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期回顾
叶成蹊得知自己和岳五鹿竟是兄妹,深受打击,只得忍痛瞒着岳五鹿,将她逼走。为了斩断江湖上的纷扰,叶成蹊恢复了自己平昌公主之子的身份,被封为还王。对他怀恨在心的殷茵宣称岳五鹿已死,并有尸首和佩剑为证。叶成蹊一眼认出这并非岳五鹿,但伤心欲绝的岳五鹿又去了哪里?
第十四章
岳五鹿像一件物什一样被绑在马背上动弹不得,肋骨硌在马身上,疼得几乎让人怀疑是不是已经断裂了。她想动一动,但马上的颠簸毫无规律,只能被动地跟着晃了起来。渐渐地,她觉得身上发起麻来,像是有无数只蚂蚁在啃噬着,可是她仍不愿出声。
有一匹马追上来,马上的人提醒道:“你别把她弄死了!”
一只大手伸过来,粗鲁地推了推岳五鹿,又一把捏住她的下巴,将她的脸硬生生地扭了过去,很快又放开了她,一个声音从上面传来:“还没死吧?”停了停,声音离岳五鹿近了几分,“只要你出个声求饶,我马上放你下来。”
岳五鹿就是不想出声,她的头垂在那里,能看到扬起黄沙的地,有时候颠簸得厉害了,头会无意识地弹起,能看到一片发白的天。
她就想,这天还是这样苍茫的天,地还是这样玄黄的地,皇天厚土,一如既往,何尝会为了她的生死而哀喜变色?
她落入他们手中已经有些时日了,具体有多久,她却仿佛已经想不起来了。从昆吾山出来后,她就一直盲目地走着,她不知道自己身在何处,只是看到路就走,实在饿了,就随便买点吃的下肚,吃完了继续走路。但她恍恍惚惚却觉得自己是踩在云端上,不知道什么时候会失足跌落,也许是在脑海中突然闪过叶成蹊的身影时,她就会坠落,一种清晰而沉重的痛,轰地一下在心中炸开,痛得她连气都透不过来。这时候她会停下来,像个傻子一样,揪着胸口站在川流的人群中,无声地不可自抑地颤抖着,她连不去想叶成蹊都做不到,这一次她真的戒不掉他了。
人群中只要有那么一点与他相似的身影出现,她都会不由自主地想,是不是叶成蹊找来了?她竟然还这样奢望,连自己都看不起自己,叶成蹊再也不会来找她了,他和殷茵成亲了,他完成了他师父的临终所托,她只是他的任务,如今圆满结束了。
她还想奢望什么!
她只能继续往前走,只有这样才能证明自己还活着。
忽然有一天,她被人扯进了一个深巷里,有人毛手毛脚地将她绑了起来,堵了她的嘴,将她扔在了一辆又脏又臭的牛车上,他们在她身上盖了很多稻草,那稻草的叶芒割在她的脸上、手上,火辣辣地疼。可是她竟然觉得像被救赎了一样,身上的疼痛夺去了她的注意力,竟好过心口的疼痛。
牛车摇摇晃晃地往前走去,她听到耳边有鼎沸的人声,没有人会去注意稻草下面还有一个她,她不过是一件杂物。也不知过了多久,牛车停了下来,她听到有人过来盘查,看来这牛车是要出城门,但来人也只是随便问了下便放行了。忽然她听到车后面有个熟悉的声音,有一种恍如隔世的久远,竟然是沈约。
岳五鹿仿佛能想象此刻的沈约,圆圆的脸上永远带着笑意,不管什么时候都是精力充沛,一张嘴从不闲着,只听她说:“好晒啊,不如我们去买辆马车坐着?”
一个好脾气的声音回答她:“等一下就去买。”
岳五鹿心想,他大概是朱神安吧。
沈约像是嘟起了嘴,有点不满地说道:“那你怎么不高兴啊?”
朱神安叹了口气:“没有,我就是在想,要是我不用扮女装的话,这日子就完美了。”
随后,沈约那爽朗的笑声仿佛就在耳边炸开,那样的有感染力,让听到的人都想跟着一起笑。可是那笑声渐渐远了,就像一个意外投入湖中的石子,只激起了一点涟漪,又恢复平静。
牛车已重新动起来,四周渐渐地安静下来,岳五鹿想着应该已经是出了城。她迷迷糊糊地想着,沈约现在至少是安全的,开心的。她仿佛被宽慰了一样,竟慢慢地睡着了。
醒来后,她发现自己被扔在了一间旧屋子里,鼻腔里充满着着潮湿尘土和发霉的气味,有几只小小的虫子在地上爬着。
有人走了进来,岳五鹿先看到他穿着一双又破又脏的靴子,一脚踩死了几只虫子,惹得剩下的四处逃窜。她艰难地抬起头来,才看清楚那人又矮又壮,脸上有长年未洗干净的油腻和灰黑。
那人踢了岳五鹿一脚,说道:“醒了?”他蹲下来将岳五鹿口中的东西取出来,又从一旁拿起一个破瓷碗,将里面的稀粥胡乱地灌进岳五鹿口中。
岳五鹿被呛得一阵咳嗽,那人竟还觉得好玩一样,又给她灌了几口。
那人说道:“我们也算有缘,竟还能再遇见你。你不知道,上次搞丢了你,我和我兄弟被帮主修理得够惨,还被派出来干这么危险的事,这下好了,等我们回到山上,将你送还给帮主,还不落个大大的奖赏。”他看岳五鹿一副若有所思的样子,又威胁了一句,“你可别想着逃跑,不然有你苦头吃的。”
“你们是谁?”岳五鹿问道。她太久没说话了,声音显得干涩而嘶哑。
那人道:“怎么,不记得我了?”他忽然举起手掌,送到岳五鹿的面前,他的手掌心有一块狭长的疤痕,“我不过是想摸一下你这张脸,手上就被戳了洞。”
岳五鹿这才想起,眼前的人竟是以前遇上的山贼。那次叶成蹊忽然横空出现,将她从他们手中打救下来。原来从那一刻起的一切,都像是偷来的时光一样,如今悉数归还回去,她又重新落到了他们手中。
那人心有余悸:“这次没有人再来救你了吧?”他一面说,一面伸手在岳五鹿脸上摸了一把,那带着一种肮脏的陌生触感停留在她的脸上,让她心底泛出一阵恶心。她极力地将头偏向一边,只听得那山贼洋洋得意地说道,“果然没有人来救你。”他的一雙眼忍不住向下看去,忽然他被人扯了一下,后退了几步,另有一个人出现在岳五鹿面前,冷冷地说道:“行了,这是留给帮主的,你给我忍着点。”
原先的那个山贼这才悻悻地走开了,留下的山贼看了岳五鹿一眼,又将地上的脏布头捡起来塞回到她的嘴巴里,一股尘灰充斥在她的口腔里,她差点呕了出来。
这样忍了一个晚上,第二天,她又被扔回到牛车上继续赶路,直到天黑,他们又找了最不起眼的旧房子将就一晚,山贼仍是给她喂稀粥,岳五鹿竟无比温顺,只是像一个失去声音的人,默默地逆来顺受着。
后来,他们终于弃了牛车,将她绑在马背上。他们离城镇已经很远,那马一路向着山林间跑去。也许是快回到家了,两个山贼的心情很好,虽然岳五鹿始终不肯求饶,他们最后还是将她从马背上放了下来,只是牵了一头的绳子,一头绑在岳五鹿的手上,让她在后面亦步亦趋地走着。
岳五鹿只觉得小腿上有一种麻痹的疼痛,每走一下,都仿佛有针刺着脚上的筋一样。马走得比她快,所以她被拉得踉踉跄跄,马背上的那两个人不时地回头看看她,见她如此狼狈,便爆发出大笑来。
她就像牲口一样,所有的感觉都变得麻木。她告诉自己,这样更好,只有这些肉体的痛苦,才能让她为了本能地活着,没有多余的心思去想叶成蹊。过往的一切都变得遥远起来,她是这天地间一只蝇营狗苟的蝼蚁,为了不被人一脚踩死,她只能拼命地走,拼命地走。
林间的路变得越来越陡峭难走,她步履蹒跚,终于脚下一滑,扑倒在地,手上的绳子还在往前扯,手腕被拉得像快要断了,她的身子竟缓缓地被拉动起来,身下的皮肤抵在尖利的石子上,像一种酷刑,可是她仍一声不吭,就这样被拖行着。
马背上的人过了好久才发现异样,有一人跳下马,把她拉了起来,她的身上已经血迹斑斑,每一寸肌肤都像是被刀子割开了口子一样,竟这样疼。
山贼咒骂了一声,和同伴说道:“这女人怕不是傻了吧,都这样了也不出声。”
另一人说道:“赶紧回去把她送给帮主,要是让她死在了路上,那我们就白费工夫了。”
山贼想了想,便将岳五鹿手上的绳子解开,揽着她上了马,挥动缰绳,策马跑了起来。
猎猎的山风吹在岳五鹿的脸上,她不知道自己还能撑多久,只是觉得眼皮那样的沉,黑暗像幕帘一样渐渐地遮住了她。
再醒来,她发现自己躺在床上,虽是粗布被子,但洗得发白,至少是干净的。她动了一下,麻布发出窸窣的声音,有人闻声赶了过来,是一个和蔼的嬷嬷,她摸了摸岳五鹿的额头,松了口气,说道:“谢天谢地,你的烧终于退了。”又问她,“肚子饿不饿?要不要吃点东西?”
岳五鹿点了点头,嬷嬷过来,扶着她下了床,来到一张半新的木桌子旁,桌上果然放着一碗热气腾腾的粥,和几样小菜,岳五鹿便拿起筷子,吃了起来。
嬷嬷一味地将菜推到岳五鹿面前,心疼地说着:“多吃点,你都昏迷了好几天了。不管以后会怎么样,都要好好吃,好好活。”
这样平平淡淡的话,竟让岳五鹿的眼眶发酸,她强忍着眼底的水汽,只是更加努力地吞咽着。过了很久,她才放下筷子,抬头问嬷嬷:“这是哪里?”
嬷嬷说:“我们这里是一个山寨子,这里的人都属于雷头帮,帮主叫雷万里。他在外头的事我不知道,但对帮里的人还算好的,我一个老婆子没有去处,也是他收留的,平时就帮忙洗衣做饭。”她看着岳五鹿,脸上全是不忍,“只是你这样水葱一样的姑娘,怎么就沦落到了这里?”
