唤雨还不行,但是呼风,可以的。”曲思扬认真说道,“朋友,我觉得你已有的知识限制了你的想象能力,你失去了对未知世界的敬畏,习惯下定义,这限制了你探索未知可能的能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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铁梦戈与陆鼎山二人约战,引得各方势力齐齐到场。最终三大高手战死,陆展颜也觉醒了沴王之力,天下局势变得扑朔迷离。李若岚和倪裳规划了新计谋,又让苏醒拿走了郑屠的木剑寸盈,此举却意外让苏醒获得了新的力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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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裂云曲·桃花劫》刊登于2017年11月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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壹拾陆
一壶老酒,四样小菜。
酒是云府招待贵客时才会启封的窑藏秀水春,四样下酒小菜是干煸四季豆、椒麻鸡丝、清蒸秀水扁银鱼、腰果虾仁,这四道家常小菜是云夫人亲自去厨房做的,都是云飞最合口的菜肴。
下人们都被打发了出去,府中只剩云飞夫妻俩对坐在八仙桌前。
云夫人拍开泥封,将酱香四溢的秀水春用木勺舀出,灌到精致的细瓷酒壶中,然后先给云飞斟了一杯酒,又给自己也斟了一杯,她端起酒杯隔着八仙桌遥敬云飞。
云夫人平日极少饮酒,今日既非节庆也不是什么重要的日子,云飞觉得夫人的举止有些奇怪,他不知夫人有什么事要说,也举杯遥敬。
一杯酒下肚,云夫人起身给云飞的酒杯再次斟满了酒,却没有再给自己斟,她仿佛不经意地问道:“夫君最近情绪焦虑得很,是秀水城又有什么大事难以决断吗?”
云飞想了想觉得没必要瞒着夫人,便向她解释:“斥侯报来的消息说,陆侯爷已经到帝都了,与铁侯爷匆匆见了一面,好像二人约了在龙首山见面,算日子这几天就该有消息传回秀水城了。两位侯爷谈的结果如何,是大事,关系到方方面面的势力,但我更担心的是怕陆舞使性子胡来,秀水三家的情势这几天也都绷得很紧,随时可能会有变故,方方面面我都不敢大意。”
“哦!”云夫人给云飞抄了一块鸡,有些心不在焉地点点头表示明白了。
云飞举箸将一块鸡肉送入口中咀嚼着,端起了酒杯,正要以酒送菜,却见夫人低头看着自己面前的空酒杯淡如轻烟地说:“我见过月相思了。”
这个名字仿佛咒语,将云飞凝固住了,原来这才是夫人今天的正题,云飞半天才恢复了从容:“哦,原来你知道她的!”
“我很久以前就知道了,我知道的月相思也不止是陆舞的师父。”
云飞无言相对。
“那年,我对哥哥以死相逼,向他逼问你来秀水城的真实原因。你知道的,哥哥从小就对我和陆舞都没有一点办法,被迫都告诉我了,他说你们之间有过一个三年为期的约定,你借助秀水城的势力寻找一个失散的亲人,他借助你的雄才巩固城主地位。我才知道,你娶我原来只是因为一个约定,而月相思才是那个让你当成亲人不惜赌上未来的人!”
云夫人说的平平淡淡,仿佛在叙述一件和自己无关的事,云飞只剩静默,事情并不是夫人理解的样子,但夫人说的也没有错。
“这么多年来,我一直在默默地努力,想把自己变成你身边更温柔更贤惠的女人,没人知道,我是一直在和一个从没见过面的女人较着劲儿争夺一个男人的心。”
“陆霜,不是你想的那样!”云飞无力地插了一句。
云夫人不接云飞的话,依然淡淡地说着:“我见过月相思了,那天她安静地在府外站了了许久,却最终都没有上前扣响门环。我就在门后面,与她隔着一扇薄薄的门,透过门缝看去,月相思娇小、安静又美丽,岁月并没有在她脸上留下什么痕迹,她还像个小姑娘一样,但却仿佛有汹涌而强烈的孤独将她层层包裹。
“多年来,我一直在心中憎恨这个我从没有见过面的女人,是她夺走了我的爱情。可见到她那么孤独地站在我面前我才突然明白,我才是夺走了别人爱情的那个可憎的人!”
让人窒息的沉默。
“我常常会在夜里惊醒,看着身旁熟睡的你,一个人静静地想,苍天真是会捉弄人,睡在你身旁的人是我,睡在你心里的人却是月相思,你不知道我有多么嫉妒她,多么想和她换一下位置,让我住进你的心里去!”
云夫人抬起了头,眼角的泪水滑落,将她脸上的胭脂冲出了一条细细的线:“月相思来秀水城是来和你告别的,但她最终没有见你,她是怕自己毁了你的生活,她是多么爱你呀!”
“云飞,”云夫人正視云飞,“月相思来秀水城那天你没有见她,但你知道她来过,你看不见自己的脸色,不知道这些天来你把自己埋在各种琐碎公事里来掩盖自己心底深处的焦虑与悲伤,是多么幼稚。爱,是藏不住的呀!
“我看见过你不止一次对着墙上那张旧弓出神,就明白自己在你心里永远占不到她的分量。没有她重要就没有她重要吧,我认命。可是云飞,在爱你这件事情上我不会输给她的,月相思为了你能做出的牺牲我都可以。我,成全你们!”
一缕鲜血从云夫人嘴角渗出。
云飞猛然惊醒,猛地站起身下意识地伸手要去抹她嘴角的鲜血,云夫人头偏了一偏,惨然道:“别徒劳了,我给自己酒里下的毒是水问,无解的!”
水问是秀水城最毒的毒药,无色无味,但中毒之人活不过一刻钟,而且一旦中毒便无药可解,陆霜早下定了必死的决心,此时毒性已经发作,借着酒劲它发作的更加猛烈,云飞绕过八仙桌将陆月搂在怀里:“霜儿,你为什么这么傻呢!”
陆霜哭了:“我见不得你因为思念月相思而受苦,也想过成全你们,可我舍不得呀,我若活着,永远也舍不得放你走。”
云飞也哭了:“傻霜儿,你一直都住在我心里的!”
水问攻心,陆霜在云飞怀里露出一个幸福的微笑,永远沉睡了过去。
壹拾柒
秀水城城主陆慎言坐在妹妹陆霜的一抔新莹前,望着夕阳缓缓沉没在远山背后,今天是陆霜的三七,城主已经在这里坐了整整一个下午,没有人敢来打扰他。
朱砂洱是陆慎言贴身士卫的首领,此时站在距城主百余步的地方,手中紧攥着一封帝都来的军情急报,信封上的火缄封印是十万火急的朱水缄,送到他手上已经半个时辰了,朱砂洱不知道内容,但朱水缄不是一般军情可以用的,他怕耽误了大事终于还是鼓起勇气走到城主背后压低声音说道:“城主,帝都来的朱水缄军报。”
陆慎言并没有因为他的打扰而发怒,只是又沉默了片刻才对朱砂洱温和道:“打开,读!”
朱砂洱启封火缄取出信笺,念道:“城主大人在上,帝都风言堂温州呈报,因铁王堡少主旧事牵涉,珠郡龙首山大战终是未能避免……”
读到这里朱砂洱看着信纸停了念读,温州的密笺向来都是这样子的,啰里啰唆,几个字能说清楚的事情,他非得感情丰富的绕半天,但他这风格难以做违反倒安全,陆慎言转向朱砂洱:“读呀!”
“此一战成国之殇,太子苏承平遭永夜帮帮主倪裳刺杀身亡!”
朱砂洱颤抖着读出这句话,抬头望向陆慎言,以为城主会多少有些震惊,但是陆慎言的脸上镇静如常,十分了然地分析了一句:“永夜帮帮主真是倪家后人,那么太子死在她手中并不算意外,就这一句话吗?继续读!”
朱砂洱颤抖着念道:“陆舞刺杀皇帝……”
“继续读,月相思不是说过吗?陆舞的箭最终要射的是日月星辰,要是她没有为了铁羽箭指天颜,那就不是我的妹妹了,但烈武爷岂是她能杀的了的,读!”
朱砂洱放下了信纸,后面的内容太繁琐,他觉得自己两句就能总结清楚:“陆侯爷与铁侯爷为救皇帝双双身亡,皇帝自己也受了重伤,帝都恐有巨变,城主请早思应变之策。”
陆慎言终于沉不住气了:“两位柱国公死在了陆舞手中?”
“不是,温大人后面还有注解。”陆慎言松了一口气,朱砂洱拿起信笺又继续读起了温州的注释,“另,陆、铁二位侯爷虽被杀,但不是死于陆舞之手,城主无须多忧,杀了两位侯爷并重伤皇帝的人是月相思!”
刚松了一口气的陆慎言听到“月相思”三个字,整个心都揪了起来,这三个字如山一样压在陆慎言的心上,压得他喘不过气来。
好半天他脸色才恢复正常,语气低沉问朱砂洱:“还有什么?”
“月相思也死在了龙首山!”
这一下陆慎言没再说话,沉默了良久。
“你先回去,压着消息,除你我之外秀水城不能有第三个人知道这封信的内容。”
朱砂洱转身刚走几步陆慎言又叫住了人他:“砂洱,龙首山的事是发生在哪一天?”
朱砂洱拿起信笺看了落款后说道:“大人,款落大渊烈武四十二年十一月十六,这种大事以温州大人的谨慎一般都是确定了消息后,在事发第二天送出消息,应该是十一月十五的事!”
“没事了,你先回城等我!”
朱砂洱没敢先回城,一方面担心城主的安全,另一方面也是存着私心,自己若现在先城主回城,这事一旦由别处传开,自己可无法说清楚,他走到百步开外悄悄找了个地方等着陆慎言。
陆慎言面向妹妹的墓碑,凝视墓碑良久开口说:“陆霜,你都听到了,你走的第二天,他们逼死了月相思,而身为柱国公的陆家三老爷又恰恰死在月相思之手,这是要大箭门和秀水城势不两立!
“可哥哥不知道背后到底有没有人在推波助澜,又该去怪谁,如果要找罪魁祸首,第一个该死的是哥哥我呀。当年就不应该让云飞与你相识,更不该为了你私下与云飞定那个三年之约,最最不该的是在你逼迫之下说出云飞与月相思的旧事,造成这一切的罪魁祸首是哥哥我呀,可如今木已成舟,无可挽回了,你叫哥哥这后半辈子如何安生!
“再要怪,就该怪那个愚蠢透顶的皇太子苏承平,放着好好的太平皇帝不当,非要去揪着历史的小辫子不放,才搞出这么大一堆烂事来,现在好么,他把自己的烂命也赔进去了,我要去找他晦气都没地方去找。”
陆慎言越说越气愤,表情变得狰狞,平日温文尔雅、慎言慎行的陆慎言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一个眼中布满血丝,站在情绪失控边缘的秀水城主:“苏靖宇也不是个好东西,征伐了整个天下,放牧着天下英雄,却教不了一个儿子……杀!该杀!都该杀!胆敢让我妹妹舍了命要成全的一段感情落了空,这些作恶的人,陆慎言一个都不会放过!”
陆慎言发泄完情绪后踩着渐浓的夜色下了山,下山后没有回府而是径直去了自己妹夫、秀水智囊云飞的府上。
云飞一反往常地安静,脸上看不来悲喜,不知道他在想什么。陆慎言望着他,久久開不了口,向他说出月相思的死讯。
“城主深夜来访,若是来告诉我月相思殒命龙首山的事,就不必费心措辞安慰了!”
陆慎言和身后的朱砂洱同时松了口气,却不知该怎么接他的话。
“我被称为秀水智囊,自然有一条掌握在自己手中的情报网,她的消息我知道的要比城主更早些,云飞不用城主来安慰,人生在世,聚散无常,尽人事安天命罢了,当年是我自己做的选择,我便承担这后果。城主今日深夜造访若只是因为月相思,云飞心领了,城主请回。”
陆慎言盯着低头敛目,静水流深的云飞,他的目光灼心,良久方才一字一顿地轻声说道:“我、要、反!”
云飞灰暗的目光终于被点燃了:“为什么?”
“重要么?”
云飞站了起来,目光如炬:“近十年来,皇帝三次给云飞赐官,一次比一次赐的大,云飞全部都婉拒了,不会有第四次,第四次赐来的应该就是一盅毒酒、一口短剑,云飞就是在等城主这一句话呀!”
秀水城主深夜造访云府,第二天清晨便发秀水令召集秀水三家开会,虽只隔了一夜,但秀水三家的族长基本也都收到了帝都巨变的信息,虽然各自得到的消息有些差异,但是至少确定了一件和秀水城有关的最大的事——陆公去世,是真的发生了。
放言堂彻底安静了下来,人人都重新陷入了深思,对他们来说城主的立场比帝都的巨变更切身,也更重要,但城主这一次是要与皇帝为敌,是叛逆造反,随他而战便是将全族性命都押上了赌桌,但此若要退出,城主与军师怕是早已经布好了天罗地网等着将异端铲除,真是必死的两难抉择。
半晌之后,一直没有开口的朱家族长朱枯荣轻咳了一声,站起身来先表态:“还真是棘手啊,既然大家都没有想好,老夫便倚老来说几句自己的想法。第一,老夫跟随侯爷打了半辈子仗,虽然说这半辈子以来一直和侯爷的脾气不太对付,但是一码归一码,抛开脾气不说,我和侯爷却是出生入死的老弟兄,如今他不明不白地死在了帝都,苏靖宇得给我一个交代。
“第二,城主大人哪,你要救你的妹妹,好,但须清楚,陆舞可不单单是你陆家的掌上明珠,她是整个秀水,整个北方二十四城的公主,便是踏破珠郡的城墙,把我这一把老骨头让苏靖宇拆了,也不能让我秀水的公主受人欺负!朱家其他人不用再问了,我的话便是朱家血性男儿的意志。”
温耀见朱枯荣先他之前表了决心,明白今日大局已定,也拍案而起,怒道:“老朱说得对,想欺负我秀水公主,北方十万男儿流干最后一滴血也不会同意!跟他们干!”
“跟他们干!”
“跟他们干,踏平帝都!”
“灭了苏家,让城主来做皇帝……”
……
几句煽动,便群情激愤。
云飞低头不语,事情是完全按照他的设计发展的,但是他一点也高兴不起来。
造反就是造反,不是为谁报仇,不是平谁心中的怨气,也不是寻求公平正义的救世良方,只是为了更大的利益。打出这样一个经不起推敲的理由,不过是让造反的人更心安理得,让跟随着他造反的人义正言辞、正气凛然。
政治就是这么肮脏,放言堂里大部分的人都是明白这些道理又都不会去说破的,不但不会说破,还得在巨大利益与巨大危险的赌桌上陪着城主将这场戏演好。
相对而言干净美好的陆舞只是这一帮肮脏之人的筹码,而陆霜与月相思已成了自己今生不会再圆的梦。
壹拾捌
秀水城自古以来最为世人津津乐道的三大特色分别是,通海广场的海产、沐芽街的杂耍、水市的小吃。这其中通海广场的海产又分为奇珍海货与佳肴什鲜两大种类,佳肴什鲜里鱈场蟹、楚蟹、毛蟹、乌贼、帆立贝、牡蛎都十分著名。通海广场的奇珍海货主要指珍珠、玳瑁、珊瑚等做饰品的原材料和一些专以打捞古沉船为生的人由海底淘来的金玉古瓷。
海珍阁便是一家出售海淘物件的店铺,店大货全,商号信誉又好,每天往来的客人络绎不绝。这样的店铺摆设华美,但极品的贵重好物件,店家还是很少摆在明面上的,以防被不懂规矩的客人碰坏,大家都麻烦。
这一天,一位贵妇人打扮的女子领着一个八九岁的小女孩走入了海珍阁。
伙计不动声色地打量着她们,先开始还以为她们是一对母女,正盯着贵妇的身段走神,忽听一个脆生生的声音在耳边响起:“姐姐,姐姐,你快来看,这样一株普普通通的珊瑚,他们竟然敢卖五百两银子!”
说话的正是那个八九岁小女孩,她天真无邪的惊叫引起了周围一片商贩与客人的注目,伙计顺着小女孩的看去,她指给贵妇看的珊瑚是通海广场最大的古玩店——海珍阁门脸儿上撑面子的一株通体赤红的珊瑚树。
围观的众人看向那株珊瑚树,却没有人和平常遇上这种热闹时的反应一样,去附和着小女孩起哄。
通海广场是秀水城三大家族之一温家的势力范围,而海珍阁正是温家一个分支的产业,业内人没人敢来海珍阁挑事儿,何况在众人眼中,以那株珊瑚树的品相,标明五百两白银的价格,并不算贵。大家都觉得是小孩子没见过世面,不懂它的价值,胡闹而已。
海珍阁的掌柜与伙计看清楚说话之人后也不以为然,童言无忌嘛!掌柜的宽容地对小女孩笑了笑,也不向看热闹的人解释,但紧接着他从容淡定的神色就被人打碎了。
“确实是很一般的小玩意!”接小女孩话的是那位二十四五岁,贵妇人打扮的女子,她容貌美艳却不柔嫩,反而透着一股慑人的威严,让人不敢逼视。
她接下来旁若无人地对妹妹教导的话更是让海珍阁掌柜的气极而笑:“鱼珠,出门在外说话不要这么苛刻,你见过的好东西多,不代表别人也都能见得到,这样一株珊瑚是很寻常,但对普通人来说已经是很少见的了!”
这位貌美的姐姐教自己的妹妹说话不要苛刻,但她声音并未压低,让周围的人都听的清清楚楚,她自己才是说话苛刻的老祖宗。平心而论,这样一株珊瑚确实算不上顶级的珍品,但在通海广场上却再找不出品相比它更好的了。
海珍阁的掌柜压着心中的气闷,未动声色,可当着众人的面,掌柜的也不能叫海珍阁的脸面掉在地上,他从容地上前一步,不卑不亢地冲貌美女子说:“看来,这位贵客是想要品质更好的物件,本店也是有的!”
