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作刊发时间表
《裂云曲·落草》2017年9月刊
《裂云曲·桃花劫》2017年11月刊
《裂云曲·大宝藏》2018年8月刊
《裂云曲·箭雨》2019年2月刊
《裂云曲·黑暗皇帝(上)》2019年9月刊
《裂云曲·黑暗皇帝(下)》2019年10月刊
壹
火藏歷五百五十六年。
苏醒与布日古德和知铁跟随永夜帮帮主倪裳一行朝东赶往帝都珠郡,为救李若岚与孙亭月,赴一场帝都风云危局。
曲思扬与他们在黑马子草原格日勒雪山下分别后,怀揣着天下第一奇书《皇极意经》,走了水路,乘船一路南下直奔鲸吞海峡而来。
这一路上孤身一人,旅途漫长无聊,曲思扬被《皇极意经》的搏大精深所吸引,便开始在船上细细揣摩其中的《风考》。选择这一篇是因为它的内容和曲思扬的身世似乎有关,但其中的内容又常常记述得模棱两可,好像著书之人也并没有完弄明白五行之外的风元素在世界的构成中究竟有多少因果关系一样。
《皇极意经?风考》的起始页也和其他经部一样,描摹着一个旋转的图腾标志,一样的金底朱墨。目录上注明这一部经只分了《风闻录》、《御风六法》、《暴风眼之海浅考》三篇,比其他几部经书要簿很多。
《风闻录》是根据沿海地区一些民间故事记载的,一些有关大海对岸没有人去的地方,那里住着风族后裔的异闻传说。大部分都是捕风捉影的事,有的却有名有姓十分具体,但都没有什么可信的根据,但是里面频频出现一个名叫那里奇古斯?曲的人物,让曲思扬心中无比震惊。
《皇极意经?风考》第三篇《暴风眼之海浅考》的记载中也出现过那里奇古斯?曲这个奇怪的姓名。书中所有记载都提及,这个那里奇古斯?曲是唯一由暴风眼之海海域出来的人。
曲思扬的震惊不单单是因为一个重复出现在书中的名字,而是这个名字他在父亲曲风的青钢烟斗上见过,是铭刻上去的。因为这个名字又长又古怪,所以曲思扬记得很清楚,他还记得自己曾问过父亲这是什么意思,但父亲说他也不知道,因为烟斗是曲思扬的祖爷爷留下来的,太过久远的事,没人能说清楚。曲思扬也没去深究,事情也就过去了。
十余年之后,当曲思扬在《皇极意经?风考》中看到那里奇古斯?曲这个名字时,尘封多年的记忆突然清晰了起来,但清晰起来的名字却让曲思扬陷入了更深的迷茫之中。这个人是谁?为什么他的名字会出现在祖爷爷留下的烟斗上?他的名字里为什么会有一个曲字?这个曲和曲家是不是有什么关系?他会不会就是自己的祖爷爷?
所有的猜测都是没有证据可以证实的,曲思扬带着疑惑继续往后读。接下来是《皇极意经?风考》中记载的《御风六法》,随着曲思扬一步步推敲,按《御风六法》的内容分析,基本可以断定自己就是书中提到的大海对岸风族的后裔,《御风六法》先描叙风族人的体质和体貌特征,曲思扬全部能对上,然后记载了一套轻身功夫的心法要诀与习练方法。
反正漫漫旅途枯燥乏味,曲思扬便依着《御风六法》的法门试着练习,一开始他权当是消磨时间,有过师父这么多年费尽心机想让他练出真气却无果的经历后,曲思扬实在对修炼武功没有太多的信心。
《御风六法》的首篇讲修炼前先得感应风蛇。曲思扬理解的风蛇大概就是和水灵之气、金凝之气不同体性的另一种真气,心中先就怯了,还是因为他多年来跟随师父修炼真气不成,总觉得练出那一丝真气有千难万难,内心都产生阴影了。
谁知道按《御风六法》里的法门第一次调整呼吸、疏导气机时,他便感受到了风蛇。曲思扬奇异地发现自己打开了周身每一个毛孔,对周围每一丝细小微弱的空气流动都了然于心。他仿佛进入了一个新的世界,这个世界的每一处都可以和他一起呼吸。
这奇妙的感受让曲思扬这才真正领悟到一个道理——不同的体质是无法修炼同一种真气的。这样一想,这个道理似乎又是一种悖论,因为在苏醒的体内就同时存在着几种真气。而按《皇极意经?皇极经》记载,需五气同修至“五行生五大成方为皇极”的理论似乎也成了悖论。
曲思扬想不明白这些道理,但他生性豁达,想不明白便也不去钻牛角尖。总之这一步踏入风蛇的门槛,曲思扬便着了魔般不可自拔,从此除了一日三餐,终日躲在船仓中研习《御风六法》,不知不觉间一个多月便匆匆过去了。
这一日,船靠码头,船工跑来敲门叫曲思扬下船,他才知道已经到了鲸吞海峡北岸的海贝港。他搭乘的是一艘货运船,因为给足了船钱,除了入海后船主帮他去协商换乘了一艘海船外,一路上也没人打扰他。
当年曲思扬与师父烬匹去铁域养冷火时,一路躲躲藏藏,走走停停,生怕行踪泄露,足足用了大半年工夫才从火藏神庙到达楼台山脉。可自己回来时,一路顺水行舟,才不过一个来月的时光。
曲思扬一下船便到了阔别三年的煜焰国的边上,想起圣女希子烟,他心中突然生出些迫切的感觉。明明自己这一去是去强夺人家火藏神庙的圣物,曲思扬却怀着一腔归心似箭的情愫。
海贝港的名字中带了一“港”字,但这里却并不能算得上是一个港口,充其量只是一个小码头。这个小码头隔着窄窄十余里海峡,正对着的是煜焰国海境上绵延了上百里的悬崖,对面并没有港口,要进入煜焰国还得往东走一百多里到古船港。
曲思扬在船上学了一身的轻身功夫没处施展,此时有这一百多里地,正好可以试试自己新学的御风六法。
下船后,曲思扬便没有雇乘车马,也没有再找顺风船只,而是迫不及待地离开海贝港码头,顺着官道徒步往东走去,到了无人处便调动起体内风蛇,先让风蛇布满双腿各大穴脉,按照御风六法中的基础步法登云步半蹲在地上,双膝弯曲,待体内风蛇之力被全部唤醒后由双脚脚拇指发力,传向脚踝的风蛇之力与照海以下申脉、足临、太冲、太白、行间、内庭诸穴充盈的风蛇之力汇聚在一起,拧成一股强健的力量冲向膝跳处,双膝触机般绷直,一蹬一弹之间,他的身体如箭矢般飞射向半空中,足足蹿高了有五六丈之后方才势竭下坠。
一切发生得太快了,纵然曲思扬早有心理准备,知道这一纵身会跳起很高,也没预想到会跳起到如此离奇的高度,待他回过神时已经身在五六丈高的半空中,低头一看顿时吓得惊叫起来,心神一散,体内风蛇之力失了控制四处流窜,人便直直由五六丈的高处摔落!
曲思扬大声惊叫着,心想我命休矣,谁知道下坠的身体在双脚刚刚站上地面的刹那之间,体内的风蛇之力仿佛有感知能力一样,自行聚力冲向了他的双腿,为曲思扬的身体缓冲了下坠的冲击之力。紧接着曲思扬仿佛肌肉记忆般再次屈膝跳上了半空中,这一次的高度足足七丈之余。
這一番突变虽在电光石火之间,曲思扬心念电转,已不如第一次那样慌张了。他试着凝神敛气,按御风六法中的调息法控制体内风蛇之力的流转走向,这一次落地便稳定了许多。待再一次蹿向半空中时,曲思扬对登云步的收发规律已大致掌握,能够熟练调整这种神奇步法的角度与力度。
曲思扬的身影在少有行人的官道上画出高高低低的弧线,往古船港方向纵跃飞奔过去,偶而遇见一两辆马车,他便加速超越过去,最快时一步之间便能高出十丈不止。看到他身影的车夫再定晴时视线里也早不见了他的影子,便只以为是自己眼花出现的幻觉。
一百多里路程,曲思扬一路飞奔用了也就一个时辰的光景。
曲思扬停步站在古船港的码头上,回望海贝港码头方向,便如做梦一样。从与苏醒等人分别算起,曲思扬坐船走水路顺流而下,一路都顺风顺水,而翻越暗岚山走陆路去帝都的苏醒等人才刚刚离开狰突崖群山,连一半路程都还没有走出去,曲思扬便已行出千里之外了,明天过海峡便要进入煜焰国,想想都觉得激动。
曲思扬打起精神找了过海的船家,付过船资再次登船启航,船家为躲官税趁夜出海,第二日清晨,曲思扬便下船踏上了煜焰国土,抬眼都是熟悉且茂密的热带雨林。
几天之后,曲思扬终于穿过了重重雨林,到了密林最深处。他终于又回来了,二十三座巍峨屹立的古塔出现在曲思扬视线范围内,乳白色的塔顶星星点点地点缀在树冠之间,围绕着塔林的建筑群古旧斑驳,透着厚重的沧桑气息。建筑群的入口处,高达五丈的石牌坊上用黑底朱漆刻着气势恢弘、苍遒古朴的四个大字——火藏神庙。
一切都是老样子,一如师父十多年间数次带他来的时候一样,这时看着只觉无比的亲切。唯一与之前有些不同的是石牌坊下多了一群如临大敌的执事武僧,让人觉得气氛紧张了许多。
曲思扬走出密林间的小道,来到火藏神庙的石牌坊下,几名执事僧急匆匆地提着棍杖围了过来,这几名执事武僧中有几个是认识曲思扬的,一名中年武僧走过来,紧张地看着曲思扬:“曲施主,这一届的炫火大会取消了,火藏神庙今年不再对外开放,您请回吧!”
几名执事武僧脸上透着明显的戒备,曲思扬不知道火藏神庙发生了什么事,几位执事武僧的举止让他心中也紧张了起来,他定了定神解释:“我这次不是来参加炫火大会的,我和你们主持炅烛大师曾有约定,这次是来赴约的。前四届炫火大会我都曾来参加过,你们火藏神庙的许多武僧应该都认识我。”
那名中年武僧面露尴尬,嘴唇翕动,却始终没有说话。
曲思扬心思敏捷,看出了他只是职责所在,但作为修行之人又不能出口欺骗自已,而火藏神庙不让生人进庙的真实原因他又不能说,所以才欲言又止。可曲思扬此时退是不可能退的,但也不想为难这名武僧:“劳烦师父去给炅烛大师通报一声,就说烬匹的徒弟又来了,炅烛大师见与不见我,我听他的示下便是。”
那名武僧无奈地叹了口气道:“出家人不打诳语,炅烛大师已经圆寂了,曲施主这次前来是见不到他了,还请回去吧。”
曲思扬一怔。炅烛大师年已高,油尽灯枯本属自然情理,可他一心想着旧约即将得偿,怎么也没有往这个方面想过,此时一旦得知炅烛圆寂,不知该找谁去赴约,急切间脱口问了句没有头绪的话:“炅烛大师什么时候圆寂的?”
“炅烛大师圆寂已经三年了。”
“三年,都三年了么?那么如今火藏神庙的主持是谁?”曲思扬算了算时间,三年前岂不是自己和师父刚离开火藏神庙的时候吗,一时又产生了些说不清的疑惑。
“现在的主持是炫烨大师。”
曲思扬定了定神:“好,那么劳烦师父去通禀炫烨主持一声,说烬匹的徒弟曲思扬求见,当年炅烛大师是代表火藏神庙与我们师徒二人定的约,火藏神庙人尽皆知,可不是我们师徒与炅烛大师私下定的约,火藏神庙总不会耍赖不认账吧?”
那名执事武僧自然是知道当年约定的,叹了口气:“曲施主,不是火藏神庙要违约,只是现在火藏神庙另有紧要事,主持分不出精力来处理与你们师徒约定的事。”
“什么事能比火藏神庙的名声更要紧?”曲思扬咄咄逼人。
武僧被问得无言以对,半晌才回话:“此事贫僧不便对曲施主透露,还是请回去吧,等过了这一段时间,知火堂与三昧宫的人都走了,曲施主再来,火藏神庙一定会给施主一个公正的答复。”
毕竟是出家人,几乎没有防人之心,武僧说的话毫无谨慎可言,嘴里说着不便透露,却一口气都透露了出来。
曲思扬听他这样说话也觉得好笑,又憋不住想故意逗逗他,便拿着腔调旁敲侧击:“我师父是知火堂堂主第一继承人,知火堂的大人物我都熟悉,这次来的有没有一个叫烮煂的家伙?他心眼儿可坏,要是有他在,你可得叫炫烨主持小心点,以前有我师父压着他,现在我师父不在,这家伙一定是无法无天的作派,还有三昧宫的宫主煵真我也认识,长得白净俊朗和女人一样,可不要看他长得细皮嫩肉的就以为好说话,他也是极厉害的人物。”
曲思扬说着话间,见几位执事武僧的脸色一个个都变了,不由得也暗自心惊,低声自语般嘟囔:“不会吧?不会真是这两位亲自来了吧?”
没人接他的话,曲思扬的脸色也变了。火藏神庙、三昧宫与知火堂是煜焰国如今的三大部落,几百年都老死不相往来,现在突然聚在了一起,这意谓着什么,曲思扬虽然一时也想不明白,但绝对不会是什么好事。
“他们来干什么?”曲思扬低声自言自语。
“和你一样,也是来强夺火魄的,但他们野心可更大,他们想连圣女一块抢走!”
曲思扬大惊,寻声转头看去,说话的是一位老熟人——烨一。
又三年没见面了,如今的烨一和尚也老了,胡茬花白,但他的气度却宽厚内敛了许多,话语间也早没有了曲思扬初见时的火爆脾气:“曲施主,炅烛大师说的‘世有热水,可有冷火你们解开了吗?”
“他们为什么要抢走圣女?”曲思扬没有回答他的话,急切地问。
烨一看了看其他武僧,没有多说什么内情,向曲思招了招手,朝着火藏神庙里面走去:“咱们也算是老相识了,你和你师父虽说也是无理强夺我火藏神庙的圣物,但坦坦荡荡,真刀实枪地来抢,和炅烛大师订约也是一言九鼎,算不上坏人,你且随我进去看看三昧宫与知火堂来的大人物。”
烨一虽说性格内敛了很多,说起话来依然不像一个出家人,他在火藏神庙的地位颇高,如今更是火藏神庙的第一高手。众执事武僧见放话让曲思扬进庙,便也不再阻拦,曲思扬跟随在烨一身后急急往庙里走去。
“圣女现在在什么地方?”一走到无人处,曲思扬便急问。
“你好像关心圣女胜过了你们师徒十几年来心心念念的火魄,你认识我们圣女?”烨一不经意地问。
“见过。”曲思扬被他问得措不及防,也觉得自己太急躁了些,没能稳住情绪,说完又解释,“三年前在藏书阁里见过她,就是那个小哑女嘛!”
“那你又怎么知道她是哑巴的?你找她说过话?”
“没有,没有!”曲思扬突然就慌乱了。
“没有?你怎么能确定她是圣女的?”
曲思扬正想着编个谎话来糊弄一下烨一和尚,谁知烨一看似步步紧逼的盘问却好像只是随便问一问而已,并不是真想要他的回答,问完已然往前走去了,曲思扬愣了一下,急忙提步追去。
烨一将曲思扬带到了自己的禅室,进了门便随手关上了门,回过头来凝视曲思扬,此时眼神犀利,仿佛要把他看穿一样,半晌后才问:“烬匹呢?这次怎么没和你一起来?”
曲思扬不知道是否应该把师父去世的事情告诉他,沉默不语。
烨一的眼中透着精明:“你刚才跟知客僧说你师父以前压着裂煂,现在他不在了……你师父走哪了,不会是……”
“是!”曲思扬觉得隐瞒没有意义了,“师父在养成冷火时被逃逸的火灵烧死了。”
烨一的眼神暗淡了下来:“我当年在功夫上输给他,心中一直不服,这两年练成了火藏神庙的几项绝技,一直等着你们来,想和他再切磋切磋,唉,倒是我着相了。”
烨一停了停,语气越发平静:“还记得炅烛大师圆寂前亲手写给你们师徒的那一笺书信吧,看似杀气毕露,实际却是外强中干。老僧当时以己度人,总觉得他太忌惮你师父在他圆寂之后会来火藏神庙大开杀戒,想用那一纸约定将你师徒二人一军,其实并没寄希望于你们真能解开冷火的秘密。但到了他圆寂前一刻,众人都等着他留下偈语,谁知大师最后只说了一句:‘火魄给了他们吧!说完便往生极乐。当时新的主持炫烨要遵炅烛大师的嘱托,去寻你师徒来将火魄给了你们,但是被我挡住了。”
烨一说到这里看向曲思扬,见曲思扬并无任何喜怒便继续讲了下去:“我挡他,不是要违逆炅烛大师的遗嘱,而是炅烛大师圆寂之后,只有我清楚火藏神庙并没有将火魄给你们的办法。
“这个秘密火藏神庙其他僧人并不知道,也不能让他们知道,你一定也以为几百年来是火藏神庙在守护着这世上最后一枚火魄,其实这样以为的世人都错了,事实是因为它就在那里,没人能取得走它,我们只是不得以才以它為中心修建了火藏神庙。这三年来,我猜想炅烛大师的意思是叫你们自己来取走火魄,他认为你们师徒知道取走火魄的方法,或者你们会知道。现在你告诉我,你们知道取火魄的方法吗?”
曲思扬在烨一的注视下无力反驳,老实点头:“知道!”
“是圣女跟你说的吗?”
曲思扬嘴张得老大,却什么声音都没有发出来。
烨一一副我早就知道的表情,了然一笑:“那我的其他猜测也应该都差不多了,现在我们是一伙的了,我来告诉你我们现在的处境吧!”
“什么处境?”曲思扬听得一头雾水。
烨一郑重地望着曲思扬:“你知道的,炅烛大师是煜焰国境内三大部落都公认的第一高手,但火藏神庙除他之外再无顶级高手了,我在火藏神庙算是仅次大师的第二高手,可放在整个煜焰国,连前十位都望尘莫及。而我们守护着的火魄,已经够叫知火堂与三昧宫牙痒痒了。圣女偏偏也来到了火藏神庙,几百年来,三大部落的局势都没有如此紧张过。
“炅烛大师在你们师徒三年前还没离开火藏神庙时就已经圆寂了,但他圆寂的消息我们一直对外瞒着,这可不单是针对你们师徒二人。现在看来,火藏神庙可能是出了内鬼,前段时间炅烛大师三年前就圆寂的消息,终于还是泄露了出去,之后便有了现在三昧宫的宫主与知火堂的少堂主不约而同地造访火藏神庙,你知道这意味着什么吗?”
曲思扬想了想,叹息:“炅烛大师圆寂的消息你们不隐瞒还好,一隐瞒更显得火藏神庙外强中干,所以他们才敢大张旗鼓地踏入火藏神庙。我知道火藏神庙、三昧宫、知火堂这三大部落几百年来虽不算是敌对状态,但也是老死不相往来,这次当然都是闻到了巨大的诱惑。可他们想夺火魄可以理解,抢圣女又是想从圣女那里得到什么?”
“三昧宫与知火堂可不像你们师徒一样明刀明枪地来抢夺,他们野心可不是一点点,两部现在是以火神的名义,认为圣女出世是火神给火民一统的重大时机与征兆,说大家应该结束三大部落的敌对关系,打着一统煜焰国、造福火神子民的大旗来找火藏神庙商议,看着大义凛然,实则心怀鬼胎。”
“造福火神子民?很不妙啊!”曲思扬叹道。
“当然不妙,即便统一了三大部,谁来当国王?谁做大教宗?”烨一长叹一声,“又是火民的一场浩劫,就在现在,火神原上的十三城堡已经在紧锣密鼓地调动兵力了。知火堂当然也不甘失了先机,他們的神甲军你是最清楚的,人数虽少,论战力却是煜焰国之最强,此时也已部署在他们与火藏神庙的边境,与三昧宫的军队呈犄角之势,剑指火藏神庙。一旦他们来火藏神庙的目的不能达到,熄灭了几百年的战火便要在煜焰国的大地上复燃了。”
曲思扬眉头紧锁:“这么说来,他们抢夺圣女是想软禁她,然后他们便可假传圣女的话来挑起战火,满足他们的勃勃野心。”
“挑起战火不一定,是要在权力的游戏里占据至高点罢了。炅烛大师圆寂前便想到了这一点,安排了八名武僧暗中保护圣女,他们若要动粗强夺圣女,在火藏神庙的地盘里是占不了便宜的。我是怕一个处理不慎,便是一场战火。你来的时机刚好,恰恰便在这个节骨眼上,三昧宫与知火堂的人已经来了五六天,我们已经没法再拖了,所以主持炫烨安排了让他们今天下午觐见圣女。如今整个煜焰国应该只有你与圣女明白取火魄的方法,炅烛大师当年又当众留下将火魄赠予你师徒的遗言,我觉得我们或许能在这点上做些文章?”
曲思扬紧抿着嘴唇,思忖良久后方才开口:“也只能见机行事了,下午他们觐见圣女的时候我也去,正式向主持提出让火藏神庙兑现当年的承诺,借此机会先看看三昧宫与知火堂如何反应,再做打算。烨一大师若是信得过我,让我先见一见炅烛大师安排的那八名神僧!”
“老衲便是八名暗中保护圣女的武僧之首,你和我商量便是。”
曲思扬沉吟片刻,郑重嘱咐:“圣女是坚决不能落在他们手中的,今日若是撕破了脸皮,我设计拖住他们,大师与几位神僧带上圣女得离开煜焰国,暂避锋芒。”
“你有什么办法拖住他们?”
“取火魄,有了火魄在手我便能拖住他们,但情势复杂,须等一切安顿好了,你们再回来!”
“好,那就见机行事!”
