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吴朗等人终于救出了唐赛儿,并且杀死了叛教的丁骄阳,但也付出了巨大的代价,白莲教死伤惨重。回行路上,贺公公率领锦衣卫拦住了吴朗的船只,原来小丢丢的真实身份竟然是惜墨公主。吴朗虽舍不得小丢丢,但也只能让她跟着贺公公回宫……
第三章骁勇无敌
声声雁鸣,长天一望万里清。正新得骏骑,鬃扬蹄轻,伴我沧浪行。掬山溪洗剑,雪水通似明。道是曾经入绝路,方知英雄死处生。携三世夙愿,求一心归许,人在便有幸。莫消沉,看鞭梢向处,已见满天星。
大船又行数日,这一日中午,终于看到陆地。
方唯兴致勃勃,对吴朗说道:“终于要到大金国啦。”
吴朗虽是“大明叛贼”,对大金国却并不如何向往,但想到很快便能见到妈妈,也觉得很是欢喜。
船又行了两个多时辰,到达陆地,此处海岸陡直,大船驶到,正好接岸,竟是一个天然港口。群豪弃船登陆,数日苦闷航行,终于踏上陆地,不禁都兴奋得又蹦又跳,大呼小叫。
吴朗抬眼而望,只见海岸上是一个渔民村落,其中景色,竟与神仙岛有几分相像。不过眼下已是初冬,海岸多处见雪,浪沫吻处,雪凌依附山石土垒,千姿百态,簇拥着小渔村,甚是宁静安逸。几条狗见到众人,吠叫几声,又互相追逐而去。正是晚炊时分,多间民居烟囱里冒起饭信,十分引人向往。
方唯道:“吴老弟,这个地方叫青泥洼,今晚咱们在这里歇歇。”(按:青泥洼,即今大连市。)
吴朗听他对自己的称呼已由“吴少爷”变为“吴老弟”,颇感亲切,笑道:“方大哥,到了你的地盘啦,你可得想法子给我们弄点好吃好喝的。”
孙必怒插话道:“这青泥洼还不是金国之地,仍属大明管辖。不过,天高皇帝远,实则还是长鹰帮说了算,方公子便是这片土地的王爷。”
方唯笑道:“孙老兄,不过是想喝点儿酒,用得着嘴巴抹蜜么?”孙必怒拊掌大笑。
说话间只见村落中走出几名渔民,当真是一方水土养一方人,虽不过是几名渔民,却人人虎背熊腰,身形雄健,与窦老四不相上下。
方唯双手负后,意颇倨傲。那几名渔民到得近前,认出方唯,神情间又是吃惊,又是荣幸,一齐躬身行礼。方唯问道:“龙把头不在吗?”
一名渔民道:“龙把头在。张结巴,你快去叫龙把头来,迎接方公子!”
张结巴道:“那……那可……可得……必须的……”嘴头不利索,所幸腿脚倒快,一溜烟奔回渔村,一边叫道,“龙……把……把……头……”
刘壳老、长江四虎也是头一回来到此处,地生情怯,均道:“不用吧,天这么冷,我们自己过去就成!”
方唯笑道:“假如只有你等来到,也就罢了,不过吴老弟是什么人?断不能少了礼数。”转头向余下的三名渔民道,“船上有些行李物品,你们几个,去帮着搬搬。”
那三人本来搓手跺脚,不知如何跟贵客搭腔,一听吩咐,立刻欢天喜地地抢着上船,将一众人的物品悉数搬下,更将船只重新固定了。
吴朗心道:明明是你爱摆阔,却非得打着本少爷的旗号。俗话说“初来乍到,莫名其妙”,只能陪着方唯摆出一副“贵客”的样子来。
只听得人声犬吠起处,一个彪形大汉率十余名渔民奔来,到得近前,向方唯纳头便拜。那几条大狗本来狂吠着一路跟来,一见主人下拜,顿时乱了章程,“汪汪”变成“嘤嘤”,尾巴半摇半夹,狐疑坐立,东张西望,不明所以。
那彪形大汉四十来岁,穿了一件羊皮棉袄,满脸浓须,须中笑出一口白牙,磕头站起,上前拥抱方唯。
方唯与他见毕,说道:“这位是吴少爷,龙阿大,你也得向他磕个头。”
龙阿大并不多问,转身便要向吴朗下拜。
吴朗连忙抢上扶住:“可是受不起!”
龙阿大执意下拜,却哪里敌得过吴朗手上之力,一压之下,反被弹起,心中敬佩,说道:“方公子,这位吴少爷好大的力气!”
吴朗笑道:“也不全是。在下年纪小,大把头向我行礼,心里着急,力气便大。倘若大把头请我喝酒,那便一推就倒。”
龙阿大一怔之下,哈哈大笑,抬手伸向渔村:“快请,快请!”
一眾人走进渔村,径直到了龙阿大家中。屋里烧着大炕,龙阿大请众人脱鞋上炕,另腾出西屋来,请唐赛儿、白千颜、葛红刀与方皎等女眷上炕坐下。
吴朗怕唐赛儿不悦,小声恤问,唐赛儿笑道:“这有什么?阿朗,你让他们不要提我的名号,自己不要喝醉,吃完饭后,我在村口那棵树那儿等你,有话跟你说。”
吴朗道:“教主姑姑,现在说不成吗?”
唐赛儿使个眼色,吴朗点头答应,回到东屋。
龙把头吩咐渔民杀羊炖肉、煎鱼熬汤,自不在话下,片刻间整治出两大桌菜来,请群豪围坐炕上,自己在炕沿旁坐了张马凳,来回侍候陪应,甚是殷勤。炕下门口挤着许多渔民,都笼着袖子,缩着脖子,听客人说笑。
群豪这些天全在江海之间,肚子里都寡淡得狠了,先急头白脸呛了个肚中有底,然后放量喝酒。下酒菜道道上得台面:切嫩羔、炖羊排、大白菜熬豆腐、煎鲭鱼、鱼籽酱,龙把头特别推荐另一道好东西,却是一盘大贝壳,不过只有一片壳儿,请众人品尝。大家入口之后,均觉鲜美异常,纷纷询问名称。龙阿大却卖起了关子,说道:“各位英雄请猜上一猜。”
方唯显然知道,端起酒碗笑道:“谁能猜到,我便喝了这一大碗。要是没人猜到,大伙儿就要都喝一碗。”这酒乃是当地人用苞米高粱酿的土酒,极是性烈,他拿此作赌,群豪不禁全来了兴致。
刘壳老道:“我猜是海虹子。”方唯微笑不语,那龙把头连连摇头。
姜岗道:“还不就是牡蜊吗?”又没对。
窦老大笑道:“我就根本不猜。”
窦老二对吃喝最是在行,老三、老四本对他寄予厚望,但听他说这东西是切开的蛤蜊时,也知白押了这一宝。窦老二兀自坚持,连取了几枚来吃,边咂滋味边假装琢磨:“嗯嗯嗯,哦哦哦,不像吗?就是吧?”
突然间范麻杆反应过来,挡他筷子:“你别没猜出来,却都吃了!”
窦老二被揭穿了把戏,讪笑道:“这不还有好几个吗?我吃最后一个!”众人大笑。
龙把头笑道:“这东西咱还有,大伙儿尽管吃个够。”吩咐炕脚蹲着的一名渔民再去烹制。
方唯道:“吴老弟久在海上,知道这东西吧?”
吴朗自幼便常吃这东西,当真是丝毫不觉稀奇。但见方唯一副誓要取胜的样子,便笑道:“小鱼小虾我倒见过不少,这东西却头一回吃。”
方唯笑道:“你们都没猜对,那可得愿赌服输。来,我陪大家喝一碗,喝了便揭了这谜儿。”
群豪都喝了一碗。方唯兴致勃勃,说道:“古书有句话,叫做‘不入鲍鱼之肆,不知其臭,说的就是这玩意。”
窦老二道:“是吗?这叫鲍鱼?这东西味道不坏呀,怎么‘不知其臭什么的?”说话间又有一枚进嘴,而且吞咽得特别起劲,以格外证明其“不臭”。
方唯笑道:“这鲍鱼在海底的石头上踞着,味道虽美,但别的海物却吃不得它。要弄出它来,碰海的要潜到水下,拿小骨铲把它从石头上铲下来。这东西出水之后,即腥臭至极,所以说不入鲍鱼之肆,不知其臭。可烹制熟了,却又特别好吃。”
那龙把头及一众渔民啧啧称是,都道方公子有学问,比赶海的说的都详细。
群豪这才知这鲍鱼得之不易,吃在嘴里,倍觉其珍。
方唯问龙阿大:“近来日子好过吗?”
龙阿大笑道:“谢方公子关心,好过得很。官府派来盐使税官,俺们就跟他们打那招两手拳法。”
方唯笑问:“收效怎样?”