海珍閣掌柜的说着话谦恭地弯腰伸手邀请道:“里边请!”
貌美女子顺着他的手势看去,他指的是店铺大厅左手侧的一间雅室,门楣上悬挂着一块老船木质地的匾,上书“藏海”二字,字体古拙、笔法内敛,一丝锋芒不露。
掌柜的谦卑姿态之中却透着一股不易察觉的趾高气扬,显然也是见惯了装腔作势夸着海口想要压价的主,但今天这姐妹二人的贵气不像是可以装出来的,那么她们便还应该是海珍阁潜在的大主顾,脸面是不能破的,可海珍阁的气势也不是谁都可以压得住的,所以得让她们见识见识海珍阁真正的实力。
貌美女子端详了一眼那匾,却并不吃他这一套,轻描淡写地假意怪罪妹妹:“看人家多大的口气,区区一间屋子便敢说‘藏海,鱼珠你且随他进去瞧瞧,有看上眼的东西挑两件玩!”
这姐妹二人正是七海飞莲与七海鱼珠。
海珍阁掌柜的不知道她们的底细,也不敢直接得罪,沉着气不理她的大话,伸手掀起珠帘,七海鱼珠向他点头微笑,然后抬步走入了海珍阁收藏镇店宝物的藏海室,围观众人有想凑上前来一观藏海室内风光的,被几名虎背熊腰的伙计冷着脸挡了回来。
海珍阁掌柜的见七海鱼珠不过八九岁年龄,但那坦然接受自己卑躬姿态的做派,还有她回以自己的微笑也含着一股不自觉的平易近人,他心中又是一惊,显然是被人伺候惯了的千金贵人。
心中惊讶过之后,掌柜的心中终于有些发虚。他不知道这二位的来头,但首先推翻了自己一开始的猜测这二人是来砸门面,或者设局下套的想法。
藏海雅室并不大,所藏物件也不过二三十件,但每一件东西都有量身定做的博古架,掌柜的跟在七海鱼珠身后继续偷偷打量着她,七海鱼珠在每一件珍奇前都会礼貌地驻足看上几眼,却没有一件奇珍异宝能留住她的眼神。
七海鱼珠转过一圈之后,便走了出来,等着看热闹的人早已经将海珍阁围的水泄不通了!
“姐姐走吧,里边也没有什么我喜欢的稀罕物件!”七海鱼珠一脸天真,却不明白这一句话是当着众人的面又甩了海珍阁一记响亮的耳光。
海珍阁掌柜的一直观察着七海鱼珠,她去藏海雅室里看那一圈海珍阁引以为傲的奇珍异宝时眼神平淡,若不是见惯了泼天富贵便是年幼无知,毕竟只是一个八九岁的女孩,权当她不懂事胡闹吧!但海珍阁却不能因为她的胡闹而栽这么大一个跟头,他见七海姐妹二人要走,而围观人群中已有不知轻重的人阴阳怪调地起哄喊着:“海珍阁也没什么稀罕物件!”
海珍阁掌柜的终于沉不住气了:“等等!”
七海飞莲牵着七海鱼珠的手回头望向海珍阁掌柜,讶然道:“店里还有更好的东西?”
“没了!”海珍阁掌柜的脸憋得通红,但气度依然沉稳,“但你们不能说我们镇店的宝贝算不上什么稀罕物件!”
海珍阁掌柜的绕过七海姐妹冲围观的众人弯腰施礼说道:“今天劳烦各位做个见证!”
众人看热闹不嫌事大,轰然叫好,海珍阁掌柜的手一挥召唤来几名伙计,嘱咐他们进到藏海雅室选了几件镇店的宝物,连着博古架一块小心翼翼地抬出来放在大厅中,这几件奇珍异宝往大厅里一放,满室的珠光宝气,顿时把先前惹出事来的那一株标价五百两银子的珊瑚树比得灰头土脸,仿佛一文不值的小玩意。
懂行的客人们不禁发出一阵阵的惊叹,海珍阁掌柜的在众人的惊叹中终于得意洋洋地长出一口气,双眼笑意盈盈地看定七海姐妹,不言语也足以让众人明白她们二人道行太浅,想砸牌子可实在是走错了地方!
“确实没有什么稀罕的呀!”七海飞莲认真地将伙计们抬出来的奇珍异宝一件件看过后一本正经说道,“我还以为我妹妹年少无知冤枉了你们!”
海珍阁掌柜的嘿嘿冷笑着转向众人道:“各位今天都看到了海珍阁这几件不算什么稀罕物件的小玩意,今天通海广场上几家老店的掌柜的也都来了,在下想问一句你们谁家能拿出比这几件像样点的东西吗?”
“拿不出,拿不出!”人群中几位大掌柜立场明确地捧场地附和。
海珍阁掌柜的又转向七海姐妹,故作姿态:“在下只是一个小小的看店掌柜,可海珍阁是温家的产业,说句不好听的话,整个通海广场也都算是温家的,今天二位在温家的地盘上打温家的脸,总得拿出点能打温家脸的凭借吧!”
海珍阁掌柜的话说的客气却已经杀气毕露了,众人见有热闹看,立马开始起哄叫好。但海珍阁掌柜的却并没有从七海飞莲脸上看到他想象中被这场面震慑住的表情,她只是回头对着妹妹嗔怪道:“你看,都怪你,说人家东西没什么稀罕的,这下好,被人家缠上了吧!”
七海鱼珠可怜兮兮的望着姐姐,不明白自已又做错了什么,七海飞莲装模作样地轻叹了口气:“好了,好了,你也没有说谎,姐姐不怪你,但是以后你要注意自己说话的方式,讲真话也要注意别人的脸面,别人不好接受的话少说!”
海珍阁掌柜的冷静地盯着七海飞莲,局面已经掌握在自已手中了,不相信她还能出什么妖蛾子,谁知道七海飞莲的下一个动作就让他彻底推翻了自己已經掌握了局面的想法。
七海飞莲说完话顺手从七海鱼珠的发髻上拔出一支七彩簪子,回头对上海珍阁掌柜的眼神道:“好吧,都是体面人,就给你们看一看什么叫稀罕物件,别让大家以为我们姐妹俩故意讹你海珍阁。”
从那支七彩簪子出现在海珍阁掌柜的眼中起,他就彻底傻眼了,明白今天的局他破不了,这种材质的珊瑚饰品他平生只见过一次,那是秀水三大家族之一温家的族长温枯荣手腕上的一串念珠,和这支簪子比,那串念珠便像是下脚料做的一样,但那像是下脚料做的珠子却是温家族长世代相传的信物。
今天的局到底有多大,他已经看不出来了,完全脱出了他可以理解的范畴。
海珍阁掌柜的尽量客观、宏观地在胸中迅速重新判断了一下眼前自己面对的局面:秀水城主领兵南下,三大家族族长各统本部兵力跟随,不仅秀水城现在差不多是空城一座,整个北方二十四城都空了,温家族长温枯荣留下自己的孙子温一喆与朱、陆两家留守的朱锆、陆宁伟三人坐镇秀水城。温一喆明显便是下一代温家的族长不二人选了,今天这局如果是冲着温家来的,就只有温一喆能做主了,但如果今天的局是做给秀水的……
海珍阁掌柜的不敢往下想了,他当机立断招来一名伙计,取下自己的海兽扳指递给他,附在他耳边低声嘱咐:“速去请温家代族长来控制局面,告诉他通海告急,秀水危急!”
那伙计不明所以被海珍阁掌柜的严肃脸色吓住了,海珍阁掌柜的又补了句:“告诉代族长这里的情况,这女子的簪子和族长信物是一样的材质,别的话就不用多说了!”
他嘱咐伙计的当口,七海飞莲举着手中的七彩珊瑚簪子问众人:“有识货的吗?”
众人一片嘘声,不过是一支颜色艳丽的珊瑚簪子罢了,算得上什么稀罕物件,和海珍堂里这些让人炫目的奇珍异宝相比较,简直是不值一提。
七海飞莲转向海珍阁掌柜的面前,举着簪子问:“你也不识货吧?”
海珍阁掌柜的为了拖延时间,铁青着脸凑上去装模作样地仔细观察了半天才生硬地挤对她:“是太昊海产的七彩珊瑚吧!好东西确实是好东西,但也担不起稀罕二字!”
七海飛莲哂笑了一声,伸手指向大厅角落里的一个白瓷鱼盆,对两名店里伙计吩咐:“你们两个去把鱼盆抬到外面来。”
她的声音隐隐含着一股命令意味,两位伙计看向掌柜的,海珍阁掌柜的点头示意照办,众人让开一条道,让两位伙计将鱼盆抬出来摆放到店铺外的人群中间。
七海飞莲牵着妹妹的手款款走出海珍阁,来到鱼盆前,指挥伙计将鱼盆中的几条小锦鲤捞出来放到店里其他器皿中,又叫伙计找了一碗海盐来倒入鱼盆,让伙计使劲搅拌海盐,到海盐全部溶解在水中,七海飞莲才调足了众人的胃口:“我妹妹这支簪子的稀罕之处得到了海水中才能展现出来,各位看仔细了。”
所有人的目光都随着七海飞莲手中那支七彩簪子钻入了鱼盆中,但离得近的几个人趴到鱼盆上睁大了眼睛也没有看出那支簪子入水后有什么变化,面面相觑之后爆发出一阵满含讥讽意味的哄笑,接二连三的人在停不下来的嘲笑声中挤到人群前面,凑到鱼盆前看那支簪子,嘲笑声蔓延开来,越来越巨大。
七海飞莲与七海鱼珠在嘲笑声中镇定自若,海珍阁掌柜的在她们的镇定之下却更加慌乱了。
“动了,动了!”一个尖厉的声音突然刺破了嘲笑声!
人群静了下来,七海鱼珠的簪子在鱼盆底下像睡醒的小猫一样舒展了开来,先是很微弱的舒展,然后慢慢加快了速度,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在盆底恣意地滋生着枝杈,纵横蔓延,不过一炷香的时间便布满了鱼盆的盆底,细细的珊瑚枝节吸了海盐水后膨胀起来,连上面细小的毛孔都清晰可见。
然后最神奇的事情发生了,五彩斑斓的珊瑚丛都活了过来,像烟花一样由开翕的孔洞中吞吐出来,收缩着,绽放着它们的美丽,它们摄取水中的微生物,就如一盆快速开谢的繁花,但繁花又不足以形容它们此时动人心魄的美。如果一定要描绘此时的这个鱼盆,只能说它是每个人心底都曾有过的美梦。
众人屏着呼吸沉浸在这一场超出了他们理解范畴的幻美之中,久久不能平静心绪。
七海飞莲挽着妹妹的手站安静地在围着鱼盆的人群外围,仿佛在等待着什么重要的人物一样,海珍阁掌柜的看着安静的姐妹俩,心中一阵比一阵发虚。
不知道过了多久,人群悄无声息的裂开了一个口子,让出了一条窄窄的路,一位年轻的将军一身戎甲走了进来,他身后只跟着两名贴身士卫,他带来的其余兵士已经在外围将通海广场围了个水泄不通、飞鸟难渡。
这位年轻的将军样貌清秀,脸上挂着盈盈笑意,走到鱼盆前低头看了看里面的奇景,由衷的赞叹:“真是神奇呀!”
若不是一身铁甲透着森冷的气息,没人会认为这样一个满脸笑容的阳光少年将会是秀水城三大家族中最老牌的贵族温家的下一任族长。
几乎所有人都在看到这位笑意盈盈的年轻将军开始便噤若寒蝉。温家到了温一喆这一代人才兴旺,温一喆能从一大堆俊杰中杀出来,在如今这个人心惶惶的时节上得到温枯荣亲自援命镇守秀水城,敢将温氏一族的未来交在他手上,便说明了很多问题。
没有人敢天真地以为这个整天笑嘻嘻、毫无心机城府的温一喆是真的毫无心机城府。
温一喆抬头望向七海飞莲,笑着介绍自己:“在下温一喆,秀水城在这个特殊时期,万事都得谨慎处理,不是在下要为难你,敢问……”
“温家不是温枯荣主事吗?”七海飞莲冷着脸,她可不像温一喆一样对谁都笑,所有人都屏住了呼吸,在秀水城的地盘上,就连城主大人也不敢直呼“温枯荣”这三个字。
温一喆脸上的笑顿了一顿,却并没有散去:“是,主事的是我爷爷,他现在不在秀水城,秀水城的大人物现在都不在秀水城,这个烂摊子就让我和朱家的朱锆、陆家的陆宁伟临时管着!”
温一喆停下了话语,调头转向众人,拱手向众人环抱,朗声道:“抱歉,温家今天借通海广场谈点儿事,温姓族人留下,通海之内凡非温家之人,请回避!”
人群仿佛得到了赦免一样,一阵松动,散去了三四成人。
温一喆满意地笑着再次转向鱼盆,看着盆中的奇景,由自己手腕上取下一串七彩珊瑚做的念珠向七海飞莲晃了晃:“我爷爷给我的,我听报信的人说你的簪子和我这串念珠的材质一样,我还不相信,它可是很少见的材质啊,我就急急忙忙地赶来了,没有想到这种材质的物件儿还有这么神奇的变化!”
他抬头向海珍阁的掌柜吩咐:“你再去拿一个鱼盆来,我也试试我的念珠!”
场面上气氛肃杀,只有温一喆一个人在说话,海珍阁掌柜的急忙去让伙计又抬了一个鱼盆出来,在鱼盆中注入清水学着七海飞莲先前的办法倒入一碗海盐,待他们将海盐搅动到完全融解到水中之后,温一喆又谦虚地笑着请教七海飞莲:“这样就可以放念珠了?”
“得先给你的念珠之中注入水灵之气,这样才能催活其中沉眠的微生物与珊瑚中休眠的不死基因!”七海飞莲依然冷着脸指导他。
“了不起,了不起,连水灵之气都懂!”温一喆客气地恭维七海飞莲,然后在念珠之中注入了水灵之气,将它沉入鱼盆,他弯腰盯着盆底的念珠,手却不经意间滑向腰间的刀柄,压低了声音仿佛朋友间闲聊般说起了温家旧事,“我们温家是秀水城最老的家族,故老相传秀水城就是在温家的祖宗们手中建立起来的,家族内部还有传说说在这世上还没有秀水城之前,我们温家的老祖宗是来自大海上的,这个传说就更离奇了,虽然没什么可信度,却一直都在家族内部流传着。
“还有更更离奇的呢,我爷爷单独讲给我的故事就更更离奇,他的故事里许多年以前温家的祖上想离开大海在陆地上生活,于是去请求海神答允这个愿望,海神最后同意了,并从自己的海神杖上取了两粒法力强大的宝石,铸成逐影弓与水云斩赐给了温家的祖上,助他们在陆地上开疆拓土建成了秀水城,而我这串念珠也是海神赐的,说是没有什么法力,只是个念想……”
温一喆突然停住话语,盯着鱼盆专注地看了半天,兴奋地叫着:“动了、动了、真的动了!”
他抬起头,满脸小孩般兴奋而激动的笑,七海飞莲却看到那笑容背后是阴云密布的森森杀机。
溫一喆接上前话继续讲:“但是祖上口口相传的故朝里把海神的姓氏给传的忘了,真是令人苦恼!”
“是七海,对不对?”七海鱼珠傻乎乎地冲温一喆说。
“对呀!海神确实复姓七海!”温一喆敛去了所有的笑意,“我逐走了温氏以外的所有人,用三千铁甲包围了通海广场,在场的这几千人也都是温家的人,你们姐妹二人拿着和温家信物一样材质的宝贝在这个特殊时期来到温家的势力范围里,现在连温家最核心的秘密也都让你们知道了,你们总得给我一个让你们能够带着这个秘密活下去的理由吧?”
一直在笑的温一喆不笑了。
一直冷着脸的七海飞莲却笑了。
七海飞莲将装在黑色鱼皮袋中细细长长的海神杖取了出来,单手柱在地上。
温一喆眼神凝重地望向又细又长的海神杖,它比拄着它的七海飞莲高出许多,通体黝黑,杖体由三条扭结的海龙构成,在三条龙身的间隙露出上百种叫不上名字的海兽,每只动物都只露出身体的一部分,但鳞片爪牙栩栩如生,所有动物的眼睛都是用一种发着荧光的宝石镶嵌而成,青红蓝紫什么颜色都有,看上去那一片宝石连成了一片,蔚然如云霞、似星海,优雅华美而又神秘高贵。
温一喆被震撼了,感觉自己快要迷失在其中了。
杖头三条长龙撕咬在一起的龙头,透出的那股不死不休的狰狞与绝决叫温一喆几乎喘不过气来。
七海飞莲伸手召唤温一喆来到她身前,转了一下海神杖,指着海神杖中间那条瞎眼的海蛇轻声给他解释:“我听过的离奇故事中它本来不是瞎的,但是海神用它左眼的宝石铸成了逐影弓,用它右眼的宝石铸成了水云斩。”
七海飞莲盯着温一喆的双眼:“我的故事讲完了,现在正式介绍一下,我便是海神杖现在的主人,我叫七海飞莲。”七海飞莲又摸了一下妹妹的头,“这是我妹妹七海鱼珠。”
温一喆木然转过头弯下腰出神地凝望着那条海蛇,海珍阁掌柜的没有听清七海飞莲说了什么,见代族长郑重地观察那个不明身份貌美女子手中的权杖,不由自主地上前也想细细观摩一下七海飞莲手中这根看起来很值钱的权杖。
温一喆仿佛这才终于清醒了过来,站直身子,回头一巴掌打翻了海珍阁的掌柜,暴吼一声:“放肆!”
