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在江湖,漂泊无依,谁不渴望遇到一种不期而遇的机缘,一段震烁古今的奇遇,一场惊艳天下的邂逅,一位慧眼识英的伯乐,一生倾盖如故的相交,一曲高山流水的歌吟,一次路见不平的拔刀,一句千金不换的诺言,一晚舍命相陪的宿醉,一番烈烈轰轰的战斗,一起蹈死不顾的追求,一个可心可怜的妙人。
世间万事,都逃不出十二因缘。有因有缘,方得结果。谁没有无明之惑?谁没有老死之难?曹溪路上,谁为谁种下善因?天命轮前,谁为谁把命运改判?那一缕三千年不曾放下的执念,只为等一个杳不可寻的机缘!
楔子一千古奇案推背图
唐文德元年,岐州雍县李宅。
夜已三更,云意沉沉,掩月埋星,但李樵风的书房中仍旧亮着一点橘黄色的光晕。一张宣纸铺在案头,十六岁的李樵风捻着狼毫,在纸上画着什么。他偶尔抬起头来,那张脸上稚气未脱,但双眼却充满了沧桑之感。
他不知道,一个人正伏在窗外,盯着他很久了。终于,那个人轻轻推开了门,悄然站在他的身后。那是个道士,眉眼清奇,仙风道骨。
李樵风太过投入,并未发现。那道士看到了李樵风纸上所画所写,登时惊得目瞪口呆。窗纸已经发白了,李樵风依然不知疲倦地写着,那道士猛地推了一下他的后背。
李樵风大惊,急忙回身:“袁天纵?”
那道士袁天纵道:“你在写什么?”
李樵风急忙拢过宣纸,支支吾吾道:“没什么?”
袁天纵压抑住心中的震惊,故作淡然道:“试于唐后论元机?你在预言唐朝之后的天下大事。”
李樵风此时稍微舒缓,镇定下来:“不错。你都看见了?”
袁天纵道:“一字不落,倒背如流。”
李樵风眉头一挑:“道兄最善观天鉴风之术,且说说我推演的是否准确?”
袁天纵道:“天机不可泄露。”
李樵风嗤笑道:“只怕道兄心中是一派迷茫,一无所知吧?”
袁天纵依旧淡淡道:“妄言必遭天谴。”
李樵风一愣,不服气道:“你说我妄言?怎么可能!我明明亲眼看到的历……”忽然警醒,急忙收住话头。
袁天纵急问道:“你亲眼看到的历?历什么?”
李樵风鉴貌辨色,呵呵一笑道:“没什么,你根本不可能知道。”
袁天纵越发着急:“去年你随商船出海,后来有其他船只回来说你们的船一直朝着龙窟方向去了。谁都知道,那里是地狱的入口。说,这一年你都究竟经历了什么?你怎么回来的?你是不是有了什么奇遇?”
袁天纵越着急,李樵风越慢条斯理,坐下来倒了杯凉茶自斟自饮:“袁道兄,当年我想拜你为师,你说我根骨不佳,执意不收。如今为何不耻下问,让我受宠若惊呢!”
袁天纵顾左右而言他:“这一年来我很担心你,你知不知道?我一听说你归家的消息,立即飞马奔来,到了贵宅,已然深夜。我思念贤弟,这才不顾鲁莽,夤夜来见,希望贤弟开诚布公,不要有所隐瞒。”
李樵风道:“道兄好意我领了。你既然擅长卜筮之术,不妨占上一卦,算算我这一年都有什么奇遇?”
袁天纵围绕着他转了一圈,最后低头仔细端详他的眼睛,旋即摇摇头道:“还是肉眼凡胎,不过原先你眼中有条溪,清浅见底,现在装着一片海,深不可测。你一定经历了天下最古怪离奇之事。”
李樵风呵呵一笑:“有多古怪?”
袁天纵神秘一笑:“天机不可泄露。”
李樵风呵呵一笑:“你我同道之人,何必打机锋!道兄不过拾前人牙慧,演周易而推世事,知其然不知其所以然。而我,观遍青史,洞烛未来,早非吴下阿蒙矣。兄纵跨马乘车,追之不及也。”
袁天纵无论如何循循善诱,李樵风就是不肯吐露他遇到了什么奇遇。实在逼急了,李樵风道:“道兄相人极准,其中必有秘诀。不如你我交换,以我的秘密换你的秘密。”
袁天纵沉吟半晌:“你的秘密比不上我的秘密,所以,我们还是各行其是吧,看看谁高谁低!”
李樵风神秘一笑:“你我之高低,历史早已做出评价。便是我今天所绘之图,都有个名字叫《推背图》,你推了我后背一下,故而得名,内容上后人记载虽有出入,但大体诚不我欺。只不过有人给你脸上贴金,将你也算《推背图》的作者之一了,呵呵,说起来,道兄倒要感激我的偷天手段成就了你的千古美名呢。”
在李樵风诡异的笑声中,袁天纵渐渐蹙起了眉头。
楔子二逝川浣情剑,恨海磨雄心
冷雨凄风一万年,长河大水三千里,都装在一个稚童眸中。她蘸着江水,磨比她还要高的一柄剑。
有侠客经过:“小姐年稚,本应无忧无虑,因何哭泣?”
女童仰头道:“我,越州都督阚堎之女阚冷。父被赵郡王李孝义冤杀,我要杀了李孝义为父报仇。”
侠客道:“李孝义,李氏贵胄,带甲百万,猛将千员,更有战神李药师相佐,你何能杀之?”
女童道:“杀父之仇,不共戴天,愿以死报!”
侠客低头看着她的眼睛,抑制住狂喜:“神眼魔瞳,终于让我找到了。你若愿做我徒弟,十年后,自可杀之。”
楔子三割龙补凤
文德七年。
库部郎中武府。武郎中的续弦夫人杨氏怀妊十一月,肚大如怀缸抱瓮,却始终没有分娩的迹象。到了夏至这天傍晚,腹痛难忍,孩儿终于诞草。
要说这杨氏,来头极大,乃是前朝皇族观德王杨猛的侄女,隋朝宰相楊阔的女儿。唐代隋后,其兄尚唐皇第五女桂阳公主。杨家历经两朝,都是皇亲国戚。杨氏一直自矜高贵,寻常人不入其法眼,年过四十尚且待字元逻闺中。后来桂阳公主做媒,这才嫁了武郎中。
古人寿命本来就短,即使在现代,四十也是高龄产妇了。是以杨氏怀妊之后,武郎中一直担心。稳婆来了之后,他一直徘徊在窗外。
忽然,室内几乎以看得见的速度暗了下来,窗外隐隐有雷声传来。武郎中推窗去看,就见外边原本响晴的天,片刻之间,已是怒云飞卷,闪电如刀,劈开混沌天穹。他心中暗暗吃惊:这天也阴得太快了!都说异人降生,天降异兆。难道我儿?听得内室传来婴儿的哇哇大哭之声,一颗心这才放下。然而,他的心马上又悬了起来,因为在大哭声中,还夹杂着婴儿稚嫩的大笑声,十分诡异。
正惊疑间,忽听一声凄厉的尖叫,稳婆冲出内室:“怪胎,怪胎!”
武郎中一把揪住她:“什么?你说什么?怪胎,夫人难道生了个妖怪?”
稳婆脸色煞白,回手指着内室,嘴唇哆嗦:“他、他冲我笑呢!”
武郎中扔下稳婆,呛啷一声,抽出肋下佩剑,一步跨进内室。室内烛火飘摇,只见夫人躺在榻上,业已昏迷过去,锦被一半覆在身上,一半耷拉在榻下,腿下一摊血渍。褥子上,两个婴儿面对面,竟然攀上旁边的浴盆,爬了进去,哈哈的笑声和哇哇的哭声就在那里传来。
武郎中来不及多想,抢到浴盆前,这一看登时吓了一跳。只见浴盆中两个赤身婴儿,肚腹相靠,你往我这边抓,我往你那边爬,好像摔跤一样,正在扑腾游泳。一个哇哇大哭,一个却哈哈大笑。看见他来了,一个哭得更响了,另一个笑得更欢了。
原来夫人生了孪生儿。
大多婴儿都是哭着来到这个世上的。用现代科学解释,是因为脱离母体后,婴儿开始第一次用肺大口地自主呼吸,受到空气的刺激,带动声带,这才发出了类似哭的叫声。如果不哭,则有窒息的危险。至于出生不哭反笑的,很难遇见。所以民间有谚曰:哭吉笑凶。
如果只是笑的话,武郎中还没有那么紧张,他仔细一看,这两个孩子根本不是抱在一起。他们是肚腹连在一起的,上至锁骨,下至下阴。竟是个连体畸形儿!怪不得稳婆大叫怪胎。两个人一个往东一个往西,一会儿这个撞倒那个,一会儿那个撞倒这个,由于连在一起,一倒俱倒。
两个孩子连在一起,以后可怎么生活?
轰隆一声霹雳,震得窗棂簌簌乱颤。武郎中暗道:怪不得天生异象,雷鸣电闪,难道是要劈死这两个妖怪?与其获罪上天,不如我自己了断!他身为武将,当机立断,挥剑劈向那个嘻笑的婴儿!
那嘻笑婴儿看见宝剑劈来,笑意更浓,伸出胖乎乎的小手,一把就将剑刃攥住了!最恐怖的是,这么快的剑,竟然没割破他一丝皮肉。
武郎中心中大惊!这婴儿长得极为漂亮,冲着他微微一笑。都说美人一笑,倾国倾城,这赤子之笑,天真无邪,竟然比美人的笑还可怕,充满了蛊惑的力量,让他的心不禁颤抖了起来,此子若长成,那还得了!
武郎中将心一横:杀!他使出浑身力量,就要绞动宝剑,再次刺杀刚诞生的孩儿。
哗啦一声,本来拴好的雕窗突然爆开,鳞甲飞扬,一条青龙携风裹雨破窗而入,巨口一张,猛然叼住武郎中的宝剑,甩到了墙上。
武郎中呆若木鸡,等他回过神来,窗户早已关闭,只见室内不知何时多了一位鹤发童颜的道士,那道士将手一伸,青龙忽然变成一条小蛇,缩入他的羽衣中。
天忽然就晴了,一缕阳光透窗而入。
那道士看着武郎中,冷冷喝问:“武大人,竟敢斩龙,胆子不小啊!”
武郎中冷汗淋漓,他虽久经沙场,见多识广,但毕竟没见过真龙,这道士竟然能御龙,实在难以想象,一时如在梦中,唯唯诺诺,不敢顶撞。
道士看到了这连体婴儿,不禁大吃一惊:“咦,从天象来看,应该是诞生一龙。为何却是双胎?”
武郎中一脸懵懂。
道士摇头道:“适才贫道于雨中经过贵府,忽见府上乌云如盖,一道紫光形如蛟龙,盘旋而起,上烛斗牛,便知贵府要诞生贵子。光是一条,为何孩儿却是两个?”
武郎中此时心乱如麻,看了看浴盆中的连体婴儿,苦笑道:“什么贵子,是两个畸形怪胎。”
道士喃喃自语道:“日月当空,照临下土。扑朔迷离,不文亦武。姓武是没错了。扑朔迷离?扑朔迷离?雄兔脚扑朔,雌兔眼迷离。哈哈,我明白了,扑朔迷离,本就是一男一女。”
武郎中没听清他说什么,只道:“那个哭的也罢了,这个居然会笑。”
道士悟透玄关,哈哈大笑:“哭着来的笑着走,笑着来的哭着走。”说着,俯身抱起两个婴儿。
武郎中这才看到,那嘻笑婴儿是个男婴,哭泣婴儿是个女婴。
道士盯着两个婴儿的眼睛,喃喃自语道:“三辈传一辈,太难得了。天档乙组十代一二号终于顺利诞生,神眼魔瞳,不负我望。”他摸了半晌两个婴儿的骨头,咦了一声,“龙骨凤筋,难道,李樵风写的竟然是真的?”摇摇头,对着那个哭着婴儿耳语道,“文臣武将已归位,陛下莫担心。”说也奇怪,那哭泣婴儿似乎能听懂他的话,竟然破涕为笑了。
道士又对着那个大笑的婴儿耳语道:“割龙补凤今日事,徒弟别怪我。”
那嘻笑婴儿听了,笑容顿敛,大哭起来。道士拍了拍他的后背:“哭什么,你当不成皇帝,你可以当帝师嘛,连皇帝都得听你的。”那嘻笑婴儿这才止住悲声。
武郎中见这道士不知嘀咕了几句什么,两个孩子便安静下来,不免暗暗称奇。但是一瞧孩子的畸形,不免愁云又起:“这两个怪……孩子,连在一起,将来怎么生活?”
道士微微一笑道:“非凡之人必有非凡之象。不过,贫道适才摸骨发现,这两个孩子其他器官虽然各自为政,但心脏却共用一个。如果将他们分离,只能舍一保一。”
武郎中汗水淋漓而下:“怎么分离?”
道士道:“用一把快刀,从两人肚腹相连处下刀,将二人分开。心脏无法一分为二,只能留给一人。而且切开的伤口太大,必须割取另一舍弃婴儿的皮覆在保全婴儿的伤口上,然后缝合。涂以雪山冰蛤膏,旬月便会痊愈。大人放心,贫道略谙岐黄之术,又恰好有那雪山冰蛤膏,割皮解肌,接骨驳筋,百无一失,正可为大人解忧。”
武郎中心弦剧震:“这、这方法也太残忍了。”
道士道:“适才武大人还想杀了这两个婴儿,如今怎么又生妇人之仁了?”
武郎中皱眉道:“一剑杀了,让他们免遭痛苦,也就罢了。”
道士道:“这两个孩子若想正常生活,只能分开。武大人,决定吧,男尊女卑,还是保男孩吧?”
死马当活马医吧,武郎中一咬牙:“舍弃那个出生便笑的。”
道士道:“你可想好了,那是个男孩。”
武郎中道:“想好了!他的笑声太可怕!”
道士搖摇头道:“一饮一啄,前缘早定。喔喔晨鸡孰是雄?天命不可争啊。好,请给我一间干净密室存身,我即刻分离两人,施术其间,外人不得进入。”随即又取出一粒丹药,“夫人刚刚生产,服此药丸,免得产后风症。”
武郎中想召唤下人,出门才发现,下人都在诡异地呼呼大睡,唤之不醒。事出紧急,他无法细想其中原委,只好亲自寻了一间干净房间。道士抱着两个婴孩进了门,随即将门关好。
在门关上的那一刹那,武郎中偶然一瞥,发现那个男婴正以一种怨毒的眼光盯着他,吓得他腿一软,委顿在地。
好半天,武郎中才挣扎起身,贴着门扉侧耳倾听,屋中并无任何动静。没有想象中的孩子的哭声。
从孩子出生到现在,半个时辰不到,他却像经历了三生三世。他知道,他的命运从这一刻起,已然发生了转折,至于命运之轮驶向何方,却不是他所能决定的了。他甚至想道士如果施术失败就好了。那么他就可以回到原点,继续开始他昨天的人生。
然而,现实往往跟梦想相反。密室内传出道士的声音:“一切顺利,武大人,进来吧。”
武郎中一颗心七上八下,进得门来,却看见一个无比和谐的画面。榻上,干干净净,没有一丝术后的血渍痕迹。两只干净小被裹着两个婴儿,只是一个婴儿脸色红润,一个婴儿脸色惨白,似乎都在沉睡。凳子上的鹿皮囊鼓鼓囊囊的,武郎中眼光一扫,心想这道士真细心,看来是把用过的刀具和带血的布都装入了鹿皮囊中。道士说,这两个孩子共用一个心脏,分离之后,只能留一弃一,现在看来,那个脸色苍白的孩子已然去世了,想到此时,忽然悲从中来,鼻子一酸。
道士擦了擦额头汗水:“恭喜武大人,遇见了贫道,若是寻常医者,这孩子早就没命了。我和令郎前生宿缘,不忍抛弃,于是绝命十三针封住了他的血脉。他现在便如池蛙冬眠,蛰伏不动。我必须在一个月内给他找一个新的心脏装上。这倒也不是难事。”顿了一顿,“只是,这俩孩子下体相连,为了保全令嫒,只、只能断了令郎的情根。不过,虽是大人命令,但贫道主刀,决不能让大人断了香火,纵然踏遍三山五岳,也要为大人留一脉胤嗣。”
心脏都没了,活不活都在两可,还想什么传宗接代?武郎中勉强笑道:“多谢仙长相助。”
道士道:“武大人,你这两个孩子,绝非凡人。尤其这女孩儿,割龙补凤,集龙凤气运于一身,贵不可言,将来一定要登基坐殿的。”
武郎中大惊失色,如今是唐朝李家的天下,自己的女儿要登基坐殿,岂不是要谋朝篡位?一旦被人知悉,只怕祸灭九族。当下欲要跪倒:“仙长救我满门!”
道士拦住他道:“适才你劈下的剑刃被男孩抓住,你看可曾伤到他半分?他们的命运不是你所能主宰的。这女孩,更非凡物,适才我割那男孩心脏,她竟然抓住我的刀不放,若非贫道点了这孩子的穴道,还真是个麻烦。”说完又喃喃自语道,“才出生便心中有爱,真的能屠尽唐室宗亲么?李樵风,你是不是算错了?”
