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阔嘴,旗杆尾。
钟馗脸,棉花肠。
大肚能容乾坤会,
梁上驱邪吓退鬼。
——滇区童谣
I
说起来,那次去云南,完全是为了卡瓦格博。
可是到了香格里拉时,我因为高反,引发了急性肠胃炎,已经不能动弹了。这对我的确是一次意外。因为仅在一个月前,我从利马直飞印加古城库斯科,一路辗转上了马丘比丘。在海拔三四千米的地方,身体并没有任何反应,甚至未服用类似红景天的高反药物。可这次云南的行程,尽管做了充分的准备,却事与愿违。
但我还是坚持随队上了德钦。到达驻地,便开始发高烧。
大约折腾到了半夜,人才睡了过去。第二天醒来,已是接近中午时候。照顾我的是当地的藏民德吉大婶。她会的汉话不多,表达却很恳切,因此足以交流。我喝了一碗她为我熬制的鸡汤,据说里面放了当地的藏药草,对缓解高反有神效。这滚热的鸡汤,喝下去,立时感到好了很多。
有人敲门进来,是拉茸卓玛。她是我们队里的人类学家雷行教授的研究生,也是当地的土著。卓玛看见我的样子,似乎很高兴,一边说,昨天看您脸色煞白的,吓死我。今天就这样好了,是有卡瓦格博保佑呢。
然后她便热情地用藏话和德吉大婶交谈。我才知道,大婶是她的“阿尼拉”,也就是姑妈。
没待我问起。她便告诉我,同伴们都去了附近的白马雪山垭口。回程的观景台,据说是看卡瓦格博最好的地方。我在心里叹口气,觉得这一场病得十分煞风景。
卓玛大概看出了我的失望,说,毛老师,我陪你到村里走走吧,远远地看雪山也很美。
卓玛没有说错。在这个村落的任何一个角度,都能看到卡瓦格博。
她站在一块高岩上,高兴地指给我说,我们的运气不错呢。是的,大约是季节将将好,并没有搅扰视线的云雾,“太子十三峰”看得十分清晰。峰峰蜿蜒相连,冰舌逶迤而下,主峰便是卡瓦格博。
我远远望去,不禁也屏住了呼吸。雪峰连接处,冰舌逶迤而下,是终年覆盖的积雪与冰川。这样盛大而纯粹的白,在近乎透明的蓝色的穹顶之下,有着不言而喻的神圣庄严。
我静静看了一会儿,说,这村叫“雾浓顶”,今天倒是给足了面子,一丝雾没有。卓玛便笑了,说,老师,您这是作家的说法。我们这“雾浓顶”,其实是藏语的音译。“雾”是菩萨的意思,“浓”是下去了,“顶”和“邸”一样是高地,合起来就是菩萨下去的地方。
我问,菩萨下去了哪里呢?
卓玛遥遥一指,说,村里老辈人说,那边有个水塘,现在已经干了。菩萨被一个女人惊动了,从那里下去,飞去峡谷对面的飞来寺了。
这村落里错落着民居,都分布在山坡上。卓玛说,整个雾浓顶,也不过二十多户人,从她记事时就是这样。
白色房屋掩映在层叠的青稞地里。冬天的田地,是土黄色的,远望广袤无边。大约因为刚收获过,近观不很丰盛。有些野雉在地里啄食,并不怕人,看到我们过来,也没有退避的意思,反而好奇地昂起头,看着我们。看够了,晶亮的眼睛一轮,并又低下头,在地里刨生计去了。
在一处空旷的田野里,我看到了一尊精美的四面佛像,晾在天棚下面。说是精美,是因形容笔绘端穆。但身体还有镶卯拼合的痕迹,应该还未来得及塑上金身。我正看的时候,卓玛接到了电话,她说,老师,我姑爹请我们去他家里坐一坐呢。
我便随着她,走到一幢半坡上的房子前,门口蹲着一只黑狗懒懒地晒太阳。看到我们,立即站了起来,大声地吠叫。卓玛对它说了句什么。它便又顺从地趴了下去。我们就看见德吉大婶迎了出来,手里还端着一只竹匾,里面金灿灿的,是新收的玉米。
这房子如同村里多数的民居,白墻灰瓦,有个坡屋顶,大约用来晾晒,各色粮食在阳光底下纷呈,煞是好看。相对先前所见,干打垒的外墙算是朴素的,并无浓烈修饰,只开了几扇黄绿的藏式方窗。屋子边上就有白塔和焚松枝的香炉,院外整整齐齐码着木柴,是为过冬备的。
德吉大婶领我们走进门,是个过厅,穿过去豁然开朗,是挺宽敞的客厅。靠窗一长排藏式长椅和茶几。午后浅浅的阳光,恰照射进来,落在墙壁上。挂着斑斓的壁毯,是藏传佛教的故事绣像。迎面则是木雕佛龛、壁柜。房间正中的炉里生着熊熊的火,坐在炉上的水壶正咕嘟咕嘟地冒着热气。一个面色黎红的老人,看着我们,高兴地道一声“扎西德勒”,便站起身来。我也双手合十予他还礼。
之后便充分领略到了藏民的好客。这位朗嘎大叔,似乎将家里好吃的东西都拿了出来,甚至包括刚熏制好的藏香猪肉干。当然少不了的是酥油糌粑。卓玛大约看出我一瞬的犹豫,便和她姑爹说了句藏话。然后对我说,老师,您肠胃还没恢复,这个难消化。不用勉强。
朗嘎大叔哈哈大笑,道,你们城里人……
然后他也放下碗,脸上是一言难尽的宽容表情。为了不让他失望,我立时模仿他,将奶茶倒了小半碗,依次倒进了酥油、炒面、曲拉、糖,用手指拌匀,捏成了小团。味道竟是出乎意料的好,有一种馥郁的芳香与酸脆。又学他灌下了一杯青稞酒,热辣辣的。
朗嘎大叔格外喜悦,眯起眼睛,对我竖起大拇指。他的话也多起来,原来竟能讲很不错的汉话。他说,我能来他很高兴,可以和他说说话。村里农闲,整个雾浓顶已经没什么人了,都去转山了。
我便问,您为什么没有去呢?
他眼里的光便有些黯淡,告诉我说,他的风湿病犯了,走路都很困难,最近越来越严重。他又叹一口气,说,一定是年轻时猎杀了太多的动物,这是卡瓦格博的报应。
看他低头不语的样子。卓玛便用藏语和他说了什么。大约是在劝说,他便渐渐神色缓和,又和我们谈笑风生。我们临走时,他拿出了弦子,引吭为我们唱了一首德钦本地的民歌。因卓玛的翻译,我依稀记得其中的一句歌词:“我是雪山上的雄狮,没有了洁白的雪山和冰川,雄狮怎能存活?”
大叔拄着拐把我们送出来。走出了好一段,我们回过头,看他还站在高坡上目送,卓玛叹息一声,说,其实姑爹这样的康巴汉子,不能去转山,是很折磨的事情。
我想想说,老人年纪确实也大了,在外面万一有个闪失……还是在家里放心。
卓玛摇摇头道,我们对生老病死,都看得很开。能在转山路上死,在卡瓦格博脚下死,是很幸福的。姑爹苦的是,身体上不了路。
我们在回程途中,看见一座小房子,孤零零地坐落在路边。与雾浓顶普遍两三层的屋宇相对,它显得尤为低矮。只開了两扇窗,也没有装饰。倒是屋后有一座很大的白塔,耸立着。比起房屋,白塔更为洁净,像是有人着意打理。上面飘着经幡,在太阳底下若隐若现地闪着晶莹的光。
而吸引我的,是这房子的坡顶上,有一尊雕塑。这是周边其他房子上所没有的。它黑乎乎的,像是某种图腾。在我有限的关于藏传神佛像的知识储备里,似乎了无印象。它更像是一只动物,确切地说,是一头老虎。它虽体量不大,但有双怒睛,突兀地张着大嘴,面目可称得上狰狞。
这时,一股山风吹过来,吹进了我的领口,让人一个激灵。我回过头,问卓玛这是什么。
但卓玛脸上有迷惑的神色,愣愣的。这时她回过神来,说,瓦猫。
瓦猫?是种……神兽?我问。
她说,是,但不是我们藏族的。这些年我跟着教授,在大理、玉溪、曲靖考察时都见过。在呈贡马金堡也有,叫“石猫猫”。但这一只,应该是昆明龙泉的形制。
我说,你不讲的话,我还以为是老虎。猫兼虎形。
她点点头,说虎也不错,“降吉虎”驱邪嘛。它是云南汉族、彝族和白族的镇宅兽,自然是模样恶一些。多半是在屋顶和门头瓦脊上。这大嘴是用来吃鬼的。大门对着人家屋角房脊,一张嘴吃掉。要是向着田野,有游魂野鬼,也要安一只镇一镇。
我说,这样说来,还真是只霸道神兽。
她说,可是……究竟不是我们藏族的东西,我不记得以前有。这房子,是村里五保户仁钦奶奶的。
可能是听到了我们的声音,门这时打开了,有人探出了头。是个很老的老太太,身着一件很厚的氆氇藏袍。她佝偻着身体,抬起头看着我们,说了句什么。我看到她一只眼睛里有白色的翳障,应该是看不太清楚。另一只眼睛,却有些警惕的鹰隼般的目光。卓玛走近了,和她亲切地交谈。她这才点点头,看着我,眼光柔和了,竟然绽开了笑容。黑黄的脸上,沟壑般纵横的皱纹也因此舒展开来。她掀起衣襟,擦一擦眼睛,似乎想要仔细再看看我。
卓玛走过去扶着她,说,我跟她介绍说,您是城里来的教授。奶奶可喜欢读书人呢。
她于是指着屋顶上的瓦猫,跟仁钦奶奶说了一会儿。
奶奶沉吟一下,点点头,对卓玛说了句什么。卓玛就笑着对我说,奶奶问,您是从哪里来的?
我想起此次云南之行的起点,不假思索答道,昆明。
这一回,奶奶好像忽然听懂了。她走近我,仰起脸,望着瓦猫的方向,开始用极快的语速说话。我自然是听不懂,看我茫然,她改成用手比画。因为她过于急切与激动,卓玛已经来不及翻译。奶奶一跺脚,直接捉住我的手,就将我往她屋子里拉。
我们走进去,屋子里的光线,十分昏暗。漾着一股气味,是酥油混合着年迈的老人特有的气息。墙上是一幅班禅喇嘛的画像。佛像前摆着三枚铜碗,里头盛放的是给佛的供奉。
奶奶跪坐在火炉后的壁柜前,一只只打开来翻找,同时嘴巴里嘟嘟囔囔的。良久,终于有了发现。她小心翼翼地将手伸进去,拿出了一样东西。是一个牛皮纸的信封。她站起身,将这只信封塞到我手里。
信封上印着“迪庆藏族自治州文化馆”的字样,一角已经磨损了。借着微弱的光,看到上面用钢笔写着一个昆明的地址,字体很工整,但有洇湿的痕迹。没待我细看,她又开始很快地说话,间或我只能听见她在重复“昆明”二字,然后用热切的目光看着我。卓玛说,老师,奶奶拜托你把这个信封,亲手交给地址上的人。
卓玛想想,跟奶奶说了几句话,想将信封从我手上接过来。
奶奶似乎生气了,使劲拨开了她的手,执意将那封信放在我手里,让我牢牢地攥住。我将手也放在她的手背上说,奶奶,您放心。
她便又绽开了笑容,如同初见我时。而后想起了什么,打开炉子。我知道,这是要打酥油茶,要做糌粑招待我们。
我们离开的时候,仁钦奶奶手里执着一串佛珠,踉跄地跟了几步,嘴里依然喃喃念着什么。卓玛说,奶奶在给我们祈福呢。
我连忙对她双手合十。奶奶的面目忽然严肃了,指指我手中的信封。
待我们终于走远了,卓玛像有些抱歉似的说,其实我刚刚和奶奶讲,您是远道来的香港客人。可能没时间去帮她送信,不如交给我邮寄。可是她怎么都不听我,老师,给您添麻烦了。
我说,没事。我返程还要在昆明待个几天,再回去。难得奶奶相信我这个陌生人,定不辱使命。
第二天,我们驱车去了明永村。招待我们的是雷行教授的一位旧识,村主任大丹巴。大丹巴头发花白,也是个老人,却是十分强干的样子。穿着一件迷彩服,脚蹬解放鞋。步下生风,说起话来,也是掷地有声。看他挺直的身板儿,问起来果然有过参军的经历。
“明永”,在藏话里是“神山卡瓦格博护心镜”的意思,近年因为附近的冰川观光而声名大噪。这个五十多户居民的小村落,深居山坳。过去交通十分不便,游客从布村过澜沧江大桥后,得跟随马帮步行翻山才能到达,路途艰辛。当地的旅游事业,自然不成气候。后来因为德钦到明永的简易公路修通,游客蜂拥而至。村民靠为旅游者牵马和门票分成,赚了不少钱。
我们等村主任时,看见村口的白塔旁,一些村民三三两两或站或坐,男的在抽烟,女的手里没有闲着,在做些针织的活儿。他们眼睛不时望着大路,身后的几匹马,也懒懒地吃着草料。自从公路通了,每天都会有几批观光客。村民们便轮番牵马送上冰川去。这时候,就看见一辆摩托疾驰而来,村民们一拥而起,七嘴八舌。牵马的牵马,鞴鞍的鞴鞍,更多的是召唤彼此。没过多久,就看一辆中巴车进入视线,停在了白塔边上。十多个游客陆续下了车。这边厢,村民们便迎上去。女人们和游客讨价还价,未几便谈好了。男人们便服务客人上马。整个过程行云流水,看出来已经相当熟练。
大丹巴见有新客,便问我们要不要上冰川一游,他来安排。雷教授便说,今天时间紧,就不来凑你这个热闹了。还是跟你去家里,我做新纪录片,要补几个镜头。
我们走在路上,看到一个半大的小子,跟在马后头,和身边的伙伴起了争执。伙伴嬉皮笑脸,他倒有些气急。听他们说话间,不断提到“甲炮”这个词。我便悄悄问大丹巴,是什么意思。
村主任哈哈一笑,说,怕是刚才分马的时候,觉得自己吃了亏。这个词啊,得分开念。“甲”在藏语里头,是指外乡人。这“炮”是胖的意思。
我抬起头来看,果然坐在马上的,是个体态丰满的先生。他自己左顾右盼,是怡然之态。身下的马,蹄子深深陷进泥里,大约有些吃力。
他们现在可精,就怕分到胖子。客一来,赶紧就要抢小孩和小个子女人。
这时候,摄影师打开机器拍马队。一只野虫飞舞着,落在镜头上。摄影师驱赶虫子,有些手忙脚乱,吸引了众人的目光。先前那个半大小子,干脆将头伸到了镜头前,脸上是好奇之色。
村主任便呵斥他,洛桑,人家在拍电视,捣乱想要挨揍!
他用的汉话,倒像是当着外人面训孩子的家长。这孩子便嬉笑地躲开了。
雷教授便说,这来看冰川的人,比我上次来,又多了好多。
大丹巴叹口气道,越来越难管。抢客不行,抽签也不行,都怕吃了亏。
卓玛道,这条路是当年跟“斯农”抢来的,也难怪他们。
村主任说,一九九八年通路,这一晃二十年过去了,家家做牵马生意。地不耕、羊不放。
雷教授说,做旅游还是有风险,望天打卦。我老家在粤北,也是自然村,跟风搞古镇游。一个“非典”、一个金融风暴,就伤筋动骨了。现在老老实实回去种地。
村主任连连点头,说,这我可说得不算。你回头见我家小子说说他,这一窝蜂都是他带起来的。现今村里,连好好的松茸都没人去采了。
沉默了一下,他又说,教授,我其实一直没想通。你说那场山难,是卡瓦格博降下的“扎吾”,却让明永出了名。十七条命没了,来的人却越来越多,这算是怎么一回事。
我们进村的路上,有一条贯穿全村的水沟。一路都是潺潺的流水。这水沟引来山泉的工程,是大丹巴很引以为豪的事,因是在他任期内完成的。他说以往的明永人喝水靠的是混浊的冰川,许多人得了大脖子病。
这沿水而建的明永当地的民居,的确比雾浓顶的村舍,又排场了许多,可以看出富裕的气象。有的除了保留了藏窗的样式,建筑风格已经极为现代。甚至一所楼房,除了传统的藏画,外墙上竟绘制了鳞次栉比的摩天大楼。
这楼房的对面,有一棵巨大的柿子树。上面还结着未及掉落的秋柿子。大约经历了风霜,这些柿子都并不很饱满了。我方注意到,树下靠坡一侧,有块巨大的山石,上头生了青苔,布满了经年的藤蔓。再仔细一看,原来上面大隶镌着字,“勇士,在此长眠,2006年10月”,底下有同样的格式,刻着日文。
这是一座石碑。在这石碑的顶端,有一尊塑像。虽在藤蔓遮盖下,我还是看清楚了。一只动物,似猫非虎。是的,这是一只瓦猫。
我立即拿出手机,打开了图片簿。定睛望去,不禁深吸了一口气。
大丹巴见我呆呆望着,便说,这座碑,在最后一个日本队员的遗体找到时,才立起来。
我回身看他,说,这只瓦猫,我见过。
我将手机给他看。是的。黑色,怒睛巨口,与在仁钦奶奶家屋顶上的,一模一样。
大丹巴撩开藤蔓,仔细地辨认。半晌,才喃喃道,我想起来了,他去过雾浓顶。对,他临出发去转山前,说过,要去那里找个人。
我问,他是谁?