在众人的诧异中,温一喆卸下了头盔,放在地上,朝着七海飞莲与七海鱼珠二人低头折腰,后退了两步,双手掸衣,无比庄重地跪倒在七海飞莲脚边,以额杵地朗声说道:“七海家奴,温氏一族第七十二代传人温一喆携族人恭迎主人玉趾踏足秀水城!”
人群静了一静,然后由内而外潮水般一层层跪伏在七海姐妹脚下,七海鱼珠个子矮,踮起脚一眼都望不到人群的尽头。
“记得姐姐在靖北港给你讲的传说吗?”七海飞莲摸了摸她的头有些俏皮道,“鱼珠,传说是真的!”
壹拾玖
烈武四十二年隆冬。年关将近,天地凄苦,整个帝都陷在一种噤若寒蝉的氛围里,所有人都没有了方向,在心里打着不同情绪,却同样忐忑的鼓。连着三天大雪纷飞,山河尽孝,仿佛在为这一年年尾大渊帝国的国殇在默衰。
雪晴的午夜,烈武皇帝苏靖宇披上厚厚的狐裘,柱着建国四十多年来再没有摸过的战刀,在御乾殿的广场上站了半夜,没有人敢去劝他爱惜身体,因为太子新丧,没人能想象一个年届八旬的老人失去最后一个儿子的悲痛有多么巨大。
但没有人能想得到的是,老皇帝此时目光空洞并不是因为丧子之痛。
烈武皇帝在这个雪夜陷入了一段遥远的回忆之中。
七十年前的无双城还不是皇族故里,根本也说不上繁荣。它只是一个西北边埵孤悬着的老城,无双城身处荒芜的碎叶戈壁,但即便在碎叶六城中它也是最积弱的一座城。
在无双城少城主苏靖宇的记忆中无双城只有黄沙、戈壁、胡杨林,沿着无双河走到月亮湖也能见到沙漠中间围着湖泊的绿洲,但看得多了也没有什么稀奇。
苏靖宇见过上千头黄羊被几十只的小狼群驱逐着卷起的腾腾沙尘,见过干涸的小湖泊中上万条鱼翻着肚皮挤在一个不过几十丈方圆的小池中与污泥共舞,也见过蟒蛇吞食野猪把自己撑死,最终便宜了其他食腐动物……但是那带给幼小苏靖宇的震撼都比不上眼前这只高大的梅花雄鹿。
它被关在一个巨大的木笼之中,却不怯生,也并没有被囚的恐慌,它体形高大而优雅,火红色的皮毛油亮光滑,中间星星点点错落着亮金色的花斑,它骄傲地高昂着头,雄伟壮观的两架鹿角闪着暗金色的光,狭长的双眼中流露出的光是悲悯,竟和人的眼神一样,仿佛笼子外面的人才是被囚困的一方。
苏靖宇和它对视的瞬间被它的眼神吸引住了,那不是一个低等的动物可以有的眼神,它拥有情绪丰富的人的眼神,甚至比大多数苏靖宇见过的人都更丰富,更像是一个得道僧侣的眼神。
捕捉住它的人是一个紫黑脸膛满腮虬髯的猎人。
虬髯猎人见到身后跟随着七八个护卫的无双城苏城主也来看他的鹿,转向了苏城主,唾沫横飞地继续用他早不知重复过多少次的套词吹嘘这只鹿的不寻常:“城主大人,我这只鹿可不是普通鹿可以比的,你看它的角,是暗金色的。”
虬髯猎人说着话拔出一柄细长的弯刀伸入笼中,照着鹿角使劲削砍下去,周围人齐齐发出一声惊叫,苏靖宇的心也紧张地揪了起来,却只见钢刀与鹿角交击只是擦出一串火花,那雄鹿摆头甩开弯刀,也不惊恐也不恼怒,虬髯猎人躬腰凑近苏城主:“城主大人,您看到了,它的角坚若精铁,您再看它的眼睛,是墨蓝色的,还是双瞳,您可能没有注意到它的皮毛,浑身火红,四个蹄儿却雪白的,这叫踏雪寻梅,是很稀少的名种。”
苏城主嗤声讥笑:“你再说得天花乱坠,在我眼里它剥了皮也不过是一只大些的烤羊,难道我还要供着它不成?”
虬髯猎人打了个哈哈又说起编好的故事:“城主大人,这您就不知道了,捕捉到这只鹿后我也觉得稀奇,找碎叶戈壁上最有名的知古学堂的老先生看过,老先生告诉我说一本叫《异兽志》的古书中有记载的,说它叫奕云鹿,属于上古兽种,人间极少有人能见到。
“而且即便是奕云鹿中,长出踏雪白蹄的也极少见。它的药用价值也非常高,接一小盅它的血和酒喝下去,一个冬天只穿一件单衫也不会觉得冷,若是吃了它的肉,人就如脱胎换骨般百病消除、身轻如燕、神清气爽,就连它的骨头都是胜过虎骨的名贵药材,但是城主我不贪心,这只鹿我只卖二十两银子,够盖几间瓦房娶个媳妇就行。”
二十两银子够买一小群黄羊了,这只鹿虽然罕见,但虬髯猎人开口就要二十两,实在是太贵了,苏城主宽容地笑笑,不置评议地摆了摆手,准备要走。
虬髯猎人也不拦他,又转向围观众人朗声叫卖:“城主大人既然不要,别人大概也舍不得花二十两银子来买一只鹿,虽然它确实是好东西,我自也舍不得贱卖了它,想来想去也只好零碎卖了它喽,那就先卖血吧!神鹿宝血,怯寒暖身,一盅宝血和酒喝,省一件大皮袄,一盅只要一钱银子,现场喝,马上暖,暖不了你的身子我分文不取……”
苏城主听了这话后觉得这人有趣,停住脚步没有走,他也想看看这人的鹿能不能卖得出去。
“我来一盅试试。”一个混迹于市井间的泼皮挤出人群,他想白喝一盅鹿血。
虬髯猎人将笼中鹿扯到笼子边上,拔出长刀用刀尖在鹿颈上小心地割开一个特别小的血口子,一点一滴很小心地接了一盅鹿血,然后拿出一个酒碗把自己酒囊的木塞拔掉,倒出半碗酒将那盅鹿血倒了进去,摇了摇碗递给那个泼皮,那个泼皮端起酒碗想也不想头一仰咕噜咕噜一口气就将一碗鹿血酒全灌下了肚儿。
苏靖宇和大部分围观者一样的心思,都盯着那泼皮,想看他的身体到底热没热,谁知道那泼皮喝完酒就开始耍浑,嚷嚷:“你少糊弄人,哪里是什么神鹿宝血,我怎么一点儿也没有暖起来?大家散了,散了,散了,这人是个骗子!”
泼皮转身要走,虬髯猎人一把抓住了他,另一只手中攥着刀柄,也不和他言语争执,只是冷眼相对。
“怎么着,你的假血酒没有用,还想杀人哪?城主大人可还在这里呢,我倒要看看你敢当街行凶不成!”泼皮说着话甩开虬髯猎人的手,撸起了皮袄的袖子,露出两条留有刀疤的瘦硬胳膊。
围观众人不由往后退了退,连苏靖宇也以为这泼皮是准备要动手了,西北地区民风彪悍,无双城中为一句话打得头破血流的事大家都司空见惯了,谁知那泼皮撸起袖管后顺手就又解开了皮袄的领口的盘扣,解了两道盘扣后便好像停不下来一样,快速将皮袄的前襟整个解开大敞着,露出只剩单薄中衣的胸膛,但这样还不算完,泼皮敞开胸膛扇了扇皮袄,嫌风不够干脆将皮袄整个脱了下来。
无双城本来就是苦寒之地,不到十月份大雪就封山也是常见的事,而此时已经算是寒冬了,那泼皮敢在呼啸的西北风中脱了皮袄,断然不会是和虬髯猎人串通一气来买鹿血酒的托儿。
现在,连傻子也明白那虬髯猎人的鹿血酒果然有神效,有人就开始冲着泼皮调笑:“不要装了,那鹿血既然有神效,你就都脱了了吧!不要一会儿被热坏了,可没地方说理去!”
虬髯猎人见此情形收起了刀,双手抱在胸前看着泼皮如何收场,那泼皮此时浑身燥热,再也没法装下去,几把扯了中衣、亵衣,又褪去了大棉裤,浑身中只留了一条单薄的中裤,他看城主在场,知道耍横是耍不出去了,厚着脸皮向虬髯猎人抱拳:“果然是神鹿宝血,刚才血酒劲儿来得稍晚,误会你了,现在血酒劲儿上来了,果然效果奇佳,效果奇佳呀,只是兄弟我今天出门急,忘了带钱袋,血酒钱先赊着,明天便还你!”
泼皮说完臊红了脸,不等虬髯猎人应承,便抓起自已的衣裤转身挤出人群,在众人的哄笑声中飞奔远去。
虬髯猎人目的达到便也不去追他,让泼皮这么一闹反倒向众人证明了自已这神鹿宝血的功效,他高兴还来不及呢,任泼皮跑远才清了清嗓子,指向泼皮冲越围越多的人群继续吆喝:“各位,现在应该都看清楚了,只喝一杯参了我这神鹿宝血的酒便能光着膀子在这料峭寒风里飞奔,我这神鹿宝血假不了吧?而一盅宝血只要一钱银子,今天最多也只卖二十盅,放血再多神鹿受不了,有要的赶早不赶晚,好机会不能错过,你们再要等到下一只神鹿现世谁知道要等到哪年哪月!”
“我要一盅!”
“我也要一盅!”
“我要三盅!”
虬髯猎人话刚说完就有人开口叫买,人群受到煽动叫着要买鹿血的人此起彼伏。
“静一静,都静一静,听我说。”虬髯猎人提高声音压住叫嚷的人群,“要买神鹿宝血的都拿自己的酒囊来盛,回家自己慢慢喝去,我的酒可添不起了……”
众人的吵嚷声中苏靖宇望向笼中的鹿,它还是没有任何惊恐和不安,安静地看着沸腾的人群,苏靖宇从它的眼神中看出了它对自己即将面临的命运并不是一无所知,它只是不屑,也不在乎。苏靖宇幼小的心灵被一只雄鹿安静的眼神刺痛了,他想象着这只鹿会被一点一滴放干身上的血,然后剥下皮,再然后它的肉会一块块分卖给众人,到最后,它的角与骨骼还要被砸碎入药……
苏靖宇越想越觉得不忍,他在西北戈壁上的无双城长大,杀羊宰牛的事是惯见的,并不忌宰殺,但这只鹿和那些蠢羊笨牛是不一样的,它的眼神里是有故事的。苏靖宇想不明白,一只鹿要经历过什么才能拥有人类才会有的眼神,而且不是普通人能拥有的丰富而内敛、平静又不屑、执著却还通透的眼神。
苏靖宇觉得自己能直接看到雄鹿的心底深处去,那里有一个自己从未见识过的陌生世界,这种奇妙的感受让他害怕却又兴奋,想要更多地了解那个世界。
苏靖宇轻轻拉了拉父亲的衣角,苏城主低头看向儿子,以为他也想喝一杯鹿血酒,西北的男孩长得高过马鞭便得开始喝烈酒,苏靖宇已经快十岁了,他六岁起就已经开始喝酒了。
苏城主对那只鹿怎么卖并不在乎,儿子想喝就给他要一盅也行,他唯一担心的是鹿血太霸道,儿子的小身板承受不了,谁知苏靖宇开口向他提了个要求:“我想要这只鹿!”
“我想要这只鹿!”苏靖宇很认真地重复了一遍自己的话,他怕哄吵嘈杂的人群声压住自己的声音,让父亲不明白自己的要求。
从来没有什么东西是苏靖宇真正上心想要的,苏城主看着儿子坚持的眼神,有些诧异,但这是儿子第一次和自已讨要一个物件,总是该满足他的。
“你是想买回去和你的哥哥、弟弟们分享这神鹿宝血吗?”苏城主并不确定自己的猜测。
“我不想它死得这么惨!”苏靖宇平静说。
苏城主微微有些失望,作为无双城的城主,他的儿子们每一个都威猛刚烈让他骄傲,他的儿子流露出仁慈在他看来更像是懦弱,下等人和奴才们才需要仁慈。但他只是微微有些失望,微微有些不快,还是不想儿子失望,他冲着那虬髯猎人吼道:“哎,那猎人,二十两的价钱还做数吗?”
众人都静了下来,毕竟是城主开口问话。
“城主是又想买了吗?”虬髯猎人盘算着现在情况和刚才大不一样,倒有些想反悔。
苏城主听出了虬髯猎人话中的贪婪:“这么漂亮又温驯的一只鹿,杀了太可惜,我想买了它送给儿子当宠物!”
虬髯猎人沉吟着,神鹿每一次放不多的血来卖,可以做成长久买卖,若一次二十两被买断,虽然一夜暴富却不是他想要的结果。
“再加你二两银子!”蘇城主的加价有一股不愿意就来试试看的威胁意味。
虬髯猎人终是不敢不给城主大人台阶下,笑着答应了买卖:“那就谢谢城主大人的仁慈,给这神鹿一条活命,也谢谢城主大人的慷慨,多赏小人二两银子。”他又转向嚷着要买神鹿宝血的众人,“各位实在对不住了,请各位冲着城主的慈悲,让神鹿多活几年吧!”
人群唏嘘着安静了下来,不管城主是不是为了独享鹿血,但既然他以仁慈的名义出手了,就没人敢驳城主的面子,苏靖宇也终于松开了紧攥着的拳头。
来年五月,春暖花开。
苏靖宇第一次带着他的鹿出了无双城,沿着无双河去了仙女湖畔的绿洲。
去年一整个冬天,苏靖宇几乎都和他的鹿粘在一起,这只鹿虽然雄壮,但性格温驯,并没有伤人的迹象,时间一长苏城主也就不再放在心上了,任苏靖宇由着性子去胡闹,毕竟他还是个孩子。
雄鹿跟在苏靖宇身后,一人一鹿悠闲地徜徉在仙女湖畔。
胡杨林的千年老桩还没有抽出新芽,但树下金黄色的爬地菊与开紫花苜蓿正在花期,肆无忌惮地爬满了绿洲的每一寸土地,与远处的沙漠形成了鲜明的黄绿对比,仿佛一块绣了黄紫小花的巨大绿色地毯盖在天地之间,沙漠是从这张巨大绿色地毯的下面流淌出来的一样,再加上蓝宝石般闪耀的仙女湖美上吹来的暖风,美若仙境四个字用在这里都显不出任何夸张意味。
“苏靖宇,你去年冬天救我只是为了要一个宠物玩伴吗?”
“不是,我觉得你更像是一个人……”苏靖宇脱口而出,回答了一半才意识到事情的诡异,自已是在回答一只鹿的问题,他以为自己出现了幻觉,回头看向身后的雄鹿,“刚才是你在和我说话吗?”
雄鹿也盯着苏靖宇看,却并不像会说话的样子,苏靖刚舒一口气,转过头要继续走时那个声音再一次响起:“是!”
这一次只有一个字,但苏靖宇听得真真切切,他再次回过头去死死地盯着雄鹿,有些害怕但更多的是惊奇:“你再说一遍!”
“是,是我在和你说话,你要是害怕,我以后就不说了!”雄鹿的语气平淡而从容,仿佛老朋友之间的打趣。
苏靖宇这一个冬天来与雄鹿朝夕相处,打心底深处是把雄鹿当成了自己的朋友,但无论如何也想不明白一只鹿怎么会开口说话,此时强压着心底的震惊,幼稚地故作镇定:“我不害怕,我有什么好害怕的,我只是不明白你为什么会说话,我哥哥说世上除了人以外会说话的都是鬼魅妖怪,可你只是一只鹿呀?”
“我可不是一只普通的鹿,”雄鹿低头组织了一下措辞,“我是一只修炼成精的妖鹿!”
“妖鹿?你是怎么修炼成妖鹿的?”好奇心胜过了苏靖宇的恐惧。
“这就说来话长了,你要是愿意听,我就从头开始给你讲!”
“愿意,当然愿意。”苏靖宇扑闪着好奇的双眼望着雄鹿。
雄鹿踱着步子陷入了深深的回忆之中,许久之后才仿佛终于在遥远的记忆中找到了它要讲的故事的开头,缓缓对苏靖宇开始了讲述:“这个漫长的故事得从两个捕头讲起,这两个捕头性格迥异,一个性格刚直暴躁,一个性格柔和多思,脾气暴躁行事刚愎的那个捕头叫鲁机,性情柔和做事古板的那个捕头叫班扬,我这样形容两个捕头可能有失偏颇,我就直接给你说故事吧。
“当年鲁捕头与班捕头在相距不远的两座城里当差,因为追查一起拐卖儿童的案子不期而遇,他们二人几乎同时追查到了那一伙犯人,那是一伙常年从事拐走小孩然后将他们打成残废以博取世人同情而敛财的江湖卖解人,十恶不赦的大坏人。
“两位捕头合力解救出几个刚刚被拐走的小孩,并抓捕了这个犯罪团伙共八名犯人,但是由于二人都想将犯人带回自己所属的衙门交差而争不出个子丑寅卯,最后只得折中就地在他们临时关押犯人的一个山洞里先预审他们一遍,再做打算。
“那天是班捕头审问的,他问犯罪团伙的首领:‘你们拐了多少小孩?
“‘记不清了,每个月三四个吧!犯人首领吊儿郎当地回答,语气随随便便,根本没把拐卖小孩当一回事。
“‘你想过丢失了小孩的父母的心情吗?
“‘他们可以再生啊!冰冷无情,理所当然的语气,班捕头心中直冒寒气,感觉这些人丧失了共情,和自己压根就不是一个种族的动物,根本没有办法交流。
“‘你们有没有杀过被你们拐走的小孩?