觐见圣女的仪式,就安排在悬浮了几百年的火魄的下方——火灵广场。
圣女坐在南面高高的火神椅上,三昧宫与知火堂的人依次匍伏上前跪拜。
知火堂少主烮煂一直等到所有人都跪拜之后,才最后一个上前跪在火神椅前,但他却没有像其他人那样五体投地地匍伏在地上,抬头逼视着圣女,开口高声喊道:“请圣女向我等虔诚的火民,对大教宗归来的迹象给予启示!”
圣女并不理他,端坐火神椅上,面若冷霜,烮煂便跪着不起来,将早准备好的说辞朗声说了出来:“我煜焰国土裂三疆,火神的子民五百多年来日夜翘首以盼,一统煜焰国。当年火神留下的最后一道神谕中明确指出五百六十六年后是大教宗归来的时候,今年正是火藏历五百六十六年,恰是神谕之年,请圣女给予启示!”
烨一站了出来,横在圣女与烮煂中间挡住了烮煂的视线,低头望着裂煂:“圣女降临火藏神庙五年了,并未曾有人见过圣女开口说过一句话,所有人都知道圣女不能开口言语,你是什么身份?有什么资格胆敢来逼迫圣女?”
烮煂先是见有人站到了自己面前,仿佛自己是在向他下跪一样,急忙先站了起来,听清烨一的问话后,先是一愣,紧接着便是恼怒。他是知火堂的下一任堂主的不二人选,将是掌握煜焰国三分之一权势的大人物,这次来火藏神庙带了一千名精锐神甲军战士,有这一千神甲战士傍身,来去都无人能挡。
此时见一个老和尚胆敢站在跪着的自己面前来占便宜,说话还极为无理,他顿时怒火中烧,正要发火时忽听一名知客僧走入了火灵广场,向火藏神庙主持禀报道:“主持大德,三年前与炅烛大师定了冷火之约的人来了,求见主持!”
圣女的嘴角不为人察觉地往上翘了一翘。
烮煂心中一惊,冷火之约在煜焰国三大部落之间都传遍了,而与炅烛定约的正是能让烮煂心怀畏惧的不多的几个人之一——他的亲叔叔烬匹与他那个不会武功却满脑子古怪想法的徒弟曲思扬,烮煂受此一惊,哪里顾得上和烨一较劲,巴巴地望向火灵广场的入口。
炫烨也是心中一跳,三年前定约时,炅烛大师曾写下了一封杀意浓烈的信笺给他师徒二人,言明若未能弄明白“世有热水,可有冷火”的道理,再敢踏入火藏神庙,便只有一个“杀”字等着他们。如今他们既然又回来了,若不是真弄明白了“世有热水,可有冷火”的道理,那便可能是得知了炅烛大师圆寂前改口要赠他们火魄的消息。
炫烨一时也心中慌乱无措,对那名知客僧吩咐:“你去回了他,便说寺中今日有贵客觐见圣女,叫他师徒二人改日再来。”
“改不了日期了。”接着他的话音,曲思扬已经走了进来,“我的事关乎火藏神庙的声誉,可是紧要得很!”
不等炫烨反应,曲思扬已大步走到火神椅前朝着希子烟跪了下去,行完大礼,然后由怀里掏出一串吊着硕大翠绿宝石的风银项链,双手举过头顶虔诚献礼:“火民曲思扬向圣女敬献一串自己采来打磨而成的绿宝石项链,愿圣女青春永驻、万寿无疆。”
曲思扬的话不着四六,但火民向圣女敬奉自己的礼物是虔诚的表现,谁也不能阻挡,圣女站了起来,亲自走到曲思扬身前接过绿宝石项链,然后用左手按在曲思扬头顶以示祝福。
曲思扬面色虔诚高声唱颂:“我心光明!”
圣女面无表情,手攥那串绿宝石项链坐回到火神椅中。
“你弄明白‘世有热水,可有冷火的道理了?”炫烨与裂煂异口同声地问道。
曲思扬起身面向二人双手一摊,道:“没有,大教宗走了五百六十六年,‘世有热水,可有冷火便空传了五百六十六年,无人能解,我师徒二人听到这句话才也不过三年,哪里就能弄得明白了!”
“你师父呢?”
“那你敢回火藏神庙?”
二人几乎又是同时问出了自己心中最着急的问题,曲思扬看着二人并不回答,一副不知道该先回答谁好的表情。
炫烨毕竟是出家人,他指了指烮煂表示自己并不着急,曲思扬不紧不慢地转向烮煂,阴阳怪气道:“我师父听说知火堂有人违背祖训,欲撺掇老堂主与火藏神庙争夺圣女,有挑起煜焰国战乱之嫌,他老人家很是愤怒,已经回知火堂去了,我师父的脾气少堂主你是知道的,我看他这次是想废了老堂主自已来替火神主持正义了!”
“你胡说!”烮煂已经不能镇定了,他这个叔叔的脾气他当然再清楚不过了。當年烬匹若不是醉心于武学,无心争位,知火堂的掌权人确实该是他,并轮不到裂煂的父亲。烬匹一辈子脾气火爆、做事强硬,若教他使起性子来,天王老子也挡不住。
曲思扬一副皮里阳秋的无赖模样:“胡不胡说你比我清楚,我也懒得和你解释,我这师父一辈子没有婚娶,身边亲近的人也就我曲思扬一个,说不定我以后还能捞个堂主当当。裂煂,咱俩也是老相识了,虽说以前不怎么谈得来,总还是自家人,我要当了堂主,你放心,也亏待不了你!”
“住嘴!”烮煂的脸色越变越难看,曲思扬这一番冷嘲热讽,加上他确实有此顾忌,此时已经是恼羞成怒,他对曲思扬怒目相对,身后十余名知火堂的高手都随着他的怒吼站了起来,“不要嚣张,我现在就灭了你,看你怎么去当堂主!”
曲思扬盯着烮煂气定神闲地冷笑:“十几年的老相识了,说翻脸就翻脸,这就要动粗了吗?”
曲思扬说完慢斯调理地由怀中取出一只不足一寸高的水晶小瓶,高高举过头顶,小瓶子里装着一些碧绿色的液体,在众人头顶火魄的照耀下,水晶小瓶也和一枚绿宝石一样熠熠发光,他冷傲地问:“烮煂,见过三昧火油吗?”
他这一问,烮煂大惊,三昧火油是在煜焰国失传的控火术中排名前三的火油。
三昧宫那边的反应比他要大得多,以煵真为首的十余人一听“三昧火油”四个字,下意识地起身便往后避让,其中几人甚至踢翻几张椅子,曲思扬举着装三昧火油的水晶瓶,转头看向煵真:“果然还是煵真大人识货,也是,三昧火油便是从你们三昧宫流传出去的秘术,你们当然最清楚它的威力了!”
煵真脸色变了变,却并没有与他计较。
“少吓唬人,三昧火油失传也三百年了,你拿的肯定不是三昧火油!”烮煂知道曲思扬虽然不会武功,但博学多闻,最是擅长唬人。
曲思扬懒得理它,走到火灵广场的荷花池旁,启封了水晶瓶,小心地滴了一滴三昧火油在荷塘中。火灵广场上聚集的人大部分对三昧火油都是只闻其名并没有真正见过,但三昧火油的名号太响了,没有人不知道它,一时间,所有人的目光都聚在了曲思扬身上。
随着那一滴三昧火油滴落,奇异的事情发生了,那滴落的绿色火油与水面接触的瞬间就迅速扩散开来,形成了一张肉眼可见的半透明油膜,铺在整个荷塘水面上。转眼之间三昧火油便与荷塘里的水发生了激烈的反应,荷塘中的水仿佛成了可以燃烧的材质,悄无声息,但却剧烈无比地被三昧火油燃烧,只一小会儿,荷塘里的水与开的正茂盛的一池荷花便被烧得干干净净。
最后,能量殆尽的油膜渗入了泥土之中,原本盛开的一塘荷花,只是因为滴入的一滴三昧火油,倾刻之间变成了灰烬枯枝。
火民都知道三昧火油的传说,知道它是能连水都燃烧,蕴藏神鬼之力的火油。在场的人中除了煵真与曲思扬,并没有其他人亲眼见过三昧火油究竟有多大的威力,一时之间都看傻了眼。
曲思扬趁众人失神,悄悄溜到圣女希子烟身边,准备带她逃离此地。今日的情势曲思扬已经看得很明白了,三昧宫与知火堂的人根本不可能放走圣女,在他们眼中圣女已经是他们口中的一块肥肉了。现在还在火藏神庙的势力范围内,他们就已经如此嚣张,圣女一旦落入他们手中,后果真是不堪设想。
“冷火!”就在这个关节眼上,圣女突然开口。
在众人都慑于三昧火油的神威下,整个火灵广场鸦雀无声的时候,圣女这一声,突兀又清晰,即便是在场火藏神庙的大部分僧人也是第一次听见圣女金口发声。一时间火灵广场更是静得落针可闻,所有人都惊讶不已地望向圣女。
圣女举着曲思扬敬奉给她的那条绿宝石项链的吊缀,对着半空中悬浮着的火魄微微抬头,入神地盯着那块宝石,根本没注意到众人的惊诧,继续自言自语:“它果然是活的!”
曲思扬心中叫苦不迭,本来想着自己若是凭武力想救走希子烟是万万不能的,任何一个练过几天武功的人都能打得自己满地找牙,但借众人被三昧火油的威力震憾之时,偷偷带她出去还有些希望,谁知道关键时刻希子烟自已却坏了事。
希子烟从封存冷火的水晶瓶上收回目光,望向溜到自己身侧的曲思扬,看他表情才明白自己这一开口可能闯了祸。本来这帮外人一来她就感觉到了火藏神庙里充斥着紧张气氛,但此时既然已经开了口,收是收不回来了,干脆就不再装哑巴了吧。她也不理会众人的诧异,笑望着曲思扬:“曲思扬,你真的把冷火养成了,真漂亮啊,火的精灵,可以在任何地方舞蹈的精灵!”
希子烟的声音里透着一股少女的天真烂漫,烮煂被她开口说话这件事本身已经给气得快要吐血了,他眼露凶光盯着烨一和尚狠声怒吼:“老和尚,你不是说圣女是哑女吗?不是说她自从进了火藏神庙五年之久都没有说过一句话吗?来,来,你来给我解释一下她怎么又会说话了?”
烨一此时也是心乱如麻,本来寄希望曲思扬设计拖住众人,由自己护送圣女离开,圣女这一开口,情况真不知道会怎么样,他也气不打一处来地冲烮煂吼:“我怎么知道,或许是火神显灵又赐予了圣女开口说话的能力!”
烮煂火冒三丈,再也忍不住了,冲手下人发令:“给我把圣女先抓起来再说!”说着自己一马当先便朝圣女冲去。
“放肆!”希子烟猛然转头冲烮煂暴喝,所有人都停住了,圣女吼出这两个字时,完全不是一个少女的样子,更像是一个暴戾王者该有的气场,没有人能准确形容那一瞬间圣女身上产生的威严,在那一股威严之下,离他最近的曲思扬都突然产生了一种顶礼膜拜的冲动。
而被圣女怒视着的烮煂,根本无力对抗她施加的压力,双膝一软直接跪了下去,如果非要烮煂来形容自己的感受,他只能说自己看到了神威,在圣女的神威面前自己卑微如蝼蚁,仿佛必须立马跪下才能稍减自己犯的罪孽。
“冷火既已出世,火民便该警醒,这是大教宗归来的第一个征兆,接下来的第二个征兆便是火魄被取!”圣女冷漠地环视众人,被她目光扫过的人全部跪伏在地上。
火魄安静地悬浮在众人头顶的半空中,如五百多年来的每一时每一刻。
“那么请圣女示下,大教宗此时身在何处,我等该如何迎接大教宗归来?”煵真跪在地上虔诚地问。
“大教宗不需要任何人迎接,他将带着火云归来,大教宗归来的时候,火域之内一片纯净,贪婪、色欲、伤悲、暴怒、懒惰、自负、傲慢,都将化为灰烬,他携带的威烈将尽焚卑劣的灵魂,整个世界都将沐浴在火神的神光之中!”
说完这句话之后,圣女仿佛虚脱了一样,身子一软便要瘫倒,曲思扬急忙起身,趋前一步揽住了她,圣女身上那股让人不敢逼视的神威褪散了,她又恢复成了那个安静美丽的哑女模样。
曲子烟头上沁出了一层细密的汗珠,仿佛是火神在刚才短暂的时间里借用了她的身体,她却趁所有人低头跪俯的时候,冲曲思扬做了一个俏皮的鬼脸。
曲思扬一时之间也迷糊了,难道说她刚才的所做所为都是装出来的?那些听起来深奥的话,可能是她读过的某一本书中来的,可那种让人不敢逼视的神威又是怎么装出来的呢?曲思扬一时也迷惑不解。
众人身上的压力也都消失了,烮煂带来的知火堂高手中的首领叫熛夷,是一位武功奇高但性情暴戾、睚眦必报的人,他被圣女身上那一股神威压倒跪地时,心生怨恨,此时一旦压力消散,起身二话不说便掏出一张上好弦的机弩对准了圣女。此时只想报圣女强行压制他下跪的仇,恶从胆边生,什么都顾不了了,他在火头上的时候,烮煂也压制不住。
曲思扬见机不对,猛然提气运起体内的风蛇,揽腰抱起了希子烟,朝着火灵广场的出口拔腿就飞奔了出去,熛夷手指扣动板机,三支连弩箭同时射出,但他志在必得的三支箭矢只射中了曲思扬与希子烟残留在他眼中的影子,然后穿过残影钉在了火神椅上。曲思扬与希子烟的残影,在人群中画出一道弯曲轨迹,奔向了火灵广场的出口,他们带起的劲风刮得沿途众人面皮生疼。
抱着圣女的曲思扬仿佛凭空消失了,待众人回过神来冲到火灵广场的出口时,哪里还有曲思扬和圣女的影子,追都不知道该往哪个方向去追。
希子烟只觉得身子一轻,耳畔风声呼啸而来,前一秒钟还被人用弩箭指着,一下秒便在曲思扬的臂弯里腾云驾雾般逆风飞翔了起来。曲思扬一个纵身便是十余丈的高度,巨大的失重下希子烟紧闭双眼,紧紧地抱着曲思扬的脖子,一开始的惊恐尖叫很快就变成了惊奇与激动的欢叫,曲思扬怀中的火倭狨探出头来,睁着圆圆的眼睛懵懂无知地盯著哈哈大笑的希子烟。
转眼之间,二人便来到了十余里之外的一片树林前,曲思扬收起真气落下去,放慢了脚步往树林走去,已经不在空中的希子烟,仍然紧紧抱着曲思扬的脖子舍不得放开:“曲思扬,你怎么变得这么厉害了?”
“这可不算厉害,要真打起来我其实谁也打不过,只是逃命的功夫天下第一罢了!”曲思扬有些心酸又有些得意。
“那你这天下第一的逃命功夫叫什么呀?”希子烟歪着脑袋又问。
曲思扬不由得就想逗逗她:“你不是什么都知道的圣女吗,还要问我?”
“我也不是什么都知道啦,但是我知道你喜欢我!”
曲思扬被希子烟突然的转折给弄懵了,低头看去,呼吸可闻的少女双手环抱着自己的脖子,面色羞红,却不避开他的注目,仍然极为认真地又问:“你说,你是不是喜欢我?”
“是,我喜欢你!”这句在心里藏了三年的话,真说出来时自然而然,便如流水潺潺、白云舒展,并没有想象中那么难堪。
“那你会不会娶我呀?”
“我当然要娶你呀!”巨大的喜悦冲破了迟钝的心房扑面而来,停住了脚步的曲思扬在巨大的喜悦中安静了下来,温暖地笑着。
希子烟欢快地大叫:“曲思扬要娶我了,曲思扬要娶我了……”
不远处的树林里,走出七名身着暗褐色袈裟的武僧,尴尬地相互张望,他们从来没有见过圣女开口说话,谁知道第一次听见圣女开口说话,就是这样一句让出家人尴尬的话。
曲思扬终于看见了七名武僧,这片树林是烨一和他约好的地方,七名武僧是炅烛大师留给圣女的护身符。
曲思扬放下了希子烟,朝她身后指了指:“在这里等我,我还得回去一趟,有几位神僧保护你,没事的!”
希子烟回头,这才发现有一群人在背后,顿时羞红了脸,低头嘟囔:“那你快点回来!”
曲思扬嗯了一声,转身施展开御风步法,弹丸一射,转瞬之间便消失在众武僧眼前。
火灵广场上,三昧宫与知火堂众人对曲思扬突然施展的绝世轻功,以及他抱起圣女逃走的事情一时无所适从,若是去追,连个方向都没有,若是不去追,这兴师动众的一趟就算白来了。可如今和火藏神庙算是破了脸,炫烨的一句话,可能就是一场不可避免的战争。
若是真打起来,这三大部落倒是谁都不服谁,因为大家都心知肚明,谁也没有能力把另外两方吞并下去,三昧宫与知火堂这次兵临边界,只是为了在火藏神庙争取更大的利益,大部兵马只是个威慑,并没有谁真想挑起战乱。
火藏神庙的领域上并没有城主领主之类得人物,但全民皆信徒,一旦打起来便是一场圣战,他们是会为了火神流尽最后一滴血的最虔诚的火民。
众人都不知所措之时,炫烨站了出来,他声音宏亮地压住了嘈杂的众人,却并没有一丝怒气:“诸位施主,可否先听老衲一言,圣女既然已经启示了神谕,各位此行的目的便算达到了。为避免众生荼毒,火藏神庙对诸位施主在圣女面前的僭越行为便不予追究了,望各位念着万千火民不易,能好自为之。圣女所启示的大教宗归来三大征兆之一的冷火已经出世了,大教宗归来之期迫在眼前了,老衲想诸位没有人想留一个满目疮痍的煜焰国给大教宗吧?”
三昧宫的宫主煵真以前是不相信世上真有火神存在的,但今天亲眼看见圣女身上显示的神迹,一下子颠覆了他几十年来坚定的世界观,在超出他理解的神迹面前,煵真先是茫然,而后便生出了退意,但紧接着便明白火神若真的存在,就更不能让圣女落在别人手里了。他本性并不坏,只是年少时见了太多社会角落的阴暗龌龊,就连自己的授业恩师都差一点把自己害死,所以他对谁都信不过,总是不自觉地设法让自己任何时候都能处在一个更有利的位置。
烮煂也是被圣女口传神谕时的神威彻底给吓住了,刚才熛夷放弩箭射向圣女时他没来得及阻挡,他其实倒并不是在乎圣女的安危,只是害怕熛夷的鲁莽行为会让事情变得不可收拾。正不知该如何补救呢,听炫烨开口说了不予追究的话,倒先释然了,盘算着现在最紧要的是先打道回府,叔叔烬匹若真的回了知火堂,一旦被他闹起来也真不好应付。
就在这时,只见一道虚影拉出呼啸的风声飞了进来,虚影带起的劲风再次刮得沿途众人面颊生疼。待虚影停下脚步站定,众人定睛看去,诧异地发现来人正是刚刚抱着圣女逃走的曲思扬,只是这次回来的只有他一个人,此时却不见了圣女的踪迹。
这一次曲思扬的身影在众人的诧异中猛地止步,停在了火藏神庙主持炫烨的面前,不等炫烨回过神来,开口便问:“炅烛大师当年和我师父定的冷火之约,你们火藏神庙还认不认?”
“当然承认,炅烛大师说出的话就代表火藏神庙,我们永远都承认!”
“好,冷火我已经养成并交给了圣女,我一开始说它是我敬奉给圣女的一串项链只是因为刚才人多口杂,怕冷火给火藏神庙惹上麻烦,既然刚才圣女认出了它,并叫破了它的名字,我也就没必要隐瞒了,现在我便依约来取走火魄。”
炫烨低叹了一声,一脸惭愧:“不是火藏神庙要耍赖不给你火魄,实在是没有能力给。说实话,炅烛大师圆寂时曾说过再见你师徒时,无论冷火之约如何,都要将火魄赠予你们,可是炅烛大师并没说该如何赠予你们便圆寂了。”
炫烨环视众人一圈,说:“诸位或许不是很清楚,五百六十六年前,大教宗遗失了圣火令,之后不久大教宗便坐化了,从此煜焰国以火藏神庙、三昧宫与知火堂三大部落裂土三疆,各自为王,有过一段近百年的相互攻伐。可是因为谁也无法吞并另外两家,最终各自为政安稳了下来,这一切究其根源便是因为火魄。世上的最后一枚火魄悬浮在这里五百六十六年了,但谁也没有取走他的能力,所以火藏神庙只能依它而建。
“因为圣火就在这里,世上才有的火藏神庙。曲施主你若是真能取走火魄,那便是火藏神庙之福,火神子民之福。圣女方才下示的神谕大家都听到了,大教宗归来的三大前兆分别是冷火出世、火魄被取、火云回归,你若真能取走火魄那么两大前兆便都应了神谕,还都应在了曲施主你的身上,你便是大教宗归来的第一功臣!”