岳五鹿只是怔怔地坐在那里,不说话。
嬷嬷像是想起什么来,走了出去,不一会儿又回来了,手上多了一个黑色小盒子:“这是你身上的东西。那天你被送到这里的时候,身上都是伤,又全是灰,我就给你换了干净的衣服,正好掉出这个东西,我也不知道是什么,现在还给你。”
岳五鹿这才发现自己身上穿着的是一件宽大的粗布麻衣。
嬷嬷过意不去地笑笑:“我这里也没有什么像样的衣服,你就先将就着穿吧。”顿了顿,又说,“今早上帮主派人来问过我了,我说你身上的伤未好,又烧得厉害,至少还要再休息个七八天。这几天,你好歹是安全的,就放心地住在我这里吧。”
岳五鹿只是捏着那个小盒子,麻木地点了点头。
嬷嬷果然将她照顾得很好,每天换着花样给她做好吃的,虽然都是粗茶淡饭,但却一心劝着她多吃点,好像她是一个被人疼爱的女儿,有爱着她的母亲,总是在怕她吃不饱,便一直絮絮叨叨地念着。
只是这样的日子,过得太快,雷帮主几次三番地来问,终于忍不了了,下了命令,让岳五鹿梳洗打扮好,再由人一路看押着,送去他的房里。
一路上,那些打量她的眼睛,都是肆无忌惮的,赤裸裸的,好像她就是砧板上的一块肉,想着要怎么吃了她才最好。
还好她最后只需要对付雷万里一个人。他喝了酒,满身的酒气,露着垂涎的目光,向她一步步走近。岳五鹿不是不怕,可是她也没有别的办法,只是随着雷万里的靠近,一步步后退,直至退到了床沿边。她摸索着床板,爬了上去。雷万里见她这样配合,脸上露出满足的笑来,人已经一跃,泰山压顶一样把岳五鹿压在了床上。
岳五鹿怯生生地说道:“太亮了,把床帘拉上吧。”
雷万里哪里见过这样的温香软玉,只觉得骨头也酥了,连声说着:“好。”便返身去拉床帘,随便扯了几下,将床围了起来,又猴急地扑了上来。只是这一下,不知道为什么,他忽然觉得自己像是扑进了一团棉花里,整个人陷了进去,便沉沉地睡着了。
岳五鹿屏息静气,直到胸口涨得快要炸裂了,才喘了口气,但饶是这样,她还是觉得自己也吸进去了一点迷药,她用尽力气将雷万里推向一边,自己也沉沉地睡去了。
也许是因为岳五鹿吸进的迷药比较少,所以她比雷万里先醒。耳边是雷万里如雷的呼吸声,随之喷出的是一种带有酸败味道的口气,她几欲作呕,可是她不知道房间外是什么样的光景,所以不敢发出声音,只是紧紧地捂住嘴,看着床顶。
活着,竟然变得这样难堪,可是她说过的,她会活下去,所以她一定要忍下去。
雷万里终于醒了,他爬起来,满脸疑惑地看着四周,最后将视线落在岳五鹿脸上。只见她蜷在床的一边,只占了小小的一块地方,无声无息地睡着了。雷万里始终想不明白,他到底怎么了,摇了摇昏昏沉沉的头,他推门走了出去,一帮兄弟已经迎了上來,脸上全是羡艳的目光。有人说道:“帮主,你也太猛了,竟然一天一夜都不出来!”一群人哈哈大笑。雷万里心里发虚,可是他也不能说什么,只跟着讪讪地笑了笑。
没一会儿,嬷嬷进了房间,小心地叫着:“姑娘,姑娘。”
岳五鹿动了动,坐了起来。
嬷嬷看着她,问道:“你没事吧?”
岳五鹿摇了摇头,只是脸上没有一点血色。
嬷嬷叹了口气,那般地无奈,只说:“再忍忍吧,会过去的。”又说,“帮主让我还是带你回我那儿,你能走吗?”
岳五鹿点头。嬷嬷便牵了她的手,回了原来的住处。
如果没有那些不怀好意的目光,岳五鹿觉得跟着嬷嬷的日子倒也不难过。嬷嬷总是像一只护雏的母鸡,只要有心怀不轨的人靠近,便把他们狠狠地骂走。但只有雷万里,嬷嬷也没有办法,过了几天,她又被送进了他的房里。
这一次,雷万里显得有些小心翼翼:“上一次,我们有没有……”
岳五鹿已经坐在了床沿边,此刻低着头,像是无限娇羞地说道:“帮主,你上次喝醉了。”
雷万里挠了挠头,看她这个样子,倒像是他们已经有过了。他便高兴起来,说道:“我这次没喝酒。”
岳五鹿将头扭向一边,一面将床帘放下来,一面说道:“那帮主你先去床上等我,我去把灯吹了。”
她总是这样的怕羞,雷万里赶紧说:“好的。”便蹬了鞋子,钻进了了床里。
只听得“噗”的一声,屋子陷入一片黑暗,隐约中,雷万里好像摸到一只软若无骨的手,他正想将她抓得更牢,却发现自己陷入了更深的黑暗。
这一次,岳五鹿人在床帘外,所以并没有吸进迷药。她将手从帘子内抽了回来,小心摸索着靠墙坐了下来。她蜷缩着身体,将脑袋搁在膝盖上,就这么一动不动地呆着。
天光渐渐地从窗缝里漏了进来,她揉了揉眼睛,勉强看清了房间。
门外时不时会有那种肆意又下流的笑声传来,夹杂着秽语说:“帮主今天不会又不出来了吧?”
岳五鹿不敢动,仍是在墙角里坐着。慢慢地,等四周又静了下来,她才站了起来。雷万里的房间还算大,除了一张床,对面的墙上还立着一面置物架,上面放着一些古玩花瓶和几本书籍。
那些书不过是一些手抄的武功秘笈,粗制滥造,但岳五鹿为了打发时间,仍是一页页地看过去,翻着翻着,却发现书里面夹着一封书信。她便打开来看,竟一时有点震惊。看完后,她仍是原封不动地放了回去。
到了晚上,她怕雷万里要醒了,便爬到床上去,远远地躺着。
雷万里醒来后,却一把将岳五鹿也拉了起来,劈头问道:“你對我做了什么?”
岳五鹿装出泫然欲泣的样子:“我不知道,我好像睡着了,别的我什么都不知道。”
雷万里见她这样羸弱的样子,像是少了一点疑心,他将岳五鹿拖下床,不管不顾地甩在一边,然后发疯了一样搜寻着自己的床,他虽然不明白这一切是怎么发生的,但总觉得自己被暗算了。但他什么也没找到,他简直要发狂,最后仍是将目光投向了倒在地上的岳五鹿,他逼近她:“是你对不对?一定是你!说,你到底对我做了什么?”
岳五鹿连连后退,只说:“不是我。”
雷万里发了狠,说道:“既然床上不行,那就在这里。”他说着便猛地一下子扑了上来。
岳五鹿这才觉得惊惧,她奋力推开雷万里,手脚并用地逃跑,只是很快她脚踝上一紧,雷万里已一把将她拽了回去。她整个人跌在地面上,只觉得全身的骨头像是要散架了,可是她什么都顾不上,只想跑开一点,但雷万里的力气大得惊人,她被他拉到了面前,他的膝盖竟抵在了她的腹部,仿佛要将她折断了一样,不论她怎么挣扎,他已经整个人覆了上来。
岳五鹿从没这样慌乱过,她咬紧了牙,终于摸出了那个小黑盒子,她手忙脚乱地从里面抠出一粒迷药,拍在了雷万里越靠越近的嘴上。他毫无所觉,只是一把扯开了岳五鹿的手。迷药已扩散开来,不过是顷刻之间,两个人无知无觉地倒下了。
屋外的人听到这样大的动静,又忽然一切归于沉静,便不放心地敲了敲门,仍是得不到回应,只能豁出去把门撞开了。但里面的情景却是有点让人摸不着头脑,他们的帮主雷万里和那个被掳来的女人竟双双倒在地上,像是睡着了一样。
有人试着叫了几声“雷帮主”,但无济于事,面面相觑了半天,他们最后决定将帮主和那个女人暂时移到床上,并派了人守着。
这一守便又守过了一夜,到了第二天雷万里先醒了,他像是从噩梦中惊醒一样,大叫了一声,长身坐了起来,眼角瞥见还躺在一边的岳五鹿,也不管旁边的人迭声地关问,只扯了嗓子大叫:“这个女人有问题,快把她关到地牢里去,我再也不想看到她了!”
这时候岳五鹿也已苏醒过来,听到雷万里的话,心里反而松了一口气,她靠药师给的迷药这样撑着,也不知道还能撑多久。比起被雷万里无止境地觊觎着,她宁愿呆在牢里。
雷万里的手下虽然不明所以,仍是把岳五鹿扔进了地牢。说是地牢,不过是就着山坳的地形,搭了一个半面是土墙半面用圆木桩封起来的格子间。那地牢里已经关押了一些衣衫褴褛,面目模糊的人,岳五鹿被一路推搡到了最里面的一间,一种腐烂发霉的馊味扑面而来,墙角处放了一张破席子就权当是床了,好在土墙上方还开了一个四方的口子,有光线混着山风漏了进来。岳五鹿走到那席子上,靠着墙抱膝坐下,像极了市场上无人问津的一件蒙尘的物品,她不知道自己什么时候会被处理掉。
到了晚上,又下起了雷雨,雨来得很快,噼里啪啦地从土墙的窗口里打进来,有一种争先恐后的感觉。岳五鹿已经很久没进食了,她的胃在灼灼地烧着,嘴唇上也起了一层白色的皮屑。所以,她挪过去,站在窗口下,仰起头,让那些雨都落在自己的脸上。只是一会儿工夫,她已是满脸的雨水,顺着脸上的沟壑一路往下淌,她微微张开了嘴,雨水便流进了嘴里,竟是一种甘甜的感觉。她不知道自己站了多久,只觉得衣襟渐渐湿了,仿佛是从心里面淌出的泪,她从没觉得这么冷过,所以她往后退了一点,又重新坐回了角落,只是拿眼睛看着那窗口。因为是雨夜,外面一片漆黑,可是她仍像是着了迷,出了神,呆听着一夜雨。
岳五鹿就这样被关在地牢里,他们想起来便施舍一点吃的,倒是嬷嬷偷偷摸摸地进来过一次,给她送了一些干粮和御寒的衣物。她看着岳五鹿日渐单薄的身子,忍不住抹了眼泪,但她什么也做不了,最后还是唉声叹气地走了。
饿得久了,岳五鹿便把头抵在墙上,仿佛只有这样才不会让自己倒下。那额头上传来的一点疼痛,是支持她生的胆量,她在心里数着日子。
这一日,地牢里关着的其他人被陆续地拉走了,便再也没有回来。只是到了傍晚,却又拉回了一个陌生的男子。那人一半的脸都被胡子挡住了,露出的那一点肤色却很是白净,虽然他不停地叫着:“你们怎么不讲道理,把我抓来这里做什么?”但其实并没有半分畏惧之色。
雷头帮的人将这人塞进牢格子里,便急匆匆地走了。
没多久,有人端了两份饭菜送进来,一盘给了那新被抓进来的人,一盘给了岳五鹿。一面说道:“今晚上我们雷头帮摆宴席,帮主好心,也赏你们一份了。”说完,那人又急不可待地走了,像是生怕少了一口宴席上的好酒好菜。
岳五鹿看了看放在地上的那盘菜却没有动手去吃,她见旁边那牢里的人已端起了盘子,忍不住说道:“别吃。”
那人疑惑地看向她,倒是慢慢把盘子放了下来。
岳五鹿淡淡说道:“雷头帮明日就要下山了,连地牢里的人都被处理干净了,眼下就剩下我们两个,这菜应该是放了毒。我们不如假装吃了,等他们一走,再想办法出去。”
那人更觉惊讶,问的却是:“你怎么知道雷头帮明日要下山?”
