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期回顧
吴朗带兵出征,却因实力差距悬殊而大败,朱惜墨也被掳走。吴朗心急如焚,好在雷六鼎和一针婆婆及时赶到,带他和余部安全撤退,并且再次俘获了皇太极。离尘等人和潘笑夫也前来会合,众人一番讨论,终于商议出了营救计划,只待实施……
第四十章天下苍生
邀明月,共饮清冷寂寞。眉眼恨,少年心事锈旧锁。青丝成雪,更一世倾城曾哽咽。
此情此景,向谁说。合掌是遥祝,分掌是虚握。是晴也是雨,半空空,半滂沱。一片天色若知心,我承冰雨寒,拥她春风和。
吴朗叫来唐参将,分派哨兵到各营宿喊起人来,先列行伍,重新编队。然后命窦老四带二十名伙夫去伙房操持早饭,特别要多熬些米粥。窦老四领命操办。
吴朗与三杰来到操列前。此时东方已经微明,残兵疲惫,队形散乱,都在抱怨败局已定,今日便要丧命,没想到还得晨操。
雷六鼎看在眼里,早怒躁起来,跃到队前,大声道:“大家听我说话!我就是当年鼎鼎大名的霹雳将军雷六鼎。六十年前,我便吃过军粮,打过无数硬仗。今天我老人家来当状元将军麾下的一名老教头,大伙儿服不服?”
他双眼环睁,声势猛恶,众兵都稍微提起些精神,但没人搭话。
雷六鼎环眼睃睨,忽然跃到侧面一棵盘口粗的松树之前,腰扎马步,开声吐气,啪的一声,一拳打入树干。接着啪啪啪啪,一连七八拳,竟将那松树干一寸寸凿进去,忽然咔嚓一声,大树倾倒下去。树冠巨大,轰的一声,溅起断枝飞叶,哗哗颤响,归于平静。
雷六鼎跃回队列之前,厉声叫道:“我来当教头,大伙服不服?”
众兵被他骇得心惊肉跳,精神大振,齐声叫道:“服!”
雷六鼎喝道:“大伙儿昨天从乱军中杀出,人人都是好样的。我这老教头,对大伙儿也一样服气得很。既然咱们互相服气,那便听我口令,重新编队。五人为一伍,五伍为一行。精神着点儿,给我站好啦。”
这规矩极为简单,兵卒残部立即按口令列队,场地上脚步腾腾,组合起来。
离尘赞道:“霹雳将军,果然了得。”潘笑夫点头微笑,吴朗深深吸了口气。
雷六鼎将队伍排列整齐,又命道:“状元将军,要给大伙训话。大伙儿打起精神,两脚生跟,挺胸抬头。”
吴朗走到列前,眼望这千人队伍,静静不语。此时天色已大亮,东方喷薄而出的一轮红日,照见这队死里逃生的兵员,人人沉毅。
吴朗忽然大声道:“各位兄弟,大伙称我一声状元将军,我只想问你们一句话,你们的这个将军打起仗来,算不算行?”
众兵齐声叫道:“状元将军,英雄了得。”
吴朗点头道:“我这状元将军,有两位了不起的师父,一位便是雷老将军,一位便是离尘大师,他们两位,打起仗来,比我这状元将军,更擅十倍。眼下,他们将自己毕生所学,简化成两句话,叫做‘射人先射马,擒贼先擒王,要传给你们,大伙想不想学?”
众兵铿然答应。吴朗点点头,肃声道:“请雷老将军传艺。”
雷六鼎踏回阵前,说道:“武功门类太多,可打仗只有一条,叫做克敌之长,避己之短。贼兵骑马,那我便传大伙儿几招对付骑兵的法子。”从一名兵士手里拿过一把刀来,说道,“抢着迎上,屈身回避,团身出刀,专砍前蹄。”然后做了几个身法,一一分解,问道,“能看明白么?”
众兵见这几个身法并不很难,道:“明白!”
雷六鼎唤来十名前排兵卒试演。那十名兵卒都能演出。群兵受鼓舞,都叫起好来。
雷六鼎怪眼一翻,冷笑道:“你们觉得好学得很,他们十人都学对了,是不是?其实半点儿也不对。大伙儿听好了,天下武功,心法最是诀窍。心法不对,只是依葫芦画瓢,那就全成了送死的招式。”
众兵卒无不洗耳恭听。
雷六鼎道:“我把刚才这四句话再说一遍,‘抢着迎上,是要引敌骑举刀砍你;‘曲身回避,他高我低,敌刀便砍空了;‘团身出刀,是我身子踡缩,或是弓步蹲着,或是前滚成团;‘专砍前蹄,这一条尤其重要,那是说一定要砍战马的前蹄,莫要砍后蹄。谁知道这是为什么?”
有一名兵卒道:“回老教头话,马的前腿细,后腿粗,前腿容易砍断!”
雷六鼎笑道:“那可不是。这是因为马失前蹄,必会跌倒,四脚朝天;可你从马屁股后面砍它后腿,就算砍中,马也不会摔倒,说不定倒被它一蹄子踢死。所以对付骑兵,一定要砍它前蹄,千万莫要去拍马屁。明白了吗?”
大伙儿哄笑起来,纷纷叫道:“明白了,只砍前蹄,不拍马屁。”
雷六鼎道:“大伙儿散开,演练一回!”明军依言散开队形,按这“抢着迎上,屈身回避,团身出刀,专砍前蹄”十六字诀试演。
这几下方法只要明白之后,很容易掌握,不消片刻,雷六鼎道:“好啦,重新列队,大伙请女教头传艺。”
众明兵齐声叫好相请。离尘来到列前,向雷六鼎抱拳为礼,雷六鼎退下。
离尘道:“雷老教头了得。他老人家方才这制敌要诀,也让我受益匪浅。我要给各位说的,是捡了雷老教头的便宜。射人先射马之后,骑兵掉下马来,就成了步兵,那么我便擒贼先擒王,取敌性命。”
她顿了一顿,说道:“我说的这个‘王,既是指敌军的将领,更是指敌人的要害。各位将士万万不可领会偏颇,免得贼军的无名小卒送上门来了,你偏偏‘爷爷手上不杀无名之辈,反而死在无名之辈手里。”
众兵又笑起来,说道:“女教头说得是,我们懂得啦!”
吴朗听离尘如此诙谐讲武,不由得笑出声来。雷六鼎早向他悄悄附耳道:“好徒儿,你的女师父这腔调是不是跟我老人家学的?她果然聪明,这么讲便对啦,否则兵将们听不懂,也不爱听。”
吴朗低声道:“您老人家心系天下苍生,我们都得跟您多学。”
雷六鼎得意之下,眉开眼笑,朝场上努嘴低声道:“认真看着点儿。”吴朗微笑点头听教。
却见离尘眼光在队列中一探,请唐参将上来,笑道:“你姓唐,与我一个故人同姓,便请你来演示演示吧。”
唐参将喜道:“大师有故人姓唐?不敢请问是谁?也好让末将脸上有光!”
离尘淡然一笑:“那人已成云烟,我也只是偶然想起。来,你拿刀砍我。”
唐参将凝起神来,说道:“大师,末将这把刀可不能说收便能收住。”
离尘笑道:“女真贼兵的弯刀砍过来,岂能收住?没事儿,你只管砍来,怎么狠就怎么来。”
唐参将沉声道:“好!”挥刀向离尘面门砍去。众兵见这一刀罩住离尘上三路全部要害,斜劈带风,不由得都倒吸一口冷气,心想这可如何躲得开?
说时迟那时快,只见离尘不退反进,抢进唐参将臂弯内圈,手中拂尘已出,后发先至,尘柄抵住唐参将咽喉。唐参将右手单刀劈空举住,吓得一动不敢动。
离尘道:“大伙儿看明白了吗?遇到敌人跟咱们拼命,千万不要躲。方才我只要一躲,唐参将的刀锋必定一路追来,刀刀不离我要害。我抢进他的空门,便反而能将他杀了。再来!”
唐参将这回不再担心会误伤到离尘,单刀一挥,削离尘右肩。众兵心念跟着动,料想离尘必会持拂尘格挡。哪知离尘仍是一步抢进,拂尘又出,抵住唐参将前心。
雷六鼎击掌赞道:“唐丫头,嘿!”
离尘退开一步,问众明兵:“大伙儿看明白了?”
众兵看她这两招一点也不难,只是时机、准头哪能敢比,相互议论。终于有人高声道:“就算明白了,我们也不是大师,你这招数,使不出来。”
又有人道:“这几乎是两败俱伤、同归于尽的打法。一点儿也不招架,死拼硬上,万一我慢了,就算能杀了敌人,自己也死了。”
离尘听到这一节,脸上终于露出喜色,激声道:“不错!我教你们的,就是这个同归于尽的打法。既然避不开,那么便顶着上!他贼兵便不是人么?他也是人,你拼命时,他也怕。你比他狠时,他更怕。”
众兵被她震住,一齐全神贯注。
离尘道:“一人拼命,十人难挡。舍得一身剐,敢把皇帝拉下马。不去招架,直接拼命,大伙记住了吗?”
众兵道:“记住了!”有人已经是哭声高吼。
离尘笑道:“众位将士看我,本是女子,身形不高,力气不大,平生恶斗无数,可到如今也没死,死在我剑下的所谓高手、强敌,倒不知多少。你们想不想知道其中关窍?”
众兵早听得无不血脉贲张勇悍沸腾,大声道:“想知道!”
离尘道:“一位大师曾经评价我一句话,叫做‘从死地出,往生天去。这正是我平生剑法最精要的心得,没有剑招,只有剑意,心不惧敌,眼不惧敌,剑不惧敌,死处求生,便是我要教给大伙的四条真诀!”
群兵高声齐呼:“心不惧敌!眼不惧敌!剑不惧敌!死处求生!”山冈旧寨之前、树藤荆棘腹地,震得声响回荡。
唐赛儿喝道:“这座吉林崖,崖下已是围军重重,就是死地;大伙儿敢不敢舍生忘死冲出去?”
众将士已不是残兵败将,几乎成了嗷嗷的虎狼:“冲出去!冲出去!”
离尘道:“好!那么下午换人质的时候,咱们都听状元将军调度,跟着冲出去!”
众将士轰然答应。离尘精神振奋,向众人点了点头,退回吴朗、潘笑夫身边,雷六鼎笑道:“该请状元将军训话啦。”
吴朗向他点点头,回到列前,说道:“各位兄弟!我两位师父教的法子,再简单点儿,共是十六个字——射人射马,擒贼擒王。从死地出,往生天去!大家都记住了吗?”
群兵都已信心满满,齐声叫道:“记住了!射人射马,擒贼擒王。从死地出,往生天去!”
吴朗赞道:“好!听我军令!”众人肃立静听。吴朗道,“请雷老将军、离尘大师到队前领军!”
雷六鼎、唐賽儿都是一惊。雷六鼎道:“好徒弟,你闹什么?”
吴朗又道:“请雷老将军、离尘大师到队前领军!”语音严厉,毫无松动余地。
雷六鼎急问潘笑夫:“老怪物,你这混蛋儿子要搞哪一出?”
潘笑夫笑道:“那是雷兄的宝贝徒弟,怎么反问起我来了?”
雷六鼎嗐的一声,离尘好像明白了什么,笑道:“雷老前辈,你我这时已是状元将军麾下一卒,听将军训话。”雷六鼎顿足,却也只得与离尘来到列前。
吴朗向两人点头致意,一挥手,窦老四率白千颜及一队伙夫挑着担子进到军中,只闻得馒头、米粥飘香,却是送早饭来了。
窦老四道:“每人一个馒头,一碗米粥,都有份儿!雷神爷爷、离尘大师,一针婆婆和付庄主与方姑娘已经分发过了,正在伙房里吃着,稍后便来,哈,已经来了。”
离尘接过馒头、稀粥来,方皎、付梦白站在自己身边,向窦老四一笑:“多谢照应。”平静如常。
雷六鼎端着一碗热粥,望望身边的一针太太,却疑惑不解而梗倔难服,嘟哝道:“这是什么狗屁军规?”瘦核桃脸委屈得要落下泪来。
众勤务分进各列各排,不一会儿馍、粥发放已毕。
吴朗也端起一碗粥来,大声道:“两位师父!各位大明将士!眼下崖下贼军围而未攻,正宜出击!”
