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子承父业
夜观星象,却闻一池蛙唱。神踪仙迹,又如何,分辨鸟语花香。心乱正似,落尘戏场。向疏疏枝影,见月似盘,夜未央。悄立微凉,清露霑衣裳。自知纠结柔肠,枉论断天下,决庙堂。唯恐韶华如水,不肯多顾伊人,乌丝添霜。浅了梨窝,瘦了肩膀。
光阴荏苒,不觉间,忽忽十年过去。这日正是三月三,神仙岛阳光熙暖,照见一个少年在海边游水戏耍。岸边的礁石上,倦坐着一个瘦黑老者,正笑吟吟地望着水中的少年。那少年高大俊美,英气勃勃,便在嬉笑之间,自有一种迥异常人、肆意狂放之气。那老者却一脸病容,似是十分怕冷,双手笼在棉衣袖子里。那少年钻入水中,过了好久,冒出头来,甩去头脸上的水珠,猛见老者微微发抖,说道:“爹,你回屋子去吧,海边冷得很!”
老者摇摇头,叹道:“想当年,你爹一身好水性,曾经在渭水单刀杀蛟,在东海赤手捉鲽。如今虽然不敢下水了,但看着我儿子玩水,可也高兴得很。不冷,不怕冷。”
那少年微微一笑,说道:“好吧。别到时冻着了,我妈怪我不好。”
老者摇头笑道:“不会,不会。”也不知他是说不会冻着,还是这少年的母亲不会怪罪。
这父子两个,正是吴土焙与他的儿子吉哥儿。吉哥儿早已有了大名,叫做吴朗。为他取这名字的,是白莲教教主的孪生姐姐唐奇儿。唐奇儿与方升早结为夫妇,还生下了一个如花似玉的女儿,取名方皎,小名便就着这个“皎”字,叫做娇娇。
方皎取名之日,阿依古丽请唐奇儿为吉哥儿也取个名,唐奇儿笑道:“妹妹为皎,取意皎皎月华,那哥哥便叫朗吧,取意朗朗乾坤。”吴朗的名字就算定了下来。白莲教上下识得他的,都爱叫他一声朗朗。
吴朗在神仙岛一天天长大,十多年来,未离开此地半步。那神仙岛虽去大陆不远,然而明朝的禁海令多年没有多大变化,白莲教行事又极为隐秘,从无人带他去过陆上。他身形高大,力大过人,拜了吕洞宾、何仙姑二人为师,然而生性顽皮,学武却并不如何用心。整日里摸蟹捞虾、射鸟捉鱼,日子过得逍遥快活。
吴土焙身子有病,不能剧烈活动,畏寒惧暑,一年年老去,虽是三十六七年纪,看起来却像年过半百,每日里最舒心的事,便是看着吴朗长大。对这独生儿子的情感,当真无与伦比。一直等吴朗玩到天色黑透,方携着儿子回家。吴朗十四五岁,却已高出吴土焙近半头,光着膀子,肩上背着一个网兜,满装着鲜贝,踢踢踏踏,朝岛北的住处迳行。
爷儿俩回到家中,吴朗将网兜朝屋中一扔,叫道:“妈,做什么好饭?我饿得很啦。”
阿依古丽从里屋走出,笑道:“这半宿才回来,能不饿么?孩子疯,当爹的也不省心!”拾掇出一碗干菜、一个咸碟,另有一篮玉米面窝头。吴朗早抢上饭桌,坐下便吃。
阿依古丽道:“你们两个先吃着,我把这些蛤蜊煮个汤来。”
吴土焙道:“那得叫吕师兄、何师妹来一起尝尝。”
吴朗喜道:“叫师父来吃饭么?我去!”扔下筷子,便向门口冲去。
阿依古丽道:“慢点儿!这孩子,就一盘蛤蜊,可怎么好待客……”吴朗却早已去了。
那神仙岛上共有八位岛主,张果老已经去世数年,铁拐李、汉钟离等人在内陆未回,岛主只剩下吕洞宾、何仙姑两人。吕洞宾、何仙姑成婚之后,独居岛北一处小楼之中。
其时白莲教诸路人马大多潜回大陆行事,神仙岛的居民,多半是教中的老弱病残,晚上都睡得很早。吴朗到了两位师父所住的望涛小楼,却见里面没有灯光,心道:原来两位师父已经睡了。嘿嘿,只能怪自己没口福,可别说我没来请你们。正想转回,忽听得小楼上隐隐传来一声呵斥,虽然低促,但听来极是严厉。
吴朗暗暗好笑:不知是男师父收拾女师父呢,还是女师父收拾男师父?只因声音传自楼上,却是没能听得真切。他顽皮心上来:两位师父人前好得跟一个人似的,原来背地里也吵架。哈,这可跟我爹娘差不多。不知他们为什么争吵?左右看看没人,抄到小楼后墙,沿墙攀上。那小楼是用岛石垒成,墙面坑洼,他爬起来,轻而易举。
他刚接近小窗,却听一人沉声道:“不行,断乎不行!”
正是吕洞宾。吴朗一个激灵:到底是师父,我刚一上来,就被发现了!一吐舌头,已经打定主意:我跳下去绕到前门进去,就对师父说看到后窗顶上一只信天翁垒窝呢,准备给它捣下来。师父一向知道我顽皮,自然确信无疑。可不能让他们知道我想偷听,窥探别人秘密乃是江湖大忌,师父可不轻饶。
他念头没转完,只听一人厉声道:“你敢违抗教主的命令么?”声音是个男子,却不是吕洞宾。
吴朗惊奇至极:是谁,黑灯瞎火的,到两位师父的房子里訓人?
只听吕洞宾沉声道:“当年教主已经答应过,将他一辈子囚禁在地牢之中,没说要杀他。你没有教主的手谕,让我怎么相信你?”
前头那人哼了一声:“你把那地牢的钥匙给我,我自己去办这件事。”
吕洞宾道:“那也不行。艾先生,你是本教的白虎旗使,教中规矩,自然应比在下更清楚。”
吴朗暗道:艾先生,白虎旗使,莫非是指点江山书生艾风吗?常听人说他武功多么多么厉害,我小箱子里的一把长命银锁,据说就是他送我的周岁生日礼物。可这人是什么样子,从来没见过。他到神仙岛上来做什么?他让吕师父干什么事?吕师父好像不太服。哈,吕师父表面上看起来和气,骨子里却硬得很。他不服的事,估计这位艾先生勉强不来。
只听艾风道:“教中规矩,便是尊卑有别、上下有节。你们不过是青龙旗下两个小角色,我身为白虎旗使,正应该管教你们!”声音颇是严厉。只听一个女子冷笑一声,笑声不高,没有刻意,但不屑之意甚明。
吴朗暗道:女师父也在。嗯,女师父口头便利,和男师父可不一样,我猜姓艾的只要接话,必定要吃亏。却听艾风道:“何仙姑,本旗使说的不对么?”
何仙姑道:“我说你说的不对,你又来强辩,却有什么法子?”
艾风道:“呵呵,你当我指点江山书生是什么人,岂会上你的圈套?告诉你们,这件事是教主口谕,你们胆敢不从?”
何仙姑道:“那么这人又是怎么回事?她当年叛出本教,教主曾下过令,白莲教中人无论谁见到他,都可以格杀勿论。艾旗使,你跟她一同来神仙岛,这也是教主的口谕么?”
吴朗大是好奇:教主姑姑常说能饶人处且饶人,却是谁这么坏,气得教主姑姑下这样的命令?他极想探头到窗口瞧瞧,然而屋中并未点灯,要是一伸脑袋,只怕还未看到别人,自己先被发现。
艾风道:“你们不知,教主已经原谅了她,她已经重新回到本教。吕道长、何道长,教主的口谕,若是耽误了,你们可担当得起么?”
唐赛儿令出如山,教中子弟,无不禀从。她行踪不定,传达讯息命令,或者是一张手谕,或者是让人捎话,受令者得令之后,从来无有怀疑。吕洞宾、何仙姑自然知道教主行事神出鬼没,艾风又是教中职司极高之人,按说他传的令,应当无二照行才对。
吕洞宾心里不由松动,转头望望妻子。
何仙姑笑道:“旗使远道而来,既然是教主下令办这差事,我们夫妻有什么胆子抗命不从?只是事关重大,教主曾亲口吩咐过,那人掌握着一个重大机密,除非教主亲手除此恶贼,旁人决不能假手。唉,艾先生,你前面说受教主之命,要见见那人,我们不敢答应,你又说受教主之命,要杀了此人,好像有什么不对。”
艾风道:“有什么不对?”口吻已经很是不耐。
何仙姑冷笑道:“属下以为,这未必是教主的命令。”
艾风怒道:“你说本使假传教主命令?”
何仙姑道:“此事重大,属下不敢不小心。”
吴朗自己是撒谎大王,听人说话,往往仅凭口气、神情,便能断定真伪,此系天生能耐,倒不是跟谁学的。这时不由得微微摇头,肚里说道:这位艾先生,撒谎的本事可太差了。凡是自己心里有鬼,口气必定要若无其事,才能瞒得住人。像他这样,一听便知是假话。我女师父比男师父精明得多,哪里能骗得过她?
只听得咔咔两声轻响,是火石撞击火镰,艾风喝道:“你干什么?”火镰声顿止,像是艾风抓住何仙姑手腕。
何仙姑道:“旗使内功精湛,夜能视物,我们两个不中用的,却是不行。点灯说话,岂不更明明白白?”
忽听一个细声细气的女子说道:“何仙姑,谁不知你的鬼灯手段?你不用跟我们耍花招。那地牢的钥匙呢,赶紧拿出来!”
这声音很是柔和,却带着一种说不出的杀气,听在耳中,让人觉得隐隐生痛。吴朗吃了一惊:原来是个女人。当年叛出本教,那是谁啊?两位师父虽跟他说过不少教中掌故,可他在脑子里搜寻了一圈,却毫无此人的印象。暗道:这里面一定不是平常的事。师父跟我说的,全是小事,我听得两耳都腻了。好玩的可要来啦!
窗内暗中格格轻响,何仙姑嗞嗞吸气,想是艾风捏住何仙姑手腕,何仙姑运功相抗。吴朗暗笑:这个女师父,平时也常对我来这一招,这下自己尝到滋味了,不知好受不好受?
吕洞宾道:“师妹,既然是艾旗使亲自来传令,我看多半是教主的旨意。”
何仙姑道:“师兄,你说什么?闻人飘飘叛出本教,教主怎么可能原谅她?她重新归教,这等大事,教主怎么会没传下令来?姓艾的,我看这其中多半有诈!”接着呼呼几响,却是动上了手。
何仙姑的兵器是一柄雷霆拂,她左腕被艾风制住,右手回腰抽出兵刃,上手便急攻三招。
艾风急忙闪避,脸上火辣辣一刺,被一根拂丝扫上。低喝一声,左手三指内力透出,指点江山书生指上功夫何等厉害,何仙姑虽然硬朗,却也吃之不消,半个身子剧麻疼痛,右臂软塌塌垂下。
吕洞宾疾退一步,便要去拔床头上挂着的摩崖剑,眼前一白,闻人飘飘已挡在面前,呵呵一笑。
吕洞宾自知不是她对手,叹道:“你们不是要地牢的钥匙么?艾旗使,那地牢的钥匙由我与师妹分管,请你放开她,我们给你取钥匙便是。”
何仙姑怒道:“师兄!”
却听屋门轻轻一响,接着噔噔脚步声相继下楼。吴朗暗道:男师父这么窝囊?人家一吓,就举手投降了?嗯,他老婆捏在人家手里,要不投降,老婆够呛。知道这几人武功高强,自己稍一动就会被发现,当下沉住气一动不动,过了好久才见到四个人影前后拐过楼角,一路向北去了,悄悄溜下,远远跟上。
一行人渐行渐远,到了岛北角一丛乱石堆旁。夜色昏暗,四人脸孔都模糊不清,唯见一胖三瘦而已。艾风又低声说了几句,风向相反,吴朗也听不大清。伏倒在地,悄悄又往前爬了数丈。
只听吕洞宾道:“好,旗使说话算话,不要为难我们……”绕着孤零零的一棵树左转三圈,右转三圈。
吴朗伏倒在地,仔细看他脚步,忽然间豁然开朗:这开地牢的法子原来如此。我以前只知道正走三圈反走三圈便可,原來每一圈的这八步大有讲究,全是按照八卦来的。第一圈是个亁卦,第二圈是个震卦,第三圈是个巽卦。反过来的三圈,分别是坤、坎、离三卦。乾震巽、坤坎离,这可得牢牢记住。当下又仔细念叨了两遍,确认牢记于胸,不由得嘴角浮笑。
原来那株树下有一座地牢的事他早已发现。吴朗少年性情,顽皮好奇,极想见见那地牢中到底有什么秘密,有时与两位师父说话,捎影拂风,想引出一点端倪,两位师父却总是警觉,变色言他。吴朗有一回偷偷看过吕洞宾深夜进牢,也仿着他的法子围着树正反走三圈,那大树却丝毫不动,一如往常。这下瞧出了其中关窍,心下大赞:我真是太聪明了!哈哈,什么事想瞒过我,那是……
只听得嘎嘎几声轻响,大树竟然挪开数尺,地下腾出一股热气,便在夜间也能见到。艾风道:“两位前头带路。”他话语很少,却不容置疑,吕、何二人叹了口气,先后跳下。
艾风接着进入,接下来的“四大美女”闻人飘飘却遇到了麻烦,却是那洞口太窄,她只进了两条腿,便再不能沉下。吴朗险些笑出声来,心想:我爹一天到晚的发愁,她这模样,让我爹瞧瞧,倒也能引得他高兴高兴。真可惜了!
忽听得洞底一声惨叫,声音沉闷,若是因闻人飘飘塞住洞口之故,声音必定十分尖锐,想来是艾风的声音。吴朗大喜:哈哈,我这男师父,竟然这样聪明!他算准洞口狭小,那胖女人非卡住不可,艾书生落了单,又不知洞内情形,岂不落到师父圈套之中?那姓艾的书生外号叫什么指点江山,起这外号的人真是瞎了眼。
他卻不知,艾风的这外号正是自己所起,而此刻艾风是双目已瞎。刺瞎他双眼的,也并不是他的男师父,而是他的女师父何仙姑。何仙姑一入洞中,立刻将丈夫一拉,两人心灵相通,都贴壁而立。何仙姑雷霆拂倒执,在机栝上一按,拂柄射出一丛牛尾细针。
艾风并非泛泛之辈,听到不对,立刻挥掌拍出一股劲风。然而那牛尾针十分细小,他掌风虽劲,细针却浑不受力,到底有数根射向他面。洞中漆黑一团,双目毫无用处,却本能地大睁着,感觉痛时,已经眼瞎。
艾风大叫一声,双笔已到手中,舞出一个圈子,叮叮数声,与吕洞宾的摩崖剑相交,击出数点火星。可惜他却看不见。吕洞宾虎口酸麻,心道艾书生内力如此了得,见他双目流出血来,脱口道:“师妹,他眼睛瞎了!”突然间右肩一撞,被艾风一支判官笔射中。
何仙姑伸手捂住丈夫嘴巴,向旁边拉开数尺。只听当的一声响,另一支判官笔射向吕洞宾刚才所立之处,火星一闪,直没入石壁。吕洞宾惊得心口狂跳:倘若不是师妹见机快,这一笔必定将我胸口射穿。当下一动不动。
艾风眼睛初盲,一时间竟未想到这是在漆黑之中,自己看不见,对方也看不见,不敢攻敌,只将双掌舞动,护住周身,叫道:“闻人飘飘,下来救我!”