一般人第一反应都是去问菜为什么会有毒,这人倒关心起雷头帮的去向,这让岳五鹿不由得好奇地多看了他几眼。那人正一手扶在监牢前的圆木桩子上,那手指关节分明,是长年拿惯了武器,此刻他也盯着岳五鹿看,眼中精光闪现,有一种杀伐决断的果敢。
岳五鹿却没有回答他的问题,反而问道:“你来这里是做什么的?”
那人忽然一笑,虽是一脸的胡子拉碴,但剑眉星目,竟是十分的好看。他目光亮晶晶地看着她:“在下慕容遐,说出来你可能不信,我是来这里剿匪的。”
岳五鹿一愣,但很快明白过来:“你是佯装被他们抓来这里来打探虚实的?”
慕容遐满眼的钦佩:“姑娘真是聪明人。”
岳五鹿知道自己必须要抓住这个机会,所以她果断道:“那你的动作要快了,他们今晚宴饮正好没什么防备,是擒贼的最好时机,不然等明日他们拔寨下山就晚了。”
慕容遐似有所悟:“难怪我今日特意来投诚,他们竟没有半点兴趣反而将我关进牢里,原来是因为另有打算了。”
他想了想,便一步步往后退去,等退到了墻角,忽然一个助跑,再飞起一脚,只听得“咔嚓”一声,两三根圆木竟硬生生地被踢断了,他侧了个身子就从缺口处挤了出来。然后他再走到岳五鹿的牢房前,只是用力一扯,那牢门上挂的锁就被扯断了,他打开了门,将岳五鹿放了出来,说道:“你跟我走。”
岳五鹿点头,不声不响地跟在慕容遐的身后。慕容遐从没见过一个女子孤身在强盗窝里还能这样镇定自若,不由得对她高看了几分。
他们静悄悄地出了地牢,岳五鹿在这寨子里好歹呆过几日,便由她带路,寻了一个偏僻无人的地方。
岳五鹿说:“这儿最适合放狼烟。”
慕容遐连眼睛都直了:“你怎么知道我要放狼烟?”
岳五鹿浅浅一笑:“我猜的。我猜你是个领兵打仗的,只身前来探完虚实,下一步就应该放出暗号开始引兵围剿。”
慕容遐已赞赏地笑道:“你猜得很准。”
岳五鹿失去武功前,也经历过不多不少的战斗,但都是她以一敌众,她也从不恋战,只为脱身。像眼前这样大规模的围剿,她是第一次经历。当慕容遐点燃的狼烟滚滚冲上夜空,雷头帮那群人才开始警觉,纷纷弃了酒杯找武器。可是转眼之间,仿佛从天际处飞来无数的星火,像一场声势浩大的流星雨,那触了火油的箭已射到跟前,紧接着是如雷般的冲锋陷阵的喊杀声,所到之处全是鬼哭狼嚎,血肉飞溅。这样的战斗是如此的残酷,根本容不下一丝怜悯,只有无尽的杀戮,直至没有一个人反抗。
慕容遐自从放完狼烟后便一直陪在岳五鹿身边,他根本没将雷头帮的人放在眼里,灭掉他们不过是易如反掌的事。待慕容遐的手下开始打扫战场的时候,岳五鹿才忽然醒悟过来,她暗自叫了一声:“嬷嬷!”便拔腿朝曾经住过的那个小屋跑去。
因为慕容遐一直跟着岳五鹿,便没有人去为难她。她一路狂奔,进了那简陋的小屋,一眼便看到嬷嬷倒在地上,暗红的血沁在她的身下,像一张血盆大口。岳五鹿只觉得天旋地转,慕容遐扶了她一把,她才没有倒下。
这时慕容遐带来的那群人已经将战场打扫完了,有人来找慕容遐汇报战况。慕容遐便放开岳五鹿,走到了屋外,那人一副意犹未尽的样子:“大人,雷头帮已经清理干净了。”顿了顿,又大着胆子说道,“大人,难道我们就这样整天跑各个山头剿匪吗?想当年慕容老将军还在时,是何等威风。您就甘心沦落至此吗?”
慕容遐对下属很是平易近人,他笑笑:“这不挺好嘛,至少能保一方百姓安宁。”
那人急得直跺脚:“大人,属下们都替大人不值!”
慕容遐只是看着远山:“有什么值不值的,我爹在世时的那些好,都是他自己一手挣来的,我现在这样不过是将那些荣耀还给他了。我想要的,我会靠自己去一步步挣回来的。”
那人气馁道:“如今大人不过是一个招讨使,天天就围着这些山头小贼打转,什么时候才能出头啊?”
慕容遐抬手在那人的脑门上拍了一下,骂道:“你们这帮小子,往日里在京城里作威作福惯了,受不了这穷乡僻壤的日子了?”
那人捂着额头,嗫嚅道:“我们还不是为大人着急。”
慕容遐挥挥手:“我都不急,你们也不要急,先把眼下的事情做好,机会总会来的。”
岳五鹿不知何时倚在门边,若有所思地看着门外的两人,那慕容遐身上自然流露出来的旷达之风是她所羡慕的。“把眼下的事情做好,机会总会来的。”这句话就像是说给她听的一样,让她从来没有过的清晰。她浑浑噩噩了这么久,为了活着而活着,当别人一再地把她作为蝼蚁,自己真的也就屈服了,慢慢地连自己也把自己当成了蝼蚁。可是在这一刻,她在这个如蝼蚁般死去的生命面前,她决定要把心底最难堪的酸怆一点点沥出来,发誓生要肆意地生,死要从容地死。
叶成蹊只得说道:“母亲,你还有我。”
平昌公主这才慢慢看向叶成蹊,恍恍惚惚说道:“是啊,还有你。”她忽然讥讽地笑起来,连连说着,“我还有你,我还有你。”只是声音却越来越变味,她终于想起了什么,眼底的怨毒终究是藏不住,她盯着叶成蹊,就像看着一个仇人,厉声问道,“你能做什么?你能把这天下抢回来还给我们柴家吗?”
叶成蹊知道平昌公主仍然因为岳五鹿的死在记恨他,他茕茕独立,一声不吭,母亲的要求他无能为力。
平昌公主便指着他,那般地厌恶:“你走吧,我不想看到你。”
叶成蹊便默默退了出去,仿佛已刀枪不入。
他仍旧只能是等待,等待着春水生的毒发,等待着冯未歇的消息。
每月一次的毒发,总是如期而至,可是冯未歇信中的消息却永远是无果。岳五鹿仿佛从这个世界里消失了,他们一遍一遍地翻找,都是毫无所获,那般的煎熬人。
郑王的丧期终于过了,顾全义回朝了,江陵府的叛乱平息了,皇帝将高继冲调往了别处看管。因为慕容遐平叛有功,便赐了他做荆南节度使,继续留守江陵府。
叶成蹊不愿意死守在京城,正好慕容遐原先的职位空缺下来,他便向皇帝讨了,自己去做这个招讨使。因为他想起岳五鹿曾经落在一伙山贼的手里,他想如果世上的盜贼少一点,岳五鹿便能多安全一点。
所有人都觉得还王疯了,好好的京城王爷不做,却要做个招讨使,每天流连在山头河滨,就算杀光了所有的盗贼,也讨不到什么功劳。可是叶成蹊不在乎,他能做的也只有这些了。
叶成蹊的出现,几乎扫荡了整个南面疆域的所有落寇盗贼,他成了他们的煞星,简直到了令人闻风色变的程度。传到了京城,又震惊了一批人,他们竟不知还王还有这样的能耐,震惊过后,便又有人暗地里上书,向皇帝阐明要害,说还王毕竟是柴氏之后。
皇帝将这样的奏折都压了下来,他有春水生,倒是乐见叶成蹊有这样的能耐,反而能成为他手里的一把利剑。
所以当蜀地有叛乱的消息传来时,皇帝运筹帷幄,先是让附近的荆南节度使慕容遐带兵入蜀,随后又让叶成蹊前去帮忙。
皇帝当年攻下后蜀,允许了一次血腥的灭城洗礼,就此失去了蜀川民心,所以蜀地叛乱不断。哪怕他不时更换驻守蜀地的将领,却总不见效。那些将领们对去蜀地的苦差,敢怒不敢言,反而和当地的豪强、寺观勾结,强占土地,强取豪夺,结果惹出更多的民愤。
慕容遐带兵进入益州府后,益州知州将慕容遐的军队安置在了城南的巡检府。慕容遐了解到叛军从西北面而来,已在蜀州集结,正向益州而来。但知州的态度很是暧昧,也许是见多了大大小小的叛乱,此次对叛军的到来并没怎么在意,反而秉持着观望的态度。
可以想象到时候,若是叛军强过慕容遐,知州会毫不犹豫地倒戈。
慕容遐不知道叛军的虚实,一时也有点犯难,打还是招安,不知何从下手,不由得长长叹了一口气。
坐在一旁安静看书的岳五鹿,这才放下书,看着慕容遐,微微一笑:“有这么为难吗?”岳五鹿自伤后便很是怕冷,入了冬后,她就喜欢窝在暖阁里看书。她身上穿着蜜色对襟夹袄,因为穿得暖,双颊微微泛着红,像是冬日里压了雪的花瓣。
慕容遐在岳五鹿旁边坐下,连名带姓地叫她:“慕容缘,你还有心情笑我?”慕容遐一直很满意自己为岳五鹿起的这个名字,所以总喜欢连名带姓地叫她,“不是你说的,这是个非常好的机会,做好了,便前途无量。我当然要郑重一点了,反正我是不想再窝在荆南做节度使了。”
岳五鹿气定神闲:“你以前不是说过,急也没有用,我们也先观望着吧。”
慕容遐放松了一点,拿起岳五鹿放下的书,问道:“又在看兵书?”
岳五鹿不理他,给慕容遐和自己倒了一杯茶。
慕容遐说道:“你这天天看书,是要做女诸葛吗?上次你为了救我,受了那么重的伤,好不容易才救回来。其实我更愿意你呆在江陵,和我来这里,不知道又有什么危险。”
岳五鹿仍是笑:“你不是说我是你的福星嘛,我不来怎么行。”
慕容遐不放心:“那我们说好了,这次万一真的打起来,你就呆在屋里。”
岳五鹿点头,又抢过他手里的书,说道:“到时候我就两耳不闻窗外事,一心只读圣贤书。”
慕容遐被逗乐了,心满意足地喝了口茶。
那叛军来得很快,人数却不多,到了城门下,便给知州送了一封信。知州得了信便叫人来请了慕容遐,说那叛军集结的不过是一群生活不下去的劳苦百姓,反叛也是为了钱财,如果能招安,他们也不想开战。
慕容遐怕有诈,不想这么快就同意招安。那知州却觉得慕容遐过于小心翼翼,大手一挥,就让人开了城门,让叛军进了城。知州将叛军安置在城北,然后慢慢商量如何招安。
百姓们都害怕打仗,看到这样的结局,拍手称庆都来不及。
慕容遐不放心,让部下打起十二分的精神,自己跑去岳五鹿的房间找她商量。
听完慕容遐的转述,岳五鹿不无担忧地说道:“我看那知州,有点像是被叛军收买了。”
慕容遐点点头:“若是连知州都被收买了,我们就很被动了。”
岳五鹿说道:“如果你有把握,不如现在就动手,先将叛军拿下。”
慕容遐想了想:“还是再等等吧,等还王的援军到了再说。”
岳五鹿好奇:“还王?”