“好!”曲思揚掏出怀中的火倭狨,敞开了衣袍,抱着火倭狨屈膝提气,纵身一跃,身形原地拔起,在众人的注视之下,他这一个纵跃便跳到了十余丈高的火魄旁边,更奇的是他并没有落下来,而是和火魄一样悬浮在了十余丈高的半空中,又是神迹一样的奇事。
刚才他救走圣女的时候只是快,大家还只是觉得地轻身功夫厉害,现在曲思扬仿佛身无一两重,轻如鸿毛般地悬浮在了半空之中,这就不是他们认知里可以理解的事情了,只能认为是神迹。
火灵广场上的人呆若木鸡地抬头仰望,看到曲思扬用敞开的长袍将火魄和火倭狨一起包裹了进去,然后他就保持那个姿势悬浮了有一炷香的时间。在众人脖子都仰得酸痛时,曲思扬解开了包裹火魄的长袍,火魄消失了,他在众人惊讶的眼神中,悠闲地浮在半空中穿好了衣服,将火倭狨再次放入怀中,这才又一个纵身跳了下来。
煜焰国悬浮了五百多年的最后一枚火魄就这么不见了,炫烨的目光还痴痴地盯着火魄长年悬浮的虚空,一阵强烈的失落感包裹了他,火藏神庙是因火魄而建的,现在它被人取走了,火藏神庙还有什么存在的意义。
“大教宗归来的第二个前兆,我也帮你们应了神谕,哈哈!”曲思扬狂笑着环视众人,震惊过后的众人盯着曲思扬目露贪婪,曲思扬向烨一使了个眼色,冷哼一声,身影一晃再次化为一道流光残影冲过去抓住了烨一的手腕,转瞬之间,再次凭空消失。
烨一一开始便运足了炫火之气,试图跟上曲思扬的步伐,谁知道只是勉强跟了两步便几乎让曲思扬的气息岔乱,关键时刻,一股奇异的真气,由曲思扬的手心透过烨一的劳宫穴钻入了他体内。
那股真气一钻进烨一的身体便四处奔走,烨一本能地运起体内的炫火之气去与之抵抗,谁知道这两种真气各行其事,压根就不产生碰撞消耗,待这一股真气遍布全身时,烨一只觉得自已的身体变得轻飘飘的,仿佛自己变成了曲思扬手中提着的一个物件,随着他风驰电掣地破风前行,都来不及看清眼前一晃而过的风景,就已经身在十余里之外了。
此时,一眼看清了面前的圣女与七名武僧,烨一才终于相信这片刻的光景,自已已经行出了十余里地。
曲思扬待烨一平复了气息与心绪,方才郑重地对转向他:“烨一大师,今天的形势你也看清楚了,三昧宫与知火堂的人今天都亲耳听到了圣女口示神谕,而她所示神谕中大教宗归来的两大前兆都已应验了。虽然取火魄我是刻意为之,但谁知道我的刻意为之是不是也在火神的预料之中,他们只会更加坚定地相信,圣女在他们这一场争斗里的价值是巨大的。
“刚才他们只是一时慑于神威,待清醒过来后是不可能放过圣女的,而火藏神庙但凡反抗便要爆发一场不死不休的圣战,那便真如主持炫烨所说的一样,大教宗归来只能见到一个战火四起、火民流离所失的煜焰国了。
“我想了一中午,要避免这一场火民的大劫,只能是你们保护圣女离开煜焰国暂避锋芒了,走得越远越好,过海北上去东陆大渊,到大渊帝国的帝都珠郡去应该是最好选择,即便三昧宫与知火堂的人追了过去,也不敢在大渊皇帝的脚下乱来!”
烨一眉锋紧锁:“只怕到不了鲸吞海峡便会被他们截住!”
曲思扬仿佛早想好了对策:“火藏神庙这里我可以再设计拖上一拖,你们得立刻出发,以防万一。”
“曲思扬,你不跟我一起走吗?”希子烟脸色变了。
“你是煜焰国的圣女,我得替你和你的子民们先稳住局势,你先走,我随后便来找你!”曲思扬尽量说得轻松,不想让希子烟担心,他从怀里掏出火倭狨递向希子烟,“帮我照顾它,也让它替我逗你开心!其实,让你们去大渊朝避祸,还有其他方面的考虑,有件事想让你们帮我去做!”
希子烟低头接过火倭狨,极不情愿地问:“什么事?”
曲思扬又从怀里掏出一封提前就已经写好的信笺,递给她:“我在大渊国的时候,交了几个朋友,有一个叫苏醒的救过我的命,他现在也在去往帝都的路上。跟他在一起的人中,一个叫知铁,一个叫布日古德,都是很厉害的人。他们特点明显,你们顺着帝都盛乐大会的线索去找,应该很好找的。见了苏醒后,把火倭狨和这封信给他,他看了信就都明白了,有他们几个与烨一大师和这几位神僧在你身边,我便可以安心周旋煜焰国的事情了!”
“那你可得早点来找我,你不在的这三年都没人跟我说过一句话……”希子烟的声音很低很低,那种强烈又巨大的孤独仿佛又要汹涌地淹没她。
“我会很快就来的,你以后也不用再装哑女了,快走吧!”
“可是,曲施主你用什么办法拖住他们呢?”烨一担扰地问。
听了烨一的询问,曲思扬无声的出了一口长气,长久地盯着烨一,双眼如两潭深不见底的水,但终是他没有回应烨一的问题,只说了一句火神子民都熟悉的话,只有短短四个字,却仿若誓言,他说:“我心光明。”
说完这一句话,曲思扬转身一晃,身影瞬间消失不见。
烨一望着空空的林间小道,伸手不经意用袈裟的袖角擦了擦眼角,那一句我心光明打消了烨一的所有疑虑。
曲思扬第三次出现在火灵广场时,依然是带着呼啸的风声凭空出現的,这一天众人已经见证了太多神迹,每一次都和曲思扬有关,但并没有人知道他为什么还要回来,这一次回来又是要干什么。
曲思扬这次回来的身影停在了烮煂的面前,他面色轻松,待烮煂适回过神后,玩笑般问烮煂:“烮煂,你来猜猜火魄我已取,圣女也在我掌控中,我为什么又回来了?”
烮煂被曲思扬问得满头雾水,半晌才反应过来,没好气地讥讽:“你诡计多端,我怎么能知道你的心思,今天圣女被你劫了,火魄也被你抢了,你回来该不是要一统三部,做煜焰国的大教宗吧?”
“我是来救你的,烮煂!”曲思扬一副语重心长、痛心疾首的表情。
烮煂可不领他的情:“呵呵,你来救我?我叔叔回了知火堂,他若大闹一场真要去当堂主,有那帮支持他的老东西在,确实谁也拦不住他,你现在来救我?你巴不得我死了才是真的吧!”
“我真是来救你的,因为只有我知道大教宗的真实消息。”曲思扬压低声音对烮煂说,然后回头环顾四周,傲然向众人发问,“你们有谁知道圣火令是什么东西?”
见无人能回答,他才又说:“诸位以为我曲思扬孤身一人,何以胆敢出现在高手环伺的火藏神庙,又何以能救走圣女、摄取火魄?”
曲思扬留了片刻空白,让众人思索他这几句话,虽然明知他们不可能想明白,片刻之后才将之前编造好的话语缓缓讲出:“圣火令其实并不是一个物件,我曲思扬其实便是大教宗的圣火令。大教宗最清楚我的忠诚,施法将我变成了为他存储圣火力量的容器。倒是你们,尤其你烮煂,带着神甲军兵临火藏神庙,意图劫持圣女、夺取火魄,准备发动煜焰国的内战,你野心大得很哪!烮煂你再猜猜看,我若如实向大教宗回禀你的这些行为,他老人家是信我还是信你,他老人家会怎么想,又该怎么惩罚你!”
“你造谣!”烮煂脸色铁青,冲曲思扬怒吼,其实内心深处已经对曲思扬的话信了八九分,他做贼心虚,下意识害怕大教宗的惩罚。
“造不造谣不是你我说了算的,大教宗自可明鉴,只是现在大教宗被困在一个神秘的地方,我们如果破解不了火云的秘密,就无法解救大教宗离开被困之地。火神在上,这是一个诸位向大教宗表忠心的机会。大教宗已经为我指明了解开火云秘密的关键,但是只我一个人不行,需要人手。烮煂,你我一脉相承,我先问你,愿不愿意陪我去破解火云的秘密,迎接大教宗的归来?”
烮煂犹豫不语。
曲思扬对他的小算盘再明白不过了,凑到烮煂耳边低声说出解开他心结的秘密:“我知道你在担心什么,有个秘密于情于理不能再瞒你,我师父并没有回知火堂去,之前那样说确实是我在唬你,他已经死了!”
“死了?叔叔他真的死了?”烮煂心中先一松,又不相信地问。
“死得干干净净、恣意张扬,和他活得干干净净、恣意张扬一样!要不然取火魄这种大事,他盼了半辈子怎么会缺席?你再细细想一想,我和我师父哪一个像是喜欢当堂主的人,是你自己太想当堂主才会觉得别人和你一样看重那个位子!”
烮煂仔细想想曲思扬说的,确实没错,终于放下了那块心病,立马大喜表态:“好,我陪你去破解火云的秘密,一起迎接大教宗的归来!”
曲思扬暗暗松了一口气,转头望向煵真:“三昧宫怎么说?”
煵真心中也是巨浪翻滚,他第一次见曲思扬的时候,曲思扬体内一丝炫火之气都没有,如今却制出了冷火,又取走了火魄,再加上有圣女的神谕在前,他终于相信了火神是存在的。想到这里,煵真真诚地对上曲思扬的眼睛:“三昧宫也陪你去破解火云的秘密,一起迎接大教宗归来。”
“为了火神子民,老僧也陪曲施主走上一遭。”炫烨不等曲思扬发问便表明了火藏神庙态度。
“好,火神的子民就该同心同德,这样大教宗归来时才不至寒了心。烮煂,你和煵真宫主发令让守在火藏神庙边界的将士们各回本部,炫烨大师请备一艘结实宽大的海船,船上备足清水干粮,然后三昧宫、火藏神庙、知火堂各选出三十名勇士,三日后我们由鲸吞海峡登船入海!”
“火云是在海上吗?”烮煂忍不住问道。
“是,煜焰国的南方海域暴风眼之海,也有叫暴风眼之岛的,但这个地方只是传说中存在的一个地方,你们或许有人听说过,但世上却并没有人真的找到过。”
“但是,我有坐标,大教宗给的坐标!”曲思扬最后说了这一句便不再说话了,大教宗归来与圣火令什么的都是他杜撰出来的,暴风眼之岛与火云的秘密却是在《皇极意经》中详细记载的,那是风族与火族之间的一片恶魔之地。
贰
“七海是哪七海?”问话的老人鼻梁高挺如一道险要的石峰,两侧眉弓深陷处,蓝色瞳仁像两潭深不见底的幽泉,一头卷曲的金色长发映着朝阳的红光。他安祥地盘膝坐在沙滩边一块巨大的砾石上,卷曲的长发不加束缚,一直披散到石头上,被海风吹拂着轻轻飘动,飘逸中透着笃定与从容。
“太昊海、珊瑚海、金沙海、绿海、亡者之海、暴风眼之海和冰海。”声音稚嫩的七海鱼珠回答完爷爷的问题,抬眼望向老人身侧扮鬼脸的姐姐,气恼地向爷爷撒娇告状,“爷爷,你看姐姐,她又用看傻子的眼神看着我?”
“整个大海都是我们七海家的,只有爷爷才将它分得那么细,还拿来问你。这么幼稚的问题,愿意认真回答的人当然是傻子了!”七海飞莲调侃妹妹道。
七海鱼珠眼泪汪汪,委屈地望向巨大砾石上端坐着的爷爷。
海风吹动老人披散的长发,千丝万缕在风中飘扬,他却好像在问完那句话后就闭上眼睛睡着了一样,半晌才悠悠吐出一口长长的气息,伸手撩起脸上的几缕长发。
他先冲七海鱼珠做了个夸张鬼脸,才缓缓开口宽慰她:“鱼珠啊,别理你姐姐,在你还没有出生的时候,爷爷倒是真认识一个傻子,她每天围着爷爷转,爷爷若问她‘七海是哪七海呀?她也会把七海的名字一一背出来,然后还给爷爷解释亡者之海为什么叫亡者之海,金沙海里有些什么神奇的物种,说冰海如今划分成了鬼狐的领域,而百贝家就只在绿海活动,谁若是跨海域去抢夺别人的东西,七海家就会以海神的名义维护大海上的规矩,去惩罚他们……”
“哼!”七海飞莲重重地冷哼一声,打断了爷爷的话,冲他生气,“你最偏心,鱼珠在你眼里什么都比我好!”
“小飞莲,又生爷爷的气,爷爷对你才是最看重的呀!海神杖都给了你,整个大海上的事都让你一个人做主,你还不满意,还老和鱼珠淘什么气!”
“海神杖又不是什么好东西,鱼珠要的话,给她好了!”七海飞莲依然气鼓鼓说道,“你们一个个都躲起来享清闲,七海之上谁出了事都来烦我。你刚提到的鬼狐,前两天又来给我找麻烦,他说自己带了三战船的手下去靖北港,找一个杀了他弟弟的小姑娘报仇,却被人家一个小姑娘将他三战船的手下杀了个干干净净。本打算以多欺少,现在遇上了硬茬,打不过,吃了大亏又灰头土脸地跑来让我给他做主!”
“哦?”老人的表情认真了起来,“对方是什么人,如此厉害?”
“秀水城陆家的人,叫陆舞,年龄不大,却是大渊帝国江湖上顶尖的人物,与东海长生剑、铁域定乾针齐名的秀水逐影弓便是她,据说今年才十六岁!”七海飞莲的语气说不清是敬畏还是不服气。
“哦。”老人了然一笑,“陆家人,那就不奇怪了,飞莲你拿到海神杖那年好像也是十六岁!”
“这可不一样,海神杖是爷爷给我的,不是我凭本事争来的!”七海飞莲毫不领爷爷的夸赞。
“这么说可冤枉爷爷了,你的父母、叔伯、姑婶,还有同辈兄长姊妹们哪一个不想要海神杖?七海家想要海神杖并且自以为有资格要它的人能站满这个海滩,你说爷爷怎么不给他们?还是我的飞莲比他们优秀呀。别老和爷爷怄气,说说你的正事吧!”
七海飞莲这才展颜一笑:“好,不和你计较,我拿到海神杖已经七年了,按祖例早该巡海立威了,只是因为海上近几年无事,便一拖再拖。百贝家前年来太昊海朝圣海神时,说途中遇上海啸损失了一船贡奉,绿海的圣地亚哥家便学着他们的样子减了三成的贡奉,我学你怀柔的样子没有追究,但这终归不是长久之道,他们这是欺我年少掌权,又是女流之辈,巡海立威迫在眉梢了。”
老人点头:“是该去巡海了,老祖宗留下的规矩,总有它的道理!”
“巡察七海快也得三年,在此之前我想先去一趟靖北港,不論鬼狐有什么居心,总得把这事了结了,也算是立威吧。如果需要我就顺道再去一趟秀水城。”
老人眉头锁了起来,半晌后郑重开口:“两件事得提,第一件,爷爷还是想劝你不要去沾惹陆地上的事,可你从小主意就牢,爷爷知道你既然提出来要去靖北港,劝也是劝不的。也罢,如今你是七海家主事的人,而秀水温家也依然没有失势,你有你的考量,要是想好了,那就去吧!第二件,我们姓七海,但大海并不是全由七海家说了算的,难道亡者之海你也管得了吗?你年轻心大是好事,但对大海不能矢了敬畏。”
七海飞莲对爷爷的劝慰不置可否,蹙眉思索半晌后,眉锋舒展开来:“那去靖北港就定了,我想带鱼珠去!”
七海飞莲说完,看了一眼面色阴沉下来的的爷爷,也不等他拒绝抢着说理:“鱼珠已经九岁了,还从来没有离开过太昊海,总要长些见识嘛,七海家的人只知道七海是哪七海,其他什么都不懂,不得叫人笑话呀?”
七海鱼珠也变了笑脸,兴奋地问七海飞莲:“姐姐,秀水城可以看到你给我说过的杂耍吧?还有那个鲨鱼形的麦芽糖也能见到吧?”问完又怯生生地望向爷爷,就怕他不答应。
老人听七海鱼珠的语气中满是对陆地上事物的好奇与向往,舍不得放她走,又舍不得让她失望,一时不知该如何应对,故作生气,转过头去不理七海鱼珠。
七海鱼珠爬上岩石钻到老人怀里,撒着娇摆弄他的胡子:“爷爷,就让我和姐姐去玩一次嘛!”
“玩?”老人依然沉着脸,“上岸能是玩儿吗?”
“我有你亲自指派的星象师卜易成相助,手中还拿着海神杖,自然都能安排周全。”七海飞莲正色,毫无妥协的意思。
老人叹息了一声,无力地摆了摆手:“那你只是礼貌地来问老头子一句罢了,去吧,去吧!”
望着七海鱼珠牵着姐姐的手走远,老人的眉头紧锁,七海姐妹的身影,衬着海天一色间巨大的红色月亮,这景象卜易成提过,是乱世之兆,乱世、盛世是陆上王朝的迭替,和七海本来没有什么关系,但是,七海飞莲的气象好像并不是守着七海无恙就能满足的。
老人冲姐妹俩的背影低声喃喃:“你们真知道七海是哪七海吗?”
叁
琴声从湖面上传来。入冬以后,万物归藏,湖面虽未结冰,但是四野苍茫,缥缈的琴声破开了天地之间的清冷,连枯枝败叶仿佛都活了起来。
琴曲的内容,是本朝已故文豪柳闲庭年少轻狂时为爱侣燕妮所做的《点绛唇》,曲调优雅从容,这是一曲在民间广为流传,诉说无尽相思的情爱之曲。抚琴之人手法娴熟,弦音之中透着淡淡的忧愁,只不过抚琴人虽然对琴曲的宫商变化熟极,却并不懂柳闲庭谱曲时的情怀。
铁羽在音乐上的造诣,能听出抚琴人的琴恰好和自己携带的琴型制一样,是一尾五弦古琴,他甚至能听出抚琴之人是一名女子。五弦古琴已经快要绝迹了,铁羽不由得拨起了好奇的心弦,收了收马缰,让白马放慢了脚步,沿江堤缓缓踱着步子走在琴声之中,最后索兴停了下来,跨下马鞍,踩着琴声的节奏,极慢极轻地迈着步子。
离开一针堂已经两个月了,一开始快马加鞭、躲躲藏藏,生怕被铁王堡的人截住,但一路也无惊无险,渐渐就放松了警惕。到了青玉城早没有了心理防御,这里距帝都不过两百多里地,也再没有艰难的山程水路要跋涉。剩下的路全是青石铺就的官道,快马放鞭用不了两天就能进帝都,皇帝的盛世乐典还有十来天的时间才举行,便是在青玉城歇几天再走,也误不了盛典。
青玉城是一座著名的文化古城,因为盛产青玉而得名,出了无数琢玉的名家,世人多以能佩带一块青玉而为荣。青玉城与帝都东邻产温玉的兰墨城并称青兰玉都。
青玉城说起来是一个城,但规模与人口却是普通城池的好几倍,放眼大渊帝国也只有兰墨城、明河城可与之匹敌。而这三座城是帝都珠郡的前门庭,都是驻军重镇。青玉、兰墨、明河以外的其他城池都是城守直接掌握府兵营的军权,但这三座城却不太一样,它们守着帝都的要塞,战略位置特殊。
单拿青玉城来说,这座城的城主是皇帝亲哥哥的儿子苏运行,虽然由王爷领城守要职,但府兵营驻军的将军却是皇帝钦点的萧家后起之秀萧景,珠郡府兵营指挥使萧默的弟弟。萧家这两位青年将军论军衔不算高,领兵也不算多,平时又都行事低调。但因为他们所镇守的位置极其重要,兄弟二人手握珠郡、青玉府兵营指挥使的虎符,便相当于是手握着皇家的命脉,若不是完全值得信任的人,皇帝是不会把虎符交给他们的,所以萧默、萧景虽然行事低调,但在军界之中甚至庙堂高处也没有人敢轻视这二位将军。
朝廷之中也一直流传着萧默、萧景的父亲萧静城的将军的掌故——九牛塔战役。当时,皇帝遇伏遭困,萧静城在突围中生生替皇帝挡了八刀,回营后险些没能救过来,而皇帝为了将重伤昏迷的萧将军拖回营地也受了敌人三刀重创。
这个故事无论真假,远不会是传说的那么简单,庙堂之上那些老谋深算之人都深深明白,世上的人富贵卑贱各有前因,萧家后人的所处的关键位置仿佛是对传说的佐证,庙堂之上便都客客气气,对这两位萧将军更加礼敬。
青玉城城主苏运行便深谙此中道理,他虽然身为城守,名义上权制府兵营,又贵为皇族,但对自己手下这个寡言少语又从不出风头的萧景将军一向有礼,平日大小事情都与之商议后方才决定,他太清楚自己这个世袭王爷在陛下心中的份量其实远远比不上这个小小的将军。
铁羽牵着瘦马,挎剑负琴,身后还跟着一条体格健壮已经比一条成年家犬要大出一圈的雪狰。他停住了脚步,在湖边草地上盘膝坐了下来,取出自己的琴平放在膝上,双手悬浮在琴上,听着湖面上传来的琴声,眼睛跟着琴声扫过自已的琴弦,手指应着宫商,在琴弦之上虚弹,仿佛那琴声是由自己琴上发出的一般。
铁羽并不知道此时在湖心亭中听琴清饮的几人之中一位是贵为王爷的苏运行,一位是守护帝都门户的将军萧景,还有一位富甲青玉城的富豪刘哲,他只是全身心地沉浸在这一曲意境不太一样的《点绛唇》之中,渐渐与琴意相投,与抚琴之人恍若神交的故人。
琴声突然在一个徴音之后消失了,依乐理与曲谱此处当“变徵”,下一个音当是古音阶中的“二變”之一,“角音”与“徵音”之间的乐音,是一个清音,停顿本也合律,铁羽凌空的左手虚按,右手也已经悬停在当响之弦上方,却久久没有琴声传来,而湖心亭却隐隐有人声响起,夹杂着一丝愠怒。
不能再等了,徵音余音韵尽时,若变徵之音未起,那这一曲《点绛唇》便残了,铁羽的琴艺在江湖上比他的武功家势可更要响亮,他位列大渊朝当代四大琴师之一,是爱琴入魔之人,这也是太子暗中托步青云赠琴结交他的借口。
此时虽不知抚琴人那边发生了什么变故,却不忍这一曲残了。鬼使神差地,在徵音余音韵将尽之际,铁羽虚悬琴弦上的手拔动了那一根琴弦,发出了那一个清音。《点绛唇》是一首流传广泛的琴曲,当世学琴之人大都熟知,铁羽一旦动了弦,便无法再停下来了,手挥五弦间,宫商角徵羽,依十二律行云流水般由他指尖流淌了出来,天衣无缝地续上了琴曲,完美地合上了湖心琴师的曲境。
湖心亭中只有六个人,琴师宛月坐在主位,身后站着她的琴童松言,对面听琴的四位依主次是青玉城城主苏运行,青玉城府兵营指挥使萧景,青玉城首富刘哲,以及城主贴身的护卫段衣。
方才这一曲《点绛唇》琴音中断原因,却只是一个小细节引起的——刘哲听琴时一个轻薄的狎笑。刘哲见宛月面带愠怒停了抚琴,也明白是自己引起的,不禁恼怒一个小小的琴师竟然敢给自己脸色看。
当着苏城主与萧将军的面他也不便发火,毕竟自己一个商人,钱财再多在这二位面前也不敢放肆。他不清楚琴师的真正身份,但这位琴师是城守大人请来的,为了圆场面,他干笑一声有些不情愿地上前低声向琴师陪罪:“琴师是嫌润琴少了吧,在下明日双倍奉送到飞琼楼,可不要坏了城主与将军的雅兴……”
他一句话遮过了自己的不雅举止,把问题轻松推给了琴师。琴师宛月尚未开口,琴童松言踏步上前,正要怒斥刘哲,想他区区一个商人若不是沾了主人施给城主的情面,哪有资格听到飞琼楼宛月的琴。可还未开口,湖岸上一个清音响起,挡住了他的怒斥,竟也是一尾五弦古琴的弦音,妙就妙在这个清音恰恰接上了宛月琴音的余韵,松言于是极有教养地压下了自己的思虑,退后到宛月身后,安心听琴。
宛月听出接了自己琴曲之人的琴艺竟然颇为不俗,韵律节奏与自己的琴声合得恰到好处,毫无不谐之处。她心中也是极为惊讶的,她师从天下四大琴师之一的公山乐成,琴艺即便只得了师父三四成,可放眼帝都方圆五百里,除了师父与另三位宗师,没有人能接得住她的残曲。这人决不是师父,师父与另三位宗师才不会无聊到接自己的残曲。她一时竟也猜不到是什么人有如此本领,又恰恰出现在这个时候。
苏运行出身皇族,自幼城府极深,自始至终他一直不动声色地闭目听琴,直到铁羽半曲《点绛唇》终了,他才睁开眼睛,对护卫段衣说:“着人将扰我雅集之人拿来!”段衣应了一声,闪身出亭。
苏运行是养尊处优之人,自也听出湖岸的琴声不俗,当下猜测那人应该就是公山乐成,就想着抓过来杀一杀宛月的气势。虽然刘哲有过在先,但毕竟是自己请来的客人。苏运行不是贪财之人,只是青玉城平日用钱的地方,刘哲从没有让自己面子上下不来,今天在自己的局上,总不能让一个琴师给他难堪。
宛月听到苏运行要抓人,立马就明白了他的用意,但她不动声色,也想见一见这个琴师是什么人。
铁羽一曲弹罢,兴尽起身,正要收琴离去,却听到一阵整齐的脚步声由身后响起,他回头就见一群腰挎钢刀的冷面军人将自己遥遥围了起来,为首一人走出人群,刀头朝他一指:“小子,胆敢扰乱城守大人的雅集,够你喝一壶的了,我不管你到底是什么来路,跟我去见城守大人,好好求饶,大人心慈或许就饶你一命!”
