巴蛇,又名修蛇。青首黑身,体若山丘,可吞食大象。
《山海经·海内经》中记载:“西南有巴國,又有朱卷之国,有黑蛇,青首,食象。”《山海经·海内南经》中记载:“巴蛇食象,三岁而出其骨,君子服之,无心腹之疾。其为蛇,青黄赤黑。一曰黑蛇,青首,在犀牛西。”
岳阳地区曾有传说:巴蛇居于洞庭湖中,兴风作浪,过往商旅俱丧生蛇口。元狩三年,有黄衣客商途经洞庭。客商自称北地代郡人士,来南方贩瓜。客商执拗,船夫、渔人苦劝不听,执意要载一船西瓜横渡洞庭。舟行半途,被巴蛇一口吞没。霎时之间,天雷滚滚。巴蛇在洞庭湖中痛苦地翻滚,黄衣客商化作一条巨龙,与其展开厮杀。
原来那巴蛇在洞庭湖中胡作非为,惹怒了水神湘夫人。湘夫人恳请其兄泾河龙王斩杀巴蛇。泾河龙王化作黄衣客商,孤身横渡洞庭湖。他提前将西瓜挖空,注入生石灰。巴蛇吞下之后,瓜皮在其体内崩裂。石灰遇水沸腾,巴蛇内脏被灼伤,吃痛不已。此时此刻,泾河龙王显露真身,一龙一蛇在洞庭湖中展开激斗。
阴风怒号,浊浪排空。湘夫人赶来助战,引数十道天雷劈向巴蛇。巴蛇筋疲力尽,被泾河龙王杀死。
巴蛇死后,其尸骨堆成了一座丘陵,人们称其为“巴丘”。时光荏苒,日月如梭。“巴丘”逐渐变为“巴陵”,巴陵便是岳阳的前身。时至今日,岳阳地区还有祭祀湘夫人的习俗。
如今我要讲述的,便是巴蛇和楚王宝藏的故事。
八月二十三日,巫峡,大雾。
雾锁千重山。江面宽广,水波不兴。枫叶渐染,两岸青山逶迤而出。船行江上,群山之间猿声阵阵,哀怨凄绝。瞿塘浩荡,西陵险峻,巫峡幽深,长江三峡以秀丽而闻名天下。
巫峡又名“大峡”,相传是上古神巫巫咸的葬地。
《吕氏春秋》有云:“巫彭作医,巫咸作筮。”“筮”字竹下有巫,其意是巫者用蓍草的根茎进行占卜。卜者取五十根蓍草,从中抽出一根,象征天地之奥秘。随后将剩下的蓍草分别握在手中,左手为天,右手为地。从右手中抽出一根蓍草,夹在左手双指之间,象征人生于天地之中。
卜者放下右手中的蓍草,用右手数左手中的蓍草,每四根为一组,象征四季。若有剩余,则夹在左手无名指、中指之间,象征闰月。此刻再用右手数左手的蓍草,四根为一组,剩下的蓍草夹在右手中指与食指之间。将左右手余下的蓍草与夹在左手小指处的一根蓍草相合,其数为九五,此为第一变。
将第一变的蓍草除去,再依法炮制,得出第二变,第三变同上。“三变”代表阴阳,如此可得八卦中第一爻。如上文所言,依次得出六爻,六爻组成卦象,根据《连山》、《易经》、《归葬》进行解卦。筮卜是自先秦时期便存在的占卜古法,过程繁杂,如今只在峨眉天官之中有所流传。
中元节之夜,我与李念安、白芷在青溪镇中遭遇百鬼夜行。
我们在往生桥下看到了失踪的王六郎,追随着他的脚步来到城隍庙。城隍庙中,李念安假扮阎罗王,骇得王六郎说出了“饿鬼”的真相。子夜时分,两只夜叉从城隍庙中的古井跳出,拘了化为饿鬼的李将军魂魄。三人趴在井口向下看去,看到了一座热浪滚滚的熔岩监狱。
据说阳间之人遭遇冥魂,会导致阳气衰减。翌日,三人便同时大病一场。
中秋节后,白芷回到峨眉复命,白猿前往白帝城寻找名为湮的书生。临行之前,我将写有饿鬼始末的信笺装进锦袋,挂在它脖子上。李念安去集市上买了许多时令瓜果,装进白猿背后的竹篓里。
八月十九日,浮生日闲,白日骤雨。
我与李念安正在茶馆静坐,一只机关鹞子飞到我手边。我打开鹞子腹部的暗格,取出书信,一行熟悉的字迹映入眼帘:“八月二十三日,未时二刻。巫山神女峰。共赴楚王宝藏。唐雷。”
神女峰位于巫峡北岸,为巫山十二峰之首。
长江浩荡,有奇峰立于漫天云霞之中,从侧面望去,宛如一位楚楚动人的神女。
《襄阳耆旧记》中记载:“赤帝女瑶姬,未行而卒,葬于巫山之阳,故曰巫山神女。”
战国时期,楚怀王与宋玉游于高唐。昼寝,楚怀王梦遇神女,神女自称巫山之神。神女自荐枕席,楚王留之欢好。临别之际,神女告诉楚王:“妾在巫山之阳,高丘之阻,旦为朝云,暮为行雨。朝朝暮暮,阳台之下。”