龙阿大道:“好得没法说。”
吴朗听得奇怪,笑问龙阿大什么是两手拳法,龙阿大道:“这是方公子教的妙招,专门对付官府的走狗。吴少爷不知道,盐使税官强征辽饷、盐税、边捐,以前家家户户有点儿值钱的东西,都被他们强征豪夺拿去了。这两手拳法呢,便是这样。”伸出两只手来,左手摊掌向天,右手如握刀剑。
吴朗大笑,赞道:“好拳法,好拳法!”窦家四霸、长江四虎、飞天蜘蛛都不明所以。
孙必怒道:“少爷,这拳法好在哪里,还请指点。”
吴朗笑道:“一手掌心向天,这是哭穷要饭;一手拿刀握剑,这是急了拼命。贪官污吏来了,咱先是头一手,一顿诉苦叫穷。还不管用,那就刀剑说话,这拳法实在是好。”心想白莲教当年早就教导信徒以此拳法对付官府,不过唐教主起的名字叫做太极推手,要旨也是一手阴,一手阳,与两手拳法这名称相比,更显高明一些。
孙必怒赞道:“少爷,老孙真服了你啦。来,敬你一碗!”
当夜群豪酒足饭饱,分到几家渔民家歇宿。吴朗记着唐赛儿的嘱咐,待众人睡下,独自出了村庄。他的轻功已十分了得,莫说惊动旁人,便连村里的狗都没有叫上一声。
来到村外,却见那株大树之下,已经站了大小三个人影。吴朗急步奔近,叫道:“教主姑姑、付伯伯、皎皎,你们怎么都来啦?”
雪地如银,映着天边的星光,照见三人神情清淡。唐赛儿道:“阿朗,自从我在南京逃出生天,我們一路同行,已经一个多月了,眼下已经到了辽东,我们也该分开啦。”
吴朗吃了一惊:“为什么……你们为什么要走?”
突然之间,他眼光似被蜇伤,却是唐赛儿一头乌黑似瀑的长发已经不见,头皮青光,身上仍穿着朱惜墨当日给她赶缝的那件衣服,此刻看来,竟原本就是一件缁衣。
唐赛儿笑道:“你再有几日路程,便到了赫图阿拉。我们再与你同行,多有不便。”
唐赛儿与雪山老怪素有旧隙,吴朗知她言下之意,急道:“弟子早就想过这件事,等见到老怪物,弟子接回妈妈,我们几个便一同返回神仙岛。教主姑姑不跟老怪物打照面也就是了,怎么非得走?赶快回去,这里天冷得很,不要冻坏了身子!”
吴朗说着,伸手去拉方皎,方皎迟疑道:“姨娘……”
唐赛儿喝道:“你莫要多嘴!”
方皎不敢违拗,挣脱吴朗手掌。
吴朗急道:“教主姑姑,你……你怎么这么倔?”情急之下,言语失措,一语出口,立知不对,在自己脸上打了一掌,双手拉住唐赛儿手臂,叫道,“我不准你们走!”
他天生力大,这些日子屡获奇缘,神功已有小成,哪知一拉之下,唐赛儿手臂宛如铁铸铜浇,竟是纹丝不动。吴朗惊佩之外,更加着急,扑通跪倒在唐赛儿面前:“教主姑姑,请你再想想!”
唐赛儿叹道:“努尔哈赤野心勃勃,今后便与大明为难。姑姑虽是白莲教教主,不容于大明,又岂会勾结异族,夺我汉人江山?”
吴朗吃了一惊,脱口道:“教主姑姑,你是说努尔哈赤将来会攻打大明?”
唐赛儿叹道:“自古养虎成患,大明皇帝十数年不问朝政,天下皆知。努尔哈赤将来若是不来抢大明的江山,那便奇了。我没办到的事,他未必办不到。”
吴朗毕竟对这等军国大节不是十分明白,但想唐赛儿所说必定不错,知道不能再挽留于她,心想她既不容于大明,也难在中原武林立足,官府追缉,江湖排弃,当真是天下虽大,却无立足之处,不由泣道:“那教主要到哪里去?”
唐赛儿笑道:“阿朗,你记得那位无名大师所说的么?佛母周游天下,岂能囿于一时之困?”
吴朗辩道:“那老和尚……”忽然想到老和尚只见小丢丢一面,便说她贵不可言,没过两天,小丢丢就变成了惜墨公主。倘若说那老和尚胡说八道,岂不是说教主姑姑永难脱困、白莲教再无复兴之望?一时僵在那里,心中感伤,难以自已。
唐赛儿拉他起来,温声道:“好孩子,不要哭哭啼啼的。江湖儿女多歧路,何须泪涕损侠名!”
吴朗强笑道:“弟子又不是大侠,想哭就哭。”
方皎咯地一笑,想到转眼就要与吴朗分别,不由得也落下泪来,说道:“吉哥哥,你不知道,姨娘这几天常常夸你,说你侠骨柔肠,聪明能干。”
唐赛儿笑道:“什么叫侠?自强不息,先人后己,这便是侠了。阿朗,假如本教日后能够复兴,全赖你在南京营救之恩,这不叫侠,那什么样的人才能称得上一个侠字?”
吴朗心中悲伤,点头道:“多谢教主夸奖。弟子今后到哪里去找教主?”
唐赛儿慨然道:“本教不灭,你总能找到教主。唉,姑姑心中,对你实在是喜爱至极。来去匆匆,真没什么东西给你,便送你一套剑法当个纪念。”脚下一点,人已飞掠而起,右手伸出,截下一段树枝,轻飘飘落下地来,说道,“你看仔细了!”手腕轻扬,舞出一套剑法来。
武林之中,谁不知白莲教唐赛儿闪电剑的威名?但多数人只是闻名,并未亲见。当日在长江之上,唐赛儿只一亮剑,便惊退雷关双侠,此等威风,吴朗深刻脑海。此时见她手中只是持了一段树枝,树枝上兀自挂着一层冰凌,然而手起剑落,飞纵疾刺,其灵动迅捷,当真如同利剑一般。吴朗瞪大眼睛,要将这套闪电剑法牢记心中。
雪地之上,唐赛儿倏进忽退,转眼之间,一路剑法已尽。忽然间,她剑指大树,喝道:“着!”树枝刺出,竟是直没入树干,树枝从另一端露出。
吴朗惊得半晌才缓过神来,叹道:“教主神功,弟子佩服得五体投地。”
唐赛儿道:“这路剑法,你记住了吗?”
吴朗略微一想,摇头道:“别说一路剑法了,弟子一招也没记住。”
唐赛儿微有一怔,目露赞赏之意,笑道:“你当真聪明绝顶。这套剑法,很多人见过,也有很多人想偷学。可我便是一招一式演示出來,却哪里有人能够学去?”
吴朗心中似是开了一窍,想着这路剑法,似是无迹可循,却又并非杂乱无章。其中真谛,好似已经看出,然而仔细一想,却又茫然无绪。唐赛儿见他费心出神之状,不由得哈哈一笑,说道:“这路闪电剑法,只有剑意,没有剑招。总有一天,你能明白其中的道理。阿朗,此一别之后,不知何年何月重逢。只盼你此去好自为之,不要认贼作父。走啦!”她爽快利落,一语落地,人已转身。
吴朗心里微一迷糊:认贼作父?教主姑姑说的贼是谁?是老怪物么?我自己有爹,又怎么会认别人为父?正自怔怔,忽见方皎回过头来,奔到他眼前。吴朗心中一跳,却见她紧抿双唇,向自己看了两眼,从怀中拿出一物,举在两人中间。吴朗打眼一瞧,便知是一枚佛母免死令牌,正觉奇怪,忽听喀的一声,方皎已将令牌一折为二,一半塞进吴朗手中,另一半挂回怀中,转身去了。
吴朗又是惊讶,又是迷糊,突然间明白了方皎的心意,不由得便想到朱惜墨,但觉手中那半块令牌沉重至极。只听付梦白一曲短笛越来越远,终于化进远处海浪声响之中。心中默念唐赛儿的那句“江湖儿女多歧路,何须泪涕损侠名”,忽然之间,胸怀悲伤之气一扫而空,哈哈自笑:“教主姑姑家在江湖,我不让她回家,岂不是可笑至极?”向那根露出的树枝看了一眼,大步走回青泥洼。
第二日起来,却见龙把头不知从哪里调到二十几辆马车,众渔民正往车上装货物。
吴朗上前,见是一袋袋的都是大盐,问道:“要这么多咸盐干什么?”
龙把头笑道:“是托少爷与方公子献给国师的。”
吴朗听到“国师”二字,心中一跳,问道:“国师要做买卖么?”
方唯从屋子走出,接话道:“吴老弟,你没到金国去过,不知金国日子多苦。中原常见之物,在那里无不十分金贵。这两万斤大盐,是龙把头带乡亲们偷偷晒的,国师要是得知老弟给他带去了这个见面礼,一定高兴得很。”
吴朗明白过来,说道:“老怪物对我不坏,我们给他带点儿礼物,也是应当。”
方唯没听清前面几个字:“吴老弟,你说什么?谁对你不坏?”
