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幕】
“他们说你是中州大陆最放荡的女人。”
“是自由。”
“据说你年轻的时候有次出海……”
“什么?”
“据说你年轻的时候……”
萧九接住男孩们抛过来的酒壶,仰头便饮:“我现在不年轻?”
一众小伙子嘿嘿哈哈,气氛一下子活络,他们也放开了胆子:“你在东海贩毒的那段时间,当真一个月里睡遍了东海海盗?”
“胡说八道,我是配种的牲口吗?”萧九低头喝酒,面不改色,“是两个月零三天。”
天空很平静,连星星都不闪烁了,像沉默的海。
可年轻人却很快活。
这个女人带领着他们九死一生,在蛊毒肆虐的绝境,冲破重重包围的感染者,攻占了这座补给站,获得了药物、粮食和工具。他们坐在屋顶,头顶是浩然星辰,脚下是檐脊绵延。
夜空依旧是黑的,但黎明已近,他们坐在这里,可以最先看到这座城市的曙光。
淡橘色的空气里漂浮着白色磷粉,随风打转,融进夜色里变成了新的星星。那是他们死去的同胞与僵尸混在一起,高温蒸汽融化了尸首。
摇摇欲坠的储油罐嘎吱作响,不时有灰尘和铁锈落下。
耳边是锅炉巨大的轰鸣,高大的烟囱喷吐着浓烟,他们咳得满脸是泪。
由死挣得的生,年轻人们有必须快乐的理由。
听萧九这么说,他们愣了片刻,哄然大笑起来。
“哎,有件事,兄弟们好奇很久了,始终不好意思问。”
萧九笑了:“是我和傅为荧?”
“对啊!说书的、唱戏的、写话本的,全都在讲‘九年前,天下第一的机甲训练师爱上了自己的偃偶,为此不惜与天下为敌,偏偏又赢尽了天下。无论在中州哪个角落,只要演出这个故事,必定一票难求、客满为患。兄弟们难得见到真人,太好奇了,都想知道真相到底如何。”
萧九被他那句“真人”逗笑了:“怕不止这些吧。你们还想问我是否当真为了傅为荧,翻脸背叛中州,屠戮江湖,亲手杀死养父母,干了禽兽不如的事。”
萧九幽幽道:“大概是觉得,我们共同出生入死,如今是生死之交了,可以谈些私事了对吧?”
年轻人们面面相觑。
萧九撇撇嘴:“咱们啊,离生死之交差得远呢。”
“是、是兄弟们冒失了……”年轻人不安起来,猛地递上酒壺,“喝酒!喝酒!”
“不过又何必生死之交呢。”萧九低头笑笑,“随时可以问。再不跟人讲讲,我都要忘记了啊。”
她手指轻叩着膝盖,似乎陷入回忆。
“江湖总把傅为荧传得神乎其神,大概是那场战争被他杀怕了。其实,他最初,只是唐门研制的一具高度拟人的机械偃偶,有着模拟人的皮肤、温度和语言。
“为了驯化这具偃偶,其实我和他有过三次决斗。第一次,我赢了,他不服,相约来年春天再战。第二次是在渭水边,漫天花雨,满地落英,我们先站着打,后来他踩到溪边石头滑倒了,我便扑了上去。风吹着,天上的云重叠一起,又散开,莲叶田田,鱼戏溪间。他站起来不慌不忙:‘你要负责啊。
“偃偶是没有表情的,但那一次,我明明白白地感受到他笑了。他说:‘负责——赔我这身衣服。”
“也太小气了,比武弄破了衣服竟然要赔。”鼻尖顶着粉刺的男孩没听明白,“不说这些——你们比武为啥撕衣裳?第二次比试,到底你俩谁赢了?详细讲讲,你制胜一招是啥,怎么出招的?”
然而他话音没落,便被身边年长些的同伴敲了头,大家吃吃笑起来:“半大小子听不懂,别什么都问。”
“第三次比武,我二十五岁。我俩被中州追杀走投无路,都有了死志,便相约回到八台山唐门废址,最后比试一次,同归于尽。”
“这里?”
“对。那一次,我又赢了。”萧九停顿了一下,“我把他杀了。”
男孩们安静下来,大声喝酒、大声聊天都停住了,齐齐看着这个坐在屋顶上的女人。终有人试探着问:“我们以为你会随之自杀。”
“傅为荧也这么觉得。”萧九很平静,“傅为荧消失前说,他不服,让我好好活着,守护他的机甲部队,等他归来再次决战——我赢了他三次,竟还没把他打服,还要再战,连死都不行。他算什么东西,多霸道,多可笑。”
“你守在这里,就为等他?”
萧九有些含混:“我、不知道。”
“山底下的机甲大军失去统领,始终是江湖隐患。我在犹豫,可以彻底毁掉它们……”她停了一下,声音很低,“但我舍不得。”
“因为傅为荧?”
萧九抬头看向说话人,她的目光也很困惑。
“我不知道。”
她手指庆叩膝盖的动作变慢了,语速也缓下来:“我后来在想,也许他说的决战,并非武力,而是指……”
“指什么?”