翌日,楚怀王见一山峰耸立大江之中,朝迎彩霞,暮行云雨,遂恍然大悟。楚王思念神女,于是征调民夫,在神女峰上建起一座华美的庙宇,选十二名楚地巫女主持祭祀,名曰“朝云观”。
我与李念安自青溪镇启程,途经成都,沿江而上来到恭州。在相国寺码头雇了艘轻舟,向着巫峡方向驶去。艄公姓王,已年过半百。他自幼长在江边,跟我讲些发生在长江里的怪异故事。
四月,我曾经过恭州,与姬如月、李平安探访酆都鬼城的秘密。彼时幻象丛生、身陷险境,无暇顾及周边景致。如今轻舟缓行,佳人在恻,看奇峰锁关,云腾雾绕,自然是别有一番心境。
晌午时分,云开雾散,船到神女峰下。
巫峡多云雨,昼出暮散,就像披在神女身上的轻纱。只有在午时和未时左右,峡谷间的浓雾才会散开,显露出神女姣好的面容。
我站在船头,向上望去,神女峰高耸入云,直通天际,峰上草木林立,郁郁葱葱。林木之间似有楼台庙宇,影影绰绰看不真切。
艄公说起当地一段传说,相传战国时期,楚怀王夜梦神女相会,遂在峰顶兴建朝云观。后来楚怀王与秦昭襄王会盟于武关,秦人无信,将楚怀王扣押。楚顷襄王三年,楚怀王客死咸阳,梓棺沿长江入楚。船队经过神女峰时,乌云密布,暴雨如注,两岸猿声凄绝,似乎是神女在送别楚怀王。七十三年后,秦将王翦领六十万秦军灭楚。郢都城破当日,神女峰上的巫女们烧毁栈道,纷纷投江殉国。从此之后,世间再无人踏上神女峰顶,朝云观也日渐荒芜,湮没在巫山的云雨之中,只留下一则美丽的传说。
“看天上!好大的纸鸢!”
正当我疑惑唐雷为何还不出现时,李念安却突然惊呼起来。
我闻言望向天空:一只巨大的机关木鸢盘旋在巫峡上空,
机关木鸢的翅膀用夔的兽皮制成,色泽如纸,坚不可摧。机关木鸢背上装有铁箱,我推测里面装着猛火油之类的助燃物品。机关木鸢的尾部被设计成鸟类的尾羽,应该是为了调节方向。
看到此处,我的心中已经有了定论:这是唐门机关兽。
如此巧夺天工的技法,普天之下只有一人。
唐雷俯卧在机关木鸢的腹部,手中握着操纵杆。他冲我们挥了挥手,操控着机关木鸢向神女峰上飞去,消失在云层之间。
三炷香工夫之后,两架蜈蚣纵云梯从神女峰上垂下。
艄公被惊得目瞪口呆,我告诉他在此等候,随即和李念安顺着蜈蚣纵云梯朝着神女峰顶端爬去。
耳边风声呼啸,身下是奔腾的大江。
巫峡风云变幻,我们将藤绳系在腰间,每爬升三丈,便得在崖壁上打入铜钉,目的是不让大风将竹梯刮得左右摇摆。我看到崖壁上有许多孔洞,应该是战国时期的古楚栈道。
蜈蚣纵云梯,芥子帮行走江湖时的防身利器。
独行时可作棍棒勇斗恶犬,聚众时则组成各种器械。
三十年前,唐门门主受芥子帮邀请,修復洛阳龙门石窟中卢舍那大佛,在大佛右眼后发现了藏经洞,里面记载着许多中原地区失传已久的佛经、典籍和武功秘笈。
为表达谢意,芥子帮将纵云梯的制作过程告知唐门。
首先派人从蜀南竹海选取成年楠竹,再将其分批砍伐运往中原。在阴凉处放置数月,待其半干时以温火烘烤,将竹中水分熏出,此道工序被称作“杀青”。随后将竹子刷上桐油,再于阴凉处放置半年,每隔一个月,要用重物对竹身进行矫正,此道工序被称作“正影”。
最后,工匠们按照统一的宽度进行打磨,由总舵分发至各路堂口。
神女峰高耸入云。楚王之后,世间再无人踏足峰顶。
随着高度的爬升,江流声逐渐变小。长江就像一匹华美的月白色绸缎,艄公和船变成了一个黑点,在浪涛中时隐时现。
狂风呼啸,乌云漫天。顷刻之间,巫峡上空雷声阵阵。
瓢泼大雨倾盆而下。我和李念安被困在崖壁,进退维谷。所幸天无绝人之路,前方两丈高的崖壁上有一块巨石,我朝李念安打个手势,二人连忙爬到巨石下方避雨。
风雷滚滚,雨势湍急。峡谷两岸,群猿哀鸣。
楚怀王灵柩经过巫峡那天,神女也是这般哭泣吧?