“‘有。”犯人首领的声音拉得老长,‘当然有,怕被你们抓,太吵的小孩就只能弄死喽!我也没办法,死的也换不了钱,我也不愿意杀呀,要怪只能怪他们自己不老实!
“班捕头问不下去了,感觉自己又冷又累。鲁捕头自始至终抱着胳膊冷眼旁观,他知道那伙人是死猪不怕开水烫,只要不被抓住,多活一天就赚一天,被抓住了也无所谓,等着坐牢就是,对这种人来说坐牢和回家一样,坐牢是不可能让他们悔改的。
“两位捕头把那八名犯人捆绑了起来扔在山洞里,在山洞外燃起了一个火堆,围着火堆喝着酒,有一句没一句地闲聊。
“班捕头叹着气说:‘按刑律,拐卖小孩最重只判六年牢狱!
“‘是啊,刑律对这帮人定的罪太轻,你说为什么帝国的刑律要容忍这些将好人搞得家破人亡的恶人呢?鲁捕头一脸不愤。
“‘框正国法,维护帝国秩序可不是杀几个恶人这么简单的事,世事要真是简单的黑白分明,世道早好了,说到底还是得靠秩序与规矩。
“‘我看就这么简单,让该死的人死,让行善的人有善报,世道自然会变好,你说的秩序是统治者们需要的秩序,规矩却是给平头百姓制定的规矩,是不叫人造反的秩序,是弱肉强食的规矩。
“班捕头又叹了口气,没再说话,鲁捕头偏激又犯禁的言论他无法赞同,却也无从反驳。他虽然是个小小的捕头,但是他的抱负却不小,这些年皇族贵胄们日益糜烂荒淫,百姓也就越是民不聊生。
“已经盗贼四起了,帝国还活在自大自雄的梦里,班捕头日夜盼望着的是帝国能站出来一个中兴之主,扫除弊政流毒,让更多的子民能活下去,让他们都活得有尊嚴,可每次设想若是自己站在那高处,紧握住了天下权柄又该如何利用它建造一个自已想要的人人都活得有尊严的帝国时,又从来都没有得到过答案。
“鲁捕头也不再多话,他见不得班捕头的优柔寡断。二人相对无言,围着火堆各自睡去。第二天清晨,班捕头被一声惨叫惊醒,惨叫声来自囚禁八名犯人的山洞,洞里还有几位被他们解救出来的小孩,他大惊起身,身边不见了鲁捕头的身影,他拔出钢刀冲进了山洞,就见八名犯人都倒在血泊中,个个都身首异处,死得透了,鲁捕头提着刀嘴角带着冷笑,几个孩子躲在他身后。
“‘未经堂审直接处死罪犯你这是知法犯法!班捕头怒气冲冲戟指鲁捕头,但是内心深处却隐隐觉得这些令人令发指的恶人该死,只是该死归该死,不该这样死。
“‘我只守对的法!鲁捕头冷冷地将班捕头的怒斥推了回去,‘杀懵懂小孩,让守法好人家破人亡,逮住了也不过六年牢狱,逮不住便踩着小孩的尸首赚取富贵,这么便宜的买卖恶人都愿意做,这样的律法是不对的,我不守!
“‘你如此行事,只济眼前,救不了这世道!
“‘谁叫我遇上了呢,总得先铲了这眼前的不平事才能痛快,要是连能力范围之内能给的公道都不给,世道才只会越来越坏,要不然你来告诉我,该如何救这世道!
“班捕头语塞,他认定鲁捕头以武犯禁来维护正义是错的,可对的维护正义的方式自己又理不出头绪。”
雄鹿的故事停了下来,它问苏靖宇:“苏靖宇,以你来看,这两个捕头哪一个的想法对?”
苏靖宇不过是个十岁的小孩,从来没有对这些事有过接触与理解,就事论事,他觉得那帮拐卖儿童的罪犯确实该死,于是脱口回答道:“我觉得鲁捕头对,犯了罪就该受惩罚才是王道天理,”想了想又说,“但是班捕头说的也对,罪犯应该由衙门来审判他的罪行。问题在于帝国的刑律不公,量刑不切合实际,应该修正刑律,让这种该杀的罪犯死于公正的刑律之下,而不是逼得鲁捕头这种心存公正的人以暴制暴去维护公正。”
雄鹿望着眼前不过十岁的苏靖宇,震惊得半晌没有说话,眼中流露出欣慰的光:“是啊,班捕头当时也是这样想的,他相信只有公正的规矩才能造就公正的秩序,而律法的存在本就是为了维护社会秩序的公平公正,若是律法失去了公正性便应该修正它。这是班捕头和鲁捕头根本的区别。
“鲁捕头对世界是绝望的,他认为人性的丑恶注定了世界永远被黑暗统治,公正的秩序是一个不可能实现的虚幻理想,只是班捕头幼稚的一厢情愿的臆想。
班捕头回到衙门后如实向自己顶头上司和城主回报了自己在这个案子追查过程中出现的变故,鲁捕头知法犯法屠杀罪犯让两座城的城主大为震怒,立即对鲁捕头发出了追捕令。鲁捕头也一直防着班捕头告密,,回去后没有回秋毫司报到,躲在暗中观察情况,一见矛头不对,脚底抹油便溜之大吉,官府没抓住知法犯法的鲁捕头,这事便搁下没人再理了。
“而鲁捕头这一跑就是十年。十年说长不长,说短不短,十年后鲁捕头再次出现时还是因为班捕头。
“这一年班捕头十二岁尚未长成的女儿被一个残暴的惯犯奸杀,并把她的尸体赤裸裸地扔在大街上。见到赤身裸体的女儿被抛尸街头,班捕头的妻子受不了刺激,精神错乱急成了疯子跌下桥头淹死了。案子很快就破了,班捕头见到被同僚们抓回来的罪犯时,一时血气上头,一刀就捅死了那名罪犯。”
苏靖宇听得头皮一紧,插嘴问雄鹿:“那他不是和鲁捕头十年前杀那些拐卖小孩的罪犯一样了吗?”
“谁说不是呢,所以,冷静下来的班捕头杀了那名罪犯后并没有逃跑,也没有想办法为自己脱罪。知法犯法,私决人犯是官府的大忌讳,他投案自首后最终也还是被判了斩首示众,扔下了死牢,秋后问斩。
“鲁捕头就在这个时候回来了,十年过去了,多少人事变迁匆匆翻过,两座城的城主都换了,早没有人记得他当年的事了,连班捕头都已经忘了鲁捕头的长相。
“班捕头隔着监狱的铁窗望向面目陌生的鲁捕头,疑惑地猜测来探监的是自己什么人,毕竟十年前两人也只有过一次追捕上的临时合作,记不清也正常。鲁捕头见班捕头忘了自己,便直接破开话题:‘班捕头,我是十年前杀了八名拐卖儿童人犯的鲁捕头呀!我今天回来是想问你一句话——你说你今日知法犯法和我十年前知法犯法又有什么不同?
“班捕头愣怔间想起了十年前那个案子,深深叹息后平静地回答他:‘还是不一样的,你杀那些罪犯时是十分冷静,想得明明白白了才下的手,而我杀这个罪犯却是被仇恨冲昏了头脑,一时糊涂犯的罪。你杀了人后为了躲避刑律制裁逃跑了,而我,愿意为自己的行为负责,我没有逃跑,这就是你我的区别!
“鲁捕头眉头紧锁,半晌后才又开口:‘十年了,班捕头你一点都没有变,还在坚信公正的规矩能造就公正的秩序,还在坚信世道有救,竟然要为自己愚蠢的信念殉身,真是愚蠢。
“‘规矩总得有人守才叫规矩,世人都不守规矩又哪里会有秩序。鲁捕头呀,你太自私了,只想着一己私欲,你就永远都不会懂这个道理的。我只是不明白,十年前你逃走是为了躲避刑律的制裁,为什么十年后又回来了,难道就是为了要来看看当年对你知法犯法、私决人犯告密的人也知法犯法的笑话么?
“鲁捕头冷笑了一声:‘不,我想让你看看你信仰的规矩与秩序在人性自私丑恶的深渊面前是多么的不堪一击。
“‘这么说你还是狭隘地认为世界早已沦入永夜,黑暗永远统治这世界,世道人心没有救了,是吗?
“鲁捕头没有回答他,回头冲不远处的狱卒叫道:‘大人,我要自首,十年前我杀过一伙拐卖小孩的罪犯……
“班捕头目瞪口呆地看着狱卒们拥上前将鲁捕头压倒在地上给他带上枷锁,把他带走。
“魯捕头被单独关押在审判室中,官府调出了十年前那起案子的卷宗,鲁捕头的口供与班捕头当年的告密全部吻合。
“过堂之后,鲁捕头和班捕头一样,也被判了秋后问斩,由于他是投案自首的,对所犯罪行为也都供认不讳,秋毫司同意了他唯一的请求——将他和班捕头关押在了同一间狱房,因为鲁捕头说希望自己被斩首前能和告发过自己的班捕头和解。
“再次见到鲁捕头,班捕头心中百感交集,两位曾经的公门中人,如今被同囚一室之中,成了他们曾经最憎恨的那一类人。
“班捕头盯着鲁捕头满心疑惑:‘鲁捕头,依我对你的了解,投案自首不应该是你这种人能做出来的事,你到底是为了什么?
“鲁捕头露出被人看穿后的轻笑:‘我这样的人当然是不会甘心就戮的,不是对你说了么,我回来是想让你看看你信仰的规矩与秩序在人性自私丑恶的深渊面前是多么的不堪一击!
“班捕头不屑地冷笑:‘你现在和我一样,身陷死牢,自身难保,还能如何证明你的想法?
“‘这个就无需班捕头费心了,我自有我的办法!鲁捕头根本不在乎班捕头对他的嘲讽,二人再次相对无言。
“到了当天下午吃饭时,狱卒打开牢门送来牢饭,是一罐烂菜叶子汤和几个糠皮饽饽头。鲁捕头看也不看就将碗罐汤匙全都扒拉到地上,叫住狱卒认真嘱咐:‘小狱卒你听好了,我和班捕头也曾是公门中人,为衙门与百姓卖命多年,今日遭此牢狱之灾说到底也是为了世道能变好,你不能拿这猪都不吃的东西来给我们吃。
“狱卒像看疯子一样盯着鲁捕头,故意做出一副认真聆听了的表情,等他把话说完,戏弄般恭声问:‘那么二位爷,您二位想吃什么?
鲁捕头变戏法般由袖中抽出一张纸条来,递向狱卒,狱卒接过纸条扫了一眼又递了回来,傲慢地嬉弄他:‘这位爷,小的自幼家贫,没读过书,不识字,要不然也不会跑这里来伺候您,您念一遍菜名,小人小心仔细记着!
“‘好,你记着,去三合楼找掌勺大厨做四道荤菜,水晶肘子、糯米鸡、落叶琵琶虾、烀烂甲鱼,四道素菜,玉灌肠、清炒茭白、炝冬笋、糖焖莲子,再做一道蟹肉羹,来二斤靡子黄酒就可以了,酒要热的,住在这地方得祛湿气。
“鲁捕头一本正经地说完将纸条再次递向狱卒又说:‘怕你记不住,还是带着吧,总有识字的人。
“‘小的这就给您点菜去,您二位慢慢等着吧!狱卒一脸捉弄,接过纸条揉成一团随手便扔了。
“鲁捕头语气阴冷地冲狱卒的背影送去一串话:‘小子,我好心再救你一命,你可听好了,我这一顿饭若因为你没报上去而不能吃得高兴,那么城主家因此若出了什么大事,城主砍你脑袋时你不要怨我没有提醒你,我劝你捡起那菜单交给上头,认真给上头说清楚我的要求,便是出了大事,你也担不上责任!
“狱卒回头看着鲁捕头高深莫测的笑,心中终于还是怯了,骂了一句疯子,却还是捡起了纸团才离去。
“狱卒将纸条交给了狱官,将鲁捕头的疯话当笑话给狱官讲了一遍,狱官笑罢扔了纸团,说:‘让他等着吧,明天再饿上他们一天就老实了。
“死牢里,班捕头对鲁捕头的行事看不上眼:‘鲁捕头,你就这样疯疯癫癫地行事,我们下午就能有一顿酒肉吃了吗?
“‘对不住班捕头,我们下午估计是没的吃了,他们不会把我的话当回事,但是明天一定会有一顿酒肉的,你别以为我这十年就只学会了疯疯癫癫?哼哼!等着瞧吧!
“两位捕头因为信念不同,总是一开口就炝火,虽说共囚一室之中,却相对无言。
“当天晚上两位捕头被饿了一夜,到了第二天,他们也没有等到一顿酒肉,等来的是怒气冲冲的城主大人,城主二话不说让士卫们冲进牢房抓住鲁捕头就是一顿好打,打完才问鼻青脸肿的鲁捕头:‘你昨天扬言若不按你的要求备一桌酒菜,我家里要出大事,好大的狗胆,敢威胁朝廷命官。
“鲁捕头靠墙坐直,擦着嘴角的血迹,转向班捕头:‘班捕头你看,城主大人二话不说进来就先打人,和我当年知法犯法杀罪犯岂不是一个德性?他又转向城主,‘敢问城主大人,二位公子昨夜可都安好?
“他这一句话问得笃定,城主心中一个激灵,两个儿子昨天确实并未回府,只因他们平日胡闹惯了,醉宿青楼是常有的事,何况在自己一手遮天的星耀城,他自己的地盘上自信出不了大事,便也没当回事。
“听鲁捕头如此一问,第一想到的是他在诈自己,但又不能确定,正在盘算着是不是叫士卫回府去看看情况,鲁捕头却先开了口:‘城主大人不妨先回府,然后再去两位公子常去的烟雨楼、艳红阁都转上一圈看看两位公子在是不在,然后再来找在下的晦气不迟!
“城主听他说得言之凿凿,听语气是早把自己拿捏住了,心中终于慌了,面上却强作镇定,带领手下人匆匆离去。
“城主一去两个时辰,再次回来时终于换了堆着笑的嘴脸,身后跟着的下人提着精美的叠漆食盒,城主亲自将一碟碟美味佳肴取出放在桌上,最后是一壶温在热水中的糜子黄酒。
“城主脸上殷勤地假笑着:‘都怪我,两位捕头入狱前为朝廷,为百姓,不计个人得失,即便最后入狱也是因为杀了人神共愤的罪犯,下官实在不该怠慢二位!
“鲁捕头说完挥手,士卫们只觉得一股清风拂过,身上的禁制顿时便解了,一旦禁制被解,哪里还敢呆在这是非之地,一个个屁滚尿流地转身就跑。
“‘班捕头,伸张正义,是不是我的办法更直接,更痛快呢!待众人离去,鲁捕头席地而坐问班捕头。
“班捕头不理他,在他看来鲁捕头的做法无异于江湖帮派自誉侠义的以武犯禁,治理国家终需堂堂正正有法可依。
“两位捕头一夜无话,坐在大敞开门的牢房里,没人来管他们,但他们谁也没打算离开。这一夜星耀城却发生了一场风云激荡的官场地震。”
“是和刘士卫去三合楼取到又送去府兵营的包袱有关系吧?”苏靖宇问。
“对。”雄鹿眼中流露出对苏靖宇的钦佩,一个十岁小孩对这些事能感兴趣都不容易了,而且又是打打杀杀,又是尔虞我诈的,他竟然能听得津津有味,而且还能冷静地分析出其中的关联,实属不易,“刘卫士去三合楼取的那个包袱中罗列了星耀城主多年来以公谋私、欺压百姓的大量铁证,以及其手下亲信的整个犯罪网络。
“星耀城府兵营指挥使白英林将军是军功世家,在帝都也是有根基的,白将军性格耿直,到星耀来任指挥使更大的原因是见不惯腐败的帝都官场,想躲清闲,图个自在,到了这里,他仗着家势与星耀城的官场泾渭分明,落个自扫门前雪,也算自在。
“乍见星耀城城主的护卫提着星耀城城主的首级进营来,白英林先是一惊,而后又在心底深处痛快地狂笑。
“刘士卫是机灵人,跪在白将军面前慷慨激昂:‘将军在上,赵永刚祸害星耀城百姓多年,如今罪有应得被小人手刃了,但星耀城依然被他活着时扶植的那帮乌烟瘴气的小人们把持着,为了匡扶正义,涤清星耀城,给百姓一条活路,给朝廷一个交代,小人已从被赵永刚陷害的两位捕头手中得到了他的犯罪证据,就差将军手起刀落,铲除赵永刚留在星耀城的毒瘤,将军是星耀城百姓倚靠的柱石,万请将军不要推辞!
“白英林不动声色地接过那个包袱,打开包袱将里面的罪证细细翻阅,越看越心惊,越看越愤怒,终于忍不住拍案而起,他不动则已,一动就是雷霆手段,有这一包袱的罪证,而被抓住了罪证的人却一无所知,还该吃,该喝喝,完全不知道大难当头、利剑将落。白英林几乎不用动一动一计一谋,府兵营的精兵倾巢而出,一夜之间,瓮中捉鳖般诛杀贪官七十八人,这七十八人所犯罪行个个铁证如山,罪不可赦。
“这一夜的星耀城是万钧雷霆摧枯木,待得天亮,星耀城已是风清气正的一座城。半个月后,朝廷派来星耀城的新城主便重整旗鼓、火速上任。
“朝廷新派来的这位城主十分谨慎,他仔细分析过鲁、班两位捕头的案卷之后,重新过审了两个案件,他聪明地绕过刑律,绞尽脑汁从事情的本质上先肯定了两位捕头,并将所有屎盆子都扣到了前任城主的头上,判了两位捕头无罪有功,揭举前任城主罪行更是让百姓大快人心,为朝廷铲除祸患的大功朝廷不会忘记,最后当堂释放了两位捕头,并提出若两位捕头愿意,星耀依然需要他们这样的正直的捕头来替朝廷分憂,替百姓做主。
“事情到此便算是了结了,谁知道班捕头听完宣判,默默起身,对新的城主说:‘这样不对,帝国的刑律因为你的圆滑而显得毫无尊严,事情不应该是这个样子的!
