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红衣少女不顾孙泊浮的劝阻,执意杀死了胖瘦管家,替被他们害死的沈家十二口人报了仇。然而事件并未结束,反而出现了更诡异的事情——被管家奴役的三个女人竟然长得和抢走千蛰身体的神秘女人一模一样,而且她们都能和沙子融为一体……
第四十三章风的源头,来自夺目城
似乎是人。
三个圆滚滚的头颅滚落在孙泊浮脚下,乌黑的长发遮覆住大半狰狞的面貌。
似乎不是人。
柔软的身体狰狞地扭成一个难以描述的奇怪姿势,血水与细沙在狰狞的伤口中搅拌混杂着涌出来,混成血糊糊的一团。
名叫绿芒的飞剑再次飞起,剑身轻轻颤抖,抖掉剑身之上的血污,而后飞上半空,绽放出耀眼的绿色光芒,像摇摇欲坠的星辰,横亘在少年们头顶半空。
“这次真的死掉了。”
红闪走到三个女人身前,抽出脚下绑腿间的匕首,将尖利的锋刃刮擦在黏稠的血污之中,绿芒绽放的光芒足够让这位细心的刺客看清女人们的伤口。
冰冷的尸体,再无生机。
于是年轻的刺客下了结论,说出了一句古怪的话语。
“这次真的死掉了。”
可孙泊浮明白,经历过雷音水月寺的逃亡之夜后,再奇怪的话语也不足以描述这些古怪东西的古怪。
像黏稠的阴魂,杀不死,甩不掉。
你们怎么会变成这样?
此地为何会变成这样?
孙泊浮在心中反复问道。
黏稠的血依然黏稠,沉默的荒原依然沉默,流离失所的流民们散落在荒原中继续漂泊,所有的问题乱糟糟的一团让人永远理不清头绪。
“泊浮师弟,赶路要紧。”
文烛站在孙泊浮身边,轻声催促道。
他们距离夺目城越来越近,可前进的脚步似乎愈发迟滞下来。
文烛的催促似乎打断了少年剑客的思绪,于是孙泊浮沉默地走到路边,抽下身后的双剑,劈砍着官道旁的灌木杂草,山门的剑客此时像一个普通的柴夫,剑刃斜刺着砍掉眼前所见的枝枝蔓蔓,再整齐地码放成柴堆,不熟练地捆扎抱起,一堆堆搬运到官道上,而后谨慎地将柴禾分散掩盖在三个女人的尸体上。
于是官道上多出了三堆突兀的用柴禾堆起的坟丘。
这样草草遮盖的坟丘本不牢固,可固执的少年剑客依然俯下身子将柴禾一堆堆码放在三具黏稠的尸体上。
“荒原风很大。”聪明的策士不经意间撇了撇嘴巴,斟酌了一下词句,委婉地如此劝阻着,策士应当向小队队长发表思维清晰的建议。
“总该遮掩一下。”孙泊浮当然明白这位聪明策士话语里隐晦的含义,可这位固执的队长似乎对这双明亮的眼睛视而不见,他再次呆呆地伫立在三堆柴禾堆起的坟丘前,小声说道。
这本是回复策士的话语,可声音却又很小,似是在喃喃自语,而后在短暫的沉默之后,孙泊浮似乎想起了什么,再次弯下腰身,从柴火堆中找出三块略宽的木牌,用短小的水剑在木牌上笨拙地刻下几个歪歪扭扭的字迹。
九十七之墓。
九十八之墓。
九十九之墓。
这是孙泊浮依稀记得的三人名字,可似乎又不是他们的名字,孙泊浮曾经听到胖子的口中对她们的称呼,便是这样古怪的编号。
九十七。
九十八。
九十九。
无名无姓无家的古怪东西,真是同样令人无可奈何。
于是孙泊浮试图更耐心地将三张木牌竖在三个坟头上,可他又犹豫地不断变换着顺序将三张木牌放在三个坟头前,似乎……总感觉放错了顺序……
同样的三个女人,同样的血肉模糊,他实在无法分辨谁是九十七,谁是九十八,谁又是九十九……
于是在几次踌躇之后,只能苦恼地叹了口气,狠狠地揉搓了几下自己本就凌乱的头发,而后将木牌囫囵地放在三个坟丘之间。
淡淡的挫败感笼罩着这位少年剑客。
在山门中时,他总认为世界之大不过山门幻象,世间千万事不过刀剑之间。
可如今却连一个小小的木牌都摆放不正确。
十几年山门所学,竟然做不好一件不起眼的小事。
“泊浮师弟,你做得足够多啦。”
文烛轻轻叹了口气,他明明很厌恶这些繁琐的优柔寡断,可过于刻薄的话来到嘴边却又吐不出来,出身清微宫风角殿的策士本不应该有这样低级的情绪波动,可是在此时此刻,他竟然不太忍心将责备的话语说出口。
策士应有清醒的大脑,明亮的眼睛。
文烛在心中如此提醒着自己。
不知道少年剑客是收起了犹豫还是终于听进了策士的劝告,抑或只是看到了天边远处渐渐亮起的晨曦。于是孙泊浮向着天空中的飞剑挥手作别,碧绿色的飞剑轻轻摇动了一下剑身,向着北方飘然而去。
剑仙们的飞剑似乎总是如此直接,攻击,停顿,复又攻击,再又停顿,直到目标失去生机,便可毫不犹豫地转身离去。
若是世间事情可像这般杀伐果断,那便会少了很多烦恼吧。
孙泊浮如此想着,心思转念之间,少女剑仙的身影再次浮上心头。
“孙泊浮,你可真是个好人呀。”
古怪少女的身影依稀出现在眼前,刁蛮的声音似乎依然回响在耳边。
乱糟糟的世界,仅仅做几件并不关己的琐事便可以称为好人了吗?
真是廉价至极的称谓。
一丝苦笑浮现在孙泊浮嘴角,复又在不易察觉间消退。
绿芒的光影在天边彻底消失不见,耳目间的幻象同时消退,暗淡的光影降落在暗淡的众人之间。在短暂的沉默之后,孙泊浮向着北方挥挥手,然后沉声开口:
“进发,夺目城。红闪师兄前哨,茶芽师兄、文烛师兄随我两翼。”
耽搁的时间实在太久,是时候离开这个乱七八糟的地方了,于是少年果断地发出了命令。
清晰的指令像初入跌宕山一般利落干脆却又不乏谨慎,经历了奇怪的两个夜晚之后,孙泊浮再也不想莽撞地前进,于是他向未知的北方撒出了一名前哨。
于是稳妥的布置后,少年们向北方进发,孙泊浮转身迈出第一步。
可是……衣袂似乎在动。
似乎有风。
清冷的风自荒原的深处吹来,于是孙泊浮忍不住再次回头看了一眼,刚刚用木柴摆好的坟丘在并不凛冽的风中稀里哗啦地被吹散,写着三人名字的木牌被轻轻吹上半空,而后在几次盘旋后丢入官道两侧的杂草丛中消失不见。三个圆滚滚的头颅从坟丘中再次滚落而出,滴溜溜打着转儿滚到孙泊浮脚下,于是孙泊浮只得以一个蹩脚的姿势有些慌张地绕过地上的头颅。
三具没有头颅的尸体就这般再次从柴堆中暴露出来。
孙泊浮回身想要再次收拢起头颅,可更大的风从荒原深处吹来,于是三个圆滚滚的头颅滚动得更远了一些,于是坟丘间的木柴稀里哗啦地像散架一般被卷入风中吹散而去。
三具断首的尸体与三个头颅隔着遥远的距离再次暴露在荒野之中,好似便是这般从来没有被安葬收拢过,沮丧的孙泊浮想要匆匆追上三个圆滚滚的头颅,可是该死的风复又再起,而后头颅滚得更远了一些……
于是孙泊浮像追着三个皮球的稚童,追赶,被甩开,再次追赶,复又被甩开……
单调的把戏在荒原的官道上不断上演。
直到红闪与茶芽从孙泊浮身后闪过,两名刺客的身影再次清晰时已然站在孙泊浮身边,沉默地一动不动。
“想让风停下来,总要找到起风的源头。”
文烛伸出双手,顺着风向如此说道,宽大的袖袍在风中来回鼓荡。
又是该死的机锋,可却又无法辩驳。
孙泊浮有些恼怒,他讨厌策士们这样的机锋,将每一个小心思藏在好似并不相干的风物之间。
可他明白文烛师兄的这次劝告总是正确的,自己的追逐只是徒劳的把戏,荒原的风永远不会停滞,在捡回三个头颅重新安葬之后,下一次大风还会将堆砌成坟丘的柴火再次吹散,圆滚滚的头颅还会像三个皮球一样在官道间滚动,于是他只得狠狠地再次把山水双剑塞进厚厚的剑鞘之中。
想让风停下来,总要找到起风的源头。
文烛的衣袖在向南飘荡,起风的源头来自隐约并不可见的北方。
孙泊浮装作被风沙迷了眼,狠狠用有些脏污的手背抹了抹有些湿润的眼睛。
“进发,夺目城!”