李念安躲在我身后,微微颤抖。从凌云寺前的相遇,再到白帝城、青岩镇的涉险,我始终看不懂眼前的姑娘。她博学、能洞晓世间百态;她洒脱,于舟上踏浪而歌;她悲凉,却独坐举杯邀月。
我追随李念安踏入一个又一个故事,最后已经分不清:自己究竟喜欢故事,还是喜欢故事里的人?
天地间风雨如晦,我的内心却十分平静。
我把身体靠在崖壁上,轻轻揽过李念安。
巫峡的雨,来也匆匆,去也匆匆。
三刻钟之后,雨势渐缓。大峡之间,雾气弥漫。
大雾之中,隐约传来唐雷的呼喊声。我和李念安不敢耽搁,爬上蜈蚣纵云梯,继续向上攀登。上下左右皆白茫茫一片,我和李念安只能通过声音确认对方的位置。
蜈蚣纵云梯伸入云雾里,仿佛是通往九重天宫的阶梯。
正当我遐想之际,云雾中伸出来一只右手,一把将我拽了上来。
唐雷憨憨地笑着。他长发凌乱,面如冠玉,身边停着那架巨大的机关木鸢。我俩合力将李念安拉了上来。
这是我自下山以来,师兄弟之间第一次见面。
作为经常出现在我故事里的师兄,唐雷敦厚、善良,有侠者风范。我们一起在师门中度过了十八年,不是兄弟,却胜似兄弟。
八岁那年,白芷上山,我俩经常带着她去唐门机关城玩,还顺手搭救了被困在水牢里的一个七八岁的小贼,他说他叫盗月,只是想来机关城里看看。白芷走后,姬如月又跟着师尊来到唐门。
所有人都知道,唐雷跟姬如月是一对欢喜冤家。
还没等三人寒暄,白雾中传来一阵窸窣声。
“谁?”我眼中寒芒闪过,暴雨雷花针已经捏在手中。
“别别,唐风,那只是些麋鹿!”唐雷看出了我的紧张,连忙出声阻止道。
伴随着一阵悠悠的鹿鸣,五六头麋鹿从大雾中走出,为首的是一头雄壮的白鹿。麋鹿们围在李念安周围,亲昵地蹭着她的衣袖。
李念安又惊又喜,随手从地上采摘一些嵩草喂给它们。
“这些麋鹿好像不怕人?”我悻悻地收回暗器。
“我也是刚刚认识它们。刚才雨大的时候,麋鹿们来机关木鸢下面避雨。”
唐门之中有三大隐秘:机关、暗器与傀儡之术。我擅长暗器与傀儡,唐雷则是机关术里百年难遇的奇才。那架翱翔在巫峡上空的机关木鸢,便是出自唐雷的手笔。
“云梦,犀兕麋鹿满之。”李念安眉头紧皱,“这是《墨子·公输》里的话。”
“云梦泽是楚国的大湖,楚人钟爱麋鹿,以其为祥瑞,常在宫殿饲养。这里的麋鹿,应该是楚王派人修筑朝云观时带上来的。后来楚国被灭,巫女投江,麋鹿们却在此繁衍生息。”
唐雷惊讶地看向李念安,后者正自顾自地和麋鹿玩耍。
我走到崖边向下看去,群山隐没在苍茫大雾里。
我和李念安避雨的那块巨石,离峰顶大概只有二十丈。彼时大雨滂沱,看不真切。正当我打算转身离开之际,眼角的余光却瞥到,云雾中隐现出两盏大红灯笼。
再回身看时却一切如常,我只当是大雾之中的幻象。
天空中飘起了细雨,李念安打着一把油纸伞来到我身后,伞身上画着杜鹃。看到这只杜鹃鸟,我想起了许多往事。暮春四月,我和李念安在嘉州凌云前初遇,她浑身都裹在黑袍里,手中正是这柄画着杜鹃的纸伞。
“我们去朝云观吧,看看楚怀王到底藏了什么宝贝?”唐雷的声音不合时宜地响起。
唐雷披上蓑衣,从机关木鸢的背上取下竹篓。
