第一天
一推开厚重的铁门,一阵阴冷的风便袭了过来。
跟在曹小雅身后的看守说:“曹少爷,就这儿了,您自己一个人进去?”
曹小雅点一点头:“对。”
看守说:“好嘞,我就在门外,您有事招呼一声,不用怕。”说着自己倒情不自禁打了个冷战,便推门退了出去。
曹小雅向前看去。见到前面还有一扇铁门,两旁的铁栅栏都有儿臂粗细,可见对栅栏中人的重视。在那铁栅栏中间,一个人踞坐着,他的身躯十分雄壮,须发蓬乱,面带血痕,左颊上好大一块新鲜烧伤的伤疤,凶神恶煞一般。
这便是自己要见的那个人了,曹小雅想着,他生得有些女相,又架一副银丝眼镜,单看外表未免有些文弱,但在这监牢里,面色却是半点没变。
这曹小雅出身很好,他的父亲是北平城里一个有名的富商,一个哥哥宋风也有经济头脑,姐姐曹大雅则嫁给了北平城警察署的一个高级官员宋同光。他自己读过大学,按说,这样的青年前途本是光明的。但曹小雅与众不同,他是家里出了名的一个怪胎,少年时便很有自己的主意,待到长大后,既不帮忙哥哥做事,也不去政府里谋一个职位,反是迷恋起江湖上的事情,他的父亲很是发怒,说我辛苦半辈子,难道是要你和天桥上那些打把势卖艺的混在一起吗?曹小雅听了,倒也真不再和这些人来往,但也没有去帮忙父兄,而去做了一個记者。
他当记者,又和旁人不同,擅写那些江湖怪奇的报道,有同行瞧不起他,可也不得不佩服这人一支笔委实是栩栩如生。偏在这个时候,他姐夫宋同光抓了一个十分了得的江洋大盗,本名是没人知道叫什么了,人送其一个绰号“云里七”,此人凶狠狡诈,无恶不作,据说曾经欺师灭祖,灭人满门,甚至连人肉都吃过。这样一个恶人被抓住,自然是宋同光一个大大的功劳。曹小雅便在这时提出,想单独与这云里七见上一面,谈上一谈,写一篇独家的报道出来。
他姐姐曹大雅便道:“你总搞这些异想天开的事情,要知道你姐夫现在多么的辛苦。你看看现在的形势,东三省是叫日本人占了,政治的重心也从北平转到了南京。你姐夫总留在这里,有什么前途?总要想法调到南京才是,他这样忙,你还给他添乱。”
恰好这时宋同光叼着烟斗进来,他只听到最后一句,就笑道:“出了什么事情,你这样地训斥他。”
曹小雅便说了,宋同光素来是知道这个小舅子的,便说:“你若想去见他,见一见也是无妨,只是他的身上牵挂着大案,你也要小心一二。”
曹小雅道一声好,今日才到了这监狱里。
曹小雅仔细看去,见云里七的手脚上都带了手铐脚镣,比平常的镣铐都加粗一倍,又隔着铁栅栏,在这等情形下,就是一只猛虎,也绝没了伤人的力量。便咳嗽一声,那云里七忽然间抬了头,一双眼睛骤然睁开,精光骇人。曹小雅心想:武侠小说上常说什么“目光如电”,今日得见,竟是真的。
他便说:“云里七,我是一名新闻记者,叫做曹小雅,如今来这里并没有什么恶意,只是想与你谈谈,做一个采访。”
他说了一遍,云里七只是看着他,双目中精光四射,仿佛猛兽想要择人而噬,曹小雅清一清嗓子,又说了一遍。
一直到曹小雅说了第三遍的时候,云里七这才开口,他的声音很是嘶哑,但并不虚弱,依旧是雄浑有力的感觉,他说:“你叫曹小雅,是还有个兄姐叫曹大雅?”
曹小雅这名字看起来简单,其实他父亲中过前清的举人。四诗风雅颂,诗经有《大雅》、《小雅》,他和他姐姐的名字就是从这里来的。
曹小雅便说:“原来你也听说过诗经?”
云里七冷笑道:“什么干的湿的,有小不就有大么?只是你这小子胆大,我现下可是知道你和你家里人的名字,你是做什么的,你就不怕等我出来……”说到这里,他不往下说下去,只露出一口白森森的牙,反而更增了些恐怖的意思。
曹小雅说:“你我无冤无仇,你招呼我又有什么用处?”
云里七看着他,森白的牙齿在黑暗里反着光:“那些被我灭过门的,大概和你也是一样的想法。”
曹小雅问:“你真灭过门?”
云里七轻蔑地看着他:“你说呢?”
先前云里七也说了一些威胁言语,都不如这一句轻描淡写的话,这也不是这句话本身多么吓人,而是云里七说这话时的神情目光,令人觉得,他说的话,是真的。
曹小雅看了云里七几眼,云里七也上下打量着他:“你害怕了?”
按说,两人一个在监狱里,一个在监狱外面,就算有人害怕,那也该是被关起来的人才对。可云里七这么一说,就让人觉得,他才是掌控局面的那个人。曹小雅平静道:“我还是那句话,我与你无仇,怕你何来?”
云里七忽然狂笑起来:“你与我无仇?哈哈哈,你骗谁来?你当我不知道?你姐姐曹大雅是宋同光的老婆!”说完这句话,他又是一阵狂笑,随即咆哮不已,用力摇撼着铁栅栏,手脚上的镣铐跟着哗啦啦乱响不已。
这么一通闹下来,外面那看守也听到了,忙跑进来,连声说:“曹少爷、曹少爷,您快出来!”两把把曹小雅拉出来,又把外面那一道门上了锁,这才抚着胸口说,“这么个凶神恶煞,也就是您还敢和他说话。”
曹小雅扶一扶银丝镜架,没有说什么,却向铁门那边看了一眼。
当晚曹小雅去了报馆,他供职的这报纸,可不是什么随便的小报,在北平城里也是有名望的。他一位前辈陈燕客见到他便笑着问:“怎么样?那云里七是怎样一个人物?”
曹小雅说:“性情果然凶悍。”又问,“前辈可知道他这名字的来历?”