他转身面向北方,近乎吼叫着发出命令。
“进发,夺目城!”
茶芽与红闪应和着孙泊浮,他们似乎同样受够了在这无尽荒原上与这些乱七八糟的古怪之物的纠缠。
文烛远远缀在三人身后,嘴角现出一丝冷笑,而后他不易察觉地走过三个头颅身边,伸出脚来将三个圆滚滚的头颅狠狠踢进了官道旁的草堆中。似乎策士们实在不适合做这种有些阴损的小动作,在接连顺利踢开掉两个头颅之后,第三个女人头颅上的长发蹩脚地缠绕住了文烛的脚踝,于是策士又急忙忙地弯下身子解开缠绕的头发,更快速地把头颅抛弃进杂草堆中,然后急急忙忙跑了两步追上同伴们。
孙泊浮本已察觉到文烛的举动,可他终究还是没有制止策士有些不太体面的小动作。
想让风停下来,总要找到起风的源头。困在这无尽的荒原中,似乎永远也不会探查到风的源头。
于是他冷漠地走过三具无首的尸体,向着更北方而去。
第四十四章蘸,来自野祠的大费周章
顺着官道继续向前,愈是向北的道路似乎愈是荒废得厉害,惹人恼怒的灌木杂草再次填满了官道,于是孙泊浮只得再次抽出山水双剑劈砍着身前的奇怪植物们为同伴开路。前哨红闪可不会做这种繁琐的体力活,更何况这次作为前哨的还是一名以身法著称的刺客。
红闪的身影似乎总是这般捉摸不定。
起先还能在影影憧憧的杂草丛中依稀看到,而后却又消失在了视野中,再次出现时或在远方一条光秃秃的树干之上,或在身后某片乱七八糟的杂草丛中像兔子一般蹿了出来。
孙泊浮有些诧异红闪师兄的暗影步竟然可以如此灵动。
“红闪师兄的暗影步并非单一身法,暗影步八种身法暗合九种遁甲之术,正所谓‘时移事往,周流不居,此时为卯时一刻,当对震卦伤门,旺春而动,动而受兑金之克,说起来此时此刻这荒原草木聊杂,倒是应了红闪师兄的身法。”
身在孙泊浮右翼,勘查着身侧动向的茶芽师兄如此说道。
孙泊浮有些诧异红闪师兄的身法竟然有如此多的门道,听起来好似这像兔子乱窜般的竟然还暗合了术数。
术数之理,着实繁杂。
想起来在朝天宫时,宫中似乎也曾开授过术数之课,只是开课之人非是师父林春,而是来自清微宫的掌宫真人狩清师叔。
那是三年前初春的某个清晨,孙泊浮尚在睡梦之中便被柳阴师兄揪出了被窝,漫长的冬夜在春分之后逐渐短逝,可初春的寒气依然冷飕飕地撩拨着自己光溜溜的大腿,眼看着窗外依然一片混沌不清,想来距离早课的时间似乎早,可在柳阴师兄略带一丝小小兴奋的催促下,孙泊浮只得草草穿戴而起,拎着山水双剑出了卧房。
“今天是个大日子。”
孙泊浮依然记得柳阴师兄那日神采飞扬的模样。
“清微宫的狩清真人要来朝天宫授课,师父命我与白鸦师兄自宫迎接,不可失了礼数。”
“可我是剑客。”
孙泊浮揉着睡眼惺忪的眼睛强调着自己的身份,实在有些不明白策士的事情与自己一个剑客有何干系,而后脑袋上狠狠挨了柳阴师兄一个大大的巴掌。
困意被巴掌驱赶得干干净净。
“天下策士的风采无出狩清先生,你两只手两把剑可砍得断这大千世界万千联系?真正的策士可是能明察世间万物,洞悉三千世界。”
似乎看破了孫泊浮不以为然的心思,柳阴师兄再度讲起策士们自诩的陈词滥调。
柳阴师兄看着自己的眼神好像在看一个在菜市场屠狗卖肉的粗鲁之徒,孙泊浮当然知道柳阴师兄的兴奋缘何而来。镇守清微宫的狩清真人是当世算力无双的策士,同样作为山门的策士,柳阴师兄好似微微萤火瞻望着狩清真人这尊皓月。
于是孙泊浮跟着柳阴师兄溜出朝天宫那间小院,在曲折的山路中摸索着不知走了许久,远远便看到白鸦与师父林春的身影。白鸦师兄秉着一盏烛灯,飘摇的灯火在山风中摇摇摆摆,师父林春在昏黄的灯光下不住地打着哈欠。
孙泊浮颇有些意外平日里向来惫懒的师父竟然也会为此而来。
师父的哈欠并未打太久,狩清真人孤零零的身影在半刻之后出现在山间小径上。
与狩清师叔的会面似乎并未像想象中一般愉快,这位当世算力无双的策士与师父林春在甫一见面便把彼此的嫌隙表露出来。
“若不是老师让我来传授术数之道,我可不会来朝天宫这种蹩脚的地方。”
狩清真人轻轻拍打着附着在裤腿上的尘土,而后高高仰起头来。
“若不是老师让你来传授术数之道,我才不会放你这种臭学究进我朝天宫。”
师父林春同样还以脸色。
不用思索便知,两人口中的老师便是山门掌教巢明夜,同支同脉的两位掌宫真人,似乎毫无同门之谊的体贴。
而后两位同为守宫真人脸贴着脸鼻子碰着鼻子恶狠狠地瞪着对方,似乎下一刻便会像山村中两个一言不合的老匹夫一般厮打在一起。
于是白鸦师兄适时地轻轻咳嗽了一声,两位九宫镇守突然意识到了还有年轻后辈们在场,略显尴尬地收起了各自的厌恶。
白鸦师兄恭恭敬敬喊声师叔,循着后辈之礼提着灯火,引着狩清真人。师父林春似乎还从未从方才的争吵中平息下气焰,于是在窄窄的山路间与狩清真人并肩而行,几次扭了扭粗壮的腰肢狠狠将狩清真人挤了几个趔趄。
那天的课程比起往日要漫长许多,开坛授课的狩清真人似乎浑然忘记了来时与师父林春的嫌隙,面对着朝天宫的徒侄们侃侃而谈,只是,艰涩的术数之理更像是催眠的旋律。
起先是水葫蘆打起了呼噜,而后是花果儿跟着扑倒在课桌上,孙泊浮几次强撑起眼皮复又阖上,直到再次睁开眼时已是晌午之后。狩清真人依然在侃侃而谈,课室中的呼噜声早已此起彼伏,就连向来以老成持重自诩的白鸦师兄也轻轻发出了细小的鼾声。孙泊浮记得那日似乎只有柳阴师兄与红闪师兄两人自始至终端坐如仪,身前课桌上的纸卷记满了密密麻麻的鬼都看不懂的讲义。
茶芽师兄的话语解开了孙泊浮当日的疑惑,明明一个鬼头鬼脸的刺客为何会对策士们的古怪东西如此上心,原来红闪师兄的暗影步竟然暗合术数之道。
狩清真人的授课直到日头西下方才结束,似乎是术数之道的催眠效果着实显著,白鸦师兄打着哈欠秉着烛灯再次将狩清真人礼送出宫。
