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事族网 首页 排行 分类 书单 专题 用户中心 原创专区
故事族网 > 今古传奇 > 今古传奇武侠版2018年5期 > 〖武侠原创〗大风吟·离别卷(三)

〖武侠原创〗大风吟·离别卷(三)

分类:今古传奇 更新时间:2023-01-29 20:36:38

前情提要

吴朗一家好不容易在潘笑夫与丁骄阳的争斗中存活下来,然而一波未平一波又起,吴土焙突地性情大变欲杀妻弑儿,随后不知所终,阿依古丽重伤昏迷,吴朗更在阴差阳错之下和潘笑夫的手下窦家兄弟混到了一起。在前方等待着吴朗的又是何等考验?

第四章姑苏世家

一曲沧桑,一肩夜色。多少往事不堪提,徘徊护城河。天如蓝,山似墨。秋叶零落,私语窃窃。

半生梦未灭。只是忍了意气,不再向人说。自古英雄唯余名,珍重向来层层锁。不见当年豪杰,只见当年明月。

吴朗一众人看先前遇见的姐弟俩去而复返,大有兴师问罪之态,反而都笑起来。

窦家兄弟在苏北武林之中,也是有名有姓响当当的角色,怕过谁来?老三见事最为明白,当下悄声吩咐手下:“先放路让他们俩进来,接着四下里围住。他们的牲口脚力了得,小心给跑了。”

众跟班会意,散开队形,待姐弟俩进圈。路上行人见情形不对,纷纷闪避观望,小声议论。

那小女孩儿两只眼睛左右转动,吁了一声,勒马停住。那小男孩唯这位姐姐马首是瞻,也立即停步。

吴朗心中赞了一声:嘿,好机灵!向老三使个眼神。老三轻轻做个手势,六七名跟班向姐弟俩后方掩去。

小女孩忽然道:“走!”

两人突然掉转马头,黑白二骏当真非同凡响,竟是原地转身,说奔就奔,众跟班想要拦时,却哪里来得及?只听那小女孩道:“表弟,我们先回家告诉姨娘。在苏州城里,他们还能跑了不成?”说话之间,两骑已经远去,不一刻进了城门,消失不见。

窦家兄弟计策未售,又给俩小孩逃脱,少不得有些懊丧。

吴朗劝时,三兄弟道:“小的想跟他们商量商量,买下他们的马来,孝敬少爷。”

吴朗笑道:“倒难为你们一片好心。不过,他们不像缺银子的主儿,肯卖马么?”

窦老二道:“买卖一张嘴嘛,商量商量,大约就肯了。”

窦老四嘿嘿笑道:“他不肯,咱们便拿出绝招。”

吴朗奇道:“什么绝招?”

窦老四道:“一吓二哄三硬抢。”

吴朗拇指一伸:“高明!这么样的话,那两匹马多少银子可以拿下?”

窦老四伸出五根手指头。

吴朗笑道:“五十两?”摇头。

又问:“五百两?”摇头更欢。

吴朗道:“五……”

窦家三兄弟齐声道:“五两!”

窦老二道:“就是五两,多了一个子儿都不给他。”

窦老三道:“买两匹,少了一根毛都不行。”

吴朗惊讶:“这么厉害?”三兄弟均笑。

老四道:“给他五两银子,算是好的,咱们兄弟不想给少爷丢人。”

吴朗摇头笑道:“厉害厉害!喂,你家的那座金山我看上了,一钱银子卖不卖?”

老四点头道:“卖,卖!”几人均哈哈大笑。

却听嘿嘿哼哼,有人冷笑。这人冷笑声很小,却偏偏便能穿过吴朗、窦家三兄弟、众跟班的笑声,传进众人耳鼓。

吴朗等人吃了一惊,循声瞧时,却见路边一人骑着一头青驴,正向几人冷眼发笑。

那人五十来岁的年纪,身材矮壮,一颗方方大大的脑袋似是越过脖子直接装在肩膀上,鼻阔脸短,眉毛纠结,胡子乱糟糟的,双眼白多黑少,带着说不出的冷漠厌世之感。

吴朗一向天不怕地不怕,所见过的厉害人物如雪山老怪、丁骄阳、唐赛儿等,哪一个不是人见人怕的角色?吴朗却也没怎么觉得打怵。然而见了这个矮胖子,却不知怎的便心头一揪,竟感害怕得很。

窦家三兄弟见冷笑的是这么一位怪人,一时也均一怔。

那矮胖老者眼睛一翻,又是嘿嘿、哼哼冷笑一声,双足在青驴肚子上一磕,“驾”的一声,青驴“嘎嘚、嘎嘚”走进城门。

吴朗给那老者白眼一翻,不觉惕然,十分不自在。

窦老二道:“嗬!这苏州怪人还真不少。少爷,咱们快些进城,先找个客栈住下。咱们人多,可别像上回在无锡时,差点连店都没住上。”

一行赶入城中,日已西落。苏州到底城大,毫无住不上店的担忧,众人在城北找了家大客栈,只见招牌上书“忆淮客栈”四个大字。

窦老三笑道:“这名儿好。‘忆准客栈,看来这掌柜的记性好,谁欠他的账,那保管记得准准的。”老二、老四均叹。

吴朗笑道:“那是个‘淮字,不是‘准字,比‘准多一个点儿。哥儿几个可不敢欠账,否则记准之后,还要多一点儿,那可大事不好。”

窦老四道:“嗬,这么厉害?”

吴朗点头道:“厉害。”

掌柜是个圆脸的中年人,见来客人众,已经迎在滴水檐下,笑得满面春风,说道:“几位客官真是风趣之人。小店祖上是秦淮河的,不敢忘本,因此小店才以‘忆淮為名。各位,请,请!”

窦老三道:“啊呀,不敢忘本,便是忘不了本钱,记得准准的,再加上一点儿……嗬,掌柜的,咱可不敢欠你的账,现银,现银。”

掌柜赔着大笑,问明客人所需,开出十间上房。吴朗与窦氏三雄各住一间,剩下六间,十二名跟班合住。

吴朗一路上已经习惯众人服侍,当下进了房间。

窦老二跟进道:“少爷,简单洗洗风尘,一会儿上街好好吃上一顿。”

他刚出门,窦老三又进来,悄声道:“少爷,简单洗洗,简单吃点,晚上咱们……”右手五指轮翻,做个掷色子姿势,“……找个大场子好好赌他一场!”

片刻之后,老四又进来,羞答答道:“少爷,您老人家的相好……”

吴朗笑道:“你不用管我的相好,先尽着你的相好。”老四哈腰赔笑,欢天喜地倒退而出。

吴朗洗过手脸,眼睛一转,掩上房门,“噗”地吹灭灯烛,打开窗户,嘿嘿一笑,越窗而出。

那窗下正有一株桐树,吴朗手足并用,悄无声息上了树冠,在一根粗枝上斜躺了,视线透过叶隙,正对着窗户。他心里暗笑:这哥儿仨,一个好吃喝,一个好赌博,一个好姐儿。都让我拿主意,这不是为难少爷么?且让他们三个找不到,看他们自己怎么决定。

不过片刻,听得敲门声响起。吴朗对着窗户道:“都进来!”

窦氏三雄推门而入。三人心里都有了底,进门便齐声道:“少爷……咦,少爷呢?”在门后、衣柜、床下都看了,却哪里能见到?

窦老三到底见事明白,也曾跳出窗户看了一回,但见这里是客栈的后院,东边一排马厩,西边三间库房,北边排着十几口大缸,那是为着救火而用的。仍是没有少爷的踪影。此时天色已经黑透,窦老三道一声“怪哉”,仍从窗户跃进客房。

吴朗在树上看得好笑,见窦老三进窗户时轻功身法漂亮,心道:难怪他在逗家兄弟中说话最管用,却是不单脑筋好些,瞧来武功也是最强。

只听屋子中窦家三雄猜测推想议论得颇为激烈。老四道:“少爷却是去了哪里?怎么一声不响便走了?”

老二道:“人有三急。晌午打尖时那碗羊肉湯不怎么新鲜,铁定不是当天杀的羊,许是少爷吃坏了肚子找地方方便去了。”

老四道:“我也吃了三大碗,怎么没事?”

老二讥道:“你不辨香臭,能跟少爷比吗?”

老四怒道:“你辨香臭!”

老二笑道:“那是自然。”

老四哼了一声:“还不是一样吃饭拉屎!”

老二道:“这就是辨香臭了。倘若是你这样的,说不定便要吃屎拉饭。”他是吃喝行家,这话光顾着占口舌上风,说完之后,先自联想,不由得“呸呸呸”三声。老四反哈哈一笑。

老三一双斗鸡眼仍在四处撒目,说道:“老二、老四,你俩还有心扯这些闲话!这院子里没有,外头又黑灯瞎火的,倘若少爷有个什么闪失,孙天王不要了我们性命才怪!吩咐兄弟们,赶紧找人去!”

老二、老四也都急起来:“也是!”

十二跟班的声音片刻之间就传遍整个客栈,吴朗自己不出声,他们哪里能找到?片刻之后,众人纷纷回来报告,没见到少爷踪影。

窦家三兄弟让众手下继续找,自己在房间里等候。片刻之后,跟班又纷纷回来摇了一遍头。

窦老三奇道:“洗把脸的工夫,少爷能跑到哪里去?”

窦老二突然问门外跟班:“茅房找过了吗?可莫是掉在茅坑里去了?”有跟班说也找过了,拿灯仔细照了。

吴朗又好笑又好气,暗道:他奶奶的,你窦老二才会掉在茅坑里爬不出来!

老二、老四每回自己没了主意,便都望着老三。哪知聪明如老三者,也有智穷计短之时,在屋中踱步,越走越急,更兼热出一头汗,撩起衣襟擦了多遍,却还是没个了然主意。

俗话说“寸有所长,尺有所短”,窦老四忽然道:“啊呀,我知道啦!”

老二、老三齐喜道:“在哪里?”

窦老四先点了点头,又跷了跷大拇指,笑道:“行,真行!”

老二、老三追问:“你倒是快说呀,少爷在哪里?”

老四道:“咱们为什么来这苏州城的,你们两个反倒忘了?”

老三茅塞顿开,笑道:“噢……我也知道啦。少爷是故意避开咱们,偷偷找他的相好去了。”

老四哈哈笑道:“对啦。”

老二奇道:“他为什么要避开咱们?”

老四笑道:“你没有相好,你不懂的。喝酒是大伙儿在一起好,赌钱也是人少了不行。可找相好,你想呢?”

老二也终于明白,点头道:“对对对,是这么回事,定准!”顿了一顿,说道,“那咱们也不必等少爷了,刚才我问过这客栈的掌柜的,转过这条街便有一家四虎酒家,烧得一手好菜,哥儿几个先去治治肚子去!”

老四奇道:“什么酒家?”

老二笑道:“我也奇怪,后来客栈掌柜说了,这酒楼是当年江南四大才子之首的唐伯虎……”

窦家兄弟本都是粗人,但就在这“粗人”之中,也有“常粗”、“较粗”、“最粗”之分,老四便是那“最粗”的。倘若老二说的是其他历史文化名人,老四一定不知,可是说到唐伯虎,老四顿感“耳熟能详”。却是坊间便有说书先生,在唐伯虎这位才子之前冠以“风流”二字。老四对这二字可谓情有独钟,顿时喜笑颜开,抢道:“唐伯虎,我知道我知道。原来他家在这里开的有酒家。一个字:非去捧捧他的场子不可!”

老三失笑:“这话要是给人家听到,真把大牙都笑掉了。走吧走吧,先吃饭是正经。”

吴朗憋着笑,直憋得肚子都要痛了。听一伙人出了客栈,悄悄跟上,心里打着促狭主意:等他们菜上齐了,我突然现身,跟他们开个大大的玩笑。只见一伙人拐过一道街口,进了一座大酒楼。

吴朗上前两步,看清那酒楼招牌,果然是四虎酒家。门右侧挂了四只大灯笼,灯笼纱上各绣了一只五彩斑斓的老虎,张牙舞爪,栩栩如生。

吴朗寻思:唐伯虎的故事,我倒听女师父说过一回。传说他寅年寅月寅日寅时所生,因此起名就叫唐寅。寅对虎,这四虎酒家,大概就是这样化出来的。女师父说这人诗书画三绝,只是为人太过疯癫。哈,我倒是喜欢疯癫的。

眼看着一班人上了酒家二楼,窦家三兄弟居了临窗一桌,余者散坐别处。窦家兄弟到了哪里,嗓门必定最高,只听他们连点了许多酒菜,小二报完菜名,自去后堂传菜。吴朗暗中佩服:他们几人,毕竟是大行家。只说这些菜名,我就问不出来。却忽听街上有人道:“大伯伯,看,他们就在楼上!”

吴朗吃了一惊,循声一瞧,果然是进城时遇到的那个小女孩。那小男孩便在她身边,两人之后,却是那个头大丑陋的怪老者。三人都未骑马,老者拄着一根拐杖。那拐杖与众不同,宽约半尺,倒像一根条凳面儿。

吴朗心中一动,身子早闪,隐在墙角黑影处。

那怪老者冷冷一笑:“好阔绰哪。”

那小女孩道:“这群混蛋,竟敢在这里大摇大摆大吃大喝!大伯伯,我们上去!”便要进楼。

老者忙道:“慢着,慢着。”

那小女孩道:“怎么?”

老者温声道:“老爷可是吩咐过的,不准我们惹是生非。走吧,我们回家去。”

小女孩狠狠向楼上瞪了一眼道:“好吧,便宜了他们!”