陈燕客笑道:“你问别的我未必晓得,这我还真知道。这个人原来的绰号,叫做云里去,他排行第七,又有人叫他云七,再后来以讹传讹,便成了云里七。”
曹小雅点头:“从他这名字,便可见他身手委实不错。现在很多人都说武功之事都是些骗人的把式,可也未必。”
陈燕客原本是拿着几张稿子在看,听到他这样说,便放下稿子:“可不就是这样?武功这种事是真的有的。我旧年里有一个同事,叫做卢酬,你看他的外表斯文儒雅,就是一个书生,实际上却懂武功,不但懂,那根底还不浅。那时有个韩督军你听说过吧,卢酬就给他家公子韩凤亭当过老师。”
曹小雅说:“韩凤亭是个有名的实业家,原来他是督军家的公子。”
陈燕客说:“可不是,后来他爹打了败仗,也就慢慢地没人记得。反是他有了名气。”
曹小雅又问:“那这卢先生还在北平吗?我都不知报馆里还有这样人物。”
“早不在了。”陈燕客笑道,“我說这事,都是好些年前的了,现在除了我,也未必有人记得这些。卢酬后来生了一场病,去了南洋。他在这报馆时,笔名叫做卢秋心,你去看一看旧报纸,说不定还能找到他的名字。”
“卢秋心?龚定庵有诗写道:‘秋心如海复如潮,但有秋魂不可招。漠漠郁金香在臂,亭亭古玉佩当腰。”曹小雅心里想着这首诗,也就不自觉念了出来,十分俊丽。
陈燕客说:“就是了!这诗可也配他。”
但曹小雅念这诗,可不是为了这个。在云里七起身发狂的时候,他眼角余光瞄到,云里七原先坐那位置身后的墙壁上,拿石头刻了几个字,正是“秋心如海”。字虽不好,可云里七一个杀人不眨眼的强盗,怎么竟知道这话呢?
第二天
这一次曹小雅去监牢的时候,云里七正在吃饭。
按说这监狱里的饭,本是不好吃的,但云里七这顿饭与众不同,他的面前摆着好几个盘子,里面有烧鸡、焦溜丸子,还有一只炖得稀烂的肘子,云里七用手抓着,蘸了蒜泥,吃得酣畅。
曹小雅便站在那里看着,直到云里七吃了个大八成,才开口说:“你这顿饭,可挺奇怪。”
云里七早就看到他,听他说话,也不理会,只又拿了一只鸡腿在手里,大口咀嚼。曹小雅接着说下去:“这样丰盛,就说是断头饭,也差不多了。”
云里七“呸”地吐出一块鸡骨头,森白的牙齿在黑暗里反着光:“等我死,可还早着呢!”
曹小雅说:“我也觉得,这并不是断头饭。”
云里七翻着眼睛看他,曹小雅说:“你是一个有名的大盗,自然要明正典刑,现在并没有这样的风声,怎会今天就给你断头饭呢。”话说到这里,还是情理之中,随后曹小雅又说,“难道,这是俞掌柜给你送的?”
听到“俞掌柜”几个字,云里七面上一动,那表情虽然没有太大变化,瞳孔却缩紧了:“你这个记者,倒知道一些事。”
曹小雅说:“若不事先调查个清楚,怎能来采访你呢。都说你一生三大恶,欺师灭祖、灭人满门、又吃人肉,可这件事,倒也做得不错。”
云里七垂下眼睛,说:“记者里,原是有能人的。”说罢,便放下了手里的食物,把满是油渍的双手在衣襟上擦了一擦,只是那囚衣原也很是肮脏,这样一擦,更加不堪。
这云里七和俞掌柜的渊源,就要归结到好些年前了。
某一天的冬日,天降大雪,云里七在京郊喝得大醉,敞开衣襟醉倒在雪地里。这样的情形原是十分危险的,就算云里七身体强壮,也很有可能被活活冻死。这个时候,有一对兄妹恰好路过,就救了他回去。
云里七这一日原是醉得狠了,被救回去之后,依旧是呼呼大睡,直到半夜方才醒来。这个时候,就听到隔壁有说话声,间或又有一两声抽泣,他心里头好奇,仔细一听,才知道这兄妹俩的父亲是个烂赌鬼,欠了一大笔赌债后自家跑了。那债主自然不肯罢休,就找到这兄妹两个,逼迫他们三日之内必须还清。但这笔赌债极大,不说砸锅卖铁,就是把这兄妹俩都卖了,也未必还得清。
那哥哥便哭泣道:“实在还不清,咱们拿绳子上吊吧。”
妹妹倒还有决断:“死了就是白死,不如大哥你连夜跑了,他们那边我来应付。”
做兄长的自然不允,可也想不出什么好主意。两兄妹正说话的时候,云里七大踏步走进来:“你们欠了多少钱?”
哥哥吃了一惊,还没说话,妹妹就说:“欠了五百大洋。”
恰好云里七因了一桩事,得了六百元的现钱,就从身上拿出一叠钞票来,说:“活人还能让尿憋死,我这里恰好有钱,你们拿去吧!”
这真是天上掉下来的财喜,兄妹两人感激不已,就想着,受了人这样大一笔恩惠,拿什么报答呢?可也实在没什么可报答的,就在第二天的早晨,用心思做了早餐出来,乃是烧饼夹肉,又有一大碗豆腐脑。
这豆腐脑原是最常见的一种吃食,平常的人家,也就是卤汁里加些黄花菜、肉丝之类。但他家这豆腐脑不同,是用自家卤得极嫩的鸭肉做卤,加上一勺子腌得蜡黄的菜心,因为云里七昨晚喝得大醉,又加了一勺子醋蒜汁,配上碧绿的香菜、鲜红的辣油,这么雪白滚烫的一大碗端上来,云里七没吃几个烧饼,倒连喝了三大碗豆腐脑。
妹妹抿着嘴笑着说:“您倒是得意这一口,其实我们家的卤汁是祖传下来的,配料原是更全,只是这仓促之间也没得准备。”
云里七抹一抹嘴说:“这就很好了,你们怎么不去城里面开一家店?保准来银子!”