慕容遐解释道:“这次平叛除了我们,官家还派了还王过来,我听说他是平昌公主的儿子,早年流落民间,最近才认祖归宗,所以才封了个还王。不过他却去做了个招讨使,据说比我那个时候还厉害,把能抓的盗贼都给抓了,现在南边那些城镇简直是路不拾遗,夜不闭户。”
岳五鹿听他说得这样夸张,不禁笑道:“这还王如此有趣,这样好的本事,竟只是做个招讨使。”
慕容遐搓着手说道:“我也好奇得紧呢,不知道这还王到底是什么样的人。”顿了顿,又拍着胸脯保证道,“到时候,我一定找机会介绍你们认识。”
岳五鹿笑笑:“好啊。”
第二日,叶成蹊便已带兵赶到益州府,慕容遐去城门亲自迎接。
虽已经入冬,但叶成蹊只穿着一件寻常素袍,干净利落地从马背上跳下来,阔步走向慕容遐。他没有半分拖泥带水,言简意赅地和慕容遐互通了手上有多少兵力。慕容遐和他才见面,便已确定还王是个将领之才,言语中便多了几分敬重,两人一路走一路聊,待到了巡检府,叶成蹊就已经将目前的形势了解清楚了。
他也说:“怕是有诈。”
果然,就像是为了验证他这句话似的,城门外又来了一队浩浩荡荡的叛军,那叛军从城门前列队跑过,却向着城北而去,益州城的北面还开着一个北城门,此刻已落入了昨日投诚的叛军手里,所以这次赶来的叛军就直接从北门进入,叛军的队伍一下壮大了一倍,让人不得不防。
此时那知州已经不知道躲去哪里了,招安的事就这么耽搁下来。但叛军却仍是按兵不动,不知道在等什么。
叶成蹊和慕容遐紧急召开了作战会议。
他们都同意开战,可是考虑到若在城里面开战,会伤及无辜百姓,便有点投鼠忌器。
这样过了一日,天一亮,又有一队叛军从城门前浩浩荡荡地过去。
岳五鹿多加了一件斗篷,独自站在城门上,寒风从耳畔呼啸而过,间或有细细的雪子打在脸上,又凉又疼。天是阴暗浑浊的,像是被城门下的叛军扬起的灰搅浑了。她听到“踏踏”的脚步声,仿佛永远走不完一样。忽然在满眼的灰中,她看到了一抹红,那红就挂在某一个叛军的脖子上,可能是因为太冷了,所以围了一条红色的围巾,也可能是他的爱人亲手织就的,临行前无奈又哀愁地系在了他的脖子上。
眼看着叛军人数越集越多,叛军那边派了人来和叶成蹊谈判,要他们弃城离去便可免一战。叶成蹊如何能答应,叛军的人也不着急,只说给他们三天考虑的时间。
但是城外的叛军源源不断,像是无穷无尽一样,每日都从城门前走去,再进入北门和原来的叛军会合,这样算下来,那城北的叛军人数已经远远超过了叶成蹊和慕容遐所带来的兵力。
机会稍纵即逝,他们越等越是陷入僵局。
慕容遐满面愁苦地去找岳五鹿商量,不知为何出来后就一扫愁容,喜不自禁地去见叶成蹊了。他跑得太快,气喘吁吁地说道:“这伙叛军太狡猾了,差点就被他们骗了!”
叶成蹊疑惑問道:“怎么回事?”
慕容遐说道:“都是装出来的,那每天从城门前走过的叛军就是同一拨人,他们晚上从北门偷偷溜出去,到了早上,故意绕到正门前让我们看着,又从北门回去。”
叶成蹊惊诧问道:“你是怎么发现的?”
慕容遐回道:“那拨叛军里面有一个人正好戴了一条红色围巾,连着几日都能看到那条围巾,不可能这么巧的。益州城外有一座莲华寺,我怀疑这群人晚上就是藏匿在那个寺庙里,等天亮便神不知鬼不觉地出现。”
叶成蹊不由得钦佩说道:“慕容大人果然心思细密。”
慕容遐却连连摆手:“其实不是我发现的。”
叶成蹊好奇问道:“那是谁?”
慕容遐不知道想到什么,笑了起来:“她叫慕容缘,算是我的私人军师吧。”顿了顿,又说道,“她对还王你也十分好奇呢,等这场仗结束了,我一定介绍你们认识。”
只是没想到,这场仗还未结束,慕容遐却先受伤了。当晚他和叶成蹊在莲华寺一侧埋伏,果然看到叛军们半夜悄悄潜入了莲华寺,一切就如岳五鹿推测的一样,他们用这种方法,硬是营造出了多于自己数倍的兵力,差点让他和叶成蹊不敢动手。此时,他们身在城外,再没有顾忌,更可以杀叛军一个措手不及。
慕容遐也是过于大意了,在混战中意外中了一剑,那一剑直接刺穿了他的腹部,顿时血流如注。好在叶成蹊及时发现,将他从围困中救了出来。
叶成蹊给他做了紧急止血措施,命人将他送回了巡检府。
岳五鹿因为等着他们夜袭的战果,便一直没睡,听闻慕容遐受伤的消息,已夺路跑了出来。
慕容遐被士兵们搬回府里,军医正在抢救,好在他身强体壮,伤的并不是最要害的地方,终于保住了一条命。岳五鹿心惊胆战,慕容遐却还有心情笑道:“你上次受伤比我这次吓人多了。”
岳五鹿哪有心情和他玩笑,只当机立断说道:“这里交给还王吧,我们先回京养伤。”
“回京?”慕容遐有气无力地问道。
岳五鹿点点头:“京城里有最好的御医,你是平叛受伤,官家一定会命人好好医治的,你也正好可以留在京城。”
慕容遐还是有点犹豫,受伤回京,总觉得和他设想的有点不一样。
经过一夜的激战,叶成蹊已经将叛军控制得差不多了。他便亲自来看顾慕容遐,也说:“慕容大人不如先行回京,好好医治。”他怕慕容遐多心,又说,“本王已经写好折子,送往京城,平叛的功劳仍是属于慕容大人的,本王只是留下来善后。”
慕容遐赶紧说道:“还王您这是什么话,我是这种贪功的人吗?”
叶成蹊笑道:“流了这么多血,占这一点功也不为过啊。慕容大人,你难道就不想风光回京吗?”又满不在乎地添了一句,“再说本王得了这个功劳,反而没什么用处,还不如当人情送给大人,你就安心回京吧。”
慕容遐只好不再说什么,答应回京。叶成蹊忙着善后,便当下就和慕容遐辞别了,只说回京后再聚。岳五鹿当然是随着慕容遐,一道回京。
皇帝看了叶成蹊的折子后,对慕容遐很是满意,当即封了他一个殿前都虞候,命他回太尉府养伤。慕容遐的父亲生前官拜太尉,皇帝对他的父亲很是信任,即便过世了,也为慕容家保留了府宅。不过慕容遐是庶出,太尉府一向没他的位置,父亲一过世,他更是被扫地出门。如今他终于功成名就,被皇帝钦点送回太尉府。那种扬眉吐气,激昂青云,让他做梦都要笑醒了。
太尉府里现下是慕容遐的哥哥慕容远当家,另有两个未出阁的妹妹慕容逾和慕容遥,他们都是嫡出,一向对慕容遐看不上。这次因为有了皇命,只好清出了一个怡清院给慕容遐住着。慕容遐虽然伤着,还一心记挂着岳五鹿,怕她不适应,安排了她的房间又派了两个侍女打点她的衣食住行,才安下心来。
皇帝又派了一位太医亲自来府里问诊。据说这位太医一直云游在外,回朝未满一年,却已是皇帝最信任倚重的。
岳五鹿听闻太医要来,便从慕容遐的房间里出来避嫌。怡清院在太尉府里很是偏远,四周用白石栏围着,栏外是长长的甬道。岳五鹿远远看到那太医坐在一把敞轿上,左肘撑在一面的扶手,半斜着身子,慵懒地看着前方。
她便垂首站在栏内,太医的轿子进了院门,好像有目光落在她的身上,她只顾眼观鼻鼻观心,等着那轿子走远。
忽然那轿子上方传来一声懒洋洋的“停”。
岳五鹿眼中的余光看到太医从轿子上下来,脚尖转了个方向,竟一步一步朝她过来。离得近了,能闻到太医身上的药香味,竟有一种熟悉的感觉。她只觉得自己的想法荒唐,可仍是不由自主地抬起了头,那视线里的人果然就是上霄峰的药师楼云起。
楼云起只愣了一下,便大笑起来,精致的面庞因为这个笑变得没有那么高高在上,他说道:“果然是你。”
岳五鹿简直不能相信这样的机缘巧合,药师那日与她道别,曾劝她和他一道走,说他的家是别人一辈子都找不到的地方。原来他竟是当朝的太医,这样的人家,果然是江湖人一辈子都找不到的。岳五鹿一时不知道说什么好,只看着他微微笑了起来。
楼云起说:“你在这儿等我一下,我去看完病人就来找你。”见岳五鹿点头答应,这才风度翩翩地走了。
岳五鹿其实并不太愿意和从前的人再扯到一起,但楼云起既然是被派来医治慕容遐的,她总归是避无可避。
楼云起诊治完慕容遐,果然兴冲冲地来找岳五鹿,他的脸上挂着久别重逢的喜气,但想到他和岳五鹿身份都已换了,不免有些期期艾艾,沉吟半天,才说道:“不如我们重新认识一下吧。”说完,他便正了正衣襟,说道,“我是太医院太医楼云起。”
岳五鹿忍着笑回道:“我是慕容缘,太尉府里的下人。”
楼云起细细品了一下这个名字,半晌才自语一般说道:“这个缘好!”倒有一点一语双关的意思。
岳五鹿只是笑笑,转而问道:“慕容大人的伤无碍吧?”
楼云起眉尾一挑,露出他自恋的本色:“有我在,他再多刺几剑都死不了。”转头一想,又说,“不行,我还是不能这么快医好他。”
岳五鹿著急道:“为什么?”
楼云起唇角一勾,浮出一个倜傥的笑:“这样我才能正大光明地多来几趟太尉府啊。”
岳五鹿哭笑不得:“那慕容大人也太冤了。”
“不冤,我会把他调理得白白胖胖的。”
楼太医此后果然对慕容遐的病情更是尽心尽责,隔三岔五地来太尉府,而他也真的忍得住,从前的事只字不提,只当岳五鹿是太尉府里的一个下人。
这一日慕容遐捏着鼻子喝完药,便向岳五鹿抱怨道:“那楼太医也太尽责了,到底给我开了多少药?我这剑伤明明都已经好了,还不让下床,是要闷死我呀!”
岳五鹿接过他的药碗放回到桌上,抿嘴笑道:“太医是怎么跟你说的?”
慕容遐哭丧着脸回道:“他说我外伤虽好,内伤还未痊愈,所以还要多养几日。”
岳五鹿倒了茶,递到慕容遐手上:“那你就听太医的话啊。”那语气就像是在安抚一个闹脾气的小孩。
慕容遐灌了一口茶,下了决心说道:“我觉得楼太医太不懂我们学武之人了,什么内伤外伤的,只要不流血就是没事了。我不能再听他了,我今天就要下床,谁也别拦我!”