唐门弟子皆知:大师兄身后总是背着一筐竹篓。竹篓的暗格里装满了各式各样的古怪玩意,总能在关键的时候派上用场。
“你这身不是我唐门子弟,倒像个破衣破帽的游方僧人。”我打趣道。
唐雷不以为意,自顾自地讲着:“夏至那天,我在西湖清凉莲市,用改良过的机关木俑,从百草门的蛊师那里换来一个秘密。”
“楚怀王与神女共赴巫山云雨后,向她询问有关飞升之事。”
“神女带着楚怀王登上一座高入云霄的山峰。没有人知道中途发生了什么,楚王下山后便命人在此地修建朝云观。相传神女峰上藏有历代楚王的宝藏,甚至包括前往鲛人国的古老地图。”
“鲛人国。”我和李念安对视一眼,不约而同地想到,嘉州大佛深处那条被人杀死的蛟龙。
神女峰顶被浓雾包围,山峦叠翠,草木肆意生长。
唐雷将蜈蚣纵云梯拆成数节,三人各取一支当作竹棍。
因为长年无人问津,地面上的嵩草已经长到半人多高。我用竹棍拨开嵩草,露出了地上的石阶。石阶通向浓雾的那一头,宫殿的檐角若隐若现。有风刮过,迷雾深处传来清脆的铜铃声。
我仿佛看見一个满头银发的巫女赤脚站在崖边,轻声哼唱着楚地的歌谣。
唐雷背起竹篓,走入大雾之中。我和李念安先后跟上,那群麋鹿一直行走在李念安身边,感觉像是在为我们引路。
不知怎的,我的心中突然涌起一股莫名的恐惧。
这浓雾之中,似乎有某种庞然大物正在悄然觊觎着我们。
我向周围望去:云屯雾集,如坠烟海,哪里还有半个人影?
李念安的身影消失在雾中,四面八方传来鹿鸣。我在心中默念清心善普咒,跟随着铜铃的声音向前走去。
不知走了多久,我看到雾中有一个站立着的人影。
走到近前,原来是一尊等人高的楚地石俑。石俑头戴委貌冠,身穿曲裾深衣。衣袍宽大,上有雷纹。巫峡常年雷雨,石俑的脸已经变得模糊,手中握着一把断掉的石剑。
石俑之后是石象、石龟、石鹿……成对的石像站在石阶两侧,低眉颔首,神态恭敬,在神女峰上静静地等待楚王的归来。
石阶的尽头是一座古老的神殿。庙墙倾塌,楼台破败。桐木的殿梁已经完全腐烂,青石铺成的方砖上雕刻着夔龙纹样。
秋雨淅沥,成群的麋鹿在宫苑之间悠然踱步。宫殿的檐角上挂着生锈的铜铃,铃声穿越千年,我仿佛回到了盛大的古楚之国。
李念安站在朝云观中,怔怔地望着面前的神女玉像。
神像有两人高,用整块独山玉雕刻而成。神女身披薄纱,眉目如黛,体态丰腴,光彩耀人。巫山的雨冲洗着千年的尘埃,枯萎的藤蔓停留在玉像的两肩。雕像身前是一汪清澈的荷花池,池中有五色彩石,几尾赤色的锦鲤在水中摇曳。
在巫山的晨雾里,神女自池中沐浴而出,披上薄纱。她站在朝云观的荷花池旁,翘首以盼,等待着朝阳与人间的君王。
回廊两侧摆放着许多石碑,碑上刻着楚国的虫篆,这是一种失传已久的文字,江湖上很少有人能分辨出来。
唐雷从左侧石碑处闪身而出:“我刚刚看过,朝云观后面有一座山谷,但没有通向山谷的道路。”
“师兄心心念念的楚王宝藏呢?”我笑着调侃道。
“这……还没看到,容我再去找找。”唐雷有些尴尬。
天下机关出唐门,唐雷更是机关术中的佼佼者。从我迷失在浓雾里,到跟着铜铃声来到朝云观,少说也有三四刻钟。