那小男孩不服:“大伯伯,你打不过他们?”

老者笑道:“苏北四豆么,算是武林中一个门号,可大伯伯跟他们比么……”嘿嘿一声冷笑,意思是不在话下。顿了一顿道,“倒不是打过打不过。大小姐,小公子,倘若为了这点事便要打,姑苏穆家还忙得过来么?何况这几日老爷有事,咱们倘若再添乱子,老爷肯定会骂。”

那小男孩道:“我爹最讨厌了,胆小怕事!要是表姑夫在家,肯定要给咱们出气!”

那老者笑道:“小公子,你却不懂了,老爷岂是怕事之人?呵呵,走吧,走吧!”牵过那小男孩。

小女孩笑道:“只怕我爹也未必肯跟这些土包子打架。表弟,你跟大伯伯先走一步,我去买一盒花梨膏,咱们回家吃。”她一口江南软语,前头生气时说话已经很好听,此时温声笑语,简直便像黄莺恰鸣。

吴朗肚里接道:好啊好啊,你快些买回来,我要和你一起吃。咱们做个游戏好不好?少爷躺着,你来喂少爷。你那个表弟呢,少爷也不能太怠慢了,就让他学小狗叫,叫得好了,也给他喂一口。

老者道:“嗯,大小姐,你可要快些。”

小女孩道:“知道啦,大伯伯!”

老者领着小男孩慢慢前行,他那宽大的拐杖轻击街面,“的笃,的笃”,慢慢转过街角。

那小女孩笑嘻嘻地走向一个小夜摊,一等老者走远,立即转回身来。

吴朗便是耍心眼的行家,不由自语:“好家伙,果然是一条道上的!”

却见那小女孩伸颈一张,确信那老者没有回头,伸手从随身小囊中取出一张小巧的画角弓来。寻常的弓都有两三尺长,甚至有五尺长的,但那小画弓只有半尺左右。小女孩手在小弓上一扳,弓架上多了一根铁管。

吴朗暗道:这是什么把戏?他也回头望望,只见老者与小男孩的身影已在五十步之外,经过一处店铺门前的灯笼,又隐进暗中。

那小女孩冷笑道:“叫你们不长眼睛!”左手持弓,右手往铁管中塞进一粒弹丸,只听啪的一声轻响,二楼上窦老四应声大叫:“啊呀!”捂住右耳。

竇老三道:“怎么啦?”

窦老四伸手一看,手掌沾有血迹,却是右耳轮已被一物打破。

窦老二惊道:“这是怎么回事?”站起来细看老四耳朵,却听啪的一声,自己光头上中了一弹,顿时起了个鼓包。

老三叫道:“弟兄们,窗外有人暗算!”只听人声一下乱起来。

那小女孩收弓入囊,正要抽身逃走,却忽然手腕一紧,已被一人抓住。她打眼一瞧,正是白天见过的那个高大少年。

小女孩手腕一反,欲待使一招金丝缠腕化解,那少年却低声道:“快,跟我来!”小女孩一怔,点一点头,由着那少年牵手,折向墙角阴影之中。

那少年正是吴朗,牵着那小女孩刚潜到拐角处,忽然手上一轻,已被她脱出手去,接着腋下一轻,脚下一绊,身子不知怎么轻飘飘地已经离地,腾云驾雾般旋转了一个圈子,扑通一声,重重落到地上。

耳边传来那小女孩一声冷笑,接着墙头轻响,那小女孩已经越墙而走。

吴朗身子壮实,这一跤虽摔得不轻,却接着便一跃而起。窦老三的声音已到了近前:“暗箭伤人的,是哪条道上的朋友?”他轻功不弱,方才从酒楼窗户跃下,听到墙角阴影处有动静,立即奔到。

吴朗着了那小女孩的道,常人早就懊悔痛恨,他却不怒反喜,心想今日又学了一招,这招便叫做“将计就计、阳奉阴违”,脸上笑嘻嘻脚下使绊子,正自体会这小女孩这一招的种种妙处,见窦老三站在墙角明口,独门兵刃阴阳轮闪映着寒光,忙道:“我怎么知道是哪条道上的朋友?”

老三道:“是少爷?”

吴朗道:“可不是吗?啊哟,啊哟!”呻吟着走出阴角。

老二、老四、一众跟班前后下来,却见老三扶着吴朗道:“少爷受了伤!大伙儿快来扶少爷一把!”

老二、老四均大是吃惊,纷纷问询。他们两人一个头起疙瘩,一个耳朵流血,可与“少爷受伤”之事相比,那自是不值一提。

吴朗估计那小女孩已经走远,这才抻抻腰扭扭胯,说道:“嗬,厉害!厉害!”

老四道:“少爷与那恶贼打照面了?”

吴朗摇头道:“没打照面,只打了个照背。我刚才在客栈里洗了洗,忽然发现一件东西不见了,一下想起是放在了马车上。等我从马车上拿回东西来,你们几个却都走了!还不错,你们跟客栈掌柜留了话,让我到这四虎酒家来找。”

窦家三兄弟本来都怕少爷怪罪,一听这话放下心来。只听吴朗接着道:“我刚来到这酒楼下面,却忽然看见一个人……”

老四抢道:“是不是傍黑时遇见那个骑驴的胖老头儿?”

吴朗一瞬间心念百转:那胖老头儿与小女孩是一伙的,就算我说是胖老头儿,这哥几个也要刨根问底。他们几个什么都好,就是到了哪里都爱惹是生非。我要在苏州城打听当世名医,他们掺和只会添乱。明天起少爷要打听打听姑苏穆家,不能让他们老跟着。说道:“我刚到这里,见一人手上拿了个什么东西向楼上一指,结果你们两个就被打了。什么人却是没看清楚。那人一晃便要逃走,我急忙便追,哪知……”

老三道:“他们有同伙?”

吴朗摇头道:“那倒不是,就他一个人。他飞身上墙,我也跟着跳起,要拿他脚脖子。哪知这家伙跑的真快,一晃没了影子,少爷却不小心绊在一块石头上,摔了一跤。你俩伤得怎么样?我看看!”把老二、老四拉到灯笼下,看看两人伤势,却见老二头上起了蚕豆那么大的一个疙瘩,老四的耳轮裂开一道小口子,仍在流血,但均无大碍。

窦老三道:“算这家伙跑得快,不然让少爷追上,非要了他的命。”

吴朗摆手:“我看那人武功不错,我未必打得过人家。”

窦老三哼了一声,说道:“少爷是雪山神君的弟子,动动小指头,也要了他的命!那等小贼,就算是落在我们兄弟手里,一样把他大卸八块。”

窦老二道:“铁定弄死他!”

窦老四道:“一个字:算他溜得快!”

吴朗暗暗好笑:原来他们以为我是老怪物的弟子。老怪物的账,慢慢算,且不忙多说。

要说窦家兄弟,真是心大量宽,受了算计,却浑不当回事,邀吴朗再进四虎酒家,重新落座。

窦老四关了窗子,对小二道:“你们这里真不省心!”小二点头哈腰应承。稍顷,好酒好菜端将上来。只不过众人均觉得这苏州不很太平,没敢放开量喝酒,好饭好菜,只是草草收兵而已。饭后老三也没想着要赌,老四也没提出逛窑子,回到客栈歇息。

第二日天色未亮,吴朗早早起床出门。窦老四听到动静,衣衫不整地追出来道:“少爷,你要到哪里去?”

吴朗向他挤挤眼睛,窦老四一怔之后,明白过来,鼓掌笑道,“好极。少爷去找相好的了,小的们几个……”

吴朗大手一挥:“随便玩,吃喝嫖赌!”

窦老四喜道:“少爷真是体谅兄弟!少爷,还有一件事,要向少爷禀报。昨天晚上,老三已经飞鸽传书给我们老大,老大不日就要赶来跟我们会合。这地头的武林人物太不知天高地厚,老大来了,那便大大不同!”摸摸受伤耳朵,胸有成竹。

吴朗多次听他们说起他们的老大窦你玩来,少年性情,只冲这名字便很想见见此人,笑道:“那可好极啦。其实不用老大来,小毛贼不过在暗处偷偷摸摸地跟咱们闹闹,明刀明枪的,他们敢吗?”

这话可是说到老四心里,返身回到客栈奔出,手上多了一个锦囊,往吴朗手上一放,拱手道:“少爷,找相好的不带金子银子怎么成?您老人家先去!一个字:马到成功!”

吴朗出了客栈,太阳还未出来,街上冷冷清清的。他不觉间来到那四虎酒家门前,望望楼台店招,望望墙角街口,想起那小女孩来,自语道:“你在这里摔了一跤,可千万莫要忘啦。”心里盘算:江南穆家,江南穆家。听那老头儿的口气,必定很是有名。少爷就怕你没名,有名就好打听。

忽听旁边传来一阵叫卖声:“卖馄饨来!皮薄肉鲜鸡汤馄饨来!”却是一位老阿婆挑着一副担子颤巍巍走来。旁边跟着一个十来岁的小丫头,背着两只小凳。

吴朗道:“婆婆,来一碗哪!”

那阿婆放下担子,摆下一只小竹凳,笑眯眯地道:“后生,坐哪!”

老阿婆捅旺爐火,烧上鸡汤,支起小面板,小丫头擀皮包馄饨,动作娴熟至极。

吴朗问道:“婆婆,生意好不?”

老阿婆笑道:“饿不死罢了。我们祖孙两个,没有门头,赚点儿活命钱就好哦。”

吴朗看那祖孙俩衣裳破旧,轻轻叹了一声。

老阿婆道:“听后生口音,不像本地人哪。”

吴朗笑道:“婆婆没听错。”

老阿婆又道:“后生长得可真是俊。这姑苏城里,没见过一个后生这样的公子。”

小丫头向吴朗望了一眼,也笑眯眯地道:“大哥哥个子好高。那你肯定能吃饭,我给你碗里多放两个馄饨。”

吴朗只感喜出望外,连道:“好啊,小妹妹,多谢你啦。”

小丫头抿嘴一笑,看鸡汤已开,下了馄饨。

稍顷,只闻得香气溢出,小丫头盛出满满一大碗馄饨端在小面案上。吴朗狼吞虎咽,吃得精光,只觉得昨晚吃的那顿四虎酒家的名菜与之相比,都不值一提。

那老阿婆在一旁笑吟吟地轻叹。吴朗放下饭碗,笑道:“婆婆、小妹妹,馄饨味道真好,谢谢啦。”起身便走。

那小丫头咦了一声,老婆婆轻轻按住她手臂,笑道:“后生,走好。”

吴朗兴致颇高,走出十数步,忽然想起那小丫头的神情,急忙折步回来,说道:“婆婆,我还没给钱呢,你怎么不说?”

那老阿婆笑道:“后生这么早出门,一定是饿着肚子的。人生在世,谁都有个不方便的时候,这碗馄饨,算是婆婆送给你啦。走吧,走吧。”

见她缓缓地挥着手,吴朗忽地怔住,不知怎么,鼻管有些发酸,笑道:“婆婆,我有钱呢。”从那锦囊中掏出一只五两银元宝递给老阿婆,“婆婆,这个够不够?”

那老阿婆大约一生中没见过这么大的一只元宝,眼睛一花,先自害怕,摆手道:“可不能可不能!后生,这只元宝能买得下一栋房子哪。”

吴朗故作惊讶:“那能买得一碗馄饨吗?”

老阿婆连声道:“那当然买得,当然买得!”

吴朗将银两向她一塞,哈哈笑道:“成交!”转头而去。

古城大街前,清冷的初秋早晨里,老阿婆与小丫头瞠目结舌,继而欢天喜地。两人回过神来,再望那道街口,却哪里还有那个高大少爷的身影?祖孙二人小心地摸着那锭金子,疑是犹在梦中。

吴朗腹安腿健,神清气爽,一路大步而行。不一刻太阳升起,街上行人渐多。向行人问路,果然穆家所在一问便知,一位老者说的更是令他喜出望外:“江南穆家,那是咱姑苏第一名医世家!不过,后生没有大病重伤,便不用去他家。去了他家也不给你看。”

吴朗问道:“这是为何?”

老者一脸佩服之色:“瞧你后生孤陋寡闻了不是?这一带谁人不知,‘江南穆医神,只治半死人。后生没听说过么?”

吴朗又惊又喜,笑道:“这不听你说了么?”

这苏州城乃江南水乡之冠,风物特别,小巷通幽,水道交织,不时有小船从水街一端缓缓荡来。

吴朗一边看景,一边急走,按路人所指,直走了一个多时辰,渐近南城,又问了一位大嫂,终于看到前方树木掩映着一座精致院落,那便是穆家了。

吴朗忽感心中激动,好像只要进到门里,便能见到母亲一般。他整整衣衫,先是大步走,后是快步走,再后来却是飞奔起来。片刻间到了那院落门前,只见粉墙朱门,墙内异树奇花,探枝绽蕾,趣意盎然。门楣上挂了一面乌底泥金匾额,上面写着四个大字,见是:岐黄杏林。字迹清秀之中,透出遒劲,飘逸俊朗。只不知为何,虽是已近中午,却是大门紧闭,门口幽静,连个人影也没有。

吴朗自语:“岐黄杏林,莫非找错了地方?”一想到杏子,不由咽了一口唾沫,迈步上前,“啪啪啪”拍响门环。等了半晌,没有动静,又拍了“啪啪啪”三响。他正心间忐忑,忽听“喵呜”一声从左侧墙头传来,吴朗一个激灵,不由哑然失笑,却是一只小狸猫从花树间跳出。

那小狸猫十分可爱,向他望了一眼,微微胆怯,又略略探寻,沿墙慢慢走来。小嘴巴绽开,这回却叫声极小。勾肩耸背,掉尾拉胯,行动间依依之态更浓了些。

吴朗伸手道:“过来!”那小狸猫竟然当真一跃而起,扑入吴朗怀中。

吴朗抱住小猫,笑道:“主人在家吗?”再度拍门,却仍是没有动静。他心里嘀咕:姑苏世家,怎么会大门紧闭,没有人声?走开两步,回头望望,突然返回,脚下一点,右手在花墙上一搭,蹿上墙头,隐在一丛花树之间。他练武天赋极高,这一招摩崖飞渡是男师父吕洞宾传授的得意招数,端的是细致入微,毫无声息,便如怀中的这个小狸猫一般。

吴朗撩开一片花叶,往院中看去,只见屋舍井然,亭台楼阁,假山竹林,雕井秋千,无一不精致秀美。正面一座厅殿气势不凡,却朱门紧闭,偌大一处精美院落,竟是没有人影。

吴朗放下小猫,谁知那小猫依依不去,喵呜轻叫,又绕回他脚边,竖起尾巴,呼噜噜念着佛,在他裤管上蹭来蹭去。吴朗小声问猫:“他们家的人呢?”