众兵将胸膺震动,却心存疑窦,无人应声。雷六鼎却哪里忍得住,高声道:“状元将军,不是说好了要等下午换回惜墨公主再冲出去吗?”他先开口,许多将士也跟着纷纷附和。
吴朗慨然一笑,大声道:“各位将士,我这状元将军,难道真的应该什么也不知道?就算我不知道,家父也会训导于我。兵者,诡道也!时机、地形,若不抢抓,稍纵即逝。此时出击,贼兵必定不防。这顿早饭之后,各位便跟随雷老将军、离尘大师杀出包围,分赴李总兵部、高丽援军部!以我十六字战法,广传我军,以制敌兵!”
众兵听到军令,捏着馒头,端着稀粥,却无不呆立如塑,无人稍动。
雷六鼎叫道:“那我们都走了,下午换人质时,怎么办?”
众兵将明白过来,纷纷道:“是呀,是呀,宁与将军共生死,换回惜墨公主!”
雷六鼎更叫道:“他奶奶的,凭啥让我们走?唐丫头,你快骂他,你也骂这小子。”
吴朗向全军单膝拜下:“营救惜墨公主,我责无旁贷,捍卫大明江山,你们义不容辞。吴朗以米汤一碗,敬众位英勇将士!拜托,你们去吧!”仰头喝光一碗米汤,啪的一声,将碗摔得粉碎。
唐参将高声道:“众位兄弟,领状元将军心意,跟雷老将军、离尘大师上路!”将米汤喝下,也啪的一声,摔碎饭碗。众将士有人纷纷喝粥摔碗,只听噼哩啪啦声中,夹着有人抽泣起来。
雷六鼎喝道:“谁他奶奶的在哭?别哭!”仰头喝干米粥,摔碗叫道,“走,杀下去!”脚步已动。一千二百名明军嗷嗷叫起来,跟着雷六鼎、离尘、一针太太呼啸下崖而去。
吴朗登上一块巨石,向这一支激流看去,只见他们越过隘口,奔泻如潮,惊得崖间鸟雀群起,飞入天际,散向四方。抬眼望天,不觉间泪水沾襟,层云模糊。
崖下人声渐远,不一会儿,听得隐隐传来喊杀声,再过一刻,终于连喊杀声也听不见了。吴朗回看崖上,除了怪老爹、窦老四、白千颜,再无别人。
窦老四爬在一棵树上向崖下张望,喜道:“少爷,他们好像冲出去啦!”
吴朗问道:“你看见啦?”
窦老四道:“要全看到,那是办不到。不过,小的看到女真的旗子啦,有几片晃动,然后乱了一片,又恢复了原样,觉得肯定是没怎么拦得住咱们大明军。”
潘笑夫道:“应该是就没怎么拦。金兵惯使一字长蛇阵,不过他这会儿是盘蛇,雷六鼎、唐赛儿是率纵队突击,他们两个何等厉害,只攻一隙,想来一千二百人,倒能带出八九百去。孩儿,放心吧!”
窦老四从树上下来,笑道:“少爷,就剩下咱们四个人了,我还藏了些馒头、小菜,伺候神君爷爷和少爷吃饭好不好?”
吴朗摇头苦笑:“让你窦老四不耍心眼儿,那也是难!你先去把我的将旗立起来,回来开饭!”
窦老四笑道:“好嘞!白姐姐,你先去盛放摆菜,我去立状元将军的将旗!少爷还喝不喝酒?酒也藏了一坛子!”
吉林崖上伙房内,酒菜颇具特色。菜有三样,一道卷心菜,一道萝卜干,一道老腊肉。吴朗吩咐窦老四道:“让皇太极也进来吃点儿吧,遭了不少罪啦。”
潘笑夫笑道:“无须去请。”催动神差大法,皇太极身不由己走进屋来,咬得牙关咯咯响,双目全是咒恨。
潘笑夫道:“八贝勒,你也不用着恼。你们父子太过好战,好战嘛,总得有人死有人伤。凭什么就不应该是你遭殃呢?窦老四,给他盛碗饭,给上两个馒头,让他在墙角上吃。”
竇老四笑道:“神君爷爷说得是。咱们四人高高兴兴吃顿早饭,谁愿意看这小子吊着个破脸搅局?”拖到墙角。但看着还不顺眼,心眼儿一转,看中了一个大空水缸,提着皇太极塞进水缸里,饭碗放进去、馒头放进去,告诫道,“你听明白,别哼哼歪歪的,否则连水缸盖子也给你扣上!”
吴朗道:“是不是过头了?”
潘笑夫笑道:“他老子要气吞山河,咱们让他坐井观天,倒也别有情趣。”
吴朗哈哈大笑,咬牙命窦老四:“那就盖上盖子,让他不见天日!”窦老四哪敢稍微耽搁,咣的一声,大盖子上了缸口。
白千颜给小桌潘笑夫父子、窦老四布了酒,自己遵着规矩,退到一旁在案角上吃饭。潘笑夫道:“哪里有那么多讲究,贤伉俪新婚,老夫礼当给你们道贺!来,坐过来,咱们四个人一起喝杯喜酒。”
窦老四满脸堆欢,向白千颜努嘴示意赶紧到位。白千颜端起杯来,双手过头,说道:“多谢老神君爷爷道贺。奴婢两口儿能有今日,全仗老神君和少爷成全。”
四人喝了一杯。窦老四喜滋滋道:“神君爷爷、少爷,两位能给小的和娘子道贺,小的这脸比盆子还大了。小的定下来了,就以今天是小的两口儿的正日子,前几天在赫图阿拉那次拜堂不算!来,咱们两个,给神君爷爷磕个头吧,也算拜了高堂。”当真与白千颜双双拜下去。
潘笑夫承他夫妻一拜。窦老四、白千颜起身回座,都是无限欢喜。
吴朗举杯笑道:“老四哥、白姐姐这就算礼成啦,从今往后,我就称白姐姐是窦四嫂了。道贺道贺!”两口儿诚惶诚恐而又欢天喜地谢贺。
窦老四这人向来是有点儿好处就不敢忘了少爷,见吴朗虽笑,但神色间仍是忧忡,忽然计上心头,腆脸献计道:“神君爷爷、少爷,小的这里倒有个计较,不知让不让讲?”
吴朗道:“一个字儿,讲!”
窦老四激动得自己先喘起来,咽下口水,说道:“今儿下午,咱们换回惜墨公主来,何不给少爷、公主也完婚?这岂不就是双喜临门、好事成双了吗?是不是?”
潘笑夫再没想到他会忽然说出这个主意来,手臂轻抖,老泪已出,转头望向吴朗。吴朗浑身一震,面色显出大喜狰狞,转头望着潘笑夫。父子二人都抿着嘴嘿嘿笑起来。吴朗道:“行吗,老爹?”
潘笑夫慢慢点点头,哑声道:“准了!老夫若能亲眼看见我儿完婚,复有何憾?”
吴朗欢喜得跳起来,双拳互擂,然后又合掌向雪山老怪、窦老四、白千颜各乱拜了一气,眼神里满是憧憬、计较,忽然道:“老四哥,请皇太极出来!”
窦老四奇道:“他算哪根葱?怎么还要请他?”
吴朗笑道:“惜墨公主现下在努尔哈赤手里,少爷今日迎娶公主,这皇太极便是本少爷下给努尔哈赤的聘礼。不好好捯饬捯饬,岂不让人笑话!”
窦老四瞪着大眼道:“这我就不服了,他怎么还成了聘礼了?咱们有聘礼也应该下给大明皇帝,跟努尔哈赤又有什么干系?这礼信说不过去吧少爷!”
吴朗也觉得略有牵强,可这会儿高兴之下,不知道想向多少人表露,好不容易有个皇太极可以宣扬,偏偏在水缸里难以感受。
潘笑夫忽然哈哈大笑:“好儿子,再对没有啦!”
雪山老怪多年沉黯苦闷,久已不如此大笑,倒把吴朗怔住,却忐忑问道:“老爹,我怎么就对了?”
潘笑夫脸上神光灿然,点头道:“努尔哈赤多年来向大明俯首称臣,大明册封他为龙虎将军。龙虎将军作为护驾赐婚使者,那岂有说不过去?极合礼制。”
吴朗喜道:“老爹,我不太明白,你再说说,这怎么合礼制?”
潘笑夫侃侃陈言:“我儿,这岂能不合礼制?大明万历皇帝金口许婚,大明龙虎将军努尔哈赤率军送惜墨公主前来奉婚。这不但合礼制,且是大喜特喜,正该普天同庆,四海宾服!”
吴朗自己反而听得一愣一愣的,忐忑道:“老爹,你為什么要对孩儿这么好?这事哪会这么好?”
潘笑夫喝了一杯酒,微笑道:“人生四大喜,你知道说的是什么?”
吴朗摇头。窦老四道:“小的知道,人生四大喜说的是:久旱逢甘露,他乡遇故知。洞房花烛夜,金榜题名时。嘿嘿,少爷你却不知道,亏得自己个儿还是状元郎呢。”
潘笑夫嗯了一声,笑道:“人生四大喜,我儿就要占全啦。”
吴朗连连点头,心里却又忽地升起一念,顿感无限悲伤:不对,只要一放回皇太极,努尔哈赤又岂会再放我这状元郎洞房花烛?他大军围困,任我们爷俩手段通天,把我们耗也耗死了。人生四喜未必占全,乐极生悲却是十有八九。
潘笑夫已看出他神色变化,问道:“怎么啦?”
吴朗摇头道:“老爹,不换了,不换了!”
潘笑夫笑道:“什么不换了?”
吴朗已是哭腔:“这皇太极换不成!我们以他为挟,努尔哈赤投鼠忌器。一换回惜墨公主来,以他为人,我们还能走得脱么?不换人质,反而得活,换回人质,我们……我们……”想到此中种种,终是无法换回朱惜墨,顿感心如刀绞。
窦老四跌足道:“哎呀,不错不错。没了皇太极这点本钱,咱们可真就死路一条了!就算神君爷爷和少爷能走脱,公主和小的两口儿也要被剁成肉酱。我们……”这边脚尖已被白千颜跺了一脚。
潘笑夫点头道:“好儿子,你到底还是想到了这一节。”脸上一片宽慰。
吴朗哭道:“老爹,你早想到了,却宁可陪着孩儿一起死!不换了,换回来一起死,不换反而都能活下去。”
潘笑夫笑道:“孩儿,你却是太小看了你这老爹。我早有了万全之策,可保我孩儿与惜墨公主美事偕成。哈哈,岂能让你洞房花烛变成双双殒命?你俩今后还得生儿育女,让我老潘家传宗接代哪。”
窦老四早道:“小的就说么,神君爷爷没有想不出来的法子。”
吴朗喜道:“什么万全之策?老爹,你快说!”
潘笑夫刚要说,却忽然向那水缸看了一眼道:“不成,老夫一说出来,那里还有位瓮中人物听了去,岂不坏了大事?”
窦老四拾起一块劈柴,早跑到缸前,当当当当一顿乱敲,返身坐回桌前笑道:“禀神君爷爷,小的保这小子半天啥也听不见。”
潘笑夫哈哈大笑,举杯邀三人:“来,这通喜庆锣鼓颇是中意。”
吴朗小心问道:“老爹,那万全之策是什么?”