哥哥犹豫着说:“那城里面都是大饭庄子,我们这也就是个家常吃食。”
但那妹妹听了这一番话倒是心动,后来他们还清了银子,那哥哥还留在乡下,妹妹真就来到京城里开了一家食肆,专卖豆腐脑、烧饼这些吃食。因他家的卤汁调得好,还有了些小小的声名。这妹妹姓俞,人们也就称她一声“俞掌柜”。
俞掌柜也并不避讳云里七资助他们银钱的事情,常说:“要是云里七当年不给我们这些钱,我们兄妹俩说不准就一索子吊死了,你们外面说他怎样我是不管,在我这里,就不准说他一个字。”
这位俞掌柜性情泼辣分明,只可惜幼年时脸被火筷子烫了,留了好大一个伤疤,但也正因如此,云里七慨然助这兄妹俩,也绝没人怀疑他是为了美色。
此时曹小雅提到俞掌柜,却又说:“可我说,这也不是俞掌柜给你的。俞掌柜后来离开了北平,现下一直也没听到她回来的消息,可见并不是她。”他看向云里七身后的石壁,“是那个‘秋心如海之人吗?”
云里七身子忽然一震,一双眼炯炯有神地看向他,半晌,方要开口,忽然曹小雅身后的铁门开了,他姐夫宋同光带着几个人进来,见他诧异道:“小雅你怎么还在这儿?你先出去吧,我有事要问这贼人。”
曹小雅听到这话,不好多呆,就先回了家。
说是回家,其实就是他姐姐的宅子,原来他的父兄近来也去了南方,曹大雅挂念着这一个弟弟,便硬要他搬来和自己一起住。曹小雅回来的时候,他姐姐正在打麻将,见他回来眼睛也没离开牌面,说:“吃饭了吗?今天新来了个厨子,南京菜做得不错。”又吩咐女仆,“端一碗鸭血粉丝汤给少爷喝。”
曹小雅便不说什么,静静坐在一边喝汤,过一会儿曹大雅打完了八圈,过来和他说话,问他这汤的味道怎样。
曹小雅说:“汤是不差。可见姐姐你是用心姐夫的差事,连厨子都寻了南京的来。”
曹大雅叹一口气说:“可不是这话,现下北平虽好,到底比不得南京。但你姐夫那里也是有几分数了。真要是去了,别的不说,我倒有些舍不得这房子。听说这先前是韩凤亭住过的地方,你想他是个有名的实业家,做下那样的成绩,可见是个有运道的人。”
曹小雅倒不知道这房子还有这样的来由。又听他姐姐说:“还有一件事,我得和你说道说道,你也老大不小,总不成一直这样下去。我介绍一个人,你准乐意。”
曹小雅顺手拿起手边一张报纸:“姐姐你说。”
这态度虽然不好,曹大雅倒笑了:“可见是有缘分,你看,就是报纸上说的这个人。”说着一指。曹小雅一看,是个年纪轻轻的女孩子,穿的也是花红柳绿的,旁边还有大字称她是“当代之木兰”。
曹小雅笑了,一弹报纸:“这个样子,怎么就和木兰相比,我还当她是当了义勇军呢。”
曹大雅便瞪他:“什么义勇军?胡乱说话。真要是那样的女孩子,我敢介绍给你?这说是大义,可真去东北当什么义勇军,那还能有命回来吗?”
曹小雅不答这话,只说:“明天我想再去看看那云里七。”
曹大雅又瞪他:“你那什么报道还没写完?别去了,你姐夫和他有正事。”又说,“一篇报道能卖几个钱?总是做这些不合时宜的事情。”
曹小雅只“哦”了一声,把那张报纸放下,又拿了一张看起来。
第三天
这一天阴云密布,闷雷响了一整天,可一直到晚上的时候也没下成雨,空气闷热得厉害。曹小雅晚上来的时候,那看守拦着他不让他进去。
“曹少爷、曹少爷,今天可真不行!”
“怎么了?”曹小雅停下来问。
看守也说不出来什么,只是打躬作揖地不让曹小雅进去,曹小雅啧了一声,拿了几张钞票塞过去:“我就是进去看一眼。”
看守得了钱,想着这位毕竟是宋同光的小舅子,也不好再拦,只說:“您可千万别说出去啊。”
曹小雅进去一看就明白了,原来昨天这云里七还是凶狠狠的一个人,今天就大不相同,眼见着是受了重刑的模样。现下云里七躺在角落里,听到声音便睁开了眼睛,见到是他,冷冷哼了一声:“宋同光真有本事,软的不行来硬的,硬的不行,又把你这小舅子派出来?别说小舅子,就派小姨子也没用!”
曹小雅说:“我没妹妹。”他心里寻思,硬的自然是指上刑,软的呢?这一想就明白了,“原来昨儿那一顿好的是姐夫给你的。”
云里七没再开口。曹小雅便走近那铁栅栏,蹲下来说:“我姐夫没叫我来,这是我贿赂了看守偷着进来的,真被姐夫发现了他也得骂我。”
他说这话,云里七压根儿不信。曹小雅又说:“你这话倒也奇怪,什么软了硬硬了软,我姐夫不就是问你些口供吗?”
云里七呸了一声:“他是为了那些东西吧!”
曹小雅说:“这可和我没关系。你看,我是个新闻记者,又不是抓贼的。原想对你做一番采访,竟几次三番没能成功,你现在这个样子,总不能好好说话,这个给你吧。”说着扔了一个瓷瓶进去,骨碌碌地一滚,恰好就滚到云里七脚边。
云里七把那瓷瓶打开一闻,就知道这是同仁堂上好的伤药。他心里不由冷笑,还说不是伎俩,谁能没事带瓶伤药在身上?可是令他没想到的是,曹小雅给完了药,转身就走出去了,并没有询问他什么事,云里七不免奇怪:难道这个姓曹的小记者,真的就只是好心送药?
曹小雅一出门,最高兴的是那看守:“曹少爷真守信用,一刻也没多呆,您快点走吧,千万别叫……”
话刚说到这儿,外面一个闪电闪过,又一阵闷雷响起,直到那雷声停了,那看守一缩脖子:“这雷打了一晚上了,也没说下个雨,妈呀!”
他一回头,正正好看到宋同光站在他身后,原来方才那一阵雷声,正好遮住了宋同光进来的脚步声。
那看守吓得要命,曹小雅却是大大方方:“姐夫,你来了?”
宋同光上下打量着他:“你怎么来了?”眼神中颇多猜疑。
曹小雅却全无隐瞒:“我那报道还没写完呢,心想着再来问问云里七。”
宋同光问:“他倒和你说话?”