朝云观历经千年风雨,殿墙倒塌,楼宇倾颓,以唐雷的眼力,自然是能看出宝藏的所在。既然唐雷已经里里外外翻找了一遍,仍旧毫无收获,那楚王宝藏的传说很可能只是空穴来风。
“唐风,我……好像找到了一件好玩的东西。”李念安转身,手中赫然拿着一张玉石星盘。在她身后,神女的手上空空如也。
“荧惑守心。”李念安将星盘放在地上,冲我嫣然一笑。
“那是什么?”我和唐雷异口同声地问道。
“荧惑星,代表着烈火、战争与死亡。”李念安指着星盘东方一颗暗红色的玉珠。
“每隔百年,荧惑星便会与心宿、岁星相重叠,这种天象被称为荧惑守心。这张星盘上记载的,正是荧惑守心的天象。”
“传说秦始皇死之前,便有荧惑守心的异象。始皇帝三十六年,荧惑守心。同年,秦国东郡有星辰坠落,有人在上面刻字:始皇帝死而地分。秋天,有宫中使者夜过华阴,有人趁着夜色交给他一块玉璧,并告诉使者:今年祖龙死。使者将玉璧带回宫中,有人认出那正是八年前始皇帝祭祀河伯时沉入渭水之中的。始皇帝十分恐惧,第二年便驾崩了。”
“荧惑守心代表死亡,可这和楚王宝藏又有什么关系呢?”
“你们知道楚国先祖的来历吗?”
李念安没有回答我,反而抛出了另一个问题。
唐雷笑道:“楚国居南方,尚火德,后世以朱雀为图腾。历代楚王,都被尊为祝融,是楚国群巫之首。”
李念安坐在荷花池旁,伸手去逗弄池中的锦鲤。
“祝融是官职,上古时期的司火之官,后世逐渐演变成火神。《史记·楚世家》当中记载:楚国先祖名为重黎,是帝喾时期的火正。帝喾以重黎能光融天下,所以授予他祝融的官职。自重黎之后,历代楚王皆是掌管火的大巫。”
“火神祝融竟然还有这种说法?”
“祝融是上古大巫的称号,掌祭火星,行火政。历代楚王掌控的并非人间之火,而是天火。”
“荧惑星,民间又称为火星。”李念安看着我的眼睛,一字一顿地说道。
此时此刻,我脑海中飞快地闪过一些画面。
楚王宝藏、火神祝融、荧惑守心……这些事物在冥冥之中一定存在着某种关联。我闭上眼睛,心如止水,感知周围的一切。
我站在神女玉像前,睁开双目。环顾四周。倾塌的庙墙、悠游的群鹿、残存的石碑,用玉石雕成的神女明眸皓齿,眼波流转,温柔地看向荷花池……
等等,荷花池?
顺着神女像的目光,我看向大殿中央的荷花池。
视线的尽头,荷花池底,一块刻着朱雀图案的方砖显现出来。
我俯下身子,趴在荷花池旁,用竹棍轻轻戳了戳那块刻有朱雀图案的方砖。方砖纹丝不动,看来机关不在此处。
“那些彩色石块,我感觉很有问题。”
唐雷注意到了我的举动,他看向荷花池里的五色彩石。
池底的彩色石块都是从巫山之中开采的矿石,有石青、石绿、朱砂、雄黄和云母。这些石块看似随意地摆放在池底,当我用竹棍拨动时,却只能在固定的范围内移动。
我和唐雷对视一眼,心中了然:池底定有机栝。
李念安似乎想到了什么,用竹棍拨弄着那些石块。
渐渐地,一幅巨大的星象图出现在三人面前。
当李念安将代表着荧惑星、心宿与岁星的石块排成一条直线时,大殿下方传来机关启动的声响。尘埃滚滚,荷花池的中央缓缓升起一座朱雀神像,朱雀的喙上衔着一卷地图。
李念安走入荷花池中,将地图轻轻取下。将地图打开后,她的脸上露出惊喜的神情:“唐风!鲛人国的地图!”