吴朗哈哈一笑:“便是国师哪。”方唯微微一怔,旋即一笑不语。
早饭之时,众人始知唐赛儿已经离去,皆怕惹吴朗不愉,谁也不加多言。龙阿大命渔民将盐车外面堆上干草,冬季在辽东行走,马儿无处觅食,当地人常常是带着草料,如此便能瞒过沿途四处出没的山贼。点了六名精壮渔民,告别青泥洼妇孺,随群豪一同向赫图阿拉进发。
此时已进入万历四十二年。大明万历皇帝因为立太子之事,与臣工意见不睦,再加上当了数十年皇帝,荒淫无度,身体健康状况一日不如一日,索性躲入深宫拒不上朝。史书记载,从万历十八年起,朱翊钧这位大明天子便经常托病不上朝,此后越来越严重,从万历二十四年之后,几乎没有上过一次朝。二十年间,皇帝深居内宫,修玄静养,没有人知道他都在忙些什么。
大明政权日渐痈弊腐朽。与此相反,山海关之外的辽东,一支女真劲旅却日渐强盛起来。女真人的杰出领袖努尔哈赤自从二十五岁起兵以来,战无不胜,攻无不克,用了仅仅十年多的时间,便几乎统一了女真部族,一改女真部族落后零散、相互混战的局面,建立起一支强大的铁骑军团——八旗军。
努尔哈赤雄才大略,虽极想会一会那位远在北京城金銮殿里的大明天子,但自知此时势力与大明相比,仍然不敌,再加上境内屡遇天灾,只得隐忍不发,苦待时机。
这日,努尔哈赤正在赫图阿拉将军大衙门里听事。那将军大衙门,呈八角之形,并不如何宏伟,甚至有些简陋。他居中而坐,下面是诸位能征善战的儿子以及他所喜爱的几位将领。将军座之旁,另设了一张熊皮大椅,坐着一名戴着金银面具的臃肿老者,被奉为国师。女真各旗悍将,都知这位国师文韬武略,世间第一,国主将他视若父兄,但谁也没见过他面具底下的真面目。
(按:努尔哈赤自幼熟悉汉人文化,起兵所用的军事谋略,大多竟是出自《三国演义》。而让他认真读取《三国演义》的,便是一位神秘国师。努尔哈赤以此为经典,励精图治,治军建邦,终于建起了后金政权。他身后十年,其子皇太极称帝,改国号大清。又十八年,其孙福临迁都北京,后来康熙帝曾告诫诸皇子:“一部三国得天下,半部论语治天下。尔等勤勉读书,不可懈怠!”)
然而努尔哈赤这次遇到的难题,却在三国演义中也找不出解决方法。女真国建自一穷二白的荒僻险恶之地,国力贫穷,今年尤其不顺,上半年是各地频发水灾,冲毁民居良田几达半数,下半年接踵而至的便是疫病盛行。各地都有成千上万的人患了一种皮肤溃烂、腹泻发烧的怪病,屡报灾讯,将这位准备正式称汗的女真国主急得寝食不安,嘴角起了一片火燎疮泡。
他望着座下的诸子诸将:“你们有什么计策,都说一说!”
一人站起身来,大声道:“可汗阿玛,这次疟疾来得凶猛,跟三年前那回不相上下。儿臣以为,这或许因为近几年我女真国对萨满教排挤打压,独尊佛教,引得上天责怪所致。”
这人三十余岁,一身彪悍之气,正是努尔哈赤的长子褚英。褚英从十七岁起便能独自率兵打仗,十八年来,军功赫赫,努尔哈赤封他为“阿尔哈图图门”,意思是足智多谋;又号“洪巴圖鲁”,意为猛将。八旗军中,称褚英“广略贝勒”。
三年之前,努尔哈赤又将他封为嗣子,这便是将来的国君,因此权势更比从前大,群领众兄弟,渐渐变得有些唯我独尊。努尔哈赤已有意夺其“嗣子”封号,只是近日来内忧外患,还没顾得上这件事,此时听褚英又提起“打压萨满教引上天责怪”的老话,不由得皱了皱眉头。
褚英兀自不觉,又道:“想当初阿玛带兵征讨东海女真,东海东真降服之时,阿玛曾答应过他们,不强迫他们改信佛教……”
突然之间,只听“啪”的一声,努尔哈赤重重一掌击在面前大案上,喝道:“住口!”
褚英一怔,争道:“佛教是大明国教,萨满教才是我女真世代信奉的正教!女真崛起,实是萨满众神灵保佑之功。阿玛……”
努尔哈赤又在案上重重一拍,震得一只茶盏倾倒,茶水流了一桌,喝道:“你懂得什么!我让你多看看佛经教义,你看了没有?”
褚英离坐而起,单膝跪地,辩道:“儿臣看了一些,无非是行善积德,不准杀生。我女真靠打猎为生,四处征讨,不杀生,靠什么活?”
努尔哈赤喝道:“你竟然只看出这些东西来!马上可以得天下,马上却不能治天下!佛教凝聚人心,萨满教却让人各自为政。从前女真各部就像一盘散沙,如今除了乌拉、叶赫二部,无不臣服于我。这是什么缘故?”
褚英道:“这当然是可汗阿玛率儿臣等八旗子弟东征西讨的功劳。”
努尔哈赤强忍怒气,说道:“你号称阿尔哈图图门,却是这等见识!自古便是得人心者得天下,征讨杀人,只是必须要走的一段路。我女真刚刚建国,倘若不推崇佛教,人心分散,不过几年,又将像从前一样,一盘散沙,互相混战。褚英,这里面道理很多,你仔细想想再来跟我说话吧!”
褚英心中不悦,却不敢再顶撞,磕头回位。
此后半晌无人言语。一个面白微须的壮年男子左右探目,终于忍不住站起身来。他叫代善,是努尔哈赤的二子,说道:“儿臣请教国师,国师说这病是因为民伕长期没有进食大盐所致。”
努尔哈赤点了点头,向熊皮椅上的国师抱拳道:“国师所言极是。”国师不动不言。
努尔哈赤目光转向代善,代善接着道:“儿臣以为,眼下最要紧的,是尽快向大明呈表,讨一些大盐、药物来,以对付这坏局面。否则,等翻过年到了春天,疫病恐怕更加不好收拾。”
努尔哈赤叹道:“是啊,可本座已经上了三次请表,大明便是不给我们发送这些急需之物。可更有什么管用的法子?”
代善道:“还得上表请求。我们一次比一次急,大明总要理会。”
努尔哈赤挥了挥手,令他坐回原位,神情阴郁,看来代善所言,并未令他满意。
坐在最外侧的是一名十八九岁的年轻贝勒,长得天庭饱满,英气勃勃,乃是努尔哈赤的八儿子皇太极,起座禀道:“儿臣觉得,二哥说得很有道理。只不过这是软的一手,我们还要用硬的一手。”
努尔哈赤微有一愕,双目中精光一闪:“哦?硬的一手,又是什么?”
皇太极道:“我们女真缺少大盐粮米,便是因为抚顺城不开关互市的缘故。大明不是不开关吗?我们硬抢!儿臣愿意领一千精兵,去抚顺城抢他一回!”
努尔哈赤噌的站起身来,双眉时扬时低。众贝勒、将领都知道,可汗每遇大事难决,便会如此。众贝勒、将领嗅出将要出征的味道,不由得都兴奋紧张起来,好几人说道:“末将愿随贝勒前往!”
努尔哈赤向众人看了一眼,低头负手,在座案之后来回踱步,靴声橐橐,众人分明听出了战鼓之声。突然间,努尔哈赤站住脚步,问计那位戴着金银面具、像一块大磐石般一动也不动的老者:“国师意下如何?”
这位国师正是“雪山老怪”潘笑夫。
努尔哈赤二十三岁那年,曾到抚顺城贩卖人参鹿茸,被抚顺明军当作奸细擒获,押到总兵官李成梁处讯问。李成梁对努尔哈赤十分赏识,不仅没有惩罚他,还送给他许多布匹、茶叶,努尔哈赤感激之余,拜李成梁为义父,随后带着义父所赠的财物回返。
不料返回途中,他被野人女真部十余名猎人截击,随行的三名同伴都被杀死,努尔哈赤夺路而逃。野人女真抢走货物,策骑呼哨而去,努尔哈赤望着三位同伴的尸体,又急又悲,捶胸大哭。
这时林中出来一个老者,须发半白,高大英俊,虽是天寒地冻,他却兀自穿着单薄的华贵衣袍,面带笑容,看着努尔哈赤。努尔哈赤何时见过这等人物,几乎疑是神仙临世,莫名地便起了崇敬之心,向老者磕头。
那老者哈哈大笑,说道:“你这胆小无能之人,不敢给同伴报仇,在这里哭哭啼啼,也配向我磕头?”
努尔哈赤道:“老人家,他们有十几个人,我只剩下孤身一人,怎么和他们斗?”