曹小雅说:“他们这些会功夫的人的事儿,我多少都知道些。因此总能说上几句。”
宋同光又打量了他几眼,忽把曹小雅拉到一旁:“这真是难得,小雅,你得帮姐夫一个忙。这个云里七,先前偷了南京一位林专员的许多钱财首饰,我想了许多办法,没想他嘴紧得很,硬是不肯说出那些赃物在什么地方,你既能和他说得来,不如就想法问问他。”他又想一想,“不如这样,你拿些伤药给他,让他承你人情,说不定他就会告诉你。”
曹小雅:“……”
第四天
于是这一天,曹小雅正大光明进了牢房。云里七见这记者来了,想到昨晚的伤药,态度多少有些缓和。虽说如此,他心里却也想着,要是曹小雅问他那些财物的事情,那是别想他多说一个字。
谁想曹小雅半个字没提,只拿了一个烫金的笔记本子、一支自来水笔,也不嫌地面肮脏,就地一坐,说:“我看你今日精神好多了,你们这一行人,不是总讲究什么以恩报恩,快把你过去的经历说一说吧。”
云里七真是没想到:“你真是要问这个?”
曹小雅说:“不然你以为我几次三番进来找你干什么?难道是因为这监狱里的味道好么?我少年时就许下一个愿望,要把那些江湖人物的生平都写上一遍,我写过的也不止一个,近一些的,譬如万人敌、庞二当家、铁沙掌铁英;远一些的,譬如曾头市、聂神通、苏三醒、何凤三,我都写过。”
听到这最后一个名字,云里七面色略变,眼神中竟有惆怅:“原来何凤三那篇文字是你写的,我虽不识字,听说有这样一篇文章,也请人给我读过。”
这何凤三是清末京津两地一个有名的大盗,一生有许多传说,有人说他前清时盗过九龙杯,后来又帮助过革命党,单挑过外国的刀术高手等等。曹小雅这篇报道,更是写得十分精彩,尤其是何凤三在广州与印度高手艾敏对敌一段,何凤三使一把秋水雁翎刀,以“百花缭乱”刀法打败了艾敏的大马士革刀,又劝服艾敏重新振作,以刀复国,端的是妙笔生花。
曹小雅便问:“我写得怎样?”
云里七说:“你写何凤三和艾敏决斗一段极好,细节也都对,也算是难得了。只是结尾你说,可惜何凤三一身武功,没有传人,这是错的。”
曹小雅说:“哪里错了?你不要欺我不懂。何凤三的武功这般出众,他要是有传人,当然会有大声名,但现在从没听说,可见他并没有传人。”
云里七便叹了口气,这个江洋大盗向来桀骜,这般神色几是绝无仅见,曹小雅扶一扶银丝眼镜的框架,手中拈着自来水笔,嘴角忽然带出一个笑来:“哦,我知道了,原来你是何凤三的徒弟。”
云里七一震:“你怎么……”
曹小雅截断他说:“看你的表情,猜也猜到了。”
云里七不愿否认,答说:“是。”
曹小雅便问:“我听说何凤三这个人向来是独来独往,怎么会收你当徒弟呢?”
云里七说:“那是我少年时候的事了。”
云里七少年的时候家里贫穷,他进京来讨生活,谁想第一天进北京城,就惹了个煞星。
此人叫做曾玉函,也是京里一号人物,论到他的本领,虽然也是好的,却不算头号。但他有个哥哥曾头市,却是北方黑道里有名的人物,对这个弟弟又十分维护。因此道上的人见了曾玉函,都让他三分。
这曾玉函年纪尚轻,素来喜欢华衣美服,又有些好洁。云里七一不小心,把一碗炒肝扣到了他身上,曾玉函当即大怒,一脚踢倒云里七,就是一顿好打。
换成旁个小孩,被曾玉函揍了,自然没有还手之力。可云里七手脚灵活,竟然趁曾玉函不注意爬了起来,一溜烟就跑。曾玉函更怒,心说我曾九爷要打你,你竟然敢跑?他自曾头市那里学过一套步法,名为“玉碎连环步”,十分厉害,上前几步追上云里七,接连又是几脚。云里七反抗不得,眼角余光瞥到旁边一个花盆,一手捞起便扣到了曾玉函的头上,曾玉函把头一偏,虽未完全打中,却被花盆扫到了额角,一道血直流下来。这下可惹急了曾玉函,一掌打向云里七,这下乃是狠手,竟是要把云里七格杀当场。
就在这个关键时刻,忽然有一个人跳了出来,这人个子高大,生得瘦削,但力气很大,一掌就把曾玉函的手拨开:“曾九,你越发没出息了,朝个小孩子也下狠手!”
曾玉函认识这个人是与自家兄长齐名的何凤三,但他仗着曾头市的势力,并不惧怕,把头一昂:“怎么着,何老三你还敢管我?”
何凤三被他气笑:“就是你大哥也没敢这么叫我,你倒在我面前撒野?”说着,一掌打了过去,这是他练了二十年的翔凤掌,力道非同一般。曾玉函反手一隔,只觉一股极大力道从对方手上传来,自己竟不能抵挡,幸而他也是个有功夫的人,见到不好,连忙把手一缩,向后连退两步,就是这样,还觉得手掌边缘一阵疼痛,低头一看,竟然已经红肿起来。
换个旁人,知道自己不敌,转头就走也就是了。可是这曾玉函个性是十分骄傲的,三走两转,双脚快速移动,进退莫测,正是曾头市传他那套玉碎连环步。何凤三起初也被晃了两下,索性站定,待到曾玉函走到第五步时,忽然一掌击出,曾玉函“啊”的一声,正被击中肩膀,身体连晃了几下,险些摔倒。
何凤三哈哈大笑:“看你学这玩意儿,比你大哥可真是差多了,这根本就不用我打你,你自己就送上门来,傻是不傻?”
曾玉函被气得一张白脸涨成红色,不管不顾,抢上去又要出手,就这个时候,一个人把他往身后一拦,一掌击出。何凤三哈了一声,还了一掌,两条手臂格在一起,谁也不能撼动对方分毫。
来的这人,正是与何凤三齐名的曾头市。
两人道上齐名,交手也不是一次两次,心里都是清楚,对方是奈何不了自己,可自己也未必拿得下对方,凝视片刻,慢慢地都收了手。曾头市沉声说:“何凤三,你是什么意思?”