鼻尖长痘的男孩声音停住,他没机会提问了。
他只觉眼前一片血红,身后热浪滚滚,原本斜跨屋顶自在喝酒的女人忽然跳起一脚横扫,将他们几个踹落地面。
地面像熔钢一样烫,他们的衣服滋啦作响,是皮肉烤焦的味道。
巨大的烟囱轰然倒下,烟火升上天空,点燃了云彩。漫天的火云烈烈燃烧,随风而飘,下起了火雨。大团大团的火球从天而降,地面的黑油被点燃,风头卷着烈火,空气中的污染物被点燃。
只是一瞬间,火势便一荡千里。
远处不断传来工坊爆炸的声音,更多的黑油泄漏,更多的污染物飘散,漫天的滚滚浓烟里闪烁着通红的火光,木铁混合结构的高桥融化,空中的琉璃栈道崩碎,烟雾迷蒙深处,传来凤凰幼雏的惨叫。
萧九最先察觉异样,却只来得及将近身几人踹下屋顶,燃烧的储油罐半空砸落,“轰隆”一声巨响,萧九和补给站一起被炸成了一团巨大的火球。
天地都着了火。苍穹浩瀚,陆地广袤,尽成火海。
灾难来得太快,生灵涂炭,万物劫灭,麓战余生的年轻人们迎来了真正的末日。
【一】
这个“寻找答案”的故事,要从九年前讲起。
八台山唐门。
夜很深了,天上下着细细的冰粒,渝中的冬天总是如此,不见北方那种大片的雪花,只是密密的霰,来不及落下便化了,可寒意是渗进皮肤的,钻经入髓。
风湿又犯了,睡不着的时候,唐畹常常乱琢磨,书中谈的雪到底是什么样?李贺写“宫城团回凛严光,白天碎碎堕琼芳”。蜀地产盐,他想,是天上下盐巴吗?
可李贺又写“大漠沙如雪,燕山月似钩。”
他想不明白了。失眠的男孩啃着手指,撇撇嘴,也许李贺是个色盲。
冰粒被风卷起,砸在窗棂上,窗外更远处的黑夜里,人声嘶吼、马匹奔跑、铁器相交,这些声音混杂一起,有些吓人。
渐渐地,抵抗的声音越来越弱,武器挥动的声音渐渐靠近。
他又把被子紧了紧,更深地挤进姐姐怀里:“后来呢?上次讲到姐姐遇到了水妖,然后呢?”
夜深物静,男孩的声音显得格外伶仃。
“还没睡?”被子里,姐姐的手轻轻揉着他的膝关节,帮助舒络血脉,“这是哪个故事了……”
男孩子感到敷衍了,啃着指甲不吭声。
姐姐将他的手从嘴边拿下,可没多一会儿,他又啃了起来。这是婴儿时期留下的习惯了,紧张起来便忍不住。
男孩抱怨:“你上次讲的,第一次闯荡江湖时,坐船出海遇到了水妖,整艘船掉进海里……”
“哦,那个。”
“后来怎么样了呢,你是不是被水妖吃了?打败它了吗?”
“是不是傻。”
若我被吃了,现在讲故事的又是谁呢?
姐姐皱眉,苦笑,却又无可奈何。
“所以……所以……我们——人,真的可以战胜妖怪吗?”
他是个腼腆的孩子,总怕失礼或突兀,即便跟最亲近的人也很难直接地表达自我。
实际上,前些天还被允许出门时,那些闲言碎语他全都听到了:家族里天工流研制的偃偶机甲们全都活了,纷纷反抗主人,家族里死了许多人。是姐姐——父母收养的义女惹出了祸事,是她带来了唐门的灭顶之灾。
男孩絮絮叨叨着东拉西扯,却把心底话留了三分。他实际想问,你做了什么错事?又或者,你,跟这偃偶复活……是否有關联?
姐姐不出声了。
外面那些人影越来越近了,兵戈相击,鲜血四溅,庞大的机甲黑影落在窗上,张牙舞爪着,像横行的怪兽。
男孩挪了挪身体,找了个舒服位置,看着姐姐脖颈枕了下去,他牙齿轻轻咬着她衣领处的布料,有点咸。
他问:“姐姐能打败最厉害的妖怪,是个大英雄。”
姐姐沉默着揉腿。她不是柔弱的女人,手指长而有力,指腹有常年操持铁器留下的茧,摩挲着皮肤,又酥又痒。
他有些迷糊了,但不甘就此睡去。
“像传奇故事里那样,姐姐是个大英雄,对不对?”
他双手扒着姐姐的脸颊,非要一个答案不可。
“小孩要听话睡觉,明天回答你。”
“姐姐是大英雄,大英雄不会是坏人。”
唐畹依稀听到姐姐低低地“嗯”了一声。
他勾了嘴角,心满意足,没一会儿便在这舒舒服服的感觉里睡去了。
他做了个梦,似乎回到被母亲胎盘孕育的时光。他蜷缩在熟悉的温暖里,听见温柔的声音:“阿畹,要学会爱。即便只剩自己一个人,也要爱……”
渐渐地,那声音消失,他似乎陷入了更深的昏厥,他觉得寒冷了,这次包裹他的不再是温暖的胎盘,而是一块巨大的冰块。
第二天,男孩是被窒息感憋醒的。
他身上被族人的尸体压着,是偃偶工坊的三叔伯。三叔伯有双灵巧的手,家里的人钻研技术,都不太喜欢跟小孩子来往,但三叔伯却很有耐心,常常会用边角废料做了竹蜻蜓送给他们这些小孩子。
如今他的手已经僵冷了。
唐畹静了一会儿,觉得眼睛疼。他记得族里老人们说人死了不能哭,不能让逝者背负眼泪离开。于是他的鼻头都红了,紧抿着的嘴唇渐渐渗出血,他觉得自己要憋死了。
他费力推开尸体,站了起来。尸体落到床上,很轻地“扑”了一声,他眼泪落了下来。
昨夜最终下了雪,窗棂积了食指厚的一层,是赭褐色的,像陈年的铁器生了锈。
三叔伯的背部被一分为二,创口由颈至臀,深可见骨。
姐姐不见了,她留下最后的话语,告诉他,要爱,再难也要学会去爱。温暖得仿佛一场幻觉。
这一年阿畹五岁,他第一次见到雪。他想,李贺错了,书上也错了。
雪,是天地缟素,万物戴孝。
九年后。
蜀东八台镇,思归号正沿着轨道滑翔、起飞。
远处的凤凰发出一声哀鸣,最后一次飞过天际,尾羽燃着火,点燃了云彩,晚霞便亮了起来。碎钻般的光点纷纷升起,凝结在空中,成了万千星辰。白日已尽,长夜来临,凤凰用尽了最后一丝力气,收束起翅膀滑落星河,如一道流火坠向大地。