那晚师父林春罕见地大发雷霆,晚餐之时一连摔掉了两碗白米饭,狠狠骂着眼前诸人笨蛋、笨蛋,着实笨蛋,大喊朝天宫的笨蛋错过了偷窃清微宫玄妙之术的绝佳时机。
孙泊浮知道师父林春的火头由何而来,非是因为与狩清师叔的嫌隙,而是埋怨诸位弟子的惫懒。清微宫的玄妙之学在诸人的呼噜声中荒废了个彻底,仅仅变成了一副安眠的良药,这着实有些买椟还珠的意味。
在孙泊浮看来,师父林春心中似乎是认同狩清师叔的,这与对遇真剑宫的断弦衣断师叔的厌恶似乎很有不同。
“布谷——布谷——”
前方似有鸟儿叫声。
突兀的声音打断了孙泊浮心中的散碎念头。
这蹩脚的叫声带着武当朝天宫特有的口音,荒原中的布谷鸟可不会带上这般奇怪的蹩脚口音,于是孙泊浮停下脚步,与茶芽、红闪、文烛一起藏进官道旁的灌木丛中。
而后前方的杂草隐隐起伏,看着轨迹似乎在向着三人涌动而来,于是孙泊浮悄悄扯下背后的水剑,水剑灵动,适合短兵相接的搏斗。
“布谷——布谷——”
杂草在距离几人五步远处没了动静。
又是带着朝天宫口音的布谷鸟叫。
不用猜想,这又是红闪师兄闹出的动静。
于是孙泊浮苦笑着同样回应出两声“布谷——布谷——”的叫声,听起来似乎同样带着朝天宫特有的蹩脚口音。
朝天宫的米吃多了,似乎连学鸟叫都带着隐有师父林春风采的蹩脚口音。
于是前方的杂草再次涌动而来,红闪师兄的身影出现在众人面前。
“泊浮师弟,有异样。”
哨探刺客的眼中带着难以掩饰的警惕,恍然没有方才哨探之时的洒脱。
“二里之外,荒原尽头,三棵老槐树之间有野祠。”
刺客们总是将精准与隐匿看作至关重要的生存信条,于是红闪师兄的示警同样带着刺客特有的风格。
简洁,精准,没有一丝赘述。
野祠。
荒郊野岭,冒出一两个古怪的野祠本不奇怪,更何况大乱之世,日月颠倒黑白难辨之地,就连孙泊浮都想不起要请何方神佛保佑才可,更遑论这古怪之地的平民。
建一座稀奇古怪的野祠,供奉几尊稀奇古怪的神灵,来保一下如今看来稀奇古怪到难以乞求的平安,似乎是一个说得过去的行为。
于是孙泊浮轻轻舒了一口气。
似乎看出了孙泊浮的不以为然,于是年轻的刺客继续说道:“野祠之中似有人布蘸……”
蘸……
这倒是有些稀奇的东西。
蘸为大仪。
本是宗族山门祭祀诸天神佛起寻先祖归源的麻烦,东西山门以北天真武大帝为尊,每逢三月初三为真武大帝寿诞,山门之中总要在玉虚宫外大殿之中举办罗天大蘸,繁琐冗长的蘸仪至今让孙泊浮想起来依然昏昏欲睡。
罗田大蘸供奉一千二百余蘸位,供奉玄武大帝主位与十方师尊圣众、三界官属、一切威灵合计一千二百余位,法物仪范,降中坛一。
山门掌教巢明夜会亲临玉虚宫,焚香开坛,请水扬幡,念出同样冗长的经文为山门祈福,而后巢明夜与他的亲传弟子们会穿着奇怪的黑色布裳随着古怪的音乐踏出奇怪的禹步。此时的师父林春总会是一场蘸仪中最为显眼的存在,他臃肿肥胖的身躯踏出的奇怪禹步总能打破蘸仪的威严气氛,引来阵阵哄笑。每当这时掌教巢明夜总会停顿片刻,狠狠盯着师父林春的肚子看上两眼,然后摇摇头对着北天玄武的神位小声念叨几句什么。孙泊浮与师兄们时常猜想掌教大人停顿的片刻是在为师父林春祈福请愿,愿北天玄武大帝的威灵不要降怒于师父林春的大肚腩上。
而后是宣榜、荡秽、请圣、摄召、顺星、上表、落幡、送圣,直到天色黑到烛光燃尽,众人只能互相看到洁白的牙齿与亮晶晶的眼睛,一场大蘸才匆匆做完。
于是孙泊浮很快明白了红闪师兄的迟疑从何而来。
只有出身宗门之人才可做得下如此繁琐的蘸仪,荒郊野岭的一个野祠之中出现这种古怪的东西,这本是大可不必却又大费周章的东西,着实有些异样。
“带路。文烛师兄随我而来,茶芽师兄殿后。”
又是一个谨慎至极的安排。
于是红闪领路,孙泊浮与文烛紧随其后,茶芽殿后,远远缀在了三人之后。
四人在杂草之中前行,红闪再次像兔子一样钻入杂草中隐伏不见,孙泊浮与文烛跟随着红闪的脚印前行,山水双剑再次成为开路的利器,于是隐伏的杂草在锋利的剑锋下纷纷倒下,露出只留一人通过的路径。
若是此剑的前任主人,落鸣山的大山贼当麻烘炉知道自己心爱的兵刃已然成了孙泊浮这位武当后生用来劈柴开路的粗鲁物事,多半会从九天之下虚无之境中变成什么见鬼的怪东西一跃而出吧。
孙泊浮如此想着,散碎心思不经意间再度念起雷音水月寺下一方密室之中布偶一般的当麻烘炉。
乱七八糟的世道,似乎连死人都不得清净。
孙泊浮在心中狠狠咒骂一句。
好在此刻的路径并不太长,于是片刻的潜行之后,孙泊浮的眼前豁然开朗,果然如红闪师兄所言,此处当为荒原的尽头。
官道在此处分为三岔口,向北的道路通向一片郁郁葱葱的树林,进入林子的边緣,一座木制架构的单进祠堂就这般出现在森林与荒原的边缘交界处。
莫名其妙的野祠,就连坐落的位置都是这般莫名其妙。
五通神祠。
五个歪歪扭扭的字迹镶嵌在一张满是蜘蛛网的牌匾之上,灰扑扑的尘土遮盖了大半字迹,只能隐隐约约见到一些轮廓。
乱糟糟的世界,一方小城,一座方寸之间的祠堂都敢昭然挂出不知什么东西的一方神明。
孙泊浮的嘴角微微一撇,现出一丝不易察觉的不屑之色。
孙泊浮想要轻推小门,被身后的茶芽出声喝止,年轻的刺客在随身的腰囊中拨拉出一颗小小的珠子。
是如意珠。
手腕轻抖,如意珠画出一道伶俐的光线刺入昏暗的祠堂中。
啪嗒一声轻响,而后是如意珠落地滚动的声音,带起一阵滴溜溜的轻响,而后声音愈来愈小,直到再无动静。
并没有传来应喝之声。
祠间似乎并无人迹。
第四十五章荒唐,蛤蟆窝子里乱七八糟的牌位
于是,孙泊浮轻巧地将门完全推开。
似乎有光。
昏黄到让人生出瞬间的慵懒。
似乎有味道。
淡淡的燃香之味扑鼻而来,孙泊浮站在门外小心地用袖口掩住口鼻,全身气机运转,直到察觉到周身无碍,气机无滞,方才放下口鼻间的遮掩。
“此处可有主人尚在?”