闻人飘飘道:“艾书生,你怎么啦?”听他叫声急迫,知道情形必定不妙,当下使个千斤坠的功夫,“唰”的一下,果然又下降了一尺左右,腰臀都下去了。
只听艾风急呼:“快点下来!”闻人飘飘急忙换一口气,忽然间心头大惊,却是如此一来卡得十分结实,竟是连分毫都不能动。闻人飘飘双掌在地下使劲按,想爬上去另外设法,谁知胸腹被卡,气息不畅,全身功力使不出来,却是想上去也不能。她一身功夫委实不弱,当下砰砰两掌,猛击地面,但觉双掌生疼,震起一层石屑,身体反而卡得更紧了。
她听艾风叫声难听至极,隔着地面,不知下面情形如何,更是倍增恐怖。闻人飘飘定定心神,长吐一口气,使得胸腹收紧,两肘撑地,拼命向上一撑,却哪里动得了分毫?
她武功了得,身体壮硕,奈何这时与之为敌的,却是生硬的坚石,越急卡得越紧,后来连呼吸都十分困难。正在这叫天不应叫地不灵时,忽见眼前一个人影走来,惊喜之下,却见是一名高高大大的少年,披着一身星光,离她三四步站定,笑吟吟地望着她。闻人飘飘道:“拉我!”
那少年正是吴朗,满脸惊奇之状,问道:“你认得我吗?”
闻人飘飘怒道:“不认得,还要认得你么?赶紧过来,拉我!”
吴朗长吐一口气,笑道:“吓我一跳。我说你怎么让我拉你呢,原来是不认得我。若是认得我,你就不会让我拉你了。”
闻人飘飘强忍怒气:“怎么了?”
吴朗道:“我只会拉屎,不会拉你。”摇头叹息,却忍不住哈哈大笑。
闻人飘飘怒极,喝道:“小贼,敢戏弄姑奶奶!”
吴朗捏起一枚小石子,笑道:“就戏弄你,你又怎么办?”弹向她左肩井穴。吴朗发射暗器的手法得自父亲真传,已是颇有根基,这一枚石子劲力不小,嗖的一下,破风而出。
正在这里得意自己手段不坏,忽然间闻人飘飘胖手一挥,石子倒飞回来,比去势快了数倍,吴朗啊呀一声,急忙闪避,却为时已晚,右膝上一处正被击中,右腿一软,便要跪倒。他暗叫一声不好,心中电光石火闪过两个念头,一是此处乃是一个穴道,至于是什么穴道,都怪自己当初没好好听男师父讲;另一个念头是我吉哥儿大好少年,岂能向这胖女人下跪,急忙就势坐倒,虽是右膝处痛得钻心,兀自笑吟吟道:“你这功夫,倒也凑合,可惜在我这里,是半点用也不顶。我坐在这里,你过来,跟我斗上几个回合。”
闻人飘飘怒道:“倘若我能动得了,一掌便打死了你这小贼!”左右撒目,眼前这一片却是整块的大石头,连一块石子都没有。
吴朗岂会不知她的心思,哈哈大笑,站起身来,眼睛一转,邪心上来:“呀,这么大的一个尿壶,放在这里没人用真是可惜!”拉开裤子,向闻人飘飘走上两步。
闻人飘飘一生之中从未遇过这等情境,惊恐之下,紧闭双目,急道:“走开,走开!”
吴朗道:“不行,憋不住啦!”提上裤子,迎面一脚。闻人飘飘哪里料到他会突然袭击,这一脚好不实在,她功夫虽强,却没练过金钟罩,被这一脚踢得两耳轰鸣、眼冒金星。吴朗岂会放过如此良机,左一脚右一脚,一口气连踢五六脚,可怜闻人飘飘胖脸顿时又大了一圈,头一歪,昏了过去。
吴朗松了一口气,自语道:“嗯,刚才底下那姓艾的叫声很惨,不像是装的,想来两位师父已经料理了他。这个胖女人,应当由弟子来料理。”一想到要杀人,却不禁有些害怕,摇头道,“算了算了,我点了她的穴道便可。”
伸出两指,对着闻人飘飘膻中戳下,触手但觉软绵异常,不由得嘴角浮起一层笑:“这女人,倒也有趣。”忽然间做出一个重大决定,拉开裤子,一泡尿淋到闻人飘飘头脸胸前。闻人飘飘嗯了一声,忽然打了个喷嚏,吓得吴朗赶忙又一脚踢得她昏死过去。提上裤子,哈哈笑道,“本少侠点穴功夫不大拿得出手,但这飞腿功夫,相当拿得出脚。”
就在此时,却听闻人飘飘忽然道:“是朗朗么?”
吴朗吓了一跳,急忙撤后两步:“你怎么会知道我的名字?”
只听闻人飘飘又道:“朗朗,你怎么来的?你被四大美女伤了么?”
吴朗明白过来,不由得好笑至极,原来声音由地下传出,却是女师父的,只不过隔了这个胖大女人,听来瓮声瓮气,反而像是她的声音一般。听女师父语声关切,忙答道:“哪有四大美女?就这一个丑胖女人,已经被弟子打昏啦。”
何仙姑道:“朗朗,你能打昏闻人飘飘?又在胡说!”
吕洞宾道:“朗朗,闻人飘飘十分厉害,赶紧离她远点!”却是他听出吴朗便在闻人飘飘身侧,怕她伤了爱徒,赶紧出声提醒。
吴朗道:“原来她叫闻人飘飘,又叫四大美女,我明白了,四大美女……起这外号的人好厉害,女师父,是你起的么?”
何仙姑道:“不是我起的。朗朗,我已经点了她的穴道,她动不了啦。你拉她离开洞口!”
吴朗叫声好,上前拉住闻人飘飘双手,使劲一拉,纹丝不动。扔开她手,扯住前胸衣领,气沉丹田,马步开力,“哧”的一声,将她衣襟扯下一大片,露出白花花的一截脖子前胸。手上衣襟湿淋淋的,忽然醒悟过来,暗道:现世报,来得快。一把扔掉,道:“两位师父,弟子拉不动这胖女人!男师父,你干脆从底下把这女人切断,那就能拉开啦。”
只听吕洞宾喝道:“胡闹!”啪的一声,闻人飘飘一弹,蹿出两寸。吴朗退后一步,拉开架式准备迎战。只听又是啪啪啪三响,闻人飘飘连连上蹿,终于全部从洞中脱身,歪倒在洞口。接着洞中又跃出一人,正是他的女师父何仙姑。
吴朗一把拉住何仙姑:“女师父,你怎么样了?”
何仙姑摆摆手:“受了点伤,没什么大不了。今天运气好,这两人一个比一个厉害,却到底是栽在了咱们师徒手中。”笑了几声,身子一晃,坐倒在地。夜色中见她一袭白衣之上,右肩处紫黑了一大片。
吴朗用力一嗅,更闻到一股血腥味,惊道:“女师父,你出了好多血!”
何仙姑吐了一口气,苦笑道:“出点血不算什么,为师中了臭书生的一记‘浮生掌,这恐怕有点儿不妙。”
却听吕洞宾的声音道:“师妹,你中了这死书生的浮生掌么?”接着吕洞宾从洞中爬出,身子蹒跚,一爬出来便瘫坐在地,看来也是受了伤。
却听艾风叫道:“哪里走!”砰的一声,却是脑袋撞在洞壁上,跌了回去。吴朗急忙上前,吕洞宾回手将他推开,在地上连击数掌,咔咔声中,那株孤树移回原处,洞口了无痕迹。艾风的声音从地下传出,若隐若现。
吕洞宾长吁一口气,从怀中摸出一个小瓶,道:“朗朗,快!”吴朗接过小瓶,打开瓶塞,赶紧递给何仙姑。何仙姑服下三粒丹药,又将瓶子递回。吕洞宾也服了三粒。两人都不说话,盘膝而坐,左手虚握,右手掌心朝天,闭目运功。
吴朗知两位师父正化解药力治伤,不敢询问,站在两人身后,权作护法。只听海浪吻岸,哗哗轻响。
过了许久,吕洞宾长吸一口气,良久不吐,慢慢睁开眼来。左右一瞧,来到何仙姑身后,伸出双掌抵在她后心“中枢、至阳”二穴,默默运功。又过片刻,只见二人头人升起一层袅袅雾气,虽在夜中,竟也可辨。
吴朗心中大是佩服:这叫白龙护顶。两位师父的道行毕竟了得。我须练到哪辈子才能这样?他生性顽皮好动,内家功夫,实在与他性子不合。练习内功往往不到一时半刻,便心性浮躁,偷偷溜走游泳、捕鸟捉鱼去了。两位师父曾说他不是练内功的料。然而天生神力,倒也能以长补短。一想到这个,吴朗禁不住又得意起来,心想:练好内功又能怎么样?我用不着练。
却见何仙姑上身悸动,喉间咕咕作响,突然嘴巴一张,哇的喷出一大口鲜血。吴朗吃了一惊:“女师父!”
何仙姑回身握住吕洞宾双手:“师兄,你怎么样?你怎么样?”
吕洞宾微微一笑,轻声道:“我没有什么。师妹,你觉得好些了吗?”
吴朗道:“是啊,男师父没事,他没吐血。女师父,你吐了好多血!”
何仙姑苦笑道:“傻孩子,你懂得什么!我方才服下了三粒大红丹,这大红丹药性猛烈,化解之后,便要引发吐血。然而只要吐出血来,先前所中的浮生掌力便也化解去了。吐血不要紧,要紧的是……师兄,我来助你化开大红丹!”
吕洞宾摇了摇头:“不成了。你伤势此时不稳,不能用内力。师妹……不用难过,挺过这几天,或许便能想到法子。”
何仙姑道:“艾书生的浮生掌能不能让你挺过……”想到丈夫为了保住她的性命,竟一瞬间便做出决断,不顾自己死活,不由得眼泪流下了,咬牙道,“我们先杀了这个肥婆再说!”
吴朗从二人对答之中,已知男师父沒吐血大大不妙,他对闻人飘飘本就讨厌,这一来更是仇恨入骨,应道:“让弟子来!”搬起一块大石头,便要向闻人飘飘脑袋砸下。
吕洞宾沉吟道:“不可!我觉得这里面一定有重大阴谋。先弄醒她问问。”
闻人飘飘其实已经醒来,只是身上穴道被制,动弹不得,瞪大眼睛,恨恨盯着三人。
吴朗道:“哼,这胖女人眼光好毒!师父,我先弄瞎她眼睛。”随后捡起一块尖石。吕洞宾横他一眼,吴朗只觉得男师父从来没这么严厉过,赶紧一笑,扔了石头。
吕洞宾道:“闻人飘飘,教主到底遇到了什么事?”
闻人飘飘嘿嘿冷笑,反问道:“艾书生怎么样了?”
吕洞宾道:“我夫妇先后中了他的浮生掌,在下趁他不备,用一招‘四喜临门,废了他四肢上的大筋。”想到这书生十分厉害,四肢被断之后,仍然一记头槌撞断自己数根肋骨,不禁打了个寒噤。
闻人飘飘闭上眼睛:“你们夫妻好厉害呀,艾书生什么都好,就是自以为是,到底栽在你俩手里!”
何仙姑怒道:“四大美女,你跟死书生定下了什么诡计?今天不一一如实招来,仙姑便一刀刀碎剐了你!”
闻人飘飘冷哼一声,仰头看天。
吴朗心道:你落在我两个师父手里,还敢这样横?极想再淋她一头尿,可知道此举难免会挨骂,不敢擅自做主。
海浪轻喧的间隔愈发显得四野寂静,闻人飘飘与吕何夫妇无声对峙着。过了很久,闻人飘飘道:“你们两个,能不能让我再见他一面?”
吕洞宾道:“见谁一面?”
闻人飘飘眼光飘向何仙姑:“她知道。”
何仙姑冷冷一笑:“你死到临头,还想见丁骄阳那个叛贼吗?那好,你把自己所知都说出来,一点儿也不许隐瞒。你说了,我们便让你见他一面。”
闻人飘飘低下头盘算,过了良久,幽幽道:“这么些年没见了,不知道他是什么样子了?他最爱吃红烧猪尾,每天还能喝一点酒吧?”声音极为低柔,好似便面对着丁骄阳呵问一般。
吴朗先是一愣,接着不由嗤地笑出声来。闻人飘飘抬头望他一眼,问道:“小兄弟,他、他过得怎么样?”口气竟全是恳求之意。
吴朗暗骂自己,笑道:“他是谁?我不认识他,怎么知道他过得好不好?”
闻人飘飘把目光转向了吕、何二人。
何仙姑哼了一声:“他是本教大罪人,教主宽宏大量,勉强留他一条狗命。一个地下之囚,过得能怎么样?爱不爱吃红烧猪尾,能不能喝一点酒,这个我还不知道。”忍不住哈哈笑起来。
闻人飘飘心知自己问得虚妄,叹了一声,忽然大声道:“你们让我见他一面!让我见他一面!”
她虽然肥胖,但声音一向柔媚,此时的叫声却直如厉鬼凄鸣,听在人耳中,极为难受。吴朗虽然天生胆大,却也不由自主地一惊,生怕她会忽然跳起来择人而噬,脚下一闪,躲在女师父身后。
吕洞宾道:“让你见他一面,也不是不行,只不过……”抬眼望向妻子。
何仙姑打断他的话,冷笑道:“做你的春秋大梦去吧!闻人飘飘,你本来好好一个女子,却偏偏练什么四象宝经那样的邪门功夫,为的就是助丁骄阳那个恶贼反叛对不对?你一念之差,成了这副样子,还要执迷不悟?你须说老实话,诚心向教主请罪,方是一条出路!”
闻人飘飘摇头道:“你不懂的。我愿意如此,旁人又有什么法子?求求你们,让我见他一面,就见他一面……”
此时此刻,忽听一人道:“人到了这等地步,真是惊天地泣鬼神,你们非答应她不可!”
这声音突如其来,众人无不吓了一跳。转头四顾,四周却静悄悄的,别无人影。众人回味这声音,只觉得阴森森的,好像发自地狱,毫无人间之气,不由得相互望一眼,都打了个寒噤。
吕洞宾沉声道:“阁下是谁?”
那声音道:“我是谁?你知道我是谁么?”聲音无助沙哑,充满乞求之意。海岸的轻涛似乎突然停止了,只剩下那声音中的萧索凄凉之意,充斥在这无边的暗夜中。
何仙姑颤声道:“是鬼,是鬼!”
那声音淡淡道:“我不是鬼。”
何仙姑道:“那么,你……你是谁?”
那声音忽然哈哈一笑:“你连我是人是鬼都分不清,岂不可笑?那个胖女人,嗯,你被点了胸膺、长强两处穴道。你脸上紫气浮现,点你穴道的,应该是这个道士,不是道姑。道姑是女人,女人属阴,若是她点了你的穴道,你的脸上就有淡淡一层青气。”
吕洞宾、何仙姑吃惊至极,此人凭眼睛一瞧便知闻人飘飘被点的是哪两处穴道,莫说眼下一团漆黑,便是青天白日之下,武林之中,又有什么人能有这等本事?就算此人不是鬼,想来比鬼还要可怕了。
只听那人又道:“你要见谁?”
闻人飘飘心中一样害怕至极,但听他言下之意,似是十分主张让自己见丁骄阳一面,这是她十几年心中念兹在兹之事,哪里还有什么顾忌,大声道:“我要见的人,便是……便是……他……”一瞬间声音哽了。
那人道:“嗯,你要见丁骄阳对不对?”