武郎中没听清他后面的话,愕然点头,事出反常必有妖,看来这两个孩童果然非同凡响。
道士又道:“此事天知地知你知我知,只要你不说我不说,天下谁人得知,不必惊慌。”
武郎中道:“那稳婆,还有仆役丫环?”
道士道:“贫道早已施法,抹去了他们的一段记忆,你不是看到他们正在屋外大睡么?醒来之后,适才的一切都会忘了。贫道和这两个孩子有缘,就代为起名,都叫武天授吧。”
武郎中心中奇怪:“两个孩子怎能起一个名字?”
道士道:“你这两个孩子,在娘胎中本是一个,只因心有杂念,分身落草。所以命这一途,合则生,分则死。起名也只能共用一个。”一指女孩,“那个天授上药包扎后,不必换药,但二七一十四天内伤口不可沾水,十四天后痊愈,则无任何禁忌。但她胸前的伤疤会形成一只凤凰,等这只凤凰由凤化龙,便是她登基坐殿之时。这个天授想延长他的生命,贫道还需用些手段,是以那个天授还你,这个天授由我带走。他本不该出生,他既出生,便和你缘分已尽。你们也不必再见了。”说着转身欲走。
武郎中急忙拦住他:“仙长且慢,尚未请教仙名?”
道士淡淡笑道:“和尚不问姓,道士不问名,有缘再见,大人就称呼我为疯道人吧。我与那个天授经年暌违,这枚般若花吊坠,让她时刻戴在颈中,可保一生平安。切记切记。”说着将一枚项链挂在了女武天授脖子上。抱起男武天授,便要转身。
谁知那女武天授忽然睁开眼睛,一把扯住男武天授的小手,不让他走。被疯道人说成是冬眠蛰伏的男武天授突然睁开了眼睛,宛若回光返照一般,怨毒地瞪着她。她小嘴一扁,委屈地哭了,但死也不撒手。
疯道人摇头吟道:“一个奇男子,万象落心胸。学书学剑,两般都没个成功。要去披缁学佛,首下一拳轻快,打破太虚空。末后生华发,再拜玉清翁。二十年,空错过,只飘蓬。这回归去,武夷山下第三峰。住我旧时庵子,碗水把柴升米,活火煮教浓。笑指归时路,弱水海之东。”
这是宋代白玉蟾的一首《水调歌头》。唐时的武郎中如何能听过,咀嚼词中含义,一时懵懵懂懂。
那女婴却似乎听懂了词中含义,一时痴了,不自觉松开手指。疯道人抱着男婴出了府门,飘然而去,只留下一阵百转千折的长笑。
武郎中捻起这枚吊坠,但见幽蓝色的水晶項链上缀着一枚形状怪异的花。三花两叶,花中又生花,状如佛祖头顶的螺旋发髻。般若,是佛语智慧的意思。般若花,他从来没听说过。这朵花也不是花,而是一块天然生成的鸡血石,中间的一朵花中的花蕊里,雕着一个佛祖入定像。小像极小,肉眼堪堪能分辨出来。武郎中放下吊坠,只觉这一个时辰间,天地翻覆,世道飞转。这疯道人确实是疯了,给武郎中的女儿取名天授,所谓天授皇权,谁敢僭越这两个字?为了保命,只能另给女儿起名如意,祈祷她能事事如意,免得再遭分身之苦。
第二天,杨氏、稳婆和一并丫环仆役醒来,武郎中编了一套瞎话,只说昨天武如意降生之时,雷鸣电闪,大家都被震晕了,好在女儿无事。然后每人都赏了十两银子,就这么遮弄过去了。十四天内,武郎中不用婆子丫环,亲自细心照看女儿,为的就是不让其他人发现女儿腹部动过刀子。好在杨氏虚弱,武郎中一个人说了算,有惊无险地度过了半个月。半个月后,揭下了女儿身上的绷带一看,果然如疯道人所说,那伤疤并无凸痕,只是形如胎记,纹理斐然,竟然真的形成一只凤凰的模样,昂首翘尾,似乎正翱翔于天际,有一种顾盼自雄的威严。
给杨氏看后,杨氏以为是胎记,不疑有他,反自高兴。
第一章猎豹背上的少女
十四年后。
云梦山。天青青兮欲雨,水澹澹兮生烟。一帘苍茫滃郁的雨气岚烟,挂在云脚之下。
乞天碑后。有一泓水潭,来自天下各地百余个男男女女聚集在水潭四周,交头接耳。他们有老有少,每个人手里都拿着一支杏花,花枝含露,娇艳欲滴。他们或衣着褴褛,或神态忧郁,或身有残疾……不远处,有马,有牛,有骆驼,那是他们当中某些人的脚力。
他们每个人或一直以来或不久之前都遇到了不可解的困难。就在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的时候,一道救命符出现在了他们面前。那是一支杏花枯枝,枝上缠着一张布帛,上面写着几个字:“枯枝发花,天命改判。乞天碑前,达君所愿。”下面还有几个小字“信者单刀赴会”。
每个人都看懂了,抱着试试看的姿态,将枯枝养在水瓶中,结果真的枯枝发花了。于是走投无路之下,他们携着花枝来到了乞天碑前。
云梦山的春天在二月,后人有诗说:二月春风似剪刀。现在才一月,本是草木萧疏的季节,谁知今年春天来得特别早,漫山遍野穿红挂绿,鲜着人的眼,清着人的心。人们美丽的愿望也像这新草新花一样,发芽吐蕊,渐生渐茁。
钩弋无名亦是百余人中的一个,也是最扎眼的一个。他年及弱冠,相貌清秀,一身剑袖短襟落满灰尘,遮盖了本色,看来是走了很远的路。扎眼的不是他的相貌,而是他横背着一口紫檀色的棺材。因为这具棺材,别人都不敢靠近他。他已经等了三天了。今天的清晨,杏花已有凋败的迹象,他心急如焚。
乞天碑,通体为青石垒成,高三丈六尺五寸,按周天三百六十五度;二丈四尺围圆,按政历二十四气。碑身正面雕刻着三个大字“乞天碑”,若仔细看,在斑驳的青苔下还掩藏着前朝文帝的玺印,只是年深日久,红漆剥落,变成了黑色。须弥座塌了半边,琉璃宝盖还剩一块残瓦。碑前还有一座乞天台,只是荒废已久,早被乡民拆得七零八落,只剩残垣断壁的影子了。
钩弋无名对着石碑,双手合十,暗暗念叨:“乞天,乞天,乞求老天能帮帮我吧。”
终于熬过了辰时,忽然云气中传来一阵婉转悠扬的啸声,那啸声有流水之清冽,琴筝之窎远,鸾凤之高昂。那啸音在众人心尖上一触,顿时心旌摇曳,难以自持。钩弋无名眼中的青峦绿水忽然就变成了楚辞中摊开的瑰丽长卷,那啸音起自于书页,扶摇于墨痕,直上云衢。那是楚辞中游弋在山间的山鬼,樱口一张,便呵出了这一天气象,万古风流。倏然间,那草木益发香了,那山水益发清了。
可是,世间的美丽总是昙花一现。贸然间,一阵兽吼声传来,声震山冈。连那雨帘都被震得簌簌地起了波纹。
众人还沉吟在那清绝缥缈的啸声中不能自拔,无数头狮虎豺狼从密林中冲出,张着血盆大口扑向众人。拴在树林边上的牲口首先紧张起来,不住嘶鸣挣扎。
钩弋无名虽是农夫出身,但身具武功,此刻见众人迷离倘恍,不知抵抗,心中大急,掣出腰畔三尺铁刀,冲向兽群,大喝一声:“你们,休得伤人!”岂料他身上的棺材太过巨大,阻碍了动作,那头狮向旁一躲,挥爪便拍向他的刀。他刀锋拧转,用刀刃去迎狮子的利爪。狮子急收爪避开他的刀锋,他一惊,这狮子难道还会武技?一愣之下动作迟滞,霎时间身陷兽群,只能四下冲突,左支右绌。只挡得了片刻,野兽的先头部队即将吞没人群。
千钧一发之际,那清越的啸声忽然拔出一个高音,仿佛春冰乍裂,长刀惊风,掠过这苍然绿野,横亘于万水千山。兽群猛然刹住了脚步,俱都斜头看天,侧耳倾听,暴虐之态为之一敛。
斜挂于天地之间的雨帘,如同被一只手指拨开了一道罅隙,一道电光从中逸出,瞬间照亮了一座大山,两面乾坤,十方宇宙。
电光终止于乞天碑之上。那是一柄巨剑,逼人眼目的青芒缠绕在剑身上,映出錾刻的威严狞恶的符箓咒文。兽群看到这柄巨剑,目中怯意展露,不住后退。
一个黑点突兀地出现在迷蒙的烟峦之上,旋即如星跃丸掷,在众人惊愕的瞳孔中迅速放大,眨眼已到近前,那翱翔于天际的啸声亦随之匝然落地。
那是一个骑豹的少女。
那花斑豹远较一般豹子身量长,从山崖上跳跃而下,宛若山间刮起的飙风。但一入兽群,步子陡然缓下,慢慢踱过,眼望长空,顾盼自雄。说也奇怪,那些狮虎豺狼仿佛臣子见皇帝一般,纷纷后退,前腿跪倒,状如叩拜。
那少女就骑着这头花豹,从兽群让开的甬路款款而来。
随着她的横空出世,众人眼中的宇宙、乾坤、山河、虎豹、狼群,似乎都被那一袭白衣抹杀成虚影了。
钩弋无名虽然久居乡野,但父亲宁肯吃糠咽菜,也要省出银子让他入私塾习文练武。面对这飘然而来的少女,他不禁想起了屈原在《九歌》中摹写山鬼的诗句:“若有人兮山之阿,被薜荔兮带女萝。乘赤豹兮从文狸…….”
是的,她从山崖险绝处而来,携带着薜荔女萝的清芬,骑着美丽的豹子。近了一些,他果然看见她肩头蜷着一只慵懒的狸猫。
钩弋无名一看到那少女的面容,登时惊得目瞪口呆。那是一张怎样的脸,恐怕宋玉笔下的东邻女、洛神赋中的宓妃,也无法比拟吧。她的五官宛若神匠雕琢一般完美无瑕,用天下任何美丽的辞藻来形容都是画蛇添足。她的发髻随意绾着,她的耳珰随意垂着,她的白衣随意披着,她的腰带随意系着,她的雕弓随意背着。她的一切都那么轻松写意,似乎天地间的这一切,都不需要她来认真对待。她的写意中还掺杂着一丝稚嫩,更如初花初雪,天真可爱,真真爱煞人也。
她的樱唇上随意衔了支粉色的桃花,就这般洒脱随意的姿态,却让百兽俯首,不敢稍动,其威仪如斯。
惊为天人!
世间怎么会生出这样的女子?钩弋无名深深被震撼了,心跳如鼓,忽又想到了《九歌》中的另一句:“折芳馨兮遗所思。”那支花她要赠予谁呢?谁又是她的意中人呢?
那少女经过他的身旁,豹子忽然驻足,少女素手纤纤,将口中衔着的那支桃花递到了钩弋无名的面前。
钩弋无名本不想接,手却不听心的指令,不由自主将花接过,想要道谢,张开口却发不出声来。
那少女随手将花枝送给了他,却连正眼也没瞧他,施施然而去。
那只慵懒的狸猫突然回头对着钩弋无名“喵”地叫了一声,碧眼中竟漾起一丝神秘的笑意。
钩弋无名托着手中的这支桃花,一朵、五瓣,清香微萦,轻若无物,他却恍然托起了万里山河千尺春光。
那少女来到乞天碑前,飞身落下,伸手一招,那柄巨剑凌空飞出,自动飞入她背后的剑鞘里。少女背对乞天碑,面对众人,张樱唇启贝齿,发出沥沥清声:“共工触山,天柱折地维断,天倾西北,地陷东南,遂使天残地缺。自从女娲造人,用心不公,人遂区分三六九等。人有四肢不全之人,穷困潦倒之人,运途多舛之人。现在你们就不幸地沦为了这种人,大家说,你们甘心么?”那豹子就温顺地蜷身伏在她的脚下。
无人不震慑于她的美貌,心折于她的风姿。愣怔之后,咂摸出她话中含意,纷纷答道:“不甘心!”
少女点了点头:“但是以你们的能力,却回天无力,你们叫天不应,叫地不灵,求人不理。你们能怎么辦?你们只能屈服命运!去接受这该死的老天恶毒的安排!”少女面容稚嫩,谈吐却老气横秋,端着架子,若非众人在危难之时,只怕都要失笑。
大家面面相觑,少女的话勾起了他们暂时沉降下去的心事,禁不住心灰意冷。
少女道:“但你们此生有幸遇到了我,你们的命运将从此改变!”
大家精神一振。
那少女续道:“从古至今,无数人想对抗天命,但都失败了。终于有一个组织脱颖而出,与天命分庭抗礼,这个组织叫做异门。与大众殊,与常人异,履危步险,逆转天命,我命由我不由天,天欲灭我我灭天,是我异门宗旨。六十年一个轮回,世事变幻,人心不古,我异门将遍寻天下有缘人,给他们一个逆天改命的机会。
“看到这座乞天碑了吧?大隋年间,云梦山三年不雨,土地龟裂,禾苗枯死,知县为了求雨,上京求旨,弄来了皇帝的手书,耗费白银三千两修建了这座乞天碑,搭了乞天台,挖了乞天池,向天乞雨。可是有什么用,全县官绅祈祷了整整三个月,还是滴雨未下。最后还是我异门宗师出手,利用神通才借来了雨水。枯枝发花,天命改判。乞天碑前,达君所愿,并非虚言。既然你们枯枝逢春,便是我的有缘人,你们都有什么愿望,说出来吧!”
第二章达君所愿
众人面面相觑,少女的话太过惊世骇俗,一时不好作答。
一个富家公子越众而出,但见他身量颀长,如春风摆柳。头戴束发金箍,上挑一只红绒球。一身月牙白长衫,上绣一百零八朵牡丹花。那料子乃是浣花溪所产斜纹蜀锦,以百花千蕊九熏九蒸,花香经年不散。再加上江南四大制衣名坊之一天衣无缝的顶级绣工,当真珠联璧合,相得益彰。腰系丝鸾玉带,穿金线走银丝,双搭麒麟扣。玉带下垂玉钩,挂着一柄长剑,鲨鱼皮的鞘,红蓝宝石镶嵌成篆字“狮心”。虽然长途跋涉,这公子身上竟然是一尘不染。
俗话说,人靠衣服马靠鞍,这套衣服再配上他剑眉凤目的容貌,在人群中卓荦不群。他手摇洒金折扇,更有一种鹤立鸡群,顾盼自怜之意。此人名叫余剑心,乃武当七剑之一。
来云梦山所求愿望更是让人瞠目结舌,他要求的是美人一笑,倾国倾城。余剑心眼高过顶,阅尽天下吴姬赵女,一概斥之为庸脂俗粉,只想得美人一笑而不能。本来接到那支许愿花后,便想随手抛掉,但无意间瞥到了上面的字,不禁狂喜,立即飞马赴约云梦山。
一见少女,惊为天人,此时他眼珠不瞬,折扇轻摇:“向日得姐姐亲赐许愿神花,幸晤墨宝,静如美女簪花,动如凤凰旋翼,神如光烛斗牛,魂如豹隐蒿榛,惊为天人。故而千里驱驰,今日相见,真山中之魅,云中之姝也!小生一直不敢相信,这世上竟真的有灵均先生所言之人,若有人兮山之阿,被薜荔兮带女萝。乘赤豹兮从文狸……”
骑豹少女森然道:“我今年十四,你最少二十五六,叫什么姊姊!有什么愿望就说,背离骚作甚!我最讨厌花言巧语油嘴滑舌之徒!”
钩弋无名瞧这少女,胸耸腰细,至少有十七八岁,怎么看也不像十四。
两人相对而立,龙翔凤翥,真如瑶台双璧。接下来本应是湘女解珮武陵赠桃的桥段,说不定还要宓妃留枕韩寿遗香呢。谁知那少女回了这大煞风景的一句。
余剑心臊得满脸绯红,吭哧了半晌,才道:“我看你冷若冰霜,我想得美人一笑。”
骑豹少女冷冷道:“我是神,你是人。你先成神再说吧。其他人,还有没有愿望!”将他晾到了一边。
众人见那少女疾言厉色,心中打怵,不敢莽撞言语,一时冷了场。
人群中有一个骨瘦如柴的女孩,十八九岁的样子,看身子骨倒比那骑豹少女还小。因她梳着时下贫家女儿常梳的垂鬟分肖髻,插着竹簪,正是及笄未字的打扮。
古时女子十五岁为“及笄”,也称“笄年”。笄是簪子,及笄,就是到了插簪子的年龄,可以嫁人了。女子出嫁为“字”。及笄未字,就是成年了还未出嫁。那骑豹少女年才十四,便没有别簪,只随意绾了个飞天髻。
这女孩粗衣布裙,摞满补丁,但都别出心裁地剪出各种花样,若非风尘仆仆,倒也好看。她满脸污渍,神情凄楚急躁,见无人说话,是个好机会,急忙奋力挤到人前,跷着脚道:“我、我有愿望!”
骑豹少女瞧着她,淡淡道:“叱世惊艳,说出你的愿望!”
那邋遢女孩一惊:“你怎么知道我的名字?”