那小猫虽通人性,却哪里能答?吴朗微一沉吟,索性站起身来,朗声道:“主人在家么?有客来访!”

稍一停顿,提高声音又道:“主人在家么,有客来访!”

忽听一人冷冷道:“送客!”

吴朗吃了一惊,扭头四顾。他身材高大,又站在墙上,看这院落一目了然,但说也奇怪,那声音听来就在院中,却偏偏一个人也没有看见。

吴朗抱拳道:“在下有事求见姑苏世家主人,请主人现身赐见!”

那声音又冷冷道:“送客!”

吴朗恳声道:“在下远道而来,只因有要事相问。万请主人赐见!”他的男师父吕洞宾文学武功,都具造诣,吴朗天资聪明,交际辞令,早便不俗。只不过如此低声下气以言相求,却是头一回。倘不是为着母亲,神仙岛少爷断不会如此。

谁知那声音更冷,连道:“送客!送客!”

吴朗这次听清声音来处,定睛一看,不觉哑然失笑,却是那厅殿滴水檐下挂了一只鸟架,架上的一只长羽大鹦鹉正自学舌。也不知它听主人说过多少回“送客”,竟然学得如此惟妙惟肖。

吴朗轻轻跳入院中,步上殿阶,对那鹦鹉道:“既没有迎客,如何送客?”

那鹦鹉乍开羽毛,对着他哧哧吐气,脖子一抖,“喵呜”一声。

吴朗哈哈笑道:“好鸟!今后不要说送客,要说迎客。说,迎客,迎客!”

突然之间,那鹦鹉振翅厉鸣,吴朗吃了一惊,却听头顶轻响,不知从哪里来的一片大水从天而降。

吴朗急向后闪,忽地脚下一滑,却是铺地青石板居然变得没有根基,滑动不定。吴朗虽不到十五岁,练武却已十年,当下走个连环步,身子急旋飘移。这招唤作铁桩轮,是女师父何仙姑传授的应变妙招。物体旋转之时,最为稳定。何仙姑练的是道家武学,舒展不乏刚劲,所用的兵刃雷霆拂便将至柔与至刚相辅相济。

吴朗本是练武奇才,甫遇险情,立即生变,急旋中身子拔起,掠向左侧一座假山。那假山是太湖石所砌,嶙峋怪嵬,清注沥沥,注入山下小池。

只听一人道:“咦!”

吴朗又是吃惊又是好笑:“原来又是你!”却是已听出那一声“咦”,正是昨日那小女孩儿所发。

他身在空中,看准假山下的一片漏水石板,足尖轻点,准备落下。

忽听另一人道:“人死!”却是昨天那小男孩的声音。

数人齐声应道:“是!”

吴朗微微一怔:“人死,什么意思?”双足刚落,那假山突然从中开裂,露出一条大缝。脚下石板陡然移动,将自己往那大缝中送去。

吴朗念头急转:他妈的,少爷被送进去,可不“人死”怎么的?眼见两边石壁便要合到,猛然一纵,在假山顶一搭手借力,急忙之处,还是那招摩崖飞渡逃离险境。打眼一望,只见满地的青石板来回滑动,哪有可落足之处?他机变之能,非常人所及,伸掌在假山石上一拍,身子倒飞,折向西北角的秋千架。

只听那小男孩又道:“鬼有!”

数人又应道:“是!”

吴朗心道:没有鬼才不对。身子踡缩,半空中一连翻了三个筋斗,重新落回假山之顶。这时假山已经合并如初,他双足就着假山石一高一低,转头瞧秋千架,果然绳索悠忽收起,两根立柱迅速并拢,倘若自己方才落上秋千,已被牢牢困住。院中青石板滑动之间,更兼上下起伏,令人看着头晕目眩。

吴朗又好气又好笑,急道:“兩位小朋友,我……”

话未及毕,那小男孩又道:“人死!”

吴朗不待假山开裂,早已飞步下山,脚尖在起伏不定的石板上一点,就势扑倒,滚向墙角井台,脊背在井台上一靠,身子倒溜上去坐住。这叫做倒骑驴,却是神仙岛另一位老岛主张果老的看家本领。吴朗九岁时便偷学了这一招,时时用来跟父母耍赖、与师父周旋,若算派上正经用场,这又是头一回。他坐在井台之上,忽然叫道:“丁申!”

那小男孩的声音道:“咦,你怎么知道?”

原来吴朗反应奇快,方才虽在仓皇逃避之时,脑筋却急速转圈,忽然想到那小男孩所说的“人死、鬼有”竟然是“壬巳”、“癸酉”。这乃是以天干、地支区别方位之法,其中十天干为:甲乙丙丁戊己庚辛壬癸;十二地支为:子丑寅卯辰巳午未申酉戌亥。天干与地支两两组合,便是纪年之法。甲子、乙丑、丙寅等等,以此类推,共得六十之数,所以有“六十一甲子”之说。吴朗师从道家,阴阳八卦、天干地支乃入门功夫而已,前面只不过没想到纪年之法用于方位,才没听懂那小男孩的号令。

他想通此节,立即便知自己所坐的井台处于“丁申”之位,是以提前叫出。那小男孩却多次听家中大人说过,此方位之学乃传家秘技,是以听吴朗说出,当真惊奇至极,反而没有下令发动“丁申”位的机关。

吴朗已料定那小女孩与小男孩必是躲在殿内,指挥家人跟班按口令发动机关,只要自己每到一处,那处机关便应声发动。听那小男孩发问,哈哈一笑道:“我猜的。我掐指一算,从不失算。我还算出你姓穆,对不对?”

那小男孩的声音道:“咦,他怎么算出我姓穆?”

小女孩的声音道:“你是穆家的小公子,不姓穆姓什么?他不是算出来的,是打听到的。喂,你个傻大个乡巴佬,掐指一算,大葱大蒜!你要是会算,能不能算出本小姐姓什么?”

要说吴朗本以身材高大为傲,被人称作“傻大个乡巴佬”,也确实在“掐指一算”之外。他这人天生的闻过则喜,笑道:“好呀,你先莫急,一个一个来,还没算完你弟弟呢。你弟弟姓穆,叫木头疙瘩,对不对?”

那小男孩的声音道:“哈,你胡吹什么哪,我叫穆仰鹊,仰慕的仰,扁鹊的鹊。你算错了吧?”听来颇是得意。

吴朗摇头道:“我从来没有算错过,定是你的名字取错了。”

小男孩道:“我的名字是我爹爹取的,怎么可能取错?”

吴朗双掌一拍:“难怪不对。原来你的名字是你爹爹取的,不是我取的。”

那小男孩浑没听出吴朗言语中的便宜,笑道:“哈,你到底承认你算错了。”

吴朗道:“好吧,我再算你姐姐的名字……”

小女孩的声音道:“不用你瞎算!”

吴朗不理会,仍道:“你叫穆仰鹊,她可能也姓穆了……”

那小男孩笑道:“哈,你哪里会算!她可不姓穆,她姓关……”

小女孩道:“表弟,不要告诉他!”

吴朗大笑道:“小姑娘,我算出你姓关了,你服不服?”

那小姑娘笑道:“我服了你个憨大头!丁申!”她前面那句“服了你个憨大头”说得慢悠悠的,“丁申”二字却是突如其来,话音未落,吴朗身下的井台突然翻转。

那井台宽窄不过三尺,谁知底下一口井别有洞天,井深竟然将近一丈,吴朗这回当真是始料未及,叫声啊呀,身子已随井台跌下去。

总算他身高臂长,忙乱之中,双手疾伸,双足速勾,脚尖蹬在后面井壁上,双手各有食中二指勉强挂住了井沿。吴朗只觉得凉气阵阵,看底下井水幽暗,不知有多深。他想解困出井,但身子已经抻到最长,全身能借力之处只有两根手指尖,只能勉强不掉下去而已,哪里还有半点儿余力上去?这时往身上再放上一根稻草,他便会落入井中。

只听那小男孩道:“姐姐,他掉下去了!”

小女孩道:“咱们看看去。”

吴朗听得脚步声近前,当真叫苦不迭。他身子已经拉伸得没有任何余地,只要一使劲抬头,手指也会勾不住井沿,只能努力向上翻起眼睛。却见井沿边多了好几双脚,其中有两双小些,正是那男孩、女孩带人站在井边上了。

小男孩道:“喔哟,他居然没掉下去!”

小女孩笑道:“表弟,你看他像不像一只皮猴?”

小男孩拍手道:“好像好像!像极啦!”

吴朗苦笑道:“快点拉我上去,我撑不住了……”

小男孩蹲下来仔细端详他,眨巴着眼睛问道:“喂,你真的会算命吗?”

吴朗轻轻点了点头,又赶紧摇头:“……会……不……不会……”

小男孩道:“到底会不会?你这人怎么这么不爽快?”

吴朗肚里骂娘,往旁边那双小花鞋看去,视线尽力向上,也只能看到两条淡紫色的绣边裤管,随着微风轻轻晃动。只听那小女孩的声音就在头顶:“哼,你不老实,本小姐就跟你好好玩玩。表弟,你喜不喜欢玩石头剪刀布?”

小男孩道:“可我每次都会输给你。”

小女孩道:“这回不是跟我玩。你跟这个傻大个子玩。”

吴朗差点儿哭出来,这时双手的两根中指、两根食指都已麻木疼痛至极,随时都要掉进井中,莫说玩“石头剪刀布”,就是玩“我家有个木头人,不会说话不会动”也不敢应战,勉强笑道:“我……我也不想玩。”

那小女孩道:“你不跟我表弟玩也不是不行,那就跟本小姐玩,你赢了就拉你上来。不过,本小姐要玩的是马莲开花二十一。”

那“马莲开花二十一”也是民间小孩常玩的游戏,口令是“一五六,一五七,一八一九二十一;二五六,二五七,二八二九三十一”,嘴里数着数,脚下随口令踢跳,数错、跳错都算输。

那小女孩不待吴朗回答,已经开跳:“一五六,一五七……”

吴朗见她再跳下去铁定要照着自己手指上踩,吓得忙道:“我跟你弟弟玩石头剪刀布!”

那小女孩停下来,笑道:“表弟,这傻大个肯跟你玩了。我猜他一定會出石头,你出什么才会输给他?”

小男孩道:“我出剪刀!可是……可是为什么非得输给他?”

小女孩呵呵笑道:“你输给他,我们就拉他上来嘛。”

吴朗肚里暗骂那小女孩太过狡猾。他两根手指搭在井沿上,要出“剪刀、布”还差强凑合,只要一出“石头”,那就非掉下去不可。可已经知道那小男孩出的是“剪刀”,不出“石头”,那就非输不可。倘若输了,小女孩必定一脚踩来,还是要掉下去。

小男孩道:“姐姐,可……我想赢。”

小女孩在他耳边唧唧喳喳说了两句什么。吴朗耳力虽然不错,可对江南吴语本来就听得有些费劲,小女孩与小男孩的耳语,竟是什么也听不懂。他唯有哭笑不得:“这就叫当面坑人!姓关的小丫头,你可真行!”

只听那小男孩“哦哦唔唔”之后,喜声道:“好啊,傻大个,我就出剪刀,有本事你别出布!一二三,石头剪刀布,出!”“唰”的一声,小手呈剪刀之形,伸到吴朗面前。

吴朗等的就是这一时刻,脚尖奋力一挺,喊一声:“布!”右手离开井沿,迅如疾风,抓住小男孩手腕。

小男孩惊呼一声,被他拉入井中。

那小女孩惊道:“坏蛋!”不假思索,手臂伸出,拉住弟弟的另一只手。

小男孩双臂都被拉住,整个儿成了拔河比赛的绳子,吓得大呼小叫:“放开我!啊哟,不要放开,不要放开!”

吴朗笑道:“你这人怎么这么不爽快?到底要不要放开?”左手仍搭在井沿上,只是右手有了借力之处,已经轻松很多。头也能仰起来了,只见那小女孩小粉脸上又急又怒,微见涨红,更增俊俏。向她笑道,“啊哟,怎么是你?这么巧!”

穆家的一班下人小厮见小公子遇险,都吓得魂飞天外,围拢在井沿边上,却有六七人。一人道:“打他下去!”

另一人道:“侬憨大哟,不带小公子同下去哉?”