潘笑夫一脸神秘全是慈爱,笑道:“孩儿,你别问,只要相信老爹,雪山神君不是浪得虚名的便好。”
吴朗倒更急了起来:“真能万全么?朱惜墨,还有我老四哥、四嫂,都能万全么?”
潘笑夫笑道:“那是必须嘛。”
吴朗道:“老爹既不说,那为何还怕皇太极偷听?”
潘笑夫哈哈笑道:“那小子贼心眼儿可是不少。你老爹就想故意逗逗他,让他双耳嗡嗡作响,偏偏以为漏听了咱们的阴谋诡计。一会儿这小子耳朵不响了,心眼儿却响得乱七八糟。哈哈,哈哈!”
窦老四最会捧场,对着大缸喊道:“啊哟,神君爷爷这个计策真是天衣无缝,小的佩服得头进裤裆脸着地!哈哈,一个字儿,他们完蛋啦!”
看到潘笑夫如此促狭弄人,吴朗反而拿不准了,苦笑道:“老爹,您老人家怎么会这样啊?”
潘笑夫笑道:“哪样?别忘了你老爹一直号称雪山老怪,是天下第一大恶人。老了老了,方学当爹这门功课。偶尔本性难改,少爷见谅见谅。哈哈哈哈!”纵声大笑,震得那口空缸嗡嗡作响。
吴朗已经确信潘笑夫必有妙计,心绪大好。雪山老怪来了兴致,主动提杯饮酒,窦老四喝得满面红光,白千颜也喝了几杯,面色红润。
这一顿早饭吃了近一个时辰,一坛酒已经见底。潘笑夫道:“好啦,一会儿我们都稍微歇息歇息。嗯,还得麻烦窦家媳妇儿为我儿整整发冠衣袍。咱大明驸马、潘家儿郎,迎娶公主,岂能不光鲜一些?”
白千颜听他竟以“窦家媳妇”称呼自己,还连“麻烦”这样的客气话都用上了,惊得连忙要下拜。潘笑夫右手轻挥,一股内劲已将她托住,笑道:“今后你们夫妻已不是老夫手下奴婢,你们以晚辈之礼待老夫就好啦。吴朗,你也听着,今后你虽是大明驸马,老丈人家门庭显赫,可也别看不起他们,要以兄嫂之礼相待,听到了么?”
窦老四吓得却又要下拜,叫道:“小的可不敢,可不敢!”
潘笑夫道:“你今后也叫我一声老爹吧!”
窦老四惊喜之下,早已涕下,拉着白千颜拼力跪倒:“神君爷爷……不不不,神君老爹这么不嫌弃,我俩更要给老爹磕个头啦!”
潘笑夫笑道:“什么神君?就跟着我儿叫声老爹便好。”
窦老四泣不成声,呜呜道:“老爹!”白千颜也喜极而泣,口称老爹。潘笑夫命二人站起,老脸上笑意融融。
吴朗重新向窦老四、白千颜见礼,口称“四哥四嫂”。窦老四擦擦眼泪,笑道:“咋听着这么别扭呢?少爷,啊,兄弟,今后我哪儿做的不可劲儿,四哥这屁股,兄弟还是照样踢!”
吴朗早笑着致歉:“不敢踢了,不敢踢了。再踢那就是以幼犯长了,老爹倒要踢兄弟的屁股了。”窦老四忽然一把抱住吴朗,大胡子险些呛过来,憋着嘴嘤嘤哭了两声,又哈哈大笑。
白千颜道:“吴朗兄弟,你一直太累了,下午还有大事要办,赶紧找张床歇息一会儿。你这身外衣好几处破了,若是不嫌嫂子手脚粗,就脱下来,嫂子给你紧着空儿缝补缝补,如此迎亲便不让人笑话。”
吴朗喜道:“那等会儿我另找个屋,脱了外衣,请四哥送出来。”
窦老四瞪眼道:“你外衣里面没穿衬套儿还是怎么的?小叔子还在你嫂子这里拿讲究,这就脱了外衣。”
吴朗笑道:“敢承敢承。”连忙脱下外衣来。
白千颜接在手里,又道:“等会儿你起床后,嫂子再给你篦篦头,挽个好看的发髻,还想给你拿线绞绞额头跟双颊,保证兄弟还要好看些。”
吴朗惊道:“有这么多讲究吗?那嫂嫂怎么不给四哥收拾收拾?”
竇老四哈哈大笑:“你这嫂嫂,就喜欢四哥这满脸毛,倒用你操心么?”拿了吴朗的外衣,跟着白千颜去侧屋了。
潘笑夫道:“孩儿,你赶紧睡会儿去。养足精神,我在这里练功便是休息啦。顺便看着那位瓮中君子。”
吴朗自己进到一间板房,躺倒便睡。心里只感有一座大靠山巍峨雄崌,足可放胆放心。脑中偶尔有“绞脸、新衣”掠影闪过,后来全变成了香甜酣梦,当真是身有靠山,便自心大量宽。
他一觉醒来,已过午后。翻身下床,出得门来,来到伙房,只见窦老四、白千颜都已坐在潘笑夫身边。
白千颜取出一个小盒,里面放着梳子、篦子、红纸、油膏等等,笑道:“衣服嫂子已经给你收拾好啦,来,先打扮打扮兄弟。”
窦老四端上水盆来,白千颜给吴朗绞面洗脸,然后穿起缝好的衣服来,三个人看了,都啧啧赞叹。窦老四问白千颜:“我也想这么好看。你会乔装打扮,要是让你把我装成兄弟,能不能行的?”
白千颜道:“吴朗兄弟天下无双,别说拿你装扮了,那是拿谁也没法儿装扮出这个模样儿的。难怪小姑娘们见了我兄弟,个个喜欢。”
吴朗笑道:“哪有个个喜欢的?”
白千颜笑道:“那方皎小姐就喜欢兄弟,还有那个关青青也喜欢兄弟。”
吴朗一怔反笑:“这可真是嫂子多心啦,方皎妹妹,我当她亲妹妹看。关青青那是我师父他老人家的重孙女儿,从来就是一见我便讨厌我。喜欢?恨不得杀人呢!”
白千颜笑道:“兄弟还是不知道女孩儿的心思。这能瞒得了你,却瞒不过嫂子。”吴朗微有一呆,关青青的影子在脑中偶掠,自己先笑着摇头。
窦老四已乐呵呵道:“我还以为就我一个人看出来了,原来也没瞒得过娘子。呵呵,兄弟,要说起这女人来呢,嘿,那可真就不是表面上那么简单。就像你这嫂嫂,当年要不是我……”
却听潘笑夫喝道:“窦老四,你一把连毛胡子倒该长到腚上是不是?在这里胡放!”
吓得窦老四缩头道:“神君爷爷,哦,是神君老爹,小的错啦,别打!”吐下舌头,与白千颜相望一眼,都显出乖巧懂事之色,但眼底还是偷着黠笑,身上忍不住发抖。
潘笑夫叹了一声,略感无计可施。忽然神色一庄,向窦老四道:“崖下来人了,我们到崖口看看去!”
吴朗侧耳,果然听隐隐传来马蹄声,心里佩服老爹耳力厉害,道:“老四哥,咱们先打个前阵。”
两人出了伙房,来到崖口,听得山路马蹄声响,崖下上来一队人马,打着旌旗,共是十六骑,为首一人,正是莽古尔泰。后面还带着几匹空马,更有一辆华丽丽的四骖马车,缓缓驰来。
这时潘笑夫已携着皇太极大步来到。白千颜随着,竟挎着一个喜娘花篮子。按照大明民间礼信,花篮子里装着几个提喜饽饽,另有几枚红枣、几粒花生、几粒桂圆、几颗莲子,难得她在这旧兵营中悄悄找到这些东西,特别装在四个小盒子里,寓示“早生贵子,白头到老”。这个花样嫂子,将这花篮上面盖着一块红布,好给兄弟和弟媳一份心意和惊喜。
窦老四喜道:“老爹,您老人家看,咱们公主是坐马车来的,努尔哈赤到底识得大体,没有羞辱欺负咱们公主。嘿,不像咱们……”看一眼皇太极,在水缸里憋屈了半天,卖相确实老鼻子难看,忍不住去给他拉拉衣角,拍拍后背,又从发辫上摘下几根草棍枯叶来,以增货色儿。
潘笑夫笑叹道:“窦老四,他这模样已经不差,不用费心增补啦。我的孩儿,惜墨公主不在车上。”
吴朗惊道:“老爹,你怎么知道朱惜墨不在车上?”
潘笑夫眼光显出雄毅大智,抬手指道:“孩儿,你可还认得这辆马车?”
吴朗定睛一看,眼光似是被蜇,沉声道:“是当初那辆铁牢笼车?”
潘笑夫微笑道:“一点儿也不错。嘿,努尔哈赤,果然不出老夫所料,他到底是对你老爹不敢丝毫大意,要请我坐这奢华驾乘。”
吴朗脑中一幕闪过:当初他在赫图阿拉推去智勇英武贝勒封号,努尔哈赤假意放自己父子走,却骗得他们一家三口上了马车,而后暗中支使方如圆拔动机关,将一家三口牢牢困锁在其中。然后潘笑夫发掌打烂车板,露出粗如儿臂的铁条牢笼。若非潘笑夫用脑袋拼死卡开两根钢条,自己逃出来,擒住了皇太极要挟,那时一家三口便已丧命。
这时恶梦中的马车重现眼前,而又是皇太极在自己手中为质。
原来,人生有时当真像走圈子,路口竟然如此相似。只不过,这路口又是虎口,又是悬崖,又是生死两难!
吴朗脸色大变,切齿道:“贼酋竟如此恶毒。”
潘笑夫叹道:“不如此恶毒,他便不是努尔哈赤。”
吴朗急道:“怎么办?”
潘笑夫笑道:“以礼相待。我儿,你相信老爹接得下他的招数。咱们上前和莽古尔泰答话去。”
吴朗望望老爹一副心定神闲的模样,当下强定心神,出前迎上。
莽古尔泰在崖口宽阔之处抬手止住骑队,自己下马走上前来,与潘笑夫、吴朗相距十步站定,大声道:“奉天命汗口谕:抗命国师潘笑夫、逆天贝勒吴朗听者,你父子屡屡坏我大计,此次更擒我爱子皇太极,胁迫本大汗换明朝公主朱惜墨。若有诚心,便随莽古尔汗前来建州质换。一切安排,由莽古尔泰随行告知!”
潘笑夫哈哈笑道:“抗命国师,逆天贝勒,谅努尔哈赤区区一个大明叛逆竟敢给我们父子封号。怎么要去建州质换人质?是他努尔哈赤今天西边和北边的仗打得不太顺利,要退回建州吗?”
莽古尔泰道:“好教抗命国师知道,打得不太顺利,也早晚能打下来!明朝在我大金眼中,已是枯朽老树。”
潘笑夫侧过身来,对吴朗笑道:“嗯,李如柏将军、高丽援军竟比老夫料想的还要英勇。”
吴朗喜道:“老爹英明!我两位师父果然没负了老爹所托。”
潘笑夫摇头一笑:“那是状元将军所托,是大明皇帝所托。老夫只不过送了份顺水人情。日后你见了你皇帝老丈人,可要替你老爹争几句礼道。”吴朗五味俱全,苦笑点头。
潘笑夫向莽古尔泰道:“好,如此便请安排行程,我等即刻出发。”
莽古尔泰道:“天命汗念及抗命国师年事已高,请坐四骖王驾马车。其余人等,骑马跟随!”
潘笑夫笑道:“努尔哈赤如此盛情,那么老夫恭敬不如从命。”吴朗拉老爹手臂时,潘笑夫挥手摆开,向莽古尔泰道,“好教特使知道,皇太极已被老夫使了点独门手艺,不能骑马了,和老夫同乘这辆王驾马车可好?”
莽古尔泰惊道:“八弟,他给你服了毒药么?”