骑豹少女淡淡道:“连你的名字都不知道,还怎么改变你的命运。你叫叱世惊艳,家住清溪县张家庄。独女一个,父母健在,只是家贫如洗,寅吃卯粮,你的父亲为了生计,要将你卖给同村的七十岁的张大户做第十七房小妾,并收了张大户银钱二十两。这个月末就是接亲的日子,如果反悔,则要十倍赔偿。
“你家根本就拿不出这些钱,所以你只能嫁给张大户,但张大户的正妻凶悍如虎,他的前十六个小妾都是被正妻活活打死的。所以等待你的非但是火坑还是地狱,你不甘心,你的愿望就是求得二百两银子换取你的命。”
叱世惊艳扑通跪下地下:“仙子救我!”
那少女道:“我不是仙子,我是神,改变你们命运的命运之神,亦是异门宗主。”
叱世惊艳急忙改口:“神救我!”
异门宗主从搭在豹背的背囊中取出一张纸条,伸指一弹,纸条如落花一般,飘到了叱世惊艳的手上。
叱世惊艳惊道:“这是我的卖身契!”
“撕了吧!撕了它你就自由了。”
叱世惊艳局促道:“撕了它,张大户不会放过我爹娘的!”
异门宗主从豹背上取下一只鹿皮囊,随手一抛,里面掉出两颗人头。她对叱世惊艳道:“张大户和他的夫人在这里呢!”
“啊,他们怎么?”
异门宗主淡淡道:“以他们的所作所为死一百次都不多,但他们有钱,上下打点,一次次逃脱律法的审判。他们的命是命,那十六个小妾的命就不是命么?凭什么恶人逍遥,好人惨死!凭什么!”
众人大多都受到了命运不公平的对待,少女说的这些话,正是他们想说却不敢说的。受了感染,群情激愤,连声应和。
异门宗主续道:“我不是律法,我不爱钱,我要的只是一个公平。既然老天不杀他,那么,我不介意代劳。”
可望不可及的才是愿望。诸人的心愿虽非摘星拿月,却也相差无几。
公输三泪是中原四大世家公输家的大公子。
他的祖上就是大名鼎鼎一切工匠的祖师公输般,因其生在鲁地,故也叫鲁班。公输世家是能和孔家相提并论的世家门阀,向来以匠术传家。攻城之械,造屋之木,哪一样少得了木匠,故而草莽庙堂上都吃得开。中堂大匾更得当朝皇帝御笔亲题“传世名家”金字招牌,谁敢小看?
不成想前几天大祸临头。
起因是三年一度天香甄选又开始了。唐朝所谓的天香选,就是清朝以后的选秀女,采选良家女子以充后宫。皇帝老儿后宫三千嫔妃,尚不满足,还妄图网尽天下之美以填欲壑。
俗话说,龙生龙凤生凤,普通百姓人家里虽也有美女,但那都是沧海遗珠,万中无一。有钱有势的人家才能娶得起娇妻美妾,生出来的美女比例自然多些。所以,采选天香的宦官“花鸟使”首先要从官宦大族、名门世家里淘沙筛金。公输世家也没能幸免。花鸟使看中了公输三泪的孪生妹妹公输三笑,标名画像,记录花名册,飞马上报内宫总管。
不料甄选后的第二天,公输三笑突然失踪,生不见人死不见尸。公输三泪动用了所有可以动用的势力,寻找妹妹,但妹妹好像蒸发了一般,杳然无痕。花名册已经上报,到时不见人就是欺君之罪,满门抄斩。
公输家无奈,想要寻一个相貌相似的姑娘,一则急切间寻之不得,二来万一被识破,只怕要罪加一等,株连九族。公输家有的是钱,想贿赂花鸟使不成问题,但花名册已然上报,内宫传来消息,已经给皇后过目,悔之不及了。而且皇后非常满意公输三笑,公输家手眼通天,但也没强大到买通皇后的地步。
公输三泪顿足捶胸,他空有一身机关秘术,却无计可施,打起包裹便想携家潜逃。但父亲早年离家,一去不归。他这一逃,免不得宅邸充公,令名扫地,世家门阀断送在自己手上,百年之后有何面目去见列祖列宗。一时如羝羊触藩,进退两难。便在此时,清早出门,忽然看到了那支救命符,这是最后的一棵救命稻草了。
眼见叱世惊艳愿望达成,公输三泪忍不住跨出人群,他身材颀长,但有些单薄,弱不禁风,且裝束普通,不像余剑心那么高调。但了解公输家的人都知道,他那套衣衫里藏着无数诡秘的机关,拿皇帝的龙袍他都不会换。
虽然遭遇危难,但公输三泪左手九连环,右手鲁班锁,修长的十指翻飞起落,不断拆解组合,一刻不停。这是鲁班门最重要的弹手,锻炼手指的灵活性,一天不练,就怕手生僵硬。
公输三泪将来龙去脉讲罢:“我的愿望就是求一纸赦令,换回公输阖家性命。”
没等异门宗主说话,旁边忽然有一个青衣小鬟道:“公输公子,本宫是当今万岁的第十七个女儿,金山公主李幼兕,我可以帮你给父皇求情。”转身万福,“神,能不能将公输公子的愿望转给我,满足我两个愿望?”
第三章只恨生在帝王家
众人转头看这小鬟,虽然容颜姝丽,但青衣素裙,丫环打扮,怎么看也不像公主。
异门宗主看着她,淡淡道:“金山公主,西兹求亲,你已是楚河汉界上的弃子,两国争锋的战利品,被你父皇抛弃了。你连自己都保护不了,谈何助人呢?”
众人心中大惊,看宗主的口风,是承认了她就是李幼兕。
那小鬟的眼睛一下子红了,原来她正是金山公主。
唐朝立国之后,征讨蛮夷,威慑八方。往往于胜利之后,效仿大汉,对蛮邦首领封爵赐金,尚以公主,结成翁婿,以安其心。前几年,西兹赞普弃宗一统西兹,听说其他蛮夷之国皆尚公主,心有不甘,遂相效仿亦来唐求亲,皇帝未允。宗释赞普大怒,经过几年的厉兵秣马,起重兵击吐谷浑,继破党项、白兰诸羌,随后入侵唐境,因其手下有一员猛将林保称赞,唐军望风而逃,节节败退。
皇帝得报,和众臣商议。唐朝自立国以来,皇帝收揽群雄,四夷宾服,奉其为天可汗,何等威严。但这几年功臣凋零,更因为一个天大的秘密,皇帝雄心半馁,贪图享乐,也不愿多生战事,便想应了西兹的求亲。本来随便找个宗室女,封个公主,也就行了。但偏偏几年前西兹大将林保称赞来唐时,机缘巧合见过金山公主,便找人摹写了金山公主的画像,报给宗释赞普,宗释赞普一见钟情,指名点姓要娶金山公主,当时皇帝没有同意。如今公主已是双十年华,又是采女所生,和亲也未尝不是好事,便想同意。
按照唐朝后宫等级,皇后之下有四夫人:贵妃、淑妃、德妃、贤妃。四夫人之下有九嫔:昭仪、昭容、昭媛、修仪、修容、修媛、充仪、充容、充媛。九嫔之下又有九位婕妤、九位美人、九位才人,称为二十七世妇,二十七世妇之下又有二十七位宝林、二十七位御女、二十七位采女,合称八十一御妻。
采女在后宫中地位很低。在母以子贵的皇室中,生了儿子的妃子往往能一步登天,李幼兕的母亲是采女,生的又是个女儿,自然不受待见了。
李幼兕听说要远嫁西兹,不由珠泪潸然。皇帝一时恻然,不管如何,这毕竟是自己的亲生女儿,而她的母亲又已薨逝,遂也陪着长长叹了口气。
李幼兕本来以为这辈子算完了,谁知傍晚在御花园中捡到了那朵许愿花,于是乔装改扮,逃出京城,到了云梦山。
异门宗主的一番话戳中了她的痛处,一时间泪如泉涌。
钩弋无名在旁看了,不禁握紧了拳头,暗自嗟叹。
异门宗主对公输三泪道:“你放心吧,我已遣人向皇后求情,特赦你的罪过。”
公输三泪半信半疑,心想你上嘴唇一碰下嘴唇,说得轻巧。那是皇后,你派谁去求情?还能派皇帝?忽而转念,如果宗主亲自求情,以她我见犹怜的容貌,兴许皇后真能网开一面。但若皇帝见了宗主,说不定舍了公输三笑,反而钟情于她了呢。想到这里,倒替宗主担心了起来。
异门宗主抬头看看天色:“你先等等,再过半个时辰,你家的信鸽估计就到了。
公输三泪心中一凛,因救命符上提出来许愿人须单刀赴会,因此他临行前嘱托管家以信鸽传递消息。宗主是如何知道的?难道她有千里眼顺风耳?回头望向大路尽头,并无信鸽踪迹。自家的信鸽熟悉自己的气味,可以千里追踪。
这时一个虬然大汉冲出人群:“神,我有愿望!”
李幼兕还在嘤嘤啜泣,两肩耸动,哭得人心都碎了。
钩弋无名实在看不下眼,上前向大汉施礼道:“这位大哥,能不能让这位小妹妹先许愿?”
那大汉铜铃眼一瞪,呛啷一声掣出背后的锯齿飞镰弯月刀:“臭小子,皇帝老儿俺都不放在眼里,你算老几,在这里指手画脚?”
钩弋无名面无惧色:“我家就我一个,我是老大。”
那大汉狂笑一声:“小兔崽子,在草头山一阵风冯大彪子的眼前,你敢称老大,活腻了吧?”话音未落,猱身而上,轮刀就劈。
一见有战事,众人哗啦啦退开。
钩弋无名心中一痛,就在早上他还在虎豹面前救了这人一命,不过几个时辰,他就来要自己命了。忽然想起爹爹经常告诫自己的一句话:“孩子,在这个世界上,人比毒药毒,人比野兽恶,人比魔鬼贪,你最要小心的就是人。”
他举刀相迎,金铁交击,铮然大响。他的三尺铁刀被锯齿飞镰斫出一个缺口,火星崩溅。他虎口一麻,铁刀几乎要脱手坠落。
冯大彪子力大如虎,锯齿飞镰又极沉重,以上斫下,占尽优势,于是竟不抬刀,双手持刀,赤膊上青筋暴起,拼力下压,狞笑道:“臭小子,跟老子比力气,下辈子吧,给我跪下!”
钩弋无名最恨别人自称老子,眼中杀机一闪。双手持刀,猛力上举,两脚慢慢陷进了地里,手臂骨骼咔咔乱响。他虽力不如人,但决不后退。
叱世惊艳惊叫道:“神,你救救那个人!”
那个人自然是指钩弋无名了,钩弋无名心中一烫:这女孩心肠倒好!
忽然一声惨叫,钩弋无名忽觉力道一失,急忙收刀旁纵,定睛看时,却见冯大彪子仰面跌倒,锯齿飞镰跌落在地。头发萎落一地,被风一吹,满地乱飞。他头上发凉,伸手一摸:“啊,老子的头发呢?哪个龟孙子干的?”他满手鲜血,这一抹,脑袋变成了血葫芦。
公输三泪站在一旁,依旧摆弄着九连环和鲁班锁,淡淡道:“是我。”
冯追豹鲤鱼打挺,一跃而起,怒道:“你?你算个屁!”撿起刀还要冲。
异门宗主叱道:“住手!”
冯大彪子虽然不忿,还是止住了脚步。
异门宗主看着他:“冯追豹,收起你的贼性子,这不是草头山,随便一个人都能要了你的命!”
冯大彪子不服气,呼哧呼哧直喘。
异门宗主冷冷道:“在这里,公主也好,马贼也罢,本宗一视同仁。谁再敢口吐秽言,挑起争端,立斩不赦!”
地下还扔着张大户夫妻的人头,诸人都知道宗主绝非虚言恫吓,冯大彪子也老实了。
宗主看了看公输三泪:“织天箧还可以改进一下,你发出的三十根烦恼丝,有一根卡在第二道梭机上了。”
公输三泪心中一震:适才冯大彪子举刀时,他立即发动了三千烦恼丝。公输世家传承千年,打造了无数机关,衣食住行无物不用机关。单这衣物就有衍天甲、无缝衣、麒麟服等。公输三泪这套衣服是他综合前人,另有创新的一套,唤为天机铠,瞅外表就是极其普通的一件袍服,却内藏乾坤。两只腕箍叫“织天箧”,是一个类似织布机的装置,内藏三千烦恼丝,缠在梭机上。
三千烦恼丝是公输世家以西凉软铁掺特殊金属打造的金属丝,细若无物。用时只要触动钩机,便能像织布机一样将三千烦恼丝织成各种形状并发射出去。三千烦恼丝真的有三千根,三十根一组,每次发射至少三十根,散射成针,扯片成网,交缠成刀。发向冯大彪子的就有三根针直刺,穿透了他的掌心。另外二十七根横掠,割断了他的头发。
确实割头发的一根没发出去,这是织天箧的老毛病了,他改进多次,没有成功。但这是他家的绝密,宗主怎么会知道?何况他身形未动,兼且此时天阴,烦恼丝一放即收,并未闪光,别人根本没看见,为何宗主洞若观火?一时之间,一丝痴迷渴慕的神色在他眼中一掠而过,以至于钩弋无名过来道谢他都没发觉。
异门宗主转向金山公主:“公主,你的愿望是什么?”
李幼兕止住了啼声:“我在路上听西边过来的客商说,西兹将要攻打剑南道,我想请神帮我解围,驱除敌寇,靖烽绥边。”
异门宗主淡淡道:“你说你还有一个愿望,是什么愿望?”
李幼兕抹了抹眼泪道:“我想变成男子,再也不受男人的气!”
宗主皱皱眉:“你变成男子,是想让女子你受你的气了?”
李幼兕摇摇头道:“不不,我要变成男子,只娶一个娘子,只对她一个人好,决不三妻四妾。就算是皇帝敢欺负她,我也要去拼命。如果我生了女儿,也不会卖女儿换我的万里江山,我会好好保护她,谁也别想欺负她!”
钩弋无名听了,不禁对她另眼相看了。
公输三泪眨眨眼睛:“这比打退西兹要难上一万倍吧?”
宗主道:“你的想法虽然异想天开,但也并非毫无可能。汉书中曾记载,汉哀帝建平年间,豫章有一男子化为女子,嫁为人妇,还生了一个儿子。这是男变女。汉献帝建安七年,越巂有女子化为男子。这是女变男。不过大家都许愿一次,偏你两次,该有人怀疑我有献媚朝廷之意。这两个愿望,你选一个吧!”
李幼兕犹豫半晌:“我、我还是选驱除敌寇吧。”
异门宗主道:“好,此间事了,我带你走一趟,区区林保称赞,何足道哉!”
剩下的士农工商各色人等都有,高矮胖瘦、黑白丑俊,形形色色。愿望更是千奇百怪,都极为难办。都说蜀道难,难于上青天,在众人眼里,遇到这些难事,比走蜀道还难。
宗主举手之间达人所愿,不过一个时辰,众人的表情已经随着天气阴转晴了。
其中一个叫山下樱姬的女子引起了钩弋无名的注意,一来是她容貌绝美,二来她的愿望太特别了。原来她的祖父是渡海而来的日本商贾,定居在山西太原,和李渊是同乡,据说李家起事之时,其倾家荡产资助。后来李渊当上皇帝后,大力扶持,山下家的买卖铺号开到了全国各地,多有钱不知道,但买下半个山西肯定不成问题。
山下樱姬是家族唯一的女儿,得到了三代人的宠爱,真是要星星不给月亮。其天赋异禀,五岁倒背四书五经,六岁题诗作赋不让古人,七岁习武,百十条壮汉丛中来去自如,之后针织女红、铁匠木匠泥水匠一学就通,别人一辈子学不到的东西,她三天两天精炼娴熟。到了婚配的年龄,挑遍天下男儿,没人能够匹配。到了十八岁,更几乎学尽天下技艺,吃遍天下美味。从此,她对任何事物再也提不起兴趣,简单一句话概括——活腻了。
她的愿望是:“活腻了怎么办?”
宗主对她道:“你之所以感觉生活无趣,是因为你的人生太顺利了,所有一切唾手可得,只有波折坎坷冒险,才能激起你继续活下去的信心。跟着我吧。”
山下樱姬懒洋洋抬起头,别人对宗主奉若神明,只有她不屑一顾:“你?你能让我冒险,觉得生活有趣?”
宗主淡淡道:“不信的话,你可以一试!”
钩弋无名暗自腹诽,天下竟有这般怪人,要自讨苦吃,当真不可理喻。
第四章羊有跪乳恩,鸦有反哺义
最后还剩一人,就是在人群之外的钩弋无名。他一直站在人群之外,默默地注视着宗主談笑间达人所愿,心中忐忑不安。别人的愿望虽是奢望,但有了顶天的权势和绝世的手段还是能实现的。而自己的愿望,只怕神也无能为力。
异门宗主望着他,淡淡道:“你很特别,所以我又给了你一支桃花。你可以说两个愿望。”
钩弋无名强自压抑着激动的心,躬身施礼道:“多承神的眷顾。我想……”
宗主道:“我知道你的愿望,你想复活这具棺材中的人,也就是你爹钩弋无趣。”
一句话勾起了钩弋无名的伤心往事,他不由双膝跪倒,泣不成声:“是。”即便跪着,他也没有解下身后的棺木。
宗主摇摇头道:“你这口棺材全用三寸松木制造,厚实无比。你不知道人死之后,最重要的是入土为安么?棺木制造要遵循‘铁盖铜帮豆腐底,柏木为盖,松木为帮,柳木薄板为底。这样才能速朽,早日化土,早日投胎,再世为人。”
钩弋无名道:“我不信什么转世投生,我就要复活我爹。”
围观众人听了,也都连连摇头,心说这小子莫不是疯了?