他冲着空荡荡的屋子做出聊胜于无的礼数。回答聊胜于无的礼数的,必然是同样索然无味的空空荡荡。
无人回应。
于是他们迈过不知道几块老槐木拼接而成的煞有介事的高高门槛,走入祠中。
不过是座单路祠堂,抬头一眼便望到房梁,低头一眼便看得清混混沌沌糊涂成一团的室内。
两只灯盏嵌进两侧墙壁中,小油灯噼里啪啦烧着,灯油溢出灯盏,一滴滴落在地上,油污叠着油污成为密密麻麻的一片昏暗。
六个神龛像未经好木匠打量的差劲东西,一顶龛格在上,五顶龛格在下,歪歪扭扭长短宽厚不一,便这般叠在了一起,比起稚童们堆的沙房似乎还要差上许多。
孙泊浮眯了眯眼睛,脸上实在难掩略有嫌弃的表情,于是他只得眯了眯眼睛,伸了伸脖子,把脑袋凑过去仔细瞧。
“崇福慈济庆善夫人之位。”
字实在有些过分的长,好在还有文烛,于是在文烛的帮衬之下,两人反复念叨了几遍方才将这见了鬼的牌位囫囵着读了个完整。
“崇福,积善求福。慈济,以慈悲之心行救济普度之愿。庆善,以阴柔之质,来适尊阳之位,能自光大章显其德而获庆善也。求福求善,普度众生,润物无声,彰显大德而善。”
明明一个野祠,七分不像样八分不靠谱十分的荒谬,可偏偏一张牌位搞得煞有介事,似乎这天下美滋滋的好事儿全让这牌匾上不知哪里蹦出来的夫人占了个全。
孙泊浮实在难以压抑自己的不屑,好在身边的文烛更是爽利,直接冷冰冰地轻哼一声。巍巍山门里的后生,实在看不上这种鬼头鬼脑的贴近把戏。
一张牌位之下,并列着五张牌位。
这次的字迹好在并不太多,于是孙泊浮还算看得清晰。
灵顺通贶侯之位。
灵顺通佑侯之位。
灵顺通泽侯之位。
灵顺通惠侯之位。
灵顺通济侯之位。
又是不知道哪里见了鬼的五个东西妄自称侯。
灵,神也。
顺,循也。
应天循神,一方小天地中偷得公侯名号,假模假样好似得了天诏。
“泊浮师弟,你看。”
文烛师兄的目光越过孙泊浮,向着祠堂正中看去,声音微微颤抖着。孙泊浮皱了皱眉,能让一名古井无波心止水的策士生出异样,想来便知不是什么好事由。
于是借着昏黄的灯光向上看去,大殿正中一方塑像挂靠倚立在斑驳的墙檐之上。
似乎……
是……
孙泊浮揉了揉眼睛,想要确认看到的奇怪东西。
似乎……
是……
一只大大的蛤蟆。
蛤蟆倒悬着,两腿蹲踞着在墙檐房壁之上,身子倒悬而下,一个大大的头颅,圆滚滚的一双大眼睛向下看着,猩红的信子从大大的嘴巴里吐出来,向着下方悠然扫荡而去。
蛤蟆之下似乎是一个少女的躯体,袅娜的身姿曼妙修长,绿绦般的裙带自腰间飘扬而下,悬荡在半空中,凝脂之肌半露出衣袖,莲藕般的胳膊高高举起,双手举过头顶,十根手指头相互纠缠,两只手掌高高托起。
似乎……两堆米托在两只手掌之中,而头顶蛤蟆的信子,正是舔舐在掌中米粒之间。
“是献曼达印。”
献曼达印?
果然是古里古怪的东西。
“此为密宗法印,泊浮师弟请看……”
策士们似乎总是具有不吝赐教的秉性,于是文烛向着孙泊浮身前走进了一步,高高举起手来,指向少女头顶的扭曲成麻花般的双手。
“右手食指与左手中指相合,代表‘东胜神州,右手拇指与左小指相合代表‘南瞻部洲,左手拇指与右手小指相合代表‘西牛贺洲,左手食指与右手中指相合代表‘北俱泸洲。
“结献曼达手印时,两手手掌放入些许米,代表大千世界所有的珍宝,俱在一手之间。”
实在是一个难以模仿的姿势,孙泊浮几次试图仿着雕塑的模样拧成这麻花般的手印,却都以失败告终。
难为了不知何方请来的塑像匠人,竟然能塑成这般栩栩如生的模样。
沾了密宗的架势,却又是求财得财的乞望把戏,不伦不类。
东胜神洲,南瞻部洲,西牛贺洲,北俱泸州。
这是中州大陆未曾开化之时,居住在这片大陆上的先祖们靠着有限信息勾勒出的天下分布,如今可以行车走马的官道在中州大陆上密布蔓延,行人的足迹可以到达中州大陆的每一个角落,曾经的幻想在脚步的丈量下逐一破灭,于是曾经神秘的四洲之说便仅仅残留在各种稀奇古怪的说辞之中。
孙泊浮并不喜欢这般惹人讨厌的装神弄鬼勾連心思。
不知道哪里封诰出来的没名没姓的夫人,不知道哪里蹦出来的没名没姓的妄自称侯的东西,又不知道秉承了哪支密宗的什么见鬼的手印。
距离夺目城的距离还远,却偏偏在这个鬼地方看着唬人的江湖把戏耽搁时间,好似时间便像生生不息般,明明是老来怀唱逝者如斯的宝贵东西。
于是孙泊浮转身想要离开。
“不,泊浮师弟,你看。”
文烛师兄手指指向少女塑像的脖颈,单薄的身子横移一步挡在孙泊浮的退路上,好似生怕孙泊浮便要就此错过什么,于是孙泊浮停下脚步,顺着策士纤细的手指向头顶上再次看去,而后孙泊浮很快明白了这位少年策士为何如此介意。
不,这不是少女!
不,准确说,这只是半个少女!
袅娜的躯体与四肢与少女无异,只是……似乎没有看见面容。
面容在哪里?
脖颈之上似乎只混沌一团……
少女的头颅又在哪里?
孙泊浮于是又伸出手来狠狠抹了抹眼睛,复又睁大。
不,这具少女的躯体没有头颅。脖颈之上,似乎是奇形怪状的东西在纠结。
孙泊浮再次狠狠眨了眨眼睛。
是……
是五只蛤蟆在头颅之上纠结成团!
见了鬼的圆滚滚的五双十只大眼睛互相瞪着,见了鬼的粗壮而短小的五双十条后腿纠缠在一起,同样见了鬼的五张大嘴巴里吐出五条细细的红色信子,暗绿色的皮肤让孙泊浮想起朝天宫台阶下永远在阴雨天气中疯狂滋长的暗绿色苔藓。
是蛤蟆!
五只蛤蟆!
没头没脑奇奇怪怪地长在了少女身躯之上,半截脖颈之间就这般平白无故少了脑袋,五只蛤蟆便这般平白无故冒了出来,纠葛着,缠绕着,一起仰首看着倒挂在墙壁之上的另一个硕大的蛤蟆。
二、三、四、五、六……
孙泊浮轻声细细数着。
崇福慈济庆善夫人。
灵顺通贶侯、灵顺通佑侯、灵顺通泽侯、灵顺通惠侯、灵顺通济侯……
孙泊浮看看神龛中的牌位,又瞅了瞅头顶上的雕像。
一只大蛤蟆低首,对着五只仰首的小蛤蟆。
一个不多,一个不少。
孙泊浮有些难以置信地恍然大悟,这神龛中的排位,似乎便应和着头顶上这六只稀奇古怪的蛤蟆。
夫人是只大蛤蟆,五位侯爷是五只小蛤蟆。
这四六不靠的见鬼祠堂竟然是一个蛤蟆窝子。
乱七八糟的祠堂,古古怪怪的摆设。
孙泊浮有些苦恼地捏着眉心,强自压抑下无名的火气,自下山以来似乎总是没来由地碰见这些没得解释的东西。
“泊浮师弟,你看,有蘸。”
红闪低首指着孙泊浮脚下不远处,沉声指引道。
哈,蛤蟆窝子还会有蘸仪,真是天大的笑话!孙泊浮想笑却实在发不出丝毫声音。
祠堂内的灯光依然幽暗,于是孙泊浮只能小心地挪开步子,顺着红闪手指的指引,向地下看去。
神龛之下,香案以外,正对着祠堂大门的空地中心,油腻腻黑乎乎的地板之上,似乎有什么东西堆起着。
是钱。
圆滚滚的圆形方孔钱,银闪闪的四角银锭,黄澄澄的方方正正的金条,夜明珠子红玛瑙绿翡翠一看便堆聚在一起,好似一座小小的山丘。
孙泊浮想要上前一步看个清楚,猛然听得脚下一声怪叫。
“呱——”
“呱——”
出其不意的聒噪的声音。
孙泊浮猛然向后退了一步,左手倒放在身后山剑之上,而后小心翼翼再度俯下身子向下看去,似乎……又是……又是蛤蟆……
五只蛤蟆瞪着好似见了鬼的大眼睛围着小小的山丘,硕大的嘴巴张得好似半张炊锅一般硕大,淡淡的轻飘飘的烟雾从嘴中不断吞吐而出,五股子烟雾轻飘飘淡袅袅地汇聚成一团笼罩在钱山上!