村主任说,做这只瓦猫的人。仁钦奶奶和你说了什么没有?
我说,奶奶交给我一个信封,讓我带到昆明,交给地址上的人。
大丹巴沉吟一下,慢慢说,那要保管好,亲自交给他啊。
II
三天后,我回到了昆明。本地的朋友晓桁,当晚请我在石屏会馆吃饭。对我说这是个有来历的地方,很适合请我。
我说,哈哈,不讲来历,能有个地方祭五脏庙,就心满意足。
其实我对这里,连一知半解也谈不上。大约只知道门口题字是状元袁嘉谷的手笔,加之是个吃菌子的好去处。
会馆邻近翠湖路,结庐在人境,果然算是个闹市里的桃花源。觥筹之下,宾主尽欢。我忽然想起了,就把信封上的地址给他看。
晓桁看一眼说,龙泉镇?那地方可都快拆完了,哪里还找得到。这人怕是很难寻了。
我说,那我也得去看看。
他说,这一片都划到北市里去了。你看这地址,还写的官渡区,如今早归盘龙区管了。听说开发了几年,都没个动静。主要是业权复杂,有些名人故居什么的,都混在城中村里。一涉及文保,动辄得咎。
我说,这石屏会馆也是文保,不是处理得妥妥当当的。
他摇摇头,说,你啊,还是读书人的思维,哪那么容易。这样吧,明天我开车送你过去。咱们碰碰运气吧。
第二天下午,我们上了北京路。这条街道堂皇得很,是昆明的主干道。大约二十分钟,便到了龙泉镇。
但我看去,不见什么村镇的景状,只是一个热火朝天的工地。推土机、货车穿行其间,沙尘滚滚。
晓桁停了车,倒是熟门熟路,穿过了工地,一路向前走。我跟着他,渐渐豁然开朗。这满目喧嚣后头,竟然是个集市。在沙尘中,各类摊档井然有序地摆成了两列。晓桁转过头,对我说,没想到,拆成了一片,这“乡街子”竟然还摆着。
他见我茫然,笑道,说起来,我在这里算是个土著,小时候就跟我爷爷住在麦地村。每周三,龙头街上摆集市,叫“乡街子”。不过,几年前我爷爷去世,就很少来了。
这集市的热闹,大大超乎我的想象。大约以手工制品为主,竹编笸箩、各色织物、整爿的水磨。看起来,满眼是附近的乡民,衣着都是浓彩重绿。一个穿着白族服装的大爷,大约在卖整捆的晒得明黄的烟叶。他半坐着,手里有一支长长的水烟筒,支在地上,是个怡然的姿势,发出咕嘟咕嘟的声响。见我驻足,很殷勤地招呼我试一口。
他的背后,就是兴建中的司家营地铁站。打桩声不绝于耳,他倒是听不见似的,仿佛将这声音完全屏蔽了。
我说,还真是不知有汉,无论魏晋。
晓桁远远地喊我,声音很兴奋。看他站在一个凉棚底下,三四把小桌板凳横七竖八地摆在凹凸不平的石子路上。极其浓郁的羊肉味传过来。原来是个羊肉米线档。我们坐下来,看大铁锅正冒着煞白的热气。老板给我们盛了两碗出来,晓桁用本地话和他说了句什么。老板掂起大勺,又往我碗里加了一大块羊肉。他对我说,快趁热吃,鲜掉眉毛。自己埋下头,呼啦啦喝了一大口汤。我学他的样子,汤味还真是浓酽得很。晓桁说,这个羊肉摊,打我记事,一有集市就摆在这里,几十年过去,雷打不动。倒是稀豆粉油条、牛扒烀、油炸洋芋,如今都看不到了。我说,那这集市也老得很了?
那可不,打有昆明城,这集就有了,他说,老辈儿说昆明有龙盘,龙头就在这儿。明末建了驿道,就是这条龙头街。有这条街,就有了云南的马帮集散、歇脚。这镇子也就热闹起来。关键是,南来北往的消息,也从这儿走呢。
他叫我将那牛皮纸信封拿出来,拿去给老板看。老板看一看,说,司家营早就扒得底都不剩了。
那人还找得到吗?
老板说,要去瓦窑村碰碰运气,这姓荣的,多半是开窑的。如今镇上的龙窑,十有九废。年前迁走了一批,差点动上了刀子。说不好,真的说不好。
旁边的老者看一眼,道,荣瘫婆家,造瓦猫的?
镇上现今唯一一个做瓦猫的,就是他们家。听说他们家二小子,给人做白事。神龙见首不见尾,得去碰碰运气。
他又眨眨眼,说,要说难,可也不难,守着那几座“一颗印”。你敢过去动动土,他们可不就立时出来了。
走在路上,忽然下起了雨。我们紧走几步,躲到了一处屋檐下避雨。这好像是个寺庙,因为门口的白墙上,写着“南无阿弥陀佛”。门两侧各画了哼哈二将。只是其中一侧已经脱落了颜色,漫漶着曲折的污秽水迹,但我仍然可以辨认出那笔触的精致与细腻。门头立有一红匾,书“兴国禅林,康熙丙申仲春之吉”。
门是紧闭着的,看不到里面的状况。我才注意到建筑的外侧,不起眼的地方,镶嵌了石碑,上面刻着“昆明市级文物保护单位,兴国庵,中国营造学社旧址”。
与此同时,我发现了这幢建筑的孤立。因为雨越下越大,四周的工地已暂时停止了劳作。大颗的雨点击打在地上,竟然激起了一片烟尘。雨倾盆而下,将这些烟尘压制,洗刷。视野慢慢澄净了。没有建设中的喧嚣的干扰,原来我们已处在了一片空旷的中心。除了远处的摩天大楼造就的天际线和散落的零星的推土机,四周是没有遮碍的。我们置身的这座庵庙,像是这荒凉原野中的孤岛。
这场景未免有些魔幻。我的头脑中忽然一闪,想起了宫崎骏的经典之作《哈尔的移动城堡》。
当雨停了,我们踩着泥泞走出去。当我回身望去,不禁有些瞠目。我在这座古庙的墙头上,看到了一只动物,那是一只瓦猫。它虽不大,在这败落坍圮的围墙上,雄赳赳地坐立着,在雨水的冲刷下黑得发亮。我赶忙拿出了手机,打开图片,确定这只瓦猫的模样,和我在德钦看到的一模一样。
我们辗转找到了龙泉街道办事处的负责人。这是个模样恭谨,戴着眼镜的中年人,脸色是肾亏的灰黄。他面前是一个巨大的玻璃水杯,里面泡着枸杞与胖大海。他瓮声瓮气地问我们找谁。晓桁大约报了某个领导的名号,他立刻变得十分热情。我们说明了来意,并将地址给他看。他确定半年前已经拆除。我问他是否认识地址上的人,他说,荣瑞红……这就难找了。这里几条村都姓荣。
我就將刚才拍的照片给他看,我说,我想找做这只瓦猫的人。
他看了立即说,嗨,猫婆家的哑巴仔。
见我茫然,他打开了水杯,咕嘟地喝了一大口。我看见他吞咽的动作,那口水顺着他喉结的起伏,顺利地流动下去。让我也感到如释重负。
他说,别看这个镇不大,却有十多处“文保”。多是西南联大时期的。
我问,西南联大?
他说,对,别的地方拆迁,最怕钉子户。这是最让我们头疼的。这里从二十世纪九十年代开始说搞开发,因为这些“文保”,拉锯了二十多年。去年算出台了方案,整体搬迁。
我带你们去转转,就晓得怎么回事了。
我得承认,接下来的这个黄昏,完全颠覆了我对这个小镇的印象。
马主任带我们在泥泞中穿行,驾轻就熟。他时而回头让我们看路注意安全,时而地碎声抱怨,他说着话,因为周遭暂时的安静,在这天地的空旷间,莫名有了回声。
准确地说,是在他的引领下,我们在这古镇的村落间穿行。尽管它们现今的面目,已是大同小异。不见荒烟蔓草,雨后空气中荡漾着浓郁的土腥,击打着我们的鼻腔。在任何一个角度,都是无垠的黄色,将所有的旧掩盖在了下面,伸展向了远处雾霭中新的昆明城的轮廓。然而,如同此前所见的兴国庵,我们看到了一些矮小颓败的建筑,间或其间,像是一些岛屿。我需要纠正方才孤岛的说法,因为它们以奇异的方式,呼应,彼此连接、伸延。形成了一张出人意表的网络,有如瀚海中的群岛。
在某个不起眼的角落,镶嵌着式样雷同的蒙尘名牌。上面分别写着,“中央研究院历史研究所旧址”“北平研究院历史研究所遗址”“中央地质调查所旧址”“北大文科研究所和史语所旧址”“冯友兰故居”“陈寅恪故居”……
我们在一处土木结构的小院前站住,门牌是龙泉镇司家营61号。大约因为它难得的完整,我们驻足。马主任说,这是“清华文科研究所”。当年是闻一多租了下来。你看他的眼光多么好。“三间两耳倒八尺”,典型的“一颗印”房子。他自己住在南厢房,北厢住着朱自清和浦江清。
并不意外的,我又看到了檐头的瓦猫。是的,所有的,我们经过的这些老房子,都有一只瓦猫,或在墙头,或在檐角。太过颓败的,则在门口端正地立着。它们一式一样。面目狰狞,勇武,似小型的虎。而宽阔的眼皮,又有一丝惫懒,仿佛是小憩后的猛醒。
马主任说,猫婆家的瓦猫,在那里,谁都不敢打这些房子的主意。也蹊跷得很。之前中标的地产公司,让人移走了这些瓦猫。经了一夜,第二天,新的就回到了原处。村里的龙窑,早就扒掉了。谁也不知道是在哪里烧的。说来也怪,那个公司的老总,当月就被“双规”了,女儿在国外读书,出了车祸。以后就没人敢再动。
我说,这个猫婆,住在哪里?
马主任摇摇头,她们家不属于回迁户。拆迁时,也没和政府谈过条件,就签了字。家里也就她和孙子两个,谁也不知道他们现在住在哪里。
我说,我听说,他孙子帮人做白事。
马主任仿佛想起了什么,说,对对,这小子也挺邪的。嘴巴不会说话,倒哭得一口好丧。说起来,现在村里的老人十之八九,说没就没了。也是人心不古,外头的年轻人,都不愿意回来。没个孝子贤孙摔盆打幡不像话,就让哑巴仔顶上,他那一哭起来,地动山摇的,让丧家还真是有排场。
我说,见怪不怪。现今的白事,礼仪公司都包这项的。
马主任摇摇头说,他哭不收钱,只求人买他扎的纸人纸马。倒是也不贵。扎得好,到底瓦猫手艺的底子在那里,人是灵巧的。你这么说,我倒想起来,明天下午棕皮村的郭大爷设灵。你们二位,要不怕忌讳,兴许能在那碰上哑巴仔。
后来,我和晓桁交流过。都觉得,荣之武的模样,和我们想象中的不太一样。
其实,对于去参加陌生人的丧礼,我心里有些障碍。但是晓桁告诉我,他们龙泉的人,丧事是当喜事来办的。尤其是对年纪大的人,丧事的排场与敞亮,是生者的面子。他向我描述两年前他祖父丧礼的场景,讲各种规矩与程序,脸上并没有哀戚之色,甚而有些眉飞色舞。听他说完,我渐渐明白,或许对于已经都市化的昆明人而言,乡下长辈的丧事,成了他们长期压抑的矜持之下释放情绪的出口。所以各家各户,会赛着大鸣大放,形成了某种新时代的风气。
在这样的心理建设之下,我来到了郭大爷的丧礼现场,仍然有些惊心触目。实在说,这么个陌生的地方,并未让我们好找。因为刚到棕皮村村口,便传来响亮的《月亮之上》。这支“凤凰传奇”的名曲,实在熟悉不过,毕竟是每个小区广场舞的神曲。我很快注意到,之所以有铺天盖地,绕梁三日的幻象,是因为丧家从村口到每个路口都架设了扩音喇叭。这乐曲便类似于无所不在的引路人,实在也是很聪明的做法。因此,没费什么力气,我们就找到了丧礼的现场。
这应该是一个废弃的小学校的操场。两边的篮球架上挂着巨大的挽联。而灵棚也正是因地制宜,由一根钢索在篮球架之间牵引而搭建。
我们到的时候,正有几个身着民族服装的年轻汉子和女孩,和着这支流行曲的音乐在载歌载舞。晓桁说,大概是呼应了老爷子的原籍。
他们的舞蹈并不算曼妙,但十分投入。民族服装并没有拘束他们,舞姿中有一种挥洒荷尔蒙的力量感,粗犷而磅礴。在挤挤挨挨的绚烂花圈的背景中,洋溢着怪异的欢腾的气氛。
我相信了晓桁的话,是我多虑了,的确体会不到任何的哀戚。两个同样穿得花枝招展的小孩,将一些用五色的毛线扎好的点心,分发到来者的手中。他们脸上的喜悦与祥和,也让我产生了婚礼花童的错觉。
这时候,音乐忽然换了,换成了《小苹果》。在缺乏思想准备的情况下,台上舞蹈的女孩,忽然齐刷刷地撕开了她们的民族服装,将头饰也豪迈地掷到地上。是的,我没有看错,她们摇身一变,成了一群比基尼女郎。尽管环肥燕瘦,但的确是穿着整齐的、荧光的比基尼。人群中爆发出欢呼声。她们在乐曲中抬腿、扭腰,向台下抛着香吻。
我感到了一阵晕眩。
待这一切都平静下来时,比基尼女郎从两侧分开,出现了一袭黑衣的男人。他是丧礼的司仪。他的出现,让我觉得仪式终于进入了正轨。他站定,很潇洒地扬了一下手。音乐便又响起来,是《二泉映月》。而他的脸色,便从泰然切换到了职业性的悲凉。他手中举着一张纸,口中抑扬顿挫,我相信是在念悼词。用一种我完全听不懂的方言。但是时而低回,时而澎湃,即使不知内容,因为节奏的恰到好处,也足以共情。我感叹这终于是个像样的丧礼。他又一抬手,有一种很钝利乡野的乐器的声音响起,那应该是本地吹鼓队的唢呐。唢呐声中,一些穿着重孝的人,簇拥着从人群中出来,然后一步一跪地爬向了灵堂。他们号哭着,女人们在哭声中,发出了吟唱的歌诀一样的声调。站在最前面的,看身形是个壮实的男人,他忽然扑通一声跪下。
当他开口时,我心下一惊。那是一种难以名状的哭声,不像是人发出的,初听像是牛哞一样。浑厚,壮烈,中气十足。他哭得越来越响,像是在胸腔中的共鸣不斷集聚、放大、交响。这声音渐渐盖过了所有的声响,吹鼓的乐声,以及其他人的哭声,让这些声音都显得卑微与琐碎。虽然不着一词,这哭声中的悲意,却随着些微的递进式的节奏而益加浓重,如黄钟大吕,以一种肃穆而深沉的方式,将所有在场者挟裹。我不禁有些发呆,不知不觉间,情绪像在迟缓地坠落进了一个无底的黑洞。
摔盆的仪式结束后,这哭声才渐渐平息。我看到他回过头来。这是一张无表情的脸。但是净白、丰满、端穆,五官有一种奇特的雍容与出尘。这张气质古典的脸庞,让所有的喧嚣退后为背景。仿佛丧礼成了他一个人的戏台。
我看他慢慢地站起来,穿过了人群。他走到了刚才的司仪身旁,旁边的壮大男人将一个信封递到他手中,拍了拍他的肩膀,又让了一根烟给他。他推开了,没有说话,开始打起了手势。手势的匆促,让他的模样没有方才从容。他的表情渐渐显得有些执拗。男人,应该是丧礼的主家,摇一摇头,脸上是某种宽容的笑。他似乎有些着急,一转身挤出了人群。在不远的地方,停着一辆三轮车。他抱起了车上的东西,又重新挤进人群。那是一些纸人纸马。他抱着它们,艰难地挤过人群,走到了主家面前,以不容置辩的坚硬表情,将这些纸扎的丧仪在灵堂里认真地次第摆开,丝毫不理会旁边的人与声响。摆好了,他又回到了主家面前,深深鞠了一个躬,便又转身穿过了人群。