闻人飘飘心中大惊,使劲点头。
那人道:“我让你见他。”
忽然之间,众人眼前一花,场中已多了一人。此人身材矮胖,一件披风将要拖到地上,脸上戴着一个面具,银底镶金,灿然有光,看不出年纪。
何仙姑确信此人不是鬼,胆子登时回归躯体,喝道:“何处妖孽?胆敢到神仙岛撒野!”呼的一声,雷霆拂挟风攻至。
吕洞宾叫道:“师妹慢着!”他与妻子心心相通,知道妻子的脾气,一念闪过,摩崖剑脱鞘而出,刺向面具人左肋。这一招旨在“围魏救赵”,剑势虽疾,与他为妻子的担心相比,仍是相差远矣。
只听一阵金丝交鸣之声暴起,何、吕二人兵刃牢牢缠绕在一起。接着一片沙沙丁丁,摩崖剑寸寸折断,雷霆拂也化作一丛碎丝,随风轻轻飘落。那面具人抖抖衣袖,摇头道:“摩崖剑、雷霆拂都是不错的兵器,可惜啦。”
何、吕二人惊恐至极,相互望望,眼神换过,心领神会,便知都没有受伤。那面具人道:“你们两个孩儿,把这地门打开。”声音祥和平静,就如一个长辈吩咐儿孙做一件极平常的事那般自然。
然而何仙姑脾气倔强,吕洞宾外柔内刚,对教主唐赛儿又是死忠,岂会听从面具人威胁?吕洞宾道:“阁下武功了得,原来也是为着救丁骄阳这个叛贼而来,想必阁下是本教旧部啦。”
面具人哈哈一笑:“你不必管我为什么而来,只问你一句,开是不开?”
吕洞宾缓缓摇了摇头。他知道只要这面具人一发动,自己与妻子只怕立即命殒当场。面具人一动未动,然而夜风中忽然泛起一股砭骨寒意。
在场中人除吴朗之外,余者无不是高手,觉出面具人所发出的杀气,都惊畏莫名。这等武功,未动手已先制胜。杀气,原来这传说中才有的神秘境界,真的有人能够达到。
忽听一人道:“开!哈,这位前辈既然想看看地牢,晚辈当然应该照办才是。”说话者正是吴朗,却见他满脸堆笑,接着道,“两位师父,此事便由弟子代劳好啦。”他不待别人反应,嘴里念念有词,围着那株大树左转三圈右转三圈。吕洞宾、何仙姑、面具人均咦了一声。
吕何二人均想:这小子精灵古怪,何时偷偷学会了这地牢的开启法门?
那面具人却面色大变,只不过被面具遮挡,无人能看到而已。他武功通神,虽是夜间,目力却一样明查秋毫,见到吴朗的面貌,刹那间天旋地转,一股大恐惧从天而降,陡生错愕惊怖,喉间咕咕有声,突然大叫一声:“不!不!这不是真的!”转身便奔,只几个起纵,已消失得无影无踪。“啊啊”大叫的声音渐渐飘远。
师徒三人面面相觑,一时间怔怔不知发生了什么。只有闻人飘飘微微叹了一声,颇是失望。吴朗咳了一声,笑道:“师父,这个人……这人当真奇怪得很。”不知为何,他虽吓得面具人奔逃,自己反而更觉得一股莫名的恐惧,虽是在笑,声音却已经发颤。
忽然间耳朵一紧,却已被何仙姑一把扯住。吴朗看时,何仙姑满面怒容,森然道:“你是如何知道开地牢的法门的?”
吴朗不退反进,耳朵送上前去,笑道:“什么开地牢的法门?女师父,你说的是围着大树左转右转吗?”
何仙姑冷冷道:“小鬼头,我知道你,你不用装,给我如实招来。”
吴朗笑道:“前头你们进去的时候,我看到很好玩,我看那个书生跟这胖女人想对两位师父不利,那还能不跟来?”
何仙姑道:“你不好好睡觉,跟来干什么?”
吴朗脸色一变,怒道:“放手!”
师徒甚是知根知底,何仙姑听出吴朗抓住了什么道理,不假思索,放开吴朗耳朵。果听吴朗道:“我娘煮了蛤蜊……男师父,小心!”原来他忽见吕洞宾身后那株大树从中开裂,一人跃出,挥掌向吕洞宾击出。
吕洞宾大吃一惊,他应变甚是不俗,一瞬间便想到自己内力未济,不能硬挡,急忙向前急迈一步。那树中人如影随形,跟进一步,手掌仍向他后心推到。
何仙姑见那人掌势不凡,丈夫只怕一掌也承受不起,情急之间,一招“乳燕奔林”,疾步斜抢到吕洞宾身后,双掌齐出,替丈夫接下那树中人一掌。两人三掌相交,轻轻一响,牢牢粘在一起。何仙姑叫道:“师兄……”声音突然嘶哑,似是气息中断。
那树中人右掌与何仙姑双掌相抵,胸膛一鼓一鼓,每鼓一次人便粗壮一些。吕洞宾认出他是谁来,喝道:“叛贼,放手!”双掌齐出,戳击敌人双肋。这一招唤作“两肋插刀”,是吕洞宾的得意招数,意到力到,掌如利刃。方才虽是助妻子疗毒,内力损失不小,但这一招仍使得又快又准。那树中人嘿嘿一笑,左掌已出,一圈一兜,“啪”的一声,又与吕洞宾双掌粘在一起。
这树中人正是丁骄阳,多年囚牢生涯,已让他变得形容枯槁,须发纠结。他此时双掌各与吕洞宾、何仙姑粘到一起,正是施展一门在地牢中练成的武功,吸纳二人内力。吕何二人觉得体力真气泄出,流入丁骄阳掌心,心中之惊骇恐惧,委實难以形容,想摆脱控制,然而真气每流出一分,敌人掌心的吸力便增强一分,一消一长,再也难以摆脱。只听丁骄阳嗞嗞吸气,宛如一条渐渐膨胀的皮囊。
依吴朗的见识,自然不知丁骄阳用世上最邪门阴毒的武功对付吕、何二人,可他能看出两位师父惊惶至极,想来是没占到上风。俯身拾起几片碎剑,厉声道:“你这丑东西,休得伤我两位师父!”嗖嗖两声,碎剑飞出。丁骄阳双臂转动,将吕何二人挡在身前。两片碎剑分中二人。吴朗大吼一声,怒从心头起,上前一把揪住丁骄阳乱发,“砰”的一拳,结结实实打在他脸上。这一拳如中败革,打中之后,心中忽然空荡荡的,反而愣住。
吕洞宾弱声道:“朗朗……快……快……跑……”
吴朗此时与丁骄阳面对面,看得更清,只见他两只眼睛闪着碧幽幽的光华,面孔阴毒狠鸷,活似地狱中出来的恶鬼邪神,不由害怕,心道:男师父,你毕竟不如女师父。倘若她说话,就不会让我跑。伸手入怀,握着一样东西向丁骄阳一伸,森声道:“老鬼,我把这东西往你胸口一刺,你便死了。赶紧放开我两位师父!”
当年丁骄阳被唐赛儿制住,关在神仙岛地牢之中。初进地牢时,他挣扎叫骂,然而时候一长,也便无可奈何。此人倒也算一号人物,囚牢孤寂,竟被他悟出一门邪门武功,专门吸纳对手内力,他将之称为“崩川大法”。漫漫十数年囚徒生涯,他的这门功夫终于练成,近日来便等待时机,要趁吕洞宾接近之时先吸干他的内力,然后再逃出地牢。
前头听见地牢门打开,却进来好几个人。那地牢曲曲折折,他听得也不太真切,心下紧张异常,只盼着多年困厄,今日能重见天日。后来听得吕何与艾风斗起来,这才明白是自己死党前来营救。他四肢都拴了铁链,当下运功想要摆脱,却是徒劳无功。
后来吕何二人打倒艾风回到地面,他轻唤艾风,艾风挣扎着爬到他身边,哭道:“教主,属下来救你啦!属下无能,被这两个小人暗算了……”
丁骄阳轻抚艾风头顶,以示嘉慰,又握住艾风双掌,笑道:“你内功未失,这便好!”突然施出“崩川大法”,把艾风的内力悉数吸入自己体内。他得此功力,急于脱离牢窠,听见艾风痛苦呻吟,却也顾不了许多,挣断铁链,摸索着来到地牢出口处。那时机关已经复位,他打不开机关,试探着爬进一处窄洞,却正是那株大树的枯心。他先是不敢出声,及至听清楚外面的情形,便毫不犹豫,一掌打破树干,从中而出。
丁骄阳左掌与吕洞宾相抵,右掌粘着何仙姑,再也生不出第三只手来对付吴朗。倘若吴朗内功有相当根基,打出拳脚,丁骄阳便会用气海穴、膻中穴相迎,一样能吸纳他的内力。
偏偏吴朗年龄太小,内功只不过练了几天而已,依他的性子,又实在不是耐心练内功的材料,虽是有吕何两位明师,内功却连皮毛都没有。一拳打在丁骄阳脸上,心中一空,立即察觉出两位师父的处境,便知这老鬼不能再用手碰,往怀中一摸,想拿出吴土焙传他的天刀门独门飞镖来,飞镖没摸到,却触到一枚鱼钩。像这等玩海的少年,鱼钩哪里会少了,当下手往内兜伸下去,抓了满满一把,向丁骄阳扬拳道:“老鬼,我把这东西往你胸口一刺,你便死了。赶紧放开我两位师父!”
丁骄阳多年地牢生涯,目力已非常人所能及,看见他只是拳头稍大了些,哪里有什么匕首、钢针、峨眉刺之类的东西,阴阴一笑,双掌加运“崩川大法”,要将吕何二人内功快速吸尽。忽然间眼前白花花一闪,脖颈、脸颊、眼皮刺痛至极,却是被吴朗一把鱼钩钩住皮肉。
吴朗扯住鱼线,立即后退,丁骄阳不由自主跟去。吴朗叫道:“放了我两位师父!”丁骄阳受痛之下,心神早乱,那“崩川大法”最要紧的便是心法,心法既乱,余者皆施展不出,吕洞宾、何仙姑得脱大厄,均是四肢酸软,委顿倒地。
丁骄阳双手一拢,将那十数根渔线收在掌中。倘若是别的物事,他自能抓紧,然而鱼线滑溜坚韧,丁骄阳武功比吴朗高明了不知多少,然而手掌之力却是不能将鱼线夹紧。
吴朗叫道:“松开手!”猛力一拉。
丁骄阳吃痛不消,竟是十分听话,手掌随之松开,紧赶两步,以缩短两人距离令鱼线松弛。
吴朗是心眼儿转得最快的人,见他追来,赶忙一绕,向左折出三尺,又忽而向右,蹿向丁骄阳身后。丁骄阳痛得呼出声来,转身追时,吴朗又已奔向另侧。
十数根鱼线都有三两丈长,吴朗手指紧扣,操控自如,拉着丁骄阳东折西拐。那鱼线细小,他的两师父却是看不见,见吴朗对丁骄阳呼之即来挥之即去,情形滑稽奇怪,两人均想:朗朗这一手是什么功夫?跟着便都有了一念:吴大哥当年不愧是天刀门门主,门派之中,自有看家本领,朗朗这一手惊骇武功,自然是得自于家传啦。不由得又是佩服,又是庆幸。
丁骄阳空有一身高明武功,然而劈空掌力打不到他,一个主动,一个被动,又追不上他,鱼钩都有倒刺,想拔出却也不能,几番折腾下来,疼得连连呼叫:“不要扯,不要扯,有话好说,有话好说!”
吴朗停住,脚下踩个虚步,以备随时再来,笑道:“晦气,晦气!别人都钓得到大鱼,我却钓了个什么东西?活像一只绿毛龟!你是谁,凭什么长得这么难看?两位师父,弟子钓了一只大绿毛龟,自己拾掇不了,快上来帮忙啊!”他嘴上口气轻松,心中却着实小心翼翼,眼见两位师父躺在地上动弹不得,而这只“绿毛龟”万一脱钩,那便大事不妙。
吕洞宾、何仙姑一生临敌经验颇丰,但眼下情形,却也不知怎么才好。明知丁骄阳阴险狡诈,吴朗只是一时将他制住,只要被他缓过劲来,师徒三人只怕要同赴黄泉。夫妻二人一般的心思:无论如何,一定要保住朗朗活命!
何仙姑道:“丁骄阳,枉你也是一号人物,如今折到我弟子的手里,你还有脸面么?朗朗,你让他发下一个毒誓来,保证……保证不能动你一根寒毛。”她内力尽失,说这两句话,声音虚浮,累得大口喘息。
吴朗笑道:“女师父,这人不是那种说话像放屁的人吧?假若他是那样的人,那么发不发誓,都……”摇了摇头。
何仙姑道:“他叫丁骄阳,虽是背叛本教,但武林之中,提起丁骄阳的大名来,可也是响亮得很。”
丁骄阳听她这样说,胸膛不由得一挺,说道:“好吧,小娃娃,我今日栽到你手里,保证不取你性命就是。”
吴朗轻轻一拉鱼线:“绿毛龟!亏你还在我的钩上,就敢这么牛皮大气!少爷倘若放了你,那不是脑筋进水了吗?你发个毒誓,保证我与两位师父安全。假若敢起坏心,那你就是真绿毛龟,掉在海里喂鲨鱼。”
丁骄阳心里暗笑,面上却叹道:“好吧。我丁骄阳立誓……”突然间向前疾冲,俯身拣起一物,向鱼线一划,吴朗手上一轻,知道鱼线已断。他失此法宝,立即转身便逃。哪知他快丁骄阳更快,背心一紧,已被丁骄阳抓住。吴朗见机甚快,后撩一腿,丁骄阳侧身躲过,顺势在他足三里点了一指,吴朗右腿顿麻,扑地摔倒。丁骄阳赶上一步,伸足在他胁下一踢,又封了他上身穴道。吴朗这点武功,在他眼中,简直不值一提。
丁骄阳小心摘下脸上、耳上、脖子上的鱼钩,将手中一物一起扔到地上。吴朗侧眼看见原来是一片断剑,暗道:这绿毛龟真是狡猾,大大的狡猾!胡大,我算是遇到对头啦!
忽听得夜风之中一人呼道:“吉哥儿,吉哥儿,是你吗?”
这人声音一出,吴朗暗叫糟糕,叫道:“妈,你快回去,我跟师父有事!”
阿依古丽一向知道这儿子顽劣,命他去请两位师父吃饭,便再无动静。她焦急之下,出来找了好久,听到吴朗的声音,先前的担心都化作怒火,喝道:“小混蛋!你又来撒谎!”
一点灯光向这里奔来,不一会儿出现了一位美貌中年女人,先是倒吸一口冷气,接着便叫道:“呀,吉哥儿,你怎么啦?吕師父、何师父,你们怎么啦?这是谁?”
吴朗气道:“妈,你信了吗?这里危险得很,快走!”却是被丁骄阳又一脚踢在尾椎长强穴上,那穴道神经密布,痛觉极强,吴朗虽是硬脾气,却也忍不住呼出声来。
天下哪个母亲能看得了儿子挨打?阿依古丽一声厉啸,扔了小灯笼,向丁骄阳扑去。她不会武功,本能之下,两手伸出,十指尖尖,使的是天下女子均擅的绝招“抓掐功”。
吴朗大叫:“妈!妈!你快退开!”
丁骄阳侧身闪过阿依古丽,反手一肘,击在她背心上,阿依古丽惨叫一声,摔倒在地。
吕洞宾、何仙姑同时呼道:“嫂子!”多年来他们夫妻与吴土焙夫妻交好,情同手足,见她受伤,不禁均是心头一揪。
何仙姑骂道:“丁老贼,败类,你连不会武功的弱女子都打,当真是不要脸!”
丁骄阳嘿嘿一笑:“你会武功,我便打你。”转身向何仙姑走了一步。
忽然之间,只听一声厉啸传来,如虎啸狮吼。这声音太过震怖,丁骄阳吓得木立当地,余者不能动的却吓得浑身一抖。只听风声竦然,场中多了一人,正是那金银怪面人去而复返,金银面具对着阿依古丽。阿依古丽先前扔掉的小灯笼连纸罩都燃起来,照见他身上轻轻发抖,好像内心很是激动。
丁骄阳想起此人一啸之威,不知怎的,竟是十分恐惧。他在脑海之中搜寻,却茫然无得,委实想不起武林之中有哪一号人物似这怪面人一般。当下强定心神,清清嗓子道:“阁下是何方高人?”