皇太极嘶声道:“没有,只不过比毒药还要恶毒十倍百倍。二哥……”忽然之间,他身形转动,两条胳臂挥摆,跳起一段莫明其妙的舞蹈来,嘴中叫道,“老贼,你杀了我,赶紧杀了我!”
莽古尔泰大恐之下,叫道:“你对八弟做了什么?
潘笑夫收了丧魂障心法,皇太极立即浑身瘫软欲倒。潘笑夫伸手扶住他,笑对莽古尔泰到:“你们是给我惜墨孩儿用了毒药么?老夫用的这门手法叫做丧魂障。老夫号称雪山神君,对他差遣使唤,故这手段又叫神差大法。无我照应,他便是废人,有我照应,他便是傀儡人。二贝勒,他与我同车,不知能否安排?”
莽古尔泰哪有余计可施,命大车靠前,亲开车门。潘笑夫笑道:“二贝勒客气。谢过,谢过。”先催使皇太极上车,自己也上了车去,
莽古尔泰命人送过三匹马来。吴朗道:“四哥,还得委屈你做兄弟的旗使。”
窦老四笑道:“哪有委屈,只觉得有脸。”解下那杆将军旗扛着。
吴朗、窦老四、白千颜各自上马。莽古尔泰打个手势,一队人马转身调队,护着这辆特殊马车,缓缓从吉林崖口下来,驶上大路。
却见崖下三千名女真骑兵合拢过来,跟着一起行进。此时太阳偏西,正是申时。
车马一路行进,这一路吴朗既为朱惜墨焦急担心,更怕老爹被困在车内再中奸计。潘笑夫道:“孩儿放心,天下懂得努尔哈赤的人,除了你老爹,再没有旁人啦。他怕你老爹纵横无敌,倘若咱们爷俩联手,虽在千万人中,又岂能让人不惧?今后你须懂得,什么天下第一,从无敌手,那不是朋友夸出来的,那是敌人怕出来的。”
吴朗认真听训,时时陪在大车旁边。既盼快快到得建州城,又怕真到了那里,命运从此无法操纵,所遇所经,都不在手心。
两天之后,前方出现一座大城,正是建州。只见城外大场上,八色旌旗飘飘,大队人马已经等候。那四骖华车上原有一名女真驷驾,吴朗命他在距离后金阵营一百步时停下。莽古尔泰命三千骑兵队归进后金大军,自行去到大阵两排正黄旗下复命。那旗下一人五十余岁,瘦脸冷峻,长手长脚,正是努尔哈赤。他旁边紧紧跟着八名贴身护卫,而前排半跪着两排大盾护卫。虽是只面对潘笑夫、吴朗父子二人,竟摆下了这等大军决战的姿态。
潘笑夫挑起车帘,看得清楚,对窦老四道:“你把这杆将旗插到铁笼车辕上,再把这蓬顶、毡帏都给老爹拆了,闷气得很。”
窦老四得令下马,跳上大车,命原先的女真驷驾下车。那车夫仍检查了一遍车笼锁梢,确证紧锁无误。窦老四看得来气,骂道:“去你妈个磨叽熊玩意儿,耽误你爷爷干活儿!”飞起一脚,将那车夫踢了下去。
车夫倒也不着恼,爬起来拍拍尘土,奔回阵营。窦老四拔出剑来,砍割车帏。吴朗也飞身下马,取出月边刀,两人一声不吭,片刻将车帏拆得干干净净,露出中间的铁笼。潘笑夫要过马缰绳,将皇太极催到笼前,握着马缰,向吴朗笑道:“好啦,便在这里等候迎娶惜墨公主。窦老四、老四媳妇儿,这边的礼信,你们两个倒多操着点心。我委托你们的事儿,准备好了吗?”
那两口子都笑道:“准备好啦!”白千颜从包袱里取出一条红被面子制成的披挂红花,给吴朗斜系上肩。窦老四更从随身包裹里取出一管唢呐来,拿在手里,脸显腼腆。
吴朗奇道:“这是要做什么?”
白千顏道:“兄弟今儿个是天下最英俊的新郎倌儿。”
窦老四嘿嘿笑道:“你老四哥年轻时也喜欢些花样儿,喜欢弹弹琴拉拉二胡。却总是不凑手,后来就练了这唢呐,不过这些年也扔下了。偏偏神君老爹三天前悄悄安排我,要在今儿个给兄弟吹上一曲迎亲调调。”
吴朗胸中暖意刹那涌遍全身,泪花已出,点头抱拳道:“有劳老四哥!”
窦老四腼腆笑道:“哪里,你这笨哥哥只担心吹不好。”
吴朗摇头轻叹,忽然哈哈大笑道:“吹得好,四哥一定吹得好,奏起来!”
窦老四挺腰凸肚,气运丹田,抿紧唢呐嘴儿,高举唢呐管儿,两边腮帮子各鼓起一个圆坨,眼珠子瞪成琉璃蛋,“嘟呜哇呱”,一首迎亲曲子《百鸟朝凤》吹响。
吴朗听时,才知窦老四果然不是自谦,曲子调儿十个音倒跑偏了两三个,不过他身壮气足,将一管唢呐吹得响亮入云,喜气洋洋。
吴朗心中意气纵横,翻身上马,向前驰出十步,高声叫道:“对面营中的,可是大明龙虎将军、赐婚使者努尔哈赤吗?我状元将军吴朗,奉大明皇帝金口许婚、家父雪山神君之命,前来迎娶大明惜墨公主!”他中气强盛,运上“小四象”纯阳内力,语音随着七上八下、古怪直愣的《百鸟朝凤》喜乐远远送出,场中万军,竟无人不闻。
潘笑夫嘿了一声赞道:“我儿威风!”
却说那努尔哈赤前两日在萨尔浒重创杨镐军部,将杜松、吴朗军部几乎杀得全军覆没,而后接到孙必怒回报,已擒到大明公主朱惜墨,然而皇太极又再度落入敌手,吴朗率残部劫持皇太极逃往吉林崖。
努尔哈赤派莽古尔泰上崖谈判,却捎回一个口信要求次日交换人质。努尔哈赤留兵困守吉林崖,一面急攻李如柏部。以求摧毁李部,使吴朗孤立无援,降服于自己。
哪知攻打李部并不顺利,开始是几次冲锋都有突破,斩杀李军过万,自己损伤骑兵三千,后来李军退守时,忽然蹿来一队明军,这边接到急报,却是围堵吉林崖的一万人马竟没困住明军冲锋,被他们逃出汇入李如柏部、高丽军部。
努尔哈赤大怒,细问之下,得知吉林崖明军的将旗仍在,而乱军中也没见到皇太极,应该还在吉林崖上。这时高丽军部与李如柏部会合,打法陡起变化,竟成了歼敌一千自损八百的消耗局面。努尔哈赤正焦灼之际,亲自上阵,却被一个奔走如飞的瘦小老儿雷六鼎射中一箭,伤在左臂。努尔哈赤不愿再恋战,急令全军由攻变守,退回建州。
这时李如柏、高丽二军已遭到重创,大明的两部人马也无力追赶,原地休整。努尔哈赤率大部退兵,留三千人马去吉林崖接洽潘笑夫、吴朗父子。他对潘笑夫这位老国师心存惧意,因此设下笼车先将潘笑夫关押、然后亲自率军摆开阵势以换人质。其实心中还有一念,想以铁军雄威让潘氏父子知道大金国终是不可抵挡,若肯再度阵前投诚,那岂不皆大欢喜。
哪知莽古尔泰适才禀报情形,皇太极并没有中毒,可是已遭了雪山老怪毒手邪术“神差大法”,并且被他一同困在铁笼车内。
此时努尔哈赤看着对面的铁笼车里的爱子皇太极与这位亦师亦敌的潘笑夫,还有肩膀上挂着一朵大红花的吴朗,以及窦老四、白千颜,冷峻的面容之下,竟对敌人有了敬意,冷笑道:“潘老国师,你该死不死,果然成了我头号大敌。”
他的身边,两名侍卫押着一个瘦弱女孩儿,正是朱惜墨。她被带到军前,隔着刀山枪林,看见对面的吴朗一行。饶是她十分倔强,被俘以来,一滴眼泪也没掉过,此时看见吴朗的奇怪装束,稍有诧异,却只感无限亲切,忍住眼泪,静静期待。
忽然之间,听到窦老四这一通唢呐,听到吴朗这一番裂云高声,再也忍不住泪水滂沱,笑道:“大哥哥,你真的来娶我啦!”不过正如潘笑夫所料,此时她已被喂下毒药,身上力气微弱,连声音也嘶哑了,这世间最大的欢喜,盖在唢呐声下,只有她自己听得到。
努尔哈赤虽一向对这世上最离奇的父子小心应对,却再没想到吴朗居然会说出这个话来,自己三军雄威、笼车困敌,吴朗居然以“大明龙虎将军、赐婚使者”相称,而且竟然是来“阵前迎亲”来了,心中又是吃惊又是气怒,更是由衷激赞:“这一对父子,终是我努尔哈赤平生最大敌人!”听身旁莽古尔泰及麾下爱将“八虎”都气怒喝骂起来,一瞬之间,心念已定,抬手制止,自己吐了口气,忽然之间,哈哈大笑。
吴朗勒骑等候。
努尔哈赤笑够了,窦老四的这曲百鸟朝凤便也停下。
努尔哈赤策骑向前十步,大声道:“好!不愧是本汗的抗命国师、逆天贝勒,果然不枉本汗曾一片苦心爱护。吴朗啊吴朗,你来迎娶明朝公主,可惜本汗这里,没有明朝公主,只有我大金的一个小小女俘,她的名字,正是叫做朱惜墨。吴朗,你前来迎娶的,可是她吗?”
吴朗微有一呆,一时竟不知如何应答。窦老四低声骂道:“我兄弟不来迎娶朱惜墨,难道还是来迎娶你女儿的吗?做你奶奶的春秋大梦吧!兄弟,你就拿这话回他!”
吴朗吐了一口气,微一摇头:“四哥,这话不太上台面。”
窦老四道:“那咋说?”
却听铁笼车内,潘笑夫哈哈大笑起来。他内功何其了得,这大笑嘶哑而又激荡,低沉而又苍郁,却只比窦老四方才那段跑调唢呐更振奋人心,吴朗、窦老四都精神起来,那驾车的四匹良驹扬鬃喷鼻,将车铃晃得叮叮作响。
潘笑夫笑毕,喟然道:“唉,努尔哈赤老东家,老夫平生最看在眼中的人物,非你莫属。可你也得知道,我潘笑夫能把你看在眼中,或许也能把你伤在这阵中。”
努尔哈赤冷声道:“你这抗命国师若是不困在铁车中,说这话,我倒信了三分!现在已是我笼中之物,还敢在这里危言耸听!”
潘笑夫摇头道:“你用这铁笼车困我,可知老夫会将计就计,乐得享受?”
潘笑夫嘿嘿一笑,忽然伸手在锁栓两根大铁条上轻轻一掰,只听一声轻响,两根铁条应手而断,潘笑夫身形微侧,出得笼来,往车旁一站,正如巍峨风蚀小山冈。
吴朗、窦老四、白千颜无不惊喜咋舌。吴朗再没想到老爹的神功已到了這等境界,粗如儿臂的大铁条竟能信手掰断,叫道:“老爹,你怎么连我们也瞒着?”
窦老四嘴角已流涎水:“神君老爹,你的神功,这老笨儿子想都不敢想!”
潘笑夫哈哈笑道:“说起来这神功一文不值,这功夫叫做钢锯慢慢锉。老爹平生吃了一次最大的亏,便是被他努尔哈赤困在铁车内。岂能再吃二遍亏!”
窦老四道:“对啊、对啊,连头遍亏也不该吃他的!”