不知道是不是幻觉,眨眼之间,那钱山在薄薄的烟雾之中似乎又壮大了几分,钱串子又多了几串,银锭子又多了个,夜明珠子红玛瑙似乎又多了几个。
孙泊浮揉了揉眼睛,感觉似乎并不确定,可睁眼再瞧,确实眼前的钱山又大了一圈儿。
这是什么见了鬼的蘸!
何宗何门的蘸仪上会冒出五只鬼头鬼脸的蛤蟆!
似乎蛤蟆们察觉到了孙泊浮的目光,于是仰起短短的脖子,抬着硕大的脑袋冲着孙泊浮又是两声呱呱怪叫。
这次孙泊浮反倒看了个清楚,五只蛤蟆背脊之上似乎贴着五枚黄色符纸,于是孙泊浮调整了一下脚步,以一个蹩脚的姿势微微歪了歪脑袋,弯下腰,围着蛤蟆们转了一个圈圈,于是好不容易看清了蛤蟆们身上符咒的字迹。
写下的字并不一样!
东方生财鬼。
西方生财鬼。
南方生财鬼。
北方生财鬼。
中央生财鬼。
字迹却是相同,同样是用朱砂绘就,一样歪歪扭扭说不出的难看难辨。
这是……
孙泊浮拍着脑门儿,于脑海深处模浮现的散碎念头在一瞬间绽现。
“这是茅山宗的五鬼运财之术!”
茅山宗。
又是一个中州大陆上老到捋不清根子的宗门,与昆仑剑宗向产剑仙一般,茅山宗向来盛产念咒捏诀的死道士,茅山地处江南东道金坛茅山之上,宗门不大不小,虽比不得武当山门恢弘,可总有拿得出手的说道,山中九霄万福宫与元符万宁宫号称江南东道魑魅魍魉不可闯的禁地。
茅山本是道教上清一派发源之地,又有“上清宗坛”之说,只是不知这亮堂堂的上清宗坛传人怎么在这荒郊野外建了个劳什子的野祠,养了一窝蛤蟆做起了什么五鬼运财。
五鬼运财术是茅山宗的不传秘术之一,说是不传秘术,想来多半是茅山宗的道师门觉得这江湖把戏般的小术实在有违,不过是驱鬼使怪的腾挪之法,这着实有些损阴德败祖宗荣光。
可是在这见了鬼的野祠里竟然碰见了这些下三滥的东西。
“天苍苍,地茫茫,五鬼在何方……”
门外响起脚步声,伴着不伦不类全不在调子上的歌谣应唱之声。
“太公押来五方鬼,拜请五方生财鬼……”
歌声愈来愈近,步子愈来愈清晰,确定是朝着这祠堂而来。
于是四人急慌慌地打量着屋内,紧忙寻着藏身之所。
“拜请东方生财鬼,拜请西方生财鬼,拜请南方生财鬼,拜请北方生财鬼,拜请中方生财鬼……”
啰哩啰嗦的歌谣,简直让人听得头昏脑胀。
茶芽机警地指了指供着神龛的方桌之下,然后一掀方桌上小桌帘,翻身利落地滚进桌子下头。
孙泊浮随着茶芽一齐滚进方桌之下,还算是个并不宽敞的藏身之地,孙泊浮如此想着。而后文烛紧随其后滚了进来。方桌之下的空间愈发逼仄了,于是本位前哨的红闪最后一个挤了进来,孙泊浮的脑门儿挤在了茶芽的下巴上,文烛的脑袋一下撞进了孙泊浮的腋窝之中,红闪吐息收腹堪堪将露在外头的半个屁股挤进了香案,细心的刺客不忘伸出一只手来落下遮挡的小桌帘儿。
于是四个人总算窝藏进了这挤挤巴巴的藏身之地。
“运來东西南北中方财,日日财,月月财,年年财,五路五方才,有财来,无财去,急急如律令呀嘿,急急如律令。”
来人还在唱着,一句诺皋之号带上多余的“呀嘿”两字反透出令人讨厌至极的轻浮。
乱七八糟的世界,好像道士都不会好好念诵符咒了一般,孙泊浮藏在桌子底下,再次把眉头拧成了一个八字。
“师妹,请进在下小天地一叙。”
又是那个轻浮的声音,原来竟是此间主人。
吱呀呀的一声开门声,祠堂木门打开,透过桌帘儿的缝隙向外看去,是四只脚四条腿两个人进了野祠。
第四十六章半仙,来自千氓山的小道
确实是两个人。
“满生师兄,你怎么也会唱这等无聊的歌子。”
是一个女人的声音,娇嫩嫩爽脆脆似乎年纪并不太大,原来男人的名字叫满生。
“无聊?师妹大大说错了,这金银财宝怎么会是无聊,你看这珠光宝气阵阵铜香,那可是当真有趣得紧呢。”
又是那个轻浮的男人的声音。
“满生师兄,师父寻你寻得紧,你却怎么在这里开起了什么野祠?”
还是一个女人的声音,娇嫩嫩爽脆脆的声音想来定然年纪不大。
满生满生,明明一个憨厚敦实的名字,却做着偷财障眼之术,好一个心怀鬼胎装模作样的老实人。
文烛窝在桌子下头一副腹诽的模样,孙泊浮索性在心中嘀咕出了文烛师兄腹诽的言辞,少年剑客与少年策士一脸的嫌弃,摆明了瞧不上此间主人。
“真珠儿师妹,莫要急慌,你且看看师兄这小天地怎样。”
名叫满生的此间主人声音里满是赔笑,似乎并不愿刻意惹恼了这位名叫真珠儿的小师妹。
这小天地怎样?
明明只是一个蛤蟆窝子,又能怎样!
满生的双腿走到钱山一边,很是巧妙地挡住了身后女人的视线,而后大袖袍一挥,五只片刻之前兀自吞云吐雾的蛤蟆不发一声尽入了这宽大的袖袍之中。
收了?
孙泊浮皱了皱眉,想必是此人也知这五鬼运财之术也是见不得人的手段。
“师兄,我看你这小天地比起咱们元宁万符宫怕是差远了,阴森森黑洞洞,你瞧瞧那墙上塑的都是乱七八糟的鬼东西。”
名叫真珠儿的师妹站在神龛之间,高高举起了一臂,似乎是在指着正北方向墙壁上的雕塑。
确实是乱七八糟的鬼东西,混沌沌一片,没头没脑辨不清晰。
元宁万符宫?
那可是茅山宗里少有的能拿的出手的大关隘。
似乎这两人非但是茅山宗的普通弟子,那更是嫡系中的嫡系。
“这可是招财金蟾。”
似乎并不喜欢少女的指指点点,名叫满生的男人抬高了声音强调着。
“招财金蟾,我看就是几只癞蛤蟆。”
名叫真珠儿的少女气呼呼娇憨憨地如此说道。
真是个爽直的姑娘,不懂得一点儿遮掩,四个少年窝在香案下头,一起不由自主地点了点头。
没错,就是几只癞蛤蟆!
“真珠儿,举头三尺有神明,可不敢妄言。”
名叫满生的男人急慌慌拦住少女的话头,声音里带着一分惶恐,好似生怕真被袖中的几只蛤蟆听到了一般。
什么神明,就是几只癞蛤蟆!
“满生师兄,咱们回山吧。”
又是少女娇滴滴的请求。
“师父这次生气得紧,命我下山来寻你。虽然师父这次发了大怒,可我们都知道师父对满生师兄最是厚爱了,想必师兄回山后,师父顶多也就是发上几通火头,骂你几顿便算啦。”
茅山宗怎么沦落成了这般模样?元宁万符宫也是茅山宗里拿的出手的大关隘,掌宫之人不知是茅山宗哪位真人,怎会瞎了眼睛厚爱如此贪财之辈?