我远远望了一眼,跟上了他。我知道,他就是我要找的人。
在他要登上三轮车时,我拦住了他。
他脸上似乎并没有诧异,是个处变不惊的表情。他做了几个手势,我们表示不懂。
他从怀里掏出一个笔记本,拿出笔,在上面写了几个字。
“我收钱,是纸扎和元宝的。哭丧不收钱。”
字竟然是十分端丽工整的楷书。我明白了,他是将我们当作丧家的人了。我从包里,取出了那个信封,给他看。
他看了一眼,只一眼,神情忽然变了。他愣住,良久,开始急切地打手势,用质询的目光看着我。我看出其中的焦急与热切,但我不懂。他一把抢过我手上的信封,在信封上的名字上重重地点下去。然后拍一拍车座,又拉了一把,让我上去。
我们会意,坐上了三轮车。他立即使劲地一蹬,稳稳地车就走了。
我和晓桁,不禁有些面面相觑。看到前面蹬车的人,宽阔的肩膀,因为用力,透过衣服仍看见背上的肌肉在有规则地律动。我们都不再说话,仿佛对这个天生无言的人,说话是一种冒犯。尽管载着两个人,车却行进得很快。进入乡野的路上,并无任何的景致,似乎绿色都很少见。偶尔遇到坎坷不平,或者是昨夜积雨的水洼,他会慢下来。我们可以感觉到他的细心。便也抓住了三轮车的两边,克制着颠簸带来的不适。前面的人,在半途中脱下了夹克,我们看到里面的白衬衫,已经完全汗湿了。
这样也不知过了多久,路上已经不见人烟。三轮车终于停下来,在一处看上去像是仓库的地方。
我注意到,四周并没有其他的建筑。除了近旁有一座寺庙,也是老旧的。但上面写着“弥陀寺”三个字。没待我看仔细,哑巴仔便对我们做了个“请”的姿势。
我们走进去。仓库的库房,大半都是空的。空气中飘荡着某种浓郁的铁锈的气味。我看见其中的一个打开着,黑黢黢,能看见的似乎是大型的机床的轮廓。而库房外的墙上,有业已斑驳的标语的痕迹,能辨认出“要斗私批修!”后面是个红彤彤的触目的惊叹号。
我们一直走到了库房的尽头,是一个低矮了许多的、像是靠墙僭建的房屋。上面是铁皮的屋顶。我注意到的是在这房屋门口的空地上,晾晒着许多的黑色的陶罐。
哑巴仔在门口,“啊吧啊吧”地叫了一声,这才推开了门。我们随他躬身进去。
屋子里的光线,十分黯淡。唯一的窗户照射进了一束光,可以看见光束中有灰尘在飞舞。哑巴仔伸手拉了一下近旁的灯绳。
屋子顿时被不强烈的灯光充满。我回了一下神,才看见面对着我们,端坐著一个人。
这是个十分老的妇人。她坐在轮椅上,膝盖上裹着很厚的毯子。说她老,是指她的样貌与姿态。那样深刻而纠结的皱纹,几乎令她的面目扭曲,整张脸像是植物失水的茎脉。她摆在膝盖上的手,也是干枯的。然而,她的神情柔和,面对我们,有一种和哑巴仔相似的处变不惊的仪态。她穿着一件陈旧但洁净的夹袄,已不丰盛的头发一丝不苟地梳成了发髻,紧紧地盘在脑后。
她的眼睛并不混浊,甚至很明亮。她看着我说,你好。
我顿时注意到,她说的是十分标准的普通话。
哑巴仔急切地对她打手势。她微笑地看我们,一边简短地对哑巴仔做了一个手势。
哑巴仔立刻变得神情有些紧张。他看着我们,以抱歉的目光。他指指老人,又对我们指指外头,意思是让我们在外面稍等。我意会,赶紧出去了。
在外面,我又看见空地上的那些黑色的陶罐。不知是做什么用场,但觉得似曾相识,它们整齐地排列着,在夕阳最后的余晖里,反射着沉厚的微光,像是肃然而列的兵士。
这时,远方飞来不知名的群鸟,在这库房的上空飞翔、盘旋,但迟迟都没有落下来。我抬头定定看着它们。
这时门响了,哑巴仔走了出来,脸上仍是抱歉的神色。他示意我进去。
这时,我看到老人坐在一个较矮的凳子上,那凳子显然是特制的。有一根布带将她的腰固定在了靠窗的一端。她的人,就恰恰被笼罩在了那更为微弱的一束光里。那光将她的侧影勾勒了出来,毛茸茸的一层,她的轮廓便因此而丰满了一些,不再是干枯的。我看见她的面前是一台转动的机器。因为我上过速成的陶艺班,知道那是拉坯机。随着轮盘的转动,她的手灵巧地摩挲与动作,手中的泥坯慢慢形成了一只罐子的形状。
我注意到,她的脚边,还有许多这样的罐子。有的和门外的一样大小,有的稍扁或圆一些。
我恍然,便试探地问,这些,是用来做瓦猫的吗?
她笑了,说,后生,好眼力。大的是身子,小的是头。连在一起,就有了一个形。
她擦擦手,又说,刚刚怠慢了客。人有三急,老了就不中用了。不小心就是一裤子,全指望我这个孙子给拾掇。
她说得很慢,是对我方才等待的致歉,但其间并无面对陌生人的尴尬和难堪,仿佛只是在描述某一桩日常。她的手也并没有停下,一边将一小勺水加入了脚边的瓦盆。
我这才看到这个屋子里,几乎没有什么陈设。除了沿墙摆了两张床、一张方桌、两把椅子和一个橱柜,便是窗台下的类似作坊的一角。一侧放着一个水泥袋子,另一侧挤挤挨挨地堆着扎好的纸人纸马。
我说,老人家,我是从德钦来,有件东西,托我转交给荣瑞红。不知是不是您家的。
老人听到了这句话,手停住了。她抬起头来,看着我。
我从包里拿出那个信封。再次问道,荣瑞红,是您家里人吧?
她咳嗽一下,用干涩的声音说,是我。
我把信封放到了桌上,但又拿起来,交给身边的哑巴仔。哑巴仔走过去,弯下腰。老人将手使劲在围裙上擦一擦,才将信封接了过去。她慢慢地将信封一点点地撕开。伸手掏出的,是一本红色的笔记本。
这一刹那,我看到她手的抖动。她打开了这个笔记本。本子里掉出了一沓照片,落在了地上。我弯下腰,帮她捡拾起来,放在她手里。我看到其中一张照片上,是一个青年和仁钦奶奶的合影。他的目光沉郁,手势却很活泼,对着镜头比出“V”字。他的身后,是那幢低矮的藏式民居,覆盖着厚厚的雪,背景是飘着经幡的白塔。屋顶上隐约可以看到一只瓦猫。即使室内光线昏暗,我仍然看到这青年的面目,与哑巴仔有着惊人的相似。
老人将眼睛凑得很近,一张张地看着这些照片,忽而愣住了,大放悲声。
待她终于平静下来,她把笔记本递到我手里,问我说,后生,你能给我读一读,这本子上写的字吗?
III
2004年4月1日,星期四,晴
我最喜爱的颜色是白上加上一点白,
仿佛积雪的岩石上落着一只纯白的雄鹰。
我最喜爱的颜色是绿上加上一点绿,
仿佛野核桃树林里飞来一只翠绿的鹦鹉。
我最喜欢的颜色是红上加上一点红,
仿佛檀香木上歇落一只赤红的凤凰。
——德钦“弦子”①摘录
这是我来到德钦的第三天,高原反应渐渐消退了。村主任大丹巴对我说,身体强壮的人,有时高反更严重;体弱的和女人,反而会应付自如。
大丹巴说要我住在村委会旁边,好照应。我说,我还是想住在小学校里,他就把一间仓库收拾了出来,给我住。这间小屋旁边,有一株梨花树。很大的树,我就想起黑龙潭的唐梅、松柏和明茶。一树的花,夜里下了一场雨,第二天早上起来,就是掉了一地的白。一辆拖拉机开过来,开过去,白上就是两列车轮的印子。
从我的窗子望出去,能看见明永冰川,有点发蓝。我知道冰川的事,我知道卡瓦格博的“扎吾”。
宁怀远从蒙自刚来到昆明时,在翠湖边上看到一株梨花。很大,风吹过来,就落了一地,好像雪一样。后来,他无数次对荣瑞红说起这株梨花树。荣瑞红说,我们龙泉镇,什么花都有,就是没有梨花。
后来,宁怀远在滇池边上,听一个拉胡琴的唱:“万紫千红花不谢,冬暖夏凉四时春。”他又想起这株梨花,想起满天飞的白,却怎么也记不起树的样子了。
荣瑞红倒记得清清楚楚。那年夏天,蓝花楹开得正盛。黄昏时候,村里头来了一个人,敲开他们家的门。荣瑞红应了门,见是个高个儿中年人,穿着青布衫子。蜡黄脸,满脸胡须。这人操官话,有两湖口音,口气温和,问荣瑞红家里头有没有要出租的屋子。荣瑞红就喊她爷爷。荣昌德老汉走出来,敲着烟袋锅,眯眼看来人胳膊底下夹着两本书,就问,先生,你是昆明城里来的教授吧?
那人点点头,说,小姓闻。荣老爹回,我们家的耳房刚租了出去。最近来我们镇上问的,都是昆明城里的教授和学生。日本人的飞机,把读书人都折腾坏了。全城都在跑警报。走,我陪你去问一问。
荣老爹带着这个先生,顺着金汁河畔的小路,挨家挨户一路问过来。天擦黑了,这先生在一户人家门口停下,抬头看看说,这房子好,“三间两耳倒八尺”。荣老爹说,可不,正正经经的“一颗印”。
敲开了门,一看,小院干净开阔,房子也通透。用的石材、木料都考究得很,楼板和隔墙板还未装栅,眼见是新起的房子。闻先生怕人家是不舍得,但还是说了来意。屋主说,好。钱不打紧,您看着给。这屋子刚建好,您不嫌弃,下周就能住进来。
闻先生看他爽快,也很高兴。屋主说,不瞒您说,论起来,内人和袁嘉谷沾亲带故。我们云南,就出了这一个状元,可历来爱重读书人。都说昆明城里造了新大学,来了许多教授。北方要是不打仗,我们请也请不来你们。
荣瑞红才知道,这个闻先生,不是替自己找房子,是要替他们大学找个地方,盖个研究所。后来,她问宁怀远什么是研究所。宁怀远就说,是做学问的地方。教授做出学问来,他们跟着学。
要裝修这个房子,镇上不缺人手。这些年,昆明城里闹得慌,人都不怕多走个十几里,往北郊来。有住下做长远打算的,也有那过一天算一天的。本来龙泉一带多的是马帮。滇越铁路一开通,又多了来往的工人。一时间,镇上起什么房子的都有,两层的木楼,土坯墙小院和因陋就简的毛坯房。可这闻先生,一个瓦匠窑工也不请。他和另一个姓朱的先生,撸起袖子,带着几个年轻人,自己干。
荣老汉就说,他们开不了伙。红妮,新烧的饵块,给他们送些去。
荣瑞红就拎着一只篮子、几只碗给他们送过去。闻先生客气,要给她钱。她躲过去。先在炭火上细细烤了,香味密密地溢出来。年轻人不客气,拿起来就吃,不用筷子不用碗。其中有一个,说,你会做米线吗?
荣瑞红就说,怎个不会?
他就说,那有文林街上做得好吃吗?
荣瑞红就说,城里的东西,减料偷工,好吃有限。
那青年也就看着她笑,笑得灿烂,明晃晃的。
当晚上,她便制了米线和卷粉。第二天,用清汤煮了,从菜地摘了西红柿和白菜,搁上爨肉、葱和香菜,用鸡油封了汤头,送过去。几个年轻人正干得热火朝天,远远闻到香气,大约也是饿了。打开篮子,捧起碗就喝。打头的那个,烫得直吐舌头。
荣瑞红就笑,说,皮凉心滚,来了昆明这么久,都不知米线的吃法。
几碗米线下肚,荣瑞红问,比那文林街的怎么样?
昨日那青年便远远地喊,朱先生,我们以后再也不跟你去“味美轩”了。
说完了,对她眨眨眼,又笑了。露出了两排白牙齿,笑得明晃晃。
待装修好了。闻先生请村里的木匠,刨了一块木板,刨得又平又光。他对青年说,怀远,去龙头村的弥陀寺,找冯先生,给咱研究所题个名。
半晌,青年回来了,说,冯先生不在,“史语所”的傅先生给题的。
闻先生便说,也好。他就拿一柄凿子,照着那题字,一点点地镌了上去。
黄昏的时候,“清华大学文科研究所”的牌子就挂起来了。
屋主来了,看了又看,说,这字可真好。可这屋上了椽子,要住人,其实还缺了一样。
闻先生说,愿闻其详。
屋主笑笑,这得麻烦您,找荣老爹问一问。
当天后晌,宁怀远第一次见到了瓦猫。
他看见荣家老爹,捧了一只黑黢黢的物件走过来。走近看,是个陶制的老虎。那老虎身量小,但样子极凶。凸眼暴睛,两爪间执一阴阳八卦,口大如斗,满嘴利牙,像要吞吐乾坤的样子。
老爹捧得稳稳的,神色也肃穆。宁怀远记起朱先生讲应劭的《风俗通义·祀典》,引《黄帝书》,里头有神荼郁垒执鬼以饲虎的一段,说虎能“执搏挫锐,噬食鬼魅”。他想,这大概是一只和房宅相关的神兽。
他便大声感叹说,好凶的镇宅虎啊。
旁边的荣瑞红手里拿着红绫子,本也是肃然的,听了怀远的话,倒扑哧一声笑出来,说,读书人的见识大。阿爷的瓦猫,变了老虎。
荣老爹回头瞋她一眼,说,死妮儿,不说话当你哑巴吗?
这时,在宅前的端公,是本地的巫人。穿玄色的长袍,头戴锦帽,手里执了木剑。他捉来一只毛色绚亮的雄鸡,口中念念。旁人听不懂,大约是消灾瑞吉的咒语。随即出其不意,低头猛咬住公鸡的鸡冠。血便由肥厚的鸡冠流淌下来。端公唤来荣老爹,协他把住挣扎的雄鸡,将鸡血一一滴在瓦猫的七窍,眼、鼻、口、耳等处,又在那大嘴里放入松子、瓜子、高粱、枣子、根子,所谓“五子”,同时烧祭黄纸,一边再念咒语,在院落乾、坎、震、坤、兑、离、巽、艮位一一泼洒符水。划地为野,点地为星,便在脚下的星位,置了一只香炉。
这端公即刻手势利落,将鸡宰杀了,在院内的锅里烹煮。半个时辰取出,直立于钵中,这鸡头须仰视屋宇檐角。端公遂點香祭之良久。最后,踏梯上屋顶,恭恭敬敬,才把瓦猫安在脊瓦上。
宁怀远看这端公,一场“开光”下来,大汗淋淋,像是脱了形。瓦猫坐在房上,凛凛地望着他们,竟让人有些敬畏。当地的人,经过了倒都要驻足,合掌默立。半晌,向主家道喜,才离去了。言语间皆轻声细语,像是怕惊动了什么。看得宁怀远心里也穆然起来。屋主帮着他们一一安置好了,这才和闻先生告辞。一边说,先生,这屋子就交给您了。临走时,他又点上三炷香,插在香炉里,阖目拜了一拜,才道,这瓦猫既上了房,逢农历初一、十五,点香祭供,先生莫要忘了。
陆续就将从清华辗转运来的书,都安置在了正房。因为没取道四川,直接从马道入滇,书籍竟没有什么损失。满满当当的十几架,看着也十分喜人。书架有的是从附近的人家征来的,有的是小学校的奉献。有木头也有洋铁制的,其间高低错落。荣瑞红没有走,帮几个年轻人擦洗摆放,不言不语地。旅途积在书上的尘土,这时终于飞扬起来,倒让人打起了喷嚏,跟传染了似的。大家都笑起来。打完了,荣瑞红定定地看,嘴里喃喃说,真像啊。
宁怀远就问她,像什么呢?