那面具人浑如未闻,只定定瞧着阿依古丽,两只眼睛赤红。火光映着他的金银面具,一道道光影闪过,看起来十分怪异。片刻之间,那灯笼纸罩燃尽,唯剩一滩蜡油闪烁着幽幽蓝光,使周遭愈发诡谲。
丁骄阳暗道:看来此人内功了得。然而我崩川大法初成,岂会怕他?一想到“此人内功了得”,忽起贪婪之心,便似贪财鬼突见大堆金银,鬼迷心窍,岂容他想,说道:“阁下既不愿以姓名见告,莫怪在下无礼啦。”轻飘飘一掌,向面具人后心印去,啪的一声轻响,掌力早着。
他本料面具人或闪或挡,没想到一招便中,始料未及,反而大惊,急忙向后撤开一步,防他忽然使出厉害招式反击。面具人却浑如未觉,衣袍轻抖,向阿依古丽道:“你还活着,多谢老天。”
丁骄阳心中转念:瞧来他是这女子的亲人。先下手为强,后下手遭殃。这人精深内功,合该送给丁某。运转心法,双掌齐出,啪啪两声,印在面具人“至阳”、“中枢”二穴上。大法甫用,心下一喜,对方两处穴道果然被吸出一丝内力。
只听面具人道:“多谢老天,能让我亲手杀了你,以稍减羞耻。”
丁骄阳心想:他为什么要杀了这女子?不管他,我先吸干他内力再说。当下将崩川大法运足,猛力吸取。哪知对方穴道忽然生出一股抗力来,不但没新吸出,连方才巧取的那丝内力也被夺回。忽然之间,那面具人“至阳”、“中枢”二穴像是突地塌陷,形成两个巨大的旋坑,反将他体内真力引得急速泄出。
那面具人问道:“你这是什么邪门武功?”
丁骄阳惧极,也问道:“你这是什么邪门武功?”两人前后开口,只延一字半声,听来异口同声。
面具人道:“我问你,你只有答的份。说来听听。”
丁骄阳只感内息滚滚而去,想撤离手掌,却偏偏毫无能力,全身便如一只皮球急骤泄气一般,惊得魂飞魄散,颤声道:“饶命……饶命……”
面具人道:“你若罢手,便即太平。”丁骄阳微有一怔,立即停运“崩川大法”。说来也奇,他不欲吸人内力时,那面具人内力反而送出,两个巨大深渊忽然变得罡气充盈,丁骄阳双臂皆被震脱,接着呼的一声,整个人弹了出去,又砰的一声,正撞回那株大树上。挣扎着想爬起,却是浑身骨头像面条一般动弹不得,只吓得呼呼喘气。
吴朗看得又惊又喜,心想这树中老鬼已是从没见过的厉害,但与这面具人相比,简直不值一提。天下竟有这样神奇的武功!他从未崇拜过任何人,从记事起,父亲就是病秧子;两位师父呢,武功虽然还行,但为人难免拘泥,不足为佩;唐赛儿又只见过几面,而且也没见她有多么厉害。倒是这位面具人,无论是半金半银的面具、倏来忽去的行踪、前后不搭的话语、高深莫测的武功,都让他深深着迷。从初见到眼下不过一顿饭的工夫,吴朗已将他视作天下第一人。
他体会到妙处,忍不住拍手大笑。那面具人向他看一眼,突然问道:“阿依古丽,你告诉我,他是谁?”
倘若他说出什么别的话来,无论怎么不可思议,吴朗必定不足为奇。偏偏这句再平常不过的话,让吴朗险些跳起来:“你是谁,怎么知道我妈妈的名字?”
阿依古丽这四个字,神仙岛上除了吴土焙偶尔称呼,余者再无人叫,甚至再无人知。这面具人从来没到岛上来过,竟然知道妈妈的名字,于吴朗而言,真比天上同时出现两个太阳还匪夷所思。
第十五章浮尘蔽日
运道無非,四时天气。春风嘘暖未觉,便是盛夏酷日。热脱了油皮,眨眼秋凉倏起。休慨叹,更有隆冬雪季。苍穹无语,风雨雷电,恩威难摸脾气。厚土载体,山河无际。对此眼迷离。但存心香一缕,盛时漫洒人间,衰时唯能体己。竟绵延无息。
阿依古丽听那面具人之言,比吴朗恐惧更甚,颤声道:“你是谁?你是……是谁?”声音中的意味,竟似是活见鬼。
面具人不答她话,问道:“他是谁?”伸手向吴朗一指,声音有如狼嚎。
阿依古丽扶地而坐,道:“他……他是我的……我的孩子。”
面具人浑身一震:“你的……孩子?他是你的孩子?你怎么……胆敢……”声音沙哑了,带上了哭腔。
吴朗对他虽是十分佩服,然而无论谁,见一个人指责自己母亲不该生孩子,那也不能乐意。冷哼一声,大声说道:“哈哈,你爹娘为什么生下你来?你爹娘既然敢生你,我爹娘便也敢生我。前辈,我看你武功高强,本来有那么一点……两点儿佩服,可听你说话……唉,看来老天公平得很。”
面具人呵呵冷笑道:“老天何曾公平?老天如何公平了?”
吴朗走上两步,挡在母亲身前,双臂交叉抱在胸前,笑道:“就像乌龟吧,干什么都笨得很,老天就给它长个硬壳。梭鱼游得快,然而嘴巴小。再像兔子,两只耳朵倒长,可惜,尾巴便短。”
面具人森声道:“可这跟老夫有何关系?”
吴朗听他自称老夫,摇头叹道:“再比如前辈吧,武功高强,大约天下无敌……”
面具人道:“不是大约,是绝对。”
吴朗道:“……可惜老天便让你生得丑,脑筋笨。这便是老天公平之处了,哈哈,哈哈。”
那面具人哼了一声:“你怎么知道老夫生得丑,脑筋笨?”
吴朗道:“哈,这还用想么?你若不是生得丑,干吗戴着这么个怪面具?当然是脸孔难看,怕吓着人了。你若不是脑筋笨,干吗管别人生不生孩子?从你说话颠三倒四,就知道你脑筋乱七八糟。”
面具人冷冷一笑,傲然道:“我从前的样子,只比你好看一千倍一万……”未及说完,忽然惊叫一声。
吴朗听到他惊叫中的恐怖意味,一时也吓得呆了,点头道:“从前是从前,如今是如今,前辈不妨摘下面具,晚辈倒……倒要和你比一比。”
那面具人呆呆不语,忽然仰天大叫:“这是哪里?这是哪里?我是活着,还是死了?告诉我!告诉我!谁来告诉我!老天,你来告诉我!”
说来当真凑巧至极,他话音刚落,天上果真金蛇一闪,“咔嚓”一个响雷。这苍天之威格外惊心动魄,众人均不约而同抬头望天,便连闻人飘飘脖子转不动,两眼却也勾上去,张大嘴巴。
闪电之后,天空更加黑暗,静得一丝风都没有,如同憋着一腔的愤懑,要将人引得血管爆裂。忽然啪啪几个雨点落下,那小灯笼余烬滋的一声,便即熄灭。接着唰唰又是几道闪电,雷声大作,雨点带着咝咝的风声直砸下来,瞬间密集如泼。
吴朗大恐:原来这位前辈有呼风唤雨的本事!可就算这样,他也不能不让我妈妈生下我吧?
这时雷声雨声充盈双耳,闪电时时照来,看见那面具人两手伸向苍天,又哭又笑,跳上蹲下,状如疯傻。
吴朗贴着妈妈耳朵道:“一会儿闪电一灭,你就跑。我想办法保护两位师父……”说到这里,又一道闪电劈开了雨幕。
吴朗忽然睁大了眼睛,却是看见丁骄阳借着雷雨掩护,悄悄掩向面具人。
吴朗大叫道:“前辈,小心!”反身拉起妈妈,推向一侧,道,“跑!”
吴朗扑到何仙姑身边:“女师父,怎么样?”
何仙姑道:“那丁老贼吸尽了我的内力,一时半会儿,我跟你男师父动不了。”
吴朗道:“可恶!”转头望去,只见丁骄阳围着面具人游走,面具人一动不动。闪电时隐時现,两人的身影也时真时幻。转而对何仙姑道,“弟子背你走。”
何仙姑道:“先背你男师父。”
吴朗道:“一起走!”左臂挟住何仙姑,先行蹲起,右臂挟起吕洞宾,竟然站起而行。
闪电渐歇,雨点更密,打得人面皮生疼。吴朗紧咬牙关,深一脚浅一脚摸索着走出近三百步,忽然被一块石头一绊,师徒三人一齐跌倒在泥水中。三人张大双眼,却什么也看不清。
吕洞宾道:“朗朗,好孩子,难为你啦。”
吴朗道:“幸好他们没追来。”
何仙姑道:“雨大天黑,那两个恶贼追不来的。最好两人恶贯满盈,同归于尽。”
吴朗奇道:“女师父认得那戴面具的怪人?”
何仙姑道:“不认得。”
吴朗道:“那你怎么说他也是恶贼?”
何仙姑道:“此人行动邪异,定非正道中人。”
吕洞宾道:“你猜到他是谁了么?”
何仙姑道:“是谁?”
吕洞宾道:“教主曾经说过一人,戴着金银面具,武功匪夷所思……”
何仙姑道:“你是说雪山……老……”他们三人说话本都很大声音,以抵雷声雨声,何仙姑却突然说不出来了,“老……”在嘴里含含浑浑的,像是被这个名字吓住。
吴朗道:“女师父,老什么?你怎么啦?”
何仙姑道:“朗朗,你赶紧摸回家去,让你爹娘躲起来!快,快!”
吴朗奇道:“那面具人是……是我爹娘的仇人?”
何仙姑道:“我们现在已能走动,你快去!”
吴朗忽感事关重大,放下吕、何二人,说道:“两位师父小心!”起身向家里抢去。他家在神仙岛北侧,此时虽是雷雨交加,不能见物,可吴朗自幼生长在此,于岛上的一草一木无不了如指掌,脚下踩上哪块石头,都能分辨出道路来,当下急步奔回家去。
他不知会发生什么,见到那个叫做“家”的小屋,一窝灯光从石窗中透出时,忽然间心口狂跳起来。一步抢进门去,却见吴土焙静静坐在门口的一张小木桌旁,一见儿子回来,满脸的笑容,两眼闪烁着喜悦的光芒。吴朗一把拉住父亲肩膀:“爹,你还没睡?这可太好啦!我妈呢,没回来么?”
吴土焙奇道:“你妈不是找你去了吗?你又顽皮!”
吴朗抚抚胸口,道:“爹,咱们快走。”
吴土焙更加奇怪:“外面雨这么大,你又要干什么去?吉哥儿,你是不是惹祸了?没事,有爹呢,别怕你妈。”
吴朗定定望着吴土焙,说道:“爹,你听我说,岛上出事啦。先是树底下地牢中出来个姓丁的老贼……”
吴土焙吃了一惊:“丁骄阳出来啦?”
吴朗点头:“接着又出现了一个怪人,戴着金银打成的面具,矮矮胖胖,可武功十分厉害……”
吴土焙忽然浑身都打起颤来:“他……他也来了?”
吴朗道:“爹,你认得那个人?”心下只觉得隐隐不妙。他本来想父亲向来有病,没什么本事得罪那么厉害的人物,那面具人恐怕不是冲着父亲来的,听父亲这一句话,便知道那面具人正是他的仇家。既然是父亲的仇家,那么自然也是自己的仇家了。
吴土焙两眼缩成一束精光,定定望着虚空。外面雨势更劲,还起了风,门扉被吹得来回开阖,每有雷声响过,小石屋都随着震动,好像随时都会倒塌一般。
吴朗越来越不安,催道:“爹,咱们走吧!”
吴土焙抬起手微微一摆,那只手枯干皴皱,却毫不迟疑,温声说道:“好儿子,你坐下。有一件事,爹一直不知道自己做得对不对,你长大了,爹问问你,你给爹出个主意。”
吴朗的印象之中,爹从来都没什么主意。自己说捕鱼好他便也跟着说捕鱼好,自己说要捉鸟他便立刻说捉鸟好。东说东去,西说西走,跟着自己欢天喜地,从无二言。吴朗只觉得这个爹是自己的忠实跟班,从来没想到他也会这么郑重其事。然而这“郑重其事”也未免太不是时候,不由急道:“咱们先离开屋子,击浪峰那边有好多连环洞,儿子背你藏进去,我再慢慢听你说。”抓住父亲双臂,反身蹲进他怀中,轻轻将吴土焙背起。吴朗天生神力,挟着男女师父尚能一口气走数百步,背着这瘦成一把骨头的爹,简直不费力气。
吴土焙叫道:“儿子,放下我!”
吴朗道:“仇人要来了,我打不过他,非躲起来不可。”
吴土焙道:“能躲到哪里去?这事总要有个了断。听话,放我坐下。”
吴朗不敢执拗,放下父亲。左右一瞧,抄起床头上一把刀来。那刀头齐背阔,正是天刀门的独门兵刃。
吴土焙苦笑道:“好儿子,你便是拿一百把刀,又岂会是雪山老怪的对手?”
吴朗嗯了一声,道:“爹,他叫雪山老怪?”
吴土焙叹了一声,说道:“雪山老怪是他的外号,他的本来姓名叫……”
却听木门一下打开,雨声无阻,骤然变急。爷儿俩吃了一惊,抬眼望时,却是阿依古丽抢进石屋。不知她路上摔了多少跟头,身上全是泥水。她见到爷儿俩,仿佛已经多年久违,眼睛蓦地放出光来,低呼一声:“胡大!”将父子俩一齐揽进怀中,哭着笑道,“胡大保佑,你们都好好的!”
吴土焙道:“阿依古丽,你见到他了?”
阿依古丽擦擦眼泪,道:“不像他了,不像他了,不过,我知道那个人就是他。”
吴土焙道:“嗯,是他。阿依古丽,我害苦了你,这一回,或许我们再也躲不过去啦。”
阿依古丽更知道雪山老怪的神通,脸色一下子变得苍白至极,点头道:“吴大哥,是我害了你。从跟你在一起那一天,我就知道,我不会给你好运气的。”
吴土焙道:“阿依古丽,我的好妹子,我从来就没有后悔过。我遇到你,就是好运气。”
忽然之间,只听雪山老怪的声音远远传来:“你们在哪里?你们在哪里?”听来离此尚有三五里地。
吴土焙叹道:“此人功夫当真了得,雨下这么大,他竟能传音到这里。”
吳朗心念一闪,“噗”的一口气把灯吹了。夫妻俩微一诧异,便知吴朗的用意。
吴土焙赞道:“嘿,我儿子行。”
吴朗道:“女师父说,那丁老贼会吸人内力。该死的东西,怎么吸这雪山老怪的内力时,又全不中用了?”
吴土焙道:“嘿,雪山老怪练成了一门独步天下的功夫,名叫千佛神功。连雷老爷子都惧怕这门邪异功夫,丁骄阳岂会讨得了老怪物的便宜?阿依古丽,咱们在这岛上住了十几年,再到明年春天,吉哥儿就十五岁了。我本来以为这辈子就这么平平安安过去呢,谁知道老怪物还没死,竟找到这里来了。唉,雪山老怪,当真厉害!”暗中只听见阿依古丽偷偷抽泣。
吴土焙温声道:“好妹子,这十几年来,咱们恩恩爱爱,比他孤魂野鬼的样子,岂不好很多?呵呵,算起来,是你吴大哥对不起他在前。”
阿依古丽哭道:“吴大哥,你不要说了!”
吴土焙道:“好儿子,我问你一件事,西边墙角那里是什么东西?”
吴朗只觉得这个爹说的话越来越不像样,莫不成身子不好,脑筋也傻了?可不能不答他话,说道:“可不就是一口蟹酱缸嘛!”
吴土焙道:“你闻着不舒服是不是?”
吴朗道:“咱们家鲜虾活蟹都吃不完,也不知你腌一缸臭蟹酱干嘛,几年都没吃了,还能不臭吗?”
吴土焙道:“呵呵,你闻着臭,别人也不喜欢闻。可那缸底下,有一个地道……”
吴朗奇道:“地道?”