何凤三说:“你弟弟一个大人,平白和这孩子下死手,我怎么不管?”
曾玉函尖声道:“这小王八蛋偷袭我,你看我头上这血!”
曾头市最是护短,一看曾玉函头上血痕,脸色立刻就变了,云里七有心辯白,但他当时被打得厉害,一口气堵在嗓子里,说不出话来。何凤三虽然救了云里七,但他来得晚,实则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便说:“这小子是我徒弟,你和他动手,还是个以大欺小,说什么偷袭!”
那个时候的师徒,和父子没什么两样。何凤三说云里七是自己徒弟,那曾头市还真就不能杀他,不然,和何凤三就是生死的仇恨,曾头市又见云里七模样凄惨,觉得也是为弟弟出了气,这才离开。
而在之后,云里七就一直跟着何凤三,很学了几年的武艺。
曹小雅一边听,一边记,又说:“曾头市、曾玉函这兄弟俩的事情我也都写过,倒是不知他们和何凤三还有这样一段故事,又多了一段素材。”
他放下笔,从银丝眼镜的上面打量着云里七,忽然说:“你这师父对你有大恩啊,都说你一生三大恶,欺师灭祖、灭人满门、又吃过人肉。我心里总想着,欺师灭祖虽然是个大罪过,可比起后两个,也不算什么,现在一看,排进来也说得过去。”他说这话时语气平淡,并没有特别讽刺的意思,就好像说今天天气如何,这条鱼价钱如何一样,但越是这样,越是触动。云里七牙齿咬得格格作响,但终于一句话没说。
曹小雅说:“我看你的意思是想说话,怎么又不说了?你是说我说得不对?“
云里七便开口,声音低沉地说:“你说得对。”
曹小雅说:“那你是怎么个欺师灭祖法呢?按通常的意思,欺师灭祖是说杀了师父,可何凤三又还活着,那你是做了什么?”
这一句话他说得也是平常,可云里七一听,竟然大惊失色:“你说什么?”
曹小雅说:“我说什么,你刚才自然是听见了。”他扫了云里七一眼,“你的样子很奇怪啊,难不成你是当何凤三死了?”
云里七低头不语,曹小雅又说:“你以为他死了,看来当初你真动手杀了他?”
云里七沉着声音:“你刚才说我师父还活着?”
曹小雅说:“好话不说二遍,这样吧,你把你怎么杀你师父的事儿,详详细细和我说上一说,我就告诉你何凤三的事情。”
论到这件事,云里七实在不想说,但他又实在想知道何凤三的消息,便说:“我说给你,你不准写到那些报道上。”
曹小雅说:“那你不必说,我走了。”说着,真个起身要走。
云里七大怒,只好说:“你回来,我说!”
曹小雅早就等着这句话,便重新回来,提笔坐好。
说起来,这也是许多年前的事情了。
当年何凤三在广州与印度高手艾敏决斗大胜,可说是他平生声誉抵达顶点之时。但他本是京津道上的大盗,缘何要去广州呢?原来,他那时喜欢上了一个革命党人唐英,这才一路护送她到广州。这两人身份、性格相差极大,唐英虽知何凤三心意,但她素以革命事业为重,离开广州又去了南洋,何凤三心灰意冷之下,便回了北方。后来捡了个云里七,一是为了救他,再也是百无聊赖之下,权做排遣。
但别的排遣容易,感情之事却没那么简单。何凤三原有抽大烟的习惯,回到北方后抽得更凶,到后来形销骨立,面目全非。云里七看在眼里,急在心头,他那时不过十几岁,大主意是想不出来的,索性趁何凤三不注意,把家里的烟具、烟膏拿大包袱皮裹了,寻思着找个地方扔了。
那个时候,他们师徒并不是住在北京,而是在海边的山洞住着,云里七生怕这东西被旁人拾到,索性打算把这些东西都丢到海里去。谁想刚到海边,何凤三就追了过来,先是大骂云里七不孝,后来两人索性打了起来。
那时云里七跟随何凤三学武时间也不算长,何凤三虽然烟瘾深重,但那功夫底子远非云里七可以比拟,一脚就把云里七踢到了海里,随即便忙着捡丢了一地的烟膏子。就在这个时候,一个大浪袭来,眼见就要把云里七卷到海里,何凤三大叫一声,丢下手里的东西,跳到海里,硬是把云里七弄到了岸上,自己却被下一个巨浪卷到海里,再没有上来。
曹小雅一边听,一边记,最后一个字写完了,他把自来水笔一放,说:“这还是从当事人嘴里知道的东西可靠,不然道听途说,写出的东西岂不让人笑话。”一边说,一边收好笔记本,“今天就到这里,我要去报馆了,明天再寻你说话。”
云里七看他要走,不由发急:“你站住,你先前不是说我师父没死?”
曹小雅便立住脚步:“我写那些江湖人物的报道,你原来真的只看了你师父那一篇?我写苏三醒那一篇里写到,金宝帮的苏三醒受唐英之托,寻访何凤三,后来才知道,何凤三当日掉入海里之后,被一艘商船救了起来,自此流落南洋。苏三醒便去南洋把何凤三带了回来,又在金针神医聂神通的帮助下医好了他身上的鸦片烟毒。这些事情,我的报道里写得明明白白,唉,终究是不读书之过。”说着,摇着头走出去了。
曹小雅离开监狱,倒是没去报馆,而是先回了家。他姐姐曹大雅今天倒没有搓麻将,而是歪在沙发上看言情小说,见曹小雅换了衣服又要出门,便问他:“你这是去哪儿?”
曹小雅说:“我今天还没去报馆呢,现在去一趟。”
曹大雅便问:“那你先前去哪儿了?”
曹小雅说:“我去了趟监狱。”便把宋同光要他问赃物的事情说了一遍。
曹大雅便撇了撇嘴,曹小雅就问:“大姐也知道这事儿?”