宗主摇摇头道:“你爹身故已然三载,要想复活万分困难。”
马贼冯大彪子瞧钩弋无名十分讨厌,暗自嘟囔:“做梦去吧!”
钩弋无名颓然跪倒,五官扭曲,十指抓地,抓得鲜血淋漓:“都怪我,都怪我,若是我能买得起一具冰棺,我爹也不至于!我爹一生救人无数,我不管用什么办法,一定要救活他!救活他!”
异门宗主劝道:“天有四季轮回,地有枯荣交替,人事有代谢,往来成古今。若人人都想永生,这小小乾坤如何装得下呢?”
金山公主李幼兕适才得钩弋无名相助,心中感激:“神,你就帮帮他吧!”
山下樱姬抬起头,叹了口气,自言自语道:“居然有人这么渴望活着,真是不可理喻。”
钩弋无名缓缓站起道:“神方才说过,我命由我不由天,天欲灭我我灭天。如今为何不敢违背天规法则了?”
宗主道:“只要我想,有何不敢!你如果相信我,就给我十年的时间,十年之后,我还你一个活生生的父亲!不过这十年,你要跟着我,不离左右,你能做到么?”
“能!”钩弋无名狂喜,扑通跪倒。
正在此时,一只麒麟花鸽破空飞来,落在公输三泪的肩头,公输三泪摸了摸信鸽的小脑袋,以示喜爱,然后取下鸽腿上的信来,信是公输家管家发来的:“主人,老奴给你报喜了!花鸟使王大人从京城稍信来说,皇后特赦我家,并赐玉盘两只,以示抚慰。”
公输三泪惊喜交加,如坠梦中。
第五章世事百炼心如铁
烟雨半收,吐出一团生机勃勃的日头。姹紫嫣红的草木上悬浮着一副娇艳的虹霓,众人惊异地发现,世间原本美丽如斯。
异门宗主淡淡道:“诸位心愿已了,请回吧。”
但众人都迈不开步子,你瞧我,我瞧你。
叱世惊艳面有忧色:“神,我回家后,如果过了几年,父母钱财耗尽,又要卖我,我该怎么办?”
异门宗主皱眉问其他人:“你们也是这么想的么?”
其他人也有同样的心思。他们的心愿虽然满足了,但只是解了一时危难,并非庇护了一生顺遂。他们可不像山下樱姬那样天赋异禀,上天眷佑。人生坎坷,世道艰难,谁知道有多少天灾人祸横在远处。于是同时点头。
异门宗主沉吟片刻,缓缓道:“你们之所以能祈祷枯枝发芽,是确实遭到了命运不公正的对待。你们并不贪心,许下的心愿只是解决了困难,说明你们心地善良,还算本分。你们这样的人,本不该被命运捉弄。我命由我不由天,天欲灭我我灭天。你们想不想做命运之神,掌握自己命运,想不想!”
“想!”
异门宗主飞身骑上豹子:“好!今天我就赐给你们一个成神的机会,让你们主宰自己的命运!”
众人惊喜交加,纷纷跪倒。
异门宗主止住了众人:“欲戴王冠,必承其重。欲握玫瑰,必受其伤。斩将方能封神,历劫才可成仙。你们若想僭越天道,就要付出一定的代价。当年我历经七伤八苦,五衰三劫,方有今天的成就。你们看!”少女撩起衣襟,露出心口的位置。
非礼勿视,众人不敢亵渎神明,都低下头。叱世惊艳是女孩,稍稍抬头,不禁大叫出声。
众人愕然抬头,全都惊呆了!
异门宗主的心口处,洁白的皮肤上赫然露着一个拳头般黑魆魆的大洞,触目惊心。洞内安置着一个铁环,周围尽都是管线牵连,环内镶嵌着一个铁圆盘,不停旋转。
异门宗主淡淡道:“我的心丢了,安上了这颗铁心,方能维持生命到今天。这就是成神的代价,你们可愿意承受?”
众人哄然大乱,虽然成神可以主宰自己的命运,但换成一个铁心,显然他们难以接受。
异门宗主看到各人犹疑,放下衣襟,解释道:“成神之路一定会遇到很多困难,但并非一定是摘心之苦,也可能分毫不伤,这要看各人的天赋和造化。当年孙膑、司马懿都曾是异门传人,他们成神之后,横扫劲敌,所向披靡。孙膑髌骨被挖,是遭同样身为诡师的庞涓陷害,并非成神的代价。而司马懿打败了诸葛亮,才有后来的三国归晋。能收割神的命运的,只有神。所以,你们不必害怕。”
众人在一阵犹疑后,叱世惊艳第一个站出来:“我愿意。”接着又有几个人毅然走了出来。
人都有从众心理,所谓天塌大家死,过河有矬子。片刻之后,众人都选择了跟随宗主。
钩弋无名为了复活父亲,自然唯宗主马首是瞻。他背着棺材,缀在队伍的末端。
公输三泪也跟了过去。宗主特意对他道:“带着你的信鸽一起过去吧,不过到了地方,它可能就不认识回家的路了。”
异门宗主话中有话,公输三泪心中一凛。
那些虎豹狼虫如同卫兵一般,围成半圆,随着众人缓缓进山。
第六章蚩尤冢
行行复行行,一山放过一山拦,过了虎山豹岭虫谷,越过沼泽天坑。异门宗主所过之处,虎豹狼虫跪倒迎接,瘴气岚烟自动分开甬路。一个时辰后,进入云梦山鬼谷。
鬼谷乃春秋战国时鬼谷子王禅老祖隐居之所。众人各怀心事,經过鬼谷洞、孙膑墓时,也无暇瞻仰。
过午时分,众人出了鬼谷,跟随异门宗主穿过重重密林,眼前是一道断崖,下面涧水轰鸣。一座锈迹斑斑的铁索吊桥连接着对岸。桥面铺陈的木板不知经历了多少岁月,苔花朵朵,滑不溜足。那些野兽跟到了吊桥之外,自然遁迹于林莽,不再跟随。
异门宗主的坐骑花斑豹步履轻巧,几步就到了对岸。众人亦步亦趋,好在桥板还算结实。对岸还是一座高山,斜阳半落,宛若一把弯刀将山体割得半晴半阴。一条盘山栈道绕山而上,九曲回肠,上抵山巅。
栈道极窄,仅能侧身通过,又没有扶栏。异门宗主让钩弋无名将其父灵柩卸下,暂时入土安葬。钩弋无名不肯:“我就是不成神,也不能扔下我爹。”
异门宗主若有深意地看了他一眼,牵着豹子,贴着岩壁而行。后面的人收拾紧趁利落,跟了上去。胆小的难免头晕目眩,两腿打颤,好在宗主一直鼓励大家。
钩弋无名缀在队伍末端,因他背着棺材,比寻常人重了数倍,万一踏碎栈板,失足坠落,耽误别人行程可不地道。他脚下嘎吱嘎吱,两腿战战兢兢,心中起起伏伏,汗水簌簌簌簌,一步一步地蹭。好在身边还有个公输三泪,有意无意地拉了他几回。他甚是感激,一直道谢。
这一回足足走了三四个时辰,等到达山巅时,已是凉月在天,霜华遍地。往山下看,隐隐可见下面是座环形山谷,宛若一口大井,并无谷口。周遭石壁上雕刻着巨大石像,夜间看来十分骇人。
山顶的面积不大,宗主吩咐众人就地休息,自带干粮果腹。而她就站在山巅,仰头看月,任凭夜露零落,一直站到了晨曦破晓。这才再一次问大家,如有反悔的现在还可以回头。
结果自然是无人反悔。
异门宗主说了声好,点着火折子,扔在了栈道上,栈板都是松木所制,不过半刻,便燃起了一条火龙。退路已断,这回想回头都难了。下山是之字形栈道,到了山下,宗主照例一把火焚之。
众人举头仰望,只见壁立千仞,形如围屏,宛若刀削,没了栈道,端的是飞鸟难渡,猿猱难攀。
山壁周遭怪石巉巉,雕成神魔形状,跨虎乘鸾,执鞭举杵,漆彩涂蜡,栩栩如生。个个低头俯颈,俯瞰大地,龇牙咧嘴,好似看到了人間正在上演什么恶事,貌极愤怒,似欲扑下来生啖活人。
谷地很大,地势还算平坦,越往中心走,草木越稀疏,行了两三里路后,地面逐渐寸草不生,鸟兽绝迹,连一只蚊虫都没有,静谧无声。有人虽然就住在云梦山附近,但从未到过这个地方,颇觉奇怪。
钩弋无名四下观瞧。
公输三泪肩头的麒麟花鸽飞起空中,咕咕直叫,说什么也不往前飞了。公输三泪只好任它自去,喃喃自语道:“这里是个死地啊!”
宗主也下了坐骑步行在前,花斑豹自去。
谷地中央,是一座巨大坟冢,坟冢周围,按八卦方位矗立着大小不一的房舍。房舍前面,竖着一块石碑,上刻“天刹禁地”四个大字。
坟场无人,众人跟随宗主穿过重重房舍,来到坟冢前面,不禁大吃一惊。这坟冢高有三丈,直径六丈,半圆球形,竟然全由镔铁铸成,只是不知什么原因,一点铁锈也没有,上面密匝匝錾满古怪诡异的经文咒语。
接近坟场后,钩弋无名忽然没来由地生出一种不安的情绪。
坟前竖着一口石刻大碑。上有券顶下有廊柱,一径雕刻着火焰纹。碑上刻看三个苍劲大字“蚩尤冢”。
异门宗主,向着墓碑躬身拜了三拜。回头对众人道:“你们先看碑文。”
众人次第来到碑前瞻仰,又转到碑后观看碑文。下面一行行小字,密如蚁聚。
上古时期,蚩尤战轩辕,十战十败,遁走云梦山,断臂、失足,奄奄一息。忽焉风雷大作,有流星两颗,豁然如豆,赤色如血,光映十里,自云际坠下。及至山巅,大者如蚌,小者如贝,盘旋追逐。俄倾大者忽张壳,壳中白光如银,吐蚌珠五颗,光芒炫日,母蚌旋而敛形,亦缩成一珠。六珠围一珠,七珠连星,状如北斗,绕山盘旋,沸声如雷。蚩尤弟兄八十人睹见,疑为北斗堕天,骇然失色。
须臾,七星连缀,如一贯珠,轨迹捩转,覆顶而来,大如车辇,八十人魄散魂飞,急遁出谷,弃蚩尤于不顾。
或者偷眄其后,飞车互撞,忽生雷火,蓝光烛天,亢声噌訇。转瞬坠地,杳然不见,唯余光芒一线,其地,正蚩尤之所在也。适时,天地震动,草木摧折,河水上流,坑周十里,人畜如僵如死,不能移分毫。
翌日天交五鼓,云翳散却。八十人于谷口醒转,头痛如裂。回望谷中,见星陨之地,热气蒸腾,蓝光阑珊。
忽而,一人自坑中出,正蚩尤也,健步行至谷口。人见其神完气足,四体完备,四肢如铁,时人所未见,怪之。
蚩尤乃引众人迤逦行至星陨之地。周遭焦土成堆,杂以琉璃。中心一坑,广有十丈,深难蠡测,蓝光数缕,隐隐透出。众惧,知为昨夜七星作怪。
俟后热气弥落,蚩尤乃竖旗杆于坑上,引众人牵绳以入。见六只盘盂,硕大如车,晶如琉璃。委身地下,半隐半见。其内荧光碧蓝,明暗如星。各映一人,姿容妖诡,装束奇异,无凭无籍,仰面而卧,寂然如死,漂浮其间。
蚩尤曰,此天上人也!御飞车,偶然谪落人间,需待机缘而返。与其有缘,故神授魂与,授其神通也。于是出山再战,刀枪不入,所向披靡。
轩辕震动,请诸神助。终败蚩尤,斩其首。而其铜足铁臂,不能伤之分毫,且雷击则光,彻夜作怪。乃询其兄弟。遂至星陨之地,逾三月,谷中草木萎蔫,砂石暴露,见飞车天人,凛然不可犯也。乃葬蚩尤手足于此,为之垒石造坟以庇风雨,封为战神,造山封谷,谷外遣人守卫,务许人入。
然如丰城剑气,光射牛斗,终不可泯。及至后世,鬼谷王禅、孙膑、庞涓、诸葛武侯、司马懿相继觅此,获天人认可,得大神通,或纵横宇内,或颉颃八荒,并称一世之雄。吾亦之然。盖因从前碌碌,突然归隐渺然于世,贸然现世判若两人,世人以为吊诡奇异,故名诡师,而立异门也。
盖因私泄天机,天选者必受五衰三劫,始有神通,成神者百中无一。
前事久矣,千年以降,口耳相传,或有舛误。到而今蚩尤冢内神光外溢,诡像频生,吉凶祸福,吾始终不能判也。故制碑以记,寄语后来者,慎之!慎之!
落款,青囊子郭璞叩书,太宁三年十月初二。
第七章惊艳天下的邂逅
众人看完,心中震惊无以复加。原来那些名人之所以能建功立业,竟然都是依赖天人所赐的神通。
异门宗主道:“此地名为天刹,天者,天上也,刹者,庙也。天刹,即为供奉天人之地。蚩尤冢乃天人与蚩尤合葬之墓。所供奉的天人,便是我异门神通的赐予者。第一位神通获得者便是战神蚩尤。你们在此居住,每天诚心叩拜,一旦获得天人的认可,被神选择,便可成神。不过成神之前,需要渡劫。便如郭璞祖师碑上所言一样,五衰三劫,一劫不过,则可能堕落成魔。当年我和你们一样,在这里等待天选,最后虽然成就了神通,却丢了心脏。你们须三思而行。”
既来之则安之,众人势成骑虎,只能在此渡劫修神了。
蚩尤冢居中,周围的房舍按八卦方位矗立,形成九宫格局。八卦方位的房舍是历代渡劫者的居所。分为乾、震、坎、艮、坤、巽、离、兑八营,八营各自为政,但又有休、生、伤、杜、景、死、惊、开八门连通。各营的房屋都不一样,有飞檐翘角的高楼,有砖瓦结构的民居,也有漏雨灌风的草庐。
异门宗主道:“你们可以自行寻找房舍居住。女子力弱,男子须谦让一下。我的住所天授阁在南面,钟声响起,你们便到那里用餐。”简单说了几句,便急匆匆而去。
众人一拥而上,都寻好门进去。公输三泪一扯钩弋无名:“我们也寻个好房子。”
钩弋无名道:“我走不动了,你先去吧。”
这些房舍按照八卦图形建造,乾三连,便有三座大房。坤六断,有六座小屋。震仰盂,艮覆碗,各有五座房舍。离中虚,四座。坎中满,五座。兑上缺,四座。巽下断,四座。一共三十六座。大屋分为三间,小屋分为两间,一百多人,霎时间三十座好屋抢占一空。有住不下的,脾气相投的三人或二人共住。最后只剩下死门内的六间草屋无人进去。
人群离散,只余下钩弋无名和叱世惊艳。叱世惊艳本是农家女,身弱力微。无人争抢的时候还能出头,一旦参与竞争立被淘汰。
钩弋无名细看了一遍周围,没被占领的房舍只剩死门里的坤营了。
坤营的六座草屋,大多数都塌了,只有一间还顽强地站着,地下茅草土渣堆积无数。钩弋无名直接进了坤营,叱世惊艳犹豫一下,亦步亦趋跟了进去。她虽然有点怕钩弋无名身后的棺材,但此时已经别无选择。
钩弋无名拆东墙补西墙,不过顿饭工夫,便将一间倒塌的草庐修葺一新。唯一那间站立的,自然是留给叱世惊艳了。
不过虽然是立着的,却也屋顶漏风,窗扇半坠,破败不堪。叱世惊艳虽是农家女,农活没少干,但登墙苫顶的活计还是有些打怵,拾掇了一下屋中后,瞧着屋顶发愁。
钩弋无名收拾完后,主动帮她将茅草细细打捆,苫了屋顶。叱世惊艳从未受过如此礼遇,是以对钩弋无名感激莫名,对他背着的棺材也不那么惧怕了。
收拾完毕之后,山谷另一端钟声响起,原来已到傍晚,宗主招呼众人用餐。
宗主的住所在山谷之南,石壁之下,远离蚩尤冢。水磨石的围墙圈出一个大院落,足有三亩地。围墙周围古柳成行,柳丝漫垂,生机勃勃。和八卦营相比,真是两个世界。大门朝北,门楼高耸,气势恢宏。上面一块金字大匾,书着“我命天授”四字。其字脱胎于右军体,翩若惊鸿,宛若游龙,荣曜秋菊,华茂春松。但在雁横龙蟠,菊绽木生的动势下,一股傲睨天下,挥戈疆场的霸气展露无遗。
钩弋无名也略懂书法,见此字体与救命符上的字体一脉相承。看来也是宗主的手迹了。
此刻大门开启,宗主引众人鱼贯而入。但见院落齐整,青砖铺地,大得可以跑马。钟鼓二楼东西对峙。对面一座阁楼,楼分三层,飞檐翘角,古色古香。晚风徐来,檐马叮当,一派娴雅。左右各有一溜厢房,都上着铜锁。阁楼旁还堆着小山般的烧火柴,码得整整齐齐。
宗主的坐骑花斑豹就趴在门旁,懒洋洋地打盹。众人过来,它也没抬头。看来它是驯熟的,和山谷外的那些虎豹不同,没有宗主的命令,它不会主动攻击生人。
宗主径直走入阁楼。阁中一楼大厅正中,放着一张长条桌案,周围一圈木凳,桌上碗筷俱备。另有十屉馒头,冒着腾腾热气。三大盆米粥,三大盆肉菜。
众人十分惊讶,偌大楼中并未见仆役厨子,难道如此大量的食物都是宗主亲自做的?