吴土焙道:“是的,有个地道。是我和你妈偷偷挖出来的。等一会儿,你就藏到那地道里去。那地道直通海边,呵呵,你到了水里,就算是鱼也拿你没法子。”
吴朗道:“你们偷偷挖了地道,是留着给我逃命的?”
吴土焙叹道:“没本事的爹娘,才会想到这个。好儿子,唉!”伸出手来,摩挲吴朗的头顶。
吴朗忽感鼻子一酸,问道:“爹,妈,那怪人跟我们家有什么仇,一定要把我们家赶尽杀绝?”
他不知暗中父母两人都微微一叹。吴土焙道:“儿子,我想问你的事,就是这一桩。阿依古丽,你说告诉儿子不?”
阿依古丽道:“大哥,你做主。”
吴土焙道:“那么,我就说给儿子听啦。”
风雨飘摇的小屋中,夫妻二人双手握在一起,把儿子环绕在中间,给儿子讲起了往事。这往事也许丑,也许见不得人,可吴土焙说得一点也不遮掩。从自己当年如何去西域,遇到猎头骑士,如何同门死伤殆尽,自己被擒活口,如何遇到阿依古丽,两人一见钟情,如何趁雪山老怪与雷六鼎大战之际,逼雪山老怪应承让出妻子,以及后来雷六鼎被雪山老怪以“千佛神功”震伤,雪山老怪怎样走火入魔掉进冰河,怎样从雷六鼎老前辈那里学到天刀门刀法精要,回到山东后又引起门户之争,怎样当上门主,雪山老怪怎么突然出现,杀尽天刀门人,自己落入雪山老怪手中之后,如何得蒙白莲教唐赛儿教主与雷六鼎营救不成,被擒到海边,唐赛儿怎样约了野禅和尚与景虚道长击退雪山老怪,安置自己一家来到神仙岛居住,都一一说了。吴土焙口才并不很好,这些往事,随着时间的沉淀,他的口吻已经平静如常。然而吴朗还是听得呆了,只觉得一阵紧张一阵庆幸、一阵愤怒、一阵难过。听父亲好一会儿没再言语,问道:“爹爹,你说完了?”
吴土焙道:“说完了。好儿子,你爹和你妈就是这样的人。你说说,我们做的对不对?”
吴朗气呼呼地道:“什么对不对?自然是对的。他亲口答应你,把我娘……我娘……不对,我娘本来就是她自己的,凭什么由别人说了算?我娘喜欢和我爹在一起,他雪山老怪……他真可恶!”
多年以来,吴土焙认为只有自己对妻子真心而自我安慰,然而内心深处,实是以乘人之危、拐人女眷为耻,听儿子这话,不由喜道:“不错!你妈妈本来就是她自己的,她喜欢和谁在一起,得由她自己说了算!好儿子,谢谢你啦。”语音哽咽,心中实是激动至极,牙关格格发颤,说道,“我们不后悔。妹子,你后悔不?”
阿依古丽搂住丈夫与儿子,摇头哭道:“我不后悔。胡大保佑我们三个满满的好。现在我们怎么办?”
吴朗心头酸楚,却知道掉眼泪也没用,说道:“爹爹,既有地道,咱们一起走不成吗?”
吴土焙苦笑道:“孩子,办不到的。这老贼的‘神差大法邪门至极,十几年来,我用尽办法,连唐教主也想破了脑袋,却还是无法根除。只要这老贼离我五十丈之内,我便……我便……”忽然间牙关紧咬,再也说不出话来,心中一个声音道:他来了,他到底来了!
吴朗道:“爹爹,你怎么啦?”
“咔”的一道闪电划过窗际,吴朗心头一惊,闪电照见一个人的头影,正是那面具人。吴朗已经知道他叫雪山老怪,怒目向他瞪视。闪电更加猛烈,左一下右一下的闪光,雪山老怪的头影便跟着明明灭灭。
吴土焙道:“吉……吉哥儿……走……”
吴朗岂是舍弃父母自己偷生之人:“爹爹,你不用说了!雪山老怪,你进来!”
屋门轻轻一晃,雪山老怪已经立在门口,一动不动。外面大雨如泼,屋檐上流下来的积水如同一条条水晶,经闪电偶或一照,便晶莹剔透,更显出雪山老怪的沉重黑暗。他的头上、身上也漉漉流水,除此之外,整个人便再无生气,如同一尊臃肿难看的雕像。
吴家一门三口都静静地坐着,不知是恐惧使他们已经丝毫不能动弹,还是他们根本就不想反抗,静候着命运的裁判?
吴朗只觉得一大块磐石压在胸口,突然之间,他一蹿而起,挥拳向雪山老怪当面打去。阿依古丽惊叫道:“吉哥儿,不可!”
吴朗本来就不大听爹娘的话,此时焉会收力?他天生神力,武功又略有根基,这一拳虽是最寻常不过的黑虎掏心,因他身材高大,掏心便变成了击面,挟起一股疾风,直击那金银面具的正中。
微风一掠,吴朗打空,仿佛是从雪山老怪的黑影中一冲而出,竟然蹿到了门外。吴朗呆了一呆,自语道:“怎么回事?”明明是短短的一瞬,却似刚从一个长长的梦中醒来一般。
嚓的一响,雪山老怪打着了火折,点起小桌上的油灯。灯光充盈小屋,雪山老怪坐下来,定定地望着吴土焙、阿依古丽二人。
吴朗只感无助至极,扭头四顾,然而两位师父生死未卜,岛上都是老弱病残,隔海而居,多年来从未有敌人来岛,早过惯了平静日子,大雨之中,谁能知道这小屋中来了天下第一等恶魔?便算是知道,谁又能抵挡住雪山老怪?他忽然骂道:“恶人,有种杀了我们一家!”冲回屋中,挡在父母身前。
雪山老怪终于开口了,声音隔着面具,听起来瓮声瓮气:“我终于见到你们……你们了,你们还有什么话要说?”
吴朗抢在父母之前,哈哈一笑,说道:“我们有好多话要说呢。你还有什么话好说?”
雪山老怪喝道:“走开!”手掌一晃,吴朗只觉得一股大力卷到,身不由己转了几个圈子,哗啦啦声中,撞上饭桌,桌上盘盏掉落,蛤蜊汤自然不能幸免,流了一地。
雪山老怪道:“你们倒有了个好孩子。我怎么弄死你们两个,本来挺费脑筋的。然而十几年了,我慢慢想,也便想明白了。你们两个奸夫淫妇,哈哈,我潘笑夫何等人物,一生之中,谁敢在我面前说半个不字?偏偏你们两个,居然让潘某遭受如此奇耻大辱!呵呵,这可当真好得很。”
他发动神差大法,吴土焙浑身僵硬,牙关紧咬,说不出话来。阿依古丽道:“主人,你若是要怪罪,便只怪我一个人。你放过吴大哥,放过……放过……孩子,我情愿一死。”
潘笑夫仰天打了个哈哈,点头道:“好,好,果然情深意长,生死相许了。人间真情,老夫很是感动,哈哈,感动至极。”他本是一代武林怪杰,然而长年孤苦,与雷六鼎大战走火入魔之后,身形相貌变得奇丑无比,性情更趋邪恶,最见不得人间幸福温暖,此时气得浑身发抖,说道,“小淫妇,你何等福分,能让我潘某纳为妻妾。然而不守妇道,辱我门庭。我该让你怎么死?姓吴的小狗,你淫人妻子,又该怎么死?还有,你们的这个孩子,若是……若是……”
眼光向吴朗瞟了一眼,突然两手颤抖,道:“不可能!不可能!哈哈,哈哈……”虽是在笑,听来却十分恐怖。
吴朗暗道:他好像怕见到我。他为什么会怕见到我?哦,是了是了,岛上的伯伯叔叔婶婶阿姨们都说我长得英俊潇洒,是全天下第一美少年。这雪山老怪面具下面那张丑脸,定是丑得离奇,这老怪物倒是知道羞耻,见了本少爷,便自惭形秽,吓得胡言乱语了。他胆子奇大,擅长找人短处,当下将额上的乱发理到两边,露出一張明月似的玉面来,微微一笑,向潘笑夫走上两步。离得近了,只见潘笑夫面具两眼处闪着红幽幽的光芒,疑惑、怨毒、畏惧、乞求兼有。
吴朗笑道:“老怪物,什么不可能?少爷便来告诉你,这天下的事,没有不可能的。你既到了我家,也算是客,少爷对你就客气一点。你看,我的脸色不难看吧?因此待你的确诚心,你莫要疑心。”
潘笑夫喃喃道:“不可能,不可能!”
吴朗心一横,向前一挺,与他面对面,相距不足一尺,笑道:“您请,您请!”
潘笑夫望着他的脸孔,下意识地抬手摸自己的脸颊,触手却是冷冰冰的面具,他本是大智大慧之人,走火入魔之后,所思所行更与常人迥异,只觉得吴朗俊美的面容在他面前无限放大,让他爱煞恨煞,忽然之间,脑袋里“轰”的一声,错乱纷纭,他大叫一声,突然间一把拉住吴朗,奔出屋去。
吴朗意外之间,听得父母在身后大叫:“不要动我儿子!”雪山老怪把吴朗背在身上,一路号叫,在暴风雨中奔驰如飞,哪里理会?
吴朗身形高大,比寻常成年人都要沉重,然而雪山老怪把他负在肩上,毫不费力,脚下一纵,便是丈余。
好几次,吴朗都吓得心口一紧:完啦,岛上怪石奇树多得很,这黑灯瞎火的,雪山老怪一撞上去,他武功练得铜筋铁骨,或许没事,少爷的小命就不保了。不过又想,他这样越跑远些,父母便越安全,最好这厮忽发失心疯,跑到大海中去。果真那样,雪山老怪要么淹死,要么喂鲨鱼,我海神小祖宗却是鱼归大海啦。
可是没过多久,他便发觉雪山老怪折回头来,奔向岛南。雨势不知何时小了,后来干脆就停下,夜空中竟然显出满天星斗。忽听得岛上四处人声喧哗,火把闪耀,却是岛上老弱病残教徒群体出来寻找吴朗了。雪山老怪有如疯狂,直向人群中冲去,掌劈脚踢,片刻间打死打伤十数人,便算是岛民没有高手,然而雪山老怪挥手之间,挨上的便像草扎的、纸糊的,这等武功,也着实令人惊怖至极。
然而白莲教徒,意气深重,吴朗是两位岛主的弟子,吴土焙对白莲教又有大恩,老弱岛民虽知不敌,却焉会逃去?纷纷大叫:“雪山老怪,不要撒野!”“雪山老怪,放下少爷!”
潘笑夫脑袋之中胡天昏地,癫狂难控,下手更狠,仰天狂笑。笑声中袍氅飞舞,旋过一处,便有数人倒地。
吴朗挥拳打雪山老怪,砰砰两拳,如中坚石。雪山老怪后脑一撞,吴朗胸膺、肩井两处穴道登时被封。
吴朗暗道:这老怪后脑勺都会点穴!大叫:“都退开!回家睡你们的觉去!老怪,你赶紧往东跑,他妈的太阳快升起来了,少爷要到那里看日出!”
雪山老怪果然向东掠去。此时天色蒙蒙亮,雪山老怪嘴里不停地胡言乱语,不知奔了多久,到了岛东。只见天色初霁,东天一片鱼肚白,风早停了,海面竟然平静得出奇。雪山老怪好似清醒了一些,骂道:“没出息的东西,你又杀了那么多无聊之人!”将吴朗扔在一旁,捧着脑袋自己捶打。
吴朗活动一下四肢,却是穴道不知何时已经解了,回头望望,岛上居民没人追来,略微放心,见雪山老怪自己打自己,先是觉得害怕,接着又觉得惊奇,终于忍不住哈哈大笑。
雪山老怪望了他一眼,哼了一声道:“有什么好笑?”声音颇为沮丧。
吴朗道:“晚辈佩服还来不及。哪里会笑你?”
雪山老怪奇道:“你佩服我什么?”
吴朗道:“你这个人,跟世上的人不一样,通通不一样。”
雪山老怪更奇:“有什么不一样?”
吴朗心里暗暗好笑,却叹道:“平常的人,总是只有一个想法,就算是自己不对,也想出种种理由给自己开脱。偷了人家东西,那是因为肚子饿,穷,或者干脆就是‘没办法呀,我太喜欢那个东西啦。打了别人,就会想‘谁让他欺负我呢?要不干脆是‘他犯贱,不打他都不对!看到好吃的,先想到往自己嘴里面塞,天冷了,当然是先给自己裹件厚衣裳。我说的对不对?”
雪山老怪微微一想,点头道:“不错,此则天性使然。人不为己,天诛地灭,原也无可厚非。”
吴朗心中一凛,道:“人不为己,天诛地灭!这话倒是有几分道理。可前辈毕竟不同。”
雪山老怪道:“嗯?你说说看。”
吴朗道:“晚辈觉得前辈可以把自己分成两个。”他故意说得郑重其事,雪山老怪兴致渐高,又道,“嗯,你倒说说看。”语气中颇有催促之意。
吴朗道:“你刚才杀了人,一个自己觉得‘我武功高,自然应该杀他们了!另一个自己却觉得这么做实在不对,便要教训前一个自己。因此,前辈才猛打自己脑袋。晚辈毕竟年幼,前辈又是高深莫测,也不知道我猜得对不对?”
雪山老怪本来想都不想便要讲不对,然而他只要一见到吴朗的脸孔,神志便会迷糊。更何况潘笑夫一生之中大起大落,所思所虑,本来就多常人数倍,“自己”与“自己”较劲的事则更多矣。人的脑力,毕竟有限,饶他是雪山老怪,千佛神功鬼惊神怕,也一样难脱为人之苦。听吴朗这一问,忽然间头脑似劈下了一条缝隙,缝隙中透进些许光亮,点头道:“对对对,难怪我常常烦恼,原来是我有两个自己,他们两个干起仗来啦。”
吴朗捏了一把汗,见他相信,略略安心,问道:“前辈这烦恼是轻是重?”声音关切至极。
潘笑夫想了一想,道:“重!很重!老夫烦恼得很,烦恼得很!”又将脑袋重重一捶。
吴朗恶向胆边生,忽笑道:“晚辈教你一个法子,这法子一使,保你再也没有烦恼。可是我不知道前辈是不是有胆量和骨气?”
潘笑夫傲然道:“老夫若是没有胆量,天下哪里还有胆大之人?老夫若是没有骨气,天下便都是软骨头。”
他说得豪气盈然,吴朗听了不禁血热气旺,胸膛一挺,说道:“好!”一时颇觉痛快,心里只感敢说这样的话,才不枉当男子汉大丈夫,小小心里,头一回有了惺惺相惜之感。直到雪山老怪问道“是什么法子?”这才醒回神来,暗中一个激灵,断然道:“你肚子里面有两个自己,这还了得?其中一个,必须得把另一个杀死。从此以后,你就再不會烦恼啦。”
雪山老怪道:“是吗?”听似将信将疑。
吴朗毫不犹豫,微笑道:“那是自然。所谓一山不容二虎。你比较喜欢哪一个自己?用你喜欢的,杀死你不喜欢的自己,那便万事大吉。”
雪山老怪抬起双掌,一会儿看看左掌,一会儿看看右掌,看来举棋不定。吴朗眼见他入殻,生怕他变卦,大气儿也不出。雪山老怪忽然道:“我比较喜欢杀死你!”左手抄住吴朗衣领,右掌便要往他头上拍落。
吴朗始料未及,暗道:死定啦!本能中闭上眼睛。哪知过了好半晌,却毫无动静,忍不住睁开眼,却见雪山老怪右掌悬在自己顶门一尺处,双目中竟然泪水浑浊。
吴朗大奇:这老怪物,却哭个什么?