曹大雅说:“我怎么不知道?说是南京来了个林专员,能力很大,好些人送礼给他。你姐夫原也想走他的门路,谁想他的东西就被云里七偷了,这林专员生气得很呢。”
曹小雅恍然:“我说这次抓云里七抓得这样快,原来是为了这么个原因。”
曹大雅说:“可不是。听说这次被偷的东西里,有一对钻镯是约瑟芬皇后的旧物,那个林专员尤其心爱,就算别的不要,这钻镯也必须找回来。那个林专员还说,要是你姐夫办成这件事,就想法调他回南京去。”
曹小雅一笑:“难怪姐夫这样用心,连我也给派了出去。”
曹大雅却说:“你也不必太认真了。”
曹小雅倒有些奇怪:“我看大姐对姐夫任职这件事十分在意,怎么还这样说。”
曹大雅说:“那林专员自从来北平,也不知道收了多少礼了。按他这个收礼的办法,他得辦多少事才行?你看那些真正有能力的人,都说一是一,万没有他这样大包大揽的。我是觉得未必,可你姐夫热心得很,我也不好泼凉水。”又牢骚说,“还什么法国皇后约瑟芬的首饰,必是别人拿来讨好他的,也不知是真的假的,就算是真的,那个皇后后来没生出孩子,不还是叫皇帝离婚了?也不是什么好的兆头,就那林专员还当个宝贝。”
曹小雅笑着说:“大姐博古通今。”
曹大雅把手里的书一摔:“你少讽刺我,你大姐难道是没读过书的?只是现在想想,当年读那么些书有什么用呢?现在也无非是呆在家里,做你姐夫一个内助。唉。”说着,又拿起了那本言情小说。
曹小雅看了他姐姐一会儿,终于拿起外套走出了门。
第五天
这一天曹小雅来的时候,就把自己写过苏三醒的那篇报道拿了过来,给云里七念了一遍。云里七听完了,半晌都没有说话。
曹小雅说:“我是不晓得何凤三现在在哪里,但以他的本事,又没了烟瘾,自然是过得不错。行了,这一件事说完,你给我讲讲你灭人满门的事情。”
若是旁个记者问到云里七昔年旧事,他自然不理,但眼下曹小雅详细说明了何凤三的消息,云里七却不好不说,他沉思片刻,说:“我师父掉到海里之后,我在外面很混了几年,后来各地军阀都起来了,我也就投了军,在韩督军的长子韩文龙手下当了一个护兵。”
曹小雅说:“韩督军我知道,早年里他也是个有名的军阀,手下势力不小,他的长子韩文龙听说也很会打仗,小儿子韩凤亭却和父兄不同,做了一个实业家。”
云里七叹一口气:“你们新闻记者知道的东西果然不少。”
只是,那些曾经峥嵘的人物,都已经过去了,过去了。
曹小雅又问:“按说,你当年是和何凤三学武,我听说许多学武的人,对枪械都不赞同,没想到你还挺开通。”
云里七沉默半晌:“不是开通。一开始的时候,我没想过去当兵的,只是在江湖上混,因为和师父学了那些本事,手里也弄了些钱,这时我就想着,回家去看看。”
云里七家境穷苦,这一回家,自然也有些衣锦还乡的意思。谁想一进家门,只见满地尸体,原来当时军阀混战,有一小簇乱兵经过他父母村庄,四下抢劫,云里七父母略有反抗,便被枪杀。
云里七见到这一幕,自然悲愤,他一腿撂倒了一个,两拳又打倒了两个,其余几个兵士看他厉害,纷纷围了过来,云里七哪里会怕他们,他一脚踢飞离他最近的一个兵士,左手一带抓过另一个往地上一摔,右手一掌击出,这正是何凤三当年闻名江湖的翔凤掌,云里七所练固然不如其师,但也是难得的功力,第三个兵士被他一掌击中,哇地一口血喷了出来,染得满衣襟都是鲜红颜色。
剩下两个兵士一看云里七这般厉害,转身要跑,云里七哪肯放过他们,上前又是两掌,一个被他拍中肩膀,半边肩骨都被打裂,那兵士痛得哇哇大叫。另一个被他拍中前胸,也是狂吐鲜血,眼见性命不保。可就在这个时候,云里七只觉后心一凉,原来最后一个兵士见他这般厉害,躲在后面朝他开了一枪。
这一枪打个正中,云里七站立不住,一手紧紧抓着门框才未倒下,那木头门框硬被他抓出几道指痕,那兵士看了害怕,对着云里七的头又是一枪,幸而他吓得手抖,子弹只是擦着头皮过去,并没有真的击中。
说到这里,云里七把头一低,曹小雅看到他头皮里一道很深的伤疤,虽然历时已久,依旧看得分明,不由说:“你还真个命大。”又问,“然后呢?”
“然后我便去抢那把枪,那兵士没想到我还能动手,真就被我抢了过来。”
云里七拼力一搏,虽抢过了枪,可是他却忘了一件事,他虽会武,却从不懂枪。
恰如曹小雅先前所说,是时江湖上的人物,许多人并不赞同枪械,何凤三也是如此,云里七是何凤三一手带出来的,自然从来也没碰过枪。他枪是拿在手里了,可不知道怎么开,那几个兵士先前还害怕,后来见他拿着枪不得要领,便纷纷端起了手里的枪。
就在这个时候,忽然有一个人从天而降,一双手快如闪电,以一套小擒拿手,三两下卸掉了那些兵士手中的枪支,一个稍远处的兵士看着不好,一枪朝那人打了过去。那人反应极快,见到那兵士手一动,就知端倪,向旁一闪,子弹走空,弹壳从墙上反弹回去,反在另一个兵士的脸上擦出一道血痕。
那兵士看着不好,又想开枪,那人恰在云里七身侧,他一把搭住云里七的手,云里七还没明白是怎样一回事,就觉那人的手指扶住自己的手,不知怎么一推一扣,自己竟已扣下了扳机,一颗子弹端端正正射中了那兵士的额头,那兵士不发一声,仰面栽倒。
其余兵士见到此人这等威势,纷纷逃跑。云里七这才见到,自己这个武功高明、枪法了得的救命恩人,竟是个一派斯文的书生。
他不但救了云里七,又带他找医生看了伤,随后又帮助云里七安葬了家人。云里七对他十分感激,问他的姓名,那个书生模样的人只说:“名字也没什么要紧。”
云里七再三询问,那人才说:“你叫我秋心吧。”
秋心如海复如潮,但有秋魂不可招。
后來云里七感于此事,便去投了军,他打听到,当日里那些乱兵是闫东起的手下,而闫东起的对头乃是韩督军,因此便去韩督军那里当兵。因他有一身好功夫,便被韩督军的长子韩文龙看中,招到身边当了一个心腹。再后来闫东起兵败,又有意朝韩文龙的弟弟韩凤亭下手。韩文龙焉能放过?云里七主动领缨,带着韩文龙一干手下出门,把闫东起一家杀了个干净。
“原来这就是你灭门的由来。闫东起那一伙子人名声极恶,倒也不算冤枉。”曹小雅感慨,又问,“那你后来又见过那个秋心吗?”