她就说,像你说的研究所。
宁怀远就问,你又见过研究所是什么样子?
荣瑞红说,我没见过,可满眼的书,就觉得这是研究所的样子。
闻先生带着太太孩子,就在这屋子的南厢房落脚。
当晚上,闻太太将冯太太从弥陀寺请过来,说一起包饺子,庆乔迁之喜。见冯教授没有一起来,闻先生就问起,所长怎么没来。冯太太就说,抱歉得很。他说近来镇上乔迁得太多,一个个贺不过来,自家人就不拘礼了。由他去吧。写他的《贞元六书》,饭也不吃。写到第四部了,说是停不下。我带了些麻花卷,刚炸出来的,你们趁热吃。
青年们都喜不自胜,说,冯师娘的炸麻花在镇上可有名呢。
冯太太摆摆手道,我是小打小闹,如今钟璞、钟越都长大了,靠他那点工资是不成了。我也是为了补贴家用,好在近旁的小学生喜欢,卖得不错。倒是梅校长家的咏华和潘、袁两家的三位太太,制的“定胜糕”,名头越来越大,现在都进了“冠生园”了。
闻一多在旁边叹口气道,也真是为难您。惭愧得很,如今持家,要靠你们这些教授太太十八般武艺,也真是巾帼不让须眉。
冯太太便说,我们既肯跟了你们来,这些都算不得苦。
闻太太便笑,对那几个青年道,你们都听好了。将来啊,娶妻当如任叔明。
宁怀远说,那可好,天天有油炸麻花吃。
大家便大笑。说话间,一锅饺子翻滚上来,熟了。闻太太盛上了一大碗,看着热腾腾的水汽,袅袅升起,又在屋子里头弥散开来,也很感叹。她声音咽咽地说,东奔西走这些年,囫囵总算是有个家了。
冯太太说,大普吉还住着许多人呢,都说那附近不太平,闹狼。走回城里上课都胆战心惊的。闻先生先前也是龙院村住着?
闻先生说,对,先住在惠我春家里。后来舍弟家驷来了,到大普吉,两家太挤,又搬去了陈家营。今年年初,听说华罗庚在昆华农校的房子被炸了。他腿脚不方便,孩子又小,日本人飞机来了,跑不了警报。我就邀他们一家同住。
冯太太说,这我知道,华教授还作了首诗。在学生里头传开了。我只记得两句“挂布分屋共容膝”“布东考古布西算”。
闻太太笑道,可不就是“挂布分屋”吗?两大家子,十四口人,一间偏厢房,中间挂个布帘。到了半夜里,两个当家的,一个趴在黄木箱上考古,写《伏羲考》;另一边华先生骑着门槛,架张板凳当桌子,就着外头月光,算他的“堆叠素数论”。倒也各安其是。
冯太太说,唉,也真是不容易。好在是过来了。
闻太太将一簸包好的饺子又下到锅里,说,你那边住得可好?等我这忙完了也去看看。
冯太太说,我本来不信鬼神,可那山坡上孤零零一座庙,住着总是不踏实。我们住的北房是个仓库,东厢住一对德国犹太人,说是男的以前在德国外交部当官,被希特勒赶出来的。我们相处得不错,最近也搬走了。他们临走,把护院的狗送给我了。白天孩子上学,家里就我一个人。这个“玛丽”也算陪陪我。
闻太太说,你还是常来走动,跟我做伴,也多个照应。
冯太太叹口气道,不是我迷信。我倒听说,这村里的房子除了庙,都要请尊瓦猫,才算清静了。我刚一进门,看见你们房梁上坐了一尊,那叫个威风。
闻太太便将荣瑞红推到跟前。冯太太说,呦,这是哪一家的姑娘,这俊俏,眼熟得很。
闻太太便笑说,我们家的瓦猫啊,就是从她爷爷那儿请来的。
荣瑞红也笑,说,这整村的瓦猫,都是我爷爷制的呢。
朱先生和几个研究生,就都住在另一厢房。里头有个广东人,便给这房做了个雅号,美其名曰“一支公”。这其实是揶揄的话,在粤语里是“光棍汉”的意思。几个单身小伙子,都不善打理自己。闻先生拖家带口的,太太再三头六臂,也究竟照顾不周全。特别是伙食,以往在城里,下馆子打牙祭是常有的事。如今在镇上,大约就是赶那“子”“午”日的乡街子,究竟非长久之计。
几个人合计,便用陈岱孙教授在北门街宿舍的“包饭”的规矩,找了个当地人,集了资叫他做饭。可这厨子以往是给滇越铁路的工人做大锅饭的,并谈不上什么手艺。每餐大约就是两样,炒萝卜和豆豉。人又很刚愎,在烹饪方面,是不听这些读书人劝的。自己的口味重,无论荤素菜,都少不了要放茴香、花椒、辣椒,吃得小伙子们急火攻心。晚上睡觉辗转难眠,起来水喝个不停。
后来,他们就对宁怀远说,那个荣家的姑娘,菜做得好吃,不如请她来给我们做包饭。
闻先生听见就说,你们少撺掇怀远。人家姑娘家,来伺候你们一群单身汉,成何体统。实在不行,还是让你们师母辛苦些。
闻先生走了,恰巧荣瑞红上门,来给闻太太送滇绸的图样。怀远就当真跟她说了。荣瑞红摇摇头,说,一两顿饭可以。可我天天来做饭,谁帮爷爷做瓦猫。
小伙子们就起哄说,宁怀远啊。人家手艺都是传男不传女,荣老爹可缺个正经徒弟。
不知为何,荣瑞红脸飞红了一下,转身就走。宁怀远倒跟了出来,问她,荣老爹不肯收我吗?
荣瑞红轻声道,你一个读书人,哪里做得来这个。
她步子便快了些。怀远也不说话,倒跟着她。这时候是黄昏,太阳浅浅地照在石板路上,也不热了。金汁河的水,潺潺地流。走到了拱桥,他们看到桥底下,有几个妇人站在齐膝的河水里,正在洗衣服,一边说笑着。小孩子们在河里,扑腾洗澡。宁怀远看见有一个人撸起袖子,正举着棒槌,在岩石上使劲捶打着衣服。这正是闻太太。经了这两年,她劳动的样子,已经很娴熟了。
怀远站定就喊,师娘!
闻太太听见,转过头,看他,一边用手背擦一把汗。刚要说什么,却看见他前面的瑞红,愣一愣。即刻便笑一笑,对他扬扬手,叫他莫要停。
宁怀远抬眼一望,荣瑞红的步子却慢下来,目光落到了河对岸去。就见岸上有一对男女,肩挨肩走着,似乎在说着话。两人衣着都是齐整体面。在这村子里,像是一道风景。说实在的,经过这些年的纷乱,从蒙自到昆明这一路来,联大上下,其实都有些入乡随俗。教授们多半穿着粗布大褂。有极不讲究的,像是化学系的先生曾昭抡,半趿着一双鞋,脚指头和后跟都露着,被学生们戏称作“空前绝后”。女眷们也如闻太太,大多是本地妇人净简朴素的打扮。
而这两个人,男的西装革履,戴眼镜,含着烟斗。他身旁的妇人,也像男人穿了衬衫和齐腰裤装,举止间,是极飒爽的样子。
怀远说,梁先生。
荣瑞红便跟他说,旁边的,是梁太太吗?
怀远想想说,对。林是她本姓,我们也尊她作林先生。城里联大的校舍,是他们俩合力设计的。
荣瑞红眼里有光,对怀远说,这样,女人嫁了人,还可以用自己的姓,真好。
怀远说,他们夫妇两个,都是很有本事的人。当年为校舍的事,梁先生差点和校长吵起来,设计了好几稿,从瓦顶到铁皮,最后变成了茅草顶。
荣瑞红喃喃说,是啊,茅草顶的屋子,怎么上瓦猫呢?
怀远说,我们T字班出来的,都知道这事。学校没有钱,也是太难为他们。
荣瑞红说,我常看见他们两个在镇上走,看村里的老房子。你们的教授,来得久了,就和我们无分别。他们两个,样子还是他们的。当初却落手落脚,在龙头村自己建起了一幢房子。建得像我们这里的房子,又像是洋人的房。有一次我遥遥地看,觉得那房子真好看,可是正对着大片的野地,缺个瓦猫吃邪啊。我就对爷爷说,我们送个瓦猫给那个眼镜先生吧。可爷爷说,我们的瓦猫不能送,只能人家来请,是规矩。
怀远说,我也听说了。那幢房子,用去了他们所有的积蓄,每一颗钉子都是省出来的。
看两个人渐渐走远了。怀远说,神仙眷侣。
荣瑞红就茫然,问他,什么神仙?我们村里哪有神仙?
怀远就笑说,怎么没有?最欠也有一对土地公和土地婆吧。
荣瑞红知道被打趣了,便不理睬他,倒已经走到了家门口。
荣瑞红便推了门进去,看见荣老爹正在当院儿。他弯着腰,在院子里摆着一排瓦罐,整整齐齐的。
抬头看见怀远,便说,后生,不在你们那个什么所好好读书,到老爹这里寻热闹吗?
没等他答,荣瑞红朗朗接口道,阿爷,是有人听说你老了,寻思该收徒弟了!
IV
2005年6月2日,星期四,晴
不必刻意双手合十,
满山的香柏树已在礼拜,
不必刻意供奉清水,
遍地山泉已献上净水。
——德钦“弦子”摘录
昨天“六一”,送我的学生去县里参加歌咏比赛,居然得了个第一名。过些天他们就毕业了。我教的小学只能读到三年级,他们以后就要去隔壁村的學校读书了。
天忽然放晴了。回程的时候,在车上,就着落日,能清晰地看到卡瓦格博。孩子们都把脸贴到车窗上,放声唱我教给他们的歌,把《水手》唱了一遍又一遍。唱累了,他们就偎在一起睡着了。阳光忽明忽暗,照在他们身上,也照在司机有点疲惫的脸上。他叼着根烟,漫不经心地开车。车子在澜沧江山腰上盘旋,隔着玻璃,都能听到山风的声音。
一转眼,我在这个小学,已经教了一年了。两个老师调走了,现在三年级我一个人教,语文、数学和英语课。我带来的手风琴,也派上了用场。前几天,我写了一份申请,托校长递到县里去,希望他们拨些钱买两台电脑。最好能够顺利批下来吧。
荣老爹看着宁怀远,像望着件稀奇物。他索性在堂屋门槛上坐下来,将烟袋锅使劲在鞋底上磕一磕,然后重新装上烟草。点上,使劲抽了一口,咳嗽了两声,才开口道,你要跟我学做瓦猫?
怀远点点头,自然不好直接道出来意,便说,是啊,看了就是喜欢。
老爹便又問,是喜欢瓦猫,还是咱龙泉的瓦猫?
怀远一听,自然答得飞快,喜欢龙泉瓦猫。
老爹便笑,那我问你,咱龙泉的瓦猫,和旁的瓦猫,有什么不同?
怀远想想,便说,龙泉猫,威风了许多。
老爹站起身,将烟袋锅望腰间一插,背过手去,说,妮子,送客。
怀远这一听,心说不好。赶紧老老实实,将“包饭”的事情和盘托出,说“一支公”既借了瑞红的手艺,却怕耽误了老爹制瓦猫。
老爹沉吟一下,说,后生,不是真有心学,什么也学不好。
怀远说,我有心学。技不压身,给老爹打打下手也好。
老爹冷冷地看他,说,下手?当年我给我爹打下手,错一步,柴火棍子就在我手上抽一下。晚上吃饭,筷子都握不住,你可受得了?
怀远一犹豫,轻轻点点头。旁边荣瑞红抢道,阿爷,你可是一下都没抽过我。抽个细皮嫩肉的书生,你下得去手?
这话戗得老爹,一时没个言语,半晌狠狠道,死妮儿,不说话没人当你哑!
说完了,自己的口气倒也缓下来,说,这下手活,那我就考考你,答得上再说,不然请回。
怀远赶紧称是。老爹就指指院儿里头,问他,这罐子是用来做什么的?
怀远看那陶罐,看得出是刚做成的坯,因为在墙的影子里头,有些还未阴干,罐底便是一个湿印子。依着土墙摆成了两排,排得整整齐齐的。一排长高,像是大肚瓶子,一排像球似的浑圆。
怀远看了又看,说,这长的,是瓦猫的身子。圆的是脑袋。
老爹点头道,对。
然后说,你就给我做个瓦猫脑袋吧。
他就跟老爹进了作坊。作坊的陈设很简单,靠窗摆了一个青石轮盘。老爹便坐下来,将近旁的窑泥在一个木台上用拳头砸了几下,使劲地揉,再又摔打。那泥团在摔打间渐有了韧力。老爹看他一眼,说,加了黄沙的泥,上盘就出坯。
老爹便取了一支长木棍插进了石头轮盘上的坑眼,使劲摇动,石轮便转动起来,他将刚才揉好的泥团放在石轮上,自己扎了马步,抱住那泥团,在泥团上抠出一个窝来。一手窝边,一手窝外,两手四指里外挤拉。在转动中,那团泥渐渐站立起来,生长出优美的弧度,有了罐子的雏形。老爹粗大的手,此时与窑泥浑然一体,泥坯仿佛在他的手心舞蹈,越来越圆润。这圆润中,呈现出了一种光泽,在昏黄的光线里,由呆钝也变得灵动。
一切都太过迅速,让怀远看得也有些发呆。这时,石轮戛然而止。老爹从腰间抽出一根丝线,在泥坯底下一割,一个罐子便捧在了他手中。
他走到怀远跟前。怀远诚惶诚恐,伸出手,正要接住。老爹却故意手一抖,那罐子遽然落在地上,刹那,就是一摊泥。
怀远心中一疼。只觉得成了形的一团希望,莫名便跌落在地了似的,不由冲口而出,可惜了。
老爹冷冷一笑道,这就可惜了?那日头底下晒过了劲儿不可惜,出了窑烧裂了不可惜,上了房没搁稳摔成了八大瓣不可惜?你倒是可惜得过来。真可惜,就将地上的泥拾掇起来,给我重做一个。
怀远当真蹲下身子,将那团泥一点点捡起来,捡了满捧,放在木台上,再去捡。捡净了,便学了老爹,团成了一团,使劲揉。
老爹坐下来,点起烟袋锅,看着他问,会?
怀远笑说,小时候家里蒸馒头,帮我妈揉过面。
可他越揉,那团泥倒好像扶不起的阿斗,松身打缕,不成个景。老爹冷眼看他,道,后生,我问你,这面揉过了,要成形靠什么?
怀远说,得醒面,靠酵母头。
老爹说,醒好了呢?
怀远说,得下锅蒸,靠蒸汽。
老爹说,你手里这团窑泥,是掺了酵母头,还是要下锅蒸?
怀远手停住了。
老爹抬起手,用烟袋杆在他屁股上就轻轻打了一记,日脓拔翘!给我使力气摔打啊,没力气怎么站起来。泥不摔不成器!
待他真是摔打成形了。学老爹转了石轮,将窑泥捧上了去,中间抠一个窝。眼见着在老爹手中轻轻松松地成了形。他倒也扎了马步,全神贯注地。可那团泥在他手里,却是东歪西倒,跟个醉汉似的。怀远越急越是不听使唤。他身量又高大,渐渐膝盖都打起了抖。一个不小心,那泥团便豁出了个口,一团泥竟飞了出去,恰落到他脸上。
他用手使劲在脸上一擦,却忘了手上也是满手的泥。这一上一下,狼狈劲头儿,自然是别提了。宁怀远沮丧得很。
荣瑞红在旁边站了半天,大气不敢喘。看到这时,终于一横心,从襟子上掏出手帕,要递给宁怀远。
岂料老爹伸出烟袋锅子,在他俩中间一拦,说,死妮,我教训徒弟。你可别管闲事。
两个青年人一听,立马都杵着了。荣瑞红看着阿爷,眼里有光,张一张嘴,却无话。
老爹不正眼看她,对怀远说,手莫停!