雪山老怪只见他眼睛一眨一眨地望着自己,说不出的俊美可爱,便似是在哪里见过无数次,竟然亲切喜爱至极,手掌无论如何拍落不下。此时天已明亮,吴朗最会察言观色,虽只看见他的眼神,也知道他不会杀自己了,不由得微微一笑。雪山老怪颓然扔下他,转过身不敢看他,大口喘气,却似是比吴朗还要害怕。
过了片刻,雪山老怪仰身躺上了一块大石,看着东方的海面。那里水天一色,接际处萌动着一抹浅亮,鱼肚白里参了一点隐隐的红。吴朗也跟着看了一会儿,见那丝隐红变成显红,变成艳红,渐渐分出层次,渲染出一大片彩霞,彩霞之上,有一道若隐若现的虹。
吴朗试探道:“你喜欢看日出?”
雪山老怪道:“日出有什么好看?我喜欢看月出。月出皎兮,云破月来花弄影。那可多好!日出有什么好?”
吴朗暗暗佩服他词句不俗华章美丽,却道:“你就是不懂。”
雪山老怪道:“你懂,日出有什么样好?”
吴朗笑道:“太阳出来,照耀天下。也就这样,还要有别的好吗?”
雪山老怪哼了一声不答,目光仍是望着东方。
吴朗嘟哝道:“你觉得不好,还看它干什么?”忽然之间,他不说话了,目光也直直地盯着东面。却见海平线上,出现了一个小小的黑点,吴朗自幼便在海上,岂会不知那是什么,暗道:这么早怎么会有船来?是谁?但愿是教主姑姑,不要是假教主姑姑回来了。他的教主姑姑,是唐赛儿,假教主姑姑,自是唐奇儿了。
唐赛儿武功高强,机变无双;唐奇儿琴棋书画,样样精通,可丝毫不会武功。自与方升成婚后,夫妻二人常常在海中泛舟,倘若是他们两个回来,凭方升的武功,根本不够雪山老怪动动小手指头。因此吴朗暗暗祈祷,回来的千万是唐赛儿,不要是唐奇儿。
那黑点渐行渐近,果见是一条船。吴朗瞧清楚船形,不禁大是担心:那条船只有一条帆,乃是小船。这只能是唐奇儿姑姑回来了,倘若是唐赛儿,那定是条大船。
他在这里暗暗跌足,那小船却顺风而驶,片刻便到得近了。只见船头上一人扶桅而立,渐渐看清衣色,却是一个十来岁的小女孩。雪山老怪冷笑道:“嗯,十多年不见,那狠丫头的孩子都这么大啦。”他所说的狠丫头,自然是唐赛儿了。
雪山老怪自从练成千佛神功,再无敌手,就算老对头雷六鼎自从在太湖上受了他一掌之后,也再无消息。料来便能不死,总是活得不大爽利,再也难以像从前那般上蹿下跳了。放眼武林,唯有唐赛儿值得一提而已。一想到唐赛儿的智计百出、好勇斗狠,雪山老怪不由得精神一振,纵声叫道:“姓唐的丫头!老夫在这里久等!”
吴朗惊道:“你好大的胆子!”
雪山老怪转头道:“怎么好大胆子了?”
吴朗叹道:“我原来还有点儿佩服你,搞半天你什么也不知道。唉!”摇头叹息,好像雪山老怪错得无以复加,令人惋惜至极。
雪山老怪最擅忍气,倘若平时谁在他面前说瞧不起他的话,他毫不放在心上。可不知怎的,这俊美少年摇头叹息,他只感羞愤无比,一股热血腾地涌上脑际,双拳紧握,森然道:“我不知道什么?你告诉我!”
吴朗又輕轻叹息一声,说道:“不能在这里说。咱们走,找个没人的地方说去。”
雪山老怪道:“那便怎的?”跟着吴朗便走。
吴朗心中又惊又喜:这老傻瓜居然这般好骗。看少爷怎么把你领到井里去!正自窃喜,忽听一个小女孩的声音叫道:“吉哥哥,吉哥哥,是你吗?”
吴朗头也不回,大声道:“不是我。怎么会是我?老前辈,快走!”
忽然间肩膀一沉,却被雪山老怪搭住。
吴朗道:“怎么啦?”
雪山老怪道:“我们跑什么?”
吴朗气急败坏道:“你不知道她们的厉害,快走快走!晚了后悔就来不及啦!”挣了几下,却只觉得肩头如同压在磐石之下,哪里动得了分毫?
雪山老怪冷冷的声音道:“如何厉害法?天下虽大,却再没有让潘某害怕之人。”话声虽淡,然而傲意自显。
吴朗暗道:奶奶的大头鬼,你不怕别人,少爷却怕你。嘿嘿一笑,对他做个鬼脸:“我倒忘了,你本事很大,不像我似的胆小怕事。”
雪山老怪道:“你胆小怕事么?我看未必。”
吴朗苦笑道:“你可冤枉我了,我胆子一向最小。见到教主,便害怕得腿肚子朝前转。”
雪山老怪道:“嗯,你资质不凡,那狠丫头收你当徒弟,也是理所应当。她管教徒弟严厉苛刻,也自在理中。不过,你再也不必怕她了。”
吴朗心道:哈,他以为我是教主的徒弟,可惜我却没这福分。奇道:“为什么再也不用怕她了?”
雪山老怪叹道:“因为我要杀了她。一个死人,再也不会对你严厉了。”
吴朗陡然一惊,跟别的教徒一样,在他心中,唐赛儿是教主,是圣母,乃是天神下凡,有金刚不坏之躯,从来没有想过,她会跟死联系到一起。不由得脸现不信之色。
雪山老怪道:“这狠丫头暗算老夫,今日到底要落到我手里啦。”话虽如此,但唐赛儿总是这些年唯一让他吃过亏的人,心中暗暗戒备,盘算呆会儿用什么招数一举拿下她。
他会鉴貌辨色,吴朗也是天生的有此奇能,心念一闪,说道:“你要杀我们教主?”
雪山老怪哼了一声。
吴朗道:“你要杀的我们教主,姓甚名谁?”
雪山老怪呵呵一笑:“这狠丫头叫唐赛儿,哼,倒也真算得上一号人物。”
吴朗点头道:“嗯,原来你要杀的人叫唐赛儿……”心想待会儿你要杀唐奇儿姑姑时,我再告诉你她是谁。
雪山老怪听他语气奇怪,追问道:“那便怎的?”
吴朗无聊道:“没怎的,你武功高强,不讲道理,再加上说话不算话,谁能怎的你?”
雪山老怪哼了一声:“说老夫武功高强,不讲道理,都还贴切,要说老夫说话不算话,那可不对。男子汉大丈夫,言必行行必果,岂是虚的?我说要杀了唐赛儿,今日必让你看到,老夫说话算话。”
当年在太湖鼋头渚上,唐赛儿装作唐奇儿,让潘笑夫吃了不小的亏。唐奇儿、唐赛儿,姐妹两个,同样相貌,互相乔妆,变化多端,令人莫测。后来在东海之滨,更被她伙同非执和尚、景虚道士险些置于死地。
潘笑夫一想到当日自己眼睛被非执和尚的毒酒浸得什么也看不见,身上又缠住了一张扯不断的渔网,没奈何之下滚进海中,也不自禁十分后怕。多亏当初练功时走火入魔时掉进冰河里,水火互激,竟致相融,练成了千佛神功。这神功遇水受激,更发挥出巨大威力,到底被他扯断渔网,捡回一条性命,数天之后,眼睛也能看见了,目力之精,更胜往昔。
他后来因事赴辽东,在白山黑水之间延搁了数年。此次来到神仙岛,除了耿耿不能忘却的吴土焙夺妻之恨外,还有一恨,便是要与唐赛儿算算旧账。此时眼见敌人到来,多年修为自然发挥作用,片刻之间,心清神明,说道:“你这娃娃,多嘴多舌,老夫先让你消停一会儿。”右手微抬,“哧哧哧”数道劲风射出,吴朗身上诸处穴道一麻,哑穴也被点了,跌倒在石窠之间。
却听方皎叫道:“吉哥哥,你怎么了?干吗不理我?”
吴朗脸朝大海,虽是穴道被点,眼睛却能看见,只见方皎身后又走出两人,正是师叔方升与唐奇儿姑姑。两人见到岸上情形,已认出潘笑夫,方升喝道:“老怪!你阴魂不散,竟跑到神仙岛来了!朗朗,朗朗,你怎么了!”却是他出舱之时,恰见吴朗摔倒。他知雪山老怪嗜杀成性,心料吴朗定是已遭不测,喊了几声,未听吴朗回应,吓得声音都颤了,“他……他打死了朗朗!快些,快些划船过去!”
方皎比吴朗小一年,正是十三岁。神仙岛上,年纪相仿的也只有她跟吴朗,加上两人的父亲同在天刀门,平日里两人便以师兄师妹相称,当真是情逾亲兄妹,听爹爹叫吉哥哥被打死了,大惊之下,竟呆住,蓦然叫道:“不行!不行!我不让吉哥哥死!”
这船上与方升同行的,自然是唐奇儿而非唐赛儿了。他们夫妻二人,携了女儿,带四名舟子去一个无名小岛游玩,离开神仙岛已有月余。兴冲冲回来,未料竟遇到这等情形,饶是唐奇儿向来镇定,也不由得方寸大乱。
只见岸边小码头上,雪山老怪慢慢踱步,好整以暇,静待己等上去,心知凭丈夫的武功,与这老怪相去甚远,倘到岸上,无疑送死,当下道:“停船!”四名舟子当即停桨,那船却一时不能便停,徐徐移向码头。一名舟子扔下铁锚,吃住海底,船身微微一震,停了下来。唐奇儿看锚绳进入水中两丈有余,船离码头有十余丈远,就算雪山老怪武功了得,毕竟不是神仙,不能跃上船来伤人。心神略定,冷笑道:“潘老怪,我到处找你找不到,不料你却送上门来了,好极啦!”
潘笑夫哈哈一笑,说道:“老夫这些年忙于一些俗务,不然岂容你活到今日?狠丫头,你也算得上难得一见的人物,老夫倒有些惜才,不舍得杀了你。”
唐奇儿摇头笑道:“你既来到神仙岛,便算是白莲教的客人。何必一见面便说打打杀杀?本教主不在,想必吕、何二位岛主没有简慢了贵客吧?”
吴朗心下佩服至极:还是唐姑姑厉害。她没见到我两位师父,一句话便引到这上面来了。唉,我两位师父此时身负重伤,不知如何了?
潘笑夫笑道:“你这丫头,管教属下实在不成。那两个道士,对老夫毫无礼貌,既不知奉茶,又不知让座,更不必说上酒布宴啦。老夫心想,这样的属下莫给天下闻名的唐赛儿丢脸,不如做个顺水人情吧,于是略施手段,给唐教主除了一块心病。你这狠丫头,怎么感谢老夫?”
吴朗听得瞠目结舌,就算穴道没被封住,恐怕也不知说什么才好,心中直叹:“这老怪物,说话的口吻简直像极了本少爷。嗯,若我是他,也必说这串话儿。”
唐奇儿暗惊一声,接着便冷笑道:“吕洞宾与何仙姑两人,武功资历,在我白莲教中,都属末流。平时他们有什么错失,不用本教主,甚至不用青龙旗使,只消铁拐李出面,也就是了。雪山老怪号称武林泰山北斗,眼睛生在头顶上,却理会起小小的两个小道士来了。真是好大的出息!”
雪山老怪哈哈大笑:“武林泰山北斗,也要吃饭睡觉,也要拉屎放屁。老夫偶尔喜欢拍死几只苍蝇蚊子,又与出息大小有何关系?姓唐的小丫头,老夫今日到这岛上,你躲是躲不过去的,赶紧上岸跟老夫比试比試,让我瞧瞧你的闪电剑法有无长进?”
吴朗肚里暗骂:你要瞧瞧闪电剑法,不如解开少爷的穴道。少爷陪你玩玩就是了。我只要盯着你个老怪物,你便糊里糊涂,说不定一掌打到自己头顶上。我倒要瞧瞧你的掌法有无长进,能不能打爆自己脑袋?十分懊恼自己不能动弹,要想引得雪山老怪与自己对视,那是只有想的份儿。
唐奇儿道:“雪山老怪,小女子不才,却也觉得一见面便先说打打杀杀,未免有些无聊。听说尊驾文武全才,有一个上联,想请你对一对,不知可否?”
雪山老怪天生才华,于诗词歌赋均有涉猎,冷冷一笑,说道:“可与不可,先听听再说。”
唐奇儿道:“知之为知之,不知为不知,是知也。尊驾一句‘可与不可,先听听再说,便是治学高见。”
雪山老怪哼了一声,也不接话。
唐奇儿道:“你听好了,上联是‘孔孟颜曾,谁贵姓堪比老子?请尊驾对对下联。”
雪山老怪略一沉吟,顿觉此联难对至极。原来“孔、孟、颜、曾”,正是天下四大贵姓。此四姓氏因祖上乃孔子、孟子、颜回、曾子四圣,被认为是四大贵姓,不能再谦称“敝姓、贱姓”。
唐奇儿以四大贵姓为题,发问“谁贵姓堪比老子?”,虽非奇联,雪山老怪一时要想出贴切下联来,却也不易。当下沉吟不语。明知唐赛儿出这上联之意在于话头上先占上风,偏偏想不出下联来扳回风头来,不由得心内浮躁。
吕洞宾文武兼修,文学比武学高明许多。平日里除了武功,常常教授吴朗诗词道经。这时唐奇儿出了上联,以“老子”占势,让雪山老怪踌躇难对,吴朗自然大为佩服,不由得心思转动,也跟着思索下联。片刻间得了,心中道:杨李赵朱,我吴某独称少爷!便是这个,便是这个!他所想的“杨”是隋朝皇姓,“李”是唐朝皇姓,“赵”是宋朝皇姓,“朱”正是大明的国姓。吴朗不知天高地厚,若是哑穴没被点住,这下联自然要冲口而出。
雪山老怪心中想了几联,均觉不大满意,索性哈哈笑道:“春夏秋冬,哪容你挑得周年!老夫便送你这个下联,狠丫头,不知当否?”言下之意,今日老夫索你性命,却不管谁堪比老子了。这下联虽不工整,却也另有气势。
吴朗听得肚里大骂:雪山老怪,当真混蛋。可惜少爷被你点了穴道,不然真得当面给你翘个大拇指,说上一声,你真是一个了不起的混蛋!
他在这里一肚皮骂人的话却开不了口,那边却急坏了一个人。那人正是唐奇儿的夫君方升。当年天刀门遭遇重创,满门上下,只留下他与吴土焙。此时看到吴朗倒地不动,料想必是已死无疑,一想起雪山老怪杀人之后便挖取死人的眉心天目,心下害怕,不由得望一望自己女儿,忽然只怕雪山老怪突然掠上船来夺走女儿性命,一把将方皎拉到身后。
方皎哭得满脸是泪,抽泣道:“爹爹,这人害死了吉哥哥,你杀了他给吉哥哥报仇!”
方升突然间无比郑重其事,把女儿的小脸扳得与自己面对面:“皎皎,你一定要记住,莫再想为吉哥儿报仇的事!这一辈子,你都不要再想!这……这个老怪物,无论什么时候,你都要离他远远的,越远越好,越远越好……”
方升性格坚毅,在女儿心中,父亲像山一样伟岸可靠,就连姨娘虽是教主,也对父亲敬重三分,何曾见过父亲脸上有过恐惧?而且这恐惧深不可测,似乎连胆子都被吓破了。
方皎咬住嘴唇,使劲摇了摇头。
唐奇儿伸手摸摸女儿头顶,温和笑道:“皎皎,好孩子。你对你吉哥哥这么好,他怎么会死?皎皎,那首《海潮令》你弹熟了没有?”