那老者冷笑道:“你随我来!”牵了努尔哈赤手腕,在雪地中奔行如飞,片刻便将十几名野人女真猎人追上。
众猎人大声呼啸,驰马挥刀向他们冲到,那老者飞掠而起,掌劈足踢,须臾之间,便将一十三名猎人毙于掌下。努尔哈赤目瞪口呆,当即便要拜师。这老者便是潘笑夫,被老对头雷六鼎追赶得无处藏身,从中原一路逃到辽东。这日正在树林中打坐练功,却遇到了努尔哈赤。随手杀了十三名野人女真流民,胸中邪气稍平,当下用雪擦洗去血污,顿时变得温文尔雅,搜出人家的酒肉,与努尔哈赤席地而坐,推杯换盏。
努尔哈赤双手一抬,笑道:“快快请起!”在人群中微一撒目,只见后排一名少年身躯雄伟英武,容貌俊美明朗,虽在一班英豪之中,也照样显得鹤立鸡群,卓尔不俗,隐隐有几分国师当年的风采,气质从容淡定,甚至更有过之,心中暗赞,迈步下阶,径直到了吴朗面前。
吴朗早听说过努尔哈赤的英雄事迹,此时见这位女真国主长手长脚,颊瘦目凹,不怒而威,心中也颇是敬仰,见他站在自己面前,却比自己显得矮了半头,连忙躬身抱拳道:“你好!”
努尔哈赤目光炯炯,笑道:“我很好。你站直身子,让本座好好瞧瞧。”
吴朗心道:老天给我的大个子,那可怪不得了。当下昂首而立,面露微笑,与努尔哈赤四目相视,毫无馁惧之意。
努尔哈赤围着他转了一圈,又回到他面前,伸出右手,沿着自己头顶比了一比,掌缘伸到吴朗耳边。女真众贝勒、猛将见国主与这位新来的少年比起个子高低来,又明显比输了,不由面面相觑。
猛听努尔哈赤哈哈大笑道:“好!真好!果然了得!”
吴朗高大俊美,常引人瞩目,已不觉稀奇。但这位女真国主对自己也如此青睐,也不禁很是高兴,说道:“在下久闻可汗英名,今日得睹真颜,也是这句话要回赠可汗:好!真好!果然了得!”
努尔哈赤自起兵之后,帐下众将对他敬佩之外,复加惧怕,称颂时多是“将军英明、可汗神武”等话,他对众人微有夸奖之语,那人也便以“蒙主错爱、肝脑涂地、在所不辞”表谢,已有多年没听到这样的亲近之语,不由一怔,而后哈哈大笑,伸手拉住吴朗,走到盐车前看了一圈,说道:“贤侄带来的这两万斤大盐,当真是雪中送炭,解了我女真之困。贤侄大功,却让我这个穷可汗怎么奖赏才好?”
众女真贝勒将领听努尔哈赤竟称吴朗为“贤侄”,一时如坠雾中。孙必怒、窦老大等知道雪山神君与吴朗之间的关系,均相互瞧瞧,眼光中闪着黠喜。吴朗自己却并不知情,心想这位国君倒不摆架子,看他年纪已有五十岁左右,称自己一声贤侄,似也在情理之中,说道:“这个可不是我的功劳。方公子、孙天王他们早已安排好,这几位叔叔大伯晒好了这些大盐,我只不过来的路上当了回车夫。他们几人的功劳,可汗喜欢怎么赏都成,在下么,只要赏一碗热饭便成,这几天只吃冷干粮,肚子里寡淡得可是狠啦!”
吴朗此子,见尊不怯,见卑不欺,与女真国主谈笑自如,便如多年朋友。这等脾性,一来得自天成,二来也是在岛上多年与老弱病残亲密攀谈练就,只听得努尔哈赤心下大悦,笑道:“好办,好办!”对褚英道,“传令下去,杀牛宰羊,赫图阿拉五十里之内,所有牛录长以上将领,都来大衙门会宴,为国师父子庆功!”
褚英道:“得令!”转身通报汗令,只听得号角连连,一波波延绵吹出,骏骑奔突,传令兵分头而去。
吴朗双眉却皱了起来,奇道:“可汗刚才说什么?为国师父子庆功,谁是国师父子?”
努尔哈赤大笑声中,携着吴朗来到雪山老怪面前。神秘国师看不出神情,但两只眼睛卻射出悠然暖意,向吴朗道:“好孩子,他们还没告诉你。嗯,我给你带去的那张肖像,你没有见么?”
吴朗伸手入怀,取出窦老大带给他的那张画,狐疑道:“是这张画么?”
雪山老怪呵呵笑道:“不错,便是这张。孩子,你明白了吧?”
吴朗奇道:“明白什么?你画的我,是有些像。可画的年纪稍大了点儿。本少爷不到二十岁,你画的这人起码有四十……”突然之间,他脑中闪过一念,雪山老怪、雷六鼎,以及爹爹曾对他说的那些话浮现出来。
“我从前的样子,只比你好看一千倍一万倍!”“好呀,他教了你武功!你这狼崽子,长本事啦……你听着,狼,再养也是狼!了结吧!”“他妈的,那个王八蛋有你这么个好儿子,老夫真是眼红啦。”
几人曾经说过的话在他脑中冲撞激荡,便似是刀光剑影,激烈争斗,直将他震得双耳轰响,头晕眼花,神智错乱。他望着雪山老怪的金银面具,再看看这张画像,眼神慢慢呆傻绝望,嘴巴张开,忽然间,嘿嘿笑了两声,自语道:“我怎么这么笨,竟一直没想到,窦老大、孙必怒,这些人物对我巴结;雷阿姨、关叔叔、我爹爹,这些人对我痛恨。原来……竟是这样!”
雪山老怪喜道:“孩子,你明白了吧?”
突然之间,啪的一声,吴朗一拳击在他的面具之上。正是父子相认的激动时刻,雪山老怪护体神功自然放松,焉有防备?吴朗内力外力都已十分了得,这一拳全力击出,足可开碑裂石,雪山老怪再也吃不消,面具塌陷下去,眼窝四周顿时涌出鲜血,像一尊泡了水的丑陋泥塑,慢慢委顿倒地。
努尔哈赤做梦都没想到会有这等结果,一时怔在那里,头脑一片空白。只见吴朗看了看自己的拳头,双目血红,眼神游离,十分骇人,突然目中精光暴涨,大叫道:“死!你去死!大家都去死!”扑了上去,发足向雪山老怪猛踢。
努尔哈赤反应过来,上前一步,右手五指箕张,抓住吴朗后心,向外猛力一拉。他虽是勇猛力大,但吴朗此时神功已成,受到外力,自然间左臂肘捶撞出,仍向雪山老怪扑上。努尔哈赤手掌被撞得十分疼痛,但他对国师感情真挚,岂能容吴朗再加伤害,猛地一冲,抱住吴朗后腰,使一招倒蹬顺骑,此乃女真人搏击绝招,吴朗一心只想将满腔怒意泄于雪山老怪之身,未料努尔哈赤这招十分厉害,脚下一虚,被掀翻在地。
他狂怒之下,斗志如火,手臂在地上一撑,身子一拧已然翻起,努尔哈赤反被他甩到一侧。吴朗长臂探出,将努尔哈赤胸口一提,喝道:“你要多管什么闲事?”
努尔哈赤被他提得两脚离地,胸口大穴受制,竟是半分力气也使不出来,叫道:“护驾,护驾!”气息不畅,叫了两声,已出声艰难。
从吴朗出拳打倒国师,到制住女真国主,其间快得令人眼花缭乱,再加上奇峰迭起,都在一眨眼的工夫便猝然惊变,众将士俱都惊得目瞪口呆,听努尔哈赤叫“护驾”,这才激灵醒悟,二贝勒代善、大将扈尔汉、费英东拔出腰刀,一众亲兵也均腰刀出鞘,呼喝声中,向吴朗冲上。
吴朗手臂一举,高声叫道:“谁敢上来,我就摔死他!”
众人大惊失色,代善、扈尔汉齐声道:“退后!”
众亲兵停住脚步,后面来的却一层层跟上,霎时间围得水泄不通。
褚英越众而出,厉声道:“大胆奴才,赶紧放开可汗!”
吴朗本来神智略醒,知道自己闯下大祸,心中忐忑,听褚英一语,不由得恶气横生,哈哈笑道:“睁开你的狗眼,看看谁是奴才?现在你们的国主在我手上,你想要他死,只管再叫本少爷一声奴才,本少爷保你称心如意便是!”