民间传说:鲛人天生人面鱼身,水性极佳,他们生活在一座失落的水下都城。每当月圆之夜,鲛人们浮出水面,对月哭泣,泪水化为珍珠,这便是鲛人泣珠的美丽故事。
千百年来,侠客们从未找到鲛人国的踪迹。
我按捺住心中的激动,从李念安手中接过地图。我没有急着打开,而是在手中慢慢摩挲:这地图材质特殊,竟是用人皮制成。
人皮卷最早出现在春秋时期,巫师们用铁锥在死囚犯的天灵盖上打孔,从上而下灌入水银,将人皮活活剥下。最残忍的地方在于:在行刑的过程中,犯人一直保持着清醒,在痛苦和绝望中死去。
常言道,天机不可泄露。
巫师们相信,人皮卷上凝聚着死囚的怨气,这些冲天的怨气可以阻断上天的窥伺,从而记录一些不应存在于天地之间的秘密。
地图上写满了楚国的虫篆,字迹殷红,让人不寒而栗。
李念安将地图收入行囊,准备回去找江南商会的朝奉鉴宝。
“你们看!朱雀后面还有一条暗道。”
趁着我们查看地图的空挡,唐雷走到了朱雀神像后面。
朱雀神像下方的基座上,被人为开出了一个方洞。
洞口平整,以青砖铺成。洞口下是条幽暗、深邃的通道,不知道通向何方。我站在洞口,隐隐听见呜咽的风声。
唐雷刚想下去,我连忙将他拦住。这厮第一次下山,不知深浅。
巫峡地区阴雨连绵,此处又潮湿阴冷,正是滋生毒物的绝佳场所。
楚人将蜈蚣、毒蛇、蝎子、壁虎和蟾蜍称为“五毒”,南方端午节时有“避五毒”的习俗。我在嘉州相国寺码头时,向艄公讨了些当地人常备的雄黄药酒、艾草,目的是驱赶毒虫、保护李念安。
我把干枯的艾草点燃,扔进通道,又从腰间取下酒葫芦,将里面的雄黄药酒倒下去多半。洞中传来嗡嗡的响动,随后归于平静。
我从庭院中捉来一只麋鹿,将它放入洞口。
两刻钟过去了,麋鹿依旧活蹦乱跳。我点燃火折子,跳进洞中。
“啊……”身后传来李念安的惊呼。
我向前看去,通道里摆满了金银玉器,精美的漆盒和青铜皿鼎被杂乱地摆在甬道两旁,数百条死去的毒蛇和蝎子铺满整个地面,暗道的墙壁用青砖砌成,上面绘满了楚地风格的壁画。
唐雷吓得脸色煞白,惊悸地靠在甬道的砖墙上。
刚才要不是我拦住,他可能这会就要去见祖师爷了。
毫无疑问,这里便是楚怀王的藏宝之地。
唐雷惊吓过后,转身便被甬道中精美的器物所迷,此刻正捧着一尊鸟身鹿角的镇墓兽把玩。李念安用右手举着火折子,小心翼翼地跨过满地的蛇蝎尸体,认真观看着墙上的壁画。
随着火光的靠近,壁画的内容也在黑暗中渐渐浮现。
暗道里总共有四幅壁画。第一幅壁画里,一位头戴王者冠冕,穿着深袖长袍的高大男子站在画面中央,随从、车驾在他身后都显得十分渺小。第二幅壁画里,神女头戴鹿角冠,骑着白鹿从天而降,来到楚王面前。
第三幅壁画是一处悬崖,楚王和神女站在崖下,崖上是五色彩云,彩云中有无数仙人在眺望,隐隐可以看到亭台楼阁,想必是天宫之类的仙境。三个侍从模样的小人正飞在半空中,像是在飞升成仙。
最后一幅壁画十分诡异。血红的墙面上画着一只巨大的眼睛,眼睛里的瞳仁分裂成两半,除此之外别无他物。我被它盯得后背发凉,有种血腥、妖冶的感觉。
前三幅壁画我能看懂,讲的是楚王在巫峡遇到神女,神女带着楚王观看了飞升的过程。可是这第四幅壁画,又该如何解释?
李念安也是第一次遇到这样诡异的壁画,三人只能继续向前走去。那只被我捉来的麋鹿无法跳出洞口,只能跟在我们身后。
半个时辰过后,我看到了出口的光亮。
烏云消散,彩霞满天。一轮金红的落日缓缓沉入巫峡。
我走出洞口,发现众人来到一座隐秘的山谷。
根据暗道的走向推测,这里应该是唐雷说过,朝云观后面的那座山谷。这里地势独特,是一个风口。常年环绕着神女峰的浓雾被吹散,山谷内安静祥和,红色的枫叶顺着溪流漂向远方。
那只麋鹿走出洞口,大口地吃着地上的嵩草。
溪流尽头是一座崖壁。崖壁高耸入云,上方氤氲着五彩祥云。
“你们有没有觉得,这里好像是壁画里记录的地方?”