铁羽不想惹事,也怕暴露了自己的身份,于是一言不发,默默收起琴,负在身后,牵着瘦马一声呼哨,一人一马一狰,乖巧地跟在段衣身后。段衣久随苏运行,明白城主只是要借这少年杀一杀宛月的气焰,并不是真要把少年怎么样,所以也并不在意这少年是干什么的,任他牵马带剑地跟着自己。
铁羽走到通往湖心亭的浮桥边上,将瘦马栓在桥头马桩上,卸下剑放入马鞍后的皮囊之中,只背负着古琴跟在段衣身后,任两名刀手将钢刀抵在腰间,走向浮桥那头的湖心亭。进亭后,铁羽落落大方地抱拳向亭中人行了一圈礼,诚恳告罪:“在下不知是城守大人在此邀友雅集,冲撞了诸位的雅兴,实在是罪责不浅,还望城守大人与各位大量,不计较小人之罪。”
苏运行还未开口,宛月却先插话:“适才我心境忽乱,琴声戛然而止,若不是你接住了琴声,这首《点绛唇》可就残了,那才是坏了诸位大人今天的雅兴,你是救场之人,何罪之有?我与城守大人都该谢你才是!”
宛月又转向苏运行说道:“城守大人,小女子可说得在理?”
苏运行被她这一句话堵住了嘴,也不好再直接问罪,但这一口气却堵在胸口不能平息,便冲铁羽冷言出了个难题:“宛月说得对,是该感谢救场之人,可你虽然背负着一尾古琴,也总得抚上一曲,证明刚才救场的人是你,我才好赏你,你若是冒名顶替之人,可不要怪本官治你罪。”
铁羽看了一眼宛月,见她眼神中并无阻拦之意,便由背后取下琴袋,取出了太子托步青云赠给自己的这尾五弦古琴吟商。
吟商是由一块完全没有经过拼接的纯白色龙牙木镂雕制成,木纹若隐若现,琴身外表被时光打磨出的一层包浆如琉璃一般,咋一看去宛如一块无瑕的净玉。步青云赠琴时曾说过,古琴呤商是上古名器,一表乱世豪杰,铁血英雄;二诉苍生疾苦,世间流毒;三说天地清气,布衣龙凤,是琴中贵族。其实又何止琴中贵族,说它是琴中之王也不为过,因为它不仅仅是一尾古琴,它还有制幻的效果。
谁知宛月刚看了一眼那尾吟商,先前还想听铁羽抚琴一曲,此时却突然转变了态度,冷漠阻拦:“今天诸位已然尽兴,抚琴我看就不必了!”
宛月說完转向苏运行又说:“苏城守不必着恼,飞琼楼本也不是卖琴艺的地方,宛月今天受邀来给城主抚琴,一是念城主平日里爱民如子、高风亮节,二是看城主皇姓的脸面。不是宛月不知自重,但城守交友不慎,刘掌柜今天胆敢对我流露轻薄之意,宛月看你面子不追究便罢了,若是追究起来,刘掌柜可怕是担不起这罪责!”
刘哲也是久居人上之人,哪里受得了这折辱,“噌”地站了起来,想要发作,可看着宛月与松言对他根本懒得搭理,也不知该如何发作。
苏运行一向做事稳重,摸不清宛月的底细,也不便发作,刘哲看了看苏运行的脸色,终是铁青着脸生生忍住坐了回去。
宛月又轻描淡写道:“这少年今日解了我的窘迫,我愿收他当书童了,城守也卖我个面子,不要为难他。”
苏运行毕竟城府深,脸上神色轻松,却并没有打算轻意放过宛月,他对宛月笑了笑,想先探一探宛月的背景:“好说,好说,只是宛月琴师来青玉城也有三四年了,一直未请教琴师贵府在何处!”
宛月明白他的意图,轻叹了口气:“好,城守大人既然问了,请借一步说话。”
宛月说了借一步说话,却稳坐未动。苏运行仍沉着气,降尊起身走到她面前,示意她可以说了,宛月轻声对苏运行道:“我也不是没见过世面的小户人家女儿,能拜入公山门下学琴全仗了我爷爷的威望,你若一定要听一听我爷爷是谁,可不要后悔!”
苏运行是打定主意,要看看宛月装神弄鬼的搞什么名堂:“请讲!”
宛月这下却没有说话,伸出手指蘸入茶盏,然后在琴台边角处只他二人能看到的地方,从容写了三个字。
苏运行一看那三个字,虽仍极力装作镇定,但震惊至极的眼神,已经暴露了他内心的慌张,此间所有的疑问都因为那三个字而变得清晰,为什么公山乐成一生不收徙,到了晚年却突然破例收了一个谁都摸不着底细的宛月做衣钵传人,为什么宛月明知自己是皇族重臣仍敢说刚才那些不敬的话,甚至更久远的一些他自己家族的秘辛,也都明了了起来。
“今天的事权当未曾发生,望城守念一脉相承之情,不要说破!”听完宛月的话苏运行呆立半晌后,朝她拱了拱手,然后一言不發地转身便走。
刘哲见城守都服了软,心中惊骇,灰溜溜跟在城守身后离去,萧景也起身向宛月躬身行礼然后离开,从头到尾他没有说过一句话,却差不多是此间最明白的一个人。
走出长廊时,萧景看了看铁羽的瘦马与白狰,暗自吸了口冷气,直到走出老远才拍了拍刘哲的肩,用极低的声音说:“恭喜刘掌柜,今日捡了一条命回来!”
刘哲仍懵懂无知:“萧将军何意?”
“今天这两位琴师,没有一个是我们能招惹得起的,瘦马白狗,负琴挎剑,若我料得不错,这位少年便是只身一剑让整个江湖甚至庙堂都紧张的铁王堡少主铁羽。”
刘哲嘴张得老大,对他来说铁王堡就是个传说,那是陛下都礼敬有佳的柱国公铁梦戈的封地,自己一个生意人在人家眼里不过是蝼蚁虫豕罢了。
“而宛月琴师的来头怕是也不在他之下,但愿是我猜错,若猜对了,我一个看家护院的可也不敢乱说!”
“萧将军还是不要瞎猜为好!”苏运行一句话打住了萧景的话,刘哲只觉得脊背发凉,一身冷汗终于透了出来。
看着苏运行几人走远,宛月才换上了笑容望着铁羽:“感谢你今天给我解围,但你的命也是我从苏城主手中救回来的,我们互不相欠了。看你这样子,应该也是去帝都参加陛下这次的盛乐大典吧?”
“是,听说届时天下三大琴师都会到场,在下自幼酷爱丝竹管弦,确实想去一饱耳福。”铁羽一路上隐藏身份,却不知道只这一会儿,就被两个人识穿了身份。萧景是因为江湖传言识破了他的身份,但却并不敢确认。宛月却是因为那一尾古琴吟商,古琴吟商是宛月最早学琴时便抚过的旧物,吟商的去处她最清楚不过,但宛月并不说破。
“正好,我也要去帝都参加盛乐大典,不如同行?”
“全凭姑娘差遣。”
“松言,给公子安排飞琼楼客房,歇两日后我们同赴珠郡。”
松言应了一声,开始收拾宛月的古琴、香炉等一应物品。
“哦,对了,正式介绍一下,我叫宛月,公山乐成的关门弟子,公子怎么称呼?”
铁羽愣了一愣,他不忍欺骗宛月,但自己身份敏感,牵涉太大,实在不便报真名,想了想支吾道:“我叫羽金,西边来的。”
宛月一笑代过,自己也是化名,所以并不计较铁羽的隐瞒。
萧景在宛言、铁羽与松言离去后,又一个人悄悄潜回了湖心亭,就着新降月华在琴台上辨了辨已经干了的水迹,那三个字依稀是一个天下共忌的名讳——苏靖宇。
肆
月相思在冥想中睁开了双眼。
眼前一片漆黑,应该已经入夜了,周围比她闭眼进入冥想时还要黑,没有风、没有光,也没有声音,连眼前三尺处窗棂的轮廓都捕捉不到,整个箭心谷沉浸在一片浓稠的黑暗之中。先出现在感观中的是院中蛇鼠爬过落叶的沙沙声,提醒月相思自己并不是陷在冥想的迷境之中。
黑暗中,月相思突然想起了师父临终时留给自己的那句遗言——我有神物黑如狗。
月相思的师父一生严谨,从来做事都是一丝不苟,认真到有些古板。大箭门中人因为他这古板的性格大多都对他敬而远之。师父去世后,师叔伯们听到这一代大箭门门主竟然留了这么一句狗屁不通的遗言,一个个强忍着讥讽嘲笑,表情各异。月相思也因此对师父临终这一句儿戏般的遗言耿耿于怀,可师父一如生平作派,连说这一句遗言时也依然一本正经,毫无一丝玩世不恭的意味。
现在突然想起了这句“我有神物黑如狗”,是因为周围的环境吗?月相思伸手在眼前无意识地挥了挥,仿佛要赶走眼前的黑暗,黑暗并不理会她。
她静了下来,收回准备找火折子的手,凝望黑暗,黑暗仿佛凝伫在那里,无生、无死、无知、无识,但凝望久了会发现黑暗也不是一成不变的。它在流动,月相思凝神捕捉它流动的方向,逆着一丝流动的黑暗往它的源头寻去,却顺着它寻到了自已的心中,仿佛这黑暗只是自己内心的映射之物。
月相思莫名地有些恼怒,她已经很多年没有动过怒了,人世间值得她动怒的事越来越少,已几近绝迹了。这一丝怒气来得毫无征兆,她突然意识到自己其实还是陷在一个梦魇般的迷境中,或许自己此时仍在冥想之境中,并未醒来。这样一想心中不由一惊,难道自己迷失在了自己的冥想之中?她强压住想伸手去握住长弓雪泥的念头,雪泥是月相思在这世上唯一能对抗孤独的凭借,是她撕裂黑暗的爪牙。但是她终于忍住没有伸手。
月相思在黑暗中站了起来,她凝神敛气,缓缓舒展开腰身,半开弓马步,右手在虚空中作出一个抽箭搭弓的姿势,提臀收腹,前脚掌轻轻抓地,空握着的左手中恰容一张长弓。她虚推出左手,如受千钧之力,却又举重若轻,用右手拇指上白玉扳指的侧棱勾挂住不存在的弓弦,曲臂、收指,掌心向外掌背贴在右脸颊上,沉下腰,虚无之锋指向黑暗,浓稠的黑暗在她虚无的箭锋下也开始躁动,幻化出了狰狞的面目,冷硬的爪牙与她对峙。
一些呼之欲出却又抓不住、摸不着的箭意,在月相思心中渐渐聚拢,是与师父从小教给她的,冷硬绝情的古辰箭意大相径庭的一种新的箭意,它们在箭术之外,月相思进入了一个从来没有接触过的境界,在黑暗里没有面对任何恐惧却突破了全新的箭境——万象境。
“月盈则近缺,万古星辰,规矩森严!”
月相思一字一顿读出这句古辰箭术的心法,随着这句心法读出,她整个人的气场变得古奥、森冷、神圣而不可侵犯。
“我有神物黑如狗!”
这句话再次突现在脑中,如闪电划破夜空,一瞬间半生学箭的桎梏被这一句话射得分崩离析,师父说出这句话时严肃表情,月相思隔了十几年才终于理解了,原来师父在临终前入了融境。一行热泪冲破眼角,滑落脸颊。
“破!”月相思朱唇无声地轻启,右手绷紧的三指一松,虚空中传来“啵”的一声脆响。
月相思在黑暗中完美地使出了这传说中万象境的无中生有箭。几乎瞬间又入新的箭境——融境。古辰箭的极致箭境,刹那间连破两重境界,进入绝世高手的境界,竟然自然得就像早晨醒来睁开眼。
古辰箭术讲究规矩森严,斗转星移分出四季,二十四节气循环往复,亘古不易。是故,古辰箭入门箭术便由立春、雨水、惊蛰……一直到大寒,分了二十四层箭意,能入节气境门槛的箭士,便已经是大箭门的高手。能练完这二十四境,往后昼箭与夜箭便不再困难,月相思的师父练成夜境时便得了天下第一箭的虚名,夺了大箭门的箭心令,但古辰箭是数之箭,昼、夜箭境之后还有万象境,有融境……术无止境。他停在了夜境,不,是世人都以为他停在了夜境。
万象境是古辰箭的一大瓶颈,突破不了万象境永远也触碰不到融境箭心。月相思的箭境也在夜境止步,已十多年了。到她已经不在乎箭术境界的时候,却突然入了境,而且连破两层。
古辰箭夜境以前的每一层箭境,都要炼箭之人直面自己内心的恐惧,仿佛无穷无尽,她受了那么多的折磨,明白修炼古辰箭的苦,所以收陆舞入门后,没有教她古辰箭,而是选了只有九重心境的箭心诀教她,即便如此陆舞依然毁在了箭心诀第四重箭境“磬石”上,因为一个故人。
月相思缓缓吐出一口浊气,包裹整个世界的黑暗随之退缩消散,她睁开了双眼,冥想室的窗棂间透入晨曦的光。她起身推开了窗户,混着秋雨气息的泥土芬芳迎面扑来,她抬头,瓦檐上挂着未滴落的残雨,远处雪松林的间隙里,能看到更远处的雪山闪着明亮的光芒。
月相思的这一次冥想是为了想明白一件事情,坏了陆舞修行的那人——铁羽的事。至于连破两重箭境,成为绝世高手反倒成了意外之喜。
冥想室禅桌上,还放着大箭门门主的信笺,门主在信中首先说了铁羽离开铁域的事。整个江湖都知道,铁羽离开铁域,当年铁梦戈与陆鼎山定的旧约便算破了。但这件事月相思不在乎。
门主说这件事将牵动天下各大势力。月相思也不在乎。秀水城会如何,铁王堡将怎样,帝都的皇家有没有起杀心,甚至传说中的黑暗皇帝会不会借此事兴风作浪,月相思统统都不在乎。唯一乱了月相思心境的是陆舞,背着逐影弓也去了帝都的陆舞。自己的傻徒弟对铁羽的一片痴情,她这个当师父的比谁都清楚。为了铁羽,陆舞什么事都能干得出来!
大箭门门主最后在信中说的话却是掷地有声,也毫无顾忌,他说陆舞除了是秀水城的公主以外,还是我大箭门的未来,虽然她尚未成器、脾气又倔犟,但步入江湖就代表着大箭门,若能劝她不闯祸最好,若劝不住,大箭门也不允许她受欺于人。
门主这一封信中的护短之意溢于言表,他与月相思的师父一辈子都处得不融洽,在月相思的师父走后,他当上了门主,也与月相思极少往来。这一封信是门主给月相思的第一封信,最末了几句不仅是护短,也透着长辈的浓浓关心。
月相思打开门走了出去,她决定去一次秀水城,在这一次冥想之前,她一直以为自已这一生都不会再踏入秀水城了,以为自己余生的日子都会在箭心谷里度日如年、度年如日地虚耗过去。什么时候死了也就死了,也不用拖累谁,挺好的,陆舞若什么时候回来在自己坟头插上一支素心菊也就够了,她以为自己的生命再也不会有什么涟渏,一眼便能望到苍白的尽头。
让月相思决意离开箭心谷的是陆舞,是陆舞的幸福,是害怕陆舞的一生最终也会像自己一样,苍白、寂寞、孤独终老。
这一去是赴死,月相思却有些期待,死了多好,安安静静再也不用受这人世上的煎熬了,可死之前总得给受过的这些煎熬一个交代。
月相思觉得见云飞一面是自己最后的奢侈了。
几天之后,月相思踏入了秀水城的城门,走过一条条曾经熟悉的街道,穿过一座座满是回忆的牌楼,最终安静地站在了秀水城云府的大门前。
月相思穿一身月白色的衣裙,双手交握在小腹前,远远看去,有些腼腆,有些楚楚可怜,本以为可以从容面对一切了,但不由自主扣紧的指节暴露了她内心的紧张。她背后的箭壶里插着几支普通的羽箭与她的奇长大弓——雪泥。雪泥并未挂弦,但它奇长的造型与月相思文静装扮极不匹配,更让她显得有些怪异。
山河大地、秀水八街都没有变,变了的只有不再天真烂漫的自己。
云府的建筑高大雄壮,飞檐斗拱都透着平常人家敬而远之威严与庄重,月相思在云府的大门前静静站了好久好久,却并没有挪动脚步,里面住的那个人如今权重秀水,可当年是为了寻找自己他才依附秀水城主……不能想了,都是命运的捉弄,月相思终于还是没去扣响门环,见了云飞又能如何呢?人生多少遗憾,算了吧。月相思收起思绪,带着满腔的苦楚转过身,寂然无声地走了。
她身后的云府大门内,城主的妹妹、陆舞的姐姐、云飞的夫人陆霜凝正立在门后,伸出的手至始至终没有抓住门闩,两个人隔着一道门各自想着心事,就那样对站了一炷香的时间,直到月相思的身影消失在門缝外的街角好久之后,凝立的陆霜才回过神来,突然就流下两串滚烫的泪珠,转身奔回了内院,留下不知所措的管家独自呆立在她身后。
伍
“好重的杀气!”
帝都珠郡城郊,云烟镇唯一的酒肆——云烟酒楼里,一个苍老的声音悠悠响起。老人说完话,抬头朝云烟酒楼大厅正门的门口望去,苏云也顺着这位刚刚才与自己拼桌的老人的目光望了过去。
于是就看见了背着逐影弓的陆舞。
这是苏云第一次见到陆舞。他第一次见到陆舞的时候,陆舞背着名满天下的逐影弓,她肩头露出箭壶中腥红色尾羽,秀水神箭散发着凛冽的杀气,整个大厅的温度仿佛都因为她的到来而降低了。
苏云很容易就能从她倔强冷傲的脸上,感受到藏在这副故做坚强的身躯里面的无助与惶然,以及强烈的悲伤和那股浓重的孤独。
苏云心中莫名地一阵悸动,感觉自己的心脏仿佛猛然间被一只无形的巨手狠狠地捏住了,他忍不住地想要知道,是什么让这个正该天真烂漫的小姑娘变得冷若冰霜,要将自己藏在一个冷硬的躯壳之中,他甚至有一种强烈的冲动,想起身去轻抚她的肩膀,告诉她别害怕……。
“和你一样都是可怜的孩子啊!”老人苍老而不惊的声音又响起在苏云耳畔,他说完端起油腻的茶杯,并不介意地轻啜了一口劣质的粗茶。
苏云心中暗自一惊,天下没几个人敢称自己为孩子,可随之不久便释然了,他是易装出的帝都,云烟镇上除了自己带来的人,并没有人知道他帝王家的身份,于是不动声色地回问:“这位老爷爷为什么觉得我也是个可怜的孩子呢?”