褚英叫道:“大胆……”猛然间想到此人似已疯狂,说不定当真说做便做,“奴才”二字竟不敢再出口。
吴朗笑道:“不错,本少爷是大胆,奴才两个字,你自己留着吧!”提着努尔哈赤,脚下转动,每向一面,那面的亲兵便退后一步。努尔哈赤驰骋沙场数十年,今日这样被人提在手里,毫无反抗之力,实属未有。他想开口说话,无奈胸口大穴被抓,气息滞闷,竟是发不出声来。
众贝勒、台吉、将领人人紧张得毛发倒竖。褚英见到努尔哈赤目光向自己射来,严苛悛厉,想起近来听到的种种消息,可汗已下了决心要罢去自己的“嗣子”之位,突然之间,恶上心头,喝道:“我便是要叫你大胆奴才!大胆奴才,赶紧放下可汗!”挺刀上前,照着吴朗头顶便落。吴朗将努尔哈赤往前一送。这法子乃投鼠忌器,向来妙用无失。
哪知褚英长刀一展,又快又狠,挟着一股劲风,竟毫无停滞,照落不误。倘若这一刀下来,吴朗自必无幸,努尔哈赤也难保性命。褚英英勇威猛,在当时女真国中,乃是第一,众贝勒、台吉长年惧其威棱,凡是他所行事,无人敢有异议,然而这时人人心胆皆裂,竟是纷纷惊呼:“不可!”
吴朗再也未料到褚英竟会如此,只见长刀斜劈而至,倘若自己一撤,努尔哈赤便要身首异处;但倘若将努尔哈赤推开,自己又不免膛开肠出。他猛觉身上汗毛倒竖,说时迟,那时快,右手探出,已拔出努尔哈赤腰间佩剑,叮的一声,刀剑相击,激出一串火星,紧贴着努尔哈赤眼鼻。众人无不目瞪口呆,有如痴傻。
褚英斜退一步,长刀一摆,刺向吴朗左肋。吴朗挥剑架开。褚英唰唰唰一连三招,砍削抹刺,似是救人情切,只想将吴朗斩于刀下,实则已毫不顾忌努尔哈赤。他刀法凌厉,不知斩杀过多少猛将悍兵,长刀奇招迭出,无不狠准劲疾。本是为救国主,这时反成了吴朗要保护国主免伤刀下,只听得丁丁当当,刀剑相击,有如爆豆。
众女真兵将看得惊心动魄,但此时敌我混淆,人人惧怕可汗、贝勒突发意外,哪敢上前援手?蓦然间褚英见数刀无功,一刀竟向努尔哈赤前心直刺。吴朗急忙拧身出剑架挡,锵的一声,长刀贴着努尔哈赤前胸刺过,吴朗左肩一痛,被刀尖刺入数分。努尔哈赤惊叫一声,吴朗霎时出了一身冷汗,他心念极快,已知虽挟带着努尔哈赤这个“宝器”,可对方已不忌“投鼠毁器”,所持反而变成了所累,当下左手一振,将努尔哈赤轻轻送出,右手宝剑舞动,与褚英战作一团。
众将抢上扶住努尔哈赤,努尔哈赤惊魂未定,双目大睁,连连喘息。国主已安,众将再无顾忌,挥刀冲上,要助褚英拿下吴朗。猛听努尔哈赤叫道:“都不用动!他们两个,谁杀了谁都好!”
努尔哈赤推开众亲兵,唤道:“国师,你怎样?”急步上前,弯腰扶起雪山老怪,早有亲兵赶上托住。
雪山老怪已然醒转,说道:“我儿……我儿……”
努尔哈赤道:“你儿子不好,我儿子更不好。哼!本座决不放过这两个畜生!”无论女真人还是汉人,无不将“孝”字看得大过天,吴朗一拳将雪山老怪击成重伤,褚英丝毫不顾努尔哈赤死活,甚至有意加害,已令这位女真国主震惊之余,生出杀意,当下便要拔剑下令,将二人格毙当场。右手一伸,却摸了个空,这才醒悟佩剑已被吴朗借去。
努尔哈赤这柄佩剑乃是至利至锋兵器,名曰天威,是二十五岁时起兵攻破土伦城,灭了宿敌尼堪外兰时所得,吹毛立断,削铁如泥,已随身二十余年。这时手上摸空,心中也是一空,想起方才吴朗拔剑挡住褚英那一刀的惊险,不由得出了一身冷汗,后怕至极。
只听雪山老怪道:“可汗!可汗!”发声艰难,但听来十分急切。
努尔哈赤俯身问道:“国师请讲。”
雪山老怪道:“我儿……我儿……”右手抬起,语声难继。
努尔哈赤心念一转:“国师可是不让我伤他?”
雪山老怪道:“是……”又晕了过去。
努尔哈赤一摸雪山老怪胸口,只觉心跳十分微弱,急令亲兵抬进静室,召随军郎中诊治。这边安排停当,回看场中,只见褚英与吴朗一刀一剑,正自翻翻滚滚恶斗。八旗亲兵围成一个数丈的大圈子,刀出鞘,矛挺立,只待可汗一声令下,便指谁杀谁,有进无退。
褚英乃是女真国第一勇士,十七岁时随父出征,向来没有败绩,所持长刀名为月边,饮血无数,断首如麻,已经杀气砭人。他刀法本就了得,多年战争拼杀经验更比吴朗多过数十上百倍;吴朗却是第一次手握兵器,虽然已领悟到唐赛儿所传的剑意,毕竟未加磨炼,再加上左肩受伤,鲜血迸溅,若不是手上这柄宝剑令褚英忌惮,说不定二十招之内,便要落败亡命。
但二十招之后,吳朗已然明白了唐赛儿所讲的剑意何在,见招拆招,封堵住褚英数轮攻势。褚英只觉他剑上劲力绵绵不绝,一招招剑法使出,都是没有见过的,有时一招很是繁复,有时一招又极为短暂,一忽儿如悠悠池波,一忽儿又似惊涛骇浪,那柄天威宝剑时重时轻,突疾倏慢,竟将他的月边刀牢牢缠住,不得脱困。
褚英遇到劲敌,却无人上前解救,百忙中两眼余光瞧去,代善、扈尔汉、费英东、皇太极率领亲兵围在四周,人人的眼神虎视眈眈。霎时间想到自己平时对他们训斥惩治、威压欺凌,他们表面诺诺唯唯,实则个个怀恨在心。方才可汗一句“他们两个,谁杀了谁都好”,已经对他露出杀机,代善、皇太极等弟弟焉会听不出?突然之间,褚英这位广略贝勒计穷智竭、心胆皆寒,自知方才一时急躁,已经跌入悬崖,想要勒马的机会再也不会有了。
两名高手剧斗之时,焉能容他神分心悸,此时吴朗的剑意已比初时通畅甚多,蓦地宝剑架住长刀,翻腕一压,顺势一挑,褚英手腕中剑,长刀拿捏不住,被吴朗剑上内力绞得脱手飞出。吴朗进前一剑,褚英急忙后退,却不料吴朗打斗之时最擅用智,跟上伸足一勾他脚跟,褚英仰面倒地。待要爬起,寒气一逼,被吴朗持剑指定眉心。
褚英“从未失败”的神话竟被打破,努尔哈赤也是一惊,他毕竟父子连心,一见儿子受制,不由得便上前一步。兵将不待吩咐,枪矛刀剑,一齐上前,指定吴朗全身上下。只消努尔哈赤再有一言,吴朗饶是三头六臂,也必定刀枪加体,惨死当场。
孙必怒、方唯、窦老大、姜岗等人无不魂飞胆裂。然而军威面前,谁敢稍有异动?只见努尔哈赤双眉一扬一低,两只眼睛射出薄刃似的厉光,除此之外,将军大衙门之前,人如塑,刀如冰,枪如植,没有一丝一毫的动静。
便在这惊人的沉寂中间,忽听一人大声叫道:“不要,可汗,大王,不要啊!”
哭腔号叫的人,便是窦老四。他一语出口,腚上又挨了一脚。然而这一脚却没踢住他的话头,只见他奔前几步,“砰”地跪倒在努尔哈赤眼前,磕头道:“我窦老四跟着少爷大老远来到辽东投奔可汗,这个……可汗大王,一个字:肝脑涂地……少爷英雄仗义……啊哟……我也说不明白……总而言之,不要……不能杀我家少爷……”他虽然经常在“一个字”之后说上二三四五六七八九字,但眼下这般咕哝上一串子实属平生未有。
努尔哈赤眉头微皱,一使眼色,四名亲兵抢上,将窦老四拖了下去。
忽听吴朗哈哈大笑,大笑声中,却尽是惨然悲怨,面前的刀枪剑戟、国主亲兵,在他眼中,全都光怪陆离,但他已毫不在乎。他想不明白,自己为什么要来到这个人间?活着有什么好?死有什么不好?