宗主招呼众人排队取食,然后落座。一百多人,难得的是座位碗筷都够。
当盥洗掉风尘的叱世惊艳再次出现在大家的面前之时,众人确实被惊艳了!若说宗主是楚辞中的山鬼,挟着春秋的风、战国的云,神秘而高贵,一眼你就会爱上她,但又高山仰止不敢接近她。而叱世惊艳就像唐诗走出的仕女,清款婉约,站在那里,宛若灞桥柳丰园的花,摇曳生姿,令人怜爱而生出亲近之感。不过两者相比,叱世惊艳还是缺了宗主身上那种让人不惜赴死的魔力。
钩弋无名背着棺材,虽然父亲去世多年,棺材中已经没有什么味道溢出了。但对着棺材吃饭,总惹别人忌讳。于是在门外稍一打站,转身便走。
宗主一眼瞥见,自然明白他的意思,走出來道:“你可将你父亲梓宫暂时安放在自己居所,这里虽然有一个土夫子,但在我眼前,谅他也不敢胡来。”
钩弋无名抱歉一笑:“父亲在我身边,我比较安心。我可以买些米面,在居所自做。”
宗主眨眨眼睛:“渡劫期间,最好不要离开此地。这样吧,每天用餐之时,我将饭菜给你送去。”
钩弋无名受宠若惊,连连摇头:“使不得,使不得。”有一瞬间,他忽然觉得宗主终于沾了点人间烟火气了。
宗主淡淡道:“不是我自己送,我会派小花给你送,就是我的坐骑。”
钩弋无名心中一惊:“那豹子如果发起性子,咬人怎么办?”
宗主看出他的担心:“没有我的命令,小花不会主动攻击你。”
这时,一直蜷缩在宗主肩头打盹的狸猫,忽然一纵,跳到了钩弋无名的肩头,喵地叫了一声,还伸出粉嫩的舌头去舔他的脸。
钩弋无名脸皮薄,一时躲也不是,不躲也不是。
宗主叱道:“袁天纵,不要为老不尊,你给我回来!”
这一句话差点没让钩弋无名跌倒:“什么,它叫袁天纵?”
宗主眉尖一挑:“怎么?”
钩弋无名嗫嚅道:“没什么?是袁绍的袁,天地的天,天纵奇才的天,不是,的纵么?”
宗主道:“是,有什么奇怪?”
钩弋无名恍然大悟道:“原来是同名同姓,我听说的那个袁天纵是当今天下最有名的相师,和李樵风齐名,他们的故事闾知巷闻,有口皆碑。”
宗主淡淡道:“不是同名同姓,这讨厌的家伙就是你听说的那个袁天纵。除了吃就是睡,对谁都视如不见,不知为何对你青眼相看呢?”
钩弋无名大惊,这只猫就是那个袁天纵!这怎么可能?但看宗主的表情又不像玩笑,正想一探究竟。
一旁忽然走过来一个青年女冠,此人名叫齐青鸾,也是许愿来的。听闻两人对话,她不禁皱起眉头,迟疑道:“袁天纵?袁天纵是谁?”
钩弋无名有些奇怪道:“同为道门中人,道长难道还不知道大名鼎鼎的袁天纵么?他与李樵风齐名,医卜星象,天下双绝。”
齐青鸾脸色微变:“我只是觉得这两个名字好生奇怪。”
钩弋无名还想再说什么,叱世惊艳恰在这时端了两盘肉菜,上面堆了几个馒头出来,一盘递与钩弋无名。这一来,倒截断了他的话头。
宗主将袁天纵唤回,淡淡对叱世惊艳道:“本来我要给钩弋无名送饭去,你抢了我的活计。”
叱世惊艳脸一红。
钩弋无名接过饭菜,连声称谢,转身回到坤营。谁知叱世惊艳亦步亦趋跟了过来。
宗主在他们身后道:“吃完饭,你们再过来一趟,我有要事说明。”
第八章本命灯
两人自回坤营。
钩弋无名回了自己屋子,将盘子放在那张刚修好的破桌子上。没想到叱世惊艳也跟了进来,也将盘子放在了桌上。
钩弋无名十分羞惭:“我身后背着棺材,你和我一起吃饭,多有不便,还是……”
叱世惊艳放下筷子,低着头道:“你讨厌我?”
钩弋无名一愣:“哪有?”
叱世惊艳捻着衣角,小声道:“我知道,宗主对你好,一百多人,只有你得到了她的桃花。宗主还说可以满足你两个愿望,刚才还要给你送饭。而我,只是一个粗野的乡村丫头,不配和你一起吃饭。”
钩弋无名又好气又好笑:“你说的什么呀。我也只是一个刨地的,怎么会讨厌你?我是怕你对着棺材吃饭受不了。”
叱世惊艳抬起头道:“你的爹爹,你不怕,我也不怕。”
钩弋无名无奈,只好草草吃罢,随后和她一起前往宗主的居所天授阁。
到了阁中,饭菜早已撤下,大厅后面就是后厨。众人已然将碗筷拾掇干净,依旧围着长案,正襟危坐。宗主的厨艺太过低劣,馒头面没发好,黑乎乎亮晶晶蒸得粘牙,肉菜更是时蔬肥肉乱炖一气,盐巴调料比例失衡。那粟米粥火势太急,串了烟糊了底,吃到嘴里一股难咽的烟味。这样的伙食,其他人也还罢了,余剑心一直锦衣玉食,这样的伙食他家的猪都不吃。但当宗主坐在他面前时,他竟然将满满一碗肉汤吃得涓滴不存,唇齿留香,甘之若饴。不禁让人暗自狐疑:难道这就是书上所说的秀色可餐?
宗主居中,缓缓扫视了众人一圈。然后从桌下取出一方硕大的雕花铜箱。打开箱盖,次第取出一百余只一寸来高,比手指略粗的琉璃瓶,瓶上都粘着标签纸,写着在座众人的名字。宗主让每人将写有自己名字的琉璃瓶取走放在面前。
众人不明所以。
宗主道:“自古凡入教皈依者,仪规先行。揭竿者,歃血为盟。学佛者,剃度受戒。而想入我异门,要点燃本命灯,滴血认祖宗。所谓滴血归宗,便是先采撷真气血脉注入长明灯中。从此以后,人与灯一丝相系,心有灵犀,彼此感应。灯明人活,灯灭人亡,一旦滴血归宗,若背叛本门,任你逃到天涯海角,本宗可先行剪断长明灯,灯灭人亡,取你性命。”
众人听到这里,面面相觑,都悚然变色。
宗主静静地看着众人,片刻才道:“你们放心,长明灯以鲸膏为燃料,除非本人身故,否则千年不灭。”顿了一顿,“你们现在反悔还来得及。”
众人你看我我看你,都没有吭声。
钩弋无名再权衡利弊,如果加入异门,自己的七寸就掐在了宗主手上,一旦有违她,自己的愿望就再无实现之理。但是不加入异门,想实现自己的愿望也是遥遥无期。两个念头龙争虎战,进退两难。
叱世惊艳瞟着钩弋无名,意思很明显,钩弋无名的选择就是她的选择。
这时,一个小女孩站起来,大声道:“我愿意。”众人扭头看去,只见这小女孩也就七八岁的样子,却身披软甲,束发别簪,如同将军的打扮。最惹眼的是她背后十字插花背着一刀一剑,用薄杨木板夹住锋刃,当作刀鞘剑匣。刀鞘上刻“千秋赍恨”,剑匣上刻“万古伤心”。字迹拙劣,但入木三分。那刀剑比她的身子还长,比她的巴掌还宽,只因斜插着,才不至于拖地。
鉤弋无名记性不错,还记得这小女孩叫阚冷,在乞天碑前向宗主提出的愿望很特别,要宗主替她找越州都督阚堎的一把陌刀。
从她和宗主对话中,钩弋无名听出来,原来这女孩是阚堎的幼女。阚堎本是降唐大将杜神威的义子,与杜神威另一义子王雄猛并称双雄。杜神威为唐朝征战四方,所向披靡,多依靠二人之勇力。阚堎貌魁雄伟,善用长柄陌刀,每临沙场,必双手握刀,身先士卒,冲突敌阵,一挥杀数人,无人能撄其锋。曾在一次两军对垒时,摘掉头盔向对方大吼:“汝不识我邪?何敢来战!”敌兵顿时溃败。其勇猛如斯,堪比三国之张翼德。只因后来被诬谋反,被皇帝的堂弟,扬州大都督李孝义斩杀。阚冷其时尚在襁褓,被管家负着连夜逃走,这才逃过一劫。
钩弋无名听了她的故事,心弦剧震,没想到天下还有比自己更凄惨的人。尤其她还是个孩子,就要承受如此的惨事。不过后来一算,阚堎被杀是唐文德七年,如今已是天观十二年,过去了十五年了。那年阚冷尚在襁褓,就算刚出生,如今也已经十五岁了,为何长的还是七八岁的样子,难道是侏儒?如此一想,除了同情,更隐隐心疼。
阚堎被杀之时,家产籍没,只剩一口宝剑被管家带走,而那口随身杀敌的大刀同被没收了。如今过去了十几年,再想找如同大海捞针。不过听完阚冷的愿望后,宗主马上就从豹子背上取过来那把陌刀。刀刃上刻着阚堎的名字,而因为无数次对斩金铁,刀刃上有三个豁口。根据管家曾经的描述,这把刀当是父亲的无疑。能找到父亲的遗物,遂了她的夙愿,她自然对宗主万分感激,自然愿意相随。
钩弋无名能感到阚冷小小的身子里藏着一座火山。
宗主看着阚冷:“你为什么愿意?”
阚冷咬着牙,一字一句道:“我要成神,杀了李孝义!”李孝义是皇帝堂弟,也就是金山公主李幼兕的堂叔,李幼兕就坐在阚冷旁边,阚冷直言不讳,她十分尴尬。
钩弋无名很钦佩阚冷的胆量,转念一想,也就明了,全家被杀了,别说皇帝,就是老天爷,我也跟你干定了!
宗主道:“人在江湖,快意恩仇。道之所在,虽千万人吾往矣,纵然万死,不亦快哉!李孝义无谋无勇,巧取豪夺李药师的战功,在凌烟阁二十四功臣排名第二,实属尸位素餐,杀之无妨。你们呢,要不要点燃本命灯?”
宗主开口即言杀唐之重臣,等同于谋反,何况还在唐朝公主面前口无遮拦,这要让皇帝知晓,就是祸灭九族的大罪。但她那眼角眉梢的孤傲,举手投足的潇洒,一颦一怒的率性,唯我独尊的霸气,和那种杀人夺心的美丽糅合在一起,散发着一种蚀骨销魂的魔力,像一线情丝牵着你,像一张情网缠着你,像一道情咒封着你,像一支情箭锁定你,就算你为她赴死,也心甘情愿。
众人早已沦陷了,余剑心率先站起,大家跟着附和。
钩弋无名为了救父,也别无他法。叱世惊艳自然也同意了。
众人依次净手,拔开琉璃瓶的塞子,瓶中自带银针,将针刺破皮肤,将指尖鲜血滴入瓶中。然后将瓶塞安上。
宗主道:“大家起身,随我进地藏宫太乙分光殿。”说着来到东墙前,轻轻拍了三下。机关声轧轧响动,墙上出现了一道门,向左侧缩去,露出一段向下的石砌台阶。宗主率众人连过了五重门,这才来到一间屋宇之内。
屋中竖着排排灯檠,或如矩阵,或如日轮,或如蝶翼,不一而足。每座灯檠上面都插着长明灯,只是所有的灯盏都熄灭了。每盏长明灯上都贴着弯月形铜片标签,标着名字。钩弋无名眼尖,只扫了一眼,就看到了诸葛卧龙和司马冢虎的名字。
三国时,诸葛亮、庞统、姜维与司马懿合称“卧龙、凤雏、幼麒、冢虎”。诸葛卧龙自然是诸葛亮,司马冢虎便是司马懿了。
宗主指着灯阵道:“这就是我天刹异门的本命灯阵。众神仙去,我异门寂寞数百年了。”说着带众人来到一架青铜孔雀灯檠前。这架灯檠形如孔雀开屏,每一根翎羽就是一个分支,翎羽上的雀眼就是一个个灯盏。
居中的一个灯盏上火光荧然。下面的标签上名字写着“武天授”。
宗主道:“这就是我的本命灯。”
众人这才知道异门宗主的芳名。
每个灯盏的下面都有一个凹槽,异门宗主武天授让众人将琉璃瓶放上去。余剑心眼疾手快,率先示范,挨着武天授的灯盏,将自己的琉璃瓶镶了进去,严丝合缝。
等众人全部放完,武天授伸指一弹,不知触动了什么机关,哧啦一声,凡是镶嵌了琉璃瓶的灯盏全部燃烧起来。
武天授道:“你们看到了么?我的本命灯也在其中。琉璃瓶镶嵌上去之后,灯盏内部的机关会探出一根有孔的细针,刺入瓶中,从而让大家血气和灯油连通。灯油点燃,血气杂然其中。不过大家不必担心,燃烧的血气微乎其微,一滴血所散发的血气,至少可燃烧百年。”
听了这话,土耗子宋死有点后悔了。此番来云梦山,就是因为他盗了一个脏斗,中了金蚕丝蠠蛊,堪堪垂死,被武天授以鳄神香驱净蛊虫这才重获新生。一旦死里逃生,能不惜命么?他当时只滴了一滴。当下脱口问道:“宗主,我能否再滴两滴?”
武天授洞烛其意,道:“人生七十古来稀,百年还不夠你活的么?”
宋死嗫嚅道:“我想,我们成神之后,说不定要活几百岁呢。”
武天授道:“那倒可能,不过,你九十岁时再来滴血也不晚。”一句话就让那些和宋死有同样想法的人闭上了嘴。
土耗子宋死经常盗墓,知道墓里一旦长久封闭,长明灯就会熄灭,只有再次通风,才能燃烧。现代物理解释这种现象为,燃烧需要氧气。宋死虽然知其然不知其所以然,但还是提出了这个疑问。
武天授道:“太乙分光殿全为石头砌成,但有秘密通风口,空气充足,本命灯一旦燃烧,就不会熄灭。也不会引起火灾。”
宋死这才放心,看来他叫送死,心里根本不想死。
武天授续道:“本命灯的灯焰形状颜色等和人的命数息息相关。宋死,你的灯焰短而暗,是病状。说明你的病还没好,一旦痊愈,便会和其他人一样灯焰长亮,生机勃勃了。你们看我的灯焰,忽长忽短,明暗不定。那是因为我的心是铁制的,内安机关,每日须上紧发条,才能血行周天,灌溉全身。机械之力,松紧难控,是以心跳忽快忽慢,灯焰也随之变化了。”
武天授语调平淡,仿佛说的是别人。
众人面上都有忧色。
武天授似乎有些疲惫,说完之后,率众人出了太乙分光殿。回到天授阁时,已是午夜时分,今天是三月十六,圆月如盘,升起山巅,将谷中照得一片雪亮。
武天授道:“从现在开始,你们就在八卦营中居住,接受天人的选择。每日辰时、午时、申时,听到钟声后,准时到天授阁用餐。平时要呆在自己居所,不要随意来去。这是成神的必要规则,希望大家都能够遵守。”
金山公主李幼兕磨磨蹭蹭,最后一个出门,瞟着宗主,欲言又止。
武天授淡淡道:“公主放心,大唐兵多将勇,暂时无恙。等天选结束后,你若得了神通,只怕单人独骑便可靖边绥远,到那时,包括你的父亲,谁敢轻视于你!何况,还有我陪你一起!”
第九章天人异变
回到坤营后,叱世惊艳故意磨磨蹭蹭和钩弋无名闲话。她见钩弋无名心事重重,话迟语顿,只好回屋休息。
钩弋无名回到自己草庐,却没将父亲的棺木卸下。这棺材长七尺,宽三尺,高三尺,比钩弋无名大上一圈,足有六七百斤。这一天下来,他也吃不消,横背、竖背,不时换个姿势。只有长时间呆在一个地方,才将棺材卸下,稍事休息,但身子决不离开棺材五尺之外,眼睛也一直瞄着。
此刻,喧嚣散去,他十分疲惫,将门窗挂好,检查了一遍,然后将棺材顺着背在身上,侧着身子,缓缓躺下,不觉沉入梦乡。
不知过了多久,忽然几声轻轻的叩门声,将他惊醒。他立即抓过身边单刀,低声问:“谁?”