“你心事太重了,老爷爷我活了这么一大把年纪,也没有你一个二十来岁的毛头小子心事重。按说,你这个年纪要有心事也正常,若不是为了心爱的姑娘,就是果腹生计没有着落。可你这样子,看着都不像。
“面白如玉,双手细嫩不会是事农人家的孩子,但你却穿了一身农户人家的衣裳。再说你这身农户人家的衣裳,款式倒也对,只不过面料却不对,看着朴素却极为考究,栽剪得体针脚细密,这也不是小户人家该有的讲究。还有你束发的石环,其实是墨兰县产的上等温玉发箍,怎么看也该是帝都城里大富之家的公子少爷才用得起的物件,可大富之家的少爷公子哥儿不会有你这样的从容气度,这气度是骨子里生出来的东西,无法伪装的。最重要的是,我说的这几种人,他们都不会有你这样重的心事,你这心事就好像……”
老人停顿了话语,斟酌了一下用词又说:“好像是要为所有人担着责,背着罪一样,不猜了,不猜了,再猜下去可不敢再叫你是孩子了!”
老人随口几句话,抽丝剥茧般将苏云说得震惊无比,哑口无言,老人没有明说却似乎已看穿了他的身份。苏云警惕心起,双眼满含威怒地望向老人,老人却不看他,仍望着站在门口找位子的陆舞,让苏云仿佛蓄足力道的一拳打到了棉花团中。
“她更可怜,小小年纪,一身杀气,应该只是为了保护自己心中什么珍贵的东西吧。”老人仿佛没发现苏云的变化,仍压着声音和他说话,说完这句之后,猛地提高了声音冲陆舞喊,“小姑娘,别找了,这几天进帝都的人太多,所有酒楼都人满为患,不嫌弃的话,过来和老头子拼个桌子吧!”
苏云这才体会到老人从出现开始,身上一直散发着一股温暖的气息,让人觉得他就像亲人一样。陆舞身上冷硬的杀气也在他慈祥的笑容里不自觉地淡了,她礼貌地点了点头,走了过来,坐在老人为她拉出来的一张椅子上:“那就打扰了。”
“是陆舞吧?”老人问得猝不及防。
陆舞吓了一跳,抬眼射出一道警惕的冷光:“你认识我?”
老人笑得亲切:“你也应该认识我的呀,东海长生剑,秀水逐影弓,你我差了几十岁却齐名江湖,幸会,幸会,月相思那个小丫头还好吧!”
刚坐下的陆舞急忙起身,神色变了几变后,向郑屠行了一个小辈见长辈的大礼:“陆舞见过郑老前辈!相思姐姐一切安康,劳您挂心了,她在箭心谷闭关修炼。”
苏云这才明白,与自己拼桌的这位老人是江湖上隐藏的第一大高手东海长生剑郑屠,也急忙起身向郑屠行了一礼,还没来得及说话,郑屠就先打断了他:“都坐下吧,咱们今日不过是在路边酒馆偶遇,不要弄得那么隆重。”
郑屠抬手叫了小二过来,让他加了一幅碗筷,又点了两样小菜,漫不经心地又问陆舞:“那你不随月相思在箭心斋练箭,来帝都做什么?”
陆舞在慈祥和蔼的郑屠面前,怎么都做不出一副冷漠的表情,她有些委屈,毫无城府地回答:“回郑老前辈,我有一个儿时的朋友要来帝都参加陛下的盛乐大典,他的琴弹得特别好,但是我打听到有很多人要对他不利,我是来帮他的!”
她说得模棱两可,拼桌的两位却都听得很明白了,郑屠哦了声,不经意地点破话题:“是铁王堡少主铁羽吧!”
不等陆舞说话,郑屠又转向苏云打听:“铁羽到帝都了吗?”
“还没有。”苏云顺口回答,也是从容自然。
“你怎么知道他还没到帝都,你也认识铁羽?”陆舞抬眼警惕而诧异地望向苏云。
苏云无奈地叹了口气:“我可能也是一个你以为会对铁羽不利的人,但我不是。”苏云真诚地看着陆舞的眼睛,“我在这里已等了三天,确实是因为铁羽离开铁域来帝都的事,这几天帝都来了好多大人物,每来一个会牵动局势的大人物,我就派几个斥侯跟着他们,我其实更怕有人想借机对铁羽不利,搅混局势,搞出难以控制的事情。你放心,我会帮你的!”
“那我和陆舞算不算是能牵动局势的大人物呀?”郑屠怕陆舞再问苏云的身份,抢着笑问道,这一问却有一半是玩笑,气氛顿时又缓和了。
“东海长生剑、秀水逐影弓,江湖上如雷贯耳的名号,当然是大人物了!”苏云顺着话音恭维,皇太孙的一句恭维可不是谁都能听到,也不是谁都能受得起的。
“哦。”郑屠语调上扬,“那派哪几名斥侯跟着我?让我先认识认识!”
“郑老前辈说笑了,您来帝都是帮我的,我怎么敢派人跟着你。”
“你又怎么知道我不是来坏事的?”郑屠揶揄地笑著。
“郑老前辈年轻时曾立过宏愿,此生只做一件事叫接济苍生,这是天下无人不知的,小子也想为苍生尽一生绵薄之力。”
郑屠脸色凝重起来,他最初感受到苏云那种要为所有人担着责,背着罪的感觉,还以为他是在心中想杠下皇族的责任才会心事那么重,听他如此一说,倒觉得自己把这个皇孙看轻了,于是哈哈一笑:“不要说那些大而无用的东西了,左右无事,老头子给你们讲个故事下饭吧!”
陆舞安静地坐着,少有的腼腆,苏云拱手礼敬:“愿听郑老前辈教诲。”
郑屠端起茶杯轻啜一口,缓缓开口讲起了故事:“话说有这么一个屠夫,有一天,他杀了一头猪,在取猪下水时发现这头猪的内脏器官中有脓血病灶,这是一头病猪。按规矩,病猪应该刨坑盖上石灰埋了的,但是一头猪从崽子养大,再到添膘待宰,单说猪草、饲料就得好大的成本,这屠夫思来想去实在舍不得扔掉那头病猪,便悄悄切除了病灶,依然将猪肉挂在肉店卖给了街坊邻居。”
郑屠讲到这里,苏云已经直皱眉头,他是大渊帝国贵族中的贵族,自幼锦衣玉食,接触的人物无不高雅脱俗,实在没想到江湖上名气辈份都极高的东海长生剑,开口就是什么病猪、下水什么的,但看见陆舞听得津津有味,也只得继续老实听着。
“买了他病猪肉的人中,有一位是大夫,这位大夫回家吃过肉后吃坏了肠胃,上吐下泻伴着发烧,头昏脑涨、四肢无力,自己倒成了一个重病患者,偏偏这时医馆来了一位得了急病的书院先生,大夫只得忍着自己的病痛给病人瞧病开方子,谁知道因为头昏脑涨写错了一味药的剂量。那位书院先生回去服下药后,感觉自己精神好了许多,便坚持去给学童讲诗赋,功课讲到一半时那一味药的药劲儿上来了,先生昏昏欲睡,实在撑不住时,倚着书案便打了一个盹儿。
“谁知道就打盹儿的时间,有几名淘气的学童溜出了学堂去捉迷藏玩,其中一个学童不慎掉入了后院一口枯井之中,这名学童并无大碍,只是擦破点皮,受了些惊吓。但他的父亲心胸狭隘,他是一位身份低下的监狱杂役,他因这件事憋了一口气,总觉得所有人都在欺侮他身份低贱,连带着对他的孩子也产生了偏见,他灰暗的生涯里本來就积攒了太多灰暗的情绪,一钻牛角尖就想着凭什么别人的儿子都没有掉井里,偏偏他的儿子掉井里了,肯定是他们串通了欺负自己儿子。
“这件事成了压垮他希望的最后一丝力量,让他彻底对未来丧失了信心,觉得自己的儿子到处受人歧视欺负,长大也只能在社会底层和自己一样受着挤兑过一辈子。这天这位杂役借酒消愁,喝得有些太过量,不知有意还是无意,去倒牢房的马桶时竟然忘了锁一名杀人重犯的牢门。
“那位重犯见杂役醉得厉害,想着反正难逃一死,于是恶从胆边生,溜出牢房越狱而去。官府被惊动,派出所有官兵去追捕重犯,这名重犯被围追急了,蹿入了一家肉铺,顺手抓起肉案上割肉的牛耳尖刀抓过肉铺屠夫的儿子要当人质,那屠夫救子心切朝着重犯扑了过去,重犯心狠手辣,扑哧一刀便捅进了屠夫的心口……”
郑屠停下了讲述,端起茶杯喝了口茶润嗓子,陆舞不等他茶水咽下去便着急问结果:“那屠夫的儿子怎么样了?”
郑屠没回答陆舞,他望着若有所思的苏云:“故事讲完了,被重犯捅死的屠夫,就是那个给街坊卖了病猪肉的屠夫。”
“前辈的故事是要说万事万物都有内在联系,这是一个因果循环、报应不爽的故事吗?”苏云问。
郑屠微笑不语。
“那前辈是在说万物自有其禀性,猛虎捕食母鹿,小鹿失哺便将饿死,狼群捕杀羊群,弱小者便沦为食物,毒蛇咬人,其亲友只能眼睁睁看被咬之人毒死,受害者无处申冤,害人者却并不会认为自己该受到惩罚。它们不懂良心为何物,众生的悲喜并不相通,只是生存的天性让世界变得如此残酷。”
“不,我是想说万物皆有黑暗的一面,那是光照不到的地方,人生在世不能简单地妄分黑白,光明与黑暗是万事万物永生的两面,不能试图用光明消灭黑暗,黑暗也永远不会完全吞噬光明。”
“愚人战斗,智者平衡。”苏云接着郑屠的话说。
郑屠笑得开怀:“是啊,烈武有你这样孙子,是帝国的福份。柳绿桃红是天生,要济苍生并不是把众生的错都担在你一个人的肩上就可以的。”
“可是前辈……”
郑屠直接打断了苏云的话,转向陆舞给他的故事加了个狗尾续貂的结尾:“那个屠夫的儿子被官府的兵救了!”
“然后呢?”陆舞又问。
“故事已经结束了,那个屠夫的儿子被官兵救了性命,也是因为你的追问,老头子我才强加上去的,这个故事本来就不是给你讲的。”郑屠面现窘迫。
“那你给我也讲一个!”
郑屠眯眼望向酒楼外,他们坐的位置能看到大半个半掩在紫杉树林中的云烟镇,田头陌上,行人络绎,一派生机勃勃的景象,他心情也舒畅了许多:“好,就给小陆舞也讲一个故事。”
郑屠说完又想了好久才开口讲起第二个故事:“说是有一条害羞的公龙,它喜欢上了一条母龙……”
陆舞听得很认真,但才听一句就插嘴问:“龙也会害羞啊?龙也分公母呀?”
“嗯,会吧,得分,要不然故事怎么讲下去呢?”郑屠抓了抓花白的胡子。
陆舞在郑屠面前矜持不起来,被他逗得咯咯笑了起来,都忘了自己有多久没有真正开怀大笑过了。
苏云看着欢笑的陆舞,心底深处酥酥软软的地方蜂叮般疼了一下,欢笑着的陆舞才是一个少女该有的模样啊。为了陆舞的笑容,秀水城应该有无数的少年愿意倾尽所有吧。苏云这样想着又觉得心里有些酸涩,自己的身份与责任,注定一辈子不能为了一个少女的灿烂笑容而奋不顾身。
郑屠轻咳了一声,加了两个字又重头讲起他的故事:“说是有一条害羞的雄龙,它喜欢上了它周围的一条雌龙,但是由于雄龙内心太害羞不敢去给雌龙表白,于是就用一些奇怪的方式来吸引对方的注意力。它有时候会变化成一块会说话的石头逗雌龙开心,有时候会变化成一棵开花的树供雌龙观赏,渐渐地它们成了一对要好的朋友,但雄龙一直没敢开口表白,因为在它的意识里,龙生最重要的事情总是最难以启齿!
“有一次雄龙变成了一匹漂亮的长鬃白马,假装迷路闯入了雌龙的领域,雌龙一下子就被白马迷住了,它爱上了白马,但却不知道那白马是雄龙变的,等雄龙变回本尊时雌龙对它说:‘朋友,我喜欢上了一匹白马,龙生一世总得为了自己的爱情去拼搏一场,再见了,我要去寻找它了!
“雄龙还是没敢开口告诉雌龙,那匹白马是自己变的,它怕看到雌龙因为发现自己爱上的是一场镜花水月的幻觉而失落。雌龙于是到人间去寻找自己的爱情去了,它真的找到了一匹和雄龙变的白马长的几乎一模一样的长鬃白马,便去向那匹白马表白了自己对它的爱慕之情。可是那匹白马并不喜欢它,任它每天去献殷勤、表爱意,各种纠缠都无法打动白马,爱不是用尽全力,也不是死心塌地就能有结局的。
“终于,那匹白马因为不胜其烦,为了摆脱雌龙的纠缠,它去找了另一匹白马做了自己的伴侣,雌龙简直不敢相信,它无法接受这样的结果,巨大的失落下,雌龙浑浑噩噩地游荡在人世间,就这样不知道过了几百年或者几千年。
“有一天,心灰意冷的雌龙顿悟了——不是一个种族的爱恋是受上天诅咒的,于是想起了自已正值青春时的那个好朋友雄龙,回想起和它在一起的那些平淡日子里的点点滴滴,蓦然惊觉那才是爱,而自己穿越了时间的长河与自己本该是自己生命中最弥足珍贵的爱情,错过了太久。
“一旦想到这里便归心似箭,雌龙用自己最快的速度飞回了与雄龙曾在一起厮守的地方,找到了仍一直等在那里的雄龙。它对雄龙说出了自己对爱的顿悟,可雄龙已经老得只剩最后一口气了,它等雌龙说完后,流下了一滴龙泪,对雌龙说你最早爱上的那匹白马其实是我变化的,可是我当时没敢向你表白,雌龙说没关系,我们现在开始一场恋爱吧。
“‘这辈子,我输给了自己制造的幻象,现在爱不动了,我要死了,下辈子吧,下辈子遇见你的第一天我就向你表达爱意,再也不去变什么白马了!雄龙说完恋恋不舍地咽下了最后一口气,死了!”
陆舞等了半天,才明白郑屠的故事又講完了,她抽了抽鼻子,用袖口沾了沾红润的眼角,轻声叹息:“雄龙真可怜!”
“雌龙就不可怜吗?”郑屠轻语,“我讲这个故事,不是为了讲谁可怜,我是想说,爱是一味包治百病的无解毒药,但是适当的时候放开手,或许可以让这个故事不变成一场悲剧,放手何尝不是爱的一种!”
陆舞低头不语,她对铁羽的感情差不多整个江湖都知道,郑屠是在用这个龙的故事点化她。
陆舞重新正视自已对铁羽的感情,她开始动摇了,自己最初对铁羽动心时的感情说到底只是一场童年的儿戏,而之后弄得人尽皆知,却是因为一口气,因为自己毫无意义的自尊心。因为自幼被秀水三家捧在手心,以秀水公主的要强心气,她根本没想到也无法接受这世上还有人可以拒绝她。她憋着一口气发誓要嫁给铁羽,本也只是为了找补回面子,并不是因为爱,只是天长日久的执念让自己都搞混了对铁羽的感情。在雪山上毁了入箭境的时机,从狰口救下铁羽时,她甚至都没能认出来那个翩翩少年就是铁羽,谈何情爱?
陆舞低头沉默着,江湖上传的人尽皆知的一场爱恋不过是一场儿戏,可事到如今,只是为了自已这一场执念,抛开这一切,铁羽也还算是自已的朋友,陆舞无法放手不管。
“我再讲一个故事吧!”郑屠觉得气氛沉默得有点尴尬,想要化解陆舞的难堪,反正他来帝都为的就是这个故事,现在讲岀来时机也正好。
陆舞缄默不语。
苏云谦恭有礼:“请郑老前辈教诲。”
郑屠正色:“那么二位听仔细喽,这个故事是我的故事,但和你们二位都有着千丝万缕关系!”
陆舞与苏云不由坐正了身子,郑屠眯眼远眺,那个修成绝世剑术,立志要济苍生浮沉的少年仿佛又出现在了眼前,他收拢了思绪,再开口时,语气跳脱俏皮如少年一般恣意昂扬:“话说四十年前,在东海潮生十七岛上,郑少侠学成了号称天下第一剑的长生剑法时才十九岁,正是英姿飒爽、风华正茂的时候,故事的主角叫郑少侠,你们听着可还顺耳?”
陆舞没忍住又笑了,郑屠眉毛一挑接着讲:“小陆舞笑了,就是说还听得惯,那故事就继续这样讲了。话说郑少侠修成了长生剑法,差不多就是天下数一数二的大高手了,但他的师父郑青崖带来东海潮生十七岛岛主送他的几句话,岛主说长生剑法乃上天所秘惜之物,从不轻易与人,郑少侠能自行破关,悟透长生剑法,是得天之物。
“岛主怕郑少侠年少便得天纵之才,而滋生恃才傲物之心。因为郑家祖上便出过修成长生剑法后,气盛不可一世,欲与霄汉比高,与瀛海比大的狂人。岛主教郑少侠不可轻薄天下,混混沌沌,以至终成弃天之罪!
“东海潮生十七岛郑氏一族,你们知道的,这个家族自古不事王侯、不臣天子、不友权贵,傲得很。可是傲虽非全德,但郑氏一族宁傲不宁媚,郑少侠既已艺成,遵祖训便当离岛去行走天下以磨砺自已,郑少侠的师父受岛主之托,叫他代问郑少侠此生所立何志?
“郑少侠当时就懵了,他的功夫虽然厉害,但是毕竟年少,从来没想过这一辈子究竟该怎么过,愣怔半晌后,他慢慢跪伏在师父脚下请师父教为他解这个难题。
“郑少侠的师父郑青崖可是位极了不起的人,他正色对郑少侠讲:‘郑家自古不出仕,依古例,行走天下便是去行些侠义之事,只是行侠义之事师父这样的资质已经足矣,你既已悟得长生剑,要你去行侠仗义、打抱不平,可有些大材小用了!
“郑少侠满腹疑惑,于是又问师父:‘您说我既不能当官,又不可任侠,那这一身本领岂不成了大而无用的屠龙之术?
“‘济天下以沉浮,代苍生而言疾苦!郑少侠的师父声若龙吟,仿佛那一句话早不知在心里翻滚了多少遍。
“此句一出,天地寂默,师徒二人面朝大海,再无言语。这便是江湖上传的东海长生剑立志济世的最早萌芽,说起来郑少侠的师父才是最有情怀的那个人,因为他的熏陶教诲,郑少侠才能成为郑少侠,然后才会发生和你们俩有关的后面的故事。《烈武初录?铁梦戈列传》里有一段记录野蟒山之盟的话你们谁知道?”
“我知道的。”苏云回答。
“哦,怎么写的?”郑屠故意问。
苏云回忆了一下,背颂起了史书上的那一段:“……帝困月伦城六月,将军只身渡江,与柱国公陆鼎山会于野蟒山,折其逐鹿之心,陆遂渡江称降,帝示宽恩,以公主赐婚……”
“对,就是这一段,史书上出现了你的爷爷,陆舞的三爷爷,还有铁羽的爷爷,但是故事的主角郑少侠却没有被写进去,一句‘将军只身渡江,与柱国公陆鼎山会于野蟒山,折其逐鹿之心便轻轻带过去了!”
“那当时郑少侠到底干了什么?”陆舞特别容易入戏。
“当时他的爷爷还没有当上皇帝,正和你的三爷爷隔着逆奔江两军对垒,相持不下,郑少侠便在这个时候去了他们对垒的月伦城,你爷爷了不起。”郑屠冲苏云做了一个抱拳为敬的手势,没意识到自己先前还不愿意在陆舞面前暴露苏云的身份,“从他带的士兵身上就能看得出来,月伦城里他的士兵一个个破衣烂裳、盔甲不全,却对城中百姓秋毫無犯,了不起!”
“你的三爷爷也了不起。”郑屠对着陆舞也做了一个抱拳为敬的手势,“他本该一生富贵,却愿意为了给黎民百姓一个太平盛世,抛却了一身富贵与荣华,置个人荣辱于不顾,去当一个倒戈的逆贼,了不起!”