他隐隐想起有个老岛民对他讲过春秋时伍子胥曾有言:“大丈夫立于天地,生而何欢?死而何惧?”突然之间,他当真明白了这句话的含义,将宝剑往地上一插,扬臂向天,大声叫道:“生而何欢,死而何惧?生而何欢,死而何惧?都给我让开!不要挡着我!”转身迎着刀剑大步便走。众亲兵不敢妄动,跟着急忙后撤,刀锋矛刃离他周身始终尺余,随着他的脚步一起移动。
吴朗视若不见,好像这些闪着寒光的兵刃不过是树桠草穗,他径直走过去,便会撞开。假如撞不开,他也不在乎,最好是刀剑一齐入体,将自己撕成碎片,一了百了,永无烦恼。
他似是听到努尔哈赤喊了一声“放他走”,眼前的遮拦顿时便散去,露出一条路来。他不由得大步奔跑,道路两旁的几间屋子、士兵、车马恍惚之中,已都在身后。他边奔边叫,只想这样永不停歇地跑下去,要逃离一切有人的地方。他听到自己的叫声似是狼嚎,又如鬼哭,不知跑了多久,胸腑间一团块垒越堵越大,再也支持不住,一头栽倒下去。
他再清醒过来,只见四野雪丘茫茫,树木零零,百草尽蔽。眼前一条河水缓缓流淌,深邃墨黑,声若呜咽,却是已来到赫图阿拉城外的苏子河边。
所谓境由心生,当年苏轼被贬海南岛,情绪低落,自以为到了天至极处,海之边缘,名之为天涯海角。后来天涯海角之名传遍天下,游人来此,享受着阳光沙滩、椰影摇风,哪里还能觉出东坡先生当年萧瑟世外、苦离人间之情?
此时吴朗对此静穆天地,顿感此处便是人生尽头,黑水阻隔,前路无渡,再也没有想去的地方。他想起一个个叫做“亲人”的那些人,“老伙计”心胸狭隘,说变就变,从来没对他说过任何心里话,见面便要取他的性命;“老怪物”相貌丑陋,穷凶极恶,虽对他看似不错,实则大奸大恶,自己怎么会接受他忽然成了生身之父?便连他的妈妈,竟然将这样的秘密埋在心底十数年,不但瞒过自己,甚至瞒过老伙计,联想到她与老怪物、老伙计之间的种种恩怨,今日自己的痛苦,实则便因为她的欺瞒哄骗而起。
吴朗放声大哭。他以前同情小丢丢,然而小丢丢找到了自己的父母,已是贵为公主。他讨厌关青青,然而关青青来历清白,出自名门。他看不起穆仰鹊,可穆仰鹊乃是江南穆家嫡系传人,将来悬壶济世,比他强了何止百倍千倍?
他趴在河边,水面映出一张熟悉的面容。从前他常常自负相貌,从十一二岁起,便习惯了婶婶大娘的夸赞,后来踏入江湖,遇到少妇小姐偷望,更是忍不住端姿摆派,表面若无其事,其实洋洋得意。河水缓流,水中的那张俊面跃动不定,看来何等浅薄可笑!他忍不住哈哈大笑,那倒影更顯得邪异扭曲,与雪山老怪赠送的那张自画像何其相似!
吴朗一掌击出,河水哗的一声,那影子顿时化作片片怪影遁去。但转眼之间,重新聚合,仍然闪烁晃动,可恨可笑。他为什么要来到这个世上?为什么?
吴朗大声号叫,双手伸出,叉向那倒影的脖子。
“扑通”一声,他落入了苏子河。河水冰冷,刺骨生疼,吴朗心里一个声音道:“死了也好!”在水中不动,不过片刻浮出水面,顺流向下游漂去。他怕自己死不了,索性闭住呼吸。不知漂了多远,只感四肢百骸冻得着实难受,忍不住双手分水向对岸游去。他水性了得,那苏子河正是冬季枯水季节,只有四十余丈宽,不过片刻,他便湿淋淋地上了对面河岸。衣裳片刻间冻成冰片,饶是他内功已深有火候,也不由冻得双齿打颤,惨笑起来:“吴朗啊吴朗,你自命不凡,却是连死的勇气都没有。”
长风吹到,愈发寒冷难忍,吴朗站起身来,身上衣裳吱吱作响。那件隐身衣经冬日一照,七彩晶莹,很是好看。吴朗童心上来,拉动指间控环,然而隐身衣上的细微机关已结了冰,失去变幻之能,任他如何操控,仍旧不听使唤。吴朗只得作罢,呵呵傻笑,望望四周,眼见南边有一座山峰,信步走去。
他走了一程,手脚关节酸痛不已,左肩伤处更是痛得钻心,反而激起他的自拼自斗之气,迈开大步,施展轻功,向那山顶狂奔。山上积雪溜滑,雪下埋藏着尖石,然而他的武功已经毫无阻滞,雪峰之间,狂啸疾驰。
那山峰并不甚高,不一刻便到了峰顶,他临高一看,眼前却又有一座山峰出现,白雪皑皑,比脚下这座更高。当下喘一口气,疾奔而下,又向那座山峰掠去。如此见山便上,一连翻过四座山峰,站在峰顶,极望对面,却忽觉天色已经黑了下来,对面隐隐约约的,却还像有座山峰。他只感长风阵阵吹来,身上却已不觉得冷。原来这番狂奔疾驰,劲风疾刮,内力激荡,早将衣服蒸得干了。
他想再探对面山峰,却没了力气,随便在雪林中一坐,喘了一阵,又笑了一场,倚着一株老树沉沉睡去。
一觉醒来,只听林涛阵阵,冷刀击面,却是下起了大雪。吴朗坐了一阵,头脑渐渐清醒,抬头望着头顶的树冠,迎着风雪,毫无惧意,心想:连树都这么顽强!来年春天,化雪之后,它自然又会发出新芽,郁郁蔥葱遮蔽一大片阴凉。眼下它在这里遭受风雪,却还给我一块倚靠之处。想到自己前面一死百了的念头,不由得好生惭愧,当下另寻了一处浅凹山洞避风。
他这时饥寒交迫,可这是风雪之夜,无名峰顶,想找一点东西充饥,那是毫无可能,只得强忍着,受不了时,就练功相抗。他内力火候渐深,那先天形意功运转一周所耗时光大为缩短,他练了一遍又一遍,便在练功之间,自己的种种离奇经历仍是在脑中断断续续显现,口中自言自语,什么“想不通,就不想”,什么“弄明白又能怎样”,忽而叹息,忽而失笑,都融进茫茫风雪之中。
不知过了多久,他睁开眼睛,只见不知何时风雪已停,对面山峰上已见阳光照耀。他走出山洞,原来太阳已经跃出山峰,只见周围山峰连绵起伏,阳处银白,阴处暗青,雄伟壮丽。突然扑嘞嘞一声,一只小松鼠惊起蹿上树去,树枝震动,一枚松球跌入积雪中。
吴朗刹那间脑中一亮,心想这只小松鼠,可知谁是它的父母?刚才掉落的松球,明年春天便会成出一棵小苗,它又会问谁是它的爹娘?爹娘是丑是俊,是好是坏,又有什么关系?跟着想到这山峰间的森林,森林中的生灵,天上的飞鸟,水中的游鱼,哪一样不是如此?生命如此奇异,何必自寻烦恼?忍不住纵声长啸,大声道:“便是如此,不用问了!”
在雪地中展臂踢腿,冲拳出掌,只觉圆润如意,更胜往昔。他自己也不知道,那先天形意功是雷六鼎四十岁之后参悟天地正道所创,其间深藏武学师法自然的至理,与心胸历练息息相关,吴朗虽则年轻,然而经此直面生死考验,一夜风雪洗礼,心中境界已远非昨日可比,武功自然相应激增。
他脑中愈发明澄,唯觉饥肠辘辘,难以忍耐。四处眺望,可林海莽原,哪里有人家可去?稍有犯愁,接着摇头一笑,心想老话向来说“靠山吃山,靠水吃水”,自己在海上时会捕鱼,到了山上难道便不能打猎么?