“他说完自顾又走回牢房之中,任谁都劝不出来,你说他是不是天下第一死脑筋!”
苏靖宇低头想了想说:“我倒觉得真正改变世道还就得靠这么一个认死理守初心的人!”
雄鹿愣怔了半天,才又讲道:“新来的城主心中也没了底,可不能让他就这样在牢里住下去呀。
“这个时候,鲁捕头站了出来,给新城主保证说给他一夜时间去说服班捕头,一定能圆满了结此事,新城主死马权当活马医,欣然答应。
“鲁捕头再一次走入牢房,将那本班捕头第一次没有接受的誉抄本《皇极意经》放在了班捕头床边,坐在他对面开始讲自己的故事:‘这十年,我去过很多地方,世界辽阔,大到你没有真正去走过一圈根本无法想象它的辽阔。
“‘我们的帝国夜郎自大,以为自己的疆域就是整个天下。其实不然,西北的铁王堡与秀水城并不是西北极处,我那年逃离星耀城向西一路走去,过了碎叶戈壁滩上的杀狼城与无双城便到了海边,算是出了帝国的疆域。
“‘我于是造船下海,再转往极北方航去,海水逐渐结冰,极低的温度把海面都冻裂成了一块块挤碎的浮冰,再往北就进入了冰川,船就走不动了,我弃船徒步前行,也不知道自己要走去什么地方,就那么漫无目的地走着,唯一目标竟然远离自己的国家,一直走,一直走,有时候放眼望去整个世界一片白,分不清哪里是海哪里是陆地。
“‘我那时以为冰海就是世界的尽头了,那里纯粹干净,极寒的天气下仿佛没有生命可以在那里存活,但却就在这个极度恶劣的环境下,我发现了一个建立在地下的国度,那个地下国度的人们穿着用白熊皮制成的衣服,他们凿开厚厚的冰层靠捕鱼为生,生活艰辛,却无忧无虑,现在想来都还记得他们简单干净的快乐。
“‘我穿过冰海,在冰海那一边也有春暖花开的国度,于是我猜想我们生活的世界其实是一个巨大的球,后来证明它确实是一个巨大的球,若顺着一个方向一直走,一直走,就可以回到出发的地方。
“‘从南方渡海,在海的那一边,有一个机械之国,他们国家擅长金属冶炼技术、铸造技术与机关学问,他们利用大型机械替代人工,制造出的东西精密无比,制造速度还特别快,与他们相比,我们出生的这个帝国的机关制造实在是不值一提。机械之国造的弩箭射程可达到五百步以上,而且操作简单,不需要臂力惊人也能开弦,因为机关转轴省去了人力,还因为加瞄准的机关,也不需要多年训练,普通人上手就能成为百发百中的神箭手。
“‘幸亏隔了一片海洋,要不然你试想一下,那个机械之国如果与帝国发生了战争,他们即便只给一批老弱妇孺配备了精良的兵器让他们来攻打我们,我们也必败,那样的战争会是一场单方面的屠杀,何况他们还有各种火器,可以发射巨型炮弹,他们甚至有只需三五个人就能驾驶的巨大海船。
“‘在海的另一边,也有不设立衙门的公正之国,他们的百姓处理任何重大问题时都是大家坐在一起各自讲述自己的观点,然后所有人举手决定处理方案,班捕头,和你要的秩序之国倒有些像。
“‘海的那一边还有水之国,他们的国度是由一艘艘船连结起来的村落、城镇构成的大联盟组成的。海的那一边还有巫术之国、冰雪之国、雷电之国,有无数无法一一列举的不一样的国度。可怜我们出生的帝国以为自己已经统一了天下,自大的皇帝连紧邻着我们的煜焰国都还无法统治呢。
“‘班捕头,我去过很多地方,世界真大、真复杂,复杂到你没有亲身经历过根本无法想象它的复杂,但世界再大、再复杂,人心却都是一样的,走遍天下,哪里都有善与恶,每一个我去过的国度都有菩萨也都有恶魔,光明与黑暗势不两立,永无休止地争斗,却永远也没有一方可以消灭另一方。万物之理,永不凝固,天道循环,阴阳反背。
“‘我不再坚持黑暗永远统治着一切,但永远是黑暗站在上风,光明只是永夜中闪而灭的荧光。我去过很多地方,看过了整个天下,才真正走到绝望的边缘。
“‘我回来,是想做我出生的这片大地、这个帝国的菩萨,要用你看不上的方式让更多的人能活下去,真正能活得有尊严,虽然这种看似有尊严的,短暂的人生也只是整个人类历史上黑暗统治一切的间歇光明,我也选择这样做。
“‘同时我也更希望你才是对的,如果你的理想信念真正能救世道,我愿意给予你最大的帮助,现在摆在你面前的《皇极意经》就是你能得到的最大力量,你却拒绝用它让自己先强大起来,你说你不是蠢是什么?
“班捕头一言不发,但坚毅的面庞上却并没有与鲁捕头妥协的意思。
“鲁捕头脸上写满了沧桑,没有一个适合形容他表情的词语,他对班捕头又说:‘班捕头,你就没有想过我一个凡胎肉身怎么就能够一个人穿过了冰海、穿过鬼瘴森林、穿过了碎叶戈壁,甚至可以一个人出入西南方那片无人能抵的巫妖之国吗?其实答案都在这本《皇极意经》中,你若还不愿接受它,我就只能再和你说一件残忍的事。
“鲁捕头逼近班捕头,盯着他的眼睛,一字一顿道:‘你的女儿是我杀的!
“班捕头脸上肌肉抽搐,却没有发怒,他尽量平静道:‘你不用激我,我不相信!
“鲁捕头对他的不相信早有预料,听班捕头说完后,他笑着:‘那就证明给你看!
“凭空生出一层迷蒙的水汽包裹住了鲁捕头,班捕头能看见鲁捕头的身体在这一层水汽中扭曲、变形,一炷香的时间之后,水气氤氲开来,班捕头看到了自己的前半生里最离奇的事情——那个被自已杀死的凶手复活了,提着一把刀,狰狞地对自己笑着,把刀扔在自己脚边:‘班捕头,这把刀就是杀死你女儿的那把刀!
“班捕头拾起刀,颤抖着,再次一刀捅进了这个凶手的心脏,做出这个决定对他来说极为困难,毕竟现在的他已经冷静了下来。
“那凶手看着自已心口的半截钢刀,笑一笑,伸手一掸,那钢刀化成了齑粉散入虛空:‘班捕头,再杀我一次,只是因为你心中的仇恨,说到底你不过是为了心中的仇恨宁愿赔上自己的性命罢了,并不是一时冲动!
“班捕头咬牙问道:‘你为什么这么残忍?
“迷蒙水雾中,凶手又变回了鲁捕头的样子,从水雾中传出来的声音极为平静:‘生离死别、血流成河的事看的多了,就对生死也麻木了,如今看着同类在自己面前化成血泥尘埃也不再能在心中激起波澜,好像那个同类只是一个物品。有时候我会觉得自己已经不是一个人了,我拥有了神一样的力量,却至今仍无法改变世道,所以想让你也拥有神一样的力量,和我公平地赌上一场。
“‘为了这一场赌,就要杀了我的女儿吗?
“鲁捕头没有回答他,双手向着虚空展开,天地之间有什么东西穿过牢房的石墙瓦盖木椽,在这间小小牢室中慢慢凝聚,渐渐的一个透明的人形出现在二人之间,这个人形仿佛在吸收着天地精华让自己变得真实起来,骨骼、血脉由虚空中生出,肌肉一丝丝长出包裹住它们,然后她的皮肤颜色渐渐沉下来……
“班捕头认出来了,这个虚空中生出的人是自己死去的女儿。
“是幻觉么?班捕头想要去抚摸一下自己的女儿,但鲁捕头弹了一个个响指,班捕头就被施了禁制,连一根手指都不能动。
“‘她还很不稳定,你一碰,她就会真正的魂飞魄散,再也没有复活的可能了!
“‘是假的,全是幻觉!班捕头已经相信了,却还在嘶吼。
“‘你问她一个只有你们自己知道的秘密,是真是假就无需我再多说了。
“班捕头仔细看去,这个虚空中生出的人和女儿一模一样,穿着她死时那身蓝布碎花长裙,周身散着毫光,让人觉得她随时都会散开,此时的她双眉紧蹙,双眼紧闭,仿佛在忍受着极大的痛苦,班捕头轻轻唤了一声:‘囡囡?
“女孩睁不开眼睛,听到这个声音以后侧耳寻找他的位置,声音极为虚弱地问:‘是爹爹吗?爹爹救我呀!
“班捕头的心在滳血,这声音、语气也是女儿的没错。他忍着心痛又问:‘囡囡,你今年过生日那天,爹爹给你送的礼物还记得吗?
“‘爹爹救我呀,这里黑洞洞的,又阴又冷,囡囡害怕!
“‘囡囡别怕,爹爹一定会救你的,囡囡乖,你先回答爹爹的问题。
“‘爹爹给囡囡亲手做了一个小木马,用朱漆刷过,小木马的脖子上还刻着囡囡的名字,囡囡特别喜欢这匹小木马!
“班捕头还想再问女儿话,鲁捕头插话道:‘班捕头,可以了!
“随着他的话,班捕头的女儿痛苦地呻吟着又由实化虚慢慢消散在虚空之中。
“班捕头终于冷静下来后问鲁捕头:‘我女儿没有死,对不对!
“‘准确地说是没有死透!
“‘你能让她复活?
“‘如果研究透了《皇极意经》,你也可以。想杀我或者复活你的女儿,都得从《皇极意经》里去找方法,看你的选择了。
“班捕头终于伸手抓起了那本天下奇书。
“鲁捕头转身离开,留了一句话:‘等你修成皇极,我自会再来找你,你若修不成皇极,便再也不要想见到你的女儿了。”
雄鹿停下了它的故事,这两个捕头的故事真的让它身心疲惫。
苏靖宇也不催它,一人一鹿沿着湖畔慢慢朝前走着,许久之后,苏靖宇终于还是没忍住轻轻问:“那个囡囡最后复活了吗?”
雄鹿的情绪也平静了,轻轻回答道:“复活了,并且在班捕头的守护下平平安安地过完了她的一生!”
苏靖宇以为雄鹿会将囡囡如何复活详细给自己讲一遍,哪晓得它只是轻轻一句话就代过了她的一生,有些失望地哦了一声。
雄鹿听出了他的失望,道:“囡囡的复活与平淡的一生只是对班捕头重要,但是对整个帝国来说无足轻重,也不是我要给你讲的这个故事的重点。”
“那什么才是重点呢?”
雄鹿想了想,才又继续讲:“我讲的故事里,《皇极意经》是重点,班捕头将《皇极意经》研究透后,依里面的记载修炼五行之气,用了差不多十年时间终于修成了皇极,鲁捕头也终于如约来找他,帮他复活了囡囡,之后匆匆就离去了,这一去就是五六十年。”
苏靖宇惊道:“鲁捕头与班捕头相识时已经都三四十岁了,一开始十年见一次见了两次,第三次再见又隔了五六十年,那他们不是都过百岁了,他们不会老吗?”
雄鹿叹了口气:“修成皇极真的和拥有了神的力量一样,生老病死都掌握在了自己手中,肉体对皇极没有意义,想要什么样子,想多年轻都可以随心所欲,甚至变成异性变成动物都没有问题,但修成皇极也相当于受了一道诅咒,一道无法解除的永生之咒。”
雄鹿接着故事又讲:“班捕头的女儿一生平平淡淡,嫁人、生子,和万千女人的命运没有什么不同,六十五岁那年寿终正寝。
“鲁捕头在她去世之后再次出现在班捕头面前,这次出现的鲁捕头容貌还是四十来岁的样子,但浑身透着疲倦,他对班捕头说道:‘班捕头,又五十多年没见了,你过得可好?
“班捕头也是活了百年的人,世上的事来来回回就那么些事,但他还是坚信自己年轻时的想法没有错,坚信只有一个公正、公平的制度才能建立一个真正秩序井然的国度,他没有回答鲁捕头,也问道:‘你过得好么?
“鲁捕头语气中全是绝望:‘世上的坏人杀不尽呀!或许你才是对的,得釜底抽薪,斩断坏人之所以变坏的根源,才能真正救世道。而我已经活得了无生趣了,却又因为心底深处的一点执念想死都死不了,世道能不能救留给你去证明吧!鲁捕头的身体化成了一团迷雾,漂浮在虚空中,‘我去找一处无人打扰的深山去化解我这一点执念,若是化解了便与天地同朽,若是没有化开,希望醒来时你已经救了世道人心!
“鲁捕头化成一团迷雾飘向星耀城背依的狰突崖群山,班捕头再也没有见过他。
“之后的几十年,班捕头穿梭于庙堂之上,从皇帝到各司部大臣他到处贩售自已的治国理念,被人当疯子一样对待。
“可恨没人能杀得了他,否则早被斩首无数次了,虽然也有志趣相同的人理解他一心匡扶帝国的理想,但也最终为了他的理想而灰飞烟灭……
“壮志难酬的班捕头处处碰壁,终于认识到帝国内部已经腐烂到根子上了,他心灰意冷地放弃了拯救帝国,游走在世界的各个角落,有时候化身飞鸟,有时候变成走兽,没有同伴,独自在天地之间禹禹行走,思索新的救世之道。
“有一天,他变化成了一头雄鹿在山林中行走,被一个猎人给捕获了,班捕头不想施展惊世骇俗的神通,任那猎人将他关在笼子里四处兜售。后面的事你都知道了。”
苏靖宇听雄鹿讲到这里,竟也不觉得十分震惊,他问雄鹿:“那么你就是班捕头了,你既然有化生万物的神通,却仍没有思索出救世之道吗?”
“本来没有,认识你以后,我又有了些新的想法。”雄鹿认真地说。
“我?”苏靖宇问。
“是,我与你相处虽不过一个冬天,但对你的了解却很深。可能是拥有一个身为城主的父亲对你的影响吧,你虽然只有十岁,但是处事从容冷静又果断,小小年纪已经遇变不惊,做事情也特别认真,能关注到事物的许多细节,却又可以做到不拘泥于小节。你对身边的人宽容忍让,为人正直,虽然不满足生存的现状,但也決不脱离现实。对未知的事物你始终保持沉着好奇,并愿意尝试冒险改变。
“这些品质你自己可能都没有意识到,都是很难得的品质,一个天生的领导者,天生的管理者所需要的素质你都拥有了,只是还欠缺渊博的知识与深厚的阅历。”
“可是,这和你说的公正的规矩才能造就公正的秩序又有什么关系?”
“当然有,我自己空有一身绝世的神通与救世的理念,但我的性格却注定了我不是一个能实施自已理念的人。现在想来,当年与其费尽心思地拯救一个腐朽透顶的帝国,不如将它推翻,重新建立一个秩序井然的新世界来得更为彻底,也更为简单。
“简单地说,如果将我上百年思索出来的道理系统地都教给了你,再用我的神通辅佐你,苏靖宇,你是可以成为放牧天下的一代圣君的人,成为可以改变无数人民的命运的人。”
苏靖宇望着雄鹿认真地问:“可是,我为什么要成为一个放牧天下、改变别人命运的人呢?”
毕竟还是个孩子呀!雄鹿在心中暗叹了一声,知道还需要一个契机,不过上百年都等了,再等等吧,等个十来八年苏靖宇长成男人了,自然会有对铁与血的渴望,雄鹿平和地和苏靖宇:“苏靖宇,我们还是换一种方式相处吧,我去办点事,咱们过几天见!”
雄鹿说完朝着戈壁深处奔远,远处的侍卫们见少城主最喜欢的宠物突然受惊奔远,这是多么好的一个向少城主献殷勤的机会啊,一个个打马冲来就要去将雄鹿捕捉回来,苏靖宇伸手拦住了他们,说:“由他去吧,回府!”
半个月后,一位来自狰突崖山脉星耀城的老先生来到了无双城,老先生求见城主,向他展示了自己渊博的学识,这位老先生先从诗经典集谈到机关、铸造、冶炼的学问,再由到治国制度、经济管理、意识形态,一直说到星野变化、王朝更迭的内在规律,世上的道理他几乎无所不知、无所不精,将城主与一干手下彻底震惊住了。
城主以上宾之礼待之,问老先生来无双城的目的:“先生学究天人,来无双城可有什么是无双城能为您效劳的。”
老先生笑着说:“学究天人不敢当,但这一身学问没处传承下去倒确实是老夫此生最大的遗憾。我听周围几城的人都说无双城的少城主聪明过人,如蒙不弃,老夫愿借居无双城,上门为少城主做启蒙之师!”
城主心中大喜:“我生有三个儿子,不知先生所指的是犬子中的哪一个?”
老先生不再绕弯子:“城主的长子与次子都是体骼彪悍,性格豪放的武将才质,老夫想教的是城主膝下璞玉浑金,正值发蒙年纪的三公子苏靖宇。”
城主开怀大笑:“承蒙先生错爱,來人,叫苏靖宇来拜见先生!”
苏靖宇很快就被下人带来拜见老先生。
苏靖宇行礼拜见,老先生也躬身向他回行礼:“见过少城主,老夫姓班名扬,由东南方的星耀城来,年轻时做过捕快,后来弃武投文,饱读诗书,也算是文武双修,希望能为少城主教授一些世上的道理!”
他稍微抬高了一些低着的头,趁别人不注意别有深意地看向苏靖宇,苏靖宇心中很高兴,终于明白半个月前雄鹿临走前对自己说的换一种方式相处原来是这个意思,他尽量装作若无其事地对答:“先生愿意教我,是苏靖宇的造化!”