郑屠说到这里陷入了沉思,毕竟那是四十多年前的旧事,要一一想清楚可不容易,更何况即便他再次回到四十多年前的月伦城,再次渡过逆奔江,追着陆鼎山与铁梦戈的身影踏上野蟒山之巅,那些藏在发生过的事情背后的秘密纠葛,与伏线千里一直影响至今的历史真相,他也不可能一一知晓,他所能讲的野蟒山之盟只是他以为自己经历了的野蟒山之盟。
四十二年前,野蟒山。
少年郑屠背负着木剑寸盈,遥遥跟随着年轻气盛的陆鼎山与更加年轻气盛的铁梦戈,看着他们的身影走入了仅容一人落脚的一条窄险的山道,便加紧了脚步。待郑屠走到山道入口时,陆鼎山的贴身士卫们也追过来了,郑屠回头看了一眼追过来的士卫们,轻轻一笑,放慢了进山的脚步,同时催动体内的万物生长之气,将万物生长之气散入身周,就见他身后,灌木、青藤、蒿草,甚至苔藓受万物生长之气催发,开始以肉眼能看到速度疯狂生长,一时之间方圆十余丈内草木芳菲、万物生长。
陆鼎山的侍卫们眼睁睁看着疯狂生长的草木藤蒿相互纠结着、扭曲着,封住了进入野蟒山的唯一山道,他们无计可施,只能守在山脚下望洋兴叹。
郑屠顺着山道上到山顶时,两位名满天下的大人物正对峙于野蟒山顶的黑龙潭边。一位是征战十佘载,未尝一败的铁王堡堡主,苏靖宇叛军之中的常胜将军,号称武功天下第一的铁梦戈。另一位是帝国的北方大都护,秀水城城主陆鼎山。
天下人都知道陆鼎山的命书传奇,在他过去的三十年生涯里,哪一年习武,哪一年入仕,哪一年当城主,哪一年统帅北方二十四城,都与他的命书所批没有一分一毫的偏差,按他的命书来看,今年是他大败西起叛军,挂帅封侯的一年。
这一场平叛之战从陆鼎山手握兵权出征的那一天起,在天下人心中就胜负已定,毫无悬念。所以陆鼎山的笃定应该是自然而从容的,即便面对号称天下第一的铁梦戈他也无所谓惧。天命所在,铁梦戈是不可能杀得了陆鼎山的,这些也都是世人的认定。
而此时此刻的陆鼎山并不如世人想像中的那样笃定,他也有他自己的恐惧。他害怕的是柳白衣登门秀水城那天对他说的话——皇帝悖天丧德,本朝气数将尽,早几年、晚几年都得改朝换代,这早与晚只看都护胜不胜得了那叛军的首领苏靖宇!
输赢全在自己一念之间,天命此时也全在自己掌握,柳白衣在陆鼎山心中种下的那颗逆天改命的种子,却已经在不经意间顽强地发了芽、生了根,生机盎然地野蛮生长。
人生最美是未知啊!人人都知道自己会死,可极少有人知道自己死于何时何地,一旦窥知命数,余生只是等死。
陆鼎山对这种人生无味的感受在见过柳白衣之后,就再也无法制止。在见到铁梦戈只身渡江敢闯自己军营时,他就已经在心底深处决定了,不去赢这一场讨伐叛逆的战争。他要破了自已命中注定这个咒语,放苏靖宇一条生路,也看看破了命书之后的未知是美是丑,是有一条自我决定命运的绮丽之路,还是逆天受罚的一个刑场。
其实也都无所谓的,哪怕后半生落魄潦倒,或者输了这场战争而死也都甘心,总是要让诸神知道——这是我陆鼎山的生命,不是你们说了算的。
但与铁梦戈这一战却是陆鼎山想要打的,即便铁梦戈不想打,想办法激怒他也是非打不可的,与战争无关,只是满足自已的一点虚荣心而已。
“铁将军今日邀我同游野蟒山,说要屠恶龙为民除害,恶龙何在?”陆鼎山沉着气淡淡问道。
“今上失信于百官、失政于万民,百姓在苛捐杂税、繁重徭役之下已经不堪重负,难以聊生,他岂不就是一条恶龙!”铁梦戈说话时注意到了陆鼎山背后不远处有一个人影,是手提一口木剑的少年郑屠,铁梦戈可不知道郑屠是什么人,心中暗暗留了戒心。
“要我说,好好的太平盛世,苏靖宇举兵谋反,为了一己野心,十余年间天下战火四起,他挑起的这一场席卷整个帝国的大战才是百姓承受的浩劫,苏靖宇才是一条该屠的恶龙!”
陆鼎山这样说是故意在激怒铁梦戈,如今的皇帝是什么品行,他比铁梦戈要熟悉得多,要寄望于今上能了解民间疾苦,行善政,革弊制,救百姓于水火,那才是真正的痴人说梦。
叛军首领苏靖宇以一城之力起兵造反,几度被朝廷重兵镇压,却又总是能从绝处逢生,再次在帝国的疆土上燃起燎原之火,他所过之处,百姓欢呼拥戴,恨不得立马改朝换代让苏靖宇做皇帝,这是民心所向,历史无数次的轮回证明,这样的人物一旦出现,他燃起的改朝换代的烈火是无法彻底扑灭的,即便今天灭了苏靖宇,但民智已开,明天也会有张靖宇、刘靖宇举着血透几重的义旗来推翻这个已经千疮百孔、溃烂不堪的王朝。
这一切在陆鼎山心中如明镜一般,他更加清楚的是自己这个北方大都护虽有天照星命,算下来也不过能多维护这个烂摊子二三十年而已,想自己大去之后,一眼望去朝廷再没有能担当撑持住帝国危厦的人,那时便是帝国的末日。新朝的建立之时,自己若顺天命而为,不过是让天下苍生多一代人遭受战乱流离罢了。这样的天命陆鼎山无法顺从,只能逆天而上,但现在不能说破自己的心迹。
“陆将军果真是有眼无珠,黑白不分吗?”铁梦戈平端起长刀,杀气凭空突涌。
铁梦戈离开铁王堡,随烈武爷出征时将号称天下第一神兵利刃的定乾针,留给了留守铁域的代堡主铁梦龙,自己随身携带的战刀是定乾针的影子——残针。但世人并不知晓这一层原因,以为他一直手握的还是那号称天下第一神兵利刃的定乾针,铁梦戈也一直懒得向人解释,便将错就错地默认手中兵器残针是定乾针,这便为几十年后朱大锤秀水城盗刀与沈银长鹿城寻刀,埋下了后人所不解的迷题。
铁梦戈将刀锋对准陆鼎山,杀心已起:“陆将军既然冥顽不灵,那么多说无益,铁梦戈可不信你什么天照星命的鬼话,今天便叫你死在定乾針下,我倒要看看你说的太平盛世还有谁挡得住苏公改朝换代的风暴!”
陆鼎山听他这样说,抚手轻拍,却依然以不屑的语气激他:“铁将军说得好,你先杀了我再说大话也不迟,你真以为陆鼎山的北方二十四城大都护,是靠江湖术士一纸命书骗来的吗?不妨叫你的帮手一起动手,试试看你们杀不杀得了陆鼎山。”
铁梦戈心中一凛,以陆鼎山的身份不会耍这种小伎俩,他明白那个少年并不是陆鼎山的人,就更疑惑了,他会是什么人呢?铁梦戈转头望向少年郑屠。
郑屠那一年刚刚十九岁,他在东海四季如春,气候宜人的潮生岛上长大,生得细皮嫩肉却器宇轩昂。但是毕竟年少未经世事,对铁、陆二人唇枪舌剑的争论并没有听太明白,见他二人剑拔弩张马上就要决斗了,一时却也拿不定主意该不该出手,若出手又该去帮谁。
郑屠正迷茫着,铁梦戈冲挥手:“年轻人,你若不是陆鼎山的帮手,就请速离此地,我二人的决斗可不比村夫街痞的打架,小心动手时误伤了你!”
郑屠听他说完,顺从地抱着木剑后退了七八步,却并没有离开的意思,他想再听听这两位名动天下的大人物的争辩,看能不能分出个子丑寅卯,谁是谁非,谁知道他刚刚后退站稳,铁梦戈却再不废话,长刀一挥便冲向了陆鼎山。
陆鼎山的兵器也是一柄长刀,也同样是天下名器——水云斩。水云斩是与陆舞手中的逐影弓并列为秀水城圣物的神兵利刃。陆鼎山见铁梦戈冲来,顺手挽个刀花便迎了上去,二人双刀交击,换了一招,都只使了二三分力气,留着后招试探对方,两条身影一触即分。
“要杀陆鼎山,三分力气可不够!”陆鼎山仍不忘激怒铁梦戈。
铁梦戈冷笑着举刀凝立,催动体内金凝之气向周边扩散,一个无形的绝大领域瞬间扩展开来,在他的领域之内山石草木之中蕴藏着的金凝之气受到感应朝着铁梦龙聚拢,以残针为中心凝结成了一股坚不可摧却又灵活柔韧的气场。凝立的铁梦戈突然出手,隔了三四丈远却凌空向着陆鼎山劈了一刀。
这看似儿戏的凌空一斩却让陆鼎山感受到了绝大的危险,他举刀格挡,虽然做出了预判,虚空中爆发出的力量还是大得超出了他的想象,将他直接击飞在半空中。陆鼎山的身影画出了一条长长的弧线掉向黑龙潭。
这一记虚斩铁梦戈劈得轻描淡写,陆鼎山却接得狼狈不堪。
陆鼎山年少成名又久居高位,自然年轻气盛,虽然没有铁梦戈天下第一的名头,却也是生平未逢敌手,哪里能受得了这种闲气,只见他人尚在半空之中,便已经快速调动了全身的水灵之气,落向水面时已经用水灵之气操控了周边的水流,他落向水面却仿佛落在了一床厚厚的棉被之上,整个身体被凹进去的水面轻轻一个反弹便站了起来。落水、弹起,干净利落,衣衫上没有沾到一滴水珠。
陆鼎山这一手功夫说漂亮都不够形容,在普通人的眼中,算得上惊世骇俗了,陆鼎山本来只是为了挽回被铁梦戈凌空击飞的尴尬,但待立稳脚跟却发现那位不知哪里来的少年,见自己露出如此神通后不仅没有受到惊吓,甚至都无法从他眼神中看出一丝惊讶,便明白这少年不是一个普通少年,于是也暗暗对他留了心。
站在黑龙潭水面上的陆鼎山仿佛浑身没有二两重的份量,随波浮沉,宛若神仙一样,风度翩翩。他展开双臂,左手的水云斩微微向下轻探,刀尖凝在水面上方三寸处,然后缓缓划过湖面,绕身画出一个巨大的圆圈,他的动作虽然缓慢,但水灵之气透过水云斩牵引带起了一条细细的晶亮水线,随着刀锋转圆这一条晶亮的水线,以一个完美的圆凝浮在陆鼎山身前的半空中。
岸上的铁梦戈并不理会陆鼎山变戏法一样的动作,他再次凝聚金凝之气,凌空朝着陆鼎山的方向连斩三刀,空气震荡,金凝之气化出淡淡的金光,肉眼可见三柄巨大的淡金色刀影,凌空虚斩向湖面上的陆鼎山。
陆鼎山身前水线形成的圆仿佛一个无形的巨盾,连续承受了三记金色刀影的劈斩后也只是产生了强烈的震颤,却没有被斩断。陆鼎山仿佛早知道自己这一道防御是坚不可摧的,他躲在巨盾后面,将全身的水灵之气调动起来,注入到了水云斩的水晶刀身之中,再经由水云斩的刀身将它们洗炼之后散出到潭水之中。
通过水云斩刀身的洗炼,那一股水灵之气仿佛被放大了成百上千倍,整个黑龙潭的水都沸腾了起来,陆鼎山心念所及之处,湖水受到他的感应而涌动,巨浪无风而起,一条条水缸粗细的水脊开始在黑龙潭中翻滚流走,将整个黑龙潭的水变成了一潭游弋的水龙。
铁梦戈见陆鼎山竟以一人之力调动了整个黑龙潭的潭水,也收起了小觑之心。毕竟秀水城是与铁王堡齐名天下的两大世族,陆鼎山更是少年成名,经久未损其威。他小觑之心一去,便如临大敌,郑重地由脖子上取下一枚剑形项链吊坠。
这枚剑形吊坠是铁王堡堡主的信物,叫做铁胆,它比定乾针在铁民中有着更高的威信,铁梦戈取下铁胆攥在手里,逼出体内金凝之气贯注到铁胆之中,铁胆受金凝之气后变得赤红如金,像一滴烧透了的流铁。铁梦戈将铁胆放在平端着的残针刀面上,那铁胆化成了一滴铁水钻入了残针刀身上如古怪字符一样的铭文缝隙里,随之残针也变得赤红透金,要融化开一样。
铁梦戈凝神守一,整座野蟒山中的金凝之气在他这一番活化铁胆之后,于他而言已经纤毫毕见,铁梦戈身形轻晃了一下,整座野蟒山喷薄欲起的金凝之气随之也轻晃了一下。
少年郑屠感受到了这整山的山气震动,抬头时又恰恰看到整个黑龙潭一条条水缸粗细的水龙已经盘结在一起,凝聚成了一条威风凛凛的巨大神龙盘踞在面前。那水龙的犄角、长须、金鳞都已经栩栩如生,它高挺着身子,冷傲地俯瞰着铁梦戈与自己,郑屠看到这两位名满天下的大人物显出的神通,不禁由衷地发出一声感叹。
铁梦戈听到郑屠的感叹,回头看了看他,这位少年的惊叹中没有一丝普通人的惊惧,更像是自己打开了一扇门见到同类时的惊喜。
铁梦戈回头品味少年郑屠这一声惊叹中蕴藏的情绪时,陆鼎山却抓住了他稍瞬即逝的松懈,发起了进攻,蓄势待发的水龙在陆鼎山操控之下闪电般扑出,狰狞的巨口直接将铁梦戈咬在了嘴中。
千钧一发之际铁梦戈临危不乱,身形猛然爆起,幻化成了一个虚影,手中残针更是快到了不可思议地挥斩,只见人刀合一的虚影所到之处水花飞溅,竟生生在巨龙嘴中劈砍出一个一丈方圆可供他腾挪攻防的空间。那蕴藏着水灵之气的湖水,凝聚成的巨口利齿坚胜精钢,若换了普通人早就被一口咬的粉身碎骨了。
只见铁梦戈刀下那飞溅的水花受陆鼎山控制,快速飞到龙头受损的部位,极快地修补缺损,铁梦戈不停挥刀之下,陆鼎山修复龙头修的也烦了,心念转换间水龙张嘴将铁梦戈吐了出来,龙身后退昂首蓄势,再一次扑了下来。
这一次水龙没有张口来咬铁梦戈,而是将巨大的龙头当做一柄铁锤砸了下来,水灵之气此时大部分汇聚在巨龙头部,看似由世上最柔软之物形成的龙头,此时被水灵之气凝束在一起,重逾千斤,这一击不止是龙头的力量,还有整个黑龙潭水层层堆叠的后力,将源源不断地冲击而来。铁梦戈小小的身影在龙头面前显得不堪一击,便任他天下第一也是血肉之躯,在令天地变色的一击之下也必然是难以抗拒。
但这一次铁梦戈早有了准备,凝神接战,对着比自己身体大了数十倍扑击下来的狰狞龙头,他一步未退,双手握刀竟逆着巨龙对冲而上。
一声惊天动地的巨响,倾湖巨力撞上了小小的铁梦戈,却谁也没能撼动对方的身形,铁梦戈是用铁胆的感召之力调动整座野蟒山的金凝之气与之对抗。这一次撞击是黑龙潭水和野蟒山的对撞,一时间天地失色,地动山摇,撞击之后陆鼎山驾起水龙后退,铁梦戈也收刀后退,继续聚拢山中金凝之气。
二人之间的距离这一次拉得极远,再一次的攻击必然更加爆烈惊骇,他二人用尽全力的一击必定是山崩地裂,同归于尽的死局。
一切都静止了,是暴风雨来临前的平静。
“两位将军,再打下去野蟒山要塌了!”少年郑屠真诚的声音打破平静。他这简单的一句话,给冲天的杀气中注入了一丝生气。
“二位有什么深仇大恨非要拼个你死我活,我管不了,但可不可以不要连累在下与这满山的鼠兔鹿虎、满湖的鱼蟹鳖虾。”
见铁、陆二人对峙无语,鄭屠知道他们听进去了自己的话,便继续他的规劝:“但如果二位听不得人劝,一定要整个天崩地裂,非让郑屠与满山满湖的无辜陪葬,那么郑屠年少,至少请二位容我请教几个问题然后死个明白。”
陆鼎山与铁梦戈紧绷的神经都松弛了下来,陆鼎山激怒铁梦戈与之一战不过是因为年轻气盛想试试自已的功夫而已。谁知道这一旦动手才发现自己的功夫与铁梦戈只在伯仲之间,想要罢手已是不能,但若再打下去必然两败具伤,同归于尽。那可不是自已的初衷,何况因为自己的好胜,再让这位少年平白无故的丧命就更是大大的罪过了,既然少年开口说了这些话,也算是给了自己与铁梦戈一个收手的台阶。
陆鼎山想到这里慢慢收起蓄足的架势,他绝对相信铁梦戈不会趁此机会偷袭自己,便问转头郑屠:“少年,你有什么问题尽管问,我若知道的定然会全告诉你。”
“好。”郑屠拱手向陆鼎山行礼,然后先介绍了一番自己,“在下姓郑名屠,东海潮生十七岛人氏,帝国的化外之民,这次离岛本是因为习成了家传武艺,按家规艺成要行走天下磨励自己,但来到这里却是因为在下发下了‘济天下以沉浮,代苍生而言疾苦的宏愿!”
他说到这里,陆鼎山与铁梦戈心中都大为震惊,不由开始重新打量这个少年。
郑屠心中有了数,便也不理会他们的诧异眼神,继续说:“我离岛时便听说帝国西北的无双城起了叛逆,朝廷多年来竟扑不灭这一伙逆贼,于是决心为了天下苍生,要以自己一身武艺来刺杀这个名叫苏靖宇的叛军首领,来平息这一场席卷天下的祸乱。
“这一路由东而来,穿行在帝国广阔的疆土上,一步步独行,几千里路走下来,对这个帝国也有了许多了解与自己的一些不成熟的看法。以郑屠的浅薄见识来看,这个帝国并不是陆将军刚才说的太平盛世,当然我也并不觉得帝国是铁将军说的病入膏肓,于是还是决定去刺杀苏靖宇。
“来这里之前,我又听说朝廷几番起兵却仍无法镇压这伙逆贼,是因为叛军之中有一个上知天文,下知地理,可以观星象、见未来的军师越南枝,说他是出自狰突崖星象学一脉的奇人。那时我恰恰走到了狰突崖附近,狰突崖星象学一脉的大名我自幼就听师父讲过,知道他们是一帮研究学问的书生,但是埋头星象学,不问世事,想不明白怎么就出了这么一位挑起乱世序幕的星象师。于是我就爬上了狰突崖,找到他们的宗主魏北岳。”
郑屠有模有样地模仿他见魏北岳时的情景:“我问他:‘那个叛军主帅身边的星象师越南枝是你的徒弟吗?魏北岳当时坐在观星台上戴着墨晶眼镜仰头看天,不太搭理我。半晌才回过头来,爱搭不理地看一眼我,见我年少,更不想搭理我,但却突然变了神色,指着我的兵器问:‘这就是闻名天下的神兵寸盈吗?
“我也故意不理他,继续又问他:‘我在问你那个叛军主帅身边的星象师越南枝是不是你的徒弟?”
听郑屠说到寸盈,铁梦戈与陆鼎山更是惊讶,铁王堡与秀水城都是介于庙堂与江湖之间的大世族,即便潮生十七岛是化外之地,但却也是和铁王堡与秀水城齐名江湖的大世族。刚才郑屠提到自己来自东海潮生十七岛时,他们只是有些震惊,等他提到神兵寸盈时,心中的震惊已经大到无法形容了。
寸盈的名气不比定乾针与水云斩小,它是东海潮生十七岛岛主的信物与权杖,眼前自称叫郑屠的少年最多不过二十岁,若已经是潮生岛岛主,那他们可是太小瞧了这位少年英雄。
陆铁二人不约而同地望向郑屠手中那柄木剑,先前看那木剑只当是一根儿童嬉闹的木棍,现在郑重地看去,可又大不相同了。这柄木剑由一根天然的东海花梨木制成,说是制成并不准确,严格讲它只是在貌似剑尖的位置随意地削出了两寸长的锋刃,锋刃已被岁月打磨并包裹了一层琉璃包浆,光可鉴人。而木剑锋刃以外的其他部分却完全未经人工雕琢,保留着它天然的形态,剑柄位置的枝桠上还生着几片翠绿的叶子,鲜嫩可人,一派生机盎然。
陆、铁二人一开始只当郑屠的木剑是刚刚砍来的树枝,所以才会带着几片绿叶,现在才明白少年郑屠是用东海潮生群岛的万物生长之气在养着它,不由对他刮目相看,望向那木剑竟也都想像魏北岳一样问一句——这就是闻名天下的神兵寸盈吗?但终究忍住,继续听郑屠往下讲。
“魏北岳非常无理,依然不回答我的问题,只见他装神弄鬼般地闭上了双眼,左手拇指急速变幻着手形在掐算,上下唇喃喃轻翕,片刻之后就见他突然睁大了双眼,惊奇地‘咦了一声,抬头对我大叫:‘原来你就是那个东来的大福星!
“我对他的装神弄鬼十分恼怒,厉声对他质问:‘越南枝助纣为虐,他是你的徒弟,你狰突崖也逃不脱干系。
“魏北岳这才叹了口气,正色对我回话说:‘你错了,越南枝已经算不得是我的徒弟了。我狰突崖这一脉星象学派立派七百余年,历三朝,至我魏北岳已传了二十六代。我们学派之中代代有奇人,俗世上凤毛麟角、经天纬地的人才在我狰突崖却多如过江之鲫。
“‘可惜立世创派的祖师爷立的第一条铁律叫做:静观天,不扰世。七百年来多少朝代的兴亡迭替、世上战祸灾乱的纷呈,狰突崖都是在它们发生之前就已经推测出,并记录在卷的,可是我们却从来没有去干扰改变历史的进程。
“‘越南枝是我狰突崖一脉的历史上,第一个入世的人,但是就他以学到的那点皮毛,还不配挂上我狰突崖的名字,再者说,他以狰突崖的学问入世,已经违背了老祖宗的诫律,不能算是我的徒弟了,他只是狰突崖逐出门墙的一个弃徒!
“我当时十分震惊,一个弃徒依靠所学到的狰突崖观星之术的皮毛,便能指引着三千兵马掀起改朝换代的巨浪,占据了半壁江山,那狰突崖得有多么可怕,但我依然压着心中的震惊对魏北岳说:‘那我便去找他问一问,他们荼毒生灵是有何道理,是哪一颗星辰指引的?