潘笑夫道:“因此老爹早就准备了一根小小钢丝锯,三年来没离开过腰上。哈哈,这铁车掌力打不开、刀剑砍不断,却是禁不住一根小小钢丝锯。这三天来我抽空就锉上几下,好几回累到手酸。哈哈,更难的倒是连你们也瞒过,不然他努尔哈赤可会放心将我请来?”
吴朗摇头感叹,心想这怪老爹的丑陋脑袋之下,到底藏了多少惊天动地而又妙到毫巅的大智小术?巍峨昆仑,越是接近,越知雄伟。
努尔哈赤微圈战马,伸手一招,莽古尔泰已沉声呼令,率“八虎”卫士抢上十步,护在努尔哈赤身边。三排盾牌手、长枪兵、弯刀手跟上层层防御。
潘笑夫哈哈笑道:“努尔哈赤,我们爷儿仨个,真想刺杀于你,自己还能活着出去吗?你是大明龙虎将军也好,是大金天命汗也罢,总还是你努尔哈赤!老夫今天是来攀亲的,不是来扫兴的,你何苦如此小气!何不好好为我儿与惜墨公主在这里谈婚论嫁,共襄美事!”
要说还是窦老四最是一等跟屁虫,早蹿到那铁笼车上,哈哈笑道:“是啊是啊,我们兄弟把红头彩礼都带足啦,这车里便是!赐婚使大人,快点把新娘子给我兄弟送过来!”
那唢呐既已吹过《百鸟朝凤》头段,这时便响起二折,只不过更加村俗难听。吴朗直要笑跌,却泪水盈眶,高声再叫:“大明征辽先锋将军吴朗,恭迎惜墨公主下嫁!公主可愿意吗?”
朱惜墨悲喜交加,纵声高呼:“我愿意!我愿意!”声音虽然嘶哑,却也从军阵中传出。
吴朗身子微有一晃,窦老四已咧嘴笑道:“兄弟,我听到了!惜墨公主愿意啦!”
数万后金骑兵,听得无不气堵。莽古尔泰向努尔哈赤低声道:“父汗,假如父汗真自己承认了是他们大明的赐婚使者,我堂堂大金国威岂能容下此等羞辱?八弟皇太极何等英雄人物,又岂能容这几个恶贼说成是红头彩礼?儿臣愿率兵擒杀潘氏父子!”
努尔哈赤大怒,却强压心火,抬起手来,全军鸦雀无声。吴朗命窦老四也止了唢呐。努尔哈赤大声道:“我儿皇太极,你能听到本汗说话吗?你又怎么说?”
皇太极受“丧魂障”所控,身躯四肢不受己使,耳朵、嘴巴却都好用,听得努尔哈赤问话,大声道:“孩儿皇太极无能,落入敌手,令父汗蒙羞。父汗是否应允贼人要挟,皇太极都无另辞!我父是无敌的天命汗,儿活,感恩天命;儿死,尽孝父汗!”他把努尔哈赤的“天命汗”称号分说开来,身躯虽落在敌手,心志却坚随日月。
窦老四嘲道:“你倒会说!”
潘笑夫叹道:“八贝勒英雄。”
努尔哈赤主意已定,大声道:“我所有的儿孙将士,尔等须牢牢记住,今日皇太极虽是被敌贼如此胁迫,却一声都没有哭喊。这就叫威武不能屈,贫贱不能移。我儿皇太极,英雄也!今日本汗换他回来,你们可会小看于他?”
莽古尔泰及八虎、阵前将领都道:“皇太极英雄,我等决不小看。”
努尔哈赤点了点头,大声道:“潘老国师,吴朗将军,本汗也敬你们父子!好,吴朗将军,本汗现下就把大明公主朱惜墨还给你。潘老国师,你也把大金贝勒皇太极送还过来。”
潘笑夫道:“便是如此!”催动心念,皇太极从马车上下来,向努尔哈赤走去。只不过走出十步,力已失去“寄主”控制,脚步立显艰难,四肢僵直摇摆,走向大阵。
努尔哈赤手一挥,朱惜墨出现在阵前,两边卫士松开羁押,从阵中走出。只见她人影纤弱、泪颜溢笑、略带踉跄,却欢欣小鹿般向她的吴朗大哥哥奔跑过来。
吴朗策骑已出,奔向朱惜墨,离她十丈,已飞掠马下,一把迎住朱惜墨。朱惜墨扑进吴朗怀中,两人四目相接,刹那间千言万语已诉。这时坐骑已到,吴朗抱着朱惜墨飞身上马,左手一兜缰绳,两人一骑,驰回亲人身边。
白千颜赶紧上前,接下朱惜墨来,说道:“兄弟,赶紧扶公主上车。”
吴朗点头感谢:“四嫂说得正是。”
白千颜扶朱惜墨坐进笼车,自己也跟着进去,将里面垫衬铺好,服侍朱惜墨卧下。朱惜墨颜容憔悴,却笑容灿烂,问道:“白姐姐,你已是我四嫂了么?”
白千颜微有羞涩,说道:“哪敢当公主的嫂子?”
窦老四早抢道:“是就是嘛,还虚套什么?禀公主,我以后是你四哥,她以后是你四嫂。神君老爹给我俩主的婚哪!”
朱惜墨这是头一回这么近见到雪山老怪潘笑夫,眼光触及,只见这老者面容丑怪,却又无比慈祥,连忙翻身爬起向潘笑夫下拜:“孩儿朱惜墨,拜见老阿翁。”
潘笑夫笑道:“老夫村陋,能得公主儿媳一声‘老阿翁相称,此生已不枉矣!儿媳身中慢性毒药,赶紧静卧,容老阿翁给你讨过解药来。”
朱惜墨惊道:“老阿翁如何得知我中了毒?”
吴朗已道:“论起害人使坏,你老阿翁是努尔哈赤的师父!妹子赶紧静卧,不要多说话,费了力气。”
朱惜墨点头侧身卧下,双眼变弯,笑道:“你说得也不全对,老阿翁一点儿也不坏,我觉得他老人家很好很好。”力气微弱,合眼休息。潘笑夫老泪已出。
那边莽古尔泰已率两名侍卫接回皇太极,努尔哈赤下马接过爱子,问道:“怎么样?”
皇太极道:“多谢父汗爱惜!”
努尔哈赤道:“能不能解了老贼的邪术?”
皇太极沉声道:“不能。”
努尔哈赤点点头,命侍卫扶住爱子,自己再度上马,向潘笑夫道:“潘老国师,咱们不如打开窗户说亮话,你不解了我儿皇太极身上的妖法邪术,岂能叫做有诚心?”
潘笑夫这边正老泪唏嘘,一听此言,抬袖擦擦眼角,哈哈大笑:“努尔哈赤,老夫随你多年,岂不知你的心术?倘若老夫解开皇太极的丧魂障,你又岂会给我公主儿媳解药!反而会一声令下,万箭齐发,我两个儿子、两个儿媳岂能活命离开?”
窦老四恍然大悟:“对呀,我的妈哟,要不是神君老爹提醒,我差一点儿以为他努尔哈赤发了善心呢。一个字儿,老爹威武!”
努尔哈赤听雪山老怪忽然说出“两个儿子、两个儿媳”这等怪话来,微有一怔,却也无心细究,高声道:“依你之意如何?”
潘笑夫道:“努尔哈赤,你听好啦。自古以来,正事正办,都是约法三章。方才互换互换人质,此其一也;互给解药,此其二也。便请大金国主赐还解药。”
努尔哈赤回头看一眼皇太极,此人当真是人中枭雄,瞬间已定下计议,手一挥,一名近侍已奉上一个小瓶。努尔哈赤道:“本汗赐给朱惜墨解药,我儿皇太极的解药却在哪里?”
潘笑夫蒼声大笑:“老夫便是解药!你将解药送过来,老夫便到你军中为皇太极拔除丧魂障。”
窦老四翘大拇指向吴朗啧啧悄语:“嘿,老爹威武!”却见吴朗眼光中一片酸楚,并无喜意,只好退开一步自己又点头赞叹,“嘿,真是威武!”
努尔哈赤道:“潘老神君!你武功了得,倘若出尔反尔,我军中无人能制得了你,我岂不是引狼入室?”
潘笑夫喝道:“我雪山神君以对天地发誓,进你军中,人不伤我,我决不伤人。若是违此誓言,教我潘笑夫堕入阿鼻地狱,永世不得超生!”以他名声身份,发此毒恶之誓,阵前人人听在耳中,无不采信。
努尔哈赤道:“如此,请潘老神君来我阵前,莽古尔泰,你去给吴朗送去解药!”
莽古尔泰接过解药小瓶,策骑驰来,下马将小瓶递给吴朗,向潘笑夫道:“老国师莫为难小侄,请您上马,小侄为你牵马执缰。”
吴朗接过小瓶,扭开瓶封,见是三粒指肚大的丹丸,心想解毒寸时寸金,便要给朱惜墨服药。不提防潘笑夫一步抢上,已将药瓶连药丸都夺过去,对莽古尔泰笑道:“二贝勒稍候,老夫还有句话要给老国主说说。”
莽古尔泰道:“老国师可是要当面违背誓约?”
潘笑夫抬手制止,向努尔哈赤道:“哈哈,这第二条本来很好,可老夫却深深知道你努尔哈赤为人,所以老夫很是担心一件事。”
努尔哈赤沉声道:“莫非老国师要得寸进尺?”
潘笑夫哈哈笑道:“不敢得寸进尺,只求老国主赏赐一羽信鸽给我儿吴朗。”
努尔哈赤怒道:“你这是何意?”
潘笑夫道:“我儿子儿媳离开之后,倘若三日之内,你所赐还的这解药有效,解了我公主儿媳之毒,我儿、儿媳安然返回大明,我儿便放回信鸽,告知于我。那时我便拔除皇太极所中的丧魂障。否则,你能给假药害死我公主儿媳,我便也会让皇太极永生不得拔除此魔咒邪术。”
吴朗惊道:“老爹,他方才给的这解药是假的?”
潘笑夫叹道:“你老爹也不敢确定。即便是真的,他派人堵截你们,总是麻烦讨厌得很。此人防不胜防,只约他三天信用,已经是无奈之举啦。”话音落下未久,已看到努尔哈赤再派一名近侍持着一个药瓶、一只鸽笼奔来,忍不住摇头笑道,“解药果然是假的。嗯,真的送来啦。努尔哈赤,如此才是你我之间的约法三章!”
吴朗从那名女真侍卫手中接过解药,将信鸽笼放进马车,一时又是惭愧又是后怕,望向潘笑夫:“老爹,你老人家怎么什么都能想到?”
潘笑夫笑道:“哈哈,家有一老,胜似一宝。给我公主儿媳赶紧服下真解药吧!”吴朗拿过药去,白千颜接过,扶起朱惜墨服了解药。
潘笑夫笑道:“我的儿子、我的公主儿媳,你们去吧。窦老四、老四媳妇儿,一路好好照应兄弟、弟媳。”
吴朗、朱惜墨双双泪落。白千颜道:“神君老爹放心。”
窦老四本来是车夫,却忽然将车缰往吴朗手中一塞,笑道:“兄弟,连你嫂子也托付给你啦!若有轻慢,我这当哥哥的也一样不会轻饶了你。哈哈,兄弟还愣怔了,不敢不敢,四哥逗你哪,你不踢我屁股,已是上上签啦!”
吴朗没好气道:“你逗什么不好?”
窦老四笑道:“说不轻饶你,那是逗你。说把你嫂子托付给你,那却不是逗你。”
吴朗苦笑道:“你到底要说什么?不好乱开玩笑,我的老四哥。”
窦老四转身跑到潘笑夫身边扶住他胳膊,对吴朗笑道:“没跟你开玩笑。兄弟为国尽忠,哥哥陪在老爹身边尽孝。哈哈,兄弟的一身家国神功,这没出息的哥哥岂能一点也偷学不到?”