他又望望外头的天色,对荣瑞红道,还愣愣着干什么。闻先生屋里整窝大肚蝈蝈等着喂。烧一锅饵块,昨天我钓了几条鲫壳,做个八面鱼,给几个后生打牙祭吧。
此后,每个黄昏,荣瑞红去为“一支公”的小伙子们做包饭。宁怀远则跟着荣老爹学做瓦猫。
除了这劳力的交换,老爹始终未有说过收他为徒的原因。
他不是个笨人,甚至可以说,相当聪慧。在半个月后,荣瑞红已见他可以手势娴熟地拉坯,再半个月,看他亲手做出了第一只瓦猫。看他为它粘上上下眼皮、泥球样的瞳仁;在瓦罐上挖出大口,安上四颗利齿;在脑袋顶上,粘一个“王”字,便有了虎似的威猛;在柚木的模具里印出一个“八卦”。而上釉、入窑则还是由老爹来代劳。
荣瑞红陪他,到金汁河下游的浅滩收塘泥和黄沙,又去河边青晏山脚去挖陶土。这些都是做瓦猫的材料。野旷无人,他们一同体会着劳作的辛苦与快乐。开始是默默的,两个人都没有说话。金汁河上漾起的气息,是泥土的浅浅的腥,混着水藻生长的味道,有些醉人。这时候,走来了一队马帮。人和马都要歇息。人引了马和骡子,到河边喝水。骡子不及马听话,打了个响鼻,拧着脑袋不肯喝。荣瑞红便悠悠开了声,唱起了一支“赶马调”:
我头骡要配白马引中雪盖顶,
二骡要配花棚棚,
三骡要配喜鹊青,
四骡要配四脚花,
前所街把骡马配好掉,
又到马街配鞍架……
也是怪了。这骡子支起耳朵,像是听了她唱。听完了,往前挪了几步,到了她近处。倒真的垂下头,咕咚咕咚地喝起水来。喝完了,又打了一个响鼻,仰起脑袋使劲一抖。那鬃上的水花,便飞溅出来,猝不及防,落到了荣瑞红的身上和脸上。荣瑞红一边畅快地骂着,一边笑着擦。怀远也不禁伸出手,为她擦那脸上的泥水。手指触在她脸颊上,一阵凉滑,却酥酥顺他指间爬过来。他忙抽开了手。荣瑞红愣一愣,低下头,从河上掬起一捧水,洗洗脸。
脸颊上的红云,便退却了。
回来的时候,经过龙头街,看到花花绿绿,是一片热闹。才想起了这是午日,摆了乡街子。从这里沿着金汁河岸,从麦地村、司家营一直摆到了龙头村。这集市是镇上的节日,四面八方的人都赶了来。他们竟又看见了方才遇见的马帮,正靠着驿站补给。马锅头坐在木鞍上,伙计便卸货,大约是盐巴和碗糖。那大骡子吃着草,仿佛也认出了他们,长长地嘶鸣。
邱北的辣子,文山的三七,昭通的天麻,江津的米花糖,腾冲的饵丝,武定的壮鸡,宣威的火腿,似乎天下的好东西,都汇集在了这里。
兩个人东张西望,荣瑞红便在一处烟草的档口停下来,细细挑拣,大约是为阿爷。她用彝语和那阿婆讨价还价。宁怀远便说,老爹的瓦猫要是在这里,定可以卖个好价钱。
荣瑞红听了,望一望他,脸色倒沉下来,说,宁怀远,你既做了阿爷的徒弟。还说这种话,瓦猫是能卖的吗?
怀远兴冲冲地,这时却语塞,见荣瑞红却是认真了。她烟草也不称了,自己一个人直愣愣地往前走,不理人。宁怀远跟着她,这时市集上飘来了香味。原来是到了食档口。铜锅鱼、酱螺蛳、竹筒饭、羊汤锅,都是馥郁的味道,浓烈地勾引着人的食欲;宁怀远这才觉得,腹中辘辘。荣瑞红只管在汤锅前坐下来,叫了一碗,看宁怀远,默默又叫了一碗。一碗羊肉汤下肚,两个人的心情便好起来。荣瑞红问,羊汤好喝吗?怀远点点头。她又问,有我熬的好喝吗?怀远一愣,又使劲摇摇头。她便哈哈大笑起来。笑声引得周街的人,都看她。
快走到麦地村时,他们看到一双背影。尽管是背影,他们还是认出来,是梁先生夫妇。身形都很挺拔。梁先生穿了宽大的衬衫。林先生这日倒穿了裙子,是当地落靛的扎染。她头上包了一块头巾,也是同样的扎染。荣瑞红见她在一个卖竹编的摊头上停下,弯下腰,和摊主交谈。谈好了,便浅浅地笑,脸上是明亮的表情。摊主为她挑了一只篮子。又抽出了一条竹篾,三两下便编好了一只蚱蜢,给她别在篮盖上。林先生便又笑,望望梁先生,笑得孩子一样。他们便挎上篮子走了,梁先生将那篮子从太太手中接过来。另一只手,执上了太太的手。
他们走得很远,荣瑞红还引着颈子看着,直到快看不见了。两个人往前走了几步。她回过身,望一眼宁怀远。怀远觉得她眼睛里头有小小的火苗,目光炽炽的。忽然间他的手,就被牵住了。
三天后,宁怀远又见到了梁先生。梁先生来找闻先生,求一枚图章。
关于闻先生挂牌治印,算是联大不得已的一桩美谈。大约要说到教授们的处境,彼时昆明通货膨胀得厉害,他们的工资,渐入不敷出,不免要各谋出路。最普遍的是去邻近云南大学、中法大学或昆明的中学兼课。像闻先生这样,在昆华中学兼课的报酬,每个月可得一石平价米外加二十块“半开”,按理还不错的。但家中人口众多,还要贴补“一支公”的研究生们,开支上远远不够,犹复不敷。到头来,终于重拾铁笔,好在同事们帮衬,算是抬了轿子。“一支公”的老弟兄浦先生作了润例。包括两位校长在内的十二位教授,具名推荐。闻先生擅长钟鼎,在美国又读的美术,自然不同俗笔。人又很谦谨,用墨上石,皆自尽心。云南地区素行象牙章,质地坚硬。闻先生刻得食指磨损出血,仍一日未辍。
梁先生看他手指间的厚厚老茧,也很感慨,便道,家骅兄,我听说你难,倒不知是这样难。前些天,盛传贵系刘姓教授为人写墓志铭,得资三十万,以为你们教文科的还稍好过些。
闻先生苦笑,这事不提也罢了。如今好过的,又有几个。当年梅校长让你用茅草顶盖校舍,独留了铁皮屋顶给教室,如今连铁皮都卖了去。人各有命,我除教书外,大约就是做个“手工业者”。
这时宁怀远进来,手里执着一枚信封,兴奋地说,老师,《国文月刊》回信来了,刘兆吉的那篇文章,要发表出来了。
他见有人在,再一看是梁先生。梁先生看看他,说,小兄弟,我们见过的。
宁怀远跟他问了好。他说,那天在金汁河畔,还有一个姑娘。内人说,你的样子,是中古人相,和姑娘的骨相一样好。
闻先生大笑道,还有这回事。怀远,说的莫不是瑞红姑娘?
又回过头说,是我们这里的大厨,做得一手好龙泉菜。
梁先生便道,有机会要领教下。我们到了云南就东奔西跑,其实没吃上几顿安生饭。复社时候,原先在循津街“止园”,倒是有家馆子不错的,和刘敦桢他们几个常去。后来去了山区,当地的乡民做的菌子,真是美味。那阵子也是居无定所,整天背着帐子,随身带着奎宁和指南针。回到昆明刚安顿下来,“史语所”就搬了,我们也就唯有跟着搬。前几天,“学社”的章子落在地上,碎碎平安。这不是求您来了吗?
闻先生道,这个好说。你后天跟我来拿吧。
梁先生谢过说,有空也来我们那里坐坐。自从盖起了屋子,慧音说又有了北平的沙龙的样子。钱瑞升、李济、思永、老金我们几个常聚,也挺热闹的。
闻先生笑道,你们两个设计房子的,倒真是第一次给自己盖了一个。
梁先生说,可不是!样样要自己落手落脚,从木工到泥瓦匠,越到后来,钱越不够用。你想,我们刚来时候,米才三四块一袋,如今都涨到一百块了。连根钉子的钱都要省,好歹费正清他们两口子,给我们寄了张支票来,可真救了急。唉,慧音到底累倒了,在山区落下的病根儿。近来的身体大不如前。
宁怀远蓦然想起了荣瑞红的话,便脱口道,梁先生,你要不要请一尊瓦猫回去。
梁家的瓦猫上房那天,是荣瑞红亲手给系上的红绫子。瓦底下除了放上了笔、墨、五子五宝,还有一本万年历,压六十甲子。
梁先生搀着妻子。林先生靠在他身上,身着家居衣服,披着披肩,笑盈盈地。虽笑得有些发虚,但人明亮。她抬起头,看那瓦猫,眼里头有光。
V
2005年12月3日,星期六,晴
在中甸的草原上骏马成群,
一百匹马配一百个宝鞍,
一百匹马要离开,
马鞍不带走,留下做个礼物。
商人骑着骏马,
他不会住下,他要离开。
把最好的衣裳留下,给你做个纪念。
——德钦“弦子”摘录
今天认识了一个新朋友,山本长智。
云南德钦这边的藏民,管外族人叫“甲”。最早来这里的“甲”,是传教士,是个法国人。还有个探险家亨利王子,他从越南出发,从澜沧江进入怒江流域,再上溯到独龙江。我翻到一本《德钦县志》,从1848年至1951年,共有十六个洋人来德钦传教。其中有个穆神甫,溜筒江村的铁索桥是他设计的。他们还给当地人看病,藏民认为这是法术。说他们会施邪恶的法术,让明永的冰川融化。我见到个英国的老传教士,八十多了,听力不好,但说很好的汉话,好到像个中国老头拉家常。
我见过的“甲”,还有一个马来人,穿一双露脚跟的靴子,头发披散在肩上。见到他的时候,他说,今年转山,转了第三圈。他对我说,转山要转单数,双数不吉利。还有个美国摄影师贝贝坎,走南闯北实践他的拍摄项目——RepeatedPhotography。找来德钦的老照片,在同一个地点重拍,我想要和他学一学。他和我同一个属相,他说,卡瓦格博也是这个属相。
山本和他们不同。他们来了,就走了。山本每年都会来。每年,他会带几个那年山难登山者的家属,来朝拜雪山。大丹巴说,山本在德钦的时候,会住在他家里,跟他一起上山,搜寻遇难者的遗骸。
我今晚开始重看《消失的地平线》。大丹巴给我讲过二十世纪三十年代曾经有架飞机撞在了卡瓦格博的岩石上。村民们把飞机的铁背回来,找村里的铁匠打了好多把刀。用到现在,都说铁真好。
荣瑞红这辈子,第一次看电影,就是在昆明最大的南屏电影院。
那是个外国的电影。她看见银幕上出现几个洋人,其实心里有些慌。这几年,镇上有些洋人来了,手中都拿着相机,见人就拍照。她看见他们拿相机对着自己,也有些慌。
她心怦怦跳,想着将这慌张掩饰起来,故作镇定地挺直身子,坐好。但黑暗里头,有只手,握住了她的手。宁怀远的手,手心很软,暖乎乎的,让她心里安定了。
如今荣瑞红想来,电影的内容,其实不太记得。大约是个玩世不恭的美国男人重遇昔日情人的故事。外文她是不懂。“演讲人”的翻译,虽是入乡随俗,但又确实不着四六,令人摸不到头脑。
那時的昆明上映的外国片子,是没有英文字幕的。便出现了一种奇特的职人。他们多半是本地人,粗通英文,坐在银幕前,给台下的观众现场翻译。在联大的师生没有来之前,他们在当地算是权威。因为没有人会质疑他们,便更为信马由缰地发挥。他们会根据只字片语去揣测,这样翻译出来,往往驴唇不对马嘴。
这天的演讲人是一个留着山羊胡的长衫老先生,带有很浓重的呈贡口音。他端着一杯茶,说几句话,便呷一口,全场都能听见茶水在他喉头的激荡。然后他咳嗽一声,继续往下说。他用很干涩的声音诠释剧情,将男女主人公的对话翻译得如同在“乡街子”讨价还价。
和台下的观众一样,荣瑞红因此也看得一头雾水。但是她有一种天赋,这种天赋或许来自少女的想象。她用想象完善了这部电影的剧情,也因此体会到了它的美好。她想,这个故事一定是关于爱情的。这个女人背叛了男人,在异乡重逢后,又得到了他的原谅与和解。这个男人虽然长了花花公子的模样,但实际上是个情种。这样看下去,她越发觉得电影好看了。
剧情发展到,这个美国人,看着另一个男人走进了他的酒吧,明显表现出了敌意。老先生拖着长腔,用呈贡话为他配音:“拐求喽,你来做咋子?”
没待他为另一个男人回答,台下响起了声音:“我来培养一下正气。”
话是用很不标准的昆明话说出来,却引起了哄堂大笑。本地人都知道其中的促狭。因为正义路近金碧路西有一家店子,没店号,门口挂了块硕大的匾,上书“培养正气”。这店子呢,其实是以卖汽锅鸡闻名。老昆明人一说起“我要培养正气”,就知道是要吃汽锅鸡打牙祭了。
这一笑,却激怒了演讲人。他站起身来,叉了腰,叫将大灯打开,对台下道,哪个说的?!
台下的人噤了声,却还有窃窃的笑。这笑是荣瑞红的。她自己没想到,宁怀远还能整了这一出来。她的手,还在他手里,此时出了薄薄的汗。怀远倒是正襟危坐,面目无辜,好像个没事人似的。
待灯重新灭了,宁怀远悄悄拽一下荣瑞红,引她出去。出来后,两个人都深深吸一口气,又呼出来。外头刚下过雨,涤清车水马龙的尘土,空气中便是好闻的清凛凛的味道。怀远说,我是真受不了这呈贡味儿的《北非谍影》了。
荣瑞红说,那我们去哪儿呢?
怀远嬉笑地,用半生不熟的昆明话说,要不,我们去培养一下正气?
荣瑞红朗声大笑,笑够了,倒正色道,我想去你们大学看看。
荣瑞红没有想到,宁怀远读过的大学,是这样的。
一色土坯房,上面盖着茅草顶,甚至还不及龙泉临时搭建的铁路工人宿舍体面。地是沙土的,因为下雨而泥泞。一个洋人吹着口哨,身后跟着穿着短衫短裤的男孩子们。他们奔跑着,都是雄赳赳的。她又看到了许多的青年人。男的穿着宽松的土衫子、有些肮脏的飞行夹克,在校园里走动。有一个先生模样的,竟套了本地赶马人的蓝毡“一口钟”,因为他步态的挺拔,便有一种侠客的感觉。
一些女学生,结伴经过。她们穿着阴丹士林的旗袍,外面罩着红色或者深蓝的线衣,手中则都携了书。脸上表情一律是明朗而怡然的。其中一个,和宁怀远打了招呼。她们便也望向了荣瑞红。不知为何,面对这些女学生,荣瑞红忽然感到有些羞惭,也竟不敢回望。倒是宁怀远,大大方方地执起了她的手,一边问她们是上谁的课。她们说,上金先生的逻辑课去。
宁怀远便哈哈大笑,回头记得在路上捡几个金戒指。女学生们便都笑着走开了。
他们走到了凤翥街上,林立着茶馆。走进一个,人声嘈杂。原来是有人在唱围鼓,便退出来。走进另一个,也十分热闹,多了许多年轻人,都是大学生模样。这一家墙上贴了“莫论国事”,老板袖着手,靠在柜台上打瞌睡。倒是有个白胖的女子,很殷勤地走过来,手里提个食篮子。一开口,竟是江南口音,口气倒与怀远熟稔。怀远便从她篮子里拿出一碟芙蓉糕、一碟萨其马和桃酥,然后说,老例儿。待她走了,怀远对荣瑞红说,老板娘是绍兴人,远嫁过来,这里的点心都是她自己制的,好吃得很。
等茶汤端过来的工夫,有人远远喊怀远的名字。待他回头,是几个小伙子,说,学长,来一局。
原来是在打桥牌。怀远看荣瑞红一眼,摆摆手。瑞红便说,你去吧。难得进城来玩一玩。他犹豫一下,便过去了。
老板娘过来,搁下茶,对瑞红说,这个后生好。
瑞红便笑问,怎么个好法?
老板娘便轻声说,以往他来,只管看书、跟人打牌。有姑娘进来眉毛都不动一下。他现在,眼里头只有你。
瑞红不语。老板娘又说,这些孩子们,远远地过来,除了读书不知以后的着落怎样。听口音你是本地人,就照应他多一些。
荣瑞红愣一愣,说,往后的事,谁又知道呢。
老板娘叹口气,也说,是啊,这一打起仗来,谁又知道呢。
这时候,外面有人进来,大声喊,警报了。茶馆里头的人,倒好像没听见似的,喝茶的喝茶,打牌的打牌。一个人挠挠脑袋,头也不抬地问,五华山挂了几个灯笼了?进来的人便说,一个。那人便肩膀一耸道,不着急。
过了一会儿,又有人进来,大声喊,警报了,警报了。
刚才那人又问,几个灯笼了?