第三人道:“可紧吊起么。啊哟井头深,抓不起噻。”

又一人道:“众人小心么哉,莫碰那憨大,倘他掉下,小公子一挖下水。啊哟,小公子,侬如何?如何?”

吴语越调本就急促,七嘴八舌加在一起,简直如同百鸟齐鸣。

那小女孩手臂吃紧,更怕小男孩两头受力吃之不消,喝道:“放开!放开我表弟!”

吴朗笑道:“他输了还是我输了?”

小女孩怒道:“自然是你输了!”

吴朗道:“可你看看,你弟弟出的是石头,我出的是布哪。”

小女孩眼泪打转,咬着牙道:“你是坏蛋!你是憨大坏蛋!”

吴朗最爱学新鲜话,问道:“憨大是什么?”

小女孩骂道:“憨大就是你个傻大个!”

小男孩哭道:“姐姐,我手臂要断了!要疼死啦!”

小女孩哪里还有主意,一手扶住井沿,一手拉着弟弟,使劲不敢,不使劲也不敢,左右骑虎,上下为难,到底急得眼泪扑扑掉下。只觉得长这么大以来,从来没遇到过一个坏蛋像眼前的“傻大个”这般可恨。

吴朗道:“小兄弟,手臂哪里那么容易就断了?再说,就算断了,你们家会治病,随便就给你接起来了。”

小男孩道:“哪里那么容易?”

吴朗道:“要接不起来,那就是你们穆家胡吹大气,根本就不会治病。”

小男孩怒道:“我们家不会治病?”看来他对世家名声比对手臂看得尤为重要,一说到此节,居然不叫唤了。

吴朗道:“那你们家大门上为什么不写‘狗皮膏药,非得写什么‘黄什么‘杏,又是什么‘林的……”他对这“岐黄杏林”四字不解,乘机问出。

那小男孩不由得意大笑:“哈,你真是个憨大。岐黄杏林,那是当年成祖皇帝亲笔给我家题的字,说的便是我家医术高明。你什么都不懂!”

吴朗心道:岐黄杏林,原来便是医术高明的意思,又长了一个学问。笑道:“说我什么都不懂,未免不对。我玩石头剪刀布就很高明,不是赢了你么?”

小女孩咬牙道:“别跟他瞎说……你们快来拉住我,我也要掉下去了!”

穆家众小厮正自手足无措,听关大小姐发令,立即抢上:“侬拉手臂!”“拉住衣裳哉!”“挡起前些!”七嘴八舌之中,七手八脚拉住小女孩。

那穆家小公子手臂上的拉力忽增,痛得哇哇大叫。

吴朗寻思:可莫要真拽断了这娇气娃娃的胳臂。我来求他们家大人,事情搞砸了,那便麻烦。有了,他这表姐武功比他强好多,应该比他结实点。且看少爷来个空中换人。忽然叫道:“接住!”右手突然使力,小女孩拉不住,手掌脱处,吴朗已将那小男孩高高抛起。

穆家小厮跟班一齐惊呼,纷纷伸出双手,接向那小男孩。

小女孩惊叫道:“小心接住了……啊呀!”却是自己右手腕一紧,已被吴朗一把抓住。

那小女孩武功颇具根基,手腕被抓,立即掌缘翻转,无名、小指倒过来拿吴朗“寸关尺”穴道,手法十分巧妙。可惜她的手与吴朗相比太小,精妙的招数全然使不上劲。

吴朗笑道:“好厉害!”左手也离开井沿,两手都抓住小女孩右腕。

那小女孩上半身已被拉到井口,吃力不消,脚下一滑,便要掉落。

吴朗笑道:“大伙儿快拉住大小姐!”这场面他方才便已算计好了:那几名小厮拉住小女孩之际,自己便可趁机双足一蹬,脱离此井。

哪知正所谓人算不如天算,一名小厮听到不对,惊叫一声转身抢过来拉小女孩,不料脚下一绊,反倒一头撞在小女孩腿上。他“救人之切”都化作“撞人之烈”,却听小女孩啊呀一声,吴朗也啊呀一声,两人手臂交缠,一齐跌下去,扑通、扑通,没入水中。

那井水好深,两人一齐往下沉。吴朗到了水中,便是到了家里,正待双臂一分,蹿上水面,忽觉手臂、脖颈一紧,已被那小女孩牢牢抱住。

吴朗不由得上了怒火:“我究竟与你有什么深仇大恨,落到水里,你还是不依不饶?”摸到小女孩双臂向外一掰一推,雙腿一摆,便如一条大鱼般游上。

忽然之间,腰上一沉,被那小女孩扯住裤腰。接着腰臀一紧,又被牢牢抱住。吴朗大怒,提足反撩,扑的一声闷响,踢在小女孩肚子上。他自忖这一脚不轻,那小女孩却偏偏不放开。吴朗两腿使劲摆甩,小女孩却像长到他身上一般,反而愈抱愈紧。

吴朗渐觉胸肺憋闷,心想这小丫头水中功夫这等了得,自己憋不住气了,她竟然还能拼斗,不敢与她拼命,只好先上去再说。双手分水,升出两丈,已经露出水面。

只听头顶上众小厮道:“哇,上来啦!”

吴朗伸手抹去脸上水珠,却见右颈边“咕嘟嘟,咕嘟嘟”向上冒泡。吴朗先是一怔,继而大惊,探手摸向身后臀下,拉住那小女孩肩膀,奋力一扯,将她提出水面。

众小厮喜道:“哇,关小姐也上来啦!”

小男孩叫道:“姐姐,姐姐!”

那小女孩眼睛紧闭,已经昏死。

吴朗惊道:“啊哟,他妈的,原来你不会水!醒醒,醒醒!”

小女孩牙关紧咬,却哪里有回声?小男孩伏在井沿上,虽井中黑幽幽的,却隐隐看出名堂,顿时大哭道:“姐姐死了!我姐姐淹死了!”

众小厮都倒吸了一口冷气,这回却没有百鸟齐鸣。

吴朗左手提着小女孩贴到井壁上,右手按住她肚子,猛地一压。小女孩咕的一声,口鼻都流出水来。吴朗又压了几压,小女孩再吐出几口水,却仍是没有呼吸。吴朗举她过头,头顶在她肚子上,双手一面按住她后颈,一面按住她屁股,两下里一压一松,一压一松,那小女孩果然又吐出些水,却仍然没有呼吸。

吴朗将她贴回井壁,左右开弓,啪啪啪啪打了她六七个耳光,叫道:“醒来,醒来!”

小女孩还是没有反应,头顶上小男孩的哭声,众小厮的骂声却响成一片。这时已不像百鸟争鸣,而是成千上万只鸭子惊叫了。

吴朗抬头骂道:“他妈的,你们懂个屁!”他在海岛长大,救援溺水者乃是行家,当下横下心来,狠狠道,“我就不信弄不活你!”把小女孩平放在水面上托住,一手捏住她鼻子,猛吸一口气,俯过头去,嘴对着小女孩嘴巴吹氣。

只听头顶上千万鸭鸣汇成齐声怒吼:“你这憨大,要作死!”

吴朗所用的方法,今称“人工呼吸”,古称“接阳招魂”,此措乃是救人灵术,只要及时,十有八九能救人活命。果然只吹了六七口气,那小女孩胸脯开始起伏,眼皮眨动,轻轻睁开一线,突然哇地又喷出一口水,哇哇哭起来。

井筒上空一片欢呼。

吴朗松了口气,扶那小女孩靠在自己肩上,抬头道:“你们快点放绳子下来,拉我们上去!”

众小厮答应一声,却接着便为难:“没有绳子哪!”

吴朗没好气道:“他妈的,你们憨大!那秋千架上不就有绳子吗?快快去解!”

众小厮道:“啊呀,可不正是!”抢着取去了。

小女孩哭了几声,突然抬手,啪的一声脆响,吴朗已吃了一记耳光。

吴朗当真怒极,一把拿住她手腕,喝道:“你怎么还要打人?”

小女孩怒道:“你是憨大坏蛋!你是大坏蛋!你……你……”小嘴撇歪,再次哭起,“你为什么这么坏……”

吴朗怒极反笑:“到底是谁坏?你们一直在害我,我好心好意救了你……莫不是谁救你谁反而是坏蛋?哈,你害人反而是好人?原来你们家的道理是这样讲的,那好,我现在一松手,你就又掉到水里,这样就算是好人了吧?”

小女孩吓得一把抱住他脖子:“坏蛋!别松手!可你……你……为什么……亲……亲……”神情悲凄,双眼中满是恨意。

吴朗总算明白过来,冷笑道:“呵!好稀罕么?我不给你吹气,你会死知道不?亲你,谁稀罕!”与那小女孩面对面,见她花瓣似的小脸漂亮可爱,肚里不由得嘀咕起来:恐怕当真稀罕呢。少爷倘若闲得发慌了,亲亲你红红的小嘴,也并不是十分无聊。心念一转,说道,“那你还抱着我呢,那又怎么说?”

那小女孩只恨得眼睛都要竖起来,咬牙切齿道:“憨大!坏蛋!你等着!我决不会放过你!”她的声音极小,然而语气中的威吓意味简直令人胆战。

吴朗失笑:“好呀,我等着。”

却听头顶上道:“绳子来啦!”

那小女孩转过身子,仰头看绳子,谁知真是流年不利,却是那口井太深,小厮已经把胳膊都伸下来,这端绳头仍离水面有四尺多。若是在平地上,小女孩武功不俗,轻轻一跃便能抓到绳子,可这是在水里,她莫说跳高四尺,便是四寸都难于登天。手向上伸了半天,井沿井底两头都急得够呛。小女孩到底脑筋灵活,对吴朗道:“憨大,你托住我脚底!”

吴朗笑道:“这有何难?只是你上去之后,会不会再对付我?”

小女孩眉头微皱,忽地笑道:“那怎么会呢?快托我上去。”

吴朗沉吟道:“可万一……倘若……不幸……”

小女孩怒道:“你怎么这么啰唆?快托我上去!”

吴朗冷冷笑道:“我是你的仆人还是什么?关大小姐,你心里打的什么主意,本少爷一清二楚。我说三个问题,你要是不老实回答,本少爷手一松,让你再好好尝尝这井水。”自己一低头,先喝了一口,咂嘴道,“嗯,清凉甘甜,这水不错么。”

那小女孩反唇相讥:“好喝么?本小姐刚刚洗过脚。”

吴朗笑道:“本少爷连澡都洗过了,还在里面撒了一泡尿,你不也喝的有滋有味吗?”

那小姑娘怒道:“你……”突然间神色如常,说道,“好,哪三件事,你说。”

吴朗忽然大觉遇到知音。寻常之人,气怒之时,往往不计后果,看见南墙,明知会头破血流,也拼命撞过去。吴朗自幼性情与常人迥异,临事再乱,头脑却决不糊涂,所谓斗气顶牛的蠢事,那是绝对不做。这小姑娘不过十一二岁,受他言语侮辱,居然能瞬间冷静;再想起她在那四虎酒楼墙角将自己的重重一摔,及方才的种种狡计,不由得起了惺惺相惜之感,心想:她跟皎儿师妹差不多大,心眼儿却何止多她十倍?神仙岛上,从来没见过这样的精灵人物。那小女孩身处水中,手臂紧抱着他,若是除去打人骂人不算,简直便是“全心相托”,温柔可爱至极。吴朗正是少年初成,眼光停在小女孩脸上,忽然柔声道:“你叫什么名字?”

那小女孩道:“这算不算第一个问题?”

吴朗想要反悔,却不知怎的怕她瞧不起,当下点头道:“算。”

小女孩道:“我叫关……关青青。”明代程朱理学盛行,男女之防最为恪严,男子打听姑娘芳名,乃是轻薄之举。那小女孩虽则年幼,说出自己名字,仍感羞恨难当,小脸红烫。

吴朗道:“青青,青青,好名字。青青河边草,绵绵到海角。难怪,难怪!”他心想:我来自海岛,这可不是应了吗?

关青青道:“第二个问题是什么?”

吴朗想了一想问道:“那你多大了?”

关青青冷冷道:“十二了。第三件又是什么事?”

吴朗忽感自己真是混蛋透顶。他的三个问题本来是想问:“穆家是不是收了一个美貌女病人?”、“她的病治好了吗?”、“她在哪里?”

这下可好,三个问题已经用去了两个,最后一个万不可浪费,当下问道:“我妈妈在哪里?”声音关切,亟盼解答。

关青青简直要哭出来,摇头道:“你松手淹死我好啦。”

吴朗惊道:“我妈妈……我妈妈……难道……”这些天来,他其实无时无刻不担心妈妈的病情,有时闪过“万一伤重不治”的念头,梦中都会惊醒。这时听关青青话中之意,只觉得一颗心往下沉去,“难道死了”几个字,竟是无力问出。

关青青怒道:“你这不是有意难为我么?我连你是谁都不知道,又怎么认得你妈妈是谁?本小姐答不了你这样的问题,你不用再跟我耍这些花样,直接淹死我就是了!”

吴朗这才明白过来,虽感失望,但又想总比听到妈妈的噩耗好,忽然哈哈大笑。

关青青已精疲力竭再无斗志,懵怔哭道:“你个憨大傻瓜外加疯子……”正料定这“憨瓜疯”接下来必定要一松手让自己沉入水中,哪知却听他忽然道:“你准备好,我数一二三,你伸手抓绳子。”

关青青方才已遭溺水之厄,對呛水实已害怕至极,一听此言,简直不相信自己耳朵,小脸上蓦然散出惊喜:“你说什么?”