李念安掬起一把溪水,擦了擦脸。
“神女带着楚王观看飞升的那座崖壁?”我应道。
“也就是说,唐风站在崖壁下面,就能飞升成仙?”
唐雷还没说完,自己也忍不住笑出了声。
道教传说中经常有得道成仙、坐化飞升的故事。
某人在庐山修炼,最后人们寻入山中,只发现他的鞋袜。某位道长神通广大,能点石成金、驱役鬼神。道长仙逝,百年之后,人们打开他的棺木,却是一具空棺。
对于这种道教传说,我向来是嗤之以鼻。
大家都是武林中人,你武当弟子要是真能成仙,那还在乎什么尘世间的功名利禄?不如各自散了,找个洞天福地坐化飞升。
这些得道成仙的故事,都是那帮牛鼻子道士编排出来,哄骗那些村夫愚民的。楚怀王贵为一国之君,他若能相信飞升,那必然是亲眼所见,就像壁画中记载的那样。
抱着这样的想法,我鬼使神差般站到了崖壁之下。
李念安、唐雷觉得新奇,也跟着我站在崖下。那只麋鹿吃飽了,跑来围着李念安打转。三人闭目静坐,等待飞升。
距离我和李念安乘船到神女峰下,已经过去四个时辰。
我闭目坐在崖壁下,只觉得腹中空空,饥饿、疲倦如潮水般向我涌来,不知不觉间竟然睡了过去。
睡梦中,我好像真的登上仙阶,向着崖壁上方的五彩祥云飞去。
悠悠鹿鸣将我惊醒。我低头看去,脚下空无一物。
李念安、唐雷在我身旁沉睡,三人一鹿好像被什么神秘的力量吸住,向着崖壁上方飘去,和壁画中的场景一模一样!
五彩祥云飘浮在我头顶,我突然闻到一股腥臭之气。
“蜃气!”
如同三伏天被人用冰水从头浇下,我瞬间清醒过来。
《续齐谐记》中记载:南蛮之地有巨蟒,居于深谷中,口中吐出的蜃气如同绚烂的彩云,让人陷入幻境。不知情的山民以为是神仙降世,前往祭拜,自然是有去无回。
我终于想起了这一路以来的可疑之处。
为什么这座山谷里如此安静,竟连一只飞鸟也没有?为什么我、唐雷和李念安三人会同时睡去?为什么壁画中的人会腾空而起?我在浓雾之中看到的,究竟是什么东西?
恍惚之间,我看到了两只血红色的眼睛。
眼睛里的瞳仁分裂,显得血腥又诡异,就像两盏巨大的红灯笼。
如城楼一般的蛇头从云雾中探出,身躯隐没在五彩蜃气里。
血红色的眼睛里闪烁着诡异的光芒,一股强大的吸力从蛇腹中涌动,将那只漂浮在空中的麋鹿吞入口中。
巴蛇,《山海经》中的上古凶兽,就这样出现在我面前。
原来这就是所谓的飞升:巴蛇盘踞在悬崖之上,吞吐蜃气,用腹中的吸力将人畜从崖下吸上。可怜那些侍从,满心欢喜要得道成仙,殊不知自己下一刻便要葬身蛇腹。
巴蛇吞入麋鹿之后,转头看向我,眼珠中发出绿光。
我凌空站立,一人一蛇四目相对。
蛇头两侧已经长出犄角,这是化龙前的象征。传说拥有千年寿命的大蛇在生出龙鳞、龙角、龙爪和龙须之后,便能化为蛟龙。但在化龙之前,如若现世,便会被天雷劈得粉身碎骨。
这孽畜为了躲避天雷,盘踞在云雾笼罩的神女峰上,被楚王当作神灵供奉。千年以来,不知道残害了多少生灵。
身边气流涌动,下一刻,三人便要命丧蛇口!
我急中生智,用腰间系着的酒葫芦狠狠地砸向巴蛇鼻尖。
雄黄药酒的气味弥漫在云雾里,蛇类嗅觉异常敏锐,雄黄味道刺鼻,巴蛇浑身一震。顷刻之间,地动山摇。
那股巨大的吸力瞬间消失,三人朝着下方的深谷急速坠落。
我来不及思考,左手抓住崖壁间的一根藤蔓,右手拉住李念安。
唐雷在半空中惊醒,虽然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但他还是下意识地将竹篓两侧的红绳拉断。眨眼的工夫,竹篓中弹出一床蜀锦。
蜀锦被裁剪成包袱的形状,用浸了桐油的麻绳绑着,像极了一张大伞。气流受阻,唐雷在空中身形一缓,晃晃悠悠飘落崖下。
李念安也悠悠醒转,我来不及多说,抱她顺着藤蔓荡下山崖。
山谷下方,唐雷还在慢条斯理地收拾他那床锦被和绳索。
我见状哭笑不得,大声喊道:“大师兄!妖怪来了,还不快跑!”