岳五鹿幽幽说道:“楼太医可是说过要将你调理得白白胖胖呢,你可别辜负他这一片心意。”
只听得慕容遐一阵恶寒,正想说点什么,却见慕容家的二小姐慕容遥来了。
慕容遥从来都是对慕容遐不屑一顾的,可是不知为什么,这次慕容遐受伤回京,她却探望得比谁都勤,而且每次都选楼太医来医诊的时候。
这样来过几次,慕容遐就知道了原来慕容遥醉翁之意不在酒。可是他也不能拦着不让她来,所以见到慕容遥,他的表情便有些尴尬。慕容遥远远地坐着,问了几句关于伤情的话,便无话可说了。按照惯例,这个时辰楼太医应该已经来了,可是今天不知是否耽搁了,迟迟未到。
慕容遥枯坐了一会儿,终于熬不住,起身告辞。慕容遐见房内只有个岳五鹿,一时脑抽,竟然说道:“慕容缘,你送送二小姐。”才说完,他就后悔了,连忙对着岳五鹿挤眉弄眼的,希望她饶过他这一次。
岳五鹿表面上自然是不敢忤了慕容遐的意,便低低回了声:“是。”引着慕容遥出了房门。
慕容遥见过几次岳五鹿和楼太医讲话,那楼太医心高气傲,对谁都爱答不理,独独对岳五鹿却似乎不一样,这让她很是不悦,才出了房门便忍不住讽刺道:“什么阿猫阿狗也敢姓慕容,就算姓了慕容,也还是个来路不明的野丫头,别指望能攀上高枝。”
岳五鹿只顾埋头走路,并没有接腔。
慕容遥见自己的话像是落在了一堆棉花上,没有激起一点反应,更觉得生气,她脚步一停,回首睨着岳五鹿:“你聋了,我说的话你听明白没有?”
岳五鹿见不能再装聋,只好回道:“不知慕容小姐说的高枝是哪位?”
慕容遥冷哼一声:“别跟我装傻,你在楼太医面前的那点小把戏别以为我看不出来。”
岳五鹿长长“哦”了一声,心道,原来是指楼太医,她只觉好笑,脸上不自觉就流露出吟吟的笑意。
慕容遥见了,便像是被踩了尾巴一样:“你笑什么?”
岳五鹿缓缓说道:“我刚好想起前日看过的一本书,书上说南方有一种叫鹓鶵的鸟,非梧桐不止,非练实不食,非醛泉不饮,而有一只鸱鸟抓了一只腐鼠,看到鹓鶵飞过,竟大叫着想吓走它,生怕它抢了自己的这个腐鼠肉。慕容小姐,你不觉得很可笑吗?”
慕容遥愣愣地看着岳五鹿,想了半晌才反应过来,她竟是把自己比作了那只鸱鸟。这个被她认为来路不明的人,不动声色地把她骂了。慕容遥脸上涨得通红,可一时间又找不到话回敬她,只得拂袖离去。
岳五鹿仍是礼数周全,在慕容遥身后毕恭毕敬地说道:“慕容小姐,慢走。”
慕容遥只觉得芒刺在背,路子迈得更快了。岳五鹿正準备回去,却瞥见楼云起不知何时已经在怡清院了,此刻正倚着一株梅树,不无幽怨地看着她:“你竟然把我堂堂太医比作腐鼠肉,真是太让人伤心了。”
岳五鹿觉得头疼,只得赶紧安抚:“刚才一时情急,是我说错话了。楼大人就不要和我计较这些细枝末节了吧?”
楼云起很是傲娇:“要我不计较也行,你得陪我去大相国寺踏雪赏梅。”
他倚靠的那株梅树正含苞待放,枝头上仿佛落满了无数个小小的红色玲珑宝石。岳五鹿记忆中也有一片寒梅疏影,久远得像是已经风化成了黑白的水墨画。她的脸色一凝,便沉默了下来,过了许久,她才说道:“等下雪的时候再说吧。”
楼云起说道:“那就一言为定。”便又去祸害慕容遐了。
过了几日,天乍寒,京城里迎来了入冬的第一场雪,楼云起一大早便遣了马车来接岳五鹿,那马车直接停在太尉府的门前,甚是招摇。岳五鹿只好急急备了暖炉和厚厚的大氅,钻进了马车。
她来京城已经有些时日了,但因为慕容遐受伤,便一直呆在太尉府,不曾出去过。京城的繁华,于她便永远隔着一层墙。不过她一进马车,就抢先领略到了京城的奢华。那马车里面极宽敞,暗格里放着炭炉,一室的温暖,还有一个短襟窄袖的童子正在烹茶。
楼云起半倚半躺在软座上,童子奉了茶,他就接过喝一口,那碧青的小瓷杯才离了嘴,童子又赶忙接了回去。见岳五鹿上车,他才动了动,闲适地说道:“随便坐。”
那童子又倾身将岳五鹿手上的东西接过放好。岳五鹿找了个位置才坐下,那童子又变戏法一样,端出各色糕点送至岳五鹿面前的短几上。
岳五鹿对吃食一向兴趣缺缺,便打开帘子,向外看去。因为落雪,四周显得异常安静,仿佛街上的一切都被定格在了技艺超群的画作中,只有被积雪稀释的嘚嘚马蹄声显出一点真实的感觉来。
因为天光还早,街上很是空旷,马车走得又快又稳,很快便到了大相国寺。原来这寺离得并不远,在闹市之中巍峨而起,楼云起的马车却直接从侧门畅通无阻地进到了寺里。
童子先是不紧不慢地帮岳五鹿披上大氅,又去伺候楼云起,他带的当然是狐皮大裘,笼在身上,只露出那一张如雕琢过的俊逸脸庞。岳五鹿看见那童子忽然垂睑,脸上飞起了一抹红晕,不禁想起慕容遥看楼云起时那心花怒放的眼神,这家伙简直是男女通吃啊。
楼云起先下了马车,很有风度地伸过一只手来扶岳五鹿,岳五鹿就着他手上的劲,直接跳下了马车。
原来早有僧人恭候在外,合了个什礼。
楼云起犹如闲话家常一般:“你们后院的那株梅花开了没?我来讨几枝。”
那僧人微微一笑:“楼大人来得巧,正好开了几朵,余下的都是花骨朵儿,折回去养几天正好都开了。”
楼云起便很高兴,回头招呼岳五鹿,说道:“那我们去了。”他熟门熟路,几经转弯,便来到了一个大院子,那院子空空旷旷,当中有一棵硕大的梅树。
岳五鹿从没见过这样繁盛的梅树,不免也有点惊奇,她站在树下,仰首去看,枝节横生,红花点点,枝上初雪覆盖,冰洁犹如玉琉璃。她正看得开心,忽然眼前有细碎的雪花落了她满脸,她被激灵得轻轻叫了一声,却听见旁边楼云起的笑声传来,原来是他扯动了梅枝,将积雪撒了她一脸,竟这样的幼稚。岳五鹿将脸上的雪花扒拉下来,有的已经化成了水,倒像是眼泪一样,顺着脸颊往下流,她瞪了楼云起一眼,说道:“你干什么!”想想又觉得没什么,便也“扑哧”一声笑了出来。
楼云起走过来,拿袖子胡乱地将她脸上的水渍擦去,说道:“正好洗脸。”却不知道他手上还团着雪,一面擦一面又将雪撒在了她的脸上,这下把岳五鹿惹到了,她也不去管脸上的雪,俯身抓了一团,就直接往楼云起身上砸去。
楼云起身手矫捷地躲开了,岳五鹿又再接再厉,一举将雪团子砸在了他的脖子上,不过他的裘衣扎得紧,那雪全落在了狐毛上,像忽然结出了无数的小果子。他得意地哈哈大笑,两个人便这样玩开了,像所有见到初雪的小孩子一样,无忧无虑。
岳五鹿跑得累了,停下来喘气,看到童子正认真地一点点收集梅花上的积雪。
楼云起走到她身边,说道:“梅花上的积雪煮茶最是清香,下次请你来喝。”
岳五鹿笑笑:“那不如我们也去帮忙吧。”她跑过去也学着童子的样子,小心翼翼地将梅上的一点积雪收集,再放进童子手上的瓷瓶里。
楼云起却束着手,根本不想帮忙。岳五鹿个子不够高,转了一圈,才取了几处的积雪。楼云起这才勉为其难地走过来,说道:“你过来,在我这儿接着。”他一伸手便在高枝上笼了一点雪,再放到岳五鹿的手上。
岳五鹿的双手已经冻得红彤彤的,雪放在手里倒也没那么容易化。楼云起的指尖偶尔碰触在岳五鹿的掌心,他的指尖竟还是暖的,修长而皙白。
楼云起忽然就皱了皱眉,将岳五鹿手掌里的雪拍掉了。
岳五鹿“哎”了一声,楼云起已经一把将她的手握在手里,说道:“怎么这么冷!”他的手也是精致的,温暖干燥,像上等的丝绒。岳五鹿犹豫了一下,说道:“今年好像特别怕冷似的,入了冬,我的手就一直没暖过。”
楼云起一听,已提指按在了她手腕的脉门上,不过片刻,他竟有些忧虑,说道:“原来你受过重伤。”
岳五鹿慢慢将手抽了出来,她兀自搓了搓手,不在意地说:“早就没事了。”
楼云起忽然意兴阑珊:“外面太冷了,我去折几枝梅花就回吧。”
说是回去,其实是去先得楼用餐。
一进门,便被引入了顶楼的厢房。楼云起所到之处,人人给足了面子,唯恐怠慢了他。岳五鹿跟着他一路,终于知道了什么是皇帝跟前最炙手可热的人的做派。
不过再好的佳肴美酒,岳五鹿都吃得恹恹的。忽然,她听得外面街道上一阵骚乱,不禁好奇问道:“发生什么事了?”
旁边端茶倒水的小厮往窗口看了一眼,便已明白过来,连他都露出了神往之色:“是还王回京了。”
岳五鹿起身走到窗邊,微微倾身向下看去,街道上挤满了人,她只看到一骑身影遥遥而去。
楼云起不知何时也站到了她的身边,神色复杂地问道:“你见过还王?”
岳五鹿摇摇头:“一直没有机会得见。”她忽然想到慕容遐,又笑着继续说道,“倒是慕容大人,自从在益州和还王并肩作战过一次,一颗心全系在了还王身上,天天和我念叨着还王回京的时间。现下还王回来了,怕他是这京城里最开心的那一个了。”
叶成蹊在宫门前下了马,他嫌身上的大氅热,也一并解了下来递给身边的随从。皇帝急着召见他,内侍省的王继恩早在宫门口候着,见到叶成蹊便行了礼,却不带去紫宸殿,反而带着他一路走去了后苑。
皇帝远远地看着叶成蹊走来,那挺拔的身姿让他想起了自己年轻的样子。他曾经也是这样跨越山海,勇往直前,一步步走到了这最高最寂寞的地方。偏偏又是下雪的时候,他最讨厌下雪,可他人生最重要的时候又总是发生在下雪的时候。
叶成蹊已经走到了皇帝跟前,行了君臣之礼。皇帝却又不急着想知道川蜀叛乱平定得怎样了。他反而招呼叶成蹊坐下,与他对饮一杯。
皇帝问道:“还王有没有遇见自己中意的姑娘?”