吴朗道:“一二三!”发力一推,关青青蹿出水面,双手一扑,已抓在绳子上。

吴朗沉入水中,脚下一蹬,冒出头来,笑道:“你上去之后,可莫要害我。”

那井深达数丈,方才关青青与吴朗在井底下所说的话,声音都极小,穆家小公子与众小厮一句也没听清,只有吴朗那“一二三”却是听到了,看清关大小姐已抓住绳子,当下一齐用力往上拉。关青青身怀武功,若是平时,抓住绳索,自己也能爬上,可这时又冷又怕,勉强抓在绳子上不掉下去,已经不易。

吴朗笑道:“小心抓好了!”仰头上望,关青青身上的水顺着双足沥沥流下,都滴在他头上。

吴朗忽想起她说的“洗脚水”一节来,自语道:“少爷躲开不行么?你的洗脚水有什么好喝?”可他毕竟顽劣性情,竟觉得井水从关青青身上落下,滴滴如珠子坠落,好看至极,居然不舍得移开,任滴水啪嗒啪嗒,溅在自己额面之间。

关青青娇小的身体一尺一尺升上去,终于到了井口明亮之处。吴朗眼睛忽地一亮,只见关青青一只脚白白的,却是鞋子脱落了一只。吴朗扭头四顾,果见另一侧井壁边漂着一只绣花鞋子,连忙抢过去抓住,抬头见关青青已爬上井口,心想:这只小花鞋本少爷先替她保管着,待会儿捎上去,小丫头岂不还得感谢我?揣入怀中,双手拢在嘴边喊道:“放下绳子!”话音未落,上面绳子已经垂下。吴朗大声道,“我要上去了,你们拉紧绳子!”双足猛地蹬水,蹿出水面足有五尺,右手探处,抓住绳头。

忽然之间,只觉得绳子绵软无力,无根无梢,接着缓缓掉下,中间连着那片秋千座板,一齐向头顶砸到。

吴朗扒开绳板,再度入水,冒出头来道:“你们真够笨的,怎么不小心抓好?”

只听关青青声音沿着井壁传下来:“大坏蛋,你在下面等死吧!”接着咔咔声响之中,井台翻转合拢,又围住了井沿,唯余一小片天能看见。那井口边多了好几个脑袋,依稀是关青青与穆家小公子及两名小厮。

几人哈哈大笑,长声喊道:“憨——大——”

吴朗先是一怔,继而一怒,接着便哈哈大笑。他笑自己真是糊涂透顶,居然会相信关青青这样一个小女孩,真是白白枉了一向自封的“天下第一聪明美少年”称号,倒是关青青所赠的“憨大笨蛋”四字绰号,再为合适不过。

那井口的几个脑袋影子一晃而去,接着一块大木板盖将上来,咣的一声,井中顿时一片漆黑。

吴朗笑了一通,只听到回声激荡,仿佛都在嘲笑自己。

吴朗道:“憨大笨蛋!”回声也道:“憨大笨蛋!”

他笑了一通,情绪慢慢平静,自语道:“江湖之中,除了父母、师父、教主,再没有一个可信的人,你须牢牢记住!”忽然心底泛起一股凉气,“我只怕是说错了。就连父母都不可信。爹爹为什么要杀我?要杀妈妈?妈妈跟老怪物说过什么?以老怪物的武功,动动指头就能要了我的命,何以反而对我那样害怕?”

他以往的海岛日子,玩水碰海为主,习文练武为辅,被众老弱病残宠爱敬佩,当真是无忧无虑,不料如今初入江湖,便迭遇怪事。他本是爱动脑筋的人,只是这些事却无论如何想不明白,可眼下如何从这里出去才是正经。

他伸手摸那井壁,却是石块砌成,多年水浸,生满青苔,滑溜溜的。他一个激灵,顿知危险至极:我十天八天出不去,便要活活饿死在这井里!

这井中漆黑一片,没有任何光线,吴朗虽是自幼练过功夫,目力比常人略好,却一样什么也看不见。他身上本来带着火石火绒,可早已湿透,又有何用?越想越是害怕:倘若没人来救,不要说十天八天,就是十年八年,也没法子出去,这可怎么是好?一念及此,放声喊道:“关青青,让少爷出去!关青青,让少爷出去!”

只有回声在井中激荡,良久不绝。却哪里有人理会?

吴朗怒火渐息,自语道:“看来非得麻烦少爷自己出去了。小丫头,你等着,我出去之后,不让你掉到井里,那就不算本事!”

那井水颇冷,好在吴朗自幼玩水,在海岛时便是隆冬季节也照常下水不误,若是换作平常人,只消半个时辰,便要冻得四肢僵麻。

吴朗在暗中摸索,那井壁的石块均为长方形,宽约两尺许,高可一尺,垒得严丝合缝。他试着手指抠入石缝,爬上数尺,然而身子离开水之后,没有浮力,便再抓不住石壁,数次尝试,数次跌回水中。他忽想起小时候见过一只老鼠落入水缸,一直咻咻地喘着气往上爬,然而终于淹死。当时他看得饶有兴致,现在忽然明白了那只老鼠的痛苦处境,自语道:“我这样一直爬,早晚跟那老鼠一样。天下第一聪明人,你想想别的法子吧!”

他每遇困难,便用“天下第一聪明人”自励,先是这样打气:我既然是天下第一聪明人,那么便要用第一聪明人的办法。第一聪明人遇到这种情形,应当如此如此这般这般。结果往往便能想出高明主意,克难达成。

他这时便心想:我一定会爬出去!徒手爬不上去,我就借力爬上去!从哪里借力呢?

此时若是刀剑在手,那一切都不成问题。吴朗在跟吕洞宾学剑法之前,便先听父亲口授过天刀门刀法。但他一来学武不甚用功,二来年龄毕竟不大,尚没有自己的趁手兵刃。一想到刀剑,顿时十分佩服窦家兄弟。那天自己一言不对,三兄弟便兵刃在手,当真是印象极深。没有刀剑,只好退而求其次了,他忽然脑海一亮,急忙伸手入怀,去摸索一样东西。

那东西是一个小小革囊,囊中躺着两枚钢镖,乃是正宗天刀门飞镖。天刀门以刀法、飞镖立足武林,吴土焙在儿子八岁时,便赠给他两枚飞镖。此镖乃精钢打制,长三寸三分,宽八分八厘,十分锐利。吴朗急忙打开革囊,哪知忙中生乱,却听“扑通扑通”两声轻响,两枚飞镖都跌落水中。

吴朗真想打自己一巴掌,却只能哈哈一笑,潜到井底。好在那井径不过丈余,海岛少年使出摸蛤蜊的功夫来,一尺一尺一寸一寸在井底摸索,忽然间右手一痛,被一物割伤。他虽吃痛,却是心下大喜,当下小心试探,摸到一物,正是一把利器。触到手柄,一把抓住,心中不由惊奇,却是此物并非自己所失的飞镖,入手沉重,另一只手小心探触,竟是一柄利剑。

吴朗持剑在手,分水返回水面,呼哧呼哧好一顿喘气,哈哈笑道:“掉了飞镖,却拾回剑来,莫非这是一口神井,能变小为大?”將长剑小心插在上方一道石缝中,仍回井底寻找两枚飞镖。这一次却无功而返,换气之后,立即又下,换了六七次气,才在一块石头旁先后摸回两枚飞镖。

他在水面上抓住那块秋千板,将两端绳头分别系住飞镖的镖尾,然后将镖插入上方石缝,如此一来,秋千板便吊在井壁边,款款着水。吴朗趴在木板上歇息了一会,心下大慰:办法有了。两枚飞镖外加一把剑,刚好是三样趁手家什儿。我爬上一尺,就把绳子解下一头,拴在剑柄上,插高一尺,爬上去之后,再移另一枝飞镖。如此移动一次,便能升高一尺。这井约摸有四丈吧?少爷不用两个时辰,便能出去啦。

又想:这办法两件利器勉强,三件最为趁手。哈,看来我的救命镖掉到井底,原来是圣母保佑。倘若方才不失落,就拿不到这把剑。接着又思索细节,想到剑刃太长,一来不易着力,二来怕不小心割断绳子,应当折去一截使用才好。

那长剑十分坚韧,吴朗好不容易就着石缝一截一截折去剑刃,留下三四寸长的一段,当下用“三钉两落一挪”之法一尺一尺升井。这真是苦活累活,尤其是单臂吊在绳子上楔入钉子的时候,手臂酸痛难当。左手食指在井底时割伤,一用力气,更是疼得钻心。好在吴朗力大过人,意志坚韧,忙了约摸一个多时辰,已经升了将近两丈。

他在中间坐在秋千板上休息一会。默算距离,心想再有一个多时辰,便能出井了。进井的时候是巳时,申时便能出去了。又想,申时天色尚早,自己不知外面的情形,莫要又上了关青青与那穆小傻的恶当。待会儿到了井口时,便坐着等待,到天黑了,自己神不知鬼不觉出去。明日派窦家兄弟与十二跟班前来讨公道,倘若穆家蛮不讲理,说从没见过自己,那便突然现身,跟他们真刀真枪干上一场。

他打定主意,觉得体力已复,伸手沿着井石,去摸左侧的镖尾。触手忽觉不对,却是摸到一个环子,入手冰冷,乃是铁物。吴朗伸手抓住,另一只手去摸镖尾,却听啪的一声闷响,又触到一只铁环。他什么也看不到,只能摸索,半晌之后,却没摸到另外异物。

吴朗寻思:井壁上装了两个铁环,这是干什么用的?莫非穆小傻他爹娘留着上吊的?他妈的,那穆小傻虽傻,他爹娘未必也这么傻。这两个铁环定是另有用途。苦于目不见物,只能抓着又拉又扭。突然之间,那块附着铁环的井壁石咔嗒一声,一侧凹进,一侧凸出,竟移动寸余。他稍一怔时,那块石头咔咔声中,又移回原位,与别的石块齐平。他又惊又喜,轻呼道:“果然有门道!”

吴朗此子,遇到新鲜事,那定要一试究竟,否则便感心痒难搔。为此没少受罪,被蝎子蜇过、被毒蛇咬过、被猎夹夹过,有一次还险些让海鳗缠死。可每遇新鲜物事,还是着迷不悟。此所谓“死性不改”,娘胎所带。不过吃亏多了,经验便长,以后探寻之前,已知先防危险。当下将三枚“铁钉”逐一移到上方,以防那块大石突然掉出砸落自己。然后倒过手来,再拉铁环。谁知他摇撼半晌,那块石头纹丝不动。

吴朗自语道:“奇哉怪也!”回忆方才情形,断定必是误打误撞,碰巧触动了机关,那块大石才会移动。当下细思之后,即动手尝试。左扭右拉、右扭左拉、双扭双拉,均无反应。试到左扭右推,突然之间,咔的一声,石头侧转些许。吴朗再一使力,石头咔的一声,又复原位。他兴致愈高,思索片刻,终于领悟,仍左扭右按移动石头稍许,然后立即右扭左按,果然石头又移动稍许。如此交替往复,却听咔咔咔声中,那块大石寸寸移进凹处,忽然风丝蹿动,感觉透出一个洞口来。

吴朗心口怦怦直跳,拿手摸索洞口。里面空空的,似是极深。他心里猜测:井里藏着一个秘道,这会是什么?不管是什么,有一点可以断定,里面绝无危险。若是陷阱,决不会这么难进。好奇之心难以控制,当下从那洞口摸爬而入。

落地之后,里面竟另有洞天。右前方一道淡淡的光影透进,隐隐看清这竟是一间屋子。吴朗小声道:“喂,喂!”地室中寂然如初。吴朗道,“有人吗?当真不好意思,你家大门真是别致,在下好不容易才进来!”仍无回音。

吴朗确信这地室中没有人,向着那道淡淡光影走去。只六七步,便到了地室尽头,顺着那光影一看,却是一面镜子斜支在室顶一个透气孔中,外面天光照到,镜子便反射得有些许光亮。他向那透气孔看去,却黑洞洞的什么也看不见,不禁心里赞道:好法子,看来穆小傻他爹比他那不肖儿子聪明不少!