永夜至,老凤将死,万物染哀。
“欢迎登上思归号,诸位的生命已不足一个时辰。”舱内,响起一道怪异的男声,“莫要怪咱们江湖同道赶尽杀绝,只怨各位自己不识时务。萧九恶贯满盈,与兄弟们有深仇大恨,我们是非杀不可。您几位却为了八台山唐门遗址里的那点宝藏,阻止我们进山。那就休怪了——也是无奈之举,劳几位多多体谅。不会白死的,八台镇的家伙们会感激你们的,呵呵。”
二十余名身中迷魂散的江湖人瘫软在地,投向他的目光尽是死气。这样的情境已重复太多遍,男人似乎也懒得废话了:“老规矩,每间隔一盏茶的时间,我会随便选一个人跳下去。”
“随便”二字是格外的重音。
人们面面相觑着,被逼到了生死的境地,心底各自盘算。
“——诸位皆江湖赫赫有名的豪杰大侠,武艺高强,智术多端,即便中了迷药,依然有那么一点点不让人放心。我么,嘿嘿,就是个监工,不用太在意,嘿嘿。轮到哪位大侠时含糊犹豫了,需要我临门一脚相助,您招呼一声就成。”
男人言罢,为表警示拍了拍机舱。不久前,他的这只手冻伤了,眼看着丧失劳动力,成为人群里的负累,他咬牙挥动长刀,当众自断一臂,如今肘部以下只是一根木钩。无所谓,木钩男不在乎,反正他尚有价值于是活了下来,反正这批被送上思归号的牺牲品不是他。
他面无表情地拉开舱门,将第一个人推了下去。
苍然群山间,猿声长啸。
从思归号上向下看去,群山深处,坍塌的建筑、满地的油桶、支离将倒的烟囱,证明了唐门曾经的辉煌。
重山之外是波涛汹涌的大江。
有风起,江面漂浮的硫磺被龙息点燃,腾着橘色的烟雾。鲲鹏化鳞为羽,从斑锈的巨轮间覆浪而起,羽翼担负着废弃的黑油,背风而图南。
更远些的地方,极东处有若木参天而立,其下烛龙瞑目而息,日暖月寒,黑夜降临。星空与灯火在同一时间亮起。琉璃制成的栈道在木与砖的建筑间穿梭,渐渐从灯火中现形,粼粼立立,静默无声,如上古冰冷的巨兽矗立。
梧桐朝朝,纵横交错的飞廊上传出凤凰的哀鸣,是众神寂灭,末日悲歌。
这架思归号由八台镇起飞,目的地是群山中的唐门遗址。
思归号的乘客们大多江湖人,他们自四面八方会集到八台镇,目的大体相同——进入唐门旧址,寻找唐门留下的机关制造术。
然而,寻宝的江湖人不料遇到了蜀地难遇的大雪。积雪封山,他们却又不甘心离去,便退守八台镇,商定暂且偃旗息鼓,在八台镇安营扎寨,明年开春再伺机入山。可就在这时,来了另一群江湖人,他们叫嚣着杀入八台山唐门遗址,要向萧九复仇。
于是第一批寻宝的与第二批复仇的爆发了冲突,寻宝的说此时天气恶劣,破雪入山得不偿失,更何况萧九至今生死不知,不如少安毋躁,等开春再一探究竟。而复仇的则一刻不愿多等,他们说正是萧九一手造成当年的机甲祸事,她的手染过半个中州的血,是恶贯满盈的畜生。
复仇者的态度很强硬,他们在饮水中放入迷药困住寻宝的,将这些阻挠的人以战败者身份送上了思归号。思归思归,一去不归。
复仇者杀死萧九的心意坚决,无视任何阻碍,宁肯错杀,也决不放过。他们摆出了不惜同归于尽、血流成河的架势,只为拿走萧九的命。
于是,在蜀东的这个小镇,谋财的遇上了害命的,寻宝者们像圈养的家禽,徒劳扑扇几下翅膀,便一个接着一个地被抹去了踪迹。
阿畹是思归号上最特别的一个。
贰机真人已注意到他许久了。
贰机真人老了,独子也在几年前的一次意外中死去。他这次来到八台山对唐门机甲不感兴趣,只为带着孙女小月到江湖上历练历练、增长资历,盘算着回去便帮孙女在门派立足。可如今他们一起被抓上了思归号。他看着身旁的少年,就仿佛看见了晕在一旁同样生死未卜的孙女。
少年比众人都晚到八台镇。那是个微雪的清晨,道长在客栈的后院里吐纳,这个少年敲门,似乎是想讨水。然而他支吾半天,未及开口,脸先红了。
当时,少年的羞涩给贰机真人留下了格外深的印象,寻找唐门机甲的行动变成了一场漫长的拉锯战,消耗精力与耐心,日子无尽枯燥,他开始留意这个有意思的小孩。
小孩孤身一人来到八台镇,恍然不知此处已是龙潭虎穴。他仿佛出游的公子,穿着一身剪裁精致的淡紫色长袍,腰间挂着与他身量不相符的机关工具箱,肩上还背了个鼓鼓囊囊的行囊。他的身材稚幼纤弱,从背后看去,几乎是只见个大行囊缓缓挪动。他似乎也是个来此处寻找唐门机甲的贪心人。但又不像,因为他实在是太年幼又太文气了,纤弱稚嫩,含蓄有礼,平日独来独往,沉默寡言,根本不是个江湖人。
更像是谁家没睡醒的小孩,贰机真人想,迷迷糊糊地迷了路走到此处,尚未做好准备便出现在众人前,仓皇失措,然后便被迷迷糊糊地送上这架思归号,送上死路。
贰机真人侧头,即便这样生死危机的时刻,身旁的男孩依然雙目迷茫,神思不属,完全没听到自己的说话。他轻轻挪动身体,碰了碰少年:“孩子,别害怕。”
愣神的阿畹似乎吓了一跳,转头看向这个和自己说话的老人,是张陌生的脸孔:“前辈……”他不擅长面对陌生人,尚未想好说什么,脸先泛红了。
阿畹抿着嘴,雪后的阳光折射而入,将他眉头映成一抹淡金色的绒毛。他的嘴唇只比脸颊多了一层淡粉色,像薄薄的桃子皮。
“孩子你孤身一人来到这里,也是为了八台山唐门的机甲制造术?”
