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刚到美国的时候,落脚在美国中部的一个小城里。小城方圆百里都是玉米地,玉米地中间有一所大学,从而发展成一座大学城。小城几乎没有别的产业,一切经济活动都围绕大学运转。
当时,小城每年都稳居全美最宜居的100个城市榜单的前20位。因为美国城乡基础设施差距不大,公共资源分配也相对平均,所以很多美国人并不向往纷乱嘈杂的大城市,反而更享受安静祥和的小城生活。
对于习惯了热闹生活的中国人来讲,这种环境让人郁闷,却又无处可逃。英语不好,又不会开车,举目无亲,我每天的娱乐生活就是上网和听收音机里的财经新闻。
后来有前辈告诉我,当地的社区活动中心给外国人提供免费的英语课。一开始,我有些抵触情绪。我深知“天下没有免费的午餐”,推断他们可能是打着“免费英语课”的幌子罢了。可是,所有参加过免费英语课的人都告诉我,去那儿只是上课,哪怕去认识些人也是好的。
去了才发现,所谓的社区活动中心是个组织结构松散的社区服务机构。那里的工作人员知道本地大学城有很多外国人。留学生刚来美国生活孤独,对周边环境也不熟悉,人在异乡,生活举步维艰。社区活动中心周末繁忙,工作日很清闲,所以他们充分利用自身的资源,提供场地,并且组织师资,为外国人开设免费英语课。
不只是大学里的留学生需要提高英语水平,报名来上课的还有不少平常留学生很难接触到的人。
有一个华人阿姨来美国的时候都40多岁了,一直做家庭主妇。她的出勤率特别高,和这里的每个人都很熟。她每见到一个新来的中国人,就满怀热情地招待。
我一只脚刚踏进陌生的环境,还没搞明白状况,就被她堵在走廊里。她问我是哪里人,怎么来美国的,住在什么地方,学会开车没有……盘问了一圈,她把我的情况打听得一清二楚,就带我去零食吧台吃她带来的点心。
那天她带了锅塌子来,是她用自家种的西葫芦做的。我当时觉得很魔幻,在当地中餐馆都吃不到的地道中餐,却在社区活动中心吃到了。
因为她在这座小城生活了挺长时间,所以颇有些“地头蛇”的风范。于是,我像抓住救命稻草一般,向她请教了很多关于考驾照的问题。
见了几次面之后,她跟我说:“我发觉你不爱笑,上课也总低着头做题。自从你第一次问我怎么考驾照之后,基本没再跟我说过话,也不跟其他人说话。”
我当时处在最基本的生存危机当中:英语不好,作业憋不出来,愁得我一把一把地掉头发。我的内心充满焦虑,每天想的就是怎么把驾照考下来,怎么把作业写好,哪儿顾得上跟人闲聊。
她跟我讲,每个人刚出国时都挺苦的,可也犯不着把“苦大仇深”四個字写在脸上。美国人见到陌生人,不管认不认识都笑着问好,每个人看见笑脸心情都好。
我突然有些触动。
二
美国人很习惯对陌生人示好,进门的时候,走在前面的人一定会帮后面的人扶住弹簧门;两个完全不认识的人,迎面走来都会微笑问好;餐厅服务员特别爱跟顾客唠嗑,完全不认识的两个人,趁点菜的工夫还嘻嘻哈哈地开玩笑。
美国从建国到现在一直有源源不断的外来人口,所以没条件也要创造条件让新人和社区成员交流。
社区活动中心知道刚来美国的外国人最需要学习资源,就开设英语课,把新来的外国人聚集起来。同时,社区活动中心知道参加这种补习班的学生背景很多元,有在家带孩子的家庭主妇,有来探亲的老人家。他们不会开车,还有孩子牵绊。既然要开设英语课,那就好事做到底,不能让出行不便或者孩子无人照料成为他们学习的阻力。所以,他们提供巴士接送学生上下学,还提供照看幼儿的服务,让这些学生能毫无牵绊地来上课。
同时,社区活动中心针对不同基础的学生,开设不同水平的课程。入门课从ABC开始教,中级班侧重日常会话,高级课程则专注于论文写作。
英语课对学生完全免费。授课的多数是退休的英语老师,在这里做义工,分文不取。他们觉得退休后还能发挥自己的专长为社区做贡献,是件很值得骄傲的事情。