就着光线,模模糊糊看见这地室长宽各有六七步,四面墙边立着木架,上面零零碎碎搁着东西。正中还有一张方桌,一把椅子,桌子上散着一些零物。吴朗探到桌前伏低,瞧见火镰火石火绒,取起打着,将上面一盏灯点着,地室中顿时充满光亮。

他看清四壁木架上的物事,不自禁低低呼了一声。却见上面金银器皿、玉雕匣装,竟全然是宝物,琳琅满目,耀眼生花。其中东边壁架上是金银器,什么金瓯金壶金佛金杯银瓶银壶银像,大大小小足有上百件;南边壁架上全是玉器,花样百出,一目难全;西边壁架上全是珍珠玛瑙、宝石翡翠,无不灿然生光;北边壁架上是字画古玩,老坛旧罐、卷轴横幅,不一而足。吴朗连道:“我的妈呀,我的娘呀,我的胡大呀!”一时间心口狂跳,胸闷气促。

他也曾见过宝贝。女师父便有一只玉镯,珍而重之,不舍得戴,有一回曾让吴朗看过。她当时的神情犹如拥有一座金山,一生吃喝穿用不尽一般。

妈妈也有宝贝,乃是一条珍珠项链,大约六年前便再没见过了,好像是捐给教中的叔叔伯伯做了军资。另有一根银簪子,包在棉衣里,有一回对父亲说过:“假如哪一天咱落难了,就把这个卖了,也一样饿不死咱们一家三口。”吴朗当时小心地摸过那根筷子粗细的银簪,心想难怪岛上人人称自己为少爷,大约与母亲拥有此物不无关系。

但那点东西与眼前这成堆论箱的金银珠宝比起来,简直如同稻草土块般不值一提。要说真正有点身家,还得算今天早上窦老四赠了他一包散金碎银。

此时吴朗搓手扭腰,踢腿拉胯,呵呵欢呼,第一个念头便是将这些东西一股脑儿卷走。教主姑姑常为军资发愁,倘若把这么一大批宝贝送给她老人家,岂不是立了一大奇功?还有,少不得给岛上的伯伯、叔叔、婶婶、大娘一人送上一身好衣裳,至于米面酒肉,那自然更不在话下。

此念一起,先看自己衣裳。衣裳已经干透了,然而口袋太少太小,装不了多少东西。接着便看自己刚进来的洞口。要想从洞口中运走这大批宝贝再爬出井口,那当真难于上青天。

吴朗渐渐静下心来,自语道:“这一趟不能白来。拿不了多的,就拿点儿最好的。”在四面壁架上查看,拿起这样看看,拿起那样摸摸,只觉得每一样都好,真是令人犯难至极。

他随手在东壁架上抓起一具金虎塞入怀中,那物沉重,坠得衣襟都要敞开,赶紧把腰带解下来重新系紧。心中一动,又在南架上拿了一件玉雕塞入。腳下如风,西架上取了一把珠子也塞进去了,北架上取了两副卷轴插在后颈衣领中。这一来衣裳又紧又重,迈步都困难了。自顾了一会,不觉失笑,又都取出来放回原位,另取别的物事充塞。然而当此之际,取舍确实极难,他塞了取取了塞,倒腾了好几回,最终揣着满怀金银珠宝长叹:“他妈的,这不是让少爷为难么?”一会儿工夫已经折腾得精疲力竭,一屁股坐在那把椅子上休息。

喘了几口气,闲看桌子上物事,忽的心中一动,却见桌子上有一幅锦绣,上面还带着针线,绣的却是一个男子,只见面目清俊,衣带飘扬,有几分潇洒之态。锦绣已经作完,针线却还留在上面。看那锦绣针脚细密,手工精良,应是出自女子之手无疑,难道是穆小傻他妈绣的?

那锦绣不过一尺见方,上面人物栩栩如生,旁边的字迹分为两行,见是:君已着蕾妾栖木,李待桃僵悔接嫁。除非梦中巫山雨,否则咫尺隔天涯。

吴朗读了两遍,心想:这是什么意思?君已着蕾,莫非这个男人开了花?妾栖木,那是说绣花人睡在木头上了。巫山雨,咫尺天涯什么的,不是正经话。哈,穆小傻他妈挺有意思啊。

拿着那锦绣越看越觉得有趣,忽然心想:这便是最好的宝贝了。穆小傻他妈费那么大的劲到这里绣这玩意,不会是为着给穆小傻他爹一个意外惊喜。她不想让老公知道,才是对的。她睡在木头上,偏偏喜欢另一个开花的男人,换作谁也不想让老公知道。木头、穆……不觉自语道:“啊,我明白了!木头就是穆小傻他爹!这名儿倒真不错,他爹是大木头,他是小木头!”

打定主意,将金银珠宝全都放回原位,那块锦绣帕子小心贴身放好。见旁边还有描红用的粉笔、白绢,当下拿起笔来,在白绢上写道:“既有烂木头,不该再想花。生下小木头……”写完这句,才思略滞,想了几个结句都不满意,干脆胡乱写了句“起名穆小傻”。掷了绢笔,抚掌呵呵笑了一回。忽然见桌上还有一物,却是一本薄薄的绢书,先前遮在锦绣、绢布之下,没有看到。他信手拾起,一看封页上三个字,不觉心头一跳,见是《天刀谱》。

吴朗自幼便知父亲是天刀门门主,如何本门的刀谱会在这密室之中?莫非是重名之物?赶紧揭开内页,只见图文并茂,正是刀法纪要。第一招是敬天请刀,接着便是天网恢恢、天昏地暗,翻到最后一招天刀归位,正是三十六招天刀门刀法。吴朗对这套刀法最熟,一看便知这本绢书所记的,与父亲所授的刀法同出一辙,然而变化之间,却又有所不同。

吴朗自语道:“《天刀谱》怎么会在这里?”当真是无论如何想不明白。

呆了半晌,越想穆小傻他妈越不一般,不觉担心起来:“看这情形这女人没在家。万一回到家里,说不定就要到这井屋里绣花。让她遇到,决不是好事。”当下将那本《天刀谱》揣入怀中,吹灭灯盏,看墙角那面镜子,已变得黑洞洞的,心知外面已经天黑,依原路摸回井洞,将大石复位。仍用三钉之法,慢慢爬到井口。

他摸到井口盖板,轻轻移开一条缝隙,却见已是满天星斗。观察确认无人之后,轻轻翻出。将两枚飞镖、那把断剑拔出装在身上,绳索贴着井壁溜回井中,盖回井板,蹑手蹑脚走到墙边那株花树之下,顺树上了墙头。

他回望穆家院落,忽听喵呜一声,不由得心中一喜,果然又是那只小狸猫从花叶间钻出。吴朗低声道:“不送,不送,留步,留步。”轻轻跳下墙头。

忽然之间,只觉一阵劲风袭到,一人沉声道:“少年人,留下!”

第五章一针见血

却道是,离别苦。世上更有道不出。朝朝与暮暮,相逢不同路。除非结游行,各自在门户。恨不能,眼波能作关关鸣,披毛着羽昵相与。何为醒时笑,都作梦中哭。当恨前世未修福。今生续,慎言语。

吴朗从穆家跳出,正待离去,忽听一人沉声道:“少年人,留下!”一把向他肩膀抓到。吴朗吃了一惊,急忙沉肩挺肘,撞那人胸颈。那人侧身避开,呼的一声,左手反打。这一下变招好快,啪的一声,吴朗背心已着。

吴朗反应奇快,背心挨了一掌,立生变招,向前一蹿,立即又向后疾退。这招叫做瞻前顾后,“瞻前”卸去敌人劲力,“顾后”则趁敌人撤掌之际撞入他怀中,反肘顶出。这是吕洞宾教的贴身短打的小巧妙招,那人不识此招,果然上当,一声闷响,右肋被吴朗撞中。那人身子一缩,看来痛得不轻,却一声不吭,退后一步,挥掌又上。借着夜色照影,认出正是那大头胖老者。吴朗不想恋战,连抢几步欲逃。那人身材虽胖,脚下却快,拳招狠辣,如影随形跟上,招招抢攻。吴朗使出短打功夫招架,夜中你来我往,互有中招。

吴朗这套小巧功夫,有个总名,叫做无踪十变。总共虽只十招,然而以一变十,共可化出一百式复招。这拳法名称中有个“变”字,要旨全在变招迅速,声东击西,出其不然,攻其不备。吴朗天性机敏善变,对这套拳法练得最为得心应手。吕洞宾曾说他就这无踪十变而言,可谓“青出于蓝而胜于蓝”,运用之妙,已经超过师父。

他先头只想逃走,中了那老者几拳几脚之后,激出斗强之气,当下一心迎战,顾此失彼、左右为难、颠而倒之、欲擒故纵妙招迭出,那老者招架不暇,连中数招。但他当真十分耐打,只闷哼几声,退后两步。

吴朗笑道:“老人家,我忽然想起有急事要办,不陪你玩啦!”

那老者冷冷道:“少年人,你方才没使全力,我却并不领情。拳法我不如你,你尝尝我的刀法!”呼的一声,右手的宽拐杖已擎起,与肩膀持平,便如使刀一般。刀到中途,突然影子一晃,以一变三,一劈左路,一劈右路,一从中路劈到。

吴朗“咦”了一声,站在当间,一动不动。这正是天网恢恢,乃是天刀门的独门招数。换作他人见这一招左中右三路攻到,左避不成,右闪不是,定然要向后退。这一刀落处却正在身后,倘若后退,那便刚好送上。吴朗心中大奇:这胖老头怎么会使天刀门刀法?莫非那井屋里的绣花人却是他?

那老者一刀劈空,觉出吴朗认得自己刀法,也“咦”了一声。宽拐呼呼两声,一攻上路,一攻下路,却是招天昏地暗。吴朗早知这招的空门在胸前,当即一跃而起,低头缩肩,右拳早出。那老者滴溜溜转个圈子,宽拐随身轮转,使一招天怒人怨,取吴朗腰际。此招是天刀刀法的狠辣招数,别称腰斩,倘若手中有刀,一招用实,敌人便分为两段。奈何吴朗早料到他会使出这招,着地滚进,突然钻进老者怀中,右掌變爪,锁他咽喉。老者左手一兜,执住刀背,两手猛推,敬天请刀,断吴朗右臂。吴朗滑溜如鱼,收臂抱肩,向左急旋,右手已抓住宽拐下端,猛力一拉,要夺下老者兵刃。

却听“唰”的一声轻响,老者的宽拐忽变得寒光闪闪。吴朗见那宽拐已在自己手中,一怔之下,顿时明白,原来那老者的宽拐却是刀鞘,平时刀在藏在其间,难怪拐杖如此宽大。老者单刀在手,低哼一声,脚下抢步,“唰唰唰”刀风大起,比方才使拐时不知强了几倍,天恩浩荡、天南地北、天威难测,招招抢攻。

吴朗暗惊:原来天刀刀法这般厉害!在那神仙岛上时,吴土焙身子残疾,使不出刀法来,便将口诀与要领说与他听。吴朗自行演练,每每照猫画虎,相差仿佛而已。吴土焙知自己废了,教儿子练武只能言传,不能身教,方让儿子转拜吕洞宾、何仙姑二人为师。

吴朗断断续续听过父亲说的一些往事,心目之中,这套天刀刀法除了名称吓人,着实不过尔尔。但见这胖老者使出来,顿知从前实在错了,这刀法果然是凌厉非凡。他被那胖老者连续进攻,一个闪躲不及,哧的一声,被刀锋划下一片衣襟。却听啪的一声,一物从他怀中掉出,正是那只关青青的绣花鞋。

吴朗一个激灵,趁那老者微一分神,手中拐杖递出,却是一招天恩浩荡,砍向胖老者左肩。老者咦了一声,回刀招架。吴朗缓过气来,天南地北、天无二日、天理难容,手中虽只是一柄刀鞘,却使得气势不凡。

那老者“咦、咦”迭声惊奇,挥刀分解,问道:“你这刀法跟谁学的?怎么比我学的……不一样?”他本想说怎么比我学的“强”,话到嘴边,却出不了口。

吴朗心中认定他是井屋主人,笑道:“我这刀法便是跟你学的。接招!”忽然右手一松,拐杖刀鞘挟风向胖老者疾射。天刀门刀法从来没有单刀脱手的招数,夜色之中,本来就看得不很真切,老者微一分神,刀鞘已近面门,急忙提刀去挡,却听唰的一声,那刀鞘一分为二,贴着他双耳飞过。

老者吓出一头冷汗,定下神时,哪里还有吴朗的踪影?他提着刀呆立,忽然道:“我知道啦,那厮还活着!”一瞬间又恨又怒,全身发抖,神情悲愤冰冷。

吴朗便躲在那“岐黄杏林”大门门垛之旁。心道:他说那厮还活着,那厮是谁?这老者又是谁?他多次听父亲与方升师叔说起当年天刀门旧事,偌大一个门派,活下来的只有父亲与方师叔两人而已。当世之上,会使天刀门刀法的,除了他们两位,只有自己相差仿佛算是会使。“还活着的那厮”,只能是父亲或者方升师叔了。父亲中了丧魂障之后寄居神仙岛,武林之中,从此没了吴土焙这人的名号。胖老者既然原来认定“那厮”已死,恐怕多半便是父亲。听这胖老者的口气,定然与父亲有仇无恩,是敌非友。

吴朗推想:他鬼鬼祟祟躲在井屋中钻研天刀刀法,除非是为了找父亲报仇,再没有别的道理能说通。糟糕!却是想到老者必然会到井屋去查看,发现刀谱与那锦绣丢失,当然会将满屋的金银财宝转移。本来自己打算让窦家兄弟来走一趟,发笔横财,这一来九成九便要落空了。

他屏息凝听,那老者却不回穆家,捡起那只绣花鞋来,拿在手中,沉吟片刻,便在门口徘徊,自言自语,声音极小,磨牙砺齿,虽然不完全听得真切,但大约听出尽是诅咒狠毒之语。

吴朗心道:哈,少爷担心他大声呼喊,叫帮手出来一起跟我为难。可这胖老头儿似乎也怕穆家的人听到。对啦,他把刀藏在拐杖里,便是怕人家知道他有武功。瞧来这胖老头儿名堂不少。既然料定他不敢张扬,真想出去跟他分个胜负,转念一想他既然鬼鬼祟祟,说不定井屋的秘密也不为穆家人所知。要想短时间内转移财宝,必非易事。不如明晚约窦家兄弟来再探井屋,给他吃个大大的哑巴亏,岂不更好?

他暗中一笑,拾起一粒小石子,手腕抖处,石子飞入另一侧一株树冠之中。老者吃了一惊,仰头振刀防御之时,吴朗早已脚底摸油,溜之大吉。

他一路向北疾走,不一刻到了镇心。姑苏究竟是大市镇,与那萍乡镇不可同日而语,便在夜间,仍见河道中船灯点点,依稀听闻歌声笑语。吴朗无心欣赏名城夜色,径自回到那忆淮客栈。刚近店门,只听一人道:“少爷,少爷,您老人家回来啦!”快步迎来,却是窦家兄弟的一名跟班。

吴朗道:“刘通,是你啊。怎么还没睡?我们那些人呢?”