方皎虽奇怪妈妈为何此时突然问起这个来,却还是点了点头。
唐奇儿笑道:“这位雪山老爷爷,琴棋书画,样样精通。机会着实难得,你弹一曲来,请这雪山老爷爷指点指点。”
方皎向岸上雪山老怪怒视一眼,返身回舱,捧出一架古琴来,摆来船头。
雪山老怪袍袖微拂,扫出一片净地,安然坐下,呵呵笑道:“有意思,有意思。老夫寂寞心怀,狠丫头倒懂得。那《海潮令》是什么曲子?不瞒你说,老夫却是头一回听说。”
唐奇儿道:“区区不才,多听海潮,便胡乱编了首曲子,教给我这闺女。小孩的玩意儿,或许让方家见笑了。”
方皎黑白分明的眼睛望向雪山老怪:“请指教!”气神一敛,“叮嗡”一声,琴声响起。
吴朗生性顽皮,对弹琴画画等等需要耐心之事都不上心,但知道唐奇儿姑姑深以方皎师妹有弹琴天赋为荣,有时候也耐下心来听过几回。这时听方皎琴声淙淙,忍不住肚里责怪:好什么?是能吃是能喝呀?这雪山老怪似乎听得入迷,我怎么想个招数让他瞧我一眼?他虽是一向狡狯,然而穴道被点,不能动不能言,想引人注意,那也十分难办。
只听方皎琴声渐渐激扬,叮叮当当,声音真是不小。吴朗好生佩服:师妹年纪比我小,武功比我差,力气与我相比,那更不必提了。偏偏弹琴就能这么响。我上一回也弹过,连弦都断了,却就是不怎么响。
忽然间脑海中灵光一闪,有了一个主意,须臾间脑中论证了一回,觉得这主意定然不会有错,当下慢慢吸进一口气,在腹间运行。
吴朗性子好动,这功夫常常练岔,有一回打坐练气,竟致气息逆行,吸气进去,变成放屁出来,吕洞宾为此没少摇头。吴朗此时这个主意,却正是受此启发,心道:雪山老怪,你点了我的哑穴,少爷说话是没法子说了,且放个屁让你听听。只见他眼观鼻鼻观心,意守丹田,纳新吐故,将肚中胀得其大如鼓,突然间声如裂帛,号响如牛,吕洞宾所授的阴阳二气修炼之术,顿时大放异彩,一鸣惊人,将方皎的琴声压了下去。
人闻此声,不假思索,自然怒目以视。雪山老怪岂能跳脱出此六根之害?果然一扭头,狠狠向他瞪了一眼。却听方皎惊喜道:“吉哥哥没死!”琴声顿时歇了。
雪山老怪怒目看过去,只见吴朗两眼呈斗鸡状,嘴巴一张一合,活像一只蛤蟆。他心想虽然封了吴朗几处穴道,却不致呼吸困难,莫非自己竟然点错了穴位?忽然之间,吴朗翻了白眼,嘴角抽搐,看来便要憋过气去。雪山老怪极少对人关心,但见吴朗如此,不自禁心下大急,伸手轻拍,立即解了他被点穴道,问道:“怎么啦?”
吴朗不但不应,穴道一解,还加上手脚抽筋,翻滚不已。雪山老怪大恐,伸掌抚他胸口,吴朗但觉一股熱流涌入气海穴,暖洋洋地说不出的舒服,心想他这一掌若是杀我的,我自然立即死了。他既然想救我,且让他多救一会儿。心念转时,浑身打颤。
雪山老怪咦了一声,突然伸指点他两肋各点一指。
吴朗痛不可当,大叫一声,睁开眼来,怒道:“你做什么?”
雪山老怪道:“你昏迷不醒,显然是闭了气息,老夫用起心指为你打通心脉。”语声诚恳。
吴朗转怒为笑,翻身坐起,向船上道:“教主、师叔、师妹,你们回来啦!”
船上几人见状,无不欢喜。方皎擦泪道:“你吓死我啦!”
方升道:“谢天谢地!”
唐奇儿道:“你两位师父呢?”
吴朗刚要说话,突然间一缕疾风袭来,口鼻一窒,一下子竟喘不过气来。
雪山老怪冷哼一声,身子一沉,胸腹间慢慢鼓起。也不知他这口气有多长,肚子越鼓越大,不觉间身子比平时大了近一倍。他本来就又矮又宽,这一下显得更加滑稽难看。
吴朗看得惊奇,笑道:“够啦,够啦,已经很像啦!”
雪山老怪心道:“很像什么?总之不会是什么好玩意儿。”
方皎却最爱向这位吉哥哥提问题,隔水叫道:“吉哥哥,你说他像什么?”
吴朗正要笑嘻嘻卖弄一番口舌,忽听身后响起人声,却见百多名岛民结队而来,中间四人抬着两副担架,上面躺着的,正是吕洞宾、何仙姑。人群中还有一人拄着拐杖,一走三晃,却是吴土焙了。阿依古丽自然跟在一旁。
吴朗与妈妈眼光一对,只见阿依古丽满脸忧色,然而眼神中却亮晶晶地汪着一丝喜悦,显然见自己安然无恙,心下甚安。
吴朗道:“雪山老怪前辈,我们家人找我吃饭了,不陪你玩啦!”转身即走。雪山老怪一把抓出,手上一紧一松,多了一件湿漉漉的汗衫。原来吴朗早把衣扣解开,趁他一抓,就势脱去,这招叫做金蝉脱壳,吴朗使得并不高明,然而是事先想好的招数,果然管用。
他逃脱了雪山老怪手掌,大声欢呼,奔向两位师父。雪山老怪喉间咕哝两声,不知是冷笑还是咒骂。
吕洞宾、何仙姑见他无恙,当真大喜过望。两人强撑着从担架上下来,安抚过吴朗,向唐奇儿行礼。
雪山老怪叫道:“狠丫头,你在船上不敢上岸,在手下人面前折了威风。赶紧上岸来,老夫看看你的武功长进如何。”
唐奇儿笑道:“且不忙一时。方才小女的曲子只奏了一半儿,还有一阙,前辈不听完,着实可惜。”微微打个手势,方皎双手轻抚,琴声又响起。
方皎琴技了得,吴朗虽然不懂,却拿眼看两位行家。这两位行家,自然是吕洞宾、何仙姑了。只见两人神情时而凝重,时而宽松,随琴声轻轻点头。又不时向身边教徒小声说几句,自然是赞叹之语了。那边唐奇儿偶尔嘴唇一动,神情安详,对女儿指点一二。雪山老怪静立不动,似乎也听得十分入神。只见岛民许多嫌站着听不过瘾,纷纷搬石头坐下。
吴朗只听得昏昏然很是瞌睡,心里直埋怨:大伙儿不想着怎么打退这个老怪,却人人听起小调来了。这可怎么好?不知过了多久,终于一曲终了。
唐奇儿笑道:“这曲《海潮令》如何?请前辈品评品评。”
雪山老怪“嗯”了一声,说道:“这个小女孩儿,倒的确是个好苗子。小小年纪,能将琴弹出这般韵味,不坏,不坏。”
唐奇儿道:“前辈当真听出其中的意味来了吗?”
雪山老怪道:“这曲子正大显明,只是其中几折似乎没有转承,略感生硬。这小女孩儿毕竟年幼,需假以时日,琴技自然长进。”两人隔水问答,倒真似是探讨琴艺学问一般。岛上教徒尊重教主,教主说话之时,均静静不语。
唐奇儿微微一笑,说道:“前辈有所不知,这首曲子,名叫《海潮令》,是小女子所谱,一折一折之间,本就没有转承接合。前辈可知是为何?”
雪山老怪道:“愿闻其详。”
唐奇儿叹道:“前辈武功太高,来到神仙岛上,就像虎入羊群,我白莲教徒只有任你杀戮。小女子叫唐奇儿,唐赛儿是我妹妹。倘若我妹妹在这里,自然要以武功与前辈分个高下。可小女子不会半点儿武功,自然只能跟前辈斗智了。前辈觉得是不是这个道理?”
雪山老怪呆了一呆,忽然哈哈大笑:“不错,不错。你跟那个狠丫头一般有趣。那么,这首《海潮令》,到底有何妙处?”
唐奇儿又是深深一叹,说道:“说起来其实一文不值,这首曲子,不过是些暗语而已。方才小女子用琴声传下命令,敝教兄弟已经结成天罗地网阵,看来前辈今日乃是自投罗网。”
雪山老怪环视众岛民,只见一个个除老即弱,非病便残,这样的人众,莫说不过百儿八十,就是三千五千,又岂能抵挡自己?不由得怒道:“你让老夫杀这些无聊之人,有什么意思?算啦,你既不是狠丫头,老夫也不为难于你。只是……只是这一家三口,老夫非带走不可。”抬手所指,自然是吴土焙、阿依古丽、吴朗这一家人了。
阿依古丽打个哆嗦,退到吴朗身后。吴土焙牙关咯咯打颤,两眼像要淌出铁水。父子连心,吴朗恼恨雪山老怪害得父亲一生如此可怜,不由得怒道:“老怪物,你家缺祖宗还是怎么的?非要请本少爷一家人侍奉着才舒服?”
他这话一说,神仙岛众无不大笑。众人有意帮衬,笑得奇声怪调,此起彼伏。雪山老怪竟不生气,呵呵笑道:“好娃娃,你父母非死不可,你么,我还没想好怎么对付。”慢慢走上一步。神仙岛教徒虽则有数十上百人,然而在他雪山老怪眼中,又岂值一提?
忽听“叮咚”一串急响,却是唐奇儿亲自抄琴奏起。这边吕洞宾叫道:“天罗地网!”数十名岛民团团围住雪山老怪,人人拿出一个竹筒,拔去筒盖,从中扯出一根渔线来,线端绑着一枚海牡蜊,均是拇指大小。
吴朗心奇:这是什么玩意儿?大伙儿用海牡蜊作流星锤打这老怪物吗?我瞧未必管用。
却听众岛民大声呼喝,掷出渔线,对方接住渔线,又掷给他人。众教徒脚下急走,结成队形,进退之间,一张大网已经结成,将雪山老怪罩在中间。渔线涂满了油,雪山老怪抓住网线,却滑不留手,用不上力,竟是无法扯断其中一条。他左右冲突,却被众人紧紧扯住跟随,始终难得解脱。众教徒穿插更急,一边编织,一边收拢,更将大网压低,终于将他压得弯下腰去,动弹不得。
吴朗又惊又喜,叫道:“男师父,这天罗地网阵法是你想出来的么?怎么不告诉我?”
吕洞宾瞪他一眼:“这样的阵法,你师父哪里想得出来?这是教主的奇妙法子,专门用来对付雪山老怪这样的大高手。唉!”
吴朗奇道:“你叹什么气?”
吕洞宾脾气耿直,总觉得武林争斗,应当明刀明枪地干,教主几次对付雪山老怪,用的却都是诡计,虽则有道是兵不厌诈,但未免难以理直气壮。他心下颇不以为然,却知道除此之外,的确没有办法对付雪山老怪这样的人物。
何仙姑道:“你男师父没吃上蛤蜊汤,心眼儿小,生气了呗!”
吴朗笑道:“哈,这倒好说。”
见雪山老怪在网底挣扎,不知怎么,忽然心生怜悯,也叹道:“男师父,假如蛤蜊小,咱们一把便能摸上来。假如它大得很,我们一个人两个人根本捞不动,说不定还被它两片壳子一夹,乖乖不得了,弄得断胳膊掉腿儿的。怎么办?只有大伙齐心协力,下网把它打上来。”
何仙姑笑道:“正是。朗朗,这捉鳖擒蛟的本事,你是承自你父亲,两位师父倒要跟你学学才是。”与吕洞宾眼神一对,吕洞宾呆了一呆,终于展颜一笑。
方皎见擒住了雪山老怪,拍手而笑,说道:“妈妈,咱们快些上岸,我要找吉哥哥,跟他说好多好玩的事儿。”
唐奇儿点点头,命舟子起锚划船,登上码头。众岛民手执网线,不方便行礼,俱大声向唐奇儿问好。
唐奇儿挥挥手,在网前站定,说道:“潘老前辈,我实话告诉你,这天罗地网阵是专门为君而设,今日之局,到底没白费了心思。网线上涂了火油,线头上的牡蜊里装着火药。只要一粒火星,哪怕您老人家是铜筋铁骨,也要灰飞烟灭。”
潘笑夫哼了一声,道:“好本事。”
唐奇儿道:“这不算本事,说起来未免不光彩。然而潘老前辈武功太高,名声太恶,手段太狠,白莲教用这法儿对付于你,传之四海,武林中有见识的朋友也必定不会笑话咱们。”
潘笑夫道:“有道理。你不必多言,老夫落在别人手中,从来不觉得冤。”
唐奇儿道:“只此一样,足见英雄。潘老前辈,不敢请问您老人家高寿?”
潘笑夫瓮声瓮气道:“老夫九十有一了。哼哼,活了这把年纪,死也不枉啦。”
唐奇儿叹道:“老前辈武功盖世,精神矍烁,若无意外,活过百岁,那是毫不稀奇。”
潘笑夫沉声道:“我想活到百岁,是不是要求着你这小辈?”
唐奇儿向他施了一礼,恳声道:“老前辈聪明绝顶,小女子岂敢要挟?但求老前辈发下一誓,放过吴大哥一家,自此之后,退出江湖,颐养天年。小女子自当亲自为老前辈松绑解困。”
神仙岛十余名岛民丧生在雪山老怪掌下,众教徒拿住他,人人欲将他千刀万剐方始解恨。这时听唐奇儿竟给这大恶人开出这么优厚的条件,无不意外。然而白莲教所有教徒,对唐赛儿、唐奇儿一样奉若神明,虽是心中不愿,却无人敢出声稍疑。
雪山老怪被压得匍匐在地,侧头向唐奇儿一眼看来,呵呵笑道:“你果然是唐奇儿不是唐赛儿。若是那个狠丫头,想必这会儿便先刺上老夫几剑。老夫想一想。”脸趴回地上,不再有动静。
吴朗悄声问吴土焙:“爹爹,这老怪物会不会发这个誓?”
吴土焙双目幽幽,慢慢摇了摇头,低声道:“我不知道。”
吴朗低声道:“他发誓,便不会再找咱们麻烦了,不发誓,唐姑姑就要了他的命了。总而言之,咱们再不必为这老怪物费心了。”
吴土焙勉强一笑,点了点头。吴朗握住父亲手掌,只觉得他手心里凉津津的,全是冷汗。
只聽大网之下,雪山老怪喘气声呼哧呼哧的,越来越响。不知过了多久,人群中尽是咦咦、哦哦的惊奇之声。吴朗顺众人目光瞧去,不由得也张大嘴巴合拢不了。却见雪山老怪已经比常人大了三四倍,一件斗篷被他撑得跟背心一般,紧绷在身上,整个人便似一只无比巨大的癞蛤蟆。这形象又是可笑,又是可怖,
吴朗恼他半天不回答发不发誓,拍腿道:“妈呀,这么大的脬泡球,我是头一回见到。哪位伯伯叔叔见多识广,玩过这么大的脬泡球?”
吕洞宾、何仙姑、方升三人武功不凡,但是谁也不识得雪山老怪这是什么功夫。几人均想:这么长下去,岂不会爆开?