“我说完要走,魏北岳却突然问我:‘你要代苍生言,可得弄清楚到底我狰突崖那个弃徒与勤王的陆鼎山,哪一个才是真正助纣为虐荼毒生灵的?”
郑屠说到这里猛然停住了嘴,目光炯炯地望向陆鼎山,极郑重地开口问:“这便是郑屠的第一个问题,陆将军请告诉我,狰突崖那个弃徒越南枝与勤王的陆鼎山,哪一个才是真正助紂为虐荼毒生灵的?”
“问得好。”铁梦戈拍手叫好。
陆鼎山本想就此表明对朝廷的失望,剖白自己要放苏靖宇一马的心迹,但被铁梦戈这一声叫好所激也犯了倔劲,冷脸回答郑屠:“自古君臣尊卑有序,逆贼欺君灭道,还有什么三纲五常可之讲?陆鼎山起兵勤王,维护的便是帝国的秩序与百姓的安生,难道造反的还有了理不成?”
“好,郑屠记住陆将军的回答了,容在下将心中疑惑讲完。”
陆鼎山气鼓鼓地闭上了嘴,郑屠便接着又说:“我当时并不明白他什么意思,就听魏北岳又说:‘你说的无双城那个逆贼起事时只有三千家兵,短短数年便打下了半壁江山,被朝廷几次镇压,依然能死灰重燃。如今麾下又再次汇聚了近三十万甲兵,若非民心所向,岂能如此容易,难道说天下拥护他的老百姓全都是逆贼?在下毕竟年少,至今仍不明白这道理。在下的第二问便是要问陆将军,难道天下拥护苏靖宇的老百姓全都是逆贼?”
陆鼎山一时气结,听这话音自己与郑屠本该是同道中人,却因为铁梦戈一句叫好,自已的一个堵气,现在把自己置身于同道中人的对立面了,真是有气没处发泄:“你还有什么话一块问出来。”
“好!”郑屠从容继续,“魏北岳又对我说:‘物先自腐,而后虫生,现在住在珠郡紫鸾宫中的皇帝是什么德行,天下无人不知、无人不晓,他杀父淫母,暴力夺取皇权。上位后诛杀忠良,任用奸佞,大好河山被他糟蹋得遍地疮痍,你说他如何还能做天下的共主。要我说,那个逆贼要灭他才更像是顺应星辰背后诸神的意志,越南枝虽是一个弃徒,行的事却未必是逆天之事,你说区区一个陆鼎山,岂能凭一人之力阻挡星辰运转?”
郑屠眼神渐渐变的锋利,通过这几问,他也终于捋清了纷乱的思绪,有了自己的坚定立场。他盯着陆鼎山,半晌才问出最后一个问题:“陆将军,在下的最后一问便是要问陆将军,你说区区一个陆鼎山,凭一人之力可能阻挡得了星辰运转?”
陆鼎山毕竟是天下少有的大人物,在郑屠这连着的三问之后,他突然冷静了下来,人一旦没有了浮燥气,想事情就不会再意气用事,他心平气和地回答郑屠:“陆鼎山一人之力不可能阻挡星辰的运转。可若星辰的运转所昭示的,天命注定陆鼎山的这一次便是镇压叛军捍卫帝国呢?天命岂不是最大?”
郑屠已经不迷惑了,这一路东来,陆鼎山的星命传奇到处都有人在传扬,无数人坚信这一场战争必然会是陆鼎山大胜,可若天命真是如此注定的,便与自已的信念大悖,难道天命自己是没有天理可依的吗?若如此,没有天理的天命,郑屠决不会顺其意而为,他再次望向陆鼎山一字一顿地说了五个字:“我不信天命!”
陆鼎山听他说完后仰天大笑,半晌后握紧手中的水云斩,爽朗地附合郑屠:“我也不信天命,我信自己手中的刀!”
他说完又转向铁梦戈:“我不知道你从哪里找来的帮手,也不确定他是不是东海潮生岛的人,但这一张嘴是真够厉害了,来吧,你们一起上,陆鼎山若是今天死在长生剑与定乾针之下,也无憾了!”
铁梦戈一听陆鼎山仍把郑屠当做自己请来的帮手,感觉受到了极大的侮辱,心中虽怒却也懒得去分辩,傲然怒视:“铁梦戈还没有不争气到杀个人需要请帮手,你我再来打过。”
铁、陆二人再次蓄势待发,天地之间再次变得肃杀,郑屠并不知道陆鼎山这次激怒铁梦戈仍是故意,却没有了定生死的决意,而是为了见识他郑屠的武功。
眼看二人再一动手便是山崩地裂,郑屠摆摆手,叹着气走到二人中间:“为什么二位将军比我年长十余岁却仍然如此容易冲动,你们不会还觉得天下事都能用暴力来解决吧!若真是武力高就能解决问题,我也就不和二位将军多废话了,直接上山用武力制服二位将军不就完了。”
陆鼎山傲然望天,心中却是谋算得逞的得意,不明就里的铁梦戈冷哼一声,对郑屠的大话不以为然。
郑屠不知道自己入陆鼎山的圈套,仍意气奋发:“我便知道,两位一个是江湖公认的天下第一,一个也是从未败过的无敌高手,自然没人会把一个十九岁少年的大话放在心中,不如我们今天便赌上一赌,郑屠若是侥幸胜了二位一招半式,请二位握手言合,大家摒弃成见,一起坐下来为天下苍生的太平日子筹谋一番。若小子不幸死在二位高手手下,那是不自量力,死得活该,那时二位再打个天崩地裂,打个民不聊生,打个江山倒悬也不迟。”
“好,陆某便先领教东海长生剑的厉害!”陆鼎山听他说完便立马接话。
“不如二位一起,陆将军一人之力可绝对不是郑屠对手!”郑屠一脸正经地激怒陆鼎山。
陆鼎山明知他在激怒自己,却也无可奈何,一时间也搞不清楚到底是谁钻进了谁的圈套,总不能让两个天下知名身经百战的大人物,联手来对付一个十九岁的少年吧。
陆鼎山抬眼望去见铁梦戈此时双手负在身后,自是不屑与自己联手。
陆鼎山不再多想,反正自己就是为了与郑屠交手,目的达到也不多话,水云斩一挥,一条水桶粗细的水脊跳出水面,化身巨蟒飞扑向郑屠,他这一招只使了两成力,怕自己的水灵之气太过霸道。少年郑屠若是并不像他自己吹嘘的一样厉害,自已出招太猛会毁了他的小命,这一条水蟒便带上了三分试探,三分仁慈,这条巨蟒看似气势汹汹,却并没有绝杀的意志。
郑屠仿佛对陆鼎山的这一招了然于心,从容不迫地举起木剑寸盈,轻飘飘刺出一剑,巨蟒扑来的身影与木剑接触的瞬间,郑屠的万物生长之气侵入巨蟒的体内。
万物生长之气是木生之气的升华之气,比木生之气更加灵动活泼,郑屠的一缕万物生长之气侵入巨蟒的身体,立时便对形成这条巨蟒的水流分布、水灵之气的强弱,甚至蕴藏在其中的陆鼎山的意念都了然于心。他将那一股万物生长之气分出三分与巨蟒的冲击之力对抗,其余七分真气直接与巨蟒所蕴含的陆鼎山那三分仁慈之意念相结合。
陆鼎山这一份仁慈瞬间被放大数十倍,这份放大的仁慈压制了巨蟒的攻击,也打消了他自己心底的暴戾与攻击试探之意。这样一来,这一条巨大而威猛的巨蟒顿时变成了一条体型虽然可怖,性格却乖巧如绵羊小兔的奇怪物种,它蹿到了郑屠身边围绕着他的身体嬉戏般盘绕曼舞。
郑屠一边与巨蟒戏耍,一边仍有闲暇对陆鼎山嬉笑:“陆将军心慈手善,爱护弱小之心郑屠心领了!”
陆鼎山突然间失去了对巨龙的控制,心中又惊又怒,再被郑屠这略带戏谑的语气一激,更是怒不可遏,水云斩一挥,再次调动整个黑龙潭的潭水,一条神威凛凛的水龙再次现身。
陆鼎山此时佯装狂怒,水灵之气在巨龙龙身之中,爆闪着冰蓝色的电光扑击向郑屠。
陆鼎山在刚才的试探中,看清楚郑屠确实是身怀大神通的少年高手,这一下见猎心喜,便不再留情,出手已是全力。陆鼎山的全力一击便是号称天下第一的铁梦戈也得凝神应对。
郑屠才刚刚十九岁,即便练成了长生剑,也自知江湖经验与功力离陆鼎山要差上好远,见这一招如此霸道,也不敢正面与巨龙迎战,在巨龙扑到的时候,郑屠侧身滑步让开了龙头冲击,伸出手掌贴上了龙头的侧脸,放空身体,使出一股粘劲把自己贴挂在龙头之上,像片树叶一样,随着巨龙龙身的冲击盘绕而随之飘摇上下。同时也通过龙身之中蕴藏的水灵之气将自己的万物生长之气附在其上逆着它的源头游向陆鼎山。
陆鼎山先是惊觉自己操纵的水龙这一击扑了个空,同时发现一股奇异的柔和而绵韧的真气附上了自己的水灵之气,水灵之气与之竟有融合之象,甩之不脱。
陆鼎山明白那一股奇异的真气便是东海潮生十七岛郑家的万物生长之气,自己对它以前是只闻其名,今日一遇方知果然是大有门道,不负盛名,转瞬之间巨龙的攻击方向竟然被它牵带着偏了一偏直冲向了铁梦戈。
陆鼎山的心中先是涌上一个痛快的想法,大家混战一场也好,紧接着便是徒然一惊,发现那一股真气不仅带偏了自已的攻击方向,它同时循着水灵之气探入自己体内后,直往自己心里钻去。
陆鼎山惊的是它钻入的自已心里不是心脏器官,而是意识深处,它在试图改变自己的想法,刚才那个混战一场的念头是被郑屠放大才变得强烈,这简直脱出了功夫的范畴,是入了化神炼虚的大境界。
本来袖手旁观的铁梦戈可不知道陆鼎山这刹那之间的感受与想法,见巨龙扑来,以为郑屠轻视自己,所以陆鼎山与郑屠比斗的同時才敢分神向自己动手,一股被轻视的怒火瞬间爆发。
铁梦戈怒挥残针,以凝山聚岳之势一刀回刺向扑来的巨龙。
奇异的事发生了,陆鼎山与铁梦戈自想象中天崩地裂的撞击并没有发生,凝聚了野蟒山整座山的金凝之气,聚力于一点刺向水灵之气凝聚起的黑龙潭整潭水塑出的水龙时,竟如泥牛入海,没有激起一点波澜。
因为在金凝之气与水灵之气的中间出现了一个缓冲地带,那里充满了万物生长之气,三种真气轻飘飘、软绵绵地碰撞在一起,在万物生长之气的引导之下那两股敌对的金凝之气和水灵之气仿佛和解了一样,开始相互转换、融合。于此同时,万物生长之气也循着金凝之气钻入了铁梦戈的意识之中。
郑屠加大了万物生长之气的输出,陆鼎山和铁梦戈的敌对气场被蚕食,心中对对方善意一面的认知,在万物生长之气的催化之下在无数倍地放大。
陆鼎山与铁梦戈仿佛各自陷入了深深的梦境之中,看对方的眼神开始充满了惺惺相惜。
郑屠终于精疲力尽地瘫坐在了湖水边上。比时陆鼎山操纵的巨龙终于缓缓落下恢复了水的状态,铁梦戈的金气也终于散入了山石草木之中,两位大人物静静地对视良久之后,突然同时开怀大笑。
铁梦戈先开口对郑屠表示认输:“这天下第一的名头该给郑少侠才对呀,万物生长之气挥洒开来,才是真正的天下无敌呀,铁梦戈甘拜下风。”
郑屠冲他虚弱地笑了笑:“铁将军说笑了,郑屠来此不是为了争什么天下第一、第二的名号的。”
陆鼎山听了这话也笑着:“郑少侠争或不争,今天我和铁将军都是你的手下败将,陆鼎山谢过少侠的不杀之恩!”
郑屠又笑笑:“郑屠学这一身本领也不是杀人用的,长生剑是济苍生的!”一时间天地肃穆。
陆鼎山与铁梦戈这次真正被少年郑屠的宏愿震撼了。
许久之后,郑屠才又说:“陆将军与铁将军都是权倾天下,手握生杀大器的人,若一味捍卫自以为的正道而相互攻伐,那才是苍生的浩劫。小子斗胆请二位罢战,携手为苍生寻一条太平安康之路。”
铁梦戈沉默了,造反的逆贼与帝国的捍卫者要携手成盟,天下还有比这更荒唐的事吗?
陆鼎山却突然坦荡地笑了,向铁梦戈抱拳请罪:“先请铁将军恕陆某欺瞒之罪。”
铁梦戈被他说得一头雾水,陆鼎山真诚地向他解释:“今日将军只身渡江入军营时,陆某已经想明白了,捍卫这个已经千疮百孔的帝国,不如建立一个秩序井然的新世界,我心底深处其实是羡慕你们这些开天劈地、征伐天下,为了心中的新世界而抛头颅洒热血的真英雄的。苏公以三千家兵之力就敢拉开改朝换代的帷幕,这样的胸怀魄力,放眼天下无人能及,是当今世上陆某唯一折腰,做梦都希望能跟在身后去开天劈地的明公!”
铁梦戈越听越是糊涂,郑屠却仿佛明白了陆鼎山那一番说帝国是太平盛世之话的用意,果然陆鼎山接着又坦言:“先前贬苏公而褒帝国之言,不过是陆某为了一己之私所说的胡话,因为陆某在武功上生平未遇劲敌,于是一心想和铁将军在功夫上见个高下,才故意激怒将军的,陆某并不是你们口中的有眼无珠之人。”
陆鼎山捋了捋思绪,又郑重承诺:“请将军今日回营后转告苏公,若蒙苏公不弃,陆鼎山愿携秀水十万铁血男儿倒戈一击,为苏公铸鼎大业,剑指珠郡!”
陆鼎山将手中的水云斩倒转刀锋递向铁梦戈:“秀水城愿与铁王堡结不背不弃之盟,望将军成全!”
铁梦戈接过水云斩,将自己手中的残针递回去,也郑重承诺道:“铁王堡必不相负!”
大渊朝建国之后,修史的官吏都在私下认为秀水城与铁王堡的这一次结盟是烈武爷一统天下的真正根基。
郑屠起身向陆鼎山与铁梦戈深深折腰行礼,一脸庄严:“郑屠替天下苍生谢过两位将军深明大义,免去了苍生的一场浩劫,此间再无郑屠什么事了,小子先行告辞!”
郑屠转身离去,下山的一路上满脑子想的,竟然都是魏北岳见自己时那一句:“原来你就是那个东来的大福星!”若自己今天的斡旋真救了苍生倒悬,那还真担得起一个“东来的大福星”,可是为什么魏北岳会预知这一切,难道狰突崖的观星术真能预见未来?
野蟒山之盟后三天的深夜。
年轻的星象师越南枝站在月伦城清风徐徐的城墙之上,仰望星野,脖子都酸硬了,仍没有改变这个姿势。
今夜这个星象越南枝又看不懂了,明明是双星辅主的星象,对苏公的天下大业来讲是大吉,却为什么会有野星乱局,在这个预示天下秩序革新,苏公一统天下指日可待的大吉星象之中,却埋下一道深远的隐患。
越南枝想不明白这个隐患将来自何方,要何时才会爆发。一丝阴霾沉沉地压在心间,挥之不去。
就在越南枝观星的时候,月伦城某旅店的客房床榻上。一个温香软玉的女人赤身裸体地趴在一个精壮男人的胸膛前,就着窗外的月光,脉脉含情地望着他。
这个温情的画面持续了许久,仿佛时间都停止了,那女人终于开口对男人说话了:“梦戈,今天我终于把自己的身子给了你,这辈子无憾了,如果有一天我迫不得已要离开你,请不要怪我!”
男人根本沒有把女人所说的迫不得已当一回事儿,他伸手搂住女人的香肩:“这世上若有谁敢让我的小瑾迫不得已,我去杀了他就是,我们不会分开的。”
女人听着他的豪言壮语,心中五味杂陈,突然毫毛征兆地双手捂脸痛哭了起来,男人一见她哭便慌了神,想不明白到底发生了什么事。他坐起身将女子搂入怀中,却又不知道该怎么去安慰她,他的概念里实在不觉得有什么事是他的女人该害怕的,只有一遍遍说小瑾别怕,天大的事有我在呢!
女人终于停了哭泣,她抹了抹眼泪,满脸恓惶:“都是命啊,这事是谁都没有办法的事!”
“到底出了什么事?”男人急了。
“今天纳降,你在城外布防,哥哥问那降将要何赏赐时,他连想都没想抬头便说要哥哥将我赐婚于他,哥哥当时便答应了,我赶在你回城前截住你,是怕你出事……”
男人仿佛被雷劈中。
真是迫不得已呀,那降将是与自己刚刚不打不相识的秀水城大人物,但他却并不知道自己与小瑾私下的恋情,小瑾的哥哥是自己的主公,他说出去的话一言九鼎,何况是当众赐婚,更何况那降将手握十万雄兵,一句毁诺容易,可那就是几十万战士们的生死。
男人心中堵得发慌,若是细想,自己与小瑾的私情,他的哥哥或许也是有所查觉的,要怪只能怪自己一直隐瞒着自己与小瑾的恋情,若是早些告诉了小瑾的哥哥,他也一定会成全的,那就不会有今天这无法挽回的局面了。
男人快憋炸了,却不知该去恨谁,女人却早对这无解的局有了心理准备,她默默穿好衣服,轻声告别:“梦戈,为了我,你一定要好好的。”
不等男人反应,女人用手捂着嘴转身离去。
男人木然看着女人离去,许久之后黯然起身,穿好衣服提着那柄结盟时互换做为信物的长刀,灰溜溜地出了城,找了一处僻静之地挥舞着长刀,将一片山石巨木劈砍成了废墟,最后将那柄降将家族当作圣物的长刀刺入了一块巨石之中,直没至柄。发泄完之后,男人将自己藏在一副坚毅的面孔之后,往月伦城走去。
这就是历史上著名的野蟒山之盟的全貌,但身在其中的人,无论是铁梦戈、陆鼎山、郑屠,或是城墙上夜观星象的越南枝、军营中的苏靖宇,他们都只看到了事情的一部分,而這一夜埋下的祸根隐患,要到大渊朝建立四十二年之后才真正爆发出来。
铁梦戈刺入巨石的水云斩在三十余年后,被鹿城一位樵夫发现,碎石掘出,而后高价卖给了唯一识货的鹿城首富沈银长。
回到四十二年之后的云烟镇。
郑屠讲完了他所知道的野蟒山之盟的故事,他的故事中并没有讲到铁梦戈与陆鼎山走下野蟒山之后发生的事,那些事他也是许久之后才听到过一些流言。
郑屠一脸慈悲地望着苏云,正色直言:“物竞天择、适者生存,这世上从古至今唯一的真理就是弱肉强食,其他看起来有道理的道理都不过是为了掩盖这个血淋淋的真相,所以无论如何伪装,如何掩藏獠牙利爪,你们苏家人都是吃人的强者。你的仁善是本性,但那也只是因为没有发现自己胸中隐藏在善良背后的野兽。
“天演万境中,狮虎吃鹿,但不食孕哺,那无关善恶,是它们在遵循生存第一法则保护自己未来的食物。大渊帝国已经危机四伏,你所做的一切看起来大义凛然,仿佛是在力挽狂澜,救万民于水火,可说到底,在潜意识深处,你是在保护自己的食物,试想大渊的子民若是死光了,谁来供养你们这些不种田的帝王家?”
苏云被惊到了,他从来没有正视过自己的内心深处。
“道理你都懂的,只是不愿意去正视罢了!你的子民有活路你才有活路,你与你的子民一体同命,谁也离不开谁!”
“一体同命……”苏云喃喃自语,仿佛今天又认识了一个不一样的大渊帝国,一个血淋淋的大渊帝国。也认识了一个新的自己,一个太过软弱的自己。他又想起皇爷爷的教诲:一个掌管天下的人唯一需要弄懂的只有人心!
自己以前以为自己明白了皇爷爷的意思,杀布衣侯时还大言不惭地和他说,自己体悟人心所惧与人心所欲的大道理,真是惭愧,自己或许是一个好人,但绝对不会是一个好皇帝。
郑屠的“智者平衡”说得好,一个好的皇帝永远不会站在公平、正义的一方,因为不重要,他也不在乎对错、不在乎善恶,不在乎普通人在乎的大部分事情,皇帝的思维绝世而孤寂。
陆
紫阳山与龙首山隔着一百五六十里山路,南北相望,帝都珠郡就建在二山之间。铁梦戈一行选择了偏僻的紫阳山入帝都,过紫阳山有一段必经的栈道十分险峻,所以这种入帝都的路少有人走,但却正好符合铁梦戈要避人耳目的目的。
紫阳山是几座紧挨的孤峰共用的名字,它们突兀地耸立珠郡的前门脸上,转山不过半天的路程,一行人早晨入山,此时尚不到午饭时间,已经走完了最险要的栈道,转过前面那片白桦林便能遥遥望见珠郡了。这里地势高,天气晴朗时珠郡的全貌都能尽收眼底,出了白桦林便是下山路,下了山就是青石铺就是宽坦官道,若雇辆马车代步,赶天黑前入帝都应该绰绰有佘,一行人都多少有些兴奋。
刚刚走入白桦林,走在几人前面的铁梦戈突然毫无征兆地止住了脚步,紧跟在他身后的陆展颜与李若岚师徒也随之停了下来。莫名其妙的陆展颜抬头顺着铁梦戈的目光望去,这才发现前方树影斑驳的落叶林道中央,静静地站着一行三男一女的队伍,仔细一看三人都是认识的,为首一人竟然是自己的爷爷。
“爷爷!”陆展颜还没想明白爷爷本该在秀水城,为什么会突然出现在帝都附近,脱口就先叫了一声。
远处的陆鼎山看了陆展颜一眼,并没有回应他,目光转向了铁梦戈。大渊帝国两位柱国公的对视如刀剑相交却又无声无息,气氛一时间压抑而古怪。
铁梦戈盯着陆鼎山,对自己身后几人淡淡命令:“我和陆侯爷单独聊几句。”李若岚识趣地拽了拽陆展颜的衣袖,带着他与孙亭月调头往远处走去,远处陆鼎山身后的两位随从也调头往远处走去。
只剩铁梦戈与陆鼎山两位了,四野只有冷风吹过静谧枯林带起的落叶声,气氛诡异而沉重。
“又有十几年没见了,铁将军!”陆鼎山的语气一如四十二年前在野蟒山上时那般沉稳如山。
“十六年零四个月又十三天。”铁梦戈开口就带着浓浓的火药味,“她好么?”