四个少年窝在香案下头,又是一起不由自主地撇了撇嘴。
“真珠儿师妹一路劳顿,想必定是口渴了,这是师兄前日里摘的李子,此间山水颇好,长出来的李子都是又肥又甜,比咱们茅山上的桃子还要好吃。”
没用应承少女的话头,名叫满生的此间主人转而岔开了话头。
“哼,师兄你又骗我,李子怎么比桃子肥。”
娇憨的少女好似一根筋,一句话便被满生绕到了他处。
“此间风调雨顺,养出的李子自然要比茅山的桃子肥。”
不用想也知道,名叫满生的男人又在胡说八道。
什么风调雨顺,荒芜了几茬的庄稼无人收割,流民们像是出了窝的蚂蚁,一撮又一撮地散落到荒原上。
见了鬼的风调雨顺。
“真珠儿师妹,你快尝尝。”
名叫满生的男人催促着,而后眼见着大袖袍一挥,五颗光溜溜的李子从袖子里滚了出来,不待少女应承,男人把李子一个一个抛给少女,少女下意识一一接住。
“满生师兄,够啦,够啦,我可吃不下这些果子。”
少女话语里带着甜蜜蜜的笑意,真是个傻姑娘。
从袖袍中拿出五颗李子……
孙泊浮与文烛互相对视一眼,真是古怪的动作与古怪的数字。
嘎嘣一声脆响。
是少女咀嚼的声音。
“满生师兄,果然没说错,这李子真是又甜又肥。”
少女囫囵的声音瓮声瓮气,似乎是被李子肉塞满了嘴巴。
“这可是听说真珠儿师妹今天要来,我特意去山上摘的。”
又是花言巧语,此处前不靠山后不靠岭,见了鬼的山上。
“满生师兄,你对我可真好。”
少女傻乎乎地说着。
“我自然只对真珠儿师妹好啦,嘿嘿,嘿嘿……”
哈,原来此人不但贪财,似乎……还是个好色之徒……
“满生师兄,你这祠堂建得好生奇怪……噗……”
“噗”的一声,是少女吐出李子核的声音,而后又是嘎嘣一声脆响,又一枚李子囫囵着吞进嘴里。
傻乎乎的吃货!
孙泊浮在心里狠狠骂着。
“满生师兄,你这李子真好吃,这祠堂建得好生奇怪,怎么又是夫人又是侯爷,咱们茅山宗向来清守一山,可不识得这么些贵人。”
少女的眼神儿似乎比脑子要灵光许多,抬眼瞅见了神龛上的牌位。
什么贵人,就是给蛤蟆立下牌位!
乱七八糟的世界,神佛多如狗,王侯遍地走。
孙泊浮在香案下如此想着,有一瞬间甚至想钻出香案,看看这来自茅山的少女到底是个什么模样,带着这如此迷迷糊糊的脑子怎能从遥远的江南东道摸到这荒原边际。
真是傻人自有傻福。
“这几位是我满生的恩人,我下山之时身无分文,便是靠了这几位贵人接济才能在此地立足,你瞧这些财宝,便是贵人施舍接济于我的呢。”
哈,真是隐晦的说辞,哪里是什么接济,明明是用了五鬼搬财之术,腾挪障眼之法。
“满生师兄,咱们茅山宗恩怨分明,噗……”
又是一枚李子核儿吐出来的声音,而后嘎嘣一声脆响,听着又是一枚李子塞进了嘴里。
吃得真快……
孙泊浮和文烛一起挠了挠头。
“满生师兄,咱們茅山宗恩怨分明,这次回山之后,咱们定当在元宁万符宫中办场大大的法事为贵人祈福,噗……”
又是一枚李子核儿从少女嘴里吐出来,而后又是嘎嘣一声脆响,第四枚李子塞进了少女嘴里。
吃得确实快……
李子核落在地上蹦了几蹦,落在了香案之下桌帘儿边沿儿,停在孙泊浮的脚尖之前,四个少年们微微挺直了身子。
好在并无动静。
“祈福那是自然,只是……只是……真珠儿师妹,这次我就不回山啦。”
满生搓了搓手,似乎在斟酌着合适的言辞。
“不回山了?噗……”
少女的声音里满是疑惑,而后又是一枚李子核儿从少女嘴里吐出来,而后又是嘎嘣一声脆响,第五枚李子塞进了少女嘴里。
“不回山了?”
少女继续问道。
“是啊,你看我这方小天地,金银不缺,香火旺盛,虽然比不得咱们元宁万符宫,可也是各有各的自在,师妹你回去跟师父说……不不不,师妹,你也别回去啦,嘿嘿……”
话头在犹豫之间,满生突然又是两声怪笑。
“师妹你也留在此地陪师兄可好。你一向知道在山上之时师兄对你便是最好的,你看咱们留在此地,生上一两个娃娃,多积点钱财,再把这小天地好好修缮修缮,假以数年此处怕也比那元宁万福宫差不了多少。到时候我便是此间掌宫真人,你便是此间掌宫真人夫人,师妹你说这可好不好,嘿嘿嘿……”
又是几声令人恶心的怪笑,而后是肢体纠缠衣衫摸索的声音。
“师兄,你干什么,噗……”
少女挣扎着,期间不忘吐出嘴里的第五枚李子核儿,最后一枚李子也让少女吃了个干净。
真是个喜爱美食的好姑娘。
孙泊浮在心里由衷赞叹着,右手反握住背后山剑,红闪抽出腿间匕首,茶芽将手伸进腰囊之中,三位战斗成员一起忙活着让狭小的空间更显逼仄。
好在能吃的少女似乎力气也并不小,几下挣脱狠狠将满生推了开去。
“师兄,你再过来,我可要把这个打开了!”
隔着香案之下桌帘间的缝隙,孙泊浮隐隐看到少女挣脱了满生的纠缠,似乎向后退了两步而后,将一枚红色卷轴样的东西高高举过头顶。
“师妹,这是什么?”
名叫满生的此间主人声音中似乎带着明知故问的戒备。
“这是师父下山之时赠予我的雷法卷轴,名曰上清巽宮玉闕五雷法,法中祭辛忠義为主帅,收符十二道,共有玉清兴雷玉符、上清举雷宝符、风雷心印、玉清巽华內篆、风雷轰令洞章、九霄通化洞章、三洞皇灵洞章、上清统元洞章、上清神令洞章……
“师父说,你下山三年,不知心性是否已变,若有差异便命开了此卷轴请下十二道天雷将你制裁。”
茅山宗素以雷法闻名,役神兴雷是绝活中的绝活,孙泊浮自然是知道的。少女口中的辛忠義为清微源流中的雷部猛吏都督,下辖的十二道雷符自然是非同一般的引雷之法,难为了这蠢乎乎的吃货少女,竟然可以一口气说出诸种雷符之名,分毫不差。
“哼,十二道天雷,师父好狠的手段。”
名叫满生的此间主人声音中隐隐露出几分凶狠戾气。
“不不不,满生师兄,师父并没惩戒之意,种种苦心只是盼你浪子回头。”
“苦心?回山?是把我诓骗回山之后引十二道天雷把我劈成外焦里嫩的蠢货?”
“师父不是这样想的。”
少女握着雷法卷轴争辩着。
“师父说,满生师兄生性淳朴,只是心性急了一些,十年之期眼看已到,师父早已打定主意将元宁万符宫的一脉雷法悉数传你。”
少女急吼吼地说着,似乎生怕将这眼前的误会嫌隙扯得更大了,可回应少女的是满生更加狠戾的声音。
“哼,忠厚?我入山十年,只是劈柴烧火像个火工,烧水煮饭像个厨子,打扫厅堂卧设像个杂役,你看我哪里有半点元宁万符宫亲传弟子的模样?”
“将元宁万符宫的一脉雷法悉数传我?他十年之间未曾传我半分法术,怎么此时便要发了善心?怕也不过是诓骗我回山的说辞!”
激昂的回应更像是控诉,伴随着更加狠戾的语气。
“若不是我偷学了这五鬼运财之术,这十年来怎能得到这些?”
“师兄,你偷学五鬼运财这般禁术?”