吴朗还想取笑,但见无人附和,想想无论如何胡说八道,都是无聊得很。
只听嗞嗞吸气声停下,雪山老怪身子停止长大。他慢慢转过头来,面具中一双眼睛红光闪闪,望着众人,似是一只择人而噬的怪物。
阿依古丽忽然叫道:“吉哥儿……”向儿子扑来。吴朗呆了一呆,阿依古丽双手伸出,紧紧捂住他双耳。吴朗只觉有嗤嗤之声隔着妈妈手掌钻进耳朵,细听却若有若无,耳孔疼得有若火烧。只见岛上的伯伯叔叔一个个表情怪异,显是痛苦不堪,相继摇摇而倒。有人躺在地上,四肢抽搐,有人翻滚挣扎。一个个如中魔怔,他眼光转回眼前,只见妈妈双耳、双眼、鼻孔,都淌出血来,弯弯曲曲的像是蚯蚓。
吴朗再胆大,也吓得魂飞天外。他反手抱住母亲,嘶声大叫:“妈妈!妈妈!”然而却听不到自己的声音。
这一刻电光石火般短暂又斗转星移般漫长,吴朗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也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天地仿佛跟他开了个大大的玩笑,让他一下掉进一个虚空的梦里。要不然就是以前所有的一切都是虚空的,他此时掉进一个刚刚开始的现实中。
他跌跌撞撞向大网扑去,忽然之间,只觉得天旋地转,眼前变得一片漆黑,一丝亮光像闪电似的穿过脑海:妈妈原来知道老怪物的这一手功夫,她捂我耳朵,自己的命也不要了……胸中感激、愤怒、惊恐种种情绪纠结成一团,堵住咽喉口鼻,扑通一下,他跌在雪山老怪身上,昏死过去。
吴朗在一片无边的黑暗中,一丝知觉渐渐回体。猛然睁开眼睛,情不自禁哇哇大叫。只听一人呵呵笑道:“莫怕莫怕,你没事就好。”正是雪山老怪。他的金银面具不知何时已经脱落,露出狰狞丑陋的脸来,这张脸此时却散发着关切的神情,凝视着吴朗。
吴朗又是一声大叫,两手撑地,坐起身来,向后急挪数尺。往左右一看,不禁悲从中来,只见岛上的叔叔伯伯躺得满地都是,人人挣扎呻吟。连唐奇儿姑姑、方升师叔也口吐白沫,两眼翻白,显是都不省人事。
在一片躺倒的人之中,反而只有父亲显得高大,站在当地,却如同泥塑木雕,一动不能动。吴朗叫道:“爹爹,你没事么?”吴土焙两眼悲愤,却说不出话来。
雪山老怪呵呵笑道:“他已被我的神差大法定住了魂魄,老夫不让他动,他便不能动,老夫让他动,他才能动。方才老夫施展裂天吼神功,这死物反而没受伤害。”吴朗狠狠向雪山老怪瞪了一眼,雪山老怪兴致盎然,“老夫还有许多好玩的功夫,你想不想见识见识?”
吴朗只觉得胸口憋闷,一阵阵摇摇欲倒。他强吸一口气,定定心神,走到吴土焙身边,扶住吴土焙胳膊,轻声道:“爹爹,我不怕。你怕不怕?”
吴土焙眼神中迸出一层大欢喜,微微摇了摇头。
雪山老怪哼了一声:“好样儿的。”突然之间,吴土焙挥掌如风,啪的一声脆响,吴朗左脸上已经吃了爹爹一掌。
吴朗脱口道:“爹爹,你为什么打我?”
吴土焙目露痛苦,啪的一下,吴朗右脸又中一掌。这两掌力气好大,吴朗被打得眼冒金星,顿时明白过来,心底泛起一股凉气:老怪物的神差大法竟然如此可怕!张口骂道:“老怪物,你……”
雪山老怪笑道:“我怎么了?”
吴朗颓然而泣,摇头道:“骂你有什么用?我不骂你。”转身抱住妈妈,却见母亲进气多出气少,显是不行了。吴朗悲从中来,眼泪掉落,滴在妈妈脸上,扑簌有声。
阿依古丽双目渗血,嘴唇翕动,吴朗伏下身去,只听妈妈断断续续说道:“他……他不会杀你……你是……你是他……”
吴朗哭道:“儿子不想一个人活着,你好起来,好起来!”
阿依古丽道:“你……叫……叫他……他来……”
吴朗呆了一呆,摇头道:“妈妈,你不用求这个大恶人。你和爹爹都死了,儿子一个人活着,又有什么意思?我们一起死了倒好!”
雪山老怪赞道:“好骨气!阿依古丽,你看出我要施展裂天吼,宁愿自己被震死,也要保住你儿子性命,足见母亲情怀。唉!”慷慨感叹,仿佛这一切都与他无关一般。
吴朗暗暗发誓:我若不死,此生此世,定要叫你死得更惨!又悲不自胜:我若不死,这第一条便不可能了。老怪物非将我们杀光不可。忽而眼前一亮,只见雪山老怪身上仍缠裹着那条“天罗地网”,想起唐奇儿的话来:“只要一粒火星,哪怕您老人家是铜筋铁骨,也便灰飞烟灭。”心口不由得一阵紧张,强挤出一丝笑容:“老怪物,我妈妈有话对你说,你听不听?”
潘笑夫向前两步,在阿依古丽面前站定,慢慢道:“背叛老夫的人,老夫不容他活下去。你今日才死,已经太晚了。你还有什么话要说?是不是要我放过你的儿子?”
阿依古丽嘴唇嗫嚅,身上一阵阵发抖抽搐,像是说什么。潘笑夫眉头皱起,却也俯下身去,将耳朵凑近阿依古丽嘴边。
吴朗嘟哝道:“跟这样的老怪物,有什么好说?”放开妈妈,悄悄移步到一位老岛民身边,蹲下身去。那老岛民手中正有一个火折子,本待唐奇儿一声令下,便点燃“天罗地网”,却被潘笑夫裂天吼震得七窍流血,昏死不醒。天可怜见,他手中的火折子尚有一丝青烟,淡淡飘出。
吴朗心口咚咚狂跳,将那火折子取出,轻轻吹出红头,笼在袖里。他转头看一眼吴土焙,却见父亲的目光死死盯着雪山老怪,竟然没看到自己。吴朗咳嗽一声,含含糊糊道:“娘,你求他也没用。老怪物,你最好先杀了我……”来到雪山老怪身后,掉转火折子,慢慢向一根网線探去。
忽听雪山老怪道:“当真?这当真么?”蓦然转头望向吴朗,只见他两眼中异光散射,疙疙瘩瘩的一张脸扭曲得令人惊心动魄。
吴朗笑道:“当什么真?少爷跟你玩呢,你当真了吗?”
雪山老怪脸上筋肌震颤,显是激动异常。
吴朗心道:完啦!明知自己万万不是雪山老怪对手,但他岂是坐以待毙之人,左手虚握,笑道:“你看这是什么?”接着手掌一摊,引开雪山老怪目光,右手的火折子按向一根网线。
雪山老怪哈哈大笑:“不错,不错!果然!我明白啦,我明白啦!”与吴朗四目相对,状如疯癫。
吴朗心道:老怪物,你只要一见到少爷的眼睛,便乱七八糟,这是你自己该死。眼角余光瞥见火折子被小风吹得渐渐着亮,终于将那网线点着,心间便如战鼓猛撞,拍掌笑道:“你明白啦?你当真明白啦?”
雪山老怪忽然伸出双臂,将他紧紧搂住,欢声道:“明白了,明白了!老天,老天!咱们两个,今天才见!”
吴朗暗道:糟糕,老怪物临死拉我垫背,这是要和我一起炸得乱七八糟。可知此時除了同归于尽,再无良策可想,笑嘻嘻道:“咱们两个,今天才见,奶奶的,昨天我见到的不是人!
雪山老怪哈哈大笑,既不知危险来临,又不顾吴朗骂人。海潮哗哗轻响,伴着神仙岛民偶尔的呻吟声,此地此时已非人间。
吴朗只一心祈祷:快些炸,快些炸!与雪山老怪相拥而笑,眼角泪水长流。
雪山老怪忽道:“什么味道?”
吴朗道:“少爷给你准备些好菜,蛤蜊汤、清炖鱼,对啦,还有一道红烧老海龟,你老怪物最喜欢吃!”
雪山老怪喜道:“不错不错!”突然之间又叫道,“不对,起火啦!”扭头一瞧,身后一条火线已爬上衣角,想都不想,便反手一扯一甩,那片衣角连同起火数根网线一同离体飘出。
吴朗心念奇快,就势一推一顶,两人此时紧紧相拥,雪山老怪一不留神,哪想到提防,竟被他推得仰躺下去,压向火苗,惊道:“你做什么?”
吴朗恶狠狠道:“做红烧老海龟!”吴朗这会儿当真吃奶的力气外加撒尿的力气全使出来了,可惜雪山老怪毕竟武功太高,一念转过,反力立至,眼看他后背的数根网线连同火药海螺便要触到火苗上,只是再想要压低一分,却哪里能够?
雪山老怪叫道:“好娃娃,莫要胡闹,这玩笑要命!”
吴朗咬牙切齿道:“便是要你的命!”连推几下,均告无效,一口唾沫啐出,雪山老怪无法闪躲,被吐了一脸。便在此时,忽然之间,一条灰影从地上一跃而起,出手如风,连点雪山老怪后心数处大穴。接着伸足踢开地上火苗,从怀中取出一枚浸油火把,往那火苗上一引,火把顿时熊熊燃烧。
吴朗又惊又喜,看此人时,却见他满脸灰土,不辨相貌,但瞧情形年纪不小,问道:“是哪位伯伯,快放火烧死这个老怪物!”那老岛民一言不发,向吴朗走上两步,突然出手,吴朗手腕一紧,已被他擒住。
吴朗怒道:“你是谁?要做什么?”
那老岛民嘿嘿一笑,伸手在脸上一抹,哑着嗓子道:“你瞧瞧我是谁?”却见一张老脸白得几无人色,上面许多地方皮开肉绽,不是丁骄阳却是哪位?
丁骄阳昨夜从地牢中逃出,遭遇雪山老怪潘笑夫,幸亏大雨忽至,得以逃脱。后来白莲教徒忙于对付雪山老怪,倒给他帮了大忙,给他腾出时间来运动疗伤,顺便给闻人飘飘解除被制穴道。这岛上教徒人人将他视为叛贼,唯有闻人飘飘对其忠心无二,见到丁骄阳,那自然芳心可可唯命是从,“指点江山书生”艾风是死是活,两人毫不放在心上,计议下一步如何行事。
丁骄阳性情坚忍,平生最大梦想,便是当上教主。他知道唐赛儿在教中地位已是根深叶茂,武功又远胜自己,想夺回教主之位,那真是千难万阻。
两人在岛上无人处潜伏了半夜。这半夜间,闻人飘飘得以在心目中的“真命天子”身畔半依半偎窃窃私语,快乐得真是魂飞魄散。丁骄阳十几年地牢生涯,无人说话,此际与闻人飘飘大谈胸中抱负,那也是一大快事。不觉间天色大亮,稍顷日上三竿。闻人飘飘到岛坳里打晕一名教徒,抢到一些干粮,正与丁骄阳分食,忽听得岛东琴声传来,见岛上稍微强壮些的教徒纷纷集结,隐蔽向东。
丁骄阳悄悄擒到一名教徒,一问之下,顿觉良机送上门来,怕闻人飘飘体态惊人,命她隐蔽策应,自己穿上那名教徒的衣服,将脸上抹上海泥,混在众教徒之间。众教徒施展天罗地网阵时,丁骄阳亦十分卖力。将雪山老怪擒住之后,便想突然擒下唐奇儿为质,要挟众教徒听从自己命令,未料雪山老怪如此神通,困在网中,尤能施展裂天吼,丁骄阳一样被震得昏厥倒地。
不过他武功远胜其他白莲教徒,昏迷片刻,便即醒转。偷偷看见潘笑夫正与阿依古丽说话,当下屏息静气,伺机而动。及至看到吴朗推倒潘笑夫,此乃天赐良机,岂容错过,当下一跃而起,偷袭成功。
此刻丁骄阳左擎火炬右擒吴朗,潘笑夫穴道被制,环视码头周遭,不过一个吴土焙木立当地,当真是“天地虽大,谁与争锋”,得意之下,哈哈大笑。笑声中一条肥硕身影奔至,正是闻人飘飘。
丁骄阳将吴朗向闻人飘飘一推,吴朗但觉被一团热烘烘的肉墙围住,已进了闻人飘飘臂弯。闻人飘飘被他一泡尿淋过头脸,对他下手岂会轻了,接过手来,对着他脸便是一掌,笑道:“小娃娃,落到姑奶奶手里,有你受的啦。”
吴朗眼睛被打得一时睁不开,却笑道:“好啊,你是不是要给少爷吃奶?”昨夜他撕烂闻人飘飘衣领,便发现她胸前一团触目惊心,印象深刻,这会儿假戏真做,往她胸前便拱。
闻人飘飘惊道:“作死!”
吴朗猛地一头,正撞在她脸上。
闻人飘飘顿时鼻血长流,骂道:“小畜生!”啪啪啪啪,左右开弓,连击吴朗数掌,吴朗直被她打得眼冒金星,接着又被死死夹回臂弯,连气都喘不过来了。他脾气再犟,也落到欲哭无泪的地步。
丁骄阳道:“原来阁下便是‘一夫当关潘笑夫。在下能在前辈手底下逃出,真是荣幸之至。”
潘笑夫哼了一声,不置一辞。
丁骄阳呵呵干笑数声,挠了挠头,叹道:“然而皇帝轮流做,明年到我家。前辈此时又成了丁某的阶下囚。方才唐奇儿给前辈两条路,在下不才,也想学学。前辈以为如何?”
潘笑夫仍是冷哼一声。他体形臃肿,穴道被点,斜卧在地,姿势难看,然而仍然威风凛凛。这等气象,却是与生俱来外加多年积养方得。丁骄阳看得又是羡慕又是嫉妒,摇头一笑,说道:“这两条路呢,其中一条就是在下火把一扔,前辈被活活烧死炸死。第二条路么……”故意按住不说。
他等了足有一盏茶工夫,潘笑夫却连双眼都已闭上,丝毫不加理会。场中白莲教徒的呻吟声已十分稀落,有的是昏迷过去,有的却是没了气息。
丁骄阳越发艳羡:一夫当关,当真了得!他一吼之威便即如此,到时我取了他一身功力之后,岂不也像他这般神功盖世?咽口唾沫,说道:“哈哈,第二条路么,便是前辈将一身功力赠与在下,在下必将视前辈为再生父母,一生之中,好好赡养,决不让前辈渴死饿死。”心想到时一掌打死你,你便再不会渴死饿死了。
潘笑夫面上沉静,心中却焦急至极。他的裂天吼神功极为耗费内力,先前到了危急关头,这才不得已使出。经此一吼,没有七日,内力难以恢复。若非如此,方才也不会被吴朗推倒,更不会被丁骄阳点中穴道。
此时他强定心神,集运尚存的一丝内力,想要冲关解穴,哪知往昔充盈澎湃的丹田之气却缥缈无影,哪里能够冲关解穴?他一生经过多少大风大浪,经过多少劫后余生,却觉得哪次都没有眼下这般危险,心中一急,冷汗从额下冒出,强定心神,呵呵笑道:“老夫所练的功夫,名叫千佛神功。这门功夫能够练成,历经了千难万险。然而练成之后,却是博大精深。你想取老夫的功力,必须得先知道练功的法门。否则便是老夫将功力送给你,你也只会丹田爆裂,全身起火而死。”
丁骄阳只听得舌头都要吞下去,点头道:“不错不错。前辈此刻便将练功的法门告诉在下……晚辈、晚辈得前辈神功之后,必将前辈奉为再生父母,决不食言。”
潘笑夫哈哈一笑:“你年纪已经不小啦,何况资质糟糕,人品低劣,老夫要你这样的儿子何用?老夫的儿子,一定比你好了千倍万倍!不对,不是千倍万倍,是你根本就没法子比!”
吴朗眼睛好不容易睁开,却见潘笑夫的眼光似乎有意无间向自己看来,心想:哈,老怪物是一头疯老虎,丁骄阳是一只毒蝎子。这两人最好一场猛斗,一起死掉。
(未完待续)
下期预告:
吴土焙一家在神仙岛生活十余年,终究还是被雪山老怪寻来。岛上众人在唐奇儿的智计下,好不容易制服他,危急关头,白莲教叛逆丁骄阳坐收渔利,局面瞬时逆转。前有猛虎,后有饿狼,吴土焙一家能否化险为夷?雪山老怪对吴朗的奇异态度又究竟是何原因?请看下期《大风吟·离别卷(二)》!
分类:武侠原创 作者:王展飞 期刊:《今古传奇·武侠版》2018年3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