回说,两个了。同时,荣瑞红听到了外面的汽笛声,一短一长,尖厉地啸响。茶馆里的人,才动起身,有的还将桌上的瓜子和点心,都有条不紊地包了起来,装到了身上。跟老板娘打了声招呼,气定神闲地出去了。荣瑞红感到一只手牵住了自己,快步往外走。
街上倒是人多了起来,宁怀远两人便跟着人群。看着沿途的店铺,三两地关了门。也有不关的,老板坐在门口,抽旱烟,饶有意味地看他们。这一路上有学生,有当地的老少,还有马帮。这里本就是他们的必经之路,联大西门往前走,有条古驿道,石子铺成的小路,通往乡野。尽管空袭频仍,锻炼了人们的心智,究竟还是慌乱的人多。马帮有他们自己的节奏。人不乱,马便不乱,任凭人流在身边穿梭、奔跑。马锅头唱起呈贡调子。有人一愣,刚驻足来听,继而便被人流挟裹着往前去了。
就这样跑了一会儿,人越来越多。惊起了近旁松林的一群休憩的飞鸟。它们使劲地往天空中飞去,继而盘旋,却不敢再落下来。有风簌簌地刮起来,空气中飘荡着清凛的松针的气息。然而周遭的人,热浪一样,将这气息霎时吞没了。
经过了一处荒冢,宁怀远拉着荣瑞红,和其他一些人都跑了下去。他跑得很快,在坟茔间穿梭,齐膝的野草与乱石都丝毫没有让他犹豫,像是驾轻就熟。他跑了许久,才停下来。在背阴的地方坐定,头竟就靠在了墓碑上。荣瑞红到底是有些忌讳,他便一把拉着她坐下。说,怕什么,以往跑警报,我都到这里来。这个坟头就是我的,叫宾至如归。
荣瑞红坐下来,觉得身下凉丝丝的。更多的凉意,顺着身体蔓延上来,让她倏然一个激灵。看宁怀远,倒是坦然的样子,口中衔着一茎草梗,远远地望着山外的夕阳。夕阳沉降,在血红的落照里头,还可以看到拥簇的人群,像连串的黑点一样移动。
荣瑞红站起来。宁怀远说,别动。你不动,日本人的飞机,就不会炸这里。
荣瑞红说,我没跑过警报。但我们龙泉能听到昆明城里头的警报声。有一次赵太婆家的枝子,到城里头置办嫁妆。遇到警报,舍不得手里頭买下的杭绸。回去拿,跑慢了,就给炸死了。尸首发现时,还把自个儿的嫁妆抱得紧紧的。
宁怀远说,我们从蒙自跑到了昆明,也跑累了,跑疲了。我同学里头,有不跑的。别人跑,他们在开水房洗头,煮红豆汤。也都想得开,说要是真给炸了,就干净地做个饱死鬼。其他人也不知道为什么要跑,只是跟着跑。教授也有不跑的。刚才遇到那些女生,说上金先生的逻辑课。那年昆师被炸,别人都跑了,金先生不跑。南北两座楼都给炸了,死了好多人。警报完了,他一个人愣愣地站在中间。后来就跟人一起跑,每次跑都带着自己的书稿,就像是闺女抱着嫁妆。有次跑到蛇山,警报过去,一阵风几十万字的书稿就全没了。对他来说,那还不如丢了命。
这时候,一只野兔贸然地闯入了他们的视线,晶亮的黑色眼睛,定定望着他们。忽然竖起耳朵,站起来,是对峙的姿态。宁怀远倏地也站了起来,那野兔猛然地被吓着,仓皇地逃走了。宁怀远狠狠地说,我不明白,在咱们自己的地界上,为什么要跑?
荣瑞红说,你得好好活着,仗打完了,就回家去。你爹妈,都等着呢。
宁怀远苦笑一下,蹲下身,问荣瑞红,你说,我为什么每次跑警报,专拣了这座坟来躲?
荣瑞红望那坟茔,周边长满了萋萋的草,坟头上倒是干干净净的,好像被人打理过。她想,在这兵荒马乱的年月,倒是还有孝子。
她说,这坟排场。
宁怀远便执起了她的手,沿那墓碑上的一个字,一笔一画地写过去,问她,这是个什么字?
荣瑞红瞋他,你知道我不识字,来触我的霉头。
宁怀远说,你记住,这是个“宁”字,是我的姓。这上头写的是“先考宁若成,先妣宁胡氏”。这是夫妇两个,底下有生卒年。男的比我爹大一岁,女的比我娘小两岁,两人比我爹娘晚死了十几年。我第一次跑警报,跑到这个坟头。有个炸弹落下来,落在另一个坟头上,把我同学炸死了。我被这坟头挡着,一点儿事也没有。从此我就当这坟里头的,是我爹娘。每次跑,都憩在这里。每次来,就给他们清清草,掩掩土。
听到这里,荣瑞红直起身,一把将宁怀远的头,揽入自己怀里。紧紧地,她只觉得心里疼得慌,疼得锥心。这男人毛丛丛的头发带来的温暖,让她好受一些了。
回到镇上,荣老爹等得望眼欲穿。
他闩上大门,将宁怀远关到外头。他叫荣瑞红跪在地上,拎起了烟袋锅却打不下去。他一转身,从地上拎起一只陶罐,摔在了地上。这陶罐因为只晾得半干,落在石板地上,声音并不脆响,反而是沉钝的,像是个生闷气的人。
荣瑞红见老爹胸腔里呼哧呼哧的,便想站起来,给爷爷顺顺气。老爹只喝一声,跪着。
她便跪着。老爹说,你一个姑娘家,和群小子整天混在一起。镇上的风言风语我不管,可是,飞机炸弹不长眼!连命也不想要了吗?
荣瑞红嘟囔说,姑娘怎么了?我在城里看见的女学生,都是姑娘,都跟后生们在一起。
老爹说,那都是在学堂里读书,学识了几个字给害的。你爹就是因为进昆明读了书,才认识了作孽的女人。
荣瑞红抬起头,目光灼灼的,说,爷爷,我就是我娘这样的女人,就喜欢和读书人在一起。
老爹说,一个外乡后生,你难不成要嫁了他,还是他能做上门女婿?长了翅膀的雀子,说飞就飞。
荣瑞红说,我凭什么不能嫁给他?
老爹也气,喝她道,你凭什么嫁?
荣瑞红一咬嘴唇道,就凭我和他一样,无爹无娘。
老爹被他说得一愣,焦黄的脸泛起了青,张开嘴却说不出话来。荣瑞红站起身,一声不吭地,自己走进了小作坊,关上门不出来了。
以往只有犯了大错,荣老爹才将瑞红关在作坊里。小时候,一关她,作坊里没有灯,乌漆麻黑。荣瑞红怕黑。怕了,就哭。哭上一阵,老爹心软,就放她出来。可她长大了,再关,坐在黑暗里头,拧着颈子不哭。老爹也倔,不放她出来。久了,彼此都覺得没意思。
老爹就问,妮儿,想不想出来?
她在里头答,不想,里头阴凉,舒舒服服,好着呢。
老爹想想,得有个台阶,就说,你也别闲着,在里头给我做六只瓦猫。就放你出来。
瑞红便答,六只太少了吧。我还想再待上一时半会儿呢。
老爹吹胡子道,美得你!你以为我让你做咱自家的瓦猫吗?除了龙泉的,各地统共给我做六只。有一分不像,不许出来。
瑞红在暗处扁扁嘴,不声不响,开始和陶泥。泥巴摔在木台上,摔得地动山摇。老爹听了,狠狠吸上一口旱烟,心满意足地走了。
说起来都是瓦猫,但云南之大,各族纷纭。这猫也是一猫一态。荣瑞红小时,老爹便带她去周边看人家的瓦猫。要看的,自然是和自家的不同。荣老爹打四十岁起,便连续在五年一度的瓦猫赛上称霸,业界以“猫王”誉之。后来老了,便有些隐退江湖的意思,但仍然带着荣瑞红看,看人家怎么做,有什么长进。这也是教她“知己知彼,百战不殆”的道理。
有一次,荣瑞红说,这只太丑,我不要学。
老爹说,你觉得丑,为什么别人要放在屋瓦上敬着。你眼里的丑,是人家的光鲜。说到底,是你眼界浅。
这时候,荣瑞红坐在黑暗里头,手在娴熟地动作。作坊里有蜡,她不点。一团泥,像是长在了手上。手指动作,跟着心走。心想到哪里,手就跟到哪里。她想,原来眼睛是多余的。眼睛有用处时,是因为心未到,手也未到。
待两个时辰过去,作坊里头没有一丝光线了,漾着泥土温暖后冷却的气味,砥实而清冽。她顺着这些做好的瓦猫的轮廓摸过去。圆润,部分有棱角,也有着陶土特有的细腻的颗粒。她一个一个摸过去,用手指辨识,在某个细节上停住了。老爹常说,做手艺人,便是一艺在手。手比眼准,用手触,便是看。任何一处不对,在手指间便会放大,你便知道不是拾遗补阙的事儿,是从根儿错了。
她便重新制了一只瓦猫。这才点上蜡,眼扫过去,舒了一口气。爷爷说得对。眼看见的,都是相,方才在自己手里,到最后合为一个。现在通亮的,却是百态。哪怕都是出自呈贡的,也因族而不同。彝族无釉猫,背部有龙刺,身为鳞纹,尾长盘向身前,耳朵高竖,眼睛大而外凸,是个机警的样子;汉族黑釉猫,身如筒,尾巴上翘卷曲,胸前有“八卦”,耳尖立,鼻成三角凸于面,胡须贴在左右脸颊,口大张,牙齿突出,仰天状;鹤庆白族猫,四肢粗壮有节,横站于脊瓦,尾巴直立上翘,嘴大如斗,上颚出奇大,下颚小,口内有四齿,舌头外伸,眼睛鼓暴,耳朵竖立,怒目而视,凶煞十足;文山壮族的上釉猫,身子似小陶罐,头呈倒三角,耳尖直立,眼睛大睁,瞳仁点黑釉,嘴高阔,上下牙齿四颗,脖子系有铜铃,前腿合并,后腿分开,倒算是一副乖巧模样,是最接近家猫的样子。
荣瑞红看着它们,稳稳地坐着,心想,说是万变不离其宗,但爷爷这么多年,带她云游,要看的,却是各种“变”。看多了,看久了,便越发守住了自家龙泉猫不变的根本。
这时候,外头响起了一阵咳嗽声。有人驻足在作坊的门口,在门上似乎敲了一下。荣瑞红站起来,也走到门口,可忽然心里发了堵,梗了梗脖子,不吭声,仍是一动不动地坐在了黑暗里头。
VI
2006年1月7日,星期六,晴
我亲手栽下一株树苗,
等小树长大,我用它建桑耶寺。
没有吉祥的桑耶,
那么多树怎么聚在一起。
我亲手搜集各种石子,
我用它铺一块黄金地。
没有吉祥的桑耶,
那么多石头怎么聚在一起。
——德钦“弦子”摘录
今天去看望谢老师。
谢老师退休两年了。我去的时候,他在屋顶上堆柴火。他请我去他的书房。他桌上摆着一幅花鸟,还没干。墙上有四君子条屏。他说小时候,他阿爸给他买了册《宣和画谱》,他就临着画,所以墨竹他最拿手。后来做生意,教书,就搁下来了。现在退休了,没事就捡起来。每天就画画,看书,干干农活。
谢老师是我们小学的老前辈,教了几十年书。祖辈是巍山彝族。他爷爷辈从西藏跑虫草买卖。阿爸在芒康认识他阿妈,他妈是藏族。后来他们家就在德钦做起杂货生意。谢老师其实只读过完小,但他古文底子极好。我在我们小学看过一些汉文文件,用字很讲究,都是他写的。大丹巴说他是县里的秀才。我在他家里看到版本很老的《昭明文选》和《尺牍清裁》。他对我说,是他阿爸留下的。
我问他,那你怎么做起了老师来?他说后改国营,家里生意做不下去了。他先是参军,后来转业回来,县里的代表来让他当教师,帮着办小学。那时候啥也没有,就在明永的公房里上课,自己编教材,还得帮孩子们烧饭,工资一个月十八块。他因为写了封信,被打成了右派,快五十岁了才摘帽。
他说现在他们全家都在当教师,姑爷用的还是他当年写的教材。我给他看照片,问他,认不认识一个做瓦猫的人?他摇摇头说,你在哪里看到这只瓦猫,德钦怎么会有瓦猫呢?
宁怀远在马头桥边,遇到了梁先生夫妇。
当时他正走得失魂落魄。暮色里头的金汁河,凛凛发光。河边上飘起了水藻的腥气。他不禁站定了,呆呆地望。
这时听有人唤他,小兄弟。
他回身,看是梁先生。
他勉强笑一下,梁先生将他介绍给了自己的妻子,说是闻先生的研究生。因他脸色是青白的,就问他可好。
他说,还好。下午从昆明城里回来。
梁先生说,听说午后城里又有了空袭,飞机从海防过来,轰隆隆的,我们这里都听得到。你安全回来了就好。同行的人都没事吧。
他冲口而出,我是和瑞红一同去的。
梁先生关切地问,荣姑娘也回来了?
他沉默了,半晌,跟着就将来龙去脉跟梁先生说了,说瑞红回去,老爹让她跪在地上,凶神恶煞的。大门一关,不让他进去。他在门口站了两个钟点,叫门又不开,不知道里头发生了什么。
林先生问,可是和爷爷送瓦猫给咱们的姑娘?
梁先生说,是啊。
林先生眨眨眼睛,说,那就好了。你放心回家去,明天黄昏,我保准你能见着她。
第二天后晌,老爹听到有人敲门。他仔细听,敲门声音斯斯文文,慢悠悠,可不是那小子的莽撞。
他开了门一看,原来是龙头村住着的先生。他想,这梁先生是洋派的白面书生的样子,架着金丝眼镜。那天瓦猫上房,他一个人抱着,顺着梯子往上爬,倒比猴子还灵巧。老爹看他稳稳地将瓦猫放在了屋瓦上,一颗心落了地,想,都说人不可貌相,这先生看着文弱,其实是个练家子。
梁先生身旁的女先生,今天的精神似乎好了许多,笑吟吟地看他。他想,这女先生不是村里女人形貌,那天自己抽洋烟,也请她抽。她说她抽不惯。
他呆愣愣的。梁先生说,老爹,那天辛苦您过来送瓦猫。我们是来回礼的。
荣老爹才恍然,让开了身子,请他們进来坐。
三个人在院子里坐下来,梁先生手里举着一个纸包给他,说,老爹。知道您抽旱烟,我们前几天赶“乡街子”,给您带了些来。
老爹接过来,也不客气,打开闻一闻,笑了说,青马坝的烤烟,正宗得很啊。
他脸色也就好了些。林先生望望院子里,整整齐齐地晾着两排瓦罐。她便说,老爹的陶烧得好。我常爱去瓦窑村,看那里的老师傅制陶。有个建水来的师傅,说是烧三百个陶罐,只裂过一只。
老爹磕下烟袋锅,清清喉咙,你说叶三器吗,外来的和尚好念经。我们龙泉的龙窑建得好,谁制的陶都烧不坏。
这话噎人,两下未免有些话不投机。梁先生与太太对望一眼,笑笑说,听说您最近收了个徒弟?
老爹脸上些微的笑容也收敛了,面色冷下去,将那包烟叶子往梁先生怀里一杵,说,是那小子让你们来的?
林先生见他摆出了要送客的架势,忙说,是我们自己要来,又要央您件事。我们呢,晚上家里来客人,要置些菜。可您知道,我这笨手脚,哪里应付得来。瑞红姑娘可是远近都知的好手艺,想请她来家里帮忙,不知合不合适?