阿畹摇头:“为调查九年前的悬案。”
“九年前……莫不就是唐门机甲作乱之事?”
阿畹点头。
贰机真人皱眉:“可如今,唐门只剩一片废墟,早已经没有活人了。”
“我要找的,便是个死人。”
贰机真人:“……死人?”
阿畹咬着指甲,低声道:“有件事我不明白,想了九年都想不明白……我定要向她问清楚。”
“问谁?”
“萧九。”
此言一出,思归号上的目光都聚集到了他身上。
不可思议者有之,目瞪口呆者有之,鄙夷不耻者亦有之。
他们劝诫这个看起来未经世事的少年——
萧九是中州最臭名昭著的女人。
阿畹抬头看着那人。
那人道:“她荒淫无耻。”
萧九出生没多久便被抛弃,由一对唐门夫妇收养。随着年纪渐长,她淫乱放荡的本性流露,听说她勾引自己的养父,事迹败露不得已出走江湖。在江湖上,她变本加厉,与每一个男人上床,昼夜颠倒,晨昏不分。在萧九最声名狼藉的鼎盛时期,她心血来潮的一个念头便足以让年轻男子荡尽家产,随后将他抛弃。
她甚至算不上妓女,她没有金钱的欲求。她就是欲望本身。
阿畹不说话。
另一名江湖人劝道:“她弑杀无度。”
萧九开始对这样的生活厌倦,她寻求更加新奇刺激——她爱上了一具唐门的高级偃偶。萧九始终对被赶出唐门的事耿耿于怀,对养母心怀怨恨。她带着那具偃偶杀回了唐门,灭了唐家满门,亲手杀死养父母。
听至此处,阿畹微不可查地颤了下。
江湖人觉得不吭声的少年冥顽不灵,决定祭出杀招——
“萧九带着唐门的机甲作乱造反,它们组成军队横行肆虐,为祸江湖。萧九恶贯满盈,被整个中州追杀,最终走投无路回到唐门,与那架偃偶一起,在此同归于尽。”
他们看了眼低头啃指甲的阿畹,加重语气:“你不可能找到一个死人。”
阿畹此时有了反应。
他很腼腆,音若蚊蝇:“她是英雄。”
“什么?”
“我不信。”他摇头,“英雄不会死。”
“你不信什么?”
“什么都不信。”阿畹低着头啃手指,“我没看到的,我都不信。”
“你这孩子……”
这固执的小孩啊,真是不可爱。
又过了盏茶的时间,马上轮到贰机真人的孙女小月跳下思归号。
阿畹也顺着贰机真人的目光看过去,思归号已来到唐门旧址上空,小月中了迷魂散,全身发软,正四肢耷拉着被拖到舱门处。
“其实……我认得前辈的。”阿畹脸上的薄红尚未褪去,“那杯水,非常感谢。”
这是个腼腆的男孩,他羞于表达,却行动坚定。
他双手积蓄力量,硬生生凭借腰腹力量将自己的身体扔了过去,意图用身体撞开贰机真人的孙女小月,代替她自己跳下去。
然而不及他有所动作,归号忽然失去平衡。原本积蓄力量的少年摔倒在地,肌肉一阵抽搐。
橘色纱幕上的蜘蛛被弹落,小虫在狂风暴雨中飘零,思归号倒栽葱地向山间坠落。舱体剧烈颠簸,天旋地转。
外面的景物迅速变化,如入异世,如堕修罗。
思歸号再次颠倒,男孩儿一个不慎被甩出舱外,千钧一发之际他双臂抓住螺旋桨,稍微缓解冲力。他的身体悬空,只靠双臂借力,迷魂散的效力尚未散去,抓住螺旋桨的手指正一根根滑落。
他对自己的四肢全无感觉,仅凭着一股决不能死的强烈意识,手指抠紧钢铁,指甲劈开,鲜血流出又迅速遇冷凝固,手指与机体凝在了一起,又在接下来的颠簸里被甩开……
阿畹咬着牙,试图用腿勾住窗框。一手揽住孙女的贰机真人探出了半边身子,伸着另一只手,却与他的脚踝一次次错过,又一次接近。
终于手指碰到了脚踝,即将抓稳,二人面上俱是一阵轻松。
就在这时,思归号尾部储油罐燃了火,机身迅速翻转,唐畹被彻底甩飞。
【二】
中州,八台山。
思归号坠机的轰隆巨响,惊不醒这群山间的唐门遗址。
巨龙还在地底沉睡,头脚相连,蜿蜒纵横,西至昆仑,东达蓬莱,鳞甲突刺地面变成高兀的山峰与巨大的岩石。几十年前,唐门开山凿空、挖地百米,以精铁铸造出机关鲸,借助风势水利在千万年前死去的巨龙骨架中轰隆而过,岭南的荔枝清晨被采下,下午便送抵昆仑山顶,表皮上还挂着露水。
随着唐门的灭亡,这机关鲸也被荒置了。
某个荒废的机关鲸停泊点,埋藏着龙骨的山洞幽深,永夜似的无边黑暗。
这里是一座坟墓,埋葬了萧九和傅为荧的传奇故事,也埋藏着他们留下的机甲军队。
女人推着泔水车绕过几处嶙出的怪石,来到废弃停泊点最深处的垃圾堆放地。为了阻挡恶心的气味,她的脸孔用粗布层层包裹,看不清面容。大雪封山了,此处冰窖似的寒冷,她却只是胡乱将四五件衣服套在一起,里出外进,大洞掩着小洞,袄裙套着长褂,不伦不类,臃肿不堪。