那刘通道:“少爷,三位当家带着兄弟们都去找少爷去啦!大伙儿都快急疯啦!”

吴朗笑道:“我跟窦老四说过干什么去了啊,怎么还用找?”

那刘通赔笑道:“二当家、三当家都埋怨四当家的,说少爷出行,怎么不多带几个弟兄跟着?他妈的这里人心不古,可不得处处小心?少爷回来便好!”

吴朗听到“人心不古”四个字,哈哈笑道:“不错,老实人吃亏。咱们这些谦谦君子,到了这等人心不古之地,的确要加倍小心才对。刘通,你嘴头子很行哪。”

刘通乃十二跟班中较机灵之人,一路上打尖会账购物等等细详事体,多有操办,听少爷夸奖,乐得眉开眼笑,却心道:我们是老实人么?这倒也难得。抢前为吴朗开门带路,叫另一名姓冯的跟班出去把三位当家找回来。

窦家兄弟回到客栈,一齐到吴朗房中请示。见吴朗衣袍尽是泥污,看来是跟人动过手,均大惊变色。

窦老四道:“少爷,您老人家的相好……这个……这个……不大好对付吧?”

吴朗叹道:“可不是嘛,狡猾透顶,一肚子坏水。少爷一不小心,就上了小丫头的恶当。”

窦老四瞪眼道:“乖乖娘个冬!”

窦老三挠头道:“这么离谱?”

窦老二倒吸一口冷气道:“吃得消吗?”

吴朗微微一笑,貌似心中有数,高深莫测,说道:“我快饿死啦,先去给我弄点吃的,再好好睡一觉,明日一早咱们再说。”他爱说爱笑,有时不小心说漏了嘴,少不了惹点小麻烦。但此子颇能领悟,时日一长,便已明白“废话可以多,漏话不能有”,既然没想好怎么做,那便一句也不必多说。

他着实累得不轻,这一夜好睡,直到日上三竿。吃过早饭,窦氏三兄弟齐聚吴朗房间议事。

吴朗关严门窗,见三兄弟神色庄重肃穆,不由得好笑,问道:“昨天我一天不在,几位玩得可好?”

三兄弟交换一下眼色,神情一反往常嬉笑戏谑之态,均摇了摇头。

窦老三道:“少爷,这姑苏城里苗头不大对哪。”

吴朗道:“怎么不对?”

窦老三皱起眉来,一副沉思之状:“我们兄弟昨天分头去寻找少爷,没找到少爷,却都打听到了一件隐秘之事。原来,这两日姑苏来了好些武林人物,大伙儿齐聚城北虎丘山,要商议一件大事。他妈的!”他突然冒出这三字经来,右手在大腿上重重一拍,“少爷,你猜这些人要谋什么大事?”

吴朗道:“可是要对付我们?”

窦老三道:“少爷猜的对了几成。不过,光是对付我们,用不着这么大排场。”

吴朗奇道:“哦?”

窦老四早就着急,忍不住插话道:“青铜罗汉皮光正、三斧头郁烈、夺魂娘子白千颜、病书生扶柳客,这些人物都来啦。一个字:猛!”他每次用“一个字”说事,从来没数对过,独这一回大放异彩,居然毫无差错。他说完这几个人物,脸上神情忧心忡忡。老二、老三也均十分沉重。

这三兄弟平时没点正经,一正经起来,各有各的妙处。吴朗不由得笑道:“这几个人好厉害吗?”

窦老三点了点头。

窦老二道:“厉害,相当厉害。”

窦老四道:“这几个人物,一个字:唉……”

窦家兄弟一向十分气壮,偶尔与吴朗谈论武林黑白两道人物,十有八九不放在眼中。像这样气沮胆怯之状,倒是头一回见到。

吴朗心口一提,说道:“窦老三,你说说。”

窦老三占了点头,吸了口气,说道:“青铜罗汉皮光正,是北少林出来的游方和尚,一身横练功夫闻名武林,金钟罩铁布衫,刀枪不入。”

吴朗道:“哦,原来是个念经的。”

窦老三道:“他这死和尚有时念的是倒头经。三斧头郁烈,一柄开山斧力大招沉,少有人挡得住他三招。”

吴朗点头:“原来是个砍柴的。”

竇老三道:“但他也砍过多少好手的脑袋。夺魂娘子白千颜易容功夫独步武林,擅长什么武功,倒是不知,不过据说死在她手中的武林成名人物至少有六人。”

吴朗道:“是不是她有什么传染病?”

窦老三道:“夺魂娘子不像有病吧?可病书生扶柳客……”

吴朗道:“扶柳客,这外号取得好。扶柳……”仿个扶柳的模样,“假如叫扶墙客,那便难听许多。”

窦老三道:“扶柳客是他的名字,他的外号叫病书生。”

吴朗道:“有姓扶的?”

窦老三道:“可不是么。莫要听他外号病书生,他奶奶的,这穷酸却极是了得。除了这几位,还有好些有名有姓的人物,足足有三四十人,这几日都聚在虎丘山上……”

吴朗一拍桌子:“他们要对付老怪物!”

三兄弟相互望了一眼,齐声道:“少爷也听说了?”

吴朗反问:“老怪物……雪山神君也来到姑苏了?”

三兄弟摇头。

窦老二道:“神君倘若来了,咱们还用怕他们?”

窦老三道:“他们想对付神君,真是自不量力。”

窦老四道:“一个字:痴心妄想!”三人好像一瞬间信心百倍,傲然不屑。

吴朗心中感叹:老怪物当真了得,也难怪这三个喽啰帮手以他为傲。眉头微皱即舒,展颜笑道:“既然如此,神君不在这里,他们对付不上;神君在这里,他们对付不了。我们还怕他们什么?”

窦老三一双斗鸡眼盯着吴朗,神情颇是奇怪。

窦老二道:“少爷,他们找不到神君,莫非还找不到我们么?”

吴朗一怔,笑道:“我们又不是神君,找我们干什么?”

窦家兄弟急得想哭:“神君许多年没到中原,这回重出江湖,不是一件大事吗?自然好多人打听。少爷哪,您老人家是神君的高足,武林之中,已经差不多人人皆知。那些自命正道的武林人物,能不冲着您老人家来么?”

吴朗这下当真跳了起来:“我……我是老怪物的弟子?他们冲着……冲着我来?”

三兄弟一齐点头。

窦老三道:“神君神通广大,武功天下第一。小的们没亲眼见到,但听孙天王说过,少爷随神君深入白莲教老窝东海神仙岛,以二人之力,便诛杀白莲教数百高手。少爷的武功,自然非同一般。不过……不过……帮庄的太多,咱们十赌九输……”迟疑不语。

窦老二道:“少爷,好汉不吃眼前亏。他妈的,咱们倒不是就怕了他们,不过咱们人少,对方人多,这家伙一齐下口,老虎架不住狼多。小的心想,不如我们离开姑苏。”

老四道:“倘若少爷的相好……”

吴朗摆手道:“先别管我的相好。”

老四一跷大拇指:“少爷高明。娘儿们好是好,就是要紧关头拖累人。一个字:麻烦!少爷不管相好的,我老四佩服!”

吴朗心道:你们兄弟见对方势大,便知道三十六计走为上策,不死撞南墙,少爷也佩服得很。心里盘算片刻,忽然笑道:“只是有一桩大买卖,咱们一走,买卖可就黄了。”

三兄弟一齐来了精神:“什么大买卖?”

吴朗笑道:“金银财宝,数都数不过来。”

三兄弟眼睛放光:“在哪里?在哪里?”

吴朗叹道:“反正咱们要走了,海里鱼再多,无奈要上岸。还是不说的好。”

窦老三眨眨眼睛,下了决心似的道:“少爷,咱们干!不过,能不能等我们家老大来一起做?”

吴朗问道:“窦老大要来了么?”

老四道:“昨天晚上便收了老大的飞鸽传书,他让我们快点离开姑苏。没说要来啊?”最后一句话,铃铛眼望向窦老三。

窦老三道:“那是他不知道这里有大买卖。我们再传书给他,让他速来,他岂会不来?”

吴朗摇头道:“那也难说他一定会来。你们老大叫窦你玩,万一忽然改名叫窦我玩,岂不是很靠不住?按我说,咱们谁也不必等,那些人倘若当真要冲着本少爷来,我们又能跑得了么?与其要跑,不如先瞧瞧动静。”

三兄弟年纪比吴朗都大出一二十岁,在苏北黑道中也都是响当当的角色,只不过青铜罗汉、三斧头、夺魂娘子、病书生等辈声名太过响亮,所谓“人的名,树的影”,还未过招已先自生怯。

窦老三惊道:“瞧瞧谁的动静?”

吴朗笑道:“自然瞧瞧那帮和尚娘子的动静,你窦老三的动静有什么好瞧?”

窦家兄弟一齐面面相觑。

窦老四摇头道:“少爷,我虽一向喜欢娘子,可夺魂娘子……一个字:不是玩的!”

窦老三道:“敌人一手又一手的好牌,咱们跟他们赌,只怕……本儿不够。”

窦老二道:“骨头太硬了,不好啃。”

吴朗笑道:“乖乖的小娘子有什么好玩?本少爷赌赢了岂不更好?少爷就喜欢啃硬骨头。这样吧几位,你们在这客栈里躲着,我自己去瞧瞧他们的虚实。”

窦老四急道:“少爷,你倘若有个闪失,我们兄弟可担待不起!对方人多势众,古人说得好:识四五者为……为君子!”神情恳切,只差没掏心挖肺。

吴朗微微一怔,顿时明了:原来他是想说识时务者为俊杰。倘若识个四五便能当君子,世上便没有小人了。哈哈一笑,说道:“我岂能不识时务?你说的一点没错,对方人多势众,可他们要对付的是神君,决不是我们。真对付我们,用得着这么多高手吗?就像你窦老四,看到一个丑婆娘,你他妈的有兴趣花银子吗?”

窦老四挠头道:“……也是呀。”

窦老二刚要张嘴,吴朗指着他道:“你见了红烧肉、卤鸡腿自然口涎直流,可端上一盘糠菜馊饭,你有胃口吗?还有窦老三你,倘若你遇到一个老头儿,跟你赌一文大钱,你赌不赌?”

三兄弟先是迷迷糊糊,继而蒙昧初开,接着醍醐灌顶,一齐道:“是啊,是啊。少爷,你说怎么办?”

吴朗道:“探探虚实再说。要是咱们望风而逃,岂不太丢人了?丢我们自己的人,事小。丢了神君的人,事大。”

三兄弟均一個激灵,道:“是是是!”

吴朗接着道:“窦老三,你最机灵,咱们两人去。老二、老四,你们在客栈里等着,一面赶紧给窦老大传信。”三兄弟对他已经极为佩服,均点头称是。

吴朗又道:“不妥,你们两个带着众兄弟离开姑苏……咱不是真走,等出了城,再分开了一个个地回来。他妈的,这忆淮客栈记得太准,赖不了账,咱们不住这儿了,住对面街上那家福源客栈去。大伙儿最好换换衣裳,别让这地方的人看出咱们是外乡人。”

三兄弟佩服得五体投地。窦老三道:“少爷,咱们两人去虎丘山,最好也装扮装扮。您老人家长得太……太显眼,我担心容易让人认出来。”

吴朗笑道:“你也挺显眼的,莫非自己不知道么?”

窦老三精神一振,挺胸自顾:“是吗?小的倒真不知道。”

半个时辰之后,忆淮客栈那帮富客退房。老二、老四率众出城。老三打扮成一名小货郎模样,吴朗涂黄了脸孔,戴了大斗笠,穿了粗布衣衫,却是个乡下少年。二人到了水巷,叫了一条小船,前往虎丘山。

小船沿水巷入水汊进了十字洋河,顺水十数里,到了一处小码头停下。窦老三道:“到了?”

艄公道:“自然到了,没到船会停?”

窦老三付了船资,与吴朗上岸,艄公冷冷道:“到虎丘往左走两里才是,我却给你们说过啦。”

窦老三怒道:“你不说已经到了吗?”

艄公冷笑道:“憨大!也学人家赏花,可不是作死么?”自顾撑船转去了。

窦老三瞪起斗鸡眼,便要发作。

吴朗一把按住他手腕。窦老三道:“少爷,你听听这厮说的什么?”

吴朗道:“第一,他说虎丘山上正是赏花的时节;第二,他说赏花有危险,提醒咱们小心。”

窦老三道:“可他骂咱们是憨大!”

吴朗道:“你我化妆成货郎乡巴佬,这姑苏城里的人眼睛都是生在头顶上的,不骂我们憨大又骂什么?倒正好说明了咱们化妆得像。”微微一笑,抬步径行。

窦老三怔了片刻,笑道:“还真是。少爷,什么窄巴事到了您老人家这里,没有过不去的。”跟着赶路。

吴朗与窦老三依那艄公所指,走了一里多些,便见有人陆陆续续往虎丘方向赶路。

窦老三忽然轻轻碰碰吴朗,尖嘴巴向前面一人一努。吴朗以眼光问询,窦老三轻声道:“少爷,那人背上的伞里藏着一把剑,这是道上的朋友啦。”

吴朗看了一眼,果然看出那人背的伞与众不同。他一通百通,接着看出好几人藏着兵刃,都往虎丘方向走。向窦老三一伸大拇指,低声道:“不要再叫我少爷了。嗯,从这会儿开始,我是你的小厮,你叫我阿吉好啦。”

窦老三倒也机灵,说道:“阿吉,走快些哪!”