两方情愿,班扬就此住在了无双城,从此全心全意地将自己胸中所学对苏靖宇倾囊相授,这师徒二人就此沉浸在建立一个全新世界的研究中。
班扬为了让苏靖宇有更多精力与更聪明的头脑,运用皇极之气对他的大脑进行了加强,并根植了一股皇极之气在他的五脏之中,但却并没有教他化那股皇极之气为己有的法门。因为班扬觉得与建立新世界相比皇极之气只是小道而已,何况有自己在苏靖宇身旁护持,天下除了鲁捕头也没有什么人能伤得了他,实在没有必要让他在武功上浪费时间。
这便使得苏靖宇体质异于常人却终是无法进入天下一流高手的境界,但那股皇极之气却根植内,日久天长与苏靖宇融为了一体,阴差阳错地随血脉流传了下去,苏靖宇的后人修炼皇极之气比其他人就占了天机,几乎触之即通,而且无意之间破了五大家族自古认识中一人体内只能留存一股五行真气的铁律,这些是后话了,暂且不论。
一晃差不多又是十年,苏靖宇已经长成了一个十八九岁,胸中存放着一个美丽新世界的志高少年。
其时,帝国已经四分五裂,诸侯各自为王,百姓民不聊生。
碎叶戈壁上,杀狼城的势力也比较小,比无双城强,却又离其他四城差得远,在这个乱世里,两位城主都想用联姻的方式来巩固自已的实力以求在乱世里生存下去,于是就有了杀狼城的少城主在父亲的安排下提着重礼来向苏靖宇刚刚年芳二八的妹妹苏瑾提亲。
杀狼城这位少城主已经四十三岁了,人还有些痴傻,苏瑾见过这位傻子少城主后,明白这就是自己的命运,也没有做无谓的抗争,只是把自己关在闺房痛哭了一场,苏靖宇看着妹妹把自己关入闺房痛哭也没有去安慰她,心情烦躁地回到自己的院子。
班扬早已经在等他了,这是一个契机,一个班扬等了十年的契机。
班扬看苏靖宇面色极差,当然知道是因为什么,可苏靖宇不提,他也不提。
班扬找话打破沉默:“今天在城西,听一群小儿在唱一首现世歌,歌词写得真好!”
“怎么唱的?”苏靖宇也不愿冷场。
“守法朝朝忧闷,强梁夜夜欢歌。损人利己骑马骡,正直公平挨饿。修路铺桥瞎眼,杀人放火儿多……”
班捕头学唱完毕又说:“小儿口通天,世道人心至此再无可挽回了!”
苏靖宇由此联想到妹妹的遭遇,身为碎叶戈壁六城之一的堂堂无双城城主的女儿,当此乱世,要与族人自保也只得服从弱肉强食的规矩。他双拳紧攥,咬牙切齿地低声说:“我不服,我要去杀了杀狼城的少城主,我不能让妹妹嫁给一个傻子!”
“杀了他又能如何?除过杀狼城,风沙城、轮台城、弓月城、姑墨城哪一城的实力又不在无双城之上,你妹妹总逃不过要嫁给这些城的某一个少城主。”
“那我就把他们都……”苏靖宇咬牙切齿地说了一半,脸色沉静了下来,陷入深深的思索中,明白班先生把話题往这里带的意图后目光如炬地转向班扬,“这些年来,班先生做了这么多事情,不就等着我将他们都杀了,重新制定规矩吗?”
“是。”班扬认真地说,“一统碎叶六城容易,班扬可以为了更高的目标不择手段地帮少城主,但之后,少城主要面对的就是诸路豪杰,是整个帝国,你要做的是改朝换代、牧野天下的大事,要思考的问题可不是如何不让妹妹嫁给一个傻子。如今天时地利你已经都有了,是时候收拢天下民心、建立铁血部队、网罗世间人才了。苏靖宇,你开天辟地建立一个新世界的大业该由今日算起!”
皇帝由遥远的回忆里归来,手中拄着战刀,刀柄缠的金线冰凉泌心。他在御乾宫的广场站了半夜,没人敢来劝。
皇帝的眼神渐渐变得清亮,他轻轻地哼唱起了一首歌:“守法朝朝忧闷,强梁夜夜欢歌。损人利己骑马骡,正直公平挨饿。修路铺桥瞎眼,杀人放火儿多……”
守在不远处的太监总管李阳心惊胆战,这是一首几十年没再听过的反歌,正猜测着陛下为什么会唱起这么一首歌时,皇帝忽然叫了一声他的名字,他急忙小跑过去,跪在皇帝面前。
“听过这首歌么?”
“听过,是一首反歌,陛下!”
“告诉苏云,朕对他唯一的要求是不要让这首歌在大渊的帝国里再被人唱起!”
“是,陛下!”
李阳跪着,半天没听到皇帝让他平身,也没听到新的旨意,他抬头望去,皇帝拄剑望向星野的双眼轻轻闭着,再未发一言。
李阳就一直跪着,直到天亮之后,李阳才终于确定,陛下拄着剑和自己说完那句话后就已经龙御归天了!
贰拾
暴风眼之海到底是不是真的存在,自古以来没人能说得清楚,有的,只是口口相传的古老传说。
海船离开火藏神庙已经二十多天了,船上人一开始寻找火云的热情与兴奋都已经褪去,知火堂的人最是浮躁,有不少人已经开始怀疑曲思扬说他知道大教宗所在与火云传说的真假,甚至有人觉得暴风眼之海的存在也只是曲思扬的骗局,私底下一股失望与怀疑开始蔓延。
随着海船一路南下,暴风眼之海却丝毫无迹可寻,曲思扬也变得越来越沉默了,每日里大部分时间都在翻来覆去地研究《皇极意经·风考》,要不然就是抱着罗盘、算着北斗修正航道。
曲思扬的沉默更多是因为紧张,出海以来航向与船速一直都在控制之中,按《皇极意经·风考》的记载,他们应该已经进入暴风眼之海的海域了,可是这几天风和日丽、万里晴空,视线所及只有一望无际的蔚蓝大海,几乎连像样点的海风都没有起过。而《皇极意经·风考》的记载里,暴风眼之海的海域里是见不到这一番平和美景的,海啸、飓风、压顶的乌云与狂暴的骤雨才是它的真面目。
曲思扬也有些动摇了,开始怀疑《皇极意经·风考》记载的真实性。一船火民中只有三昧宫宫主煵真与火藏神庙主持炫烨两个人是对曲思扬十分信任的。
煵真与炫烨境界比普通人高得多,对圣女口谕与大教宗回归前三大征兆的前两个都应在了曲思扬身上这件事的理解也更深刻,所以只有他们对曲思扬信心满满,笃信跟随着曲思扬一定能寻找到火云,迎接大教宗归来。
传说中,暴风眼之海是七海的中心,凡人是根本无法抵达的,连靠近它都不可能,但《皇极意经·风考》中却记载了进入暴风眼之海的方法,书中说首先得找到一个漩涡,进入它的中心激发海啸,然后海啸与飓风会带着要进入的人进入暴风眼之海的海域,但是这是一条九死一生的路,最可怕的是,即便是经历九死一生进入了暴风眼之海的海域,未必还能再出的来,因为那里是一个天地造化而成的牢狱。
曲思扬坐在海船主桅杆上心思恍惚地发着呆,正午的阳光给平静而蔚蓝的海面上镀上了一层细密而亮丽的金色,强烈的金光刺激的人眼睛无法逼视,但煞是好看。
有些说不清楚东西搞得曲思扬心中痒痒的,要是希子烟能在自己身边就好了,这么迷幻的美景不能与她一起欣赏,便如同虚设。他想着希子烟现在已经踏上了中陆大渊帝国的土地,说不定已经到了帝都珠郡与苏醒他们见了面。
曲思扬还是有些欣慰,自己带走了三昧宫宫主煵真与知火堂少主裂煂,留在煜焰国的他们属下即便是想对希子烟不利,应该也不敢轻举妄动,他却不知道在他带领三部精锐踏上寻找火云的航海之途以前,南方知火堂的当权者便已经秘密发出了对煜焰国圣女的追杀令。
曲思扬还庆幸,现在的自己虽然已经踏上了这条九死一生的路,这几天早已经应该接近暴风眼之海了,却一直没能找到《皇极意经·风考》记载的进入暴风眼之海海域的那个漩涡,这让他心中十分沮丧。
他的沮丧并不是害怕找不到火云,能不能找到火云他其实并不在乎,找到了固然好,说不定真能迎接到传说中的大教宗,然后煜焰国三大部落就能在大教宗回归之后摒弃前嫌。从此火民又可以拥有一个一统的国家,这将是一件几百年来火民们世代企盼却没有能实现的大功德。但是找不到也不是什么大事,至少这次携三部出海为希子烟的安全做出了保障。
《皇极意经·風考》第三篇《暴风之眼》的记载中出现过一个奇怪的姓名——那里奇古斯·曲,书中记载这个人是唯一由暴风眼之岛所在海域走出来的人,这个名字曲思扬在父亲曲风的青钢烟斗上见过,是铭刻上去的,因为这个名字又长又古怪曲思扬记得很清楚,但父亲说他也不知道什么意思,因为烟斗是曲思扬的祖爷爷留下来的,太久远的事了,无处追寻,事情也就过去了。
多年后的如今,当曲思扬在《皇极意经·风考》中看那里奇古斯·曲这个名字时,尘封多年的记忆突然就都清晰了起来,但却让曲思扬陷入了更深的迷茫之中。
这个人是谁?他的名字为什么会出现在祖爷爷留下的烟斗上?他的名字里为什么会有一个曲字?这个曲和曲家的曲姓是不是有什么关系?他会不会就是曲家的祖宗……这些问题搞的曲思扬一脑子都是乱麻,却又欲罢不能,非得解开这个名字的秘密才能释怀,相对于这个名字来说火云的秘密倒显得不重要了。
曲思扬在胡思乱想的过程中,并没有发现身边风的速度在加快,却有一些藏在风中的远古的记忆在他闪念之间向他发出召唤,体内的风蛇有些兴奋地在蠢蠢欲动。
一个岛屿出现在曲思扬的视线里,他从自己的胡思乱想中回过神来,一开始还以为是海市蜃楼,但冷静了一下才发现了不对,那个岛屿距海船不过二三十海里,而此时艳阳高照,海天一色,海面上的能见度非常高,那个岛屿可以看的十分清楚。
曲思扬闭上眼睛深呼吸了几次,揉了揉眼睛再看过去,二三十海里外确实是有一座岛屿。
曲思扬兴奋地跳下主桅杆,想去叫醒正在午睡的船员们,让他们继续加大马力。这个过程中他才意识到了不对劲儿的地方,这个时候船员们都在睡午觉,桅杆上所受力的风却在加速,并且有越来越疾劲的趋势,而此时海面平静并没有起风,那就只能是船在自己加速,它进入某一股流速迅疾的洋流。
想到这里,曲思扬脑中电光一闪,好像明白了什么一样运起体内风蛇,屈膝一弹,身体如飞箭一样,直蹿高了十余丈,他用运御风六法中的操蛇术将自己的身体悬浮在海船的正上方,放眼望去十余海里外,在海船与岛屿中间的海平面上出现了一个巨大的漏斗,目测它的直径至少有五六海里,海船正在朝着这个大到曲思扬连想都不敢想的漩涡冲去。
就这一会儿工夫海船已经离漩涡又近了有一海里,并且还在继续加速,不,不是加速,海船是在被它吸过去,曲思扬出了一身冷汗,但这正是进入暴风眼之海的前兆,怪不得《皇极意经》记载这是一条九死一生的路,如此巨大的漩涡用九死一生来形容,一点都不夸张,自己一开始还是太乐观了。
曲思扬绝望地跳到船上叫醒了所有午睡的船员,然后一边冲到船舵前打了全舵调头,一边断断续续向他们说明了情况。一船人都被曲思扬的话吓坏了,配合着他降帆、打舵全力将海船的头调了过来,然后开足马力朝着漩涡的反方向拼命逃逸。
但是晚了,此时海船已经被强大的洋流拖着又靠近了大漩涡几海里,海水流速太疾,海船虽然开足了马力却仍是在朝着大漩涡的方向倒退,海船开始变得颠簸,但是在船上依然看不到曲思扬说的那个巨大漏斗,众人只能由曲思扬的脸上的绝望来判断他们将要面对的巨大危机。
煵真临危不乱地走到曲思扬面前:“确定没有办法了吗?”
曲思扬摇了摇头,煵真的镇定对他有了些潜移默化的影响,他也不慌乱了,平静地形容:“这个漩涡太大了,仿佛整个大海的水都被它吸了进去,人力不可抗拒,回天无力了!”
知火堂少主裂煂脸色大变。
曲思扬没有什么好说的了,这一船人的命是将葬送在他手上的。
炫烨双手合十先宣一声佛号才慈声宽慰:“曲施主不必自责,上船的人都是自愿的,煜焰国三大部落能同舟共济地办一件事情,已经是几百年没有的事了,能让三大部落同心同德干这件事,全是曲施主的功劳。
“大家遇上今日这劫数也全是为了迎接大教宗的归来,为了煜焰国的一统,若这劫数渡不过去,大家内心光明,各自认命,轮回再见,本不该有不甘才是,火神在上自可昭见。但曲施主你不一样,你身怀御风而行凌虚独步的大神通,这是火神独赐的祝福,不必陪着我们葬身海底,那样可才是辜负了火神的寄望,以后大教宗的归来,煜焰国的一统就全指着曲施主了!”
他这一番话仿佛黑暗中的明灯一样点醒了曲思扬,他环顾众人,表情决绝:“或许还有一个办法可以一搏!”
“什么办法?”裂煂急问。
“时间紧迫,一两句话说不清楚,诸位再信我一次,请全力在海船掉入大漩涡前将船头再调转一次,保证它掉入时我们船头朝着前方可以控制住船舵就好!”