少女似乎恍然大悟一般看向祠堂中的钱山,声音中多了几分惶恐之意。
“当然是禁术。嘿嘿,师妹,我本想留你性命,可你既然知道了,那便不可再留你活口。”
什么知道了这等秘事,明明是你自己硬要说出来的秘密。
想来此人已然动了杀机,却偏偏要找个动手的好由头。
孙泊浮藏在桌案底下,与文烛一样同时翻了一个大大的白眼儿,这名叫满生的此间主人还真是个油滑卑鄙的奸诈小人。
“师兄,你别过来,你再过来我可便打开这雷符啦。”
少女往后退却着。
“哼哼,打开雷符,你以为这雷符是你说开便能开的?”
满生步步紧逼,话语中带着有恃无恐的得意。
“真珠儿师妹,我问你,你刚才吃下的是什么?”
真是明知故问的问题。
“自然是李子。”
真是多此一举的回答。
“真珠儿师妹,这李子是不是又肥又甜哪?”
轻飘飘冷冰冰的声音中再也不掺杂半点谄媚之意。
“真珠儿师妹,你当真以为吃下去的是李子吗?”
祠堂中突然静了片刻,半晌之后,空荡荡的祠堂中再度响起满生狠戾的声音。
“满生师兄,你给我……你给我吃下的是什么东西?”
少女捂着胸口突然跪倒在地,苍白的脸色浮现在明眸皓齿般的面容之上,手中的雷符卷轴脱手,哗啦啦滚落在地上。
有变故!
孙泊浮与文燭面面相觑。
“不是李子?”
孙泊浮向身边的策士问道,策士们总是自诩为明亮的眼睛清醒的大脑,可此时此刻文烛明亮的眼睛泛着迷茫的神色,清醒的大脑似乎在绞尽脑汁想着此中关节。
文烛师兄也未看破!
“真珠儿师妹,你还是这般贪嘴。”
一声阴阳怪气至极的感慨。
“记得在元宁万符宫的时候你便是这般贪嘴。每到晚上我总要在厨房的炊锅里留下半块蜜饯蒸糕,捂在蒸锅里用小火慢慢烘透了冒出香气,再用小碗盛上大碗扣住以防被人发现,端到你卧房门外,学着夜猫子叫上三声,你便打开小窗儿接过碗筷一股脑儿吃掉。你吃东西总爱吧唧嘴,生怕别人听到,便又让我学几声夜猫子叫遮掩,如此一个月,你这卧房之外夜夜都有夜猫子浪叫。
“后来师父说这元宁万符宫里怎么老是闹这古怪的夜猫子,便差了大师兄捉猫。我被大师兄闷头一扁担砸在地上,头上鼓起的大包足足疼了一个月,是你偷了药房里的金疮药给我治伤,手指头抿了药膏抹在我额头上凉飕飕的。你生怕我疼,还不忘鼓起嘴巴在我那大大的脑门儿上吹上几口气,那又是暖烘烘痒挠挠的,直气得大师兄一个月都未和你说话。
“真珠儿师妹,那时候的日子可真好啊。”
满生慢悠悠地说着,明明说着真好,可那该死的冷冰冰轻飘飘的声音里实在听不出一丝一毫真好的意味。
“满生师兄,你给我……你给我吃下的到底是什么东西?”
少女躺在地上,声音愈加虚弱了,脸色愈加难看了,她试图挣扎着起来伸手拿起滚落在及不外的雷法卷轴,可满生伸出一只脚来便把卷轴踩在了脚下。
“吃的什么?
“你既然知道五鬼运财之术,你吃下的自然便是五鬼财运啦。”
带着一丝难以压抑的得意之情。
五鬼财运?
什么见了鬼的说辞。
孙泊浮与文烛眼睛瞪着眼睛,明亮亮的眸子里是对方各自一脸茫然的神色。
“天蒼苍,地茫茫,五鬼在何方……”
又是不着调的歌声在狭小的祠堂内响起。
“师兄,师兄你别唱啦,我心里闷得慌……”
少女扑通一下彻底栽倒在地上,捂着心口苦苦哀求着。
“太公押来五方鬼,拜请五方生财鬼……”
不着调的歌子依然在唱着,毫无要停下的意思,反倒似乎声音都要大了几分。
“师兄,疼……疼死我啦,你快别唱啦……”
这古怪的歌子像是某种魔咒,少女在地上打起滚儿来,原本明艳动人的面容扭曲成一副古怪的模样。
“拜请东方生财鬼,拜请西方生财鬼,拜请南方生财鬼,拜请北方生财鬼,拜请中方生财鬼……”
该死的不着调的歌子继续唱着。
啰哩啰嗦的歌谣,简直能把人唱得头昏脑胀。
“疼死我啦,疼死我啦,不要再念啦。”
少女的声音已然嘶哑,发鬓散乱着粘着脸颊上湿漉漉的汗水,一副狼狈不堪的模样。
“运来东西南北中方财,日日财,月月财,年年财,五路五方财,有财来,无财去。”
喋喋不休的歌子唱得愈来愈是啰唆,少女哭喊的求饶声音愈来愈是嘶哑。
孙泊浮左手反探身后,水剑已在掌中,他有种不太好的预感,于是气机在体内运转,下一瞬间便要破案而出。
文烛伸手突然将孙泊浮狠狠拦下。
“急急如律令呀嘿,急急如律令。”
歌子在此时此刻欢快的结尾!
“啊——”
少女发出了一声撕肝裂肺般的惨叫,而后是一股血柱突然从胸口喷涌而出,好似身体爆裂一般,一个硕大的伤口突兀地出现在少女心口上,喷溅而出的血瞬间染红了少女洁白的衣裳,少女以奇怪的姿势在血泊之中挣扎扭曲两下,而后一副原本明亮的双眸圆睁着,就此慢慢失去了光泽。
死……死了?
变故发生得实在太过突然,突然到四个少年们只能做出睁大眼睛的下意识反应。
“呱——”
“呱——”
似乎……是蛤蟆的叫声。
“呱——”
“呱——”
“呱——”
确实是蛤蟆的叫声。
五只蛤蟆从少女的心口中钻出,短小的四肢,肥胖的躯体,一只只从少女的伤口处以蹩脚的姿势钻出。
一颗热乎乎的冒着热气儿的心脏被五只蛤蟆从少女心口中抬出,而后蹦跶,蹦跶,送到满生脚下。
满生俯下身子接过心脏,纤细的五指在被薄薄的鲜血浸润,几滴鲜血顺着指缝啪嗒啪嗒掉落在黑黝黝的地上。
“那不是李子,那是五只蛤蟆。
“这是五鬼运财之术!”
文烛以极低的声音颤抖着说道。
少年策士终于识破了,只是这次的时间似乎有些晚了。
这是五鬼运财之术。
只是这次搬运的非是东西南北中方财……
而是少女的心脏。
第四十七章恶童们的骗术,我们一样来自千氓山
心脏握在满生手中。
余温未散,冒出一股淡淡的热气。
孙泊浮握着水剑的手在不受控制地颤抖着,于是他狠狠用右手握住左手,可身体似乎还在颤抖,他咬了咬舌尖,试图让疼痛驱散这该死的恐惧。
可身体还是不受控制地颤抖着。
不,不是自己在颤抖。
是文烛纤瘦的身体裹在宽大的大袍中微微颤抖着。
这位明亮的眼睛与清醒的大脑同样感受到了无法压抑的恐惧。
“文烛师兄……莫要再抖啦,再抖香案就要翻啦。”
孙泊浮小声提醒着。
“我才……我才没有抖……”
聪明的策士依然嘴硬,可身体诚实地继续颤抖着,于是桌案微微地同样颤抖着。
蛤蟆变成李子,吃下去的李子又变成蛤蟆,蛤蟆再从心口窝里钻出来。
乱七八糟的事情。
这到底是个什么乱七八糟的世界。
孙泊浮在心里狠狠咒骂着。
“热腾腾的呢,真像元宁万符宫里的蜜饯蒸糕。”
名叫满生的此间主人托着手中血淋淋的物件儿喃喃自语着,不再是轻飘飘冷冰冰的声音,呢喃之中带着一分哽咽。
奸诈卑鄙的小人,竟然还会有恻隐之心?