叶成蹊握酒杯的手一紧,反而问道:“陛下,为何有此一问?”
但皇帝似乎只是想倾诉,他的思绪飘得很远,絮絮低语道:“朕忽然想起在你这样的年纪,在这样大雪纷飞的时节遇到了若耶。她是那样的胆大妄为,明明是一个小小的侍女,朕竟没看出来,一直以为她就是平昌公主。护送她回京的路上,朕吃了多少苦头,她终于心软了。可是她回了宫就再也不肯见我,当时朕以为她看不上我这个校尉,所以我拼命地往上爬,跟着柴王打了不知道多少的仗,我用命换回的这一切,还没来得及送到她手上,可是她却嫁人了。我做了皇帝后,她为了柴家这才出来,告诉我一切,原来她不是平昌公主,只是公主的一个侍女。可就算是侍女又怎样,我那样喜欢她,我已经是皇帝了,可她没有一天是开心的。她在朕的皇宫里,竟在雪夜里躺在地上,无声无息地死掉了。”
这是叶成蹊第二次听到“若耶”这个名字,他从皇帝的话中渐渐拼凑出了一个模糊的人来,这个若耶是谁?竟能让皇帝这样念念不忘。原本高高在上的皇帝,仿佛不再是供在神龛里的人,慢慢变得清晰起来,因为他和皇帝一样都有过这样深切的痛。
皇帝像是从叶成蹊悲悯的目光中醒悟过来,负手站了起来,说道:“这雪天总是让人觉得失意。”
叶成蹊远远地站在皇帝身后,说道:“陛下,有些事有些人看起来无情,也可能是有不能说的苦衷。”
皇帝静默半晌,方道:“就算有苦衷,也随着她一同去了。朕还能有什么办法。”他竟是那样的无奈,仿佛连心都灰了,此刻不过是一个怀念旧人的可怜老人。叶成蹊简直不忍再看,但皇帝却没有让自己沉迷在这样的软弱中太久,他转而说道,“此次你去川蜀平叛做得很不错。”皇帝招了王继恩过来,似笑非笑,喜愠不明,“这是给你的赏赐。”
王继恩手捧着一个锦盒,规规矩矩地端送到叶成蹊的面前。
看到这个锦盒,叶成蹊便知道里面装着春水生的解药,皇帝竟提前将这个月的解药赐给了他,果然是皇恩浩荡。
叶成蹊只觉得讽刺,他接过锦盒,遥遥地对皇帝行了礼,说道:“谢陛下。”
皇帝惯常了不露声色,今日却一再破例,他像是敞开了心意般说:“众人都劝朕提防你,可是朕竟想要信任你。”皇帝看着叶成蹊,目光复杂,又缓缓道,“希望这份信任不会给朕带来危险。”
叶成蹊说不出话来,只是有些意外地看着皇帝,他影影绰绰中觉得自己好像忘却了一些很重要的事情,可是又怎么都想不起来。
回到还王府,叶成蹊将解药交给了萧介。萧介对春水生的毒一直一筹莫展,虽然他也想过从解药的配方入手,可皇帝每次都等到最后一天才将解药送来,以致他都不忍心再让叶成蹊多捱一刻,便直接化水让他服用了。这次叶成蹊竟然能在毒发前得到解药,简直让他大喜过望,便废寝忘食地研究起来。
第十六章
慕容遐知道还王回京后,果然是最高兴的。他为了邀请还王,便借着自己伤愈的名头,举办了隆重的家宴。慕容远知道他最近风头正盛,便也遂了他的意,几乎将京城里有头有脸的人都请了来。被邀请的人知道还王也受邀了,再加上慕容家的两位儿子也算是京中少有的单身贵族,就不仅自己来了,而且将家中成年的女儿都带了来,一时间太尉府里,香衣鬓影,翘首引领,只等着还王出席。
叶成蹊本是不愿参加这类应酬的,更何况今日是春水生毒发的日子,但想着在益州府和慕容遐还算是相处融洽,从别后也说过要在京城再聚的,便不好在人家第一次盛情邀请的时候就拒绝,最后还是来赴宴了。
只是没想到,宴会比叶成蹊想象中的还繁盛,他与慕容遐见了面,只聊了几句别后的话,便被客人们打了岔。慕容遐只好歉意地笑笑,先去应付别人。叶成蹊只觉得投在他身上的目光过于直露,便瞅准了机会,带了侍从溜出了宴客厅,一走了之。
岳五鹿知道前厅在宴客,虽然慕容遐也问过她要不要去认识下还王,但她考虑了半天,还是拒绝了。那样的场面,她一个来路不明的人何必去添乱,所以她一早便躲得远远的。
她站在一排刺红梅树旁打发时间,矮矮小小的枝条,却长满了张牙舞爪的尖刺,守护着无数个如花钿般大小的殷红花朵,所以它们就算在这隆冬时节里,依然那么肆无忌惮,开不完地开着,红不完地红着。
她竟觉得羡慕,曾经有一个人也这样守护过她,那念头带着熟悉的疼痛从最隐秘处翻涌出来,她已经许久没有想起他了,久得让她以为自己的痛苦都已钝化了,却没想到依然鲜活强烈。她仿佛看得痴了,一旁的侍女百无聊赖,问道:“小姐,你很喜欢这花吗?要不我摘一点带回去你房里插着?”
“不用了,小心有刺。”
正疾步走过的叶成蹊脚下一滞,他的心忽然怦地一跳,四下里只有微凉的清风,静得仿佛能听见自己的呼吸,天地间只余那一句温软的话:“不用了,小心有刺……”穿过迢迢的时空,落入他的耳里。
他生出奢望来,循着声音的来处看去,那一排的花树下,立着一个再熟悉不过的身影。无数个晓风残梦中,他苦苦追寻的身影,总在他醒来后不知所终。这一刻,她竟真实地站在那里,时间缓慢得就像静止了一样,他不由自主地向她飞奔过去,仿佛过了千百万年,他终于来到她的身后。
她察觉到了异样,才一转身便被人抱了个满怀。她还未来得及惊呼,那熟悉又陌生的气息,夹杂着衣袖间好闻的沉香味道,像水一样漫过了她。她被困在一个小小的天地里,只有耳畔响起一声近乎叹息的呼唤:“小五。”
岳五鹿虛弱得几乎站不住,她的手紧紧抓着触手能及的绯紫色锦袍,上面绣着的花鸟图案硌得她生疼生疼,她什么都不能想,什么都不敢想,好像只有疼痛才是真切的。
她的侍女终于反应过来,惊慌失措地叫起来:“哪来的登徒子,快放开小姐,快放开她!”
岳五鹿如梦初醒,那些绝望的记忆慢慢浮上心头,她挣扎起来,将手抵在他胸前,狠狠地推开了他。
叶成蹊趔趄地退开了几步,两个人四目相对,竟只有无言。忽然,叶成蹊将手捂在心口,脸上隐现一种病态的白,竟不似从前的沉稳磊落,反而添了一种阴鸷孤高的气质。
他身后跟着的侍从不由分说地拔剑将岳五鹿团团围住,一面喝道:“大胆,竟敢对还王无理!”一面等着叶成蹊示下。
岳五鹿的侍女几欲昏厥,她想靠近又不敢,只无助地叫着:“小姐!小姐!”岳五鹿茫然地看向叶成蹊,他一身的锦衣华服,玉冠金带,他竟然是还王,他怎么成了还王?要不是那一声“小五”,要不是那一模一样的相貌,岳五鹿真的要怀疑他是不是叶成蹊。
慕容遐在前厅发现不见了还王的踪影,想着是不是自己怠慢了他,正急冲冲地追出来打算谢罪,却没想到反而看见岳五鹿被一群侍从剑拔弩张地围在了中间,而一旁的还王竟是面色苍白,一副随时就要倒下的样子。他唬了一大跳,迭声问道:“这是怎么了?这是怎么了?”
没有人能回答他,众人的目光都齐刷刷地看向叶成蹊,他的脸色白得惊人,终于他广袖一挥,沉声命令道:“将她带走。”
侍从得了命令,便去抓岳五鹿。
慕容遐已是大惊失色,一面冲到岳五鹿面前阻拦侍从,一面对叶成蹊说道:“王爷,这里面是不是有什么误会?她就是我说的慕容缘啊,在益州的时候,是她发现了叛军的诡计,当时王爷不是还很想见她一面的吗?”
叶成蹊顿了一下,满面的愕然,原来他和她竟同在益州的战场。她这样颠沛流离,隐姓埋名,竟一步步来到了京城,期间不知受过了怎样的苦,整个人显得这样的清冷,刚才他拥住她的时候,厚重的冬衣下空空荡荡。他眼前黑了一下,只觉得锥心的疼,已分不清是春水生的毒还是别的,仿佛从四肢百骸中析出来的痛一点点压迫向他的心。无论如何,他再也不能让她一个人流落在外了。
侍从们见慕容遐这样护着岳五鹿,一时不知如何下手,又都看向叶成蹊。叶成蹊却几步跃过了他们,当着慕容遐的面一把扯过岳五鹿,说道:“慕容大人,今天我必须带走她。”
慕容遐还想再争辩,却忽然觉得四周有一种异样的安静,他这才发现,这场冲突吸引了不少宾客来围观,因为不明所以,他们都噤声闭气地站在一旁。还王竟然在慕容府公然抢人,简直能让众人的眼球都跌破。慕容遐再怎么不愿意,也要顾全大局,只得对叶成蹊行礼道:“王爷,请恕慕容府管教不周,既然小缘唐突了王爷,便由她随王爷回府好好侍奉您几日,也好学学规矩。”
他说得这样冠冕堂皇,堵住了悠悠众口,叶成蹊领了情,也拱手还礼道:“如此,谢慕容大人成全。”
叶成蹊一刻也不停歇,他的步伐和他的心跳一样急迫,拉着岳五鹿,穿过寥寥的庭院。有雪花从天际纷纷扬扬地飘下来,让人疑心是当初分别时晚落的桃李花瓣,直到这一刻才有机会飘落,只因为在那么漫长的等待之后,褪去了所有的颜色,徒留下冰冷。
岳五鹿恍恍惚惚地跟在叶成蹊的身侧,只看得到他的侧脸,消瘦而苍白。锦衣之下的他是那么的不真实,只有他的手攥得那样的紧,似铁钳一样,怎么也挣不开,而他手心的温度似火一样,将她冰冷的手渐渐捂出了汗来。
到了这会儿,岳五鹿还是处于震惊之中,她的心里面有太多的疑惑需要解答,但叶成蹊始终一言不发,将她带到停在太尉府外的马车旁。早有侍从将车门敞开,叶成蹊扶着她,轻轻一提,便将她送进了马车里,但他自己却没有上车。不一会儿,马车动起来,渐渐驶离了太尉府。
岳五鹿心乱如麻,她想起在江陵府受伤的日子,因为在床上养了太久,慕容遐怕她闷坏了,所以在她能下床行走的时候,便常常带她去茶楼消遣,听听外面的人声。茶楼里有一位说书的,很喜欢讲江湖上的轶事。有一日他们去晚了,说书人已说到魔女岳五鹿被杀,新任盟主献上悬翦剑得以继位,而这位新盟主又正是老盟主的东床快婿。紧接着说书人话锋一转,开始夸赞老盟主的独女殷茵是如何的女中豪杰,慧眼识人。那说书人的声音字正腔圆,错落有致,身旁全是听得津津有味的看客,只有岳五鹿一人身在这喧嚣的世间,却仿佛深陷在无边无际的深渊里,不能动弹,不能呼吸。她想一定是叶成蹊拿了沈约的悬翦剑,她只和他一人说过,悬翦剑在沈约手上,至于那个死去的岳五鹿,会是谁?也许是叶成蹊找来的一个傀儡,他总不能真的来杀了她!