吴朗没精打采道:“还不快吗?”觉得极是好玩,随着行人进了虎丘山。

那虎丘是姑苏有名的景致。姑苏乃春秋时代吴国的都城,因姑苏山而得名。隋朝时,称为苏州。此城得天时地利之便,经历代累建,以富庶闻名遐迩。苏州园林冠绝天下,独得江南风物之纤巧润致,向来是文人墨客会迁之处。虎丘位于苏州城北,四面环水,山丘四季常翠,溪清泉沁,漱石洇茵;奇花异草,散布灌木,人入此地,恍如仙境,不觉荡胸涤心,怡情柔意自生焉。

只见游人三三两两,进入虎丘园区。吴朗与窦老三慢慢行走,却见山道两旁,搭着许多彩棚,棚内棚外,竟是一片花海。真是姹紫嫣红,竞相怒放。

听得有人道:“今年的花会,真像个样子!不知花魁为哪家所得?”有人道这一盆菊花有讲究,有人说那一枝芍药不俗气,漫议纷纷,无非是哪株花鲜丽,哪株花娇妍。

窦老三道:“少爷……阿吉,原来这两天这里搞什么花会哪。”言下之意,庶莫是听错了消息,不是江湖人物聚会?

吴朗在人丛中撒目,说道:“三哥,咱们往山上走走,看有买卖做不?”却是他看出游人之中,凡暗藏刀剑的,都出了花棚,陆续上山。

两人又行了一程,便到了剑池。却见一片山石突兀竖立,平整如斧劈刀削,一股激水从石洞中喷溅而出,注入石下一方大池之中。石壁上刻着“虎丘剑池”四个大字,朱漆印拓,遒劲雄浑,凛然生威。那池子旁边正有三人赏玩,指点着石壁说话。

一个三十多岁文士模样的人大点其头,叹道:“这‘虎丘剑池四个大字,便是颜真卿的真迹了。颜将军神笔,果然不同凡响!”

另一人笑道:“只怕子亭兄看得不够仔细。”却是名四十上下的中年人,褐衣短装,微有发福,正是一个乡间的车把式模样。

那文士又看四个大字,傲然笑道:“陆兄,不是兄弟夸口,颜真卿的字,我十岁便临摹,岂会看错?这‘虎丘剑池四字,远望像是凸于石壁,斜看如同深刻透底,细观又似天然生就,架构浑然大气,笔画雍容丰厚,定是出自颜将军之手!”

那中年车把式只是微笑,意思间不以为然,转头问旁边一名清瘦的青年:“莫兄以为呢?”

吴朗与窦老三离他们两三丈站着,这时目光跟着转到那青年身上,却见那青年笑容谦和,不十分英俊,但让人一见之下,顿觉不敢有半分小瞧。此时笑道:“轻云兄可问错人啦。在下仅是粗知文墨,如何敢在轻云兄、子亭兄这等方家面前信口乱说?还请两位指点。”

那像车把式的陆轻云却是不依:“莫兄号称铁笔金牌,岂可过谦,但请一陈。”他生相土气,说话却文绉绉的,令人殊觉奇怪。

那文士道:“莫兄弟,你说说,我说的对不对?这字若不是颜真卿写的,我汪子亭情愿跳到这池水里去!”

那莫姓青年摆手道:“哈,这下有了彩头,在下更不敢乱讲了。”

陆轻云笑道:“莫兄怕得罪人,陆某明白了,铁笔不蘸墨,蘸的却是油。”

汪子亭道:“什么得罪人?莫兄弟,你不说,反而真像是我说错了!”

莫姓青年被央挤不过,呵呵一笑道:“在下也拿不准,只觉得这里面颇是令人费解。‘剑池二字雄浑刚健,的确是颜真卿真迹。‘虎丘二字卻未达到下两字的功力,略显轻浅。莫非颜将军写‘虎丘二字时身体不适?或是笔锋未润?总之不像出自书神颜将军之手。”

那汪子亭一怔,转头再看石壁上四个大字,突然咦道:“不错不错,我前头没看仔细,这两个字确实不大对头。”

陆轻云击掌道:“二位兄台果然好眼力,佩服,佩服!”

汪子亭道:“‘虎丘二字真不是颜将军写的?”

陆轻云道:“当年颜真卿游览虎丘,写下‘剑池二字,工匠拓刻到石壁上,因此‘剑池是颜将军的真迹。后来便是本朝人氏,仿了颜将军笔势,写下‘虎丘二字,也印刻在石壁之上,因此才有了这‘虎丘剑池四字。那写‘虎丘的也是位了不起的书画名家,后人极少有人知道其中底细,往往以为这四字皆是颜真卿所写。因此这里有个说头儿,叫做‘真剑池,假虎丘。”

莫姓青年道:“这假虎丘也不简单,却是出自何人之手?”

陆轻云道:“正是江南四大才子之首唐伯虎。”

汪、莫二人观摩字迹,均啧啧称叹。汪子亭道:“人称唐伯虎书画双绝,不过绝则绝矣,单论书法,与颜将军相比,究竟不如。”

莫青年道:“颜将军的字,高山仰止,固然可敬;然而唐寅的字,以假乱真,也非俗流。”

汪子亭吐了口气道:“本来这石壁上有‘剑池已经足够,唐寅非要冒上‘虎丘二字,岂不蛇足?何况假字颜将军,未免对先贤太不敬了点儿。”

莫青年笑道:“唐寅性情率真,为人随性,又是江南本地人,爱及乡土,才冒写‘虎丘,说不定倒是因为敬佩颜真卿。倘若不敬,只怕不会写下‘虎丘,倒要写上‘秋香二字了。”

其时唐寅离世不久,唐伯虎点秋香的故事遍传民间,那陆轻云、汪子亭一听此言,均哈哈大笑,点头道:“有道理,有道理。”

吴朗与窦老三假装歇脚,坐在一块石头上。

三人见是两个寻常百姓,也不在意,汪子亭叹道:“唐伯虎这一假冒不打紧,我汪子亭却要跳到这池子里啦。”向前走了两步,立在池边,作势欲跳。

陆轻云与莫青年急忙拉住,均道开个玩笑而已,何必真跳?汪子亭就势下台,说道:“两字是真的,两字是假的,要跳我也只该跳进半个身子,这也确实不能。两位仁兄,不是我说话不算话,是谁也没法子跳进一半。”

其余两人均大笑认可。

忽听得一人冷笑道:“跳进一半,这又有何难?”

三人一惊,却见道上走来一名三十几岁的穷酸书生,双目无光,黄皮寡瘦,满面愁苦,径直来到池边,脚步不停,已经跳入剑池之中。水花轻溅,那潦倒书生腰间没过之后,果然便不再下沉,仿佛立在水中一般。

三人均大异,吴朗常年玩水,也不由得十分惊奇,仔细看时,却见那穷书生两只手掌按着水面,手掌四周气泡翻腾,却是他以高明内家掌力借水托住身子,使上半身不湿。

陆、汪、莫三人虽怪他傲慢无视,见他露了这一手,也不禁惊赞道:“好功夫!”

那穷酸潦倒书生却毫不领情,说道:“自己办不到的事,莫说一定没人办到。”双掌移动,脚下蹬水,双掌一拍,蹿上石台,哼哼冷笑两声,就这么半身干半身湿淋淋的,仍径自向山上走去。

只听他的自言自语断断续续传来:“到了剑池,不仰慕干将、莫邪夫妻的铸剑古迹,却指指点点说起字画来……太湖三绝……唉,无聊……尽是无聊……”去得远了。

前头三人面面相觑。

陆轻云道:“什么来头?”

莫青年沉吟摇头,汪子亭突然一顿足:“是病书生扶柳客,一定是他!这一手扶柳怜花掌当真妙得紧哪!”

莫青年惊奇道:“他便是扶柳客?”

汪子亭冷笑道:“听说他自称‘扶柳客扶柳,服柳不服人,倘不是他,谁有这么大的酸脾气?”

莫青年缓缓点头,若有所思。陆轻云道:“这人如此怪脾气,能活到今日,却也是武林一大怪事。”

汪子亭哼了一声:“走,他瞧不起咱们太湖三绝,咱们倒去瞧瞧他的本事,是不是凭着这手扶柳怜花掌,便真能得到弱水仙子的垂青?”三人神情又是持重又是不服,相携向山路登去。

窦老三低声道:“少爷,怎么来了什么弱水仙子?”

吴朗也好奇心大起,沉吟道:“弱水仙子,弱水仙子。三哥你不是这一门的内行,倘若四哥来了,说不定倒知道些名堂。走,瞧瞧去。有一样,叫我阿吉就好。”

窦老三笑道:“是是。阿吉,走不动了么?”

吴朗道:“走呗!三哥,瞧上面买卖好做不?”两人相望而笑,互相壮胆,向山路登上。

正行间,吴朗忽然眼前一亮,咦了一声。窦老三朝前一看,却只见一位老阿婆挑着馄饨担子,领着一个小丫头慢慢登山,奇道:“阿吉,怎么了?”

吴朗抢前两步,追上那祖孙二人,笑道:“婆婆,小妹妹,你们也来啦?”前日清早,他在城中四虎酒家門前小馄饨摊儿上吃了一餐早饭,认得了这祖孙二人。

那小丫头眼睛一亮,脸上满是喜色,却不敢与吴朗打招呼,只拿眼望阿婆。阿婆道:“你这后生是谁?”脸色茫然中更有一丝陌然。

吴朗笑道:“我在婆婆摊上吃了一碗馄饨哪。”

婆婆仍然眯着眼,上上下下打量吴朗一阵,摇头道:“阿婆不记得啦。后生仔,你要赏花,便到前山去。要找人雇脚,也得到前山去。那里好人多,坏人少。阿婆一片好心,你可要听话。嗯,嗯,丢丢,咱们走吧。”

那小丫头答应一声,依依不舍地望了吴朗一眼,颠一颠肩上的两只小竹凳,跟着婆婆仍慢慢上后山。

吴朗暗暗好笑:婆婆老眼昏花,我又打扮成这模样,所以认不得啦。她孙女儿眼光倒好,认出我来了。丢丢,丢丢,名字可真别致。忽然间心中一动,这老婆婆前天时两只眼睛还湛然光亮,何以今天眼神便模糊了?她说前山好人多,坏人少,却是什么意思?

正沉吟思索,却听窦老三吃吃笑道:“阿吉,你看上那小丫头了,可她奶奶却不当你是个好人。”

吴朗气笑道:“你知道什么?老阿婆……”忽然间想到:老阿婆说前山好人多,坏人少,莫非是说后山坏人多好人少么?难道她竟然是老怪物的故旧,听说武林人物聚会商议对付老怪物,便前来探听究竟?否则,她为何偏偏要到那坏人多好人少的后山去卖馄饨?

然而又想这样一位年迈老态的贫苦阿婆,怎么看也不会是江湖人物,莫非是自己被这些日子的变故吓出了毛病,以至看谁都觉得不对劲?一刹那,忽然极为怀念在海岛上无忧无虑的日子,白莲教的伯伯、叔叔、婶婶、大娘,谁都那样坦诚厚道,唯有被自己欺哄的份儿,从来没有人欺哄过自己。

窦老三见他犹疑,笑道:“阿吉,那小丫头虽是漂亮,究竟太小了点儿。依我看……”突然间吴朗目光如刀,吓得他赶紧停口,暗暗吃惊:少爷小小年纪,怎么稍微一怒,便有如此威棱?奶奶的,他来头虽大,陪着这么个主儿,也不是好事。孙天王什么时候把好事交给我们窦家兄弟过?惧意既起,不由得低眉顺眼,温敛谦恭。

好在吴朗的不愉一闪即过,向前面一指笑道:“三哥,咱们在那亭子里歇歇脚。”

二人步入亭中,却见亭中一块大石,上面刻着纵横十九道纹路,乃是一面棋盘。吴朗颇喜欢此道,师父吕洞宾便是此道高手,两人下棋互有输赢。吴朗一见棋盘,忍不住瞧了瞧窦老三。

窦老三一捋袖子,一伸舌头,道:“乖乖,好地方。要是有副牌九就好啦。”

吴朗哈哈一笑,挥袖扫扫石凳,刚刚坐下,却听一男子声道:“这便是二仙亭了,咱们进去歇歇吧。”

循声看时,却见山道上走来一男一女。吴朗看清二人面目,不由得眼睛一亮,暗暗喝了声彩。

只见二人均是三十来岁,仔细看又仿佛只不过二十出头。男的着一件银色长袍,说不出的英俊华贵;那女子美貌无比,着一套浅绿衫裤,外面披一件杏黄披风。项间挂着一只银环,上面缀着十几只小铃铛。两人手拉着手,在山阶石上并肩而行,当真如同神仙下凡。

(未完待续)

下期预告:

群侠聚集真的是为了讨伐吴朗而来吗?神秘的老阿婆究竟是什么身份,这亭中男女又是何人?吴朗带着窦老三深入险境,他能否化险为夷,夺得金银珠宝,凯旋而归?

分类:武侠原创 作者:王展飞 期刊:《今古传奇·武侠版》2018年5期

目录
设置
设置
阅读主题
字体风格
雅黑 宋体 楷书 卡通
字体风格
适中 偏大 超大
保存设置
恢复默认
手机
手机阅读
扫码获取链接,使用浏览器打开
书架同步,随时随地,手机阅读
收藏
换源
听书
听书
发声
男声 女生 逍遥 软萌
语速
适中 超快
音量
适中
开始播放
推荐
反馈
章节报错
当前章节
报错内容
提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