辽东山中,尽是宝贝,吴朗打猎的念头一动,便见到三四十丈外竟有一物与他不谋而合,也想打猎。那是一只小狐狸,正躲躲闪闪地接近一群雪鸡。而雪鸡兀自未觉,嗄嘎啦啦叫着,刨啄岩缝间的草根果籽。
吴朗手指略动,将隐身衣变成一片雪白,悄悄掩上前去,要瞧一瞧那小狐狸如何猎鸡。只见那小狐狸走几步便伏下,如此停停走走,离雪鸡群越来越近,到了丈余之处,竟全然伏下去,身子慢慢挪动,钻进雪中,仅露出一点尾巴尖,轻轻摇动。一只雪鸡忽地看见那尾尖,看来是疑作一条什么虫子,欢快地嘎嘎叫起来,奔上去啄食。蓦地雪雾腾溅,尾尖变成了尖嘴,小狐狸已咬住雪鸡的脖子。其余雪鸡惊叫着跑开数丈,竟又开始自顾啄食起来。那被咬住的雪鸡惊叫挣扎,终是无济于事,扑棱一阵,没了声息。小狐狸抬起头来,四处瞄了一眼,又叼起雪鸡,跑到一处岩石之后,消失不见。
吴朗看得分明,只对那小狐狸又是喜爱又是佩服,回看雪鸡个个肥胖蠢笨,叹道:“合该你们倒霉,走了骗子,又来了强盗。”握实一团雪随手掷出,不偏不倚将一只大鸡打得一声未叫倒地。余者竟毫无反应,直待吴朗站起走上前,方叫了几声移开几步。
这山林中有的是干草枯枝,只不过火石火绒受了潮气,好半天才取到火。当下火上加薪,燃起熊熊的一团,拔毛去杂,烧烤鸡肉。
他当真饿得狠了,这餐野味肥而不腻、酥而不焦,吃到嘴中,忍不住自语:“香,真他妈的香!”美中不足是味道略淡,想起昨日给赫图阿拉送盐,众女真人兴高采烈之状,心想原来咸盐确实是好东西。
片刻间一只烧鸡进了腹中,虽分量小了些,可好歹有了六七成饱。正自意犹未足,忽听身后微响,转头一瞧,一个影子一晃没入石头之后,正是那只小狐狸。
吴朗忽感对这小东西别样喜爱,起身跃上那块石头。小狐狸正瞪着两只小眼观察,忽见他来到,转身便跑。别人瞎闹腾是吃饱了撑得没事干,吴朗这会儿只能算没吃饱也瞎闹腾,口中唿哨,追赶那小狐狸。那物四爪轻盈,一路向山下急逃。吴朗紧追不舍,小狐狸如何比得过他的高明轻功,只逃出二十余丈便被追上。那小狐狸吱地一叫,钻进积雪,只见雪地里一道雪垄时断时续向前延伸。吴朗飞掠上前,等在雪垄前的一块石头边。
小狐狸钻出头来,上到岩石。吴朗身着隐身衣,小狐狸竟未发现,半伏在裸石上,四处张望。吴朗突然伸手,擒住它后颈,提了起来。
那小狐狸吱地一叫,突然间四腿一蹬,眼睛一翻,就此不动,耷拉了尾巴。吴朗万没料到它竟然会突然死了,接着想到它被自己追赶,连累带吓,猛然被擒,可不就死了怎么地?将它轻轻放下,叹道:“对不住,本来只想跟你玩玩,真没想到累得你送了性命。”这小狐狸通体雪白,模样机灵可爱,吴朗实是无意害它,不由得心中好生难过。
他正自叹息,突然之间,那小狐狸翻身而起,一溜烟逃走。吴朗又惊又喜,叫道:“好家伙,跟我玩这套把戏!”跳起又追。
小白狐跑到一处隆丘之后,钻进一个洞中,就此不见。吴朗没了良伴,茫然若失,心思又回到自身上来,一步步向山下走去。
他只觉心中许多事难以决断。老怪物不知伤得如何?老伙计还算不算爹爹?妈妈的病情又怎么样了?他极力让自己不想这些问题,可脑子有时全然不听话,越劝自己不想,竟越是心中纠缠。终于颓然一叹,拖着腿一步步下山。
不知不觉之中,他走到了天黑,猛然一惊,却见又回到了苏子河边。那墨黑的河水横亘眼前,好像告诉他,他已经不能回到昨天去了。
吴朗自问:“是就此一去不回,做个无父无母的人呢,还是与老怪物相认,一家三口团圆?我们一家三口团圆了,老伙计可怎么办?”不由得又感到昨日那般痛苦难断,心中狂躁起来,过了半晌,终于略有头绪,“这事再怎么着,也得先见见妈妈。我问问她是什么主意?”心中虽苦,但知必须面对,自己给自己打气,“无论如何,我总算知道了老伙计为何一见面便想杀我了。我日后自会跟他说明白,他以前是我爹,以后也是我爹。我自己不能选,要是能够选,我宁愿他才是我的生身之父。”
要回到赫图阿拉,便要过这条苏子河。吴朗沿岸来回走了数里,终于知道此河无桥可通,也无船可渡。当下脱得赤条条的,把衣物卷成一个小包裹,举在手上,泅水过河。他虽是水性了得,却也免不了又受了一番罪,上得岸时,不但牙关打颤,身上也是阵阵发抖,急忙穿好衣服,练了一趟先天形意功,身体发暖,冷意消退。心想老師父当初创这门非得又蹦又跳才能练成的内功法门,真是大有道理。
这里收功之后,肚里却又饿了起来,只得抄起一团雪聊以充饥,向赫图阿拉城走去。
他来到城墙边时,不由得一怔,昨天怎么过的城墙,竟是一点儿也想不起来了。赫图阿拉虽是女真国都城,但并不如何雄伟,城墙只不过是石块干垒而起,许多破损处,以木栅填充。吴朗轻轻便跃入城中,向努尔哈赤的威武将军大衙门探去。
将到那衙门前的大校场,只见一队队的卫士四处巡逻。吴朗有隐身衣,此时武功精进,落地无声,想摸进去自然不是难事。正要行动,忽听夜中有衣袂破风之声传来。吴朗的耳力已远甚于常人,循声一瞧,却见两道人影掠到一片木栅之后,都是身穿夜行衣。虽是惊鸿一瞥,却看得出身手十分矫健。
吴朗心下大奇:这里是努尔哈赤的营地,兵将如虎,守卫森严,来者是什么人,敢夜闯禁地城池,又是为什么而来?他凝运目力,要看个究竟。过了片刻,却不见那两人出来,正感疑惑,忽然离原处十余丈的一株树后一片衣角闪动,两人冒出,猫着腰躲过一队巡逻卫士,消失在大衙门前的一间小屋之后。
吴朗微一沉吟,当下悄悄跟上。他轻功运转如意,何况还有藏身宝衣,虽已踏入险地,但真似是进了无人之境。别说巡逻兵卒,就算是那两名夜行之人,都不知吴朗已来到身后三丈之内。
那两人都是黑巾蒙面,只露出一双眼睛,左右一瞧,蹑手蹑脚闪到那大衙门之后的一棵树旁。这里已是努尔哈赤起居重地,守卫兵士有十几人,肃立大门两旁。另有四名卫士沿楼基来回巡逻。八角楼屋檐上,每个角挂着一盏大灯笼,照得四周一览无遗。只见楼上窗户也都透出灯光来,想来努尔哈赤并未歇息。
两名夜行人相互比画手势交谈,商议如何进入楼中,看来是一时不得良策,只偶尔一晃,映出袖底藏着的利刃。
吴朗瞧得明白,心里好笑:又是两个想打猎的小狐狸。不过,女真国的可汗不是雪鸡,你们倒要当心遇到大雕,反而被猎了脑袋去。看清周遭色彩,将隐身衣头罩套上,手指微控,衣裳变幻成红砖板饰条纹,趁卫士巡逻稍移,一晃贴到了那大衙门后墙上。这隐身衣妙用无穷,只要熟练掌握其中技巧,色彩光亮便能瞬间更改。莫说是灯光之下,就算是青天白日,也能随时变化,融进周遭环境。
他贴着墙壁慢慢移动,守卫离他不足一丈,却偏偏视而不见。吴朗移到窗下,只听里面一人不时叹息一声,叹息声中,夹着木勺磕碰瓦罐的响动。吴朗好奇至极,忍不住伸手去摸了摸窗子,触手一诧一喜:女真国可真是穷得很哪,连皇帝家的窗户,糊的都是窗纸。他当初在江南客栈中,见上房里的窗户贴的都是明丝密绸,既能挡风雨,又不避光照。
刚才心想努尔哈赤居所,窗户上装的自当比明丝密绸还好,江湖上惯用的蘸唾沫捅窗纸的手段未必能派上用场。哪知辽东穷苦,可汗用物也十分简陋,这时不由有了尽在把握之感,当下捅破窗纸,贴上眼睛去看。
却见里面空空荡荡,只有一个人坐在东首一角,正是努尔哈赤。他面前的小几上架着一具火炭火炉,炉上是一个药罐,努尔哈赤一边搅动药汁,一边长吁短叹。吴朗暗道:他是女真国的皇帝,还有什么烦恼?他怎么还用自己熬药?嗯,听说皇帝担心别人害死他,看来他对别人不放心,只好自己动手。过了片刻,努尔哈赤闻闻药罐,又舀了一小勺尝了一尝,将药汁箅进一个紫木金丝碗里,盖上盖子,再放进一个锦盒,提着向大门走出。
吴朗急忙离开窗户,潜到门后,却见八名亲兵立即跟上努尔哈赤,向北走去。吴朗寻思:那两只小狐狸要打猎的话,大约会选择在此刻动手。倘若他们打猎,我救不救这只雪鸡?凝神戒备,却见努尔哈赤走出好远,那两名夜行人仍未有所行动。
吴朗悄悄跟上努尔哈赤,只见他急步前行,从大衙门前八间小屋中间走过,拐向右侧,又走了两里许,到了一幢大屋之前。这幢大屋风格显然与其余不同,倒是中原常见的前后两进,灰瓦粉墙。大屋门楼上挂着两只灯笼,守着四名卫士,一见努尔哈赤,全行颔首之礼。原来努尔哈赤规定,当值守卫的亲兵见了可汗、台吉、贝勒一律不行跪拜之礼,以免刺客有机可乘。
(按:赫图阿拉是努尔哈赤称汗时的国都。那威武将军大衙门,便在赫图阿拉中心。这座八角八柱建筑物,象征着后金国的八旗制度,每一旗乃一座擎天巨柱。大衙门六前广场上排着左右各四共八间小屋,供八旗旗主为禀事、待召时歇脚所用。这些建筑至今犹在,只不过经过后世粉饰装修,精美已远胜于吴朗所见。)
努尔哈赤捧着药盒,进了院中,急步趋向后屋,走了进去。
吴朗越墙而入,也跟到了后窗之下,故伎重演,透过窗洞瞧去,不禁后背起了一层寒芒。只见雪山老怪倚在床上,未戴面具,露出瘆人的一张丑面,敷着药粉,血渍半干,更比当初在神仙岛时所见丑了十倍。床下站着孙必怒、刘壳老、白千颜三人,听到亲兵通报,急忙拜见努尔哈赤。努尔哈赤挥挥手,趋近雪山老怪榻前,说道:“我熬了这罐十味熊胆汤,这会儿正温,国师请用药。”
雪山老怪笑道:“你是一国之主,正是忙于建国之时,怎么还要亲手做这些事?”