老爹一梗脖子道,我训她的手艺,都用来做瓦猫了。她给我做那饭菜,也就毒不死个人,谈得上什么好!您二位请回吧。
这时候,作坊的门,“呼啦”一声开了。瑞红从里头走出来,眼睛望都不望她爷爷一下。她掸掸身上的尘土,大声道,瓦猫我摆在窗台上了。林先生,我跟您去。
荣瑞红挎了一只篮子,沿着长堤,一直走到了棕皮营。堤上一路都是桉树。桉树的叶子散发着浓郁清澈的味道,与金汁河里水草的腥香混为一体,让人醒神。夕阳远远地下沉,一点一点的,是红透了的颜色。由远及近,余晖洒在河面上,也是金粼粼的。
邻近水塘,有一片修竹。梁家的房子,正在这修竹的掩映中。瑞红老远,便看到屋上的瓦猫,这是她自家制的。此时它稳稳地坐着,目望着远方的田畴。这屋也是“一颗印”的样式,坐西朝东,清瓦白墙。下段用碎石土夯筑而成,上段用土坯砌筑。但与邻近乡间的其他屋宇还是不同的。它有两扇阔大的菱形花窗,从外头看,能瞧见里面的人影。从里头往外看,远山近景,便是如画了。
此时,林先生引了瑞红在屋内参观。看她呆呆立在窗前,不动了。瑞红说,以前不觉得,透过这窗子看,原来我们龙泉竟是这样美的。林先生说,是啊,我和斯成两个,平日看书写字,都抢着要在这窗子底下。写累了,往外头眺一眺,整个人的心都亮敞了。
瑞红说,听宁怀远讲,这整间屋子,都是您和梁先生盖的。
林先生说,是啊,我们两个一起设计,落手落脚地盖。后来他带队去了四川看古建,就我一个人来。你看看,这个壁炉,可是西式的呢。用青砖砌好,我得意了许久。等你冬天再来了啊,我们就可以对着它烤火了。
瑞红望一望林先生,看她可亲地对自己笑。觉得她瘦弱的身体里,有一种能量,吸引了她,让她们之间又近了一些。
这时间,一个小男孩欢笑地跑进来,身后又跟着个小姑娘。他们一进门就脱掉了鞋,撒丫子跑。倒是小姑娘,看到瑞红,停住了脚,眼睛晶亮地看着她。林先生从门边拿过拖鞋叫他们穿上,说,快穿上,地板凉脚心。
她又追上男孩子,给他擦鼻涕,笑着说,他们爸爸老在外头,我一个人真管不了。漫山遍野地跑,以后回了北平,想野也野不起来了。
瑞红听到“北平”,觉得是个很遥远而盛大的地方。她其实很想问一问,因为那里是宁怀远以往上学的地方。但终究没好意思问。这时,小姑娘很好奇地看着她手中的篮子,问,姐姐,这里头是什么?
小姑娘的声音脆亮的,很好听,用的也是国语,和宁怀远一样。
瑞红说,是干巴菌。
小姑娘又问,干巴菌是什么呢?
瑞红说,是一种菌子,不好看,但是很好吃。生在松树底下,要清早去采,太阳出来就萎了,看不见了。
小姑娘问,有没有鸡好吃?
瑞红就笑着点点头。小姑娘兴奋地说,姐姐,那你下次去采菌子,要叫上我一起啊。
林先生便摸一摸她的头说,姐姐到咱们家做客,还要给你们烧菜吃。还不快谢谢姐姐。
小姑娘正正经经,给瑞红道了个万福。
林先生笑说,我这个丫头子,嘴巴可刁着呢。你这么好手艺,怕是往后都不愿意吃我做的菜了。
荣瑞红也笑。看这小姑娘,和林先生一样,生着圆润宽阔的额头和略尖的下巴,已初具了美人的样子。她和她的母亲一样,也有着明澈烂漫的眼神。她看母女二人的眼睛,仿如复刻一般。这无关年纪,似乎是自身在岁月中的定格。一刹那,她觉得自己生出了盼望,也想有一个女儿了。
原来,林先生在屋后垦了一畦菜园,种着时令的蔬菜。说是时令,昆明四季如春,果蔬本是可以长种的。园子虽不规则,但是因地制宜。什么都种了一些,豆类、青椒、韭菜。瑞红陪林先生割鸡毛菜,看她戴着围裙,撸起袖子,是利落落的农妇形容。夕阳最后的光线,照在了搭架丝瓜的老藤上。丝瓜老了,干了,在微风里头微微摆动,渗着金灿灿的光色,竟有些丰收的景致。另一些,透过叶子照在了林先生的面上,是个毛茸茸的轮廓,有着优美的弧线。看得瑞红屏住了呼吸,她不禁再次地想,这个女人多么美啊。
她们便在厨房里头忙碌,一个择菜,一个洗菜,竟然配合得天衣无缝。林先生说,前些天,老金从城里带来一只宣威火腿,炒你的干巴菌正合适。一边说,我再去园里摘些青椒来。
瑞红掌勺,这干巴菌下了锅,混了火腿的咸香,满厨房竟然都是馥郁鲜美的味道。林先生不禁感慨说,用我们北平话,这东西生得寒碜,可真是菌不可貌相。瑞红说,入了口,才知道它的好。就像是人,哪有一眼就看出来的呢。
她便做了一个素菜。是昆明人极喜欢的,青蚕豆和蒜薹放在一处清炒,青翠欲滴,有个好名字,叫“青蛙抱玉柱”。园里的蚕豆很鲜嫩,连着豆皮炒,更为入味。林先生笑问,宁怀远喜欢吃什么菜?瑞红脸一红,想想说,他们“一支公”的几个后生,饭量大,最爱能下饭的。那我就再做个“黑三剁”吧。
這三剁呢,说的是剁肉末、剁辣椒和剁玫瑰大头菜。咸中带甜,开胃得很。
待她利索做好了这一道,林先生说,你先帮我把菜端进屋里去。
她一进屋,就看见了宁怀远。怀远站在窗边,也愣愣看着她。梁先生便在旁说,傻小子,看着瑞红姑娘忙不过来,也不搭把手。
怀远赶紧过去,帮着荣瑞红端菜。两只手却碰上了,险些碰掉了盘子。荣瑞红连忙闪了一下,瞋他说,越帮越忙!
屋子里的人,便都笑起来。梁先生便给她一一介绍,看起来都是面貌很体面庄重的先生。一个是梁先生的弟弟,一个姓钱,是法学院的教授,姓李的,是考古学的教授。瑞红对这些“学”,自然似懂非懂。但又介绍一个,说是姓金,戴着一副眼镜,自报家门自己是教逻辑学的。瑞红便笑道,先生我知道你。
众人皆惊。梁先生便道,不得了啊老金,你的大名是传到龙泉来了。
瑞红便接口道,你就是那个金戒指教授。
大家会心,便哈哈大笑起来,屋子顿然有了快活的空气。金先生便也明白,和自己有关的掌故被怀远说给了这姑娘。金先生教的研究生中,出了一位别出心裁的有趣人物。联大常常要跑警报。这位仁兄便做了一番逻辑推理:“跑警报时,人们便会把最值钱的东西带在身边;而当时最方便携带又最值钱的要算金子了。那么,有人带金子,就会有人丢金子;有人丢金子,就会有人捡到金子;我是人,所以我可以捡到金子。”根据这个逻辑推理,每次跑警报结束后,这研究生便很留心地巡视人们走过的地方。结果,真的给他两次捡到了金戒指!他便将这收获归功于金先生的逻辑课。
金先生耸耸肩道,我自己倒是一次都没捡到过。可见这课是益人误己。
这时候林先生进来,说,我一时不在,你们倒是说的什么好笑话。梁先生扫一眼她手中的盘子,说,你们几个可有口福了。内人轻易不下厨,这是拿了看家本领出来。当年这道“豉油煮笋”,连我老丈人都赞不绝口。
林先生便道,我们可真是靠山吃山了。门口这大片竹林子,是既饱了眼福,又饱了口福。这炒鸡丁的菱角,是隔邻的大嫂采了送过来,还带着水清气呢。一同还送了一条乌鱼,我们前些天吃了“东月楼”,正好学着做一做“锅贴乌鱼”。老金,你的火腿派上了大用场,正在平底铛温着。
李先生就说,我可是也有贡献的。这景谷酒,我跋山涉水从民乐镇带过来,也算是美酿配佳馔了。
梁先生便说,老李,你倒是好意思说!哪有送人的酒,自己先打开喝的。
李先生便投降道,是真的没忍住。没有功劳,也有苦劳吧!
大家哄堂大笑。林先生看着也笑,她对瑞红叹一口气,轻轻说,这真让我想起在北平的日子,大家聚在一起。现在能说话的人,都天各一方了。前段正清和慰梅写信来,我一时都不知怎样回。
这时的林先生,换下了家常的衣服,着一件丝绒的旗袍。在这里,本是有些隆重的。她坐在桌前,却将这屋中的气氛,带出了几分先前未有的情致。
大家有些沉默。金先生说,今天高兴,说什么天各一方。我们几个在,都住在这龙头村,不就是天涯若比邻。
还有我们呢!外头响起洪亮的声音。众人循声望去,走进来一队青年,皆是英挺的模样。一色都穿着空军的军装,脸上明朗的笑容,将屋子顿然点亮了。走在前头的那个,手里举着一瓶香槟,遥遥地便对林先生展开了臂膀,喊了声“姐”,两人便紧紧拥抱在了一起。
荣瑞红看出,这个青年在一班孔武的同伴中,眉眼是清秀些的,与林先生有些相似。林先生回过头来,将他推到众人面前说,这是我小弟林恒。这些,都是我的弟弟。今天是个大日子,聚会的主题,是为他们的。他们从空军军官学校毕业了。
林先生此刻,脸上的表情与平日的宁静不同,是有些激昂的。
这些青年面对着她,站定,立正。其中一個领头的,大声说,敬礼!他们便齐刷刷地叩了军靴,端正地对林先生敬了一个标准的军礼,一边说,家长好!
这话在旁人听来,似乎是谐噱之语,但看他们个个面容肃穆,才知道是实情。原来,这些青年在昆明都没有亲属。梁先生夫妇,是他们的“名誉家长”,方才还在空军军官学校的毕业典礼上,为他们致辞。
倒是林先生连连摆手道,吴耀庆,怎么到了家里,还这么多规矩呢。
这领头的青年,这才让同胞们脱了军帽,在席间坐下来。坐下来了,仍是笔直的。倒是金先生举起了酒杯来,说,斯成,你倒说句话。对着这两排兵马俑,我可真是动不了筷子。
大家一阵哄笑,他们这才松弛下来,恢复了年轻人该有的样子。梁先生倒上一杯酒,说,我今天上午已经说过。明天,你们就要上战场了。这杯酒是我做家长敬你们的,等你们凯旋。
钱先生便道,斯成,哪有上来就喝送行酒,“风萧萧兮易水寒”吗?既然是庆贺毕业,应该要喝香槟!
听到这里,这些士官生有了大男孩们的活泼,忙着开香槟,看瓶塞“噗”的一声射出去,都兴高采烈起来。
菜都端齐了,吃到一半,上来了一盘油淋鸡。鸡是林先生自家养的。今天早上现杀,十斤的鸡公刚贴了一季的膘,正是好吃的时候。大块的生炸,高高堆一盘,也是蔚为壮观。这群小伙子,可是放下了刚来时的矜持,你争我抢地,蘸花椒盐来吃,顷刻盘子便见了底。林先生问他们好不好吃。有一个便叹道,比“映时春”的还好吃。这“映时春”,是武成路上的一家馆子,做油淋鸡是最出名的。
林先生说,今天你们有口福,我请来了咱龙泉的大厨来。她就也端了酒杯说,我们也该敬瑞红姑娘,为这一餐毕业饭,陪我忙活了一个后晌午。
荣瑞红不羞不臊,倒也爽利利地站起来,端起酒,一饮而尽。一个男孩见了,拍起巴掌,说,真是个女中豪杰。比我们翻译科那些小姐们,扭扭捏捏的强多了。
林先生说,那大家说,我们瑞红手艺好不好?
众人道,好!
林先生又问,那人生得俏不俏?
有人又用云南话大声答,老是俏!
刚才那个男孩,带着几分醉态道,这就是人常说的“入得厅堂,下得厨房”。姑娘,等我把小日本的飞机都打走了,就回来找你!
林先生将一块卤牛舌放在他碗里说,樊长越,就你口甜舌滑。这块“撩青”当给你吃。我们瑞红名花有主,等不得你。
刚才还沉浸在这快活的空气中,瑞红此时心里忽然轻颤了一下。她不禁抬头,望一望宁怀远。林先生对着宁怀远说,怀远,我人给你带到了,你可是要争一口气。
刚才那个叫长越的男孩,颤悠悠地站起来,说,秀才,你遇到我们这些当兵的。是要比文,还是比武?
林若恒拉住同伴。他却一把挣脱开,说,我们这一去……你们,有几个还准备从天上回来的。怎么,还不许老子过过嘴瘾……
这戏言,忽然让在场的人都沉默了。每个人,似乎都静止在了方才刹那的言行中。这沉默,在每个人心里都似乎过于漫长。在沉顿了数秒后,他们都听到了一阵音乐声。是莫扎特的《小夜曲》。这声音开始仿佛是幽微的,似乎在微妙的节点上试探,渗入这沉默。慢慢地,延展、宽阔、丰盈,渐渐将这房间填充起来。是那个叫吴耀庆的年轻军官,手中持一把提琴,在靠近壁炉的角落里,旁若无人地演奏。
众人无声地听,看这军装青年,侧着脸庞,沉浸在他自己的动作中。那臂膀屈伸的优雅,仿佛软化了军人坚硬的轮廓。而他身躯的剪影,被灯光投射在了壁炉上,也是高大而柔软的。
一曲奏罢,他轻轻躬身向他的听众行礼,仿佛在乐池中的郑重。
众人鼓起掌来。荣瑞红说,真好听。
林先生说,我许久没听到耀庆奏这一支了。这是我和这些弟弟们结缘的曲子,我从未和人说过这个故事。
林先生在椅子上慢慢地坐下来,说,日本人轰炸长沙的时候,我们乘汽车取道湘西,到昆明来。走到晃县,已经没有车了。我的身体不争气,又得了急性肺炎,发着高烧。这一个小县城,到处都是难民。我们抱着两个孩子,一路探问旅店,走街串巷,竟然连个床位都找不到。天下起雨,越来越大,我止不住地咳嗽。这时候,忽然听见,在雨声里头传来一阵小提琴的声音,正是这首《小夜曲》。在这边城,有这样的乐曲,我们心里都安静下来。斯成冒着雨,循着琴声找到了一所客栈,敲开了门。里面是一群穿着航校学员制服的年轻人。那个拉着小提琴的正是耀庆。他们赶紧将我们迎进来,给我们腾出了房间,又给我找来了医生。我们这才安顿下来。
所以往后,我听到这首曲子,就会想起那个雨夜。我和这群弟弟,是以琴声相认的。后来,我们来到了联大,他们也来了昆明,大约注定是要重聚。他们给孩子们做飞机模型,还带来子弹壳做的哨子。再后来,我将若恒也送进了航校。他们现在,都要飞走了。
瑞红看出她有些伤感,便逗她说,他们都是老鹰,老鹰就是要往高处飞的。不飞走,难道留着下蛋吗?
林先生听了,勉强地笑了笑,说,是啊。他们驾驶的是“老鹰式七五”。他们都是老鹰。
看着耀庆举着琴弓,遥遥地抬一抬手,乐曲便又响起了。在这低回婉转中。林先生站起来,吟诵道:
别说你寂寞;大树拱立,
草花烂漫,一个园子永远睡着;
没有脚步地走响。
你树梢盘着飞鸟,
每早云天,吻你额前,
每晚你留下对话,
正是西山最好的夕阳。
梁先生走到了太太的面前,将手背到了身后,屈下身,做了个邀舞的动作。林先生便将手放在他的手中,两个人便在乐曲中起舞。这舞的好看,是荣瑞红从未见过的。不同于云南的各种舞蹈,它既不慨然,也不激扬。而又说不出的曼妙,让两人浑然一体。林先生此时,大约将一个女人的美,体现到了极致。她却又觉出了乐曲的似曾相识。她回忆了许久,终于想起,这正是她和宁怀远在城里看的那出电影里的歌曲。她记得非常清楚,唯有那时,因为没有“演讲人”的打扰,她完整地听完了这支歌曲。
这对主人舞蹈着,渐渐走出了屋外,走进了更为广阔的园地里。乐曲便也追了他们出去。这时竟然有很好的月光,洒落在他们身上。他们的背景便扩大了,近处的竹林,在微风中簌簌作响。远处的山峦,幽深的轮廓,似乎也在跟着音乐起伏。荣瑞红想,他们多么美啊。
这时,一只手牵上了她的手。是宁怀远,将她的另一只手放到自己的肩膀上,然后轻轻搂住了她的腰。她低声斥他,我不会跳,你让人看我洋相!