身后一阵地动山摇,巴蛇被雄黄药酒激怒了。
我拉着唐雷和李念安跳入洞口,沿着通道一路狂奔。在路上,我简单讲了事情的经过,二人都被骇得说不出话来。
甬道的地面在微微颤抖,地底的灰鼠们似乎也预感到了危险,成群结队向外跑去。众人不敢停留,各自使出门派中的上乘轻功,不消一刻钟工夫便赶到朝云观。
我刚刚爬出洞口,巨大的阴影笼罩在朝云观上。
我不由得向后看去。巴蛇庞大如山丘般的躯体正在缓缓挺立,树木和泥土纷纷而下,扬起冲天的灰尘。
李念安、唐雷呆立原地,死亡的恐惧将人紧紧擢住。
麋鹿们瑟瑟发抖。我一把抓住领头的白鹿,翻身而上。
“骑鹿!去崖边!”
李念安、唐雷如梦初醒,各自骑上一头麋鹿。
我双手紧握鹿角,两腿用力一夹。白鹿吃痛,一声长鸣,朝着崖边奔去。群鹿纷纷响应,齐齐冲入雾中。
大雾弥漫。一瞬间,仿佛有千军万马在跟随我向前冲锋。
身后传来巨兽移动的声音,山石崩裂,草木皆伏。
巴蛇盘踞崖顶千年,以人畜为食,楚王更是尊其为神灵。不料今日被我用雄黄药酒摆了一道,这激起了它心中凶性,势要将我们三人吞入腹中,才能解心头之恨。
唐雷骑在鹿背,从背后的竹篓里摸出几十颗“三更追魂响”,一股脑地向后扔去。巴蛇被爆炸所阻,给了我们争取了片刻生机。
鹿群受惊之后的奔跑速度极快,我看见崖边的机关木鸢。
白鹿跑到悬崖边上,停住了脚步。
我和李念安、唐雷从鹿背上翻身而下,拼尽全力跑到机关木鸢跟前。唐雷俯身钻入木鸢身下操控,我和李念安趴在木鸢背上。
身后传来阵阵腥臭之气,两只大红灯笼出现在浓雾里。
巴蛇横冲直撞,一头将机关木鸢撞出神女峰外。
李念安瞅准时机,用尽全身力气扔出鱼渊剑。利剑刺穿了巴蛇的右眼,顿时血流如注。巴蛇吃痛不已,蛇尾将崖边巨石扫落。
机关木鸢如同断了线的风筝,直直地坠向江中。
唐雷神色严峻,紧握操控杆,就在机关木鸢即将坠入长江的瞬间,猛然拉升,重新翱翔在月光之下。我和李念安站在机关木鸢背上,终于第一次看清了巴蛇的全貌。
丘陵般的身躯延绵数里,山川草木皆为之震动。城门般大小的头颅上血流不止。巴蛇身上的草木纷纷抖落,可以清楚地看到腹下的四只鳞爪。千年的巨蟒,离化龙升天只剩一步之遥。
巴蛇被我们接二连三地激怒,已然变得疯狂。它慢慢挺起身躯,眼中凶光毕露,想要将空中的机关木鸢吞入腹中。
此时此刻,天地变色。乌云密布,雷声轰鸣。
巴蛇的上空,汇聚着一道雷劫。这孽畜为了躲避雷劫,平日里隐藏在巫峡的云雾之中,今日却被雄黄药酒激怒,将我们追杀至悬崖边。
今夜云消雾散,也是它命中注定该有此劫。
九道天雷同时劈落,将这为祸世间的凶兽轰成齑粉。
月色如水,神女峰上,白鹿对着月光悠悠长鸣。
机关木鸢燃料耗尽,缓缓地落在了水面上。年迈的艄公端着一碗香气四溢的鲫鱼汤,从船舱里走出。
“唐公子呀,你们从神女峰上回来了啊?这位公子难道是……白日里飞在天上的神人?”
艄公认出了唐雷,震惊不已。唐雷有些尴尬,李念安被两人逗得捧腹大笑:“对、对,是天上来的神人,他也馋您这碗鱼汤。”
我大步跃上船头,眼前月色如霜,极目万里山河。
(责任编辑:空气)
分类:武侠原创 作者:杨延之 期刊:《今古传奇·武侠版》2021年1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