曲思扬说完半蹲在甲板上调动起了体内的风蛇之力,感应着此时的呼啸海风,双脚屈弹,整个人再次如一支弩箭般飞蹿上了天空,这一次他飞得特别高,站在甲板上的火民们抬头只能看到一个小黑点。
众人顾不上看曲思扬,也没时间想他的那个一搏是如何个搏法,合力打舵转帆将海船的航行方向再次调了回来,恰恰在船头调正的时候,整个船身一颠,滑入了大漩涡,一瞬间整个海面都倾斜了过来。
但海船并不是直接掉向漏斗的底部,而是大漩涡的旋转带动着它在海水形成的倾斜水墙侧壁上面,身不由己地随着湍急的水流,沿着一条巨大的弧线旋转着一点点往漩涡的中心行去。
由于漩涡实在是太大了,以这个速度旋转着最终被吸入海底撞毁海船应该至少得有一两个时辰,众人这才从惊恐中冷静下来,有时间看一看周围的环境,海船的左侧半悬空着,右侧是与船身比肩近乎垂直的水墙。
知火堂少主这时也平静了下来,此时的他甚至反常地镇定,从他的角度望出去,曲思扬只是一个极小的小黑点,正以一种利箭破空的速度与气势在半空中逆着漩涡旋转的方向飞行,他生平见过的飞鸟中没有一种能达到曲思扬现在的速度。
裂煂不知道曲思扬要用什么办法才能与这天地造化之力一搏,但依他多年来对曲思扬的了解看,曲思扬虽然是个诡计多端的家伙,自己从来没有猜中过他的想法,但他绝对相信曲思扬不会放任这一船被他带出来的人就此葬身大海,他必然會拼尽全力救这一船火民。既然自己无能为力,急也没用,怕也是白搭,干脆坦然把命交给火神,若火神到最后并没有借助曲思扬的手来救它的子民,那以只能认命了。
《皇极意经·风考》中那一套习练轻身功夫的《御风六法》中有一套叫“凌虚牵机术”,讲的是寻找风眼风脉,以风蛇之力控制、引导风流方向的功夫。这一套武功的心法与诀窍曲思扬早已经烂熟于心,只是以前觉得它毫无意义,总认为即便真能练到呼风唤雨也不过是一套大而无用的功夫,便一直没有认真练习过,当然还有一个原因是他也一直没有遇上过适合练习这一套武功的环境。
现在这个情况千钧一发,凶险万分,但是漩涡正上方的空气也形成了一个隐形而更加巨大的空气漩涡,它比普通的龙卷风要大数十倍不止,正是习练凌虚牵机术最好不过的环境,若不是火藏神庙住持方丈炫烨的话,曲思扬竟然都没有想起起这一套神奇的功夫。
半空中的曲思扬速度越来越快,若不是有风蛇护体,普通人在如此快的速度下身体根本吃不消风阻带来的痛苦,怕是早就已经昏迷了。此时被曲思扬的风蛇操控着他带动的气流逆转了方向,形成一股力量凝聚的强大旋风,这一股逆着海水漩涡方向的飓风与海面摩擦卷起层层逆向的海浪。
一船人虽然身处险境,此时也都镇定了下来,看着曲思扬像一只雄鹰般盘旋着逐渐降低高度,降到和海船平行的时候,他身后带起的风潮卷着海浪,仿佛他穿了一件比例大到无可比拟的水做的披风,曲思扬与海船擦身而过,满船人都清楚地感受到了他带起的风浪将海船逆着推后了五六丈远,海船停顿了一下,才又继续被漩涡拽着前行,速度却明显地慢了下来。
这是一种何等可怖的力量啊!以一人之力竟然能让天地造化也为之停顿,这一船人的一生都没有像此刻一样坚定对火神的信仰。
拖着巨大披风的曲思扬下一圈过来时降低到了海船的下方,仿佛十万天兵同时发力将海船往上托了一托,让它在漩涡的激流中再次停了一停,升高了数尺、逆退了几丈、停顿了片刻,仿佛时光倒流。
曲思扬依然在加速,拖着那股越来越暴烈的力量,一圈一圈逆着漩涡往它最底端的中心冲去,待到达最中心的时候,曲思扬的凌虚牵机术操控的力量也达到了最高,两股逆反的巨大力量,猛然撞击在一起。
这两股力量撞击在一起时,因为力量的相互消抗,巨大的撞击仿佛让整个大海都震颤了,一瞬间后整个世界安静了下来,让人心惊胆战的、诡异的静谧只持续了很短的时间,这个时间里,整个漩涡停止了旋转,海船失去推拉之力依着惯性前冲了十几丈,用尽惯力之后,悬空一停,然后往海墙朝里的斜面方向翻滚着跌落。
曲思扬此时无暇他顾,正拼尽全力与漩涡的旋转之力消抗,已经筋疲力尽了,剩下的只能交给火神了。
“我心光明!”曲思扬明知必死,轻轻在心中默念。
曲思扬作为一个不是火民的人,在临死之时仍坚守着火神的信仰,希子烟的脸映上心中——这辈子不能娶你了,对不住……
就在曲思扬准备放弃的时候,大漩涡仿佛无穷无尽的后劲突然用尽了一样,消失的无影无踪,处在漩涡最底端望上去,这个巨大的漏斗开始坍塌。
这个因为离心力形成的巨大漏斗因为离心力的消失而向沙土一样开始坍塌,可毕竟是水,它的坍塌造成了无数相互碰撞的巨浪,与此同时,海底爆发出一股不明由来的巨大力量,仿佛曲思扬的行为触怒了海神,它将积攒的怒气瞬间发泄在了这一股力量之中,这股力量裹挟着海水喷簿而起,在这股力量之下海船像片落叶般被激冲在半空之中,曲思扬更是渺小得不值一提,直接被一个巨浪冲到了至高处。
若站在一个制高点俯瞰下去,这场景真像是一石激起了千重浪,坍塌的漩涡消失了,能看到的只剩下咆哮着喷涌而起的海水,沧海横流这个词语放在这里也只是一个毫不夸张的形容词,一时间天地变色。
体内风蛇的自发护主保住了曲思扬的命,并且在曲思扬被海水激冲上半空中的过程中快速从海风中吸收更多的力量入他体,极快地修复曲思扬受损的肌肤,补充他几乎耗尽的精力,到他被海浪激冲到至高处力竭失重下落时,已经完全恢复了体能与操控风蛇的力量。
但海船上的人们可没他这么幸运,海船上三分之一的火民在这几番浩劫中没能挺过来,落水葬身海底都不算惨,被两股反方向海浪直接压扁的就有七八个火民,还有被缆绳拦腰截断的火民,刺穿在断折桅干上的火民,实在是惨不忍睹。
曲思扬一旦恢复了体能与精神,立马就运起体内风蛇以御风六法中的凌虚牵引术迅速操纵周边空气,寻找身边的风脉、风眼。
风暴实在是太大了,视线所及全是激荡的海水形成的凌乱水流,无法辨别方向,曲思扬用了好半天才找到被卷在风浪中的残破海船,沧海一粟大概就是形容此刻海船处境的最合适贴切的字眼,它随波逐流,只剩听天由命的份了。
曲思扬顺着风脉提速向海船追去,同时由微小到宏观一点点感受风暴的趋向,这一场风暴的风眼、风脉全貌渐渐尽收心底,然后试着牵引控制风暴,在海船被撕裂前终于控制住了风暴,牵引着风脉将海船拖向岛屿的沙滩方向。
贰拾壹
钛银制成的码表表盘上,红色的指针在淡蓝色晶石表盖下突然开始乱跳,之前毫无征兆。
提哈那塔透过控制舱透明的弧形舱壳朝外面看出去,并没有发现什么异常,视野中天空海阔,海天一色,一望无际的蓝色中漂浮着几朵白云,阳光洒在海面上泛着细碎星闪的金光,完美的风景,也是完美的试飞天气。
提哈那塔松了口气,并没有太在意乱跳的码表指针,以他的经验来看这只是点小故障,返航回去后,简单检测调试一下应该就没什么问题了。
但是当他把目光从海天一色的风景中收回,再次望向操控台时却吓傻了,此时乱跳的指针已经不仅仅是速度码表了,高度表、空气阻力表、升力功率表、压差表、燃油消耗表……几乎一整排各色的显示表盘都在痉挛般乱跳,飞行器发出一阵震颤,扰流器瞬间失灵,空气阻力表的蓝色指针直接掉了下来,阵风是不可能让飞行器失速的。
提哈那塔还没想明白是什么原因造成的故障,飞行器就在滑行中因失速而翻转,头下尾上由三千丈的高度开始坠落,直直栽向海面的方向。
高速的坠落让提哈那塔的大脑出现了短暂的眩晕,脑中一片空白,待他回过神时飞行器距海面已经不足五百丈。这个高度的空气流速与方向都极为紊乱,根本不适合试飞,但今天却恰恰是这紊乱的气流稍微阻挡了飞行器的坠落,几道乱流的冲击下让飞行器在剧烈的无规律翻滚中大大地减慢了下坠速度。
回过神的提哈那塔猛拉减速杆,飞行器左右两侧逆向张开两块轻薄却坚韧的风银减速翼,空气黏度瞬间增强,飞行器在空气乱流中慢了下来,但抖动非常强烈。飞行器被剧烈地抛上抛下,提哈那塔一会儿被压向座椅,一会儿又被抛起头顶撞上操控舱盖,待他双手终于抓住飞行器的提升杆舵手稳住自己身体的时候,飞行器被意外地抛出了扰动气流,平稳地向下滑行。
但是操控舱与飞行器的尾翼部分在这一系列颠簸冲撞中过了零界迎角,发生了严重的形变,飞行器主结构与尾翼连接处裂开了缝隙,高处的冷空气冲了进来。一旦有空气泄漏进来,操控舱内外不同的空气压力、空气温度、空气密度都会以极快的速度随时将飞行器外壁撕裂。
提哈那塔仿佛已经看到了挂满冰霜的飞行器在半空中分崩离析的景象,但这想象中的惨壮毕竟还没有发生,透过控制舱透明的弧形舱壳看到的景象比想象中的惨壮更可怕。
远处出现了一座岛屿,这原本是生还希望的一座岛屿,但在飞行器与岛屿的中间横桓着一个不可逾越巨大的漩涡,提哈那塔从来没有见过如此巨大的漩涡,它的直径有五六海里,以飞行器现在的他高度恰怡能望到它的边缘,但是操控杆舵被卡住了,提哈那塔能感觉到操控杆舵下面的齿轮中间夹进去了不明的碎片,却没时间去取出来了,他将操控杆舵提拉到了极限,但飞行器现在的角度已经无法再提高,而且大漩涡仿佛有一股巨大的吸引力吸住了飞行器,这样下去飞行器势必会撞上漩涡的水壁,然后被绞成一堆碎片卷到海底深处。
生死关头,提哈那塔突然福至心灵,想到了唯一可能自救的方法——给飞行器减负,只有降低飞行器的载荷,才有可能提升高度,摆脱葬身大漩涡的命运。
提哈那塔的飞行器的每一个螺丝、每一个零部件都是他自己设计、自己制造,并且在无数次头破血流的试飞中一步步改良,他的飛行器才有了现在这样的状态。
飞行器的主体由风银与玫瑰金按照一定比例混合熔铸后打造,强度、韧性、抗寒性、耐久性、防腐性都达到了机械之国冶炼技术的顶级水平,最重要的是这种被机械之国称为风金的贵重合成金属的重量极为轻。
风金因为集坚逾精铁、轻如鸿毛于一体的特性,被教皇严格控制着。提哈那塔自己研究出合成风金的技术后,冒着被关禁闭的风险躲在远离镇子几十里的深山中克服重重困难,用了五年时间,才冶炼出足够制造一台飞行器的风金。但这并不是制造飞行器最难的一步,飞行器的飞行原理、设计图纸、动力来源……任何一项都比冶炼风金要难上百倍。
为了自幼的飞行梦想,提哈那塔从得知世上有一种用坚逾精铁、轻如鸿毛的贵金属后,就决定制造一台飞行器,他花了整整十四年,从一个懵懂少年到年届三十仍一事无成的青年,提哈那塔的青春都耗在了一个飞翔的梦上面,终于在他差三个月便进入而立之年的时候,他的第一台原始飞行器诞生在了。
但这并不是实现梦想,站到了人生巅峰,这其实才是提哈那塔悲惨命运的真正起点,从第一次试飞起就出问题,先是由飞行器设计上存在的隐患,平衡性、稳定性、操纵性,翼型问题、螺旋桨问题、起落架问题开始,到随后才逐渐意识到的空气阻力、空气压力、空气黏力问题,以及最后才发现的荷载与升阻的关系、积冰对舵枢轴的影响……
千奇百怪、一个接一个生平第一次遇上的要命问题让提哈那塔与死神擦肩成了家常便饭。但也是这一次次拿命换来的知识与经验让提哈那塔对自己一次次改进过的飞行器越来越自信。
现在再一次与死神擦肩时,提哈那塔已经能从容应对了,这从容来自对自己飞行器每一个零件的了若指掌。
在飞行器冲向大漩涡,轰隆隆的水声响雷般遮盖了一切声音,再有不足五十丈就要撞上水壁的电光石火间,提哈那塔抬手拉动了一根隐藏杆舵。这是一根用猩红色防水颜料涂染过以示警告的危险杆舵,是飞行器能量装置的脱离杆,能量箱更换也用不到它,设计这个机械装置时并没有打算用,只是为了以防万一。
飞行器的能量装置在飞行器腹部靠前的位置,它是整个飞行器重量最大的部位,除此之外飛行器重量最大的就是蓝山绿晶石磨制出的操控舱前观测壳,它在飞行器的最前端,现在飞行高度如此低,抛掉绿晶石舱壳才是最明智的选择,但是安装它的时候就没有考虑过御下来,有合适工具也至少得一天工夫才能取得下来。
生死之间提哈那塔果断抛下了动力装置,他算过距离,只要拉升起一点点高度,以飞行器现在的重量与速度只靠滑行也足够迫降在几海里外小岛的沙滩上。
动力装置掉向海面的瞬间,飞行器突然一轻,头一抬,只靠风力牵引就轻松拉升了七八丈高。提哈那塔心中松了口气,想着这一次又逃过死神的魔爪了,他紧抓操纵杆熟练地进行了一个翻身,调好角度准备先迫降海岛再做打算。
但提哈那塔高兴得太早了,他没有看到自已抛落的动力装置掉落漩涡时与激烈的水壁相撞后,里面用来做飞行器动能的辐射晶体发生了爆炸,相对于这个直径五六海里的大漩涡来说,飞行器的动能装置产生的爆炸并不强烈,但是它爆炸的位置很重要,接近大漩涡的中心,这一次不大不小的爆炸改变了大漩涡的运动轨迹,引发了一系列的连锁反应。
海底爆发出一股不明由来的巨大力量,这股力量裹挟着海水喷簿而起,在这股狂暴的力量之下飞行器再次被卷入了毫无规律的扰流之中,像落叶般被激冲在半空中,做着无规律的螺旋运动。
风金造就的飞行器再一次扛住了狂暴的风浪,不知道颠簸了多久,提哈那塔在头昏脑涨中看到一抹黄色,飞行器被风浪抛上了沙滩。飞行器与沙滩冲撞摩擦的减速过程中,提哈那塔看到一块巨大的黑色礁石迎面扑来,他惊叫了一声,眼前一黑,昏迷了过去。
提哈那塔惊叫了一声,从噩梦中惊醒过来。
冷汗湿透了衣衫,他坐起身,看了看周边的环境,自己还是睡醒在飞行器改成的临时房屋中,刚才又是在做梦,他擦了一把汗,已经记不清是第几次在梦中回到飞行器失事时的情境中了。
但现实比噩梦更令人沮丧。
不过好的是这一次是真的快要离开这个被诅咒的岛屿了。想到这个,提哈那塔的心情也变得十分愉快了。因为他昨天终于将岛主那里奇古斯·纳瓦的风能巨型自动收割机修好了,那里奇古斯·纳瓦的儿子那里奇古斯·梅乌代表父亲给自己送来了两大桶黄亮的鲸油冻晶做为酬谢。
那里奇古斯·纳瓦家熬制的鲸油冻晶绝对是岛上品质最好的,也只有那里奇古斯·燕家的可以和他们相媲美。鲸油冻晶在岛上是很珍贵的物资,可以补充人体所需的矿物质和微量元素,也可以用来当燃料,但是熬制不易,提哈那塔很难从岛民手中搞到这东西,可是没有鲸油冻晶做燃料,自己的飞行器即便已经修好了也不可能离开这个岛。
从飞行器失事被风暴席卷坠落这个岛上那天算起,已经快三年了。提哈那塔在飞行器控制舱里刻下的一千零二十四道刻痕铭记着自己在这个岛上不自量力奋斗的每一天。这一千零二十四天里,提哈那塔有过一百零六次试图冲出暴风回到故乡机械之国的行动,但这个鬼岛屿仿佛被诅咒了一样,根本没有办法离开。
这个岛上的土著居民全是那里奇古斯氏的族人。
说起来,那里奇古斯氏是机械之国的王族,作为一个机械之国的子民,提哈那塔对王族的姓氏自然不陌生,他只是不明白为什么这一支王族后裔会出现在这个鬼岛屿上。
直到困在岛上半年后,岛主那里奇古斯·纳瓦才在一次闲聊中告诉提哈那塔,这个岛叫做暴风眼之岛,生在七海的正中间,是海眼所在之地,上了这个岛的人是不可能离开的,岛主劝他放弃继续尝试,因为这个岛的这个特性,它才成为了所有航海图上都找不到的机械之国王族的流放之地。
提哈那塔收拾起心情,将岛主那里奇古斯·纳瓦赠送的装鲸油冻晶的铁桶架在灶炉之上,生着了柴火分别将两桶鲸油冻晶加热融化成液体,然后在液化了的鲸油冻晶散发出的诱人香气中小心翼翼地把它们一滴不剩地注入飞行器新的能量装置之中,拧紧防漏盖。
做完这一切,提哈那塔长出了一口气,平静了激动的心情后,严谨地开始一项项检查飞行器的零件与功能,飞行器大部分零件是用风金制造的,不存在老化与生锈问题,但也有一些部位用到了铁与铜,三年没有飞行必须得检查仔细,每一个小螺丝的疏忽都可要了自己的小命。
尤其需要重点检查的就是这个新的能量装置,它是用提哈那塔帮岛上居民修理各种机械换来的废旧金属熔铸的,成色与风金自然不可同日而语,重量也重了很多,幸亏鲸油冻晶的比重很轻,弥补了这个缺陷。看上去已经很完美了,但提哈那塔还是隐隐有些担忧。
损毁的零部件全部修复好了,变形的舱身也早被提哈那塔校正并焊接好了缝隙,现在的飞行器螺旋桨保养完美,扰流板灵敏度完美,拉升舵杆取出卡住的金属碎片后还进行了密封升级,现在的飞行器趋近完美,天气也是风和日丽飞,助飞跑道是提哈那塔一块石一块石头铺好的,几年来几乎每天都要检查一遍,更不会出问题,所有飞行条件全部具备,再没有什么问题了。
提哈那塔从飞行器腹部爬出来,准备将昨天备好的清水、鱼干装上飞行器即刻便起飞,谁知刚爬出来就看到了自已临时搭建的草棚中坐著一个笑眯眯的老人,是岛主那里奇古斯·纳瓦。
“岛主找我还有什么事吗?”提哈那塔心情好也满脸带笑。
“来为你送行!”岛主那里奇古斯·纳瓦脸上有一丝不易察觉的歉意,“有件事是我骗了你,大家以后后会无期了,我想还是应该和你说明白!”
“什么事?”提哈那塔满脸诧异。
“暴风眼之岛的历史上其实有两个人曾经成功离开了,我对你说从古至今没人能离开这个岛是因为想保住你的小命,这几年来岛上没有人敢给你鲸油冻晶也是我私下下了命令的。”
提哈那塔心里有些气愤,但想到岛主那里奇古斯·纳瓦阻止自已试图冲出暴风眼之岛无法解释的超自然屏障,确实是为了保住自己的小命,为这一份善良自己也不该对他生气,何况最后自已能走还是离不开他给的鲸油冻晶。
“那岛主为什么又决定给我提供鲸油冻晶呢?”
那里奇古斯·纳瓦捋着自己花白的胡子,一副追忆往昔蹉跎岁月的沧桑:“那又还得说回到曾经离开了暴风眼之岛的那两个人。”
提哈那塔被那里奇古斯·纳瓦的话勾起了好奇,脱口追问:“那两个人是什么人?”