看起来女人的年纪不小了,这一车泔水已有些吃力,推不了几步便喘着粗气,要停下来歇一歇。山洞地面坎坷不平,泔水颠簸出来,女人的两手尽是菜叶和污物。她随意甩甩手,抬脚踢死了正啃她裤脚的老鼠。
大约一个月前,这个清理泔水的女人开始忙碌。
两年前,持续了七年的机甲战争结束,也终结了唐门的盛世传奇。唐门一死,好似中州江湖的一场鲸落。江湖传言,萧九虽然离经叛道,但无可否认是不世出的天才,她一生投身机甲之学,无论智力、体力都达到了人类的极限。萧九在战争末期最终回到了八台山,将自己的研究成果著书传世,随后与心爱的偃偶同归于尽。江湖客们前来寻找机甲大军和萧九留下的秘笈,却不料被一场风雪前所未有的风雪困在了八台镇。
大雪封山,凤凰哀鸣,群兽逃散,八台镇成了一座有进无出的死镇。这处深藏地底的废弃机关鲸停泊点,有一条尚未竣工的隧道正与八台镇的地下排水管道相接,上百号人口的吃喝拉撒、生活垃圾,便被排泄到了此处。她便负责清理这些泔水,再去镇子换些口粮。
饥饿是一团火在心底燃烧,催促着她谋口饭吃,再苦再累的行当也不怕。
更何况,这样的肮脏角落无人关心,她对这份不引人注意的工作很满意。
情况是何时起变得糟糕呢?日子过得浑浑噩噩,收泔水的女人有些模糊不清了。
山谷荒凉。有时泔水打扫干净了,她也会慢慢沿着那条隧道走去外面,换些基础的生活品——或是单纯地看看城镇,看看人。
活灵活现的、会说会动的人。有表情,冒热气。
这是一条只有她自己知道的通道。
随着复仇者们的加入,被暴雪围困的八台镇中存粮渐渐捉襟见肘。她在清理泔水时,见到了细碎的人骨,她知道外面开始易子而食,距离弹尽粮绝不远了。
饿死的人、啃食尸体的野狗、饿死的野狗、分解野狗尸体的虫子……在山洞的腌臜角落里,满目皆是,这些日子她清理着垃圾,已见怪不怪。
她倚着墙壁歇口气。倒了这一车垃圾,推空的车回去,再收下一车……不远处,堆着几具粼粼新骨,被野狗拖得残破不全。旁边,是一堆七零八落的机甲关节。
她记得这件事。
镇子里的江湖人都活不下去了,粮食不够、棉衣不够,甚至连洁净的饮用水都成问题,每天醒来,门外都有冻死的新骨。前两天,有几名江湖人按捺不住了,他们摸到了这里,甚至企图顺着隧道偷走一具偃偶。然而不过徒劳,机甲大军的管理中枢系统——“平则鸣”发现了他们的踪迹,迅速果决地驱逐了入侵者。待她推着泔水车路过时,正看到几名偃偶打扫收拾残局,江湖人已枉送性命。
她想起了方才的那声爆炸,估计是天上的铁东西掉下来了。
谁知道那些江湖人又出了什么幺蛾子,他们永远不死心。
她缓缓地推着车,收泔水是最底层的工作,但女人的动作是麻木的,似乎已放弃挣扎,这个世道不容易,为了活下去,她什么都能忍。
接近八台镇的出口,一处山石后面传来凌乱的人声。
紫衣男孩昏迷在地,他很年轻,眉目稚嫩隽秀,是介于男孩与少年之间的气质。
一名壮汉弯着腰,搜走了他的钱袋,似乎仍不合算,又转回来将男孩的衣服也扒走了。
女人抬手挥挥身边成群的苍蝇,抬起泔水车,准备开始下一趟。
在这里,困境仿佛一双粗糙的大手相互揉搓,磨砺去了一切矫饰伪装,人类变成只剩上下两个孔的动物,分别对应着最原始的欲望——食与性。
与世隔绝的地下隧道,最原始的欲望被释放,她管不了,也管不过来。
正要离开的壮汉被同伴拦住了。
男人聚了过来。有人推推那个壮汉,淫笑着,眯起眼睛不言而喻,他们勾肩搭背抓着裤裆,向那个昏迷的男孩围了过去。
黑暗里,目光落在男孩身上,像一群饿狼,像闻腐而来的鹰鹫。
硫磺与硝石被点燃产生的烟雾飘在空气里,是淡橘色的,漫入了这座荒废的地底停泊点。巨龙骨架搭建的轨道绵延向远方,上古的守护神已经死去,它无声地望着这一幕,食和色和都能要人命。
女人握紧泔水車,正欲踏出脚步,余光里,一片碎铁插入少年的身体,他的口中也呛着血沫,是伤到了内脏。然而那些壮汉们视若无睹。
过分了。女人叹了口气,她把泔水车靠在山石上,脚步调转走了回去。
“只要四个铜板。”女人的声音沙哑,她在男人面前露出胸脯,挡住昏迷少年,“硬邦邦的雏儿有什么意思?”