“呱——”
“呱——”
又是聒噪的令人烦乱的蛤蟆叫声。
聒噪到似乎永远不会停止。
五只蛤蟆一字排开,蹲距在满生身前脚下,于是他似乎明白了什么,恍然大悟一般用左手狠狠拍了一下自己脑门儿。
“失礼,失礼,真是失礼。”
他急忙冲着地上的蛤蟆赔礼说着自己的不是,摆出一副孝子贤孙般的模样,孙泊浮险些没有背过气去。
这样的东西怎么会是茅山元宁万符宫里出来的弟子?
那可是“上清宗坛”!
“千氓山恶童满生,恭谢五通郎君救命之恩。”
一声恭恭敬敬的道谢,而后是更加恭恭敬敬地撩起衣衫前摆,而后更加恭恭敬敬地跪拜而下,恭恭敬敬地俯身磕了三个头,右手依然不忘紧紧握着那颗血淋淋的心脏。
茅山元宁万符宫的道士竟然向五只蛤蟆叩头请安?
千氓山?
又是一个熟悉的不时传入耳中的地名,孙泊浮窝在香案下头再一次狠狠皱了皱眉头,这该死的巧合。
恶童?
可明明眼前的满生已经是一个成年人的皮囊!
“呱——”
“呱——”
似乎是收到了满生的恭敬孝意,五只蛤蟆怪叫两声,聒噪的叫声中隐隐带着一丝很是满意的意味。
而后五只蛤蟆再次蹦跶,蹦跶,蹦跶……蹦跶到到钱堆边上,围拢而起,蹲居而下,张开了各自大大的嘴巴,于是五道淡淡的烟雾再次从五张大大的嘴巴里吞吐而出,烟雾在钱堆中聚合,云山雾罩般遮掩着钱堆。
“真想再给师妹蒸一碗热腾腾的蜜饯蒸糕呢。”
又是哽咽的自言自语,好似这位名叫满生的真小人过足了假君子的虚伪瘾头,可似乎又没有那般虚伪……
“元宁万符宫的小道姑重要还是这堆成了山的金银珠宝重要?”
又有陌生的脚步声传来,而后是野祠木门再一次吱呀一声打开,似乎是熟门熟路般的自在。
“自然是堆成了山的金银珠宝重要,鹿胎儿。”
听到陌生的声音,名叫满生的此间主人换上了一副冷冰冰的声音如此说道。
鹿胎儿?
又是个什么见了鬼的破名字。
“我还当你这千氓山恶童寨里钻出来的野孩子去了十年茅山,真修出了见鬼的道心佛性呢。”
刚刚进来,名叫鹿胎儿的男人带着浓浓的讥讽味道。
“迎亲的已经到了李家酒肆,今晚黄阿大、黄阿二的迎亲礼就要到送酒肆,咱们该启程了。”
黄阿大、黄阿二?
又是两个熟悉的名字,熟悉到似乎就在脑海中时隐时现。
迎亲的?
李家酒肆?
又是一连串的熟悉的名字。
散碎的念头连缀成线,一瞬间在脑海中陡然浮现!
“黄阿大、黄阿二,二十年前你们做盗匪时可曾念过盗亦有道……”
荒原之中,剑仙少女对着跪伏在地的夺目城管家如此喝问道。
“明日苦侯大人大婚,我们奉公子之命出城采买,送予新夫人旧家之中……新夫人家在前方不远,十里坡李家酒肆的闺女……”
荒原之中,夺目城的两位管家如此回答着剑仙少女的盘问。
眼前的满生与名叫鹿胎儿的陌生男人竟然识得那两位早已化为血腥碎屑的夺目城管家!
他们……似乎竟然在打夺目公子迎亲大礼的主意!
“可是这些……”
满生看着钱山略有犹豫。
“几串铜钱子碎银子便割舍不下,当真是在茅山宗这个穷乡僻壤里过惯了穷日子的。”
名叫鹿胎儿的男人又是浓浓的讥讽味道。
“我茅山宗可是‘上清宗坛,我看你那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的李家酒肆才是什么窮乡僻壤!”
似乎是实在忍受不了鹿胎儿怪里怪气的语气,名叫满生的此间主人出言顶撞。
“啪”!
一声清脆的耳光,透过香案桌帘下的缝隙,隐隐看到一个巴掌高高抡起复又狠狠拍下,满生的脸上狠狠吃下一记分量足足的耳光,而后是更凶狠的讥讽与更刻薄的诅咒接连而来。
“我茅山宗?真会给自己找一顶干净的帽子!见了鬼的‘上清坛宗,在茅山做了十年苦力还真拿自己当劳什子宗门之人?
“我告诉你满生,你就是千氓山恶童寨里的野孩子,你生是千氓山野种,死也是千氓山的野鬼,只要是那个鬼地方呆过一天,一辈子都被那鬼地方缠着魂魄!”
喋喋不休恨意十足好似冤魂诅咒一般的警告。
“高贵?你就是那个从狗屎里头扒拉肉渣渣填肚子的野孩子,你就是能为了几粒麦粒儿便能动剔骨刀子杀人剥皮剔骨的野小子,一条血水洼洼里抓出来的蛆虫都能混着口水舔上十天的饿死鬼贱种,也敢自称茅山?
“装惯了人模人样,便真不知道自己是个没心没肺没血没肉的贱种恶童啦?
“我是千氓山的野种,黄阿大、黄阿二也是千氓山里的野种,钱野语也是千氓山的野种,就连巢明夜那个老东西也是千氓山恶童寨的老野种!
“想不认?下辈子重新投胎好人家,再做你的什么‘上清坛宗的高贵大梦去吧。
“这辈子,咱们谁也洗不掉千氓山恶童寨野孩子的烙印,咱们就是千氓山里走出来的恶童野种!”
恶狠狠的声音,比方才甩出去的巴掌还要凶狠的语气。
凶狠至极的诅咒,好似自己从不是这光天化日之下的人。
贱种,恶童,野孩子,野种……
肮脏而又要命的词汇一股脑地疯狂砸在自己身上,好像自己本就是不值钱的肮脏卑劣的下贱东西一般。
真是一场奇妙的交谈,奇妙到比见到五只蛤蟆从人身子里钻出来还要奇妙的奇妙!
“是,我们都是千氓山恶童寨的野孩子,一辈子都是走不出千氓山的野种。”
漫长的沉默之后,是满生落寞的声音,而后古怪的野祠里再次陷入古怪的寂静,时间长到孙泊浮已然看到满生手中握着的心脏渐渐失去了热气,血红的颜色逐渐变为黑褐色,透过指缝渗下的血滴逐渐凝结变为血痂,一只血淋淋的手在沉默中垂下。
“走吧,时间不多了,咱们该去李家酒肆了。”
是鹿胎儿打破了沉默。
“记着,我是李家酒肆的伙计,你是我请来降魔的茅山大仙满生,我们从不认识,我们只是碰巧相见。待黄阿大、黄阿二入了店,咱们便劫了迎亲大礼远走高飞。黄阿大、黄阿二早就提醒过此地的夺目公子有些邪乎。”
原来他们是在计划劫财,而黄阿大、黄阿二早就有反心……
邪乎?
看起来此次的满生与鹿胎儿似乎也正不到哪里去吧,真是大邪撞见了小邪,一屋子的古里古怪。
又是一场为财而来的骗术……
只是他们看起来还并不知道,夺目城的采买管家曾经早已被荒原中的流民撕成了永远拼凑不齐的碎片。
“和你的小师妹再见吧,干净的满生大仙。”
又是一句带着恶意的讥讽。
于是在短暂的片刻的沉默之后,满生突然恶狠狠地吼叫起来。
“我是千氓山恶童寨的满生!
“我是千氓山恶童寨的野种贱货饿死鬼满生!
“发财发财,我要他娘的发财!”
于是,他将手中的心脏摔在脚下,然后狠狠一脚将那颗心脏踢开,血淋淋的物件重重撞在门板上而后反弹到祠堂当中的空地上,而后心脏在地上滴溜溜打着旋转,似乎像永远停不下的陀螺一般……
(未完待续)
(责编:空气)
下期预告
孙泊浮等人在祠堂中意外听到了鹿胎儿和满生的劫财计划,他们会如何应对?而二位管家早已身死,又会给这次行动带来什么变数?精彩尽在下期《山上的少年·夺目卷(柒)》。
分类:经典原创 作者:八刀红茶 期刊:《今古传奇·武侠版》2021年5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