“我的叔叔那里奇古斯·曲与我的堂哥那里奇古斯·亚哈。”那里奇古斯·纳瓦陷入了久远的记忆中,语气沉重起来,“我们那里奇古斯氏是机械之国的王族,你是知道的。在我爷爷那一代,我们这一支在王权争夺中失败了,于是全族背上了莫须有的罪名被流放到这个岛上,迄今已经差不多一百年了。
“我这一代人是在岛上出生的,对机械之国的了解都来自老人的回忆,而我叔叔那里奇古斯·曲是在他十来岁时被牵连才流放到岛上的,他还记得故国的样子,从来没有放弃冲破暴风眼之岛的禁制屏障。
“从我记事的时候开始,我的叔叔就在做各种尝试,他无数次与死神擦肩而过却从没有放弃与命运的抗争,我的堂哥那里奇古斯·亚哈从十岁开始便加入到了他父亲的阵列,加入了和我的叔叔一起不自量力地与天地争斗的那场必输的战争之中,仿佛他们的血液里天生就流淌不安分、不服输的精神,就和你小子一样。
“但终于有一天,他们成功了,某天早晨起床后,大家再也没见到他们父子的身影,同时失踪的还有那艘我叔叔为了对付漩涡设计改造过的怪船。一开始大家都坚信他们父子一定是葬身海底了,但是怪船的残骸一直没有被海潮打上岸来,大家于是相信他们终于还是打破了诅咒逃出去了。
“即便如此也没有人愿意走他们走过的路,大家都习惯了在这个岛上生老病死,世界在暴风眼之岛居民眼中不过就是方圆不过百里的一个岛屿而已,没什么好期待的奇迹。
“一晃六十多年就又过去了,我叔叔与堂哥的故事早被我忘干净了,从你坠落到岛上起,看着你和他们一样不屈地抗争,又勾起了我久远的回忆,最近我老是梦见堂哥,他的眼神中藏着我不敢直视的野兽。
“昨天,我突然在梦里回到了年少时的一件事里,那是一场遥远的对话,那年我在堂哥又一次出海前问他,若是被风暴卷走了就是碎尸万段的下场,你和叔叔为什么一定要冲出去呢?不害怕吗?堂哥看着我眼中充满了怜悯,他说,我们生到这个世上来不是为了和这个世界妥协的,纳瓦,你说我今日死于风暴与你百年后死于病榻有什么区别?”
那里奇古斯·纳瓦停下了讲述,目光炯炯地盯着提哈那塔问:“提哈那塔,你说他那日若死于风暴与我百年后死于病榻有什么区别?”
提哈那塔那里懂这些,他张了张嘴没说出一句话来。
“提哈那塔,这个问题藏在我从不提及的心底深处已经快一辈子了,昨天的梦里,我找到答案了,拿你来说吧,你提哈那塔今日若是冲不出去,死于风暴,与我百年后死于病榻并没有什么区别?这就是我最后决定把鲸油冻晶给你的原因!”
提哈那塔又张了张嘴,还是没说出话来,自己最终得到冲出暴风眼之岛的关键物资竟然是因为两个六十多年前的人,太不可思议了。
那里奇古斯·纳瓦蹙眉望着海面,由这个角度并不能看到他目光落下的地方那个巨大的漩涡,他深深的皱纹里藏着太多提哈那塔不可能了解的故事,半晌后他才又开口:“提哈那塔,你在岛上困了快三年了,试图冲出去也试了上百次了,甚至有过独自捕捉鲸鱼炼制鲸油冻晶的大胆想法,但你真的了解这个岛吗?”
“当然了解。”提哈那塔自信满满,“暴风眼之岛环岛一圈三百三六里路,住着八百零二十七户人家,以那里奇古斯家为主,也有两三个小家族,是由你们被流放时带来的下人形成的家族,由于通婚,现在已经不分主仆,平等相处了。
“暴风眼之岛西北距岸边七海里处天然形成一个巨大的魔鬼漩涡,任何试图从它周边海域通过的海船都会被它吸去进绞碎再吐出来推到岛岸上。暴风眼之岛西南部横桓着刀切般的百里悬崖,悬崖下往外又是上百海里的暗礁区,常年游弋着鲨群,大船无法下海,小船会直接被鲨鱼群撞成碎片。
“暴风眼之岛西南是一座活火山,随时会喷发出熔岩,它周边三十里内寸草不生,没有任何生命迹象。这就是这个岛仿佛受了诅咒的环境与屏障。幸好我不用船,我用飞的,大漩涡我不敢走,那地方是有鬼的,不符合自然规律,我准备向西南方越过火山口飞出去。”
“有鬼?”那里奇古斯·纳瓦不屑地冷笑了一声,说,“提哈那塔,你的故乡蓝宝石城在机械之国也是很著名的,我小时候听我爷爷说蓝宝石城被人称为智慧之城,那里的人都很有学问,很受人尊敬。
“但是我爷爷也说了,你们喜欢依赖自己已经拥有的知识为事物下定义,把自已的知识体系中无法解释的事物就归类于神鬼迷信,而我们这一支被流放的那里奇古斯家族也是以智慧渊博闻名机械之国的,我们总觉得自己对世界了解的越多就越觉得少,我们与你们的区别是,我们在探索更博大知识的过程中承认自己的无知!”
提哈那塔汗颜,蓝宝石城确实如那里奇古斯·纳瓦所说,每一个领域都有至高的权威学者领导,他们的话就是世人尊崇的真理,他们理念之外的想法根本没有生存的环境,一切忤逆他们的人都被打成了异端处死。这也就是提哈那塔为什么要一个人躲到深山里去独自研究飞行器的原因,如果他这样一个没有跟随过权威学者学习多年就能自己冶炼出风金的人,一定是会被他们随便安个罪名绞死的。
提哈那塔正想着心事的时候,一声巨响将他拉回了现实,不知道又是什么东西被吸入大漩涡了,那东西触碰到了它的灵敏部位,引发了海喷式风暴,这样的景象每个月都能见到七八次,每次海喷式风暴之后都能在海岛岸边捡到一些莫名其妙的物品。
那里奇古斯·纳瓦与提哈那塔都不说话了,看风景般看着前一秒还风平浪静的海面下一个瞬间就露出了它狰狞凶恶的模样,此时他们即便想说话也听不见自己的声音,大海倾泄愤怒的咆哮声遮住了其他一切的声音。
但是这次海喷风暴和以往又有些不一样,这次的风暴渐渐形成了一个环形的圈,像是有什么东西牵引着风暴的走向一样,它被拉成了一条波动的带状冲向那里奇古斯·纳瓦与提哈那塔站立的海滩。
那里奇古斯·纳瓦与提哈那塔都是视力极好的人,在那条波动的带状风暴裹挟巨浪冲到距离他们还有一二海里的时候,他们惊诧地发现风暴最前端的位置有一艘巨大的海船。
从那里奇古斯·纳瓦与提哈那塔的位置看上去就仿佛是一艘高速航行的海船在御风飞行,是它的高速带起的风暴。
“不可能呀!”提哈那塔完全陷入对这艘海船的惊讶之中,“这么小的海船怎么可能能带的起如此大的滔天巨浪,再说依他现在的速度也不可能摆脱地面引力凌空飞翔啊!最奇怪的是它是一艘海船,它的结构注定了它是不可能飞起来的呀!它怎么拉升高度,怎么平衡扰流……幻觉,是幻觉,一定是幻觉!”
那里奇古斯·纳瓦拍了拍提哈那塔的肩膀:“不是幻觉,只是你我现有的知识无法解释这个现象而已,它一定是有自己的道理的,这就是我说的我们那里奇古斯家族与你们蓝宝石城人思维上的区别,你们肯定世界,为不能解释的东西定义条条框框,而我们承认自己无知!”
两人几句话的工夫,海船引领着风暴已经快冲到海岸边了。
“不好!”那里奇古斯·纳瓦与提哈那塔不约而同地大喊,喊过之后的反应却完全不同。
提哈那塔面露惊恐冲向自己的飞行器,下意识地想用自己的身体去保护它,那里奇古斯·纳瓦仿佛早已猜到了提哈那塔的反应,也知道此时跟他讲不明白道理,也没时间讲道理,他变戏法般由背后抽出一根木棒,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挥棒,提哈那塔只跑出一步,后脑勺受到重擊扑倒在地上,那里奇古斯·纳瓦躬身将他扛起。就只见一个七十多岁的老人扛着一个年轻人爆发出了猎豹般的速度往远处跑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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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抓紧了,海船要靠撞击减速了!”
曲思扬嘶声呐喊,但他的声音被风暴声淹没,其实也不用他喊,海船上的所有人精神早已绷紧的如钢丝一般了,没掉入大海的船员们早已经都找到能抓的东西死死抓着了。
在海船将落地时,曲思扬牵引着风脉纵高一跃将风力引向了空处,失去风暴推助的海船在大地引力与飞行惯性的作用下前冲着坠落沙滩,铲起一大片海沙,往前冲出二三十丈,直接将提哈那塔的飞行器撞在一块巨石之上,撞击让飞行器和能量仓再次分离,飞行器主体被挤飞上半空中,海船又撞到几块巨形礁石才堪堪停了下来。
提哈那塔在那里奇古斯·纳瓦背上被一阵的颠簸从昏迷中颠醒了,刚睁开眼睛,就看到自己的飞行器被巨大的海船撞飞了起来,刚刚装好的能量装置受不了重创,与飞行器主体分离后在乱礁堆里被撞得面目全非。
刚刚加过温的鲸油冻晶四处飞溅,空箱体滚落到了大海之中,被一个巨浪卷入海中瞬间消失不见,三年前被风暴抛在岛上都没有散架的飞行器主体被撞击挤压得彻底变了形,坚硬无比的晶石前壳也没能扛住这次撞击,总之飞行器是彻底报废了,依暴风眼之岛上现有的资源,根本不可将它修复好了,这情景让那里奇古斯·纳瓦也看得心中直堵。
提哈那塔被放了下来,他坐在地没了魂一样,半天才带着哭腔冲那里奇古斯·纳瓦嘶吼:“为什么要救我,让我和我的飞行器一起被撞死多干净!”
那里奇古斯·纳瓦无言以对,尴尬中,远处海船上传来一片惨叫与呻吟声,提哈那塔站起身,抹去眼泪朝海船跑去,凄声道:“都已经这样了,先救人再说吧!”
那里奇古斯·纳瓦很快就召集来一百多族人,岛民们在岛主的吩咐下全力去帮助曲思扬救治海船上煜焰国三大部落受伤的火民。
待一切稳定下来已经入夜了。
损伤惨重,只是掉落漩涡的人员就有十几个,尸首都没处去寻。
劫后余生,几十人围着篝火分享那里奇古斯·纳瓦的族人们赠送的食物,火藏神庙主持炫烨背着篝火,面朝大海,为葬身海底的火民颂念往生咒,超度亡灵。三昧宫宫主煵真与知火堂少主裂煂各自收拢部下,众星捧月般围着曲思扬。经此一劫,众人对曲思扬的信任更加深了一重,算不上死心塌地也绝对是言听计从。
那里奇古斯·纳瓦默默站在黑暗中观察着这一群人中明显的首领曲思扬,这个首领肩宽臂长,古铜色皮肤,淡金色眼睛,卷曲的棕色长发,他与他率领的手下们的特征有很明显的区别,看上去倒更像是自已的族人。但他若是那里奇古斯家族的人,便是王族,哪个王族后裔会跑到明知道出不去的流放之地来?
当然,还有一种可能的原因,就是他是叔叔那里奇古斯·曲与堂哥那里奇古斯·亚哈那一支脉的后人,想到这里,那里奇古斯·纳瓦自己先被吓了一跳,有了这个心理暗示,再去看曲思扬就越看越觉得他和堂哥那里奇古斯·亚哈长得像。
他按捺住自己的激动心情,慢慢移步到曲思扬身边,试探性地低声问曲思扬:“船长,你们是从机械之国来的吗?”
那里奇古斯·纳瓦的口音很绕,曲思扬半天才明白他的问话,回答道:“不是,我们从煜焰国来。”
“哦!”那里奇古斯·纳瓦点点头,为了让曲思扬听明白,他放慢语速一字一顿又问,“你听说过那里奇古斯·亚哈这个名字吗?”
有什么极为重要的东西因这句似是而非的话在曲思扬脑海中火花般闪了一闪,他极力去探寻却没有任何结果,但却可以肯定这句话对自己极为重要。曲思扬镇定了一下,盯着那里奇古斯·纳瓦说:“请你再说一遍那个名字。”
“那里奇古斯·亚哈!”
一瞬间仿佛有一道闪电劈开了黑暗,一切都对上号了,曲思扬也按捺住激动的心情稳稳的说:“我没有听过那里奇古斯·亚哈这个名字,但是我听说过那里奇古斯·曲这个名字,这个名字刻在我祖爷爷留下来的一个烟斗之上,我爷爷叫曲雅哈,我父亲叫曲风,我叫曲思扬,这么说你知道我祖上的事情?”
那里奇古斯·纳瓦颤抖着,喃喃自语:“我若死,以我之名为你之姓,让曲的不服输精神在天上保佑你!以我之名为你之姓,以我之名为你之姓!这是我叔叔那里奇古斯·曲每次出海前都会对我堂哥那里奇古斯·亚哈说的话,我明白了,你们最后都姓了曲,你是我表哥的孙子呀!我那亚哈表哥他还好吗?”
“他死了,曲家除我之外的人都死了,要不是遇见你我也并不能确定这世上还有没有其他族人。”
“现在你知道了,你是那里奇古斯氏的族人,但是是那里奇古斯家族被流放的一个支脉,现在你找到了族人却被困在这个岛上了,只能安安分分地在岛上过完后半辈子了。”
曲思扬欣慰地笑笑对那里奇古斯·纳瓦说:“不,找到你们,确定了世上还有和我流着一样血液的族人,我很高兴,但我来这里最主要的事还不是找自己的族人,我是来找火云的。但我还是得回煜焰国去,我的未婚妻子在等我回去娶她呢!”
那里奇古斯·纳瓦无奈又遗憾地拍拍曲思扬的肩膀:“谁等你也改变不了这个岛只进不出的自然铁律,那里奇古斯家族我们这一分支被流放到这个岛上有一百年了,只有你祖爷爷带着你爷爷冲了出去,那也是很侥幸的偶然现象,但即便是这偶然现象他们也花了几十年的功夫,不会再有特例了!”
曲思扬并不在意那里奇古斯·纳瓦的话:“我祖爷爷能带着我爷爷闯出去,我就能带着我带来的煜焰国火民们闯出去。”
“别说大话了。”提哈那塔突然冲过来插了一嘴,“我被困在岛上三年了,试了上百次也没闯出去,你凭什么敢说这大话?”
“因为我们不一样,我自有我的办法!”
“你有你的办法,好,但你进岛来也不是自已进来的,是被风暴卷进来的,而且你的破船撞毁了我的飞行器,毁了我出去的办法,毁了我的希望!”提哈那塔大吼。
曲思揚顺着提哈那塔手指的方向望过去就看到那个被海船撞变形的飞行器,它扭曲了的样子看上去像一只没有喙的鸟,但即便它长得和鸟一模一样也是用一种泛着乌金光泽的金属打造的,曲思扬根无法把它和飞行联系到一起,以为提哈那塔在故意找茬,想狮子大开口索要赔偿。
可毕竟是自己的海船撞坏了人家的东西,何况之前这人一直没提索赔,只是在全心全力地帮助救治煜焰国三大部落受伤的人。所以曲思扬也不戳破他,反正裂煂有的是黄白之物,便赔着笑脸道:“好的,我应该赔你飞行器,多少银子你说!”
谁知道他这腆着笑脸一说,提哈那塔更如受了污辱一样暴跳如雷:“赔我?你拿什么赔我?我花了十几年造出来的世界上第一台可以飞翔的机器,被你们直接撞毁了,你竟然还敢大言不惭说赔我?你有多少臭钱能让我翱翔天际?”
曲思扬被他数落得接不上话,他身后的裂煂却猛然拔出刀与几名手下逼了上来,抬刀指向提哈那塔,怒道:“不就是想多要几个钱吗?你胆敢再对他口无遮拦,小心我搂不住火一刀剁了你!”
提哈那塔此时是又气又恨又绝望,眼睛在地上乱瞅,只想找个趁手的家伙和这几个蛮横不讲理的家伙拼命。
“各位施主少安毋躁,请各退一步,老衲有几句话要说。”不知道什么时候,一直坐在岸边颂念往生经,超度遭了海难的火民们亡灵的炫烨大师悄悄站到了争吵的人群边上,他声音洪亮,一开口便压住了众人的争吵。
一干人等都朝他望去,炫烨双手合十,慈声道:“炅烛大师当年剃度我入佛门的时候曾说,每一个与你遇见的人都是有原因的,不是善缘便是孽缘,而善孽只在一念之间,诸位施主今日相遇此间,总归逃不出缘法,于其相互争吵埋怨,何不心平气和地坐下来商量解决问题的办法,将这马上要拔刀见血的孽缘转化为善缘,岂不是一桩慈悲!”
裂煂被他一说,不自觉地收了刀后退两步,提哈那塔也气馁地蹲在地上,绝望道:“我的飞行器用风金打造的,极坚硬有韧性,自身还很轻,试飞多次撞山崖都不知多少次了也没撞变形过,这次损伤极为严重,若在机械之国境内还有设备与资源修复,但在暴风眼之岛上什么资源都没有,损伤到如今的程度,已经无法修复了,我今生要回蓝宝石城怕是没有希望了,除非生出一对翅膀来让我飞回去。”
曲思扬这才认真打量了一眼十来丈外提哈那塔的飞行器,此时飞行器的外壳反射着篝火的火,熠熠生辉,更显得它的不一般。
曲思扬这一打量就被它吸引住了,找了一个火把走近飞行器,举着火把凑得极近地围绕着它仔细地走走看看,直转了三圈才停下来,抬头看向跟着自己的提哈那塔,郑重行了一礼,道:“对不住,是我错怪你了,你的这个飞行器真的了不起,我也懂一些机关学,但你的飞行器我看不明白,好多机关如何运行和我见过的都不一样,说一句巧夺天工决不夸张。撞坏了你如此珍贵的飞行器却想用银两来赔你,是我太轻薄了,对不住,只要你愿意给我仔细讲解它的构造与原理,我一定想办法把它修好!”
提哈那塔被他这几句话说得倒有些不好意思,唉声叹气道:“修不好了,能量装置器被撞入大海,被海浪卷走了。岛上适合做能量装置的金属,这三年来已经被我全部找来了,现在就算掘地三尺也凑不出再造一个能量装置的金属了,没有能量装置,即便将变形的舱身再能恢复原来的模样,我的飞行器也飞不起来了。”
分类:武侠原创 作者:马贼 期刊:《今古传奇·武侠版》2020年7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