褪去厚重的衣服,她的身材竟然曼妙。地底的隧道漆黑,只见她的胸脯白软,只听她的语气诱惑,男人们的目光粘住了。
阿畹是这时醒来的。迷魂散的药力已经散去,疼痛显得清晰而犀利,即便是浅浅的呼吸,肺部都再一次从铁刃处刮过,凌迟般的痛苦。他的后背浸湿了冷汗,剧烈咳嗽起来。
他惊讶自己还活着。
他的咳嗽声也惊动了不远处的女人,二人四目相对,阿畹的目光僵在女人的脸孔上,不敢稍稍向颈部以下移动分毫。
女人皱眉:“你发烧了?”
阿畹摇头。
他感觉女人的目光肆无忌惮,上下打量自己身体。
“伤口发炎了?”
“没、没……”
女人哂笑:“那你脸为何这么红?”
完了。
一语毕,阿畹觉得自己脸能烤火了。
女人摊开手掌,挑眉:“你给钱么?四个铜板。”
“什、咳咳,什么……”唐畹又呛出血沫。
“不给钱还看?”女人大大咧咧走过来,一把拽过地上的衣服遮住了他,“闭嘴息声,老实一边呆着。”
她转身,胳膊如蛇缠上了男人的脖颈,腰身前弓摩挲着对方下体:“都说了,小孩不懂事,瞎扫兴。”
男人被火燃烧着,流汗、喘息、全情投入,彻底沉醉在这极致的欢乐中。连黑夜中的魑魅魍魉们都不足以惧了。
——渐入高潮时,男人腰身僵挺,不动了。
女人漫散天际的思维收回:“喂!”她踹踹男人小腿,“不许弄在里面。”
男人还是不动,直勾勾盯着她,一双眼睛在黑夜分外亮。
身子挤着身子,她要嵌入墙里了,叹口气:“算了。”
男人的胸腹处有个东西正好顶在她胃口,一阵阵恶心。
“随意吧,爷您舒服就行。”
银灰色的,有凹凸。
“舒服了多给点赏钱。”
是什么?护心镜?
时间一刻不停地流逝,后面的人不停催促男人:“快点完事没,该下一位……”
看清了,是狗头。
这是一只尚未完工的机甲狗,只搭了半个骨架。此时悄无声息间穿胸而过,吞噬了男人的心脏血肉。
月光幽幽,狗骷髅咧嘴而吠,冷光森森。
“……弟兄了。”
女人披上衣衫如巨蝶跃身而起,抬起一脚踹翻男人。男人连着机甲狗一起飞出,成年男子的体重彻底将那废品狗砸散了。男人胸口的异状完全暴露人前,四周的人都抽着冷气,惊住了。
她收拾自己一团糟的身体,不慌不忙系好衣服,目光始终没离开那只机甲狗,神色复杂。
就在这时,被吞噬了心脏的男人忽然动了。
她刚刚那一脚力道不小,寻常人早已肋骨寸断,碎骨插胸而亡。可男人在地上挣扎几下,竟直挺挺地站了起来,即便拖着半人长的铁狗骨架竟也恍然不觉、毫不费力。
作死。
女人挽起裙摆系在腰间,露出一双白溜溜的大长腿。
——她的腿不细,筋骨丰盈,勾勒着肌肉线条,充满力量。这决不是一双收泔水的大妈会有的腿。看见这双腿,就可以想到高山和大川,荒原与树林,想到野心,想到征服,想到广阔无垠和雄心勃勃。
而此刻,腿的主人只有满心厌倦。她看看已吓傻的壮汉们,看看身受重伤的少年,女人再次闭上眼睛,暗自下了狠心。她抬起一脚踹飞了铁狗的头,双腿斜踢山壁借力,腾身而起,骑到了男尸身上。
像悍妇打架般毫无章法,却徒手拆了这具已是强弩之末的男尸。
咚的一声,铁狗骨架坠地,男人也再次倒地,彻底死透了。
四周惊呆的壮汉们终于回神,没有人能识别她的招式来历,但都已明白眼前这个收泔水的妇人绝非泛泛。他们看着她一步步向自己走来,满身的泔水、尸浆和鲜血。兴许是收拾秽物的缘故,半张脸孔用厚毛巾包裹住了,只剩下一双眼睛冷且亮。
这样的眼神、这样干净利落的身手……他们忽然心里一突,想起了复仇,想起了那些风风火火闯入八台镇,不惜一切代价也欲挫骨扬灰的人。
“你、你……就是萧九?”