那时慕容遐见岳五鹿遽然变色,只当她是扯到了伤口,便要扶着她回去。岳五鹿也未曾解释,只是在这之后,她便再也不想听到任何江湖上的事。
可是,叶成蹊现在却成了还王,他竟然是平昌公主流落在外的儿子,那原本要和他成亲的殷茵呢,怎么会嫁给了新任的武林盟主?他和殷茵终究未在一起?为什么?是谁后悔了吗?岳五鹿倚靠在车厢上,心头有如万马奔腾,各种念头纷至沓来,有好的也有坏的,仿佛一整个夏天的蝉鸣围绕住她,震得她晕晕乎乎的。
马车最后停在了还王府门前,岳五鹿在车厢里等了半晌,才有人开了车门,有两个侍女带着几分探究和惶恐的神色将她从车上牵引了下去,然后一路无话,引着她从侧门进了王府,一路穿廊过堂,送进了一间厢房。这期间,叶成蹊好像消失不见了,只有她置身在一个全然陌生的地方,如坠云雾。
不一会儿,又鱼贯进来一排侍女,手上皆捧着盥洗的物什,不由分说地便将她团团围住,为她宽衣解带。
岳五鹿躲闪不掉,急得直问:“你们这是做什么?”
那些侍女却是一副训练有素的样子,只说是奉命行事,便三缄其口,埋头干活。没一会儿就帮岳五鹿沐浴完毕,又为她梳妆打扮,恨不得让她全身上下都焕然一新。做完这些,她们又麻利地地收拾好房间,一声不响地退下了。
叶成蹊对窗佇立着,因为服用了春水生的解药,他的脸色已好转了一些,只是眉峰依然皱着,心事重重地凝睇着窗外的飘雪。萧介正在一旁收拾药箱,这一年他见惯了叶成蹊这个样子,倒也没怎么放在心上。
门口盈盈进来一个侍女,正是刚才为岳五鹿沐浴更衣的其中一位,她对着叶成蹊行了一个礼,轻声说道:“王爷,奴婢等已经仔细查看过慕容姑娘了,只有腹侧有一道两寸长的伤痕,看伤口的愈合程度,应该是半年前所伤,其他的并未有不妥。”
叶成蹊早已转过身来,听完侍女的汇报后,郁郁地没有作声,只挥了挥手让侍女退下了。
一旁的萧介听到“慕容”两字,才生出几分好奇,问道:“哪儿来的慕容姑娘?”
叶成蹊觉得此刻自己的心里像被火灼烧了似的,但却又无能为力,也只能对萧介说道:“不是什么慕容姑娘,是岳五鹿。”
萧介乍听到岳五鹿的名字,呆愣愣地想了一会儿,才反应过来,大喜过望地连声问道:“你找到她了?在哪儿找到的?”
叶成蹊勉强笑了笑:“原来她就在太尉府里。”顿了顿,又近乎自责般地说道,“慕容虞侯说她叫慕容缘,当时在益州府的时候,慕容虞侯就曾说过要介绍她与我认识,我竟一再错过了。”
萧介安慰道:“茫茫人海,能让你找到她就很不容易了。”这些日子来,一直仿佛有一顶愁云盘旋在他和叶成蹊的头顶,直到这一刻才烟消云散,他周身一阵轻松,将收拾好的药箱一提,扬了扬下巴,笑着说道,“我们去看看她吧。”
叶成蹊却一时无话,半天他才返身在椅塌上坐下,他想起岳五鹿推开他时的那份恨意,而他竟没办法向她解释一言半句,只生出一种凄凉:“还是你去吧。你是大夫,我想她应该不会太排斥你。”
萧介这才觉察出叶成蹊的反常,不解地问道:“就我去,你不去吗?”他疑惑地望着叶成蹊,“这些日子,你几乎是为了寻她而活着,现在人找到了,你怎么看起来反而像是更痛苦了?”
叶成蹊低着头,让人看不清他的表情,只说:“我还不能见她。”
萧介怔了怔,心中一动,不由得问道:“那个迫使你不得不离开断水宫的原因和岳五鹿有关,对不对?”
叶成蹊忽然往后一靠,半个身子疲惫地陷在椅塌里,他像从梦中醒来一般,抬起眼睛来看了一眼萧介,那眼神就像是身周四面都是围墙的困兽,那样的绝望和狂乱。他什么也没说,但萧介已经明白了他难以启齿的痛苦。
最后只听得叶成蹊那般艰难地说道:“萧介,别告诉她我中毒的事。”
岳五鹿枯坐在房里,虽然房门紧闭着,但依然有寒气从门缝里锲而不舍地钻进来,直钻进了她的心里去,那冷让她渐渐清醒过来,脑海里充塞着做了错事后的羞愧感。自她知道叶成蹊就是还王后,她不是没设想过,也许是他有什么难言之隐,借着殷茵的由头先将她送走。到底是什么样的难言之隐,她却无论如何都想象不出,只想着他们重见了,可以当面说清楚。
可是他只是把她晾在了这里,连面都不露一下。她想到自己竟这样顺从地跟着他一路回了王府,从头到尾都在巴巴地等着他的解释,竟是这样的可悲又可笑。
她环顾四周,华丽的居室,成群的奴婢,叶成蹊现在还真是完全一副王爷的做派,生杀予夺。而她不过是太尉府里的一个小小奴婢,一声令下便把她要过来软禁在这里。她几次想夺门离去,都被外面的守着的侍卫堵了回来。他们虽然表面上客客气气,但依然明确地传达了在这个等级森严的府宅里,她根本连一点反抗的余地都没有。
岳五鹿越想越觉得憋气窝火,既然他要这样对她视而不见,无话可说,她又何必留在这里,还不如回去继续做她的慕容缘,就当和他素昧平生。
她刚在心底打定主意,房门吱呀一声开了,之前为她梳洗的侍女领了一个人进来。她几乎是从椅塌上跳了起来,这才看清那人竟然是萧介,可转念一想,既然叶成蹊在这里,那么萧介出现在这里也就不足为奇了。
萧介冲着岳五鹿笑了笑,说道:“好久不见。”
岳五鹿咬了咬唇,只一言不发地站着。
萧介仍是一贯的作风,一副谦谦有礼的样子,淡然说道:“坐啊。”见岳五鹿僵硬着身体,防备地盯着他,萧介又微微一笑,“怎么,不认识我了?”
岳五鹿狠狠心,既然要装不认识,那就连萧介也一起不认了,于是板起脸赌气说道:“不认识。”
萧介一愣,自我解嘲地笑了笑,才说道:“既然你不想认识,那我就公事公办。我是受命来看你,你知道我是一介大夫,也就只能来看看你脉象了。”他一面说着一面从手提的药箱里摸出脉枕,放在椅塌中间的几子上,自己坐在了椅塌的一侧,摆出了看病就诊的架势。
岳五鹿难得发一次脾气,这会儿已然动怒:“你们这是做什么?又是沐浴又是看诊,是怕我染病在身污了这王府吗?”
萧介仍是不紧不慢,一面示意岳五鹿在椅塌另一边坐下,一面好言好语说道:“你消失了这么长一段时间,也不知道在外面过得怎么样,我们都很担心你。我这个做大夫的给你看个诊,也不为过吧?”
他这样的笑脸相迎,岳五鹿便不好再发作,终归是她和叶成蹊的恩怨,总不好发泄在萧介身上,再加上萧介又一向对她照顾有加,又说出这样的理由,她再拒绝下去倒好像是她自己小题大做,只好别扭地坐定,把手放在了脉枕上。
萧介凝神搭脉,过了半晌已胸有成竹地说道:“还好没什么大碍,只是气血有亏,我回头给你开点药调理调理,也算交差了。”
岳五鹿收回手,道了谢,一时也不知道说什么好,便看着萧介发起愣来,恍惚间又想到叶成蹊,他对她不闻不问,倒是派了一堆闲杂人来,也不知是什么意思。她思前想后,只知道自己这样不清不楚地留在这里,实在不妥,便站起身来,问道:“既然诊也看了,我是不是可以走了?”
萧介眼梢扫了一下屋外立着的一整排侍卫,深深叹了口气,他本以为岳五鹿找到了,就会是雨过天晴,没想到却仍是愁云惨雾。一个不敢见,一个不愿见,他夹在中间,只恨自己不懂怎么医他们的心病,只好无奈摇头说道:“你要走,他要留,我可做不了主。”
眼看着萧介收起了脉枕打算离去,岳五鹿知道她现在人在屋檐下,也只有萧介能和她说上话,不禁着急起来,人已经拦在了他的面前,切切说道:“萧先生,他现在是王爷,我不过是一介草民,身份悬殊,本就该互不搭理,何必强留我在王府里。你去和他说一声,就这么放我走吧。”
萧介听到她情急之中叫的这一声“萧先生”,忍不住笑了出来,促狭道:“这下终于认识我了!看在你叫我一声‘萧先生的份上,我会向他转达你的意思的。”
岳五鹿一愣,才惊觉自己失言,怎么只要牵扯到叶成蹊,她就这样晕头转向,一错再错。原本打定的主意也没办法再装下去了,只好憋红了脸和萧介道了别。但萧介这一去,便如石沉大海。守着她的奴婢们倒是对她殷勤非常,不一会儿布置了一桌的吃食,又好像知道她畏寒,捧来了两个大暖炉,把房间烘得暖洋洋的。
可是她这样的心境,又如何能心安地呆着,实在拗不过才吃了点东西饱肚。领头的侍女很是伶俐,见外面的风雪停了,便拾掇着她出去走走,顺便消食。
岳五鹿勉强点了点头,那侍女早命人送来了绒毛大氅,仔细地为她披上,才开门引路出去。
雪霁方晴,地上的积雪却已经被清理干净,露出玄青的石板,庭院里都是郁郁青青的松柏,盛着积雪,冷冽而透彻。
岳五鹿想起断水宫的庭院,也都是这些树木,倒还是叶成蹊的风格。她漫无目的地走着,每走到一处,那侍女就尽心地为她介绍着,好像她是多么重要的人。
可她实在是搞不懂叶成蹊为什么要这样做?难道他真的要像慕容遐说的那样,纯粹是留她在府里好好教规矩?可是到目前为止,又实在不像这样的意思。
岳五鹿胡思乱想着,不知不觉走到了一个院门前。岳五鹿看那院门紧闭着,便顺口问了句:“这是哪里?”