努尔哈赤道:“国师于我是再生之父,倘无国师,便无努尔哈赤。稍尽人子之道,我也略略心安。”把药盒打开,白千颜急忙端出药碗,努尔哈赤持汤匙亲自给雪山老怪喂服。
雪山老怪不再客气,喝了几匙嫌慢,坐起身来,夺过药碗张嘴便喝,片刻一碗见底,说道:“好药,好力道。”
努尔哈赤见他精神颇好,心下大慰,说道:“国师觉得如何?”
雪山老怪笑道:“老夫运功辽伤,又有可汗的良药,已无大碍,明日朝会,老夫谅来可到。”
努尔哈赤道:“国师神功盖世,不过这次受的伤着实不轻,可不敢掉以轻心。”
雪山老怪吸了一口气,喟然道:“那小子竟有这般力道,我在他这个年纪时,便没这个能耐。他娘的,臭小子这一拳之力,便是一头牛也打死了。唉!唉!嘿!嘿!”又是叹息,又是发笑,好像既很惋惜,又很得意。
吴朗心下一震:这老怪物,我把他打成这个样子,他对我竟然一点也不记恨。倘若仍然不知道雪山老怪是自己生身之父,不知会如何感动了。可这时见雪山老怪的模样,心想:这便是面目可憎。吴朗啊吴朗,你的老伙计一生中受此人折磨,到头来连儿子也要给这人抢去,你且不忙着感激他吧!
努尔哈赤道:“本是国师父子相认的喜事,都怪我不会办事,才弄成这般模样。国师反复告诫,这事要慢慢来,我便是急性子,我……我……当真对不住国师!”说到这里,重重一叹。
雪山老怪笑道:“国主不用自责。老夫从前从来没有对他稍尽人父之责,这一拳头,挨得正合适。呵呵,我自己没觉什么,国主这样说话,倒没体会老夫的心意。”
努尔哈赤道:“是,我毕竟见识不及。”
吴朗听得又是意外又是愤怒,心道:你既然这样贱皮,少爷就天天揍你一顿好了!却接着想他毕竟是自己生身之父,此事已无可更改,上天这样安排,真是毫不讲理。可又能怎样?莫不成真能天天打他一顿?眼光透过窗洞,再看到雪山老怪脸上的血痂肿块,竟有一点隐隐的心疼之感。
努尔哈赤道:“昨日那般情形之下,本座没敢用强把他留下。国师不怪我吧?”
雪山老怪道:“不要紧,早晚能再找到他。倘若……倘若……他再不回来,老夫也十分欣慰,毕竟老夫在这世上有了后人。”
努尔哈赤道:“国师真是胸怀宽广。”
雪山老怪道:“你说的不对。并非老夫胸怀宽广,实是因为老夫能明白我儿的心思。你想想,他以前从来不知此中真相,一直认为那贱物就是他父亲,猛然揭破,哪能受得了?老夫料定他那一拳之力,三成因为痛恨老夫,七成却是要替那贱物出气。”
吴朗大惊:这老怪物真是我的知己。但亲耳听他将老伙计称为贱物,忍不住又想上去打他一拳。
刘壳老、孙必怒本都在一旁候示,此时忍不住插言:“神君猜的应该不错。小的与少爷一见之下,佩服得五体投地。他聪明过人,有胆有识,小的……唉!”
雪山老怪悠悠道:“这孩子至孝。他对那贱物尚且如此情急,假以时日,对我这亲生父亲岂会差得了?你们说说,是不是?”
孙必怒、刘壳老都道:“神君所言极是!”
刘壳老的声音尤为响亮,孙必怒却似有些应承附会之意。雪山老怪目中精光向他一闪,孙必怒忙道:“神君明察秋毫,属下佩服!”
雪山老怪呵呵一笑:“称我是神君,我难道就当真是神仙了?明察秋毫,那是难得很哪。”孙必怒竟不自禁打了个哆嗦。
这一切难逃吴朗眼底,心想:这个孙天王,只怕脖子上的脑袋不大牢靠了。但老怪物为何对他不满意?瞧着他挺忠心耿耿的模样哪。深感老怪物着实不简单,让人讨厌之外,不得不佩服害怕。
努尔哈赤竟不插言,一直待雪山老怪转回脸来,才道:“国师,本座还有一事,难以决断。”左右眼光一扫。
雪山老怪呵呵一笑,挥手道:“你们都下去吧。”孙必怒、刘壳老、白千颜都退了出去。跟努尔哈赤进屋的两名亲兵也走出去,掩上房门。
雪山老怪道:“让国主为难之人,想必是褚英吧?”
努尔哈赤动容道:“正是。此子着实可恨!我已将他押了起来,可下一步怎么办?真是头疼死啦!”
雪山老怪往床头一倚,叹道:“有道是疏不间亲,这是国主的家事,何必问计于外人?”
努尔哈赤说道:“这既是家事,也是国事。我不问国师,还能找谁问?”右拳轻捶额头,看来着实是烦恼至极。
雪山老怪看着他,好半天一语不发。努尔哈赤焦急起来,拜倒说道:“请国师指点一条明路!”吴朗见努尔哈赤竟向老怪物下拜,惊讶、意外之余,竟忽感有些自豪,一时间百般滋味,一齐涌上心头。
他却不知,努尔哈赤此举并不新鲜。不当着外人面时,这位女真国主常向雪山老怪行拜师大礼。
雪山老怪扬手让努尔哈赤起来,低声道:“我若是你,必杀褚英。”
努尔哈赤一抖,促声道:“请国师详示!”
雪山老怪眼光望着墙壁上挂着的一面山水瓷画,声音也跟那瓷画一样平整而冰冷:“褚英勇猛,女真国无人出其右,他对你已萌杀机,有隙必再,不杀之寝食难安,此其一也;众贝勒、台吉对他畏若虎豹,不杀之国主必定大权旁落,此其二也;法禁不严,恶草必生。倘若不杀之,效仿者必越来越多,此其三也。国主细思。”
努尔哈赤额头见汗,颤声道:“那……杀之又如何?”
雪山老怪眼光未动半分:“嗣子之说,本就为时过早。女真国还未完全一统,国主雄心壮志,实现者也不过十之二三。众子皆是勇猛之辈,独立一子为嗣,内则引得众子虎视眈眈,萧墙起祸;外则引得大明戒备警惕,说不定便要发兵征讨,着实是一个大大的败笔。褚英骄纵,以至有今日,实与国主立其为嗣干系莫大。”
努尔哈赤呼吸渐重,忽然点头道:“我懂了。女真之福,全赖国师。告辞了!”声音像是钢铁相刮。雪山老怪点了点头,挥了挥手。努尔哈赤起身而出。
吴朗直听得喘不过气来,心想:这事本是我惹出来的,老怪物对我丝毫不怪,却挑唆别人杀自己的儿子。努尔哈赤莫非是个傻瓜,听了这些话也不反驳?
只见孙必怒、刘壳老、白千颜三人恭送努尔哈赤出门,返回雪山老怪榻前。雪山老怪道:“都回去歇息吧。”
三人齐声颂道:“神君万安!”躬身行礼,相继退出。
雪山老怪獨自卧于榻上,闭目养神,有时叹,有时哑笑,偶尔冒出“这小子”、“我儿”几个字,一声声轻叹,一声声哑笑,苍凉而欢乐,寂寞而温暖。吴朗眼眶微湿,鼻管发酸,刚刚放下的痛恨纠缠又被引起,变成了无端惆怅,心飞神驰,难以自已,不禁也跟着轻轻一叹。
分类:武侠原创 作者:王展飞 期刊:《今古传奇·武侠版》2020年5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