云里七沉默了一会儿:“没有。”
“这样的救命大恩,你就不想着报答他?”
云里七又是沉默,过了半晌,他终于开口,说的话,却和秋心其人并无关系。
他又说:“我的事,你已经知道的差不多了,就写什么报道,也尽是够了。明儿你不必来了。”
那天晚上曹小雅刚回去不久,一场大雨就哗啦啦地下了起来。曹小雅早早上床休息,半夜里,却被一阵吵闹声惊醒。
那是他姐姐和宋同光的声音,曹大雅虽然不是那等温柔娴静的性格,但这般吵架也是少见,曹小雅隔着门听到她朝宋同光嚷:“姓林的给你吃什么迷魂药了?他要什么你就给他什么?我那条翡翠项链是出嫁的时候曹家给的,你说给他就给他!”
宋同光也发了脾气:“你就是这样目光短浅,等到将来我升了官,再补你几条不就完了!”
曹小雅听到这里,心下明白,便推门走了出去,宋氏夫妇原在客厅吵闹,见到他,都有些尴尬,曹大雅负气把头扭到一边,宋同光见了曹家人,多少有些愧意,就说:“怎么把你也吵醒了,原本也没多大事。”
曹大雅一听就发了怒:“没多大事,你不是要把我的嫁妆给人吗?”
曹小雅微微笑了:“姐夫,什么嫁妆?”
宋同光忙说:“也没什么大事。”
曹小雅说:“要是别的东西,都是小事,大姐和姐夫夫妻一体,原该互相扶助,只是大姐当年出嫁时,父亲送您的那条翡翠项链最好还是留下,那是当年宫里流出来的。父亲也是花了好大的价钱才弄到手,不说别的,大姐就是将来留给后人,也是长辈的一种纪念。”
这几句话软里夹着硬,曹大雅便大声哭起来:“哪还有什么纪念!”
宋同光更加尴尬,尚未说话,忽然门卫走了进来:“不好了!刚才警察署的人前来找您,说是牢里那个大盗云里七,被人劫跑了!”
第六天
劫狱是大事,当晚宋同光便匆匆赶去,曹小雅原也想跟去看个究竟,却被曹大雅拉住,哭了起来。
曹小雅也不说话,等他姐姐哭完了,才叹了口气:“大姐以前念书的时候,比我们都明白,现在我还能帮你说几句话,到以后,大姐还得自己护住自己才行啊。”
晚上的时候曹小雅去报馆,陈燕客见他来了,还说:“今天还真有几件有意思的新闻,还有一件,虽是道听途说,我心里倒很振奋,只是不好登的。”
曹小雅就问:“是什么事?”
“你听没听说关外‘那支义勇军?”陈燕客神神秘秘地说。
曹小雅便笑了:“这里也没有别人,还这样遮掩,我怎么不知道,也不知道是什么人领的头,说是有一千多人,我看他们身上,倒是有一种孤勇。”
“是啊。”陈燕客叹口气,“我听说前两天,他们在九门口那里又胜了一场,就算是道听途说吧,心里总算舒畅。”
曹小雅未加评论,而是问:“你刚才说几件有意思的新闻,都有什么?”
“有一件你一定知道,云里七越狱的事情,还有一件……”
曹小雅回来的时候,宋同光还没回来,曹大雅说:“你姐夫听说是还在监狱里面找线索呢。”她眼睛还有些红肿,倒比昨夜有了些精神。
曹小雅说:“我也去看看。”
他倒不是空手去的,想着这时晚了,便买了些夜宵带过去。宋同光带着人还在那里研究,曹小雅也不去扰他,只把带来的夜宵挨个发下去,连那监狱看守也有一份。
这时节已经晚了,他也没买什么大鱼大肉,每人两个夹肉烧饼、一碗豆腐脑,那豆腐脑的卤是卤得嫩嫩的鸭肉,配上辣油、香菜,吃着热乎乎的,爽口。有一个人就说:“大晚上吃这个真是舒服,多谢曹少爷。”又说,“这是俞掌柜家的东西吧。”
那监狱看守忽然开口:“俞掌柜去东北嫁人了,这可不是她的手艺。”
先前那人反驳说:“俞掌柜嫁人?她那个脸子,能嫁给谁啊?再说这味道,可不就是他家的。”
那监狱看守说:“不是,你吃这个鸭肉,俞掌柜家里的卤鸭肉,里面加了一点儿白胡椒,外面看不出来,吃着爽利。旁人不知道,都觉得辣油是辣的,胡椒也是辣的,怎么能一起加,因此做不出来俞掌柜这个味道。”
众人都笑起来:“看不出来,你平时没声气,倒是会吃。”
他们这边说笑,宋同光却十分气闷,盖因云里七这次的越狱,实在是十分神奇,关他的两道门上的锁动都没动,可云里七就不见了,手铐脚镣都扔在地上。那监狱看守也什么声音都没听到,而宋同光这一白天在外面,也是什么消息都没有。
但这不对啊,一个大活人,怎么能凭空不见呢?宋同光在这牢房里转了几个圈,其实在牢房顶上,倒还有一个小小的天窗,但这天窗也安了铁栅栏,别说大人,就是个小孩子也绝对过不去。
宋同光又想了一会儿,不得要领,就问曹小雅:“我看你常写这些江湖人物的事情,那个……真有缩骨功?”
他平时对这些事情最不相信,这个时候迫于无奈,也只得来问曹小雅,就见曹小雅理所当然地说:“有啊!”
“真有?”
“前些年有个叫凌舞阳的武术家,就懂这个。”
“他在哪儿?”