门外同样一个压低嗓子的人道:“我,鲁班门公输三泪。无名兄,请开门,我有话说。”
公输三泪,是这群男子中少数几个能让钩弋无名心生好感的。在乞天碑前,因阻止冯大彪子插队许愿,那家伙动了刀子,是公输三泪出手相救,他心中十分感激。
但旋即又想到父亲的那句话:“孩子,在这个世界上,人比毒药毒,人比野兽恶,人比魔鬼贪,你最要小心的就是人。”末了其实还有几句,“不论别人对你怎么好,你都要小心。人啊,都是戴着面具的,说不准哪天,就撕下了脸皮,到时你后悔莫及。即便面前是你的恩人。”
想到此处,钩弋无名横向蹭到榻下,缓缓站起,点亮了蜡烛,用刀将门闩拨开,道:“门打开了,你进来吧。”
公输三泪立即挤了进来,不见他有任何动作,门扉又自动关上。
借着烛光,他见钩弋无名离他足有一丈远,右手提刀,眼神中充满戒备,不禁疑道:“无名兄,你我同是异门中人,何必刀剑相对呢?我胆小,可接不住你的刀。”
钩弋无名看着他修长手指上旋转的九连环和鲁班锁,有些怯阵:“你身上的任何一道机关,都能要了我的命吧?”
公输三泪眨眨眼睛:“兄台何出此言?你我无冤无仇,何况当时在乞天碑前,我心神恍惚,一只猛虎扑向我,是兄台拔刀相助,救了我一命。你是我的恩人,我若对你不利,不但老天不饶我,我也饶不了我。”
他神清气朗,言辞可爱,予人以亲近之感。钩弋无名长出了一口气,将刀还鞘,抱拳道:“公输兄,应该我感谢你屡次援手,救我性命。适才鲁莽,请勿见怪。但不知夤夜来访,有何指教?”
公输三泪抱拳道:“兄台太客气了,你我坐下说吧。”说着坐在了榻上。他在抱拳的时候,手中的九连环和鲁班锁也没停下。
钩弋无名将棺材卸下,又横向背起,做这一切时,他小心翼翼,似乎棺材里面的不是父亲的尸骨,而是活着的老爹。
公输三泪奇道:“无名兄,我见你一天都背着伯父的灵柩,何不放下歇歇呢?伯父在天有知,也不愿你如此辛苦吧?”
钩弋无名岔开话题道:“公输兄找我到底何事?”
公输三泪摸着心口道:“是关于蚩尤冢的事。不知为什么,我一接近那坟冢,就心悸气短,恨不得马上离开。”
钩弋无名点点头道:“我也一直心慌,越接近蚩尤冢这种感觉越强烈。不过看别人的表情,似乎也和我们差不多吧。”
公输三泪道:“嗯,我总感觉奇怪,抽空偷偷问过土夫子宋死,他盗过的墓没有一百,也有八十,但从没见过铁铸的坟。”
钩弋无名点点头:“我没见过,也没听说过。不过碑文上说得明白,此地七星堕天,是天人之丘。天人之墓肯定与凡人不同吧?”
公输三泪道:“你知道为什么盛殓先人都要用木棺么?”
钩弋无名道:“宗主告诉过我,是为了速朽,让人早归尘土,才能转世投胎,重新做人。”
公输三泪摇头道:“不全是这样。古人殡葬,一向要找风水宝地,寻龙点穴,这才庇佑子孙,升官发财。我听人说天下有一种墓地,叫龙穴,是龙脉中的龙眼,一旦尸体葬到这里,就会发生尸变,生鳞挂角,一旦给予时日,便能破墓飞天,化龙而去。”
鉤弋无名浑身一震:“真的么?”
公输三泪看他神情有异,微觉奇怪:“我是听老人说的,真假与否,不能判断。我祖父在世之时,曾给我讲了这么一个故事,有个落泊王子,被人夺了王位,贬到边塞,虽然使奴唤婢,养尊处优,但他一直耿耿于怀。一次机缘巧合,得到一位风水师指点,勘中了龙脉中的龙眼。大师告诉他,只要死后葬在这里,经过九九八十一天,便能化龙飞去,荫庇后代称王称帝。王子大喜,此时他已耄耋之年,有个儿子,不但傻而且倔,他让往东偏往西,事事对着干。
“临死之时,王子很苦恼,大师曾告诉他,下葬必须用透气的薄皮棺材,才能接引龙气,发生龙变。此所谓木棺养龙,石棺锁龙。但是他想,自己这个傻儿子天生倔强,如果告诉他用薄皮棺材,他肯定要用重棺。便假意告诉儿子要将他用石棺下葬,一丝气不透的。叮嘱完咽了气。也是合该他没有帝王命,傻儿子听了,心想我一辈子跟老子置气,人都死了,还是做一回孝子吧,于是他真的按照王子吩咐用石棺将其下葬在了龙穴之中。
“过了半年,大师造访,听说此事后,大惊失色,急忙打开坟丘,却见石棺被硬生生撬开了一条缝隙,一只龙头卡在里面,挤扁了。打开石棺一看,王子上半身已然化龙,只差下半身,就这么活活憋死在石棺里了。所以世人之所以不用石棺,大概原因如此。即便是皇帝,为了保存尸体,棺椁四重,但也从不用石棺铜棺。但凡用石头砌墓,不管皇陵还是庶人坟冢,都要修门让亡灵能够进出,接引天风地气。”
钩弋无名擦了擦额头的汗:“天下竟有如此奇事?”
公输三泪道:“我们用木棺埋葬先人,是为了接引地气,使祖先化龙,荫庇后世。反过来说,蚩尤冢用铜棺是不是要锁龙?或者是其他原因,用铁墓封住,防止里面所谓的天人发生异变?是不是?”
连问了三遍,钩弋无名才缓过神来:“你、你说什么?”
公输三泪皱眉道:“你想什么呢?”
钩弋无名擦擦汗道:“不知为何,刚才一阵心神恍惚,也许是蚩尤冢影响的吧。对了,这一百多人,你怎么不找别人,偏偏找我说这些问题呢?”
公输三泪道:“无名兄面善,我一见如故。故而推心置腹,想一诉衷肠。”
钩弋无名心不在焉地哦了一声:“多谢。”
公输三泪道:“我确实也有些头晕。”他又把适才钩弋无名没听见的那段话重复了一下,“你说,是不是那些异变的天人,致使我们心慌气短,头晕恶心?”
钩弋无名沉吟一下:“天人异变?难道天人也要脱胎换骨化成龙形?咦,碑文上并没有写,你怎么知道天人要异变?这里是龙穴么?我虽不太懂堪舆,但这里四面环山,阳光遮蔽,不像上等佳地啊?”
公输三泪道:“倒不一定非要化龙。你记得不,碑文上写,蚩尤败走云梦山时‘断臂、失足,奄奄一息,手脚都没了,就快死了。但当蚩尤从陨坑中走出来之时‘神完气足,四体完备,四肢如铁,就是说蚩尤非但失去的四肢重新长好了,而且像铁一样。这显而易见是天人的神通。化龙未必可能,但天人能使凡人断肢再生,是板上钉钉的了。
“碑文上后来又说皇帝终于打败了蚩尤,砍掉了他的脑袋,‘而其铜足铁臂,不能伤之分毫,且雷击则光,彻夜作怪。联系上文可知,这手足似乎并非蚩尤身体中再生而出,而是天人之物,这四肢是金铁一类的东西制成的。像我公输家,也曾为残疾人做过金木之类的肢体,辅助活动。天人给蚩尤安的铁肢当时比我公输家高明万倍。而且‘雷击则光,彻夜作怪,黄帝最后没办法,找到了星陨之地,‘乃葬蚩尤尸身于此。”
钩弋无名道:“很多古籍中都描写蚩尤三头六臂,铜头铁额,刀枪不入,铁制手足倒没说过。”
公输三泪道:“蚩尤碑上不是说了,这些事是口耳相传,难免有舛误之处。不过我想,若是连脑袋都换成铁的,那恐怕就不是人了,那就是机关傀儡了,我倒也能做出来,但机关傀儡口不能言,心不能思,像那般喑呜叱咤领兵杀敌,我是做不出来。古籍上从来未写蚩尤如何变得刀枪不入,是天生如此,还是后来练就。碑上讲的原因是‘与其有缘,故神授魂与,授其神通。至于怎么传授的,碑上没说。安上铁肢,不过是我的猜测而已。”
钩弋无名道:“这么说,倒也合情合理。”
公输三泪道:“蚩尤虽然凶猛,却也不过是个傀儡而已。始作俑者的天人应该比他恐怖万倍,没有人活着,蚩尤的四肢却接续成功了!”
钩弋无名回想着碑文,忽然道:“我记得碑上说坠落的共有七星,但蚩尤领着他们弟兄进入陨坑中所见,却是六个盘盂状的飞车。难道,是其中一个撞成碎片看不见了?”
公输三泪仔细想了想:“好像是六个,这我倒忽略了,确实是个疑点。碑上写其他飞车上的人‘寂然如死,这第七个飞车,或者如你所说,撞成碎片不见了。或者这第七个飞车中的人并未死,就是他给蚩尤兄弟们安上了铁肢?”
两人探讨半晌,无法解释,只能存疑。
公输三泪道:“天人若是好人,倒是我们的福祉。但我猜他们并非善良的神,而是邪恶的魔!”
钩弋无名一惊:“何出此言?”
第十章五行镇魔
公输三泪道:“你跟我来。”两人悄悄出门,一轮圆月高悬中天,飞霜撒银,将谷中映得雪亮。
公输三泪引着他来到房后,窥得四下无人,指着周围山峰道:“你看这四面环山,形如围屏,高有百丈,却依山势雕刻了佛教的四大天王,这要花费多少人力物力?你看他们的姿势,全部俯身低头,怒目圆睁,瞪视着谷地中心的蚩尤冢。他们手上的法器,东方持国天王的降魔琵琶,南方增长天王的慧剑,西方广目天王的蟠龙戟,北方多闻天王的混天伞,所指的方向都是蚩尤冢。看他们的神情,是要击打天人之意。四大天王身旁的那些小雕像,乾闼婆、紧那罗、富单那、毗舍阇、鸠盘茶、薜荔多、夜叉、罗刹等神众的兵器同样指向蚩尤冢。佛教四大天王,乃降妖除魔之神。他们要打击的天人不是妖魔是什么?还有,你跟我来。”
两人悄悄来到蚩尤冢前,果然,离坟冢越近两人不适感越强烈。左右无人,两人绕坟走了一圈。一边走,公输三泪一边告诉钩弋无名:“你看见这块墓碑了么?寻常墓碑上一般刻花雕饰,一般取山水纹、鸟雀形、花草意,寓意吉祥。坟冢是逝者的房屋,墓碑相当于牌匾。而这座墓碑上却刻满火焰纹。要知道住房最忌火灾。我考考你,这座墓碑为何反其道而行之?”
钩弋无名沉吟道:“举火烧饭,难道是逝者也需要吃饭的意思?”
公输三泪摇头道:“大错特错。我告诉你吧。这是五行镇魔局。你知道风水术中的镇物吧?”
钩弋无名道:“当然知道。我听我爹讲过,镇物就是避邪驱鬼之物。中堂贴福字,一福压百祸;贴善字,一善祛百邪;贴神字,一神辟百鬼。我家就贴过。也可以供奉七星剑、青龙刀、雷劈木,或者观音像、天师像等。只是那时我家很穷,请不起。”
公输三泪点头道:“我鲁班门的鲁班经中就讲过阳宅的六阳镇物:山海镇、石敢当、八卦太极图、门前镜、一善牌、影壁。也有五行镇物的。当年皇帝重修长安城,不知为何,要建镇物,因我祖师乃工匠之祖,我家又掌握着鲁班经的全部精髓。故而当今天子请我爹出面督造。
“东方属木,我爹要在城东栽神木金丝楠。西方属金,选在城西感业寺中铸造佛钟。南方属火,在太极宫外筑座烽火台。北方属水,要在玄武门外挖一太液池。中央属土,可在甘露殿后修建了一座土山。谁知上报皇帝,皇帝对选址所在没有异议,但镇物却要选择带有杀气的。经过探讨,最后金丝楠换成了一棵合围的雷劈木。西方感业寺里悬了一口降魔剑,刻满符箓咒语,剑尖指向皇宫大内。南方建造了一座火神宫。北方太液池起名水神河。中央土山换成一条泥塑的天师像。你说奇怪不奇怪?”
钩弋无名沉吟道:“寻常人家为了保平安也请个天师像,供个雷劈木制造的短剑什么的。也不算稀奇吧?”
公输三泪摇摇头道:“我爹从皇帝的神情上看得出來,皇宫大内一定是出了什么妖魔之物。离题万里了,我要说的是,咱们眼前这座蚩尤冢也用五行神物镇压着。墓碑在南属火,便刻了火焰纹。”
钩弋无名瞧着墓碑,忽然奇道:“你看这碑座上雕刻的是不是一只猴子?”
公输三泪低头仔细一看,线条虽然粗糙,但确实是个猴子,猴子驮着碑,身上似乎还有个铁链子锁着。两人都有点奇怪。一般碑座雕刻动物的皆用龙之九子的赑屃,其形状如龟。猴子驮碑从来未见。两人想了半天也没想通,只好暂且略过。
两人来到东方,离坟冢三丈远,立着八棵枯树。有的顶着一两根枯枝,有的就是半截树桩。上面黑黢黢的,似乎是被火烧过的痕迹。
公输三泪道:“无名兄,这是梨树,而且是八棵。知道为何么?”
钩弋无名摇头。
公输三泪道:“蚩尤碑文上写得明白,坟里埋着七星和蚩尤,我估计这八棵树就是镇压他们的。梨者有分离之意,应该就是诅咒他们分崩离析之意。还有这雷劈木,有驱邪镇鬼之意。”
坟冢的北方有一方水潭,水流浑浊黧黑,没有出入口,就是一潭死水,大概是雨水沉积而成。
西方为金,是一个关公塑像,赤兔马人立而起,关公勒马擎刀,青龙偃月刀刀尖正对着坟冢。
在坟丘西面,有一只佛龛类的物事立在上面。公输三泪白天的时候看到过,按照五行之法,此物应该放在坟冢中央的穹顶上,怎么会在西方呢?而且里面应该是一座泥塑的天师像,或者天王像。但现在里面空空如也。
公输三泪道:“应该是什么原因弄掉了。只是这方位不对。”他跳上去,扳了扳,佛龛和坟冢是连成一体的,纹丝不动。
公输三泪下来后:“筑坟之人既知五行,肯定不会弄错。只剩一个可能,就是坟冢会动,向西面倾斜了!”两人推了推,坟冢岿然不动,这么大个家伙,至少有几十万斤吧,怎么会动弹呢?
钩弋无名抚摸着坟冢表面,虽然没生铁锈,但坑坑洼洼,有一些类似石头的纹理,而且是一块块三尺长、一尺高的长方形铁块垒起来的,横缝竖缝都有,但缝隙间也似有铁汁浇筑一般,严丝合缝,光也不透。他敲敲地面,和坟冢相接的地面有两尺多远当当作响,显然也是铁铸的,不免奇怪:“难道这坟下也浇筑着铁托?就像赑屃驮碑一样?”
公输三泪也很奇怪:“是啊,这需要多少铁啊?”
第十一章异门宗主的疑点
两人转了半晌,心中烦恶感越来越强,公输三泪吐了两次,两人只好离开,再次回到钩弋无名的住所。
钩弋无名道:“我们穷究碑文的疑点,并不可取。碑文是郭璞写的,郭璞是晋人,离蚩尤数千年,所有事情都是听别人说的,可能避重就轻,可能一叶障目,可能以讹传讹,可能颠倒而为。”
公输三泪道:“但这些大手笔的建筑耗资巨大,不会骗我们。它们的存在,正是证明坟冢内的天人需要镇压。郭璞最后说‘到而今蚩尤冢内神光外溢,诡像频生,吉凶祸福,吾始终不能判也,我看这四周山峰上的雕刻,造型古朴简洁,正是晋朝石刻佛像的特点。也许就是郭璞主持雕刻的。”
钩弋无名忽然想起一事:“神光外溢,诡像频生?是什么意思?”
公输三泪道:“也许就是指‘雷击则光,彻夜作怪,不打雷的天气也许看不见。”
钩弋无名道:“蚩尤的手足和那几个飞车都被埋在了铁冢内,难道发光还能看见?”
公输三泪道:“很难说,但从郭璞的碑文看来,是先筑坟后起碑,郭璞若没看见,肯定不会这样写。”
钩弋无名忽然想起一事来:“郭璞祖师在蚩尤碑上的落款日期是‘太宁三年十月初二,但史书上记载,他在太宁二年就被谋反的王敦杀害了。如何能在太宁三年做此碑文呢?难道此郭璞非彼郭璞?”
公输三泪道:“你没记错么?”
钩弋无名肯定道:“我记性很好,绝对不会记错。”
公输三泪道:“郭璞自号青囊子,著有《葬经》、《青囊经》,肯定不会错的。按碑文上所说,郭璞亦是异门诡师,说不定他得到了什么神通,移花接木,诈死埋名躲到了这里。”
钩弋无名忽然灵机一动:“史书上记得清清楚楚,郭璞早在很多年前就算到自己的死期,还给那个未来的刽子手留下了刀和寿衣。难道是他利用天人赐与的神通起死回生了?”