听闻这个名字,女人猛地立住,如一记猛棍兜头击落,由尾骨至心口脆竹般寸寸折裂,一时眼前发白不知身在何处。
她迅速冷静下来,目光闪过狠意,拔出了一人腰间的刀。她剧烈咳嗽着,可是握刀的手很稳。那些江湖人感到不妙了,却来不及反应,刀光几下闪动,自己的胸口便绽出了血花,气绝倒地。
阿畹怔怔看着发生的一切,心下冰冷。
“你是蕭九。”阿畹的气息很弱,每吐一字都忍受着利刃割过的痛苦,可他的语气很坚定,“是九年前那场机甲巨变的凶手,八台山唐门灭门的罪魁祸首。”
手握血刀的女人停住了,目光投向他,如修罗死神。
阿畹:“你本是孤儿,被唐门夫妇收养。却因爱上自己的偃偶,亲手残杀了养父养母。”
她脸孔惨白,一步步走向唐畹。
“你被偃偶蛊惑,屠戮族人,为祸江湖。甚至效仿暴纣,于苏州城外设立赤红火柱,被俘的江湖人皆被炮烙残害……”
“不是蛊惑,我心甘情愿。”女人的声音略显沙哑。
她俯身,单手将阿畹捏成金鱼嘴:“不是很害羞么?伤重还这么多话,想不想活了。”
随后顺手将他丢到一旁,再也不看一眼,径直从身边路过走向倒地的男尸。
她捡起树枝扒拉着男人的尸块,从中寻找钱袋。
夜很深了,烟雾愈重,她不得不俯低身子才能看清。
停泊点的最深处,石头缝里渗进阴风,正是鬼魅出没的时辰。
她脚下不长眼,似乎踩碎了颗葡萄——圆溜溜,一兜水,一踩就爆。她一抬头便是男人碎成八瓣的黑洞眼眶,对视三秒,面不改色地移开步子,继续向前。
这时,她的背脊冒出一股凉意。
她的腿抬不起来了,被一双手紧紧抓在地上。女人望向了远处,果然山石角落处那一堆机甲碎片不见了。身后重新组装的机甲不知何时潜伏而至,匍匐在地上抓住她的脚踝,正龇着牙准备咬下去。
它抬头,与她“四目相对”,嗬嗬地咧着嘴,竟看起来是在笑。
机甲断了一条腿,正是最先被江湖人分拆偷走的那具。
两道影子从她身后笼罩,机关脚掌摩擦地面越来越近,更多的机甲狗寻找过来。
小机甲紧紧抱住她的腿,惨白的脸孔只见霍然一张大嘴。
另外两只机甲狗正从背后步步逼近,黑影已完全笼罩住她,余光已可以看见森然骨爪抓上她的双肩。
几只铁狗也在向阿畹靠近。他看看狗,又看看被围攻的女人,忽然一咬牙,拔出了插在腰间伤口的铁片:“跑。”
鲜血涌出,陌生人类的血气迅速弥漫开来。机甲狗寻血气而动,迅速朝着阿畹围拢。
女人猛地回头。
她没有逃,从怀中掏出了一样东西——核桃似的金属小球,刻着精密复杂的符咒。镂空的沟壑间闪过一道白光,错觉似的一瞬间,倏而绽,倏而逝,然而就在这交睫般的转瞬之间,攻击的铁狗们似乎得到了命令,怪叫着逃走了。
废旧的机关鲸停泊点,山体嶙峋,怪石遮掩,铁狗的身影藏进了黑暗,女人不动不追。
她只是盯着阿畹,目光怪异。
“你刚刚……是想救我?”
“你是萧九吧。”
女人不答,解下腰带,俯身帮他包扎伤口止血。
她动作熟练利落,声音却发哑:“一堆铁玩意,你如何想到靠血气吸引?你知道这些东西是靠血气感应的?”
阿畹嘴角轻抿。
女人暗中已备了杀机,她道:“回答我。”
阿畹的语气很坚定:“萧九。”
他咬着嘴唇:“那些恶名……我相信你是无辜的。当年那事,你是唯一在世的亲历者,我请你,能不能帮助我,还原真相。”
女人看向他,手上包扎的动作不自觉放缓了,似乎有些动心。
“你并没有亲手杀死唐门的养父母,对不对?我想还你清白——呃啊!”他一声痛呼,女人勒紧伤口,打了个结。
萧九抬眸:“谁无辜?小孩就是想得多。”
她丢下这么一句话,起身转头,再不看阿畹一眼。
她没回头,所以她不知道。随着她的话,唐畹如受重击,脸色惨白。那样委屈的表情出现在少年的脸孔,任谁看了都会心疼。
小男孩仿佛受到打击的动物幼崽,紧紧用尾巴遮住身体,缩成一团。
萧九从碎尸的男人身上摸出钱袋,数出四个铜板,其余的递给阿畹:“伤口需要处理,你回到镇子里换点药,还有吃的。”
阿畹还在发愣。
“钱拿着,今天的事,不许问,不许说。”
阿畹似乎要说什么。
“封口,或者封口费,选一个吧。”萧九叹口气,“小孩别不知好歹。”
钱袋扔地上,她向上拉了拉挡脸的厚布,抬起泔水车,咳嗽几声,又继续开始下一趟了。
【三】
阿畹是个固执的小孩,他当然不死心。
他相信自己的判断,知道面前这个女人外强中干、口是心非。
尽管萧九恩威并施,连吓带哄,他依旧未肯听话离开。阿畹偷偷跟在萧九身后,摸入了机关鲸停泊点的深处,来到了八台山唐门遗址的中心区。
百余年前,唐门的“天瑞”支脉逐渐兴起,他们挖空山体,修建了一座地下工坊,与世隔绝研制机甲技术。唐门灭绝后,这里留下了数目惊人的机甲、偃偶。顺着萧九清扫垃圾的废弃隧道向东北,一段巨龙骨架穿过——这条机关鲸的轨道连通了机甲工坊与唐门各处。逼仄幽暗的隧道行至此处豁然开朗,中空的山腹里,数百具机甲沉默矗立,泛着冷光。四周散落着翻到的石凳、残破的月台还有失修的阶梯,依稀可看出当年最初设计时的模样,这里,便到了八台山的腹地,是整个唐门的交通枢纽。
而整个唐门的机甲系统的管理中枢,被命名为“平则鸣”。这位中枢先生唯一会说的字,“不”。
因为种种历史缘由,这位平则鸣。非常仇视人类。
不听话的小阿畹前脚还未站稳,便被平则鸣发现,附近的机甲迅速集结,擒住了不知天高地厚的外来者。
萧九清理完最后一趟垃圾,平则鸣扫描确认身份,放她进入了山腹深处的机关鲸停泊点。萧九靠着墙角坐下,尚未及啃上两口怀里的冷窝头,一转头,便看到被机甲抓着的小屁孩。
她眨眨眼,只觉一个头两个大,掏出烟斗来咂吧,连烟圈都比平时大一倍。
四周尽是高大沉默的机甲,人身处其中,不自觉地便会感受压力,觉得渺小又寂寞。她已与这种感觉相依为命了两年,绝对的寂寞里,萧九精神崩溃过,出现过自残,也想过自杀,她开始求助大麻,也会去镇子上和不同的男人过夜。性欲与毒品,萧九躲在放纵的幻觉里聊以自慰。
萧九举烟的手颤抖着,她真的太疲惫了,全身关节像裂开一样瘫在那里。后背火辣辣地疼,三天前的鞭伤又裂开了,血干涸了与衣服凝在一起,稍稍一动,便撕层皮。
她吞烟吐雾,观察那个小男孩。那么沉默,那么秀气,可是又这么执拗。
脑子里想的什么呢?