白千颜眼泪早出,却只嗓子里微有一吭,窦老四已对她一眼瞪过来,这回两只琉璃蛋眼珠子既无谄媚也无骚气,全是不容争论与当家粗直,白千颜吓得将一声叽歪咽回去。潘笑夫身子却微微一颤,嗡声嗡声道:“也好,也好。嗯,好吧,好吧。吴朗,你们赶紧滚蛋吧!”携着窦老四,慢慢走向敌阵之中。
朱惜墨叫道:“老阿翁,老四哥!”
只听潘笑夫仍道:“你们赶紧滚蛋!”
吴朗咽下眼泪看了一眼,坐上车辕,一勒缰绳,驾的一声,四骖大车掉转方向,辚辚起行。
春天是一个美好的季节,山坡上、四野里早漾着一层绿底子的图画。树木、草地、青苗,是那些深绿浅绿肥绿。野芍药、蒲公英已开出零零星星的黄瓣粉点。在一条沿河的路上,无论是行走还是歇息,都能听见河水轻喧着或者迂回着,给时节、给人间,给每一粒种子、每一根叶茎,以及枝头婉转的鸟儿、花间趁晌飞舞的蜂蝶,赠以水的智慧和奉献。
这是一个废弃的临水人家旧院。篱笆已经歪斜,屋顶瓦片里也冒出青草,屋子已经破损不堪。白千颜看到这个小院,还是高兴得叫起来:“兄弟,你说得对,咱们就在这里歇息一气儿吧,看能不能找到家什,我给公主烧口热水。”
几天来朱惜墨与吴朗历经生离死别,解药已起了药效,腹内的疼痛、脑袋的昏沉都大为减轻,只脸色蜡黄,身上乏力。这时卧在车中,头顶上便是驾车的吴朗哥哥,手早就从铁栅中伸出去,拉着大哥哥的披风一角,放在额边,没松开过。听白千颜说话,笑道:“怎么还叫我公主?我叫你嫂子,你须得叫我弟妹。”
白千颜笑道:“那可怎么敢承?公主是万金之躯,弟妹可不是民女敢叫的。”
朱惜墨皱着一脸赖皮笑道:“那就再土点儿,嫂子就叫我弟媳妇儿。”
白千颜略有一惊,顺话道:“好的,那我就大着胆子,叫你兄弟媳妇啦。”
朱惜墨应道:“哎,嫂子!”吃吃笑起来,将吴朗披风一角遮在脸上,乐不可支。
吴朗又觉吃惊,又觉心疼无限,勒住大车,拽出袍角,先下去看了一回。只见屋里照例是战乱中百姓逃亡剩下的,但里面还有些家什用具,更在一个墙角的一口小缸里,残存了一底子稻米。吴朗喜滋滋返回门口,叫道:“四嫂、惜墨,不用光吃干粮啦,咱们能喝上米粥啦!”
只是那废院子门口太窄,四骖马车又太宽,进不去。吴朗从车上扶朱惜墨起來,抱她下车,说道:“四嫂,屋里没有什么可铺垫,麻烦你把车上的毯子捎进来。”白千颜答应一声,从车上下来,抱着一条被子一条毯子跟进。
三人进来,见是三间小屋,家什大多还在。白千颜赶紧收拾床铺。朱惜墨笑道:“大哥哥,我能站,放我下来吧。”
白千颜笑道:“这可不是能不能站的事儿!新人进门,脚不能沾地儿。”自己说完,倒先笑出声来。
朱惜墨吃吃直笑:“真得嫂子提醒!”
吴朗嗐了一声,把朱惜墨放在毯子上。白千颜给她盖好被子,说道:“兄弟,四嫂大着胆子,给你支使点儿活?”
吴朗承她体恤,点头道:“正要请四嫂吩咐。”
白千颜笑道:“你去找点柴禾,烧点热水,我先给弟媳妇儿洗洗脸擦擦。然后咱们做饭,给你俩办个喜宴。”
吴朗鼻酸脸热,没好气道:“你真跟老四哥学了些毛病哪!什么喜宴?我去干活却是正事。”
白千颜眼圈忽然一红,笑道:“是啊,干活是正事,拜堂也是正事。四嫂就要做这个主,兄弟,你听不听?”
朱惜墨笑得要抽,却跟着道:“是啊是啊,嫂子说话,怎么能不不听?”嬉笑之下,牵动腹痛,脸皱起来,却还是笑。
吴朗无奈苦笑道:“好,我听,我听!”从里屋出来,刹那泪下。
这位大明征辽先锋将军,武科状元,少年大侠,于是便在这废弃民宅里忙乎起来:先烧盆热水送进里间,然后熬上一锅米粥,又出门将那大车上的铁笼连底拆去,露出底下的木板。
回到小屋,白千颜已经喊道:“你先别进里屋来,再烧盆热水我出去端!”吴朗问洗个脸怎么还要那么多水,白千颜出来道,“弟媳妇儿是公主哪,用两盆儿水,兄弟就嫌多啦?”听到朱惜墨在里面吃吃直笑。
吴朗只得按吩咐烧水。白千颜却又道:“刚进来的时候,院子里不少蒲公英呢,兄弟可不正好去拔些回来咱们烫烫添个就菜儿?”
吴朗瞪眼道:“一个字儿,得令!”
白千颜语气顿时软了:“兄弟,他和神君老爹,一定会好好的是不是?”
吴朗笑道:“那是当然!你神君老爹的两个儿子,都福大命大,又能找到好媳妇儿,又能听媳妇话。”
白千颜笑道:“快去拔菜,别学他光个嘴会说。”吴朗提着篮子出门张罗喜宴去,听得屋内白千颜、朱惜墨唧唧咯咯地低声笑些什么。眼中所见,这荒芜的小院里,不但有蒲公英,还有不少篓蒿、紫背,更有几丛老春韭菜。
白千颜从里屋出来,真没让吴朗闲着,又安排他再烧水洗菜烫菜。仍回里屋去。又过片刻再出来时,脸上全是喜庆,笑道:“我收拾饭菜咱们进去吃,你先看看你的新娘子吧,已经漂漂亮亮的啦!”
吴朗进到里屋,双目所见,竟然是一片灿烂。朱惜墨已换上白千颜的一套新衣,整个人又干净又漂亮,还描了眉,施了脂粉,绾了新人发式,坐在床上,真是忽然之间,已与方才判若两人。此时脸上略有娇羞,却幸福无限,双眼里全是得意与明灿。吴朗不由一呆,心间只觉得又是感动又是欢喜,嘴唇动了动,一句“公主吉祥”脱口已出。
朱惜墨伸手握住他手掌,拉他坐下,笑道:“不是这句!嫂子告诉我了,你该说娘子真漂亮。”
吴朗点了点头:“嗯,娘子真漂亮。你觉得毒已经解了吗?”
朱惜墨笑道:“哈,我倒忘啦,觉得好多啦!大哥哥扶我出去,看我能不能帮嫂子什么忙?”
白千颜的声音传进来:“别挑嫂子手艺不好,便是帮忙儿啦!”人已进来,在床边小桌上摆下三副碗筷,端进一小盆米粥,另两盘野菜,招呼道,“你们两个,赶紧拜天地吧!”
吴朗、朱惜墨对望一眼,反都有些扭捏起来。白千颜道:“两位新人可不要怪我多嘴,你们再要磨蹭,可就要过了午时呢!喜事儿赶个吉利时候儿,我就当你们的喜娘做个主,快,拜吧!嗯,这地上也涼也不干净,你们就在床上拜吧!”自己却先笑喷出来。那边新娘子刹那红晕浮上,掩嘴吃吃笑,却在床上冲南跪下了,深深吸了一口气。
吴朗百般滋味齐涌心头,在朱惜墨身边跪下,大声道:“好!我吴朗今日与朱惜墨结为夫妻,从此后一身家国,两不相负,今拜天公地母,请南天大帝为证,若有辜负,天地不容!”
朱惜墨道:“我朱惜墨今日能与吴朗大哥哥结为夫妻,决不会负他,也不用谁作证。只求南天大帝、天公地母、各路神仙都知道,我心里无限欢喜。”
两人一齐拜下,再起身时,都已泪水盈眶,却满面幸福。白千颜擦擦眼角,施礼笑道:“给二位新人道喜!”
吴朗、朱惜墨道谢回礼。吴朗道:“好!赶紧吃饭,吃了饭还要赶路!”
第四十一章浩荡大风
是谁罗布星辰?亘古夜出昼隐,有说参商天机深。但见明月如钩,心事追浮沉。也恼绝峰彻骨寒,也喜幽谷花缤纷。何不待晴日,天涯海角放任!一缕春风,半山彩云。
吴朗、朱惜墨、白千颜议定仍回抚顺。这一路上不说辛苦,第三日下午,这辆大车已经将到萨尔浒。远远望见山形地势,吴朗道:“过了前面那个隘口,便又回到吉林坡啦。”到了吉林坡,便已算是进入大明的境地。
朱惜墨道:“大哥哥,赶快放回信鸽吧,别让老阿翁、老四哥在那边儿夜长梦多。”她这三日来虽偶尔腹痛,然而脸上的蜡黄已经大为好转,虽然力气仍是不足,可看来所服的解药应当为真。
吴朗惦记在建州城里的老爹、四哥,从白千颜那里要了描眉碳条,微微斟酌,写下信条“安好返吉”,既指自己三人安然返回吉林坡,也寓含盼望潘、窦二人能顺利拔除皇太极障症,安好返程,家人吉祥团圆。信条塞进小管,在信鸽腿上系牢,放飞返去。
三人都抬头看天,只见信鸽振翅远飞,渐渐变成了一个小点,很快连小点儿也不见了。吴朗冲信鸽飞去的云天喃喃祷祝:“大家都满满的好!”
他祷声未落,忽听一声长啸从西北边一个山坡上传来。吴朗喜道:“啊,是我的老师父!”从马车上跳下,气运丹田,也发出一声长啸。
那山坡上出现一点人影,只见奔走如飞,向这里窜来。吴朗将车缰塞给白千颜,自己施展轻功,向那人影迎去。
来者正是雷六鼎,相距五十丈已经听到他的笑声:“哈哈,好徒儿,你还没死!”
吴朗哈哈大笑,奔上前去,叫道:“徒儿没死!”向雷六鼎下拜。
雷六鼎一把拉住:“不用这么俗气,你老师父已在这附近找了你好几天了,好徒儿活着回来,足见上上签显灵。”从上回雷六鼎率众由吉林崖冲出,师徒二人分别不过八日,但这八日之间,无不历经千难万险。
吴朗笑道:“是啊是啊,徒儿也没死,公主也没死!就在那辆大车上!”
雷六鼎喜道:“他奶奶的,我到了崖上没看见你们,真快担心死了。快领我去见见惜墨公主。”
白千颜执缰将马车牵着过来,雷、吴二人迎上。朱惜墨已从车上下来,向雷六鼎拜下。雷六鼎惊眼大睁,摆手慌道:“可不敢!老猴儿可如何受得起公主大礼?”
朱惜墨拜道:“孩儿朱惜墨,已嫁与吴朗为妻,成了他的媳妇儿。徒弟媳妇朱惜墨,拜见师尊。”恭恭敬敬磕了一个头。
雷六鼎大喜,连忙扶起朱惜墨,哈哈笑道:“我就说我老猴儿吃不了亏,徒儿威武,公主都得拜我啦。惭愧惭愧,你这老师父一向身无长物,穷得叮当作响,却连个贺喜礼也拿不出来!啊哟,不对!不对!”脸色已经转急。
吴朗笑道:“哪有这么客气?”却见雷六鼎忽然一把拉起朱惜墨衣袖,三根手指搭上她手腕,脸色一片焦急,问道:“惜墨孩儿中了毒,你们怎么不知道?”