“她好与不好,不劳你来操心!”陆鼎山仍不动怒。
“那么该谁操心?”铁梦戈似乎故意要激怒陆鼎山。
陆鼎山终于冷哼了一声:“不用现在就激我,这攒了快一辈子的仇,老死前是该了一了的,我也不想带到棺材里去!三日之后,龙首山之巅,你我一了生平旧债,如何?”
“好,不死不休!”
两位柱国公几句便定了生死之约,陆鼎山调头离去,铁梦戈如铁枪般插在桦林中。远处的李若岚等人感受到他浓重威烈笼罩着整座紫阳山,久久不敢上前打扰。直到下了紫阳山铁梦戈依然铁青着脸,没说一句话。当天夜里,铁梦戈一行没有入帝都,住在了紫阳山下的一个小镇子上。
夜深人静时分,众人都已经休息了,李若岚依然站在镇子外的江边,入定般抬头仰望星空,她经常一个人在星空下整夜整夜地静站。当年铁梦戈随烈武爷征伐天下时见惯了越南枝整夜观测星象,那情景与如今的李若岚一般无二,便也由得她去。而不敢去打扰李若岚的陆展颜便经常保持在恰恰只能望见她身影的地方,整夜整夜地守护着她。
今夜却有些不一样。
李若岚的注意力并没有放在观测星空上,她一直等到远处的陆展颜扛不住困乏,倚靠在一棵大树上开始打瞌睡时,才开始了真正的行动。
李若岚先由怀里掏出一片巴掌宽窄,展开来足有一尺长的叶子,那片叶子脉络清晰,几近透明,举在月光下能清楚透过光来,说不清是什么植物的叶子。李若岚嘴唇轻翕,吟唱出一段秘咒,柔软的叶子在她手中挺直起来,发着微弱的毫光,李若岚举起另一只手,手指屈起轻弹叶稍,那片叶子受力后轻盈而精巧地由叶尖上开始往里传递震颤,随着它的震颤空气中发出一段低低的对话:
“又有十几年没见了,铁将军!”
“十六年零四个月又十三天,她好么?”
“她好与不好,不劳你来操心!”
“那么该谁操心?”
“不用現在激我,这攒了快一辈子的仇,老死前是该了一了的,我也不想带到棺材里去!三日之后,龙首山之巅,你我一了生平旧债,如何?”
“好,不死不休!”
……
声音结束,那片叶子也随之枯萎。
李若岚沉思片刻之后,由怀里取出一个小纸卷铺展在掌心,就着月光,用一支狼毫小笔润了特制的墨水在纸卷上不加思索地写了一行小字,写完又由怀里取出一小盒八宝朱砂泥,将星命若玄板指按上朱泥印在字未,然后迎风晾了晾,就卷起了纸卷,一声呼哨,一只雪白的信鸽应声飞落她在她掌心,李若岚将纸卷装入信鸽腿上的小竹筒中,放飞了而去。
不远处的陆展颜在李若岚的呼哨声中惊醒,看见一只信鸽落在李若岚手中,心想她又是在给狰突崖门人传递信息,心一松又沉沉睡去。
与此同时,帝都珠郡的一家旅馆中。
陆鼎山这次来帝都只带了三个人,秀水三家各一人,此时随他来帝都的朱家人朱缨,正坐在旅馆天井下的小石桌前独自饮酒。朱缨是陆鼎山此行随从中唯一的一个女子。朱缨不过二十一二岁,平日里话极少,总是紧裹着一身黑衣,她身上永远散发着一股阴冷的气息,不喜欢与人交往,在秀水城里她也没什么朋友,常年独来独往。放在七八年以前,朱缨并不是一个孤僻阴沉的人。让她性情大变的是八年前秀水朱家的朱大锤干的那件让朱家抬不起头的事——盗取秀水圣物水云斩。
朱大锤的那次盗刀原因已经不可追寻了,他的行为让整个朱家受辱,可他盗走的却并不是秀水城两大圣物之一的水云斩,这柄假的水云斩其实是四十二年前野蟒山之盟的历史事件中,秀水城陆侯爷与铁王堡铁侯爷当年结盟时互换的信物残针。只是朱大锤从没有见过水云斩,而陆侯爷又从未对人提过野蟒山之盟的具体内容,所以朱大锤阴差阳错地盗取了铁王堡的圣器却不自知。
自此朱家人在秀水城便低人一等,朱缨是朱大锤的堂妹,她就也是从那件事之后开始性情大变的,从那之后秀水城没人敢招惹她。这次能被陆鼎山选在身侧同行入帝都,一是因为她怀着一份为朱家赎罪的心思,向陆鼎山自我举荐,二是因为她在朱家武学上的过人天赋,三是她还有一个隐秘任务需要她得到这件差事。
此时坐在天井下独自饮酒的朱缨心中矛盾重重。她今天以自己超强的听力探听到了陆侯爷要与铁侯爷在龙首山之巅决斗的约定。朱缨一方面怕陆侯爷出事,自已辜负了朱家族长的托负,另一方面她还有另一个身份——永夜帮秀水城夜使,她需要履行秀水夜使的职责。
三日之后便是帝都盛世乐典开幕之期,陆侯爷选在这一天与铁侯爷决斗,也一定是考虑到盛世乐典会吸引帝都大部分的大人物,想让自己与铁梦戈解决私人恩怨时没外人打扰。但两位侯爷都是名动天下的人物,他们的决斗会不会影响到帮主的布局对朱缨来说才是最重要的,朱缨几番思索之后悄悄制了一枚腊丸,在腊丸上印上了秀水夜使的印记,将蜡丸塞入趴在柜台上假装熟睡的店小二手中。
柒
观海镇看不到大海,它名叫观海却并不靠近大海,它只是帝都珠郡城外西北方的一个小镇子。观海镇之所以叫做观海镇,是因为它建在珠郡西北方,一片占地万顷之巨的松海森林的边缘上,因为四周松涛如海而得名观海。
观海镇面朝松海森林,背靠着龙首山,是一个临近帝国中心却又毫不喧嚣的小镇子,距离帝都不过几十里地,却安静得有如远离人世的一个所在。
此时,一轮硕大的明月浮在林海上空,这个季节整个松海森林如玉彻一般,被雪淞裏挟,倪裳面朝松海听着冷风吹过松海卷起积雪的沙沙声,这天籁之音让她如痴如醉,和普通人不一样,倪裳修成皇极,走到任何一个地方都能感受到周边众生万物,内心深处一瞬万境。时间对她来说也随时都会失去意义,这次在观海镇听松涛,不知不觉间几个时辰就在她闭目凝神间悄悄流逝了过去。
倪裳的身后是永夜帮的几位护法与苏醒、布日古德、知铁几人,受她影响这些人也都静了下来,但毕竟修为有限,陪她几个时辰站下来,除了提个大酒壶的布日古德外,都有些吃不消。
倪裳率领永夜帮众与苏醒等人已经在观海镇住了七八天了,却一直没有进入帝都,每天都有帝都各个渠道传来的各方信息,两日后便是皇帝的这一次盛世乐典举行的日子,大家不说,但都在等着帮主尽早决定进入帝都的时间,最着急的人莫过于苏醒。
今天黄昏时分,永夜帮帝都分舵有人送来一枚蜡丸,是秀水城夜使借分舵的手送来的信息,永夜帮的夜使分布整个天下,秀水夜使在其中是份量很重的一位,平时为了隐藏身份轻易不会传递信息给总舵,这一次秀水夜使身担重任,以秀水朱家的名义陪同陆鼎山入帝都,实则在暗中监视陆鼎山的行踪。
陆鼎山说是来处理多年前与铁梦戈的旧约,但当前局势复杂,各方势力的利益纠缠不清,看似铁羽一人搅浑了一池水,实际上,多少双暗中窥视的眼睛就等着这样一个人来搅浑这池水,好让他们浑水摸鱼。
倪裳何尝也不是一位坐壁上观、静待时机入局取利者,所以秀水夜使在当下的作用就十分关键,她又不惜与帝都分舵的人照面,冒着暴露身份传来的信息一定是十分重要的,最关心这信息也莫过于苏醒。来帝都这么久了,李若岚和孙亭月的消息一点都还没有收到,每个信息送来,苏醒都急不可待地想要知道是不是关于那两位的,但倪裳每次都不慌不忙,今天收到秀水夜使的信息更是只看了一眼蜡丸上的封印暗号便收了起来。
这一来更让苏醒和倪裳手底下人急于想知道帮主拿到的是什么消息,下一步要干什么,要不要提前做什么准备。但苏醒急归急,却也不敢去催倪裳。
倪裳可不管其他人的感受,她不紧不慢地将蜡丸收了起来,直到晚饭后,月照松海,她静静看了这几个时辰的风景,才好像突然想起了那枚蜡丸似的从怀中取了出来,轻轻捏碎蜡丸取出其中的小纸条,纸条上写着简短的一句话——三日后,龙首之巅,铁、陆决死之约。
倪裳看完纸条的内容后,算了一下日子,秀水夜使说的三日后已经是两日后了,倪裳不动声色地盯着纸条,心念动处炫火之气升起,纸条在他手里扑地变为一簇火苗,转瞬间便化成了灰烬。
倪裳回头走向苏醒,随口编了个借口:“帝都传来的消息,李若岚与孙亭月已经被人胁持着进入了帝都。探报说他们后天会在盛世乐典上露面,具体有什么阴谋还不清楚,你们几个去帝都,守在盛会上伺机救人,我会安排帮里的几位护法在暗中协助你们得营救行动。”
苏醒哪里知道倪裳的心思,他有激动又有些忐忑地问倪裳:“帮主不去帝都吗?”
苏醒与倪裳及其下属由大西北一路同行而来,一路上永夜帮这几位护法个个都显露出了强绝的武功,而倪裳从未展露过功夫,今天以炫火之气烧毁纸条还是苏醒第一次见她显露功夫,但她一个弱女子却可以统领这一帮虎狼之士,必定更是有通天的大本领。
可是倪裳即便有通天大本领,对苏醒却依然和蔼可亲,就像是一位姐姐,一路上全是她在安排布局,此时忽然听她安排自己与知铁、布日古德三人进帝都,感觉忽失强助,仿佛没了主心骨一样。
倪裳却不管他这些小算盘,岔开话题把苏醒往自己的思虑处带:“《皇极意经》是你从铁王堡的地下宝藏里带出来的,你都仔细读过了吧!”
苏醒听她说到《皇极意经》,也顾不上再想进帝都的势单力薄了,他有些尴尬地对倪裳提及自己的过去:“帮主不知道,我家祖上是开小酒馆的,生意寡淡,没钱供我上过学堂,总共认得没几个字,认得的几个字都是在自家小酒馆中串来的一些简单的字,《皇极意经》对我来说就是一本天书,我根本就读不懂。”
“哦。”倪裳蹙眉应了一声,有些失望,又有些不太在意,“也罢,明日便要暂别了,也不知何日再相见。《皇极意经》是你带出来的,它里面有些武学上的道理我觉得应该说给你听。你读书少我便简单地说给你听,你尽量记住,能懂多少算多少吧!”
倪裳说完便对苏醒讲了一大段自以为简单的皇极道理:“五行之中相生相克你大概是明白的,而五行生五说的便是皇极,拿你和我体内的真气相比较会容易理解得多。你体内现在有水灵之气、厚土之气与金凝之气这三种真气共存,我的体内又比你多了炫火之气与木生之气这两种真气。
“虽说我体内只是比你多了两种真气,但却是天壤之别的两重境界,我体内的五种真气相互生衍克制,已经形成了一套自我运行的秩序,便是五行生五成了皇极,皇极是什么意思呢?簡单说就是可以呼风唤雨,与天地间的万物相感应,成了皇极之人只凭意念控制五气,在这世间几乎就可以为所欲为,而你体内只有三种真气,这三种真气总有一种强于其他两种,那个强的便站在了一个统驭的高处,少了炫火之气与木生之气它们便无法相互生衍成体制,一种气独强的时间过久还必将会危害身体。”
苏醒听倪裳说得头头是道,也有些害怕,但又无可奈何,却听倪裳话锋一转越说越深奥:“五行之道,子能拯父之难,故金往克木,火复其仇;火既消金,水雪其其耻。五行相克者,木穿土不毁,火烧金不毁者,皆阳气仁,本性故也。金伐木犯,水灭火犯者,阴气贪,好杀故也。
“至如山崩川竭,木石为灾,天火下流,人火上燎,水旱鬲并,风霜为害,此并失政于人,天地作谴,为五行相沴者。乘沴不和之义,以其气冲相沴,不名克也。沴,亦废也,于木则南宫极震,于水则三川竭,于火则宫室灾,于金则鼎震,于土则山崩地裂。木、金、水、火俱沴土者,地动分拆是也,故五行气冲破,六沴相生……”
倪裳见苏醒听得一头雾水,轻叹了口气又继续:“道理是复杂了些,你尽量记住,关键时刻或许能有大用,我再简单点和你说吧。
“以你的身体为例,你体内有水灵之气、厚土之气与金凝之气这三种真气共存,这三种真气都极为强大,而你体内的木与火之气却几乎微不可寻。这三种强大的真气又以金凝之气最为强盛,以五行之气相克天理来推演,凡上克下为顺,你体内金凝之气克水灵之气是以下克上,为剥,金凝之气再克厚土之气,水为土生是为土之子,子却难复父之仇。时间一久,三气相冲破则生沴气,而你体内又缺了炫火之气与木生之气,五行属失调状态。
“可若突然间有了这两种真气,前面三种真气久不相和,再加上新来的两种真气新局势之下若是成了皇极自然万事顺意,但若成不了皇极那就更会加混乱,六气不和冲破之际以强废若,一个不慎便你便将坠入万劫不复之地,肉体凡胎如何吃得消六气相沴。
“苏醒,我本来可以用自己的皇极之气助你养成炫火之气与木生之气,但我又没有把握,不知道会不会因此而害了你,所以现在,只能尽量把我知道的道理告诉你,之后听天由命吧,一切都看你自己日后的造化了!”
倪裳望着苏醒最后才又有些无奈地说:“我不助你养成炫火之气与木生之气,一是怕害了你,但同时我也存了些私心,我如今已练成皇极之气,说自己是天下第一也不为过,可世上万物没有独强的道理,皇极也是有天敌的!”
苏醒自从见到倪裳起,所见所闻让他无不将倪裳当神一样敬畏,怎么也想不到这样一个几乎无所不能的人也会有天敌,不由脱口问:“帮主这样厉害的大人物,怎么可能也有天敌?”
倪裳决定就这件事对苏醒坦诚:“按咱们永夜帮几位星象师的推演,今年秋冬交替之际,沴王的命星映照西北,沴王便是皇极的天敌,我于是亲自去了西北寻找沴王,由永夜帮各分舵汇总的消息分析后得知,西北鹿城有个叫苏醒的年轻人近来几番奇遇后体内有水灵之气、厚土之气与金凝之气这三种真气共存。
“我当时也很难相信这会是真的。皇极是五种真气同修共炼,需要有有特殊的法门,还得天时地运才能修成的,但他们说那个叫苏醒的年轻人体质禀异,是天生可以分别容纳各种真气的人,我便猜测我的天敌就是你!”
倪裳饶有兴致地欣赏着苏醒的惊讶:“你如果机缘巧合得到了炫火之气与木生之气,或许便会立马就形神俱毁,但更大的可能是成为传说中的沴王——皇极的天敌。
“可我又不能趁你未成沴王之前将你早早除去,那样就违背了永夜帮立足江湖的宗旨教义。我是立了宏愿,要带着手下每一个拼尽全力却不能自由活在阳光下的兄弟们都活得顶天立地,有个人样子,若平白除去一个并未对我产生伤害的人,就会寒了永夜帮众兄弟的心。我也很无奈,所以今天选择向你坦言,希望我们能成为朋友,以后你即便有了成为我天敌的力量,也可以不用与我拼个两败俱伤。”
“呵呵……”苏醒不知该如何应对,干笑了两声才自嘲,“我怎么可能是帮主的天敌?”
倪裳不置可否,笑着又说:“权当是我瞎猜吧,我这两天另有要事,去帝都救人的关键是你,我去不去其实并不重要,有帮里几位护法暗中协助,应该能顺利帮你找到李若岚和孙亭月。”
“多谢帮主!”苏醒感激道,说完想了想又向倪裳认真表态,“即便有一天苏醒真有了能威胁到帮主的力量,也一定记得帮主今日救孙姑娘与若岚姐的恩情,决不敢与帮主为敌。”
倪裳看苏醒如此真诚,而自己却一直在骗他去帝都,心中多少有些愧疚,有些不自然地笑了笑:“不用谢我,以后帮中有借重你的时候不要推脱就好!”
“苏醒带着黑马子草原上的一千弟兄们,一起加入永夜帮,是因为对帮主的信任,既然入了永夜帮,就永远是永夜帮的弟兄,帮主有用得到我的地方,苏醒必定全力以赴!”
倪裳望着苏醒含意复杂地笑了笑。
有一丝疲惫沉重地压着她,自己未曾吐露给苏醒的真实计划还藏在心底,但她还想将更多事情说给苏醒,这些事是真情留露,但刻意说出却又仿佛藏着心机。
倪裳叹了一口气:“不说这些了,我想和你再聊一聊咱永夜帮的故事。”她抬手指向一位永夜帮的护法,“他叫代小雕,名字里有个小字,但已经六十四岁了,加入永夜帮以前是一位本份的典当行掌柜,薄有资产,过着富足的生活,对于各种江湖帮会有着一种的憎恶。
“那一年他女儿被官家子弟侮辱,不堪忍受投了井,官官相护的衙门叫他状告无门,他的儿子冲出去为姐姐报仇,也被下了大狱,惨死在牢中。家破人亡的代小雕为出一口恶气寻上了永夜帮,跪在我面前,他只能通过一个自己平日避之不及的江湖黑帮才能得到了帝王家給不了他的公正。”
代小雕目光麻木地望着夜空,与他承受过的那些痛苦比,帮主提及这些伤痛时时已经不再那么痛了,他旁边一位三十来岁的青年拍了拍代小雕的肩膀从示安慰,自己却先流下两行无声的热泪。
“他旁边哭了的那个叫王卓文,书香门弟,他哥哥参加大渊的科考时因不慎在卷子上写出了一个‘靖二字,犯了烈武名讳,刚出考场便被扣了个逆党的重罪,判了诛三族,王卓文因为游学他乡,逃下一条小命。王家世代忠孝,最后逼得王卓文跪在我面前,说他要杀去皇帝。”
倪裳又指向一名年轻女子:“阿梨,她是我买来的,只花了二两银子,当时她只有这么大。”倪裳伸手比出一个三四岁小孩的身高,“那年西北遭了大旱,她娘带着她一路逃难,来到了帝都门前却进不了珠郡的城门,那年难民太多了,西北大旱,东南水涝,草原上还有治不好的瘟疫在传播。好像满世界都是灾祸,而天子之都珠郡的城门实沉沉地紧闭着,围在城外的难民每天都在一茬一茬地饿死。
“阿梨的其他家人都在逃难的路上失散了,我见着她们母子的时候,阿梨头上插着草标跪在她娘亲的身边,母女二人瘦骨嶙峋、弱不禁风,跪都跪不稳,阿梨的娘低着头,也不敢看我,卑贱的声音像是从喉咙渗出来的:‘太太,不是卖孩子,多少给口吃的就行,皇帝关着城门怕我们这些流民进城哄抢,带进去了瘟疫,只当是给孩子一条活路……”
倪裳的目光扫过其他几位护法转向苏醒:“那几个的身世更惨,咱们永夜帮是一个地下国度,是大渊帝国的影子,我们存在的根本目的是对烈武盛世的校正。在黑暗中求生存的人们都叫我黑暗皇帝,我便得为底层穷苦民众提供烈武之外的安全保障,给他们提供得到正义的渠道和保护。
“我的黑暗国度能成为对抗大渊不义的最大力量,这其实是一件悲哀的事情。为了更多人的生存,难免要妥协,难免也具有邪恶的种子,你若到了我这个地位,背负着那么多人的命运,你就会明白,我们这些人的内心最终还是会永远地沦入黑暗,最初咬牙切齿要守护的正义总会被稀释,黑白的界限也早已模糊不清。有时候我也会悲观地想,如今的我和烈武皇帝是一样的,我们遵循的都是血与火的丛林法则,我们也都流着肮脏的血液。
“所以,苏醒啊。”倪裳目光炯炯地对上苏醒的双眼,“如果有一天我做了让你仇恨的事情,也并不会求你原谅,只是希望你能理解我的无奈。”
苏醒能感受到倪裳对自己隐瞒了什么重要的事,却无法弄明白究竟是什么重要的事,这让他的心中也是一直沉甸甸的。
(未完待续)
下期预告
铁梦戈与陆鼎山因当年旧怨约下了生死决斗,这一场大战无法避免,二人谁会胜出?这场决斗又会给天下局势带来怎样的冲击?精彩尽在下期《裂云曲?殇(下)》。
分类:武侠原创 作者:马贼 期刊:《今古传奇·武侠版》2020年6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