其实,她之前见过他。
三天前。
她清理完垃圾,去镇子里领赏。这次,她打算换些食物。
燃料不够,人们聚集在客栈里烤火。
“今天你们想听什么?这里许多人都是寻萧九而来,我们便讲讲中州传奇萧九的人生第一战如何。”
正推门而进的萧九被这话语惊住了,她的脚步没有丝毫停顿,然而目光已不由自主地飘过去。
客栈一隅,大人和孩子里三层外三层地包围着讲话本的男孩,绝望的境地里英雄拯救世界的故事总是格外受欢迎,就好像极端艰难的生存环境下,人们对宗教有着畸形依恋。人啊,到底不是机器,软弱的精神成为负担,总需要那么一点光明支撑着。
男孩一身淡紫色衣衫,即便在这样的困境里,依然平整干净,与四周混沌环境格格不入。他时常温温柔柔地笑着,眼角一点微绽的纹路舒展。这是个羞涩的男孩,他喜欢英雄故事,只有给孩子们讲故事尚显几分自在,其余时间便独处一隅,陷入长久的沉默。
萧九未做过多留意——他太稚幼了,又太柔弱,在这样的绝境下活不了多久的。
紫衣男孩思考片刻,便开了口。
“十三年前的事了,那时萧九十四岁。她初出江湖,便遇上了影州来的异兽——水魅。”
萧九摸着脸颊,步履匆匆地埋首穿过人群,那里红肿一片,火辣辣地疼。
木钩手是镇子里的首领。
她方才按照这里的规矩向他换取工钱,接钱的时候手抖了一下,一枚錢币落到地上。她弯腰去捡,却被一只脚踩住了手。挑衅的是管账的胖子,萧九抬眼看了眼木钩手,他正捧着茶壶半眯眼假寐。这件事没有他的示意默许,胖子不敢。木钩手翘起的脚尖上下晃悠,萧九心头的怒气便跟着涌起又落,她轻啐一口。
就因为这一声呸,一壶热茶水砸在她脸上。再抬眼时,二人目光交汇,他完好的那只手隔空点了点——老实点,服个软。
“那一夜风雨大作,无数船只都被大海吞没,船员和乘客的尸体起初漂着,很快也被吞下去,过一会,连片的衣服和血浮起来。而十四岁的萧九,正在这样一艘风雨飘摇的船上,她十五天前由唐门出发,搭车马车赶到港口,搭船出海开始自己的江湖路。那时水魅已经快吃饱了,开出了条件,所有人交出自己最珍贵的东西,便放过这艘船。”
这是明显借题发挥。木钩手实际想唱哪出,萧九心下一清二楚。
这样一个小镇子,中州江湖风云际会,他能登上如今的位置,总理钱财大权,不过是借了“萧九”的名头。他宣称自己有过奇遇,曾得萧九传授机甲秘术,倘若以他为首,定可大破唐门,寻得遗迹。他自言受着守护神的庇佑,但是他心里是飘的,不踏实,因为这个名号是萧九让给他的。
第一次从他口中听见自己的名字时,萧九曾私下找过他。
他很坦诚:“我一直在等你。”
萧九笑笑,示意他继续。
他道:“知道大家都在找你,竟还敢现身,你很有胆子。”
萧九不作声。
“兄弟们到这来,就是要你的命。”说到这里,他停顿片刻,脸孔换上了意味深长的笑,“但是其实,这事可以商量。”
萧九挑眉。
他道:“条件是唐门机甲大军的去向——机甲大军深藏山底,若无人引路,就算将八台山唐门遗址翻过来,也未必能找到。如今世上,你是唯一知晓地点的人。”
萧九悠悠点头:“所言不错。”
他的语气很自信,成竹在胸:“酬劳有三。其一,将昔日的名头还给你,帮你洗白名声,让你重新名满天下。”
这是名了。萧九点头。
他继续:“地心之血的开采地十五亩。”
利来了,萧九点头。
“此外,你可获得妙绝山庄的最高认证,随便查阅天下秘笈。”
分类:武侠原创 作者:拂樱 期刊:《今古传奇·武侠版》2018年4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