吴朗赞道:“师父高明!不过毒性已经解啦。”将建州之行的情形简略说过。
雷六鼎听得啧啧惊叹:“老怪物果然厉害!但愿他这回能活着,否则,否则……”突然摇头叹气。
吴朗笑道:“否则什么?否则师父觉得世上英雄人物,没有一个能与师父齐名,您老人家没有对手,英雄寂寞对不对?”
雷六鼎跺足道:“怎么会是这个?我是说要是他老怪物也死了,你……你……可就一个爹也没有了。”
吴朗一呆,促声道:“师父,你说的是什么?”
雷六鼎摇头,脸拧成一个霉斑老核桃,摆手道:“不该由我跟你说,由你那个尼姑师父说才好,或者那个高丽王妃说也行。要不就是你妈妈来说。反正不该是我说。”
吴朗忽觉大祸临头,拉住雷六鼎衣袖:“师父,你说的可是我吴爹爹?我爹爹怎么啦?”
雷六鼎嘴巴张了张,又咽了咽,终于道:“好,你还认他是爹,他死了也不枉了。”
吴朗只觉得双耳“嗡”的一声,身子一个趔趄险些栽倒:“我那个傻爹死了?怎么会?你怎么知道?”
雷六鼎道:“好,我便说给你听!那个笨东西虽然笨,却也真是好样儿的!他是战死的。”
吴朗眼泪唰地流下来:“什么?我那个傻爹真的死了?他怎么到辽东来的,还战死了?”
雷六鼎叹道:“嗯,我们都不知道他的消息,却原来他跟着高丽援军来的。八天前高丽援军与女真贼兵那场恶战,你那笨爹勇猛得很,不枉我当年传过他三招刀法,杀了至少几十名敌人。”
吴朗抑泪赞道:“我那傻爹只傻,却从不怕敌人!”
雷六鼎道:“可惜他自己也身受重伤,抬回营地,已经没救啦。高丽王妃朴长今,还有岐黄杏林的穆思华都是医道高手,却还是没救得了你那傻爹活命。”
吴朗只感心里沉沉的,又空空的,反而平静下来,问道:“师父,我爹埋了吗?”
雷六鼎点头道:“嗯。”
吴朗又问:“您老人家方才说,我妈妈也在高丽援军军营里?”
雷六鼎点头叹道:“嗯,可是也有点儿不妙。”
吴朗嘶声道:“我妈妈也受了伤?”
雷六鼎摇头道:“那倒没有,可看来好像是不想活了。”
吴朗急道:“在哪里?我妈妈在哪里?”
雷六鼎向南边一指:“就在南边高丽援军大营。啊呀,赶紧上车,你去劝劝,说不定就死不了啦!”自己已抢着跳上车辕,叫道,“我来驾车,快都上来!”
朱惜墨见吴朗遭遇如此大悲,早就跟着哭成泪人,返身上车时,忽然腹中疼痛,头晕目眩,一头栽向车轮。吴朗方才惶急,已跳在另一边车辕上,见状惊呼一声蹿下,和白千颜一起扶住她,惊道:“惜墨,你怎么样?”
朱惜墨强笑道:“没事,刚才肚子又痛了一下,头晕。”吴朗也不及多问,扶她上车卧下,白千颜连忙跟上车扶住。
朱惜墨面容疲倦,笑道:“大哥哥,不碍事,快走,咱們看妈妈去。”一语未完,忽然哇的一声,呕吐出来。
雷六鼎返身再搭她手腕,叫道:“不对,她的毒不像解了的样子!”
吴朗惊道:“师父,可她已经服下解药过了三天,这三天来都已经好了的,会不会是方才听到坏消息,体弱不支?”
雷六鼎摇头道:“不是,决不是。你老师父此道不是高手,但咱们有高手。走,赶紧找穆思华去!要是他解不了我徒弟媳妇所中之毒,老头儿砸烂他的招牌!”
四人一乘,急速驰向南坡高丽大营。
高丽营内,各伍都在整饬军务。
前几天一场激战,五万援军,损伤过万,幸亏离尘大师率众赶到,传援“射人射马,擒贼擒王。从死地出,往生天去”十六字战法,与李如柏部合战后金骑兵大军,更有雷六鼎后来射伤努尔哈赤左臂,后金退兵,才得喘息。此时李如柏部已分兵进驻抚顺。高丽军将领向王妃朴长今进言,定于三五日整饬军务之后,返程高丽。
这时朴长今正和离尘大师说话,忽听急报雷六鼎带回吴朗、朱惜墨来,急忙出帐迎上,早见一辆马车进了军营。雷六鼎见朴长今出来,一连串喊叫:“快!安排一间军帐,找穆思华来。对啦,还有那个阿依古丽!”
朴长今一句不问,立即安排吴朗背朱惜墨进中军大帐。这时朱惜墨已经昏迷,嘴角吐出许多白沫。离尘一眼望见,问雷六鼎:“雷老前辈何不给她先点穴制住毒气上行?”
雷六鼎瞪眼道:“要是行我还用你说?她中的这毒不对劲!”
便在他的喊叫声中,众人已急忙就绪。吴朗将朱惜墨背进帐房,那边穆思华带着穆仰鹊、陆婷也已赶来。众人让开位置,穆思华上前搭住朱惜墨手腕。朱惜墨咳嗽几声,嘴角又吐出白沫,已是神智不清。
穆思华翻看她眼皮,而后手一抬,穆仰鹊已将针包递上。穆思华淡淡道:“陆婷,你留下帮我,准备四君八辅汤,其余人请都先出去。”
吴朗低声问道:“穆庄主,麻烦吗?”
穆思华道:“我要专心给病人行针,你们都先出去。”
吴朗看他面色平静,自己的心却虚了。陆婷道:“好弟弟,先出去,你姐夫一定会全心为她治病。”
穆仰鹊已过来拉他衣袖,吴朗咬牙转身走出。
朴长今命侍女关闭帐门。离尘对吴朗道:“穆庄主当世华佗,一定会有法子的。来,孩儿,你快给高丽王妃、援军主帅见礼。”伸手向朴长今一指。吴朗见她眉目弯弯,虽已中年,却容颜明朗俊美,气度温和华贵,赶忙施以长辈之礼。
朴长今笑道:“吴朗将军,多年不见,你都这么大啦。”
吴朗怔怔道:“敢承王妃见过我?我怎么不记得?”
朴长今笑道:“我见到你的时候,你只十来个月大小。”
吴朗闻言不觉微感羞涩,勉强一笑,忽然一惊,向雷六鼎脱口问道:“师父,我妈妈呢?”
雷六鼎骂道:“嘿,臭小子倒不是娶了媳妇忘了娘。”
朴长今喟笑道:“我带你去看吴大嫂。不过,她若是不认得你,你可别害怕。”
吴朗随朴长今、离尘、雷六鼎一道,走过几座营帐,来到一座小帐门前。早有主帅的侍卫女兵挑开帐门。朴长今先进去,笑道:“吴大嫂,你看看,我带来的这是谁家的孩子?”
里面一个中年妇人正坐着,眼神呆滞,慢慢看过来。吴朗扑前跪倒,拉住母亲双手,呼道:“妈妈!”
那中年妇人正是阿依古丽,她一时微有怔怔,眼神似稍松活,却讷讷道:“你是谁?”
吴朗急道:“我呀,你儿子呀!妈妈,我是吴朗呀!”
阿依古丽仍呆呆道:“吴朗,吴朗,嗯,你是吴朗。”神色间竟是还认不出自己的儿子来。
吴朗心痛如绞,只听雷六鼎已经嗐的一声。吴朗忽然心念一动,叫道:“妈妈,是我呀,我是吉哥儿,你的吉哥儿呀!”
阿依古丽猛地一颤,但接着脸上便有一絲惊奇浸润进原本的绝望麻木,嗫嚅道:“吉哥儿?你是吉哥儿?”
吴朗泪水已迸,点头哭道:“是,我是吉哥儿!”抬袖抹去脸上泪水灰痕,将脸凑近妈妈,急切道,“你看看,我是吉哥儿!”
阿依古丽忽然张大嘴巴,双目放出光来,一把抱住吴朗:“吉哥儿,吉哥儿!你爹死了!你爹死了!”放声大哭。
吴朗抱住妈妈,泣不成声:“我听说了,我知道了!”
离尘、朴长今相对望一眼,只感又是心酸又是欣慰。这个吴大嫂,总算是活过来了。阿依古丽哭透了气,这时才忽然发现帐里有这么多人,推开儿子,起身要给朴长今、离尘施礼。朴长今多次来看望过她,不由笑道:“吴大嫂岂不是要折煞我么?”
雷六鼎早已笑逐颜开,抢上去道:“好徒儿,你还不赶紧跟你妈报喜?哈,你们老吴家真是出了个光宗耀祖的人物,我这好徒儿,已经是大明的驸马爷啦!”
阿依古丽惊喜之下,傻话又出:“啊?孩儿,你是驸马爷,那吴大哥不是更高攀不起了么?”
吴朗又一把抱住妈妈,在她耳边轻声说道:“他们都告诉了儿子,我那个傻爹是多么英雄。你带我去他坟前,让他知道,他儿子不管是驸马还是驸牛,都是他的儿子,他的小吴朗。”
阿依古丽闭目微笑,点了点头,却道:“我知道他再也听不到啦。吉哥儿,你有这句话,就是没嫌弃他,没嫌弃妈。已经很好,已经满满的好。妈妈得先洗洗脸,去拜见我的公主儿媳妇。”
雷六鼎道:“这话说得就不对了,我老人家做这个主,得让你公主儿媳妇拜见你。”
却正巧白千颜已进来报喜:“公主醒过来啦!”
吴朗大喜,抢先奔进大帐。只见朱惜墨已经醒转,只满脸疲倦,眼光中却恒定温暖。看着进来的吴朗、离尘、朴长今,还有一个中年妇人,已知是谁,轻声问吴朗:“这是妈妈么?”
吴朗抑泪点头。朱惜墨伸出手来,笑道:“妈妈,你可真漂亮。儿媳本来应该给您行礼,可穆神医说让我这会儿最好不要动弹,你可别怪儿媳缺了礼数。你能坐在我边上吗?”
阿依古丽高兴得又掉下泪来,过去坐下,抓起朱惜墨手掌:“我的公主媳妇,应当是我拜见你。”
雷六鼎进来问穆思华:“怎么样,我猜得对不对?努尔哈赤恶贼给的解药是不是假的?”此人活到老学到老,遇此疑窦,当即请教印证。吴朗连忙倾听。
穆思华摇头道:“不是假的。公主一定是先前被逼着服下的毒药太过霸道,且分多次反复起效;她后来服下的解药也应当分多次服用,可想来是用药的人外行,以致病人解毒药生效得太急太猛,又未能静卧将养,以至先前的毒药解除之后,这解药反而有了伤人之性。”
雷六鼎恍然点头,赞道:“神医便是神医,我倒把努尔哈赤的祖宗先骂了几百遍。”
穆思华道:“方才晚辈用五行针法调顺了公主的奇经八脉,又服用了一副‘四君八辅汤,以缓解解药药力,分行副效,调和进补,想来再有片刻,公主便能行动如常。两日之后,体内余害便会尽消。到了那时,只求莫再使飞针射伤我外甥女儿便好。”
众人听得本都宽心入迷,听他忽然说到“公主飞针伤外甥女儿”,都微有一怔。只有吴朗、朱惜墨、穆仰鹊三人知道,当年在苏州之时,吴朗与关青青约斗,险些死在关青青飞铃环下。朱惜墨发出飞针,射中关青青“八邪穴”,救下吴朗。
此时穆思华救回朱惜墨,却一定要拿这话说一说,不愧为当世华佗的行事之风。
吴朗赔笑道:“那时我们都年少顽皮,这时关大小姐再也不会取我性命了,惜墨公主自然也不会再发飞针了。对啦,关大小姐与我的小穆外甥向来形影不离,怎么这一回没见到?”