那侍女忙回道:“这里奴婢们从未进过去,王爷他不让任何人进去。”
岳五鹿听她这样说,难免好奇地多看了几眼,才转了身另外找路,却不期然看到叶成蹊远远地站在廊下,一双深湛的眼睛遥遥地看着她。岳五鹿心头陡然一跳,整个人僵在原地,踟蹰着,进也不是退也不是,只觉得叶成蹊的目光有着千万种的含义,沉沉地笼罩着她。
突然间,叶成蹊却一个转身,就像是从未看见过她一样,离开了。他走得那样急促,像是一刻都不能多呆下去。岳五鹿愣了一下,心底早蹿起一股怒火来,轰的一声,直奔到头上来,把脸涨得通红,他这样算什么意思,好像倒是她碍了他的眼一样!
岳五鹿紧咬了牙,生出无限的懊悔来,这还王府她是一刻都不想呆下去了。这样想着,她脚下的步伐变得又快又乱,等走回之前的房间,身上已经出了一层细密的汗。
侍女们知道她心情不佳,也都大气不敢出,只敢适时地端茶倒水。
岳五鹿忍了又忍,终于问道:“你们王爷有说要留我在这里到几时吗?”
那领头的侍女和众人交换了个眼神,才小心翼翼地回道:“没说。”
“那你们派个人去问问!”
侍女们却忽然又不说话了,个个垂首站着。
岳五鹿催促道:“快去啊!”
那领头的侍女苦着脸回道:“王爷命我们要一刻不离地照看姑娘,别的不让我们做。求求姑娘行行好,别让我们为难了!”
岳五鹿看了一眼门外,依然有一排侍卫纹丝不动地站着,房间里是一群簇围着她的侍女,而她身上常备的迷药早已经在换衣服的时候被一起没收了。这样的情景再次重演,只是今日的阵仗更大了几分。她困兽一样地在房间里来回走动,依然无计可施,最后只得再次坐回了椅塌上,就这样大眼瞪小眼地捱过去半天。
冬天的时日短,夜幕早早降临。终于门外有了一点动静,侍女过来回话,竟要她去往另一个地方。岳五鹿自知现在她处处任人摆布,有事做总比没事做好,所以也懒得多问,便跟着一队侍从去了,也不过是轉了个弯,又把她送进了另一个房间。
那房间极大,较她之前的又开阔了一倍有余,屋内摆设一应俱全,岳五鹿还没来得及细看,就见萧介正净了手,站在一面绨素的屏风下,招呼她过去。她自从到了这还王府,事事出乎意料,又想不透萧介的用意,只好疑惑地向他走去。
萧介问她:“会照顾病人吗?”
岳五鹿懵了一下:“什么病人?”
萧介幽幽说道:“一个最不可能生病的人,竟染了风寒,来势汹汹,我给他服了辛散的药发汗退热。这会儿他虽然睡着了,但这一晚上他会很难受,我希望你能留下来照顾他。”
岳五鹿还是云里雾里,王府里这么多奴仆,怎么就需要她来照顾病人了,难道从这一刻开始,才是真正的让她学习伺候人的规矩?
萧介见她不说话,只垂着头不知在想着什么,便又添了一句:“也不需要做什么特别的,就是给他擦擦汗,倒杯润喉的热水。”
岳五鹿问道:“这种事随便找个婢女都能做,何必找我来?”
萧介笑着回道:“除了你,我怕他是不会接受任何人的照顾,所以只好劳累你了。”
岳五鹿一惊,心里隐隐约约明白了什么,可又不十分肯定。
萧介已经催着她道:“快去吧。”也不等岳五鹿再说什么,就自顾自地向门口走去。
房门一开一阖,只见屋内的烛火斜斜地晃了一下,四周便陷入了一片寂静。岳五鹿也不知道自己是怎么想的,呆呆地在原地站了一会儿,才鼓起勇气迈过那壁屏风。宽敞的雕花床上果然躺着叶成蹊,他的脸上烧着不自然的红,额上全是细密的汗珠,眉峰紧锁,眼窝深陷。她从不曾见过叶成蹊这样虚弱颓唐的样子,她明明还什么都没有怪罪他,他自己倒像是先不堪重责,借病遁避了起来。
岳五鹿想着自己要是还有一丁点骨气就应该掉头就走,不去理会他的死活,但她几次移动脚步,最后还是回到了床前,床边的矮几上一处摆着热水和脸帕,一处放着青白瓷的茶具。她绞了帕子,轻轻按在他的额头上。
没有了濡湿的汗,叶成蹊的眉头似乎舒展了一点,但他忽然又像是陷进了一个可怕的梦境里,脸上全是不可名状的痛楚,他低低地,祈求似的呓语道:“小五,你不是……”
岳五鹿屏声静气等着他说下去,但他紧抿着嘴,再没有了其他话语。岳五鹿等了又等,终于放弃,只好自言自语自问道:“我不是什么?在你的梦里,我到底怎么了,让你这么痛苦?”
然而四下里除了叶成蹊略带嘶哑的呼吸声,再没有别的声音来回应她的问题。
叶成蹊模模糊糊地又吐出一个字:“水。”
岳五鹿倒了一杯水端过来,托住叶成蹊的头,把水递到他的唇边,他无意识地饮尽,又沉沉睡去。岳五鹿重新洗了脸帕,将他额上新增的汗珠擦去。
夜色更深,而今夜偏偏月明如昼,月光照在落雪上,连屋内仿佛都流进了银白色的光。因为这光,岳五鹿明明困得很,却也一直没睡去,只是在床边的脚踏处坐了下来。
屋外寂静无声,偶尔枝叶上的积雪掉落,像下沙一样。忽然那雪地上发出几个不和谐的重音,打乱了天地间的沉静。岳五鹿还没想出个究竟,又听得几声锐器相交的声音,屋外骤然混乱一片,似是有无数的脚步接踵而至,有人高叫着“有刺客!”紧接着窗棂上一声巨响,已经有人破窗而入,刀光剑影隔着屏风都能望见。
岳五鹿急中生智,跳起身来将那屏风死命地一推,有剑锋落在屏风上,顿时将屏风震得四分五裂。借着这空当,岳五鹿将挂在床边的一件大氅,哗啦一下兜头兜脑地对着突袭而来的刺客扔了出去。
那破窗而来的刺客只有两个,正好都被罩在了大氅之下,便手忙脚乱地拉扯起来,因为两个人用力的方向不一样,倒比一个人拉更费事,等他们从氅下钻出身来,岳五鹿又趁手拿起来身边的物什,一股脑儿地朝他们投掷过去。
刺客们左避右闪,这才看清,给他们制造这一堆的麻烦的人,竟是一个看似全无武功的柔弱女子。他们打了头阵,本带着试探的心,所以并未尽全力。现在看清楚阻挡他们的人,不由得恶向胆边生,挥剑杀了过来。
这一切发生不过是弹指之间,岳五鹿只觉得眼前剑光一闪,只本能地闭上了眼睛。忽然她的耳边一道劲风闪过,脸颊生寒,只听得“叮叮”两声锐响,岳五鹿赶紧挣开眼睛,赫然看见断水剑漆黑的剑柄就在眼前,那两把刺向她的剑已应声断落在地。那两个刺客赶紧收势,扔下手中的残剑,又从背上拔出新剑,再次迎了上来。叶成蹊不知何时竟已经站在了她的身旁,虽然面上仍有病容,但他振臂一推,那断水剑虽不在他的手里,却仿佛有一只无形的手操控着,直逼刺客的面门。
窗外又蹿进三个玄衣的刺客,岳五鹿还想再看真切一些,忽然发现身子一轻,叶成蹊已经将她拦腰一抱,直接将她扔到了床上,一面急声吩咐道:“躲好了!”
岳五鹿被扔得晕头转向,正觉得面上无光,便手脚并用地努力爬了起来,刚探出半个身子,又被当头按了一下,整个人往后倒得人仰马翻,剑锋堪堪从面前扫过,落在雕花的床柱上,把一面帐子削了下来,遮住了半边床。岳五鹿更加看不清外面发生了什么,只听得连连惨叫,又有破门而入的声音,重叠了几个人的慌乱,急切地叫着“王爷”!
她好不容易撑起上半身,撩起帐子看过去。只见地上横七竖八地躺着的都是玄衣的刺客,门口站满了提着兵器的王府侍卫,因为刚结束了战斗,正剧烈喘息着,还未做任何呈报。他们乍看到岳五鹿从床上探出来,一双双眼睛“唰”地看了过来,双手不由自主地握紧了兵器,但在看清岳五鹿的面容后,却失神了起来,每个人的脑子里全向那风月之事想去,拼凑起一个画面,凌乱的床,只着单衣的王爷,搅了好事的刺客……
叶成蹊看到侍卫们直勾勾的眼神,只觉得自己的风寒又重了,一股股热火蹭蹭地往头上脸上冒,便狠狠地斥道:“都给我出去!”
侍卫们一愣,急忙灰溜溜地俯首退下,才掉转了个身,又听到屋内王爷的怒吼:“把这些刺客都给我抬走,好好查下他们的身份。”
侍卫们唯唯诺诺,不一会儿,不仅是这些刺客,连破损的器物都一并移走了,屋内一下子变得空旷和安静。
岳五鹿早已经从床上爬了下来,正打算趁乱跟着侍卫们一道离去。
偏偏盛怒之下的叶成蹊还不忘问她:“你去哪里?”
岳五鹿驳诘道:“不是你让我们都出去的吗?”
叶成蹊只伸手一捞,便牢牢抓住了她的手臂,沙哑着声音说道:“没让你走!”
岳五鹿脚下虚晃了一下,身子有些不稳,借着叶成蹊手臂上的力才站稳了。她微仰着头,漆色的眼眸哀恳似的看了他一眼,她竭力地想要从他深湛的眼睛里看出點东西,藏在他生硬的言语,反常的行为背后的那一点真心。也许是刚才的刺杀让她生出朝不保夕的紧张,她豁出去了,一定要问个明白:“想要我不走也可以,你给我一个解释。当初你到底为什么一定要和殷茵成亲,为什么后来又变了卦?”
叶成蹊终于再次直视她。他一心想着将她带回自己的身边,守护她,却发现自己几乎连面对她的勇气都没有。因为刚才的动乱,岳五鹿的鬓发有几分散乱,她微挑着眉梢,眼神依然清澈,有三分期盼,又似有七分惊慌。她似乎总是在害怕,可是在危急时刻,她却又总是这样的顽强,哪怕已经武功全失,也从不示弱。刺客来袭的时候,他明明就在她的身边,但她依然只愿靠自己去抵抗。想到她这样满身的苦难,却努力挺直了她那小小的脊背去独自承受,无数种情愫从他的心底升腾而起,他知道自己仍然无法抑制地在爱她,而这爱如同一个轰雷在他体内炸开,把他炸成了几千几万个碎片。她只想要一个解释,可是他如何能启齿!他宁愿自己在这一刻就让体内的这把烈火烧成灰烬,化成青烟,随着一阵风无知无觉地消散了……
他近乎逃跑似的走到窗边,用手抓着窗棂,希望雪夜的冷风能浇熄他烧灼的心情。良久,他溃败地说道:“你还是回去吧。”
(未完待续)
(责任编辑:蓝汀)
下期预告
叶成蹊再次寻回了岳五鹿,但被兄妹身份束缚住的他,该如何面对这段感情?不知情的岳五鹿又将如何处理二人关系?精彩尽在下期《断水生春(五)》。
分类:武侠原创 作者:辛荑且落 期刊:《今古传奇·武侠版》2019年11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