公输三泪明白他的意思:“如果是这样就最好了,无名兄放心,若如果我得了起死回生之神通,一定帮你。若我没有,便抢来给你。”
钩弋无名十分感动,抱拳施礼道:“公输兄,大恩不言谢。”
公输三泪道:“只是我们现在先要渡劫。”
钩弋无名神色又已黯然:“难道真如你所说,蚩尤冢中封印的是妖魔?”
公输三泪道:“蚩尤碑上写着黄帝修坟之后,‘造山封谷,谷外遣人守卫,务许人入。这句话的意思是这山谷原先并非四面环山,肯定有出口,只是黄帝后来遣人封死了,还派人守卫,禁止有人出入。若非妖魔,何须如此谨慎。到后来鬼谷王禅等来此,也许是年长日久,朝代更迭,守卫都散去了,这才得隙进入。”
钩弋无名点了点头。
公输三泪道:“有铁冢封印,妖魔跑出来的机会微乎其微,但他们可能隔空杀人。你发现没有,谷内以蚩尤冢为中心,五里之内,没有草木禽鸟,甚至连蚊虫都没有。五里向外,草木渐次生长,呈由疏到密的态势,禽鸟也逐渐增多。”
钩弋无名仔细回想,确实如此,当时他就觉得奇怪:“这么说来,蚩尤冢或许有一种神秘的力量,能杀死草木,逼走禽虫。离它越近,这种力量便越强大。”
公输三泪道:“正是如此。碑文上所說的五衰三劫,也许就是指的这种力量。宗主说过,她也在这里接受了天选,得到了神通,丢了心脏。”
钩弋无名道:“看来这股神秘力量是亦正亦邪的了。”
公输三泪道:“我一直有个疑问,宗主满足我们的心愿,真的是要逆天而行,行侠仗义么?”
钩弋无名迟疑道:“你怀疑宗主目的不纯?”说着他不由自主扫了眼门窗外。
公输三泪道:“无名兄不必担心,我来的时候,已经在坤营里步下了十道机关,如果有人潜近窃听,我立马就能知晓。”
钩弋无名心中一凛,岔开话题:“二十年来,宗主是我见过的第二个好人。”
公输三泪道:“第一个是令尊?”
钩弋无名点点头。
公输三泪饶有深意地盯着他的眼睛:“你爱上宗主了?也是,宗主身上似乎有一种销魂蚀骨的魔力,连我都不禁心动。”
钩弋无名苦笑一声:“仅是仰慕而已。”
公输三泪话中有话:“我觉得宗主待与你众不同,你若真能成神,也许有机会。”
钩弋无名正色道:“我要成神,是为了拯救父亲。你还没说,宗主有什么疑点?”
公输三泪道:“我觉得宗主最终的目的就是将我们当刀使,达成她的心愿。要不然,为何平白无故赐给我们救命符许愿花?”
钩弋无名道:“韩信遇漂母,一饭之恩千金相报。宗主达成了我们的愿望,我们还愿,本就应该。”
公输三泪道:“还愿自然应该,我只是说事有蹊跷。她满足我们的心愿后,让我们走,只是欲擒故纵。因为她知道,我们一定会留下来。而且,你还记得么?宗主打发我们走的时候,是谁最先提出来,以后再遇到难题怎么办?”
钩弋无名回忆半晌:“好像是惊艳姑娘?”
公输三泪道:“正是,正是她的提问让我们心有戚戚,从而引出了宗主许我们成神之诺。很多行当骗人之时,都需要帮手暗中相助骗人,就是所谓的‘托儿。千门叫领路,古玩行叫溜盘子的。我怀疑叱世惊艳就是这样的‘托儿,你要小心她。她一直有意无意地接近你,也许有其不可告人的秘密。你可千万不要让美色蒙蔽了眼睛,到时后悔莫及。”
钩弋无名浑身一震:“她故意接近我,能有什么企图?”
公输三泪道:“也许无名兄身上有某种他们想要探寻的秘密。”
钩弋无名眉尖一挑:“那么,公输兄接近我,又是为了什么呢?”
公输三泪道:“这话在伯父面前说太过失礼,还是不说了吧?”
钩弋无名一惊:“你到底是什么目的,不妨直说,我爹不会见怪的。”说着在袖子的掩盖下,右手有意无意攥住了刀柄。
公输三泪道:“你的眼睛里好像有个钩子,一直牵着我。我想我是爱上你了。”
钩弋无名汗毛一炸,急忙后退几步。
公输三泪正色道:“‘饮食男女,人之大欲存焉。孔老夫子都知道,男女之情,是为欲望。诗经《击鼓》篇所说‘死生契阔,与子成说。执子之手,与子偕老。此非写男女之欲,乃同袍之爱也。老夫子说还‘诗三百,一言以蔽之,思无邪。你看,圣人都晓得同袍之爱天真无邪。故可得出,同性为爱,异性为欲。兄台卓然不群,难道也和那些凡夫俗子一般,庸俗鄙陋么?”
钩弋无名浑身起了一层鸡皮疙瘩,这是什么歪理邪说,但此刻无心争辩,只道:“我是凡人,还未能超凡脱俗。”
公输三泪道:“我开玩笑的,兄台不要当真。”他口中说开玩笑,面上却殊无笑意。他看钩弋无名退到了墙根,急忙岔开话题:“我只想告诉你,宗主的目的并非她自己说的那样纯粹。整个山谷中,只有她一人,却备了三年烧不完的柴垛,屯了恁多米面,看来她是早有准备啊。”
钩弋无名道:“就算宗主最终的目的是拿我们当刀使,我们这些刀也需要锋利啊,正因这样,也许我们成神的机会很大。公输兄,你怀疑惊艳姑娘是宗主的托儿,难道不怀疑我么?”
公输三泪道:“你的眼睛不会撒谎,那里面写着‘我是好人四个字。”
第十二章钩弋无名的眼睛
钩弋无名哑然失笑:“公输兄,你告诉我这些,究竟为什么?”
公输三泪道:“自从乞天碑前,兄台拔刀相助,我一直心存感激。其实我觉得你年纪尚轻,人世间大好繁华正等待着你,或可另觅他途,拯救伯父。何必非要冒险来此等待天选呢?”
钩弋无名缓缓道:“正因为没有其他办法,我才不得不来此天选。公输兄,宗主已经达成了你的心愿,你为何还要留在此处?”
咯噔一下,公输三泪第一次停住了手中九连环和鲁班锁,缓缓道:“我是为了一个人……”
钩弋无名恍然大悟:“我知道了,你是要找你的妹妹。你在乞天碑前為何不直接求宗主找回失踪的妹妹?那样岂不是一举两得。”
公输三泪道:“无名兄有所不知,伴君如伴虎,皇宫大内只怕比这蚩尤冢还要险恶三分呢!”
钩弋无名道:“宗主曾亲口答应我,可以满足我两个愿望,我明天就和宗主说,求她找到你的妹妹,以宗主的能力,应该轻而易举。所以,你明天就出谷吧,不必再冒险了。”
公输三泪破天荒收起九连环和鲁班锁,郑重其事地躬身施礼:“多谢无名兄。其实,人生若不做一件两件冒险的事,该多么无趣!你没看到那个叫山下樱姬的姑娘么?横绝天下一个对手也没有,都活腻了。”
钩弋无名只有苦笑。
公输三泪道:“兄台,我在巽营的阴爻三独居,不如兄台搬到我那里,你我联床夜话,既可消遣长夜,若有事变,又可联手。”
钩弋无名道:“我带着父亲的寿材,实在不便与人同住。公输兄好意我心领了。”
公输三泪再三恳请。
钩弋无名道:“我是怕你。怕你的龙阳之好,断袖之癖。”
公输三泪终于忍不住笑了:“我一生只笑三次,这是第一次了。你既然害怕了,我就不吓你了。好在你这里是阴爻六,离蚩尤冢相对较远。”
两人聊着,不觉晨光熹微,公输三泪起身告辞,一脚门里一脚门外,忽然又回头嘱咐道:“无名兄,你千万不要跟宗主说,让她找我妹妹。”
钩弋无名答应了他,但还是忍不住问道:“你不想找你妹妹了么?”
公输三泪欲言又止,四下看看,低声道:“其实,我是不想离开宗主。我入谷天选,就是为了她。这一辈子,我非她不娶。”
钩弋无名彻底呆住了:“那你适才为何一直说宗主的坏处?”
公输三泪淡淡道:“那不是试探你么?如果你敢对宗主心存不轨,只怕现在已经是我机关下的亡魂了。宗主救了我全家性命,她要让我当刀,我就当她手中最快最猛最凶的刀!谁敢与她作对,我必杀之!”
钩弋无名汗毛倒竖,人心险诈,当真不可蠡测。
公输三泪道:“谢谢你,没有跟我抢宗主。”喃喃自语着,“自从看了你一眼,我就坠入了情网,陷入了情河,不可自拔了。”
钩弋无名呆呆望着他离去的背影,一直看不见为止。回来之后急忙小心翼翼寻找,却不见公输三泪设有什么机关,也没见他将机关收走。
钩弋无名回到屋中,心中后怕。人心难测,没想到公输三泪来试探自己,看来自己瞎了眼,认不清好赖人。他回到屋中,想到公输三泪的那句玩笑道:“你的眼睛里好像有个钩子,一直牵着我。我想我是爱上你了。”他这句话是什么意思?难道话里有话?
钩弋无名忽然想起爹爹经常叮嘱他的一句话来:“我们钩弋家的人,一定要保护好自己的眼睛。”几乎每天都要强调一下,却不说为什么。
眼睛,乃五官之长,古称目、精明、命门,有“视万物、别白黑、审短长”之功能。相术中叫“监察官”。诗词中美称为“剪水”、“秋水”、“秋波”。钩弋无名一直这么想:没有眼睛,眼前一抹黑。当然极为重要。父亲这么强调也没什么可疑的。他随手从褡裢里取出一方铜镜,镜子里眼睛双眼皮,睫毛弯翘,瞳仁黑如点漆,是挺漂亮。其他的也没什么特别的么?再仔细看,白眼球中似乎有几道血丝,看来是连日奔波,着急上火,太乏累了。
第十三章丘比特之箭的诅咒
天刹禁地虽然是封闭的,但仍有半天然半人工的水脉通道从山外引入,汇集成潭。天刚亮,武天授就到后院的马厩里,驱使十头麋鹿去山脚的泉眼中驮了十桶泉水回来。然后开始引火造饭。
天授阁后厨极为阔大,有十口三十二仞大锅,粮囤里装满了米面。一百来人的饭食不是小量,但对于她来说是小菜一碟。单手和面如蛟龙吸水,双刀切肉如风卷落花。不过片刻之间,一切完工。
众人入住天刹禁地,等待神选,谨遵宗主之令,除了一日三餐,定时列队在蚩尤冢前焚香祭拜之外,每天便窝在八卦营中。但迟迟不见天选。至于天人选择是怎么个选法,众人心里也不知道。蚩尤碑上有一句说天人“与其有缘,故神授魂与,授其神通也”。神授魂与,大概就是道家的灵魂附体,抑或是佛家的灌顶之法吧?也有人猜测是梦与神交。像刘邦母亲梦龙而孕,那些女子不禁担心起来。
但异门宗主不说,众人也不敢问。
住了七天后,众人不适感开始加重,有人不住呕吐;有人浑身起麻疹;有人头痛如裂;有人浑身无力……等等症状,不一而足。
武天授显然早有准备,厨房中备了很多治疗呕吐麻疹的药物。这时候她仿佛变成了悬壶济世的良医,亲自挑拣豆蔻花、橘红、丁香等草药按方剂配伍,因有些草药忌用金铁器,她连大个瓦釜都有五六个,一起上阵熬药,满屋都是草药味道。趁饭点时,给众人服下。钩弋无名略谙岐黄之术,瞧武天授的方子确实是对症下药,但依旧是治标不治本。回到八卦营中,病情更加严重。
再到饭点时,武天授看着众人道:“我早说过,要想成神,必要付出代价。此为五衰,只要撑过去,就有希望。”
转眼半月有余,众人病情持续加重,这两日叱世惊艳已不能带饭回来,钩弋无名倒要搀着她一起去天授阁。
回八卦营的路上,公输三泪悄悄跟上钩弋无名:“怎么样,能坚持住么?”
钩弋无名恶心呕吐,感觉整个身子都像给掏空了一样。但每看到身后的棺材,腰板便不觉挺直了:“能!”
公输三泪蹙眉道:“沉疴痼疾,一旦迁延日久,病入膏肓,只怕回天乏术。你现在反悔,也许还来得及。”
钩弋无名摇摇头道:“我只是在想,天人选择我们,为何连托梦都没有?”
公输三泪道:“我想能賜予我们神通的和伤害我们的,也许都是那股神秘的力量。”
叱世惊艳勉强抬起头来:“公输公子,你说的是什么力量?”
公输三泪道:“就是蚩尤冢那股斩草除根驱除活物的力量。”
钩弋无名问:“你为什么这么认为?”
公输三泪道:“天有日月,气分阴阳。天能生人,亦能杀人。可见这天下万事都有两面。老子也说‘祸兮,福之所倚;福兮,祸之所伏。或许这股神秘的力量亦如此。只要我们熬到了头,就会否极泰来。”
钩弋无名停住脚步,面色凝重:“只怕我们熬不过啊。公输兄,你能答应我一件事情么?”
公输三泪道:“当然能。”
钩弋无名道:“我已经走投无路,就算真的历劫而不能成神,死了,也无怨无悔。我只想求公输兄能将我父的棺椁送回天门山无名集,好好安葬。”
公输三泪道:“吉凶未卜,兄何必丧气!”
钩弋无名道:“你能否答应?”
公输三泪道:“如果你愿意,从现在开始,你爹就是我爹,自然责无旁贷。”
钩弋无名双膝跪倒,公输三泪慌忙相搀。通过这些时日的相处,钩弋无名益发觉得公输三泪胸襟坦荡,典型的刀子嘴豆腐心,是以戒心稍除。
钩弋无名道:“只是还有一事,公输兄下葬我父棺椁,千万不要随便开启。”
公输三泪奇道:“这是为何?”
钩弋无名道:“你别问这么多,只说能不能答应。”
公输三泪心中一动:“咱爹已盖棺论定,我岂能随便开启,亵渎他老人家遗骨?你放心吧。”
钩弋无名道:“你能起个誓么?”
公输三泪抬头看天:“大丈夫一言既出,驷马难追。有违此誓,天诛地灭!”末了却嘟囔道,“大丈夫天诛地灭,不是大丈夫不算。”这两句声如蚊蚋。
钩弋无名问:“你说什么?”
公輸三泪急忙道:“没什么,我想如果你死了,埋在哪里?和惊艳姑娘合葬么?”
旁边的叱世惊艳虽在病中,苍白的脸上还是飞上了一抹红晕。
钩弋无名正色道:“我死了,你如果能将我安葬在父亲身边,那是最好,如果不能,随便挖个深坑埋了即可。我死了,你一定要照顾好惊艳姑娘,她是个苦命的人,心肠也好。”
叱世惊艳鼻子一酸:“你死了我也不活了。”
钩弋无名心旌摇曳,抬头看天,眼中泪流到嘴里,很苦:“年节之时,我还想让你给我烧几张纸钱呢,你若也死了,我岂不要在阴间也做个穷鬼了?”
公输三泪一唱三叹:“哎呀呀,这才有点难处,就死呀死的。不过我说一句,如果我死了,无名兄你也要给我送回公输家去!”
钩弋无名道:“那是自然。”
公输三泪犹豫半晌,还是问道:“今日无名兄为何如此颓唐?”
钩弋无名沉默片刻道:“因为我爹告诉我,我家受了丘比特之箭的诅咒。”
公输三泪奇道:“丘比特之箭?”
钩弋无名道:“西方有一国度叫拂菻,汉朝称其为大秦。”
公输三泪道:“拂菻国我倒知道,长安集市上多有拂菻国商人开的商铺,卖些葡萄酒、宝石、香料、药材等,我曾买过一支凤尾箜篌,音律极美。只是他们中的男人高鼻深目,满脸都是胡子,看着吓人。女子倒是极美的。”
钩弋无名道:“我说的这个丘比特,就是拂菻国传说中的爱神,掌管婚姻。世人都传说他是个生着双翅的小男孩,他背着因缘弓,箭囊里插着情箭和恨箭。一旦男女被情箭射中,便会相爱;被恨箭射中,便会互相怨恨。我爹告诉我,其实丘比特还有一支诅咒之箭,我家祖上得罪了丘比特,被诅咒之箭射中,从此不能与人相爱,一旦越雷池一步,必定暴亡。
“我爹自从有了我之后,为了躲避诅咒,将自己关在黑屋子里,不敢出门,不敢见光,可是,最终在一次雷雨之夜,茅屋被掀翻,他还是死了。他说天上的电光就是丘比特发出的诅咒之箭,要来追杀他。那时,我还小,如果我能给爹建一个砖石房子就好了,他就不会去世那么早。”说到此处,他顿足捶胸,追悔不及。
公输三泪心中一凛,他好像抓住了什么紧要的线索,但究竟是什么,又一时择不清头绪。
叱世惊艳面色惨变:“这么说,你不能娶妻,不能生子了?”