社区活动中心除了提供场地、调动师资之外,还要招聘巴士司机和保姆,才能让这件事情顺利地运行起来。
和我同班上课的同学来自世界各地。起初,学生除了中国人之外,大多来自印度、伊朗、尼泊尔和孟加拉国。后来,叙利亚内战爆发,小城还接收了一批来自叙利亚的难民,他们也和我们一起上课,用英语交流各自国家的风土人情。
上课的时候,老师有意将发言机会留给沉默的同学,性格再内向都要硬着头皮表达自己。我一句话说完,就赶快回想刚才的时态和单复数有没有用对。让我意外的是,老师给学生的反馈永远不会纠结于语法错误,重点都放在表达的内容上:“你说得很好,我同意其中一部分观点,有些地方我觉得可以改进。”
东亚同学的发言呈现东亚文化之后,老师一定会要求伊朗同学介绍伊朗的文化,百家争鸣,百花齐放,每个人都有舞台。
通过一周一次的英语课,我慢慢地结交了一些朋友,达到了心理上的“软着陆”。
三
上了半学期课,很快就到了感恩节。美国感恩节的氛围就像中国的中秋节一样:远游的子女回到父母身边,阖家团聚,享用大餐。
对于我们这些外国人来说,这种节日格外尴尬—学校和公司都放假,我们却无处可去。
我们的英语老师早就料到外国人面临的困境,提前两个星期发出请柬,邀请学生去她家过节。
她家人并不多,但还是做了全套的感恩节食物招待客人—烤整只火鸡、烤火腿、蔓越莓馅饼,让我们品尝地道的本土食物。
她还鼓励我们带上各自国家的特色菜来和大家分享。
大家来自世界各地,风俗习惯迥异。我磕磕巴巴地讲了半个学期,都没法给他们讲清楚中国的婚嫁习俗,但是聚会的时候端来一盘煎饺,立刻被同学们一扫而光。通过食物,最容易搭建起沟通的桥梁。
我们去了才知道,老师家住得特别偏远,离社区活动中心有60公里,她每星期开车来给我们上课,单程要花半个多小时。
我好奇地问老师:“你跟我们非亲非故,每个星期开车跑这么远来给我们义务上课,会不会觉得不值?”
老师也明白,教探亲老人英语是件投入产出比很低的事情,有些人学了一学期都记不住字母表。
但老师说:“本地因为这所大学的缘故聚集了这么多外国人,我们作为东道主能给外国人提供一些帮助也挺好的,何乐而不为?”
到了春节,大学的中国学生学者联合会举办春节联欢会,我们投桃报李地邀请英语老师来参加,请他们领略中华文化,共进晚餐。
四
美国是人文背景非常多元的移民国家,没有那么强烈的排外思想。对于初来乍到的陌生人,他们自有一套运作体系,让陌生人轻松地过渡到当地的社会生活当中。
我问社区活动中心的负责人:“你们为什么要为外国人提供这么多帮助?”
他告诉我,他的弟弟被公司外派到新加坡工作,那时候他突然意识到当外国人有多不容易。而很多美国人往上追溯一两代就能找出来自德国、爱尔兰或者东欧的移民先辈。既然大家都曾是“老外”,他手里有资源,那就把资源调动起来,让新来的外国人顺利过渡。
若说他做这件事有功利心,那就是把我们这些外国人假想成他远在新加坡的弟弟,希望弟弟在新加坡也得到当地人的帮助。
我忽然觉得很奇妙。
这个美国人竟有些“老吾老以及人之老,幼吾幼以及人之幼”的儒家思想。
我以前不相信陌生人接近我可以无所图,可是无论社区活动中心的工作人员,还是做义工的英语老师,确实对我们一无所求。
后来我们毕业了,工作了,搬离了那座小城,再也没有跟他们见过面。因为经济状况比学生时代宽裕了不少,我们每年都给他们的英语课项目捐款。每年,他们收到我们的捐款后都会很正式地手写一张贺卡感谢我们,大意是因为我们愿意资助素不相识的人,才能让项目持续办下去。平常,他们也会通过社交网络跟我们分享英语课的近况。
我接受过来自陌生人的善意之后,自然而然地愿意将这份善意传递下去。
分类:特别报道 作者:叶眉 期刊:《读者·原创版》2020年1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