“南洋。”
宋同光泄了气,见到他手下还没吃完,不由迁怒:“一群人没一个顶用的,北平城有多大?人丢了,找也找不到!难道你们就知道吃白饭?”
他是这些人顶头上司,他一发话,手下自然赶快放下东西,垂手听训。但是人的心理总是微妙的,手下一句話不说,宋同光反而就更加生气,又想到心里那点儿隐秘的想法,云里七一跑,自然都成了水中月镜中花,不由又怒吼起来。
狭小的监狱里回声阵阵,众人直被吼得耳朵都疼了,一直到宋同光有些累了,停上一个段落,曹小雅才凑近了,低声说:“姐夫,今儿有个新闻,你一天忙于公务,只怕还没听说?”
“有个骗子冒充是南京来的林专员,骗取了许多钱财,现时被人发现了,听说北平城里不少人被他骗了钱呢……哎,姐夫,姐夫!”
第七天
宋同光活活给气病了。
云里七的搜捕自然还在继续,可也没了先时的急迫。倒是晚上的时候,曹小雅又来了,那看守看到他奇怪:“曹少爷,您怎么又来了?”
“来看云里七啊。”
看守赔着笑:“曹少爷,这云里七不都跑了吗。”
“谁说的,他不是在监狱里吗。”
看守一时间都不知道该怎么回答了,曹小雅却有些不耐烦,他扶了下银丝眼镜的镜框:“行了,俞万年,你也不用装了。”
就在叫出“俞万年”这个名字的时候,那个看守的表情瞬间变了,曹小雅说:“牢房门没坏,窗户没开,也没挖条地道什么的。可见是内部人捣的鬼,旁人放不了他,可你手里有钥匙,门一开人一放是轻而易举的事情。
“再说你,云里七救俞掌柜的事情,俞掌柜不避讳,常和人说,旁人都注意的是她,可当时云里七救的,分明是一对兄妹。俞这个姓不常见,巧得很,你连俞掌柜秘制卤汁的做法都知道呢,云里七,是你放的吧?宋同光找了一天没找到人,我猜上一猜,云里七,不会还在牢房里吧?”
这两句话看似疑问,其实是肯定,看守半晌没说话,忽然间他一头撞向曹小雅,同时大喊:“云爷,快走!”
俞万年看着瘦小,但这一撞是他豁出命撞的,力气也是不小,眼看就要撞到曹小雅前胸,曹小雅忽然一转身,脚下一绊,俞万年一下子扑了空,扑通一声摔倒在地上。曹小雅把他从地上拽起来,胳膊往后一拧:“别喊了。”
曹小雅看着像个书生,实际上力气居然不小,俞万年没能挣脱,扯脖子又要叫,这个时候,隔壁一间牢房门一开,一个大汉大踏步走了出来,正是云里七。原来曹小雅猜个正着,俞万年放了云里七后,便给他换了套衣服,污秽面孔,打乱头发,放到旁边一间牢房里,宋同光万没想到云里七跑了之后,竟然会留在监狱里,并没有搜查这里。
云里七脸色很是难看:“曹小雅,你……”
他一句话没说完,曹小雅一松手,就把俞万年给放了。
这个举动出乎两人意料,曹小雅却说:“云里七,你的事,我还没问完呢。都说你一生三大恶,欺师灭祖、灭人满门、生吃过人肉。前两件我都清楚了,最后一件你给我讲讲。”
两人都没想到这个时候,曹小雅居然还要问这件事,一时间都没说出话来。曹小雅却不等他们的回答,自己开口,只是他的声音,却也缓和了很多。
“你说俞掌柜嫁了人,那是真的。有个客人不在意她的容貌,真心相待,俞掌柜也感于他的诚意,嫁给了他,一起回了那个客人的老家东北。可是回去没多久,日本兵就占了东北,俞掌柜的丈夫是个热血汉子,奋起反抗,却连同俞掌柜一起被打死。云里七,你后来知道这件事后,去了东北吧?”
听到“东北”两字,云里七面上肌肉不由牵动。
“你去了东北。”曹小雅肯定地说,“你去报仇,杀了好几个日本兵,最后枪被夺了,硬还咬死了一个,我猜这是说你吃人肉的由来。就在紧急的时候,有人救了你一命。”
“你……”听到这里,云里七忍不住抬头,直瞪着曹小雅,曹小雅全不在意,慢慢地念了两句诗,“秋心如海复如潮,但有秋魂不可招。”
这一次,云里七的嘴张大了,竟说不出话来。
“你和我讲你半生经历,其他全是对的,只有一件事你撒了谎,秋心其人,你后来见过!不但见过,你这次来北平,就是为了他!”
这次云里七终于发出了声音:“你、你是……”
曹小雅自顾说下去,声音越来越快。
“在东北救你的人,就是卢秋心卢先生,他早年是韩凤亭韩少督的老师,早前去过南洋,国家罹难又赶了回来。而这位韩少督非同寻常,他父亲曾是有实权的督军,他自己却是个实业家,战败之后,还有残部愿意跟他,韩凤亭自己有钱,他带着这些人,组织了一支义勇军,打到现在,子弹将尽,派人回来采买子弹,那个人却不知道什么原因,没找到北平的接应人,钱也没了……”
云里七低声说:“快到北平的时候,我遇到了一伙土匪,其中有一个小子往我身上扔了烧红的煤块,整件衣服都着了,里面的钱以及和那接应人联系的办法全烧没了。我没了办法,索性干起了老本行,偷了一个什么林专员家的东西,想着把东西脱手,再去设法买子弹,谁知竟被宋同光抓了,幸好,老俞是这儿的看守,这才想着把我放了出来。”
“你也是义勇军的一员吧?”
“是,卢先生救了我之后,我就加入了义勇军。”
“那你跟我走吧。”
“你?”
“我就是那个接应人。看到‘秋心如海那句时便怀疑上了,试了好久才试出了你。走吧,子弹早就备好了,我自己手里也有几个钱,都买了子弹。”他向前走了几步,又停了下来,“哦,不对,不是你跟我走,是我跟你走。”
“你……”
“去东北。”曹小雅微笑着,扶一扶银丝眼镜的镜框,“一起去。”
牢里七天,
人間八年。
再见,
再见。
分类:武侠原创 作者:赵晨光 期刊:《今古传奇·武侠版》2018年2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