穆仰鹊喜滋滋道:“表姐和姨娘、姨丈都到抚顺城里去啦。我和我爹我娘在这里陪陪老外爷,这两天也要去呢。新任辽东经略将军要来抚顺赴任,我也要做一名小小的随军郎中,为国出力哪。”
雷六鼎喝道:“小屁孩子怎么这么多话?不过,你为国出力这句,倒也不错。”
吴朗问雷六鼎:“师父,不知你听说了是谁要来接任辽东经略将军?哈,你这弟子是征辽先锋将军,竟不知道谁是弟子的新任上锋。”
雷六鼎脸色突然变得极为难看,突然一把提住穆仰鹊耳朵,拎着出了大帐门,骂道:“人老了话多!你小小娃娃,怎么嘴上连个把门的都没有?”
穆思华告饶跟出:“老爷子!您老人家手重,可莫扯坏了我家孩儿!”陆婷向吴朗歉然一笑,也出去了。
吴朗摸不着头脑,笑道:“师父这是闹哪出?”
朴长今命人关上帐门。帐内只有离尘、朴长今、吴朗、朱惜墨、白千颜、阿依古丽六人。吴朗越发觉得奇怪。朴长今笑道:“来,吴朗将军,你先给唐教主行个礼吧。”
吴朗简直更奇,却见离尘大师神色如常,微笑而坐。吴朗喜道:“姑姑又是白莲教教主了么?这可真好!弟子吴朗敬拜教主!”
离尘笑道:“你不用听朴祭香司说。孩子,你可从来没加入过白莲教,当年你在神仙岛上时,我只让你叫姑姑,从来没让你称我一声教主。”
吴朗已觉哪里不对,问道:“姑姑,这到底是有什么事?”
离尘向朱惜墨看了一眼,笑道:“惜墨孩儿,姑姑冒犯,你既然已经是阿朗的妻子,姑姑便也当你是自己的孩子。你是小丢丢的时候,我便很喜欢你。我有几句话要说给自己的孩子听,因此不背着你。”
朱惜墨道:“多谢姑姑看待。”
离尘慢慢吸了口气,轻声笑道:“大明又下了缉拿通牒,要四处揖拿白莲教匪党啦。其中揖拿匪首唐赛儿,为第一要案。”
吴朗浑身一震,怒道:“怎么会?”
朱惜墨一下子挣着要起,朴长今早就过去等在那里,扶住温声道:“公主莫要惊动。”朱惜墨躺回去,闭上眼睛,眼角流出泪来。
离尘笑道:“我法号离尘,只是要离开这滚滚红尘,终是难得其便。从此之后,只能还是唐赛儿,还是白莲教教主。”
吴朗叹道:“教主姑姑,怪孩儿,怪孩儿!是孩儿当初以为他是圣君,吐露了您老人家的行秘!”
唐賽儿笑道:“阿朗一身家国,本想能举荐姑姑戴罪立功。我岂会怪你?”
吴朗惭恨交加,摇头长叹。唐赛儿哈哈一笑:“为抗击女真贼兵,我请动朴祭香率五万精兵相援,仍是白莲教匪首;受你之命,请回老仇人后金国师潘老怪急赴危难,但仍是匪首。大明已经不可救药,又岂是值得惊奇?”
吴朗摇头无语,只听朱惜墨双眼紧闭,抽抽哭噎。吴朗心下难忍,哑声道:“惜墨,没人怪你!姑姑若是怪你,岂会让你听到?”
朱惜墨摇头哭道:“可我怪我自己!我怎么知道我会是公主?我怎么知道!”
唐赛儿温声道:“人的出身自己不可选,可命运必须自己扛。惜墨孩儿,你先别急着哭,我还有一个更惊人的消息要告诉你和阿朗。”
朱惜墨止住抽泣,睁大眼睛。
唐赛儿道:“你们可知,这回接任辽东经略将军的人是谁?”
吴朗、朱惜墨已感到恐怖,齐声促问:“是谁?”
唐赛儿道:“是谭广。”
朱惜墨再也忍不住挣开坐起,两眼睁大,倒吸冷气:“父皇……父皇……他就是个疯子,就是个傻瓜,他怎么会这样?”
吴朗反而不吃惊了。问唐赛儿:“教主姑姑将何去何从?”
唐赛儿笑道:“佛母周游天下,哪里不是天涯?从死地出,往生天去。我意已决,三日之后,随朴祭香司去高丽。”
吴朗放下心来,点头道:“也好,也好。不,是更好,最好!”
朴长今道:“小哥,我的意思是,想请吴大嫂也和我们一起去,你可应允吗?”
吴朗向阿依古丽看去,却见妈妈摇了摇头。
唐赛儿道:“阿朗,惜墨,我倒想你们两个,怎么办?我真不忍心问你们,但必须要问。阿朗,大明给你一万将士,你现在除了自己活着,已经全军覆没。”
朱惜墨哭叫道:“但若不是大哥哥,别说一万将士,大明的十万将士都会全军覆没!”
唐赛儿点头道:“不错。你觉得是,我觉得是,可你父皇永远不会觉得是。”
朱惜墨质问:“为什么会这样?”
唐赛儿道:“既然谭广被启用,你们两个孩子,已经无路可退啦。话不好听,更不敢想!若不决断,公主能活得了,阿朗你活不了。”
朱惜墨脸上已经带出愤怒仇恨来,狠狠瞪着唐赛儿:“你说的决断是什么?你想让大哥哥做什么?”
唐赛儿面色如常:“公主好聪明!我想我家阿朗终是攀不起公主,公主回大明京城,阿朗随我流浪高丽。我白莲教终得此后起之秀,岂不快哉!”
朱惜墨嚎道:“你不如让他杀了我,要不,你杀了我!你可以是离尘,可以是唐赛儿!我朱惜墨却连个小丢丢都当不上,凭什么,凭什么?你为什么要告诉我们这些?”
吴朗喝道:“惜墨,你怎么能对姑姑这样说话!”
朱惜墨突然跳下床来扑进吴朗怀中,大哭叫道:“带我走,带我走!活着也行,死了也罢!”
吴朗忽然觉得手臂万分沉重,这娇小瘦弱的丢丢妹子,竟是难以抱动。
阿依古丽忽然道:“唐教主、朴王妃,你们可不可以先等等我两个孩子?先别问他们这些事儿。我想带他们两个,去拜拜他们的那个傻爹。”
唐赛儿、朴长今都叹了口气,点了点头。阿依古丽笑道:“走,吉哥儿,小丢丢!妈妈能叫你小丢丢么?跟我去给你们的爹爹磕个头去吧。好让他地下有知,他儿子已经娶了一个漂亮的新娘子,嗯,他们两个,可真好,就跟当年我跟他一样。不分开,不分开!”
朱惜墨哭道:“妈妈,我听你的!”扑入阿依古丽怀中。
阿依古丽笑着给她擦泪道:“别哭!你这孩子可真好,可一点儿也不像公主。”
营外的一个小山坡上,驰来一架马车,上面坐着阿依古丽、朱惜墨与白千颜。吴朗按阿依古丽指点找到坟丛中的一抔土坟,与朱惜墨一起给吴爹爹烧了纸钱,磕头垂泪祷告。
阿依古丽与白千颜站在马车旁等候。阿依古丽笑道:“好了,你爹爹已经含笑九泉啦!他有个顶天立地的儿子,有个世间最好的公主儿媳妇,能给他祭拜,就算是到了那边儿,又有哪个穷神恶鬼敢欺负他?”
吴朗驾车返程。朱惜墨回到车上,便依在妈妈怀里,仍是满脸恨愁委屈,却又依恋难言。
阿依古丽忽然笑道:“吉哥儿,你可知道我这惜墨孩子对你有多好?”
吴朗叹道:“孩儿岂会不知?”
阿依古丽道:“你知道一些,可是永远都不会全部知道。”
吴朗诧异,问道:“妈妈怎么这样说?”
阿依古丽叹道:“她以万乘之尊、大明公主的身份儿,肯给你那样一个穷笨爹爹磕头祭拜。吉哥儿啊,她这是得多爱你!你让她离开你,这可不是让她死么?”朱惜墨一下哭噎,紧抱妈妈。阿依古丽轻抚她头发,笑道,“你不是有个名字叫小丢丢么?就跟着你的大哥哥,一起丢得谁也找不见吧!”
朱惜墨早抬起头来:“妈妈,丢到哪里?咱们也去高丽么?”
阿依古丽笑道:“远在西域的阿尔泰山下,有一个地方,叫喀拉苏。妈妈小时候就是在那里长大的。咱们不去大明了,也不去高丽了,就去那里!那儿有好大好大的草原,咱们养一群牛,养一群羊,好不好呢?”
朱惜墨听得呆了,爬起望着吴朗,问道:“大哥哥,妈妈问你,咱们去喀拉苏,养一群牛,养一群羊,好不好呢?”
吴朗喜道:“啊,怎么不好?我们去阿尔泰,去喀拉苏!”忽然一眼瞥见白千颜,不由吸了口冷气,“可老四哥还没回来,还有,我潘老爹怎么办?”
阿依古丽道:“都去,咱们都去!你老四哥去,你这白姐姐也去!如今你吴爹爹也已经死了,他雪山神君也一把年纪了,就算想打死我,我吉哥儿不会护着妈妈么?我们当祖宗一样敬着他也就是了,真不让人活了吗?”
吴朗再没想到这个最没用的妈媽能说出这么惊人的话来。脑海中一时错愕,然后惊喜,然后金光四溅,叫道:“是啊,真不让人活了么?咱们等等他们两个,大约明天,他们就能来啦!都去,都去!”
当夜,高丽援军中军大帐中,朴长今亲设酒宴,款待吴朗、朱惜墨一家。其时亲朋满座。雷六鼎、一针太太、唐赛儿、付梦白、方皎在座。众人把酒言欢,朴长今亲率一班女兵跳起朝鲜族舞蹈多拉叽。
酒至半酣,朱惜墨悄悄给雷六鼎一张锦帛,托他设法带给父皇。
雷六鼎问道:“是什么?”
朱惜墨笑道:“老师父不妨看看。”
雷六鼎看时,只见锦帛上写着两行字:“孩儿是他的江山,他是孩儿的江湖。”
第二日下午,窦老四果然来到高丽军帐。吴朗问起潘老爹,说道他给皇太极解除丧魂障之后,向努尔哈赤发誓再不问军机,只身返回青泥洼,命窦老四回抚顺。窦老四又是听穆庄主告知,才找到这里。
窦老四道:“神君老爹说了,今后兄弟到哪里,便让我跟到哪里。要是想他老人家了,就去看看他。我问神君老爹,那不就是吴朗兄弟还当少爷我还当跟班吗?老爹还骂我说是能当跟班,已经积德了。哈哈,兄弟,不过咱们不用听老爹的,你得对你这老四哥别太欺负了,尤其是腚,决不可再踢。”
白千颜笑道:“不挨踢你能受得了?”
那年的夏天,西域阿尔泰山下,那个美丽的牧村喀拉苏又热闹了起来。新搬来的那户人家,家长是位叫阿依古丽的阿帕。她有两个儿子,两个儿媳妇。
年轻的儿媳妇会做一种叫做馄饨的美食,许多家的牧民卡盆儿都去吃过、学过。可那年轻的女主人,偏偏不喜欢喝奶茶,也不太喜欢吃手抓肉。但人真是会变的哟,到了第二年夏天,她当了妈妈的时候,每天喝奶茶,已经成了一种习惯。(作者注:阿帕,哈萨克语,妈妈的意思。卡盆儿,哈萨克语,嫂子的意思。)
(完)
(责任编辑:明月)
分类:武侠原创 作者:王展飞 期刊:《今古传奇·武侠版》2020年11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