钩弋无名缓缓点了点头。
公输三泪晃了晃脑袋:“不对不对,你是东方人,咱们的爱神是月老,牵的是红线,录的是姻缘簿。他西方的丘比特管东方的你,岂不是狗拿耗子?这句粗俗了,是越俎代庖,端的是岂有此理啊。难道你是拂菻人,不过除了皮肤白点,倒看不出多少相似之处啊?对了,你娘呢?”
钩弋无名摇摇头道:“我从来没见过我娘,我曾问过我爹,我爹只是说我娘是月亮女神密涅瓦,为保护我被丘比特杀死了。”
公输三泪彻底糊涂了:“无名兄,你是不是这两天遭受人劫,脑袋烧迷糊了?”
钩弋无名正色道:“我虽然一天吐几十次,却没发烧。这都是我爹告诉我的。”
公输三泪挠头道:“月亮上的女神不就一个嫦娥么?密涅瓦也是拂菻国传说中的月亮女神了?”
钩弋无名道:“我也不相信我娘是女神,也许是我爹怕我被别人家的孩子欺负,编造的谎言吧。”
公输三泪忽然道:“我明白了,你的意思就是你这辈子不能成亲,成亲必死?”
钩弋无名点点头。
公输三泪转头对叱世惊艳道:“惊艳姑娘,在下公输三泪,公输世家的长公子。今年二十一岁,属牛,尚未婚配。身高六尺三寸,长相就不用说了,在这摆着呢。虽然比宗主差些,和无名兄也能颉颃上下了。我家有房舍四幢,良田二百一十顷,门楼上还挂着当今天子的御赐金匾。本人不嫖不赌,滴酒不沾,待人和善。我家男丁就我一个,不用担心分家割户。不知姑娘属相是什么,与我合不合?”
钩弋无名释然道:“她十九,属兔。”
公输三泪掐着手指道:“我记得属相六合是:子丑、亥寅、戌卯、酉辰、申巳、午未。六冲:子午、丑未、寅申、卯酉、辰戌、巳亥。六害:子未、丑午、寅巳、卯辰、亥申、戌酉。无名兄,这里没有丑卯啊?”
“没有。”
公输三泪喃喃道:“不合不冲不害,虽算不上天作之合,却也凑合。惊艳姑娘,不知你还有什么要求?这彩礼是必不可……”抬头一看,却见叱世惊艳已经跑没影了。
公输三泪摇摇头道:“算了,人家不喜欢我,正巧我也不喜欢她,我还是喜欢宗主。无名兄啊,你的情劫到了!”
第十四章皇甫追星的愿望
天选者度日如年,掰着手指好不容易挨过了一个月。这段时间,春风和煦,偶尔几场春雨,润物无声,悄然入梦,等到醒来后,只剩下岚光浮木,草色滴翠。天色像是跟人作对似的,蓝得让人心碎,让人舍不得就死。
这天午饭后回到住所,钩弋无名很快将吃下的饭吐了个干净,躺在榻上,辗转反侧,百念交攻。
不知不觉,天色向晚,晚餐钟声再次响起,钩弋无名出门后,发现叱世惊艳没出来,来到坤营阴爻五的门前,敲了敲,没有动静。
钩弋无名心中一惊,急忙推开门,却见叱世惊艳躺在榻上,面色苍白,两腮却衔着两团病态的酡红,嘴唇皲裂,脸上红色丘疹多了不少,东一簇西一片,仿佛山坡背光处的苔藓。令人惊艳的脸蛋已经憔悴不堪,鼻孔喷出来的热气烫人。
钩弋无名心中惊了一下:“你怎么样?”
叱世惊艳两手撑着床,连起了三下,好歹起来了:“沒、没事。”
钩弋无名一摸她额头:“你发烧了?不如跟宗主说,退出天选吧?”
叱世惊艳摇摇头道:“不,你别管我了。你受到了丘比特之箭的诅咒,我们两个不要来往了。”说着,眼泪却不听话地滚了下来。
钩弋无名道:“就算被诅咒,我也不能不管你啊!”
“你说的是真话?”
“当然。”
叱世惊艳不知哪里来的力气,竟然挣扎着下了地,拉着钩弋无名一起出了屋。
此刻,八卦营中哀鸿遍野,很多屋中都传出呻吟惨叫,令人不忍卒闻。只剩几个身体好的互相扶携着去往天授阁。日薄西山,寥落光斑宛若人们最后的希冀,也被晚风无情地抽走了。
钩弋无名眼睁睁地看着黑暗如魔鬼的羽翼沉沉覆压下来,好像他那沉甸甸的心事。来到天授阁,硬塞了几口稀饭后,武天授将饭菜和草药一一装盒打包,让几人送回八卦营,给不能前来的人服用。
八卦营中李幼兕、阚冷等几个女子受到特别照顾,全部住在乾营。
因是女子,由男子送饭多有不便,于是这活计就交给了叱世惊艳,叱世惊艳又带上了钩弋无名。当钩弋无名看到金山公主李幼兕时,但见公主脸色蜡黄,已然脱了相,当两人给她喂完药时,她显然还记得钩弋无名当初的相助之恩,对他报以微笑。
待看到阚冷后,小女孩躺在榻上,满头大汗,但还攥着千秋赍恨刀和万古伤心剑!
出得门来,钩弋无名对着浩瀚星空,忽然长叹一声。宇宙何其广昊,人处其间,譬如蜉蝣之于沧海。我从何处来,我要到何处去,我为何活着?为何要受这人世间的百般摧折?
想到这些,他忽然想起来和李幼兕同住一屋的皇甫追星了。适才进屋的时候,她不言不语,坐在椅子上,托着腮帮,静静地瞧着窗外的天空。她满脸生满红疹,但神色如常,仿佛灵魂与躯体早已分离,身居宅内,魂游星野了。
皇甫追星是个怪人,其父皇甫仲和被皇帝封为太史令,掌管天文历法。她从生下来就被其父抱着在观星台上观星望月,养成了怪癖,除了对天文地理感兴趣,其他一概不闻不问。
而她之所以来云梦山许愿只是因为一个问题:我们脚下的大地是圆的还是方的?
老祖宗们认为“天圆地方”,但汉朝张衡认为“天如鸡卵,地如卵黄”。鸡蛋是圆的,蛋黄也是圆的,他是说天地都是圆的。皇甫追星一直弄不明白这个问题。
恰巧有一回太史丞李樵风到她家喝酒,李樵风和皇甫仲和作为太史局的正副手,关系十分融洽,但论起天文地理的学识来,却丝毫不让,常常争得面红耳赤。这一次两人酒过三巡,同样争起来,不知怎的就争起来地是圆的还是方的了。皇甫仲和认为是方的,李樵风说是圆的。
皇甫仲和引经据典,滔滔不绝。李樵风借着酒劲,忽然神秘一笑:“皇甫兄,我非但知道大地是圆的,我还知道它是个球体,悬在宇宙之中,没有巨鳌大鲸承托,毫无凭依。而且我们如果能看到球体另一半的人,就知道他们相对于我们,是倒着站在这个球体上的,而他们如果能看到我们,也是一样。”
说完,他取纸笔画了个草图。
皇甫追星最喜欢听二人谈论天文地理,这次也不例外,托着腮帮,十分入神。但看了李樵风画的草图,不禁奇怪:“李叔叔,如果大地真是个球形的话,那球体另一面的人不掉下去了?”
李樵风哈哈大笑:“傻丫头,你虽然傻点,总比你那顽固老爹强上许多,这是因为大地上有一种神秘的吸引之力,将我们牢牢地吸附在地面上。不但这些,叔叔还知道很多星星的秘密。以后讲给你听。”
但等几天后,李樵风酒醒之后,再来皇甫家,皇甫追星缠着他再问,他却练起了闭口禅,托词那天是酒后胡言乱语。
皇甫追星半信半疑,闲来查遍大半天文著作,多有互相矛盾之语,最后也没弄出个所以然。故而来问武天授。
这个问题当时所有人都答不上来。
武天授也被难住了,想了想,说了句“我觉得是圆的”。
皇甫追星问她为什么,武天授道:“我觉得李樵风比你爹名气大些,故而他答对的可能性要比你爹大三成。我是神,可我还是个小孩,你都不懂的问题,问我,我也不懂呀。”
钩弋无名听了这话,顿觉威严的宗主变得可爱无比。她毕竟才十四岁,稚气未脱,还是个孩子,端着架子说话很累的。
皇甫追星锲而不舍,再问宗主人站在球体上为何不掉的问题。
武天授眨眨眼道:“这是第二个愿望了,虽然我也觉得孺子可教,但其他人会觉得我看你长得好看,所以偏心。”
皇甫追星十分失望,本拟打道回府。但最后武天授的一句话让她留了下来:“你若成神,或许能一窥天象。”
就因为一个好奇心,就留下遭受这非人之苦。
钩弋无名暗暗感叹:这蚩尤冢前的待选者,都是怪人啊!
第十五章猫异
回到坤营后,钩弋无名和叱世惊艳一起像吞刀子似的喝下汤药,这些药治标不治本,但能换得片刻安宁,也算善莫大焉了。
吃完药后,叱世惊艳忽然从手腕上褪下一只檀香木镯子,要给钩弋无名戴在腕子上。钩弋无名当然婉拒。
叱世惊艳道:“这镯子有一对。是我爹给我的嫁妆。上面有我的名字,你把你的名字也刻在上面。”
钩弋无名赧然:“你的嫁妆上,写我的名字不好吧?”
叱世惊艳语音一冷:“你不愿意,我砸了好了。”说着便抢回要往墙上摔去。
钩弋无名急忙握住她的手:“我写。”
叱世惊艳这才破涕为笑,忽而又流下泪来:“无名大哥,我怕有一天到了阴曹地府,喝了孟婆汤,再也找不到你,我想留个记号。”
钩弋无名心中酸楚,也是泪如泉涌。便在两只镯子上都写下了自己的名字:“你放心,只要有我三寸气在,你就不会死。”
叱世惊艳道:“我也一样。”
这几日钩弋无名浑身肌肉酸痛,口干舌燥,尤其眼前出现重影,让他万分紧张。因为父亲几乎每天叮嘱他一遍:“我们钩弋家的人,最重要的就是要保护好自己的眼睛。”其父钩弋无趣生前就是乡医,家中积攒了不少古医书,即便吃不上饭,也舍不得卖一本。钩弋无名虽然对医学兴趣寥寥,却嗜书如命,闲来翻看,无意中记下了许多篇章。其中《灵枢·大惑论》中对视歧的解释是:“精散则视歧,视歧见两物。”和自己的眼疾有些相似。书上说此病究其内因是肝肾亏损。中医讲究辨证之法,因人施治,一方不能治二人。治病之时,犹如排兵布阵,统揽全局。药剂要按五行生克配伍,有攻有守,更有十八反十九畏等禁忌。钩弋无名对歧黄之术浅尝辄止,可不敢胡乱用药。
又过了两天,叱世惊艳终于再也支撑不住,病倒了,高烧不退,并且两肋发胀,疼得满地打滚儿。吃不下饭咽不下药,只靠一点米汤维系着。
钩弋无名自顾不暇,还要照顾于她。
公输三泪蔫头耷脑,形容枯槁,不似往常那般活潑。连那最讲究仪容的武当弟子余剑心都变得邋里邋遢,形如乞丐了。
说也奇怪,只有那个自讨苦吃的山下樱姬若无其事,一点病态没有,还是老样子,懒洋洋地来去,对所有人都不理不睬,毫无兴趣。只偶尔碰上钩弋无名之时,出言讥讽几句:“真羡慕你们。”到最后连讥讽语句也懒得说了。
一日午饭,钩弋无名拄着一根虬枝削成的拐杖硬挺着来到天授阁,这几天只有寥寥三五人来此用餐,大部分人都断食两三天了。吃饭的人少了,武天授也不轻松,在阁中一边配制草药,一边训斥那只叫袁天纵的狸猫,那只狸猫蜷缩在椅子下,将尾巴盖在脑袋上,闭目假寐。
钩弋无名向武天授乞求:“宗主,我们能不能搬出八卦营?再不走,只怕、只怕大家性命难保。”这几日着急上火,说出来的话拉得他嗓子生疼。
听到钩弋无名的声音,袁天纵顿时高兴地跳起来,蹦上他的肩头,喵地叫了一声,伸出舌头去舔他的脸。
武天授喝道:“袁天纵,你给我回来!”
袁天纵似乎很怕武天授,不情愿地跳了下来。武天授指着它的鼻子道:“要不是因为你教过我武功,我早把你——”
钩弋无名瞧宗主凶巴巴的样,以为后面几个字是类似“炖汤喝了”。没想到宗主说:“送给钩弋无名了。”
袁天纵摇摇尾巴,走出屋外晒太阳去了,末了还回头瞧了钩弋无名一眼。不知道是阳光晃的还是什么,袁天纵的眉心有蓝莹莹的精光一闪,等钩弋无名定睛再瞧,却什么也看不见了,只见两个袁天纵的影子在眼前晃动。他摇摇头,再不离开蚩尤冢,也许自己的眼睛就要瞎了。
武天授瞧着钩弋无名,默然片刻,缓缓道:“孟子云:舜发于畎亩之中,傅说举于版筑之间,胶鬲举于鱼盐之中,管夷吾举于士,孙叔敖举于海,百里奚举于市。故天将降大任于斯人也,必先苦其心志,劳其筋骨,饿其体肤,空乏其身,行拂乱其所为,所以动心忍性,曾益其所不能。钩弋无名,古往今来的名士,哪一个不是受了千辛万苦。十年前,我才四岁,就和你们一样,在蚩尤冢前接受天选,那时天选的人只有两个。那些天我身上如千万只蚂蚁咬噬,头发都掉光了,但我从来不哭,因为我知道,哭死也没人可怜。我要活过来,让那些让我哭的人去哭,哭死他们。”
钩弋无名浑身一震,临风遥想,一个才四岁的小女孩孤零零地呆在坟冢前面,叫天不应叫地不灵,凄凉无助。那是一个多么残忍的画面。他问道:“谁带你过来的?”
武天授道:“就是袁天纵,也是我师父,那时候,他还不是一只猫。”
钩弋无名心中难过,袁天纵天下闻名,他的传闻有口皆碑,没想到心肠如此狠毒:“你恨袁天纵么?”
武天授道:“恨,就如同你们现在恨我一样。但我也感谢他,就如以后你们会感谢我一样!”
钩弋无名忽然想到公输三泪所说的龙变一事,急忙问道:“你师父为什么会变成了猫?”
武天授闭上眼睛:“我也不知道,这是一个难解之谜。我查过很多史书,倒也记载了不少人变成动物的例子。《晋书·五行志》中记载,三国时,吴国孙皓宝鼎元年,丹阳人宣骞之母,时年八旬,洗澡时突然变成癞头鼋,她母亲头上本来别着银簪,变成鼋后,头顶的银簪还在。《隋书·五行志》上说,隋朝开皇六年,霍州一带有一老翁,忽然变为猛虎。隋朝开皇七年,相州一带有一和尚,变化成蛇,身长两丈。这些正史记载,有名有姓,不像杜撰的。按佛教六道轮回来说,这是前生作孽,死后走了畜生道,变成了野兽。我看我师父袁天纵也是如此。”
钩弋无名皱了皱眉:“佛家报应指死后投胎方入六道轮回,这书上记载的却是突然变成。”
武天授道:“也许是现世报吧。”
钩弋无名脸色一变,不自觉提了提身后的棺材:“如果一个人一生只做好事,不做坏事,会不会沦落畜生道?”
武天授奇道:“为什么这么问?”
钩弋无名道:“我总觉得善有善报恶有恶报是假的,有句话叫好人没长寿,祸害遗千年。”
武天授道:“我也不相信轮回报应。所以我认为我师父变成猫是个未解之谜。这大千世界浩瀚宇宙,有多少奥秘,我们还没有堪破。或许你们成神之后,会离世界的真相更近一些吧。”她瞧瞧猫,再看看钩弋无名,迟疑道,“你认识袁天纵?或者袁天纵认识你?不然他为什么对你那么亲?”
钩弋无名茫然摇头:“我不认识他。我只是穷乡僻壤的一个农家子弟,怎么会见过大名鼎鼎的袁相师?”
武天授提醒他道:“或者他见过你,只是你不知道他是谁?”
钩弋无名依旧摇头:“我不知道。就算他见过我,现在他变成猫了,也能记得我么?”
武天授道:“或许能记得,他还认得我,我认识他的目光。只是他变成猫后,脾气也改了,又馋又懒。”
钩弋无名收回话题道:“宗主,那天选之事?”
武天授道:“你们等待天选已过四十天,祈祷也做了四十天,待做满七七之数,功德圆满,便撤出蚩尤冢,能否获取神通,就要看机缘了。”她缓缓站起,“你们正在承受天人五衰,一旦三劫降临,不管是否到了七七之数,都搬来天授阁居住。”
看着钩弋无名负着巨大棺材蹒跚而去的身影,袁天纵站起来,跑过去,喵喵叫了几声,犹豫半晌,又跑了回来。
下期预告
天劫降临之日即将到来,苦苦支撑的众人能否熬过此一劫?又或者,能有几人熬过天劫,走上成神之路?钩弋无名也已是强弩之末,他会是真正的天选之人吗?精彩尽在下期《大唐狩猎局·天刹魔冢(二)》。
分类:武侠原创 作者:逆水行舸 期刊:《今古传奇·武侠版》2019年10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