他轻轻说,跟着我。
她便跟着他,听着他轻声地在她耳边打着拍子。她渐渐地跟上了,她觉得自己也舞起来了。身体变得轻盈,像是被这夜里的风托举起来。她跟着音乐,而耳边的其他声音也因此而放大。金汁河潺潺的水声,草间的鸣虫,不知何处归家的牛低沉地哞叫。她将眼光收回,看着眼前青年,此时也正专注地看着她,似乎有些忧心忡忡。她抬起头,猛然看见,屋瓦上还有一双眼睛。那是阿爷亲手制的瓦猫,在暗夜里,守护着这房子,也看着她。
他们将这些空军毕业生送走了。青年和梁先生夫妇,一一拥抱作别。除了那个叫樊长越的男孩,已经不省人事。李先生带来的长谷酒,后劲是很大的。众人目送他们,看他们远远地走入了乡间的小路,消失在了夜色里。但是忽然,从远方传来了响亮的歌声。开始是齐整的,但后来,有的小伙子唱得声嘶力竭,仿佛还带了哭音。但这声音仍然穿透了暗夜,也洞穿了荣瑞红的耳鼓,在她头脑里久久不去。
“得遂凌云愿,空际任回旋,报国怀壮志,正好乘风飞去,长空万里复我旧河山,努力,努力,莫偷闲苟安,民族兴亡责任待吾肩,须具有牺牲精神,凭展双翼,一冲天。”
林先生说,这是他们的校歌。
VII
2006年6月25日,星期六,雨
念青卡瓦格博多吉祥
神山扎那雀尼多吉祥
红坡护法神灵多吉祥
房顶五彩经幡多吉祥
灶神如意宝贝多吉祥
日松贡波三角多吉祥
——德钦“弦子”摘录
今天,他们告诉我,最后一具登山队员的遗体被发现了。
我赶到的时候,正看到大丹巴和山本长智从冰川上下来。他们手里还拿着塑料袋和钉锤。大丹巴在水渠边用水冲洗解放鞋上的泥。山本将铁钉的脚掌从高帮的登山鞋上取下来。
我问山本,确定身份了吗?他点点头。他说,遗体已经送去大理火化了,已经通知了家属。他从口袋里取出一张照片,上面是个戴着黑框眼镜的年轻人,对着镜头微笑着,笑容十分纯净。山本说,柳上健吾。最后一个失踪的日本队员找到了。他的任务也完成了,要回日本了。
从一九九一年的那场“扎吾”发生,七年后,遇难者遗体才陆续在明永冰川上被采草药的藏民发现。在当地人眼中,冰川是圣域。他们说,“扎吾”是因为登山的人触怒了山神带来了灾难。即使山难之后,还连年出现雪崩、塌方与洪水。登山者以忌讳的方式侵扰了雪山,但死亡消弭了对大山的余孽。卡瓦格博收留了他们的灵魂,将身体还给了他们的来处。
我问大丹巴,有没有其他的发现。他摇摇头说,年轻人,这不是我们的发现,是卡瓦格博的饶恕和交还。
多年以后,荣瑞红收到了那张照片。她未想过,这会是那个聚会最后的定格。照片是林先生的女儿寄来的。每个人都笑得如此灿然,带着一种坦白的明亮。除了林先生的两个孩子,宝宝和小弟,他们在大人们中间,似乎有些不知所措。孩子脸上的茫然与迟疑是面对镜头的,或许也是面对他们所难以预知的未来。
收到照片时,恰逢镇上的蓝花楹盛放,一如她遇到宁怀远的那个夏天。她想,很多事情,早一些或者迟一些。大概都会不一样了。
在那次聚会半年后,荣瑞红觉得,宁怀远忽然有些不一样了。
他似乎经历了一些成长。以瑞红的见识,不足以判断这成长的性质。但是,这是来自于一个女人的直觉。
此时的清华文科研究所搬来司家营后,已取得了很大的建树。闻先生所带的研究生里,有季镇淮、施子愉、范宁、傅懋勉等人。而这群“一支公”里,大约最受其器重的,便是宁怀远。跟闻先生习学,需要一股子倔劲,每日孜孜同上古文献打交道,这宁怀远有。但宁怀远对荣瑞红说,仅仅这样还不够,还要有科学的精神。荣瑞红问他什么是科学精神。他便同她讲了“赛先生”“人类学”与“理性”。荣瑞红就更加听不懂了。他便说,他很佩服闻先生,说闻先生写过一篇《伏羲考》,考证出龙是由蛇变来的。他滔滔不绝地说了很多。荣瑞红便有意扁扁嘴,说,这也需要考证吗?就好比我们的瓦猫,这样凶,一望即知是老虎变来的。怀远并不生气,只笑她妇人之见,说倒是给了他灵感,将来自己要写一篇民俗学的文章,研究研究瓦猫。他又说起闻先生的博学与宽容,说自己曾经想写一篇文章,证明屈原在历史上的不存在。这有点冒天下之大不韪,没有了屈原,《离骚》《九歌》便没有人寫了。闻先生并不斥他,开出了一系列文献,说,你先读了这些,读完了再决定写不写。他读完了,汗颜自己的学问浅薄,也打消了念头。荣瑞红听了,恼他道,还亏有了闻先生,你若是敢写,别说我阿爷,连我都不让你进家里的门。
屈子在滇地的名望,并不输于三湘。荣瑞红说,若是没有了屈大夫,每年端午时候,那千百个投到河里的粽子,不是都白投了?你一篇文章,就毁了这么多人的念想,难道不是罪过吗?
怀远便望着她笑,眼神却是郑重的,不当她是无理取闹。而瑞红,镇日听他说着自己听不懂的话,内心里却是欢喜的。她觉得,他明知道她听不懂,还要说给她听,便是心意了。
然而,近来,怀远却不和她说这些了。他甚至不怎么到家里来。连荣老爹都忍不住,说,什么有心跟我学瓦猫,三天打鱼,两天晒网!
荣瑞红便跟他辩白,说,怀远要毕业了,要写论文。
荣老爹说,什么文,能厉害过我们袁状元的文吗?写出来,能有人给他颁个“大魁天下”的牌匾,挂在聚奎楼上?
瑞红心里头很不服,觉得爷爷倚老卖老,拿前朝说事。刚想辩,又怕他说自己胳膊肘子外拐,便哼一声道,厉不厉害,写出来才知道!
这一日,瑞红黄昏过去给“一支公”做饭,却听见了堂屋里头的争论。竟是闻先生和怀远。闻先生是个严师,口气一向刚硬。可怀远历来都是个面脾气,何曾说话这样火气过。
她终于忐忑起来。旁边的一个研究生就说,我这个师兄,怕是疯了。红姑娘,你可要好好勸劝他。
说起事情的原委,原来怀远将毕业。闻先生专程致信梅校长,在联大为他争取到了讲师的位置。信中写“宁君毕业成绩,为近年所仅见”,可谓是力荐了。但是聘书下来后,怀远自作主张,报考了昆明的“译员训练班”。
瑞红喃喃问,这训练班是做什么的?
那人便说,是为了飞虎队吧,也帮忙训练军队。训练班是国民政府军委会设的,在昆华农校,办了许多期了。不知师兄怎么忽然报了名。学完了,一批到前线,听说还有些发往印度去。
这时候,就见堂屋的门响了,怀远急急走了出来。走到了大门口,嘴里狠狠地蹦出一句:“百无一用是书生。”
荣瑞红的心,倏地一紧,然后一点点地凉了下去。她想,这么大的事情,宁怀远从来都没有和她说过一字半句。原来,他,就要离开了龙泉了吗?
荣瑞红便追出去,将自己拦在宁怀远身前,定定看着他,也不说话。宁怀远也看着她,不说话。两个人就这样对望着,不知过了多久,宁怀远脸上因激动而泛起的红,这时一点点地消退下去。
他忽然执起了荣瑞红的手,拉着她,快步地往前走了几步。忽然间,他跑起来。他拉着她,跑得越来越快。他们沿着金汁河岸一路向前跑。渐渐地,瑞红看见,沿途人和风景都模糊了。人们看着两个青年人在跑,前面是个学生装的后生,后面竟是荣老爹家的孙女。有些小孩子,欢呼着,跟他们一起跑。终于跑不过他们,被远远地甩到后面了。他们就不知疲惫似的,越跑越快。瑞红听到耳边的风呼呼地响。高大的槐树,结着成串的槐花,那清澈的味道也在空气中飞快地流动,好像在跟随着他们一起奔跑。
他们的眼前,终于开阔了,看见了青晏山。金汁河也在这里宽阔了,有了浩浩汤汤的样子。他们还是跑,山起伏着,远远地被他们甩在了身后。水流淌着,高低、弯折、腾挪,不放过他们似的。此时正是雨水丰盛的时候,在下游形成了一个瀑布,瀑布跌落的尽处,便是一汪清潭。他们终于在潭边,停了下来。气喘吁吁的,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不禁大声地笑了起来。
他们在潭边的草地上躺了下来。两个人,面朝着天空。天上有游云,那样的大而白,一层叠着一层。瑞红辨认着它们,那前后相接的,像是马帮的队伍。打头的是手持马鞭的马锅头;那点着脑袋的,举着烟杆的,像是麦地村专帮人说媒做营生的六婆;那在云里隐现的阳光,忽然变得浑圆,像是滚动的龙珠;端坐在云端的,有些凶的像老虎,将这龙珠衔在了嘴里。不是,哪里是什么老虎,这就是我家自己的瓦猫吧。
风吹过来,是青草味,是草被晾晒了一天冷却下来的清爽。身下的草地是毛茸茸的,隔着衣服密密地瘆着皮肤,有些舒适的痒。她深深地吸了一口气,然后将眼睛闭上了。这时候,她的唇忽然被捉住了。她在慌乱间张开了眼睛,看见了宁怀远也在看着她。他眼中,并没有焦灼和欲望,是牛一样温厚的目光。这让她安心了。她忽然捧起他的脸,也吻了回去。这男人的唇,很柔软,有一种令人心醉的暖意。她觉得她的身子,也软了,甚而骨骼也一点点地化了下去。在融化的边缘,她忽然打起精神,挣扎地问他,你,不会走吧?
男人愣住了,有些紧促的呼吸,一点点匀稳了下来。他翻过身子,像方才一样,和她并排躺下来。他们仰面躺着,不再说话,看着天一点点地黯淡下去。然后暮色浓重地,将二人包裹进去了。
是这个秋天,林若恒的中正剑,被送回了梁家。
龙泉人,不喜热闹,各家各户都安静地过日子。对于白事,他们却看得很重。“号丧”是一种传统,是对逝者的敬。说是号,其实是唱,大声地唱,唱得一波三折。生人唱,唱给去的人,也唱给自己。唱去的人的一生,唱完了,便是断了阳世因缘。从此生者平静地过自己的日子。
还有的,就是要在去者的碑头,安一只小的瓦猫。保佑他阴宅德厚,不受魍魉牵绕。猫头要向着他生前所住的方向,在泉下庇荫在世亲人。
荣瑞红从未经过这样朴素的丧仪。
她看着屋瓦上的那只瓦猫,也望着她。大约经历雨水与风化,颜色竟已有些苍青了。秋风吹拂过屋顶,将焦黄的叶子扫下来。这些枯叶又被风扬到了空中,飘几下,终于还是落在了地上。
一只白灯笼,吊在屋檐底下。那菱形的窗格上,缀着白色的流苏。她捧着瓦猫走进去,不见设灵。在壁炉的方向,有一丛菊花,是极淡的青绿色。两边挂着一副篆书挽联,“星沉瀚海,风逐青天雨落泪;月冷关山,露沾碧岭竹吟声”。
这联是金先生的手笔。宁怀远手中抱着一只相框,瑞红走过去,见是一幅炭笔的画像。画像上的人,正是那个仅谋一面的青年人。有着和林先生一样宽阔的前额与一双典秀的眼睛。这些飞行员,首次上天前,已经拍好一张照片。大约是做好了准备。此时你便在这眼睛里,可以看到许多的东西,甚至还有一分不舍。
梁先生看了看,终于说,罢了,还是别挂了。我怕慧音受不了。
几个人,便都在堂屋里坐着。屋里极静,除了一只西洋座钟的声音。钟摆左右摆荡,大约到了正点,忽然“当”的一声响。在所有人的心头,猛然击打了一下。
金先生站起身说,还是叫她起来吧。
梁先生说,再让她睡一会儿。天蒙蒙亮的时候,才睡着。
这时,他们却都听见卧室的门开了。林先生站在门口。她的脸色虚白着,眼睛有些浮肿。人们不知她是何时装扮停匀的,穿了黑丝绒的旗袍,头上梳了很紧的发髻,胸口别了一小朵白绒花。她将自己的身体挺得直一些,但大约撑持不住,手扶住了门框。荣瑞红连忙迎过去,想搀住她。她对瑞红说,不要紧。
她走向壁炉。那丛菊花遮盖下的,是一只黑檀木的盒子。她愣愣地看着,然后说,斯成,再打开给我看看吧。
梁先生犹豫了一下,说,慧音,你答应我的。送上路前,不再看了。
林先生不说话,只是径直伸出手,要将那盒子拿下来。
梁先生拦住她道,这又是何苦?
他却终于小心翼翼地将那盒子捧住,然后端在了桌子上,打开。
荣瑞红看见,盒子里摆着一摞信封,还有各式琳琅的物件。
林先生的手抚摸上去,在这些物件上流连,最后落在了一本英文的诗集上。她抬起头,望着众人,竟然牵动了嘴角,有一丝惨淡的笑意。她说,自打咱们离开北平,我时常说,人总是聚不齐。这不到一年,他们兄弟八个,倒是聚齐了。
她转过脸,看着瑞红,说,红姑娘,这支钢笔,是樊长越的。就是说胜利了要回来找你的人,你还记得吗?他是第一个走的。飞机刚上了天,“轰”的一声,人就没了。这副羊皮手套,是路易南的,湖南人,那天可爱吃你做的“黑三剁”了。一个个地,都走了。走一个,就寄给我一回,我的心就死一回,没等活过来,下一封就又到了。这张威尔第的唱片,还是我送给耀庆的。他和阿恒搭着伴儿走的。一前一后。两架飞机坠到了一处,还分得清谁是谁呢。
阿恒,你有这群兄弟陪着,姐放心一些。你从小就怕孤单,怕黑,我们都说你像个小姑娘。我问你在天上怕不怕。你说不怕,我所有的胆量,都留给天上了。
林先生举起那把中正剑,忽然紧紧地贴在脸上,久久地。然后,她脸上的肌肉,忽而抽搐了一下。她将这柄剑,郑重地放回到盒子里,将盒子盖好。瑞红看到,她眼里头的方才有一丝光,这时也一点点地熄灭了。
林先生说,不早了,我们走吧。
一行人,捧着这只黑檀木的盒子,走向青晏山脚下的墓地。弥陀寺的方丈,请来堪舆师父,在面阳背阴地寻了一处良穴。除了樊长越,青年们都没能找到完整的遗体,这便只是一个衣冠冢。方丈说,我龙泉,也算是有幸,青山埋忠骨。
岚气袭人,催着他们的步伐,不禁也就快了一些。
瑞红远远地看见爷爷,原来在等他们。他捧着云石雕的一只瓦猫,沉甸甸的。
安葬好后,他们仍在原地站着。看荣老爹将瓦猫小心地镶嵌在墓碑上。碑上有四列方块字,是八个人的名字。瑞红认真地看,却无从辨认。她从未为自己不认识字而懊恼,此时却觉得心里无端地一阵空,空到竟至疼痛。她只认识自家的瓦猫,虽然小些,看上去却是一样的勇猛,会长久守着这些名字。
第二年的秋天,宁怀远报名参加了青年军。
这一年,日军在太平洋战争中已处于劣势。为支援被困在东南亚和滇缅边境的军队,日军急需打通从中国大陆到越南的交通线,因此在豫、湘、黔、桂发动迅猛进攻,从五月开始,洛阳、长沙、梧州、柳州、桂林相继沦陷。入冬,日军又攻陷贵州独山,直接威胁贵阳,重庆、昆明均感震动。同时间,罗斯福对蒋介石保留自己实力的避战态度相当不满。为在中缅印战区夹击日军,罗斯福致电蒋介石,敦促他加强在缅甸萨尔温江的兵力和攻势,如若贻误战机,需蒋承担责任并将断绝对蒋的援助。在这双重压力下,国民政府于一九四四年十月提出“一寸山河一寸金”的口号,发动十万青年从军运动。
闻先生和钱先生在校内发表了动员演讲,有两百多名联大学生报名参军。
年底时学校举行欢送同乐会,联大剧团演出夏衍、于伶、宋之的三位合作的话剧《草木皆兵》。
荣瑞红跟怀远看完了剧,对他说,闻先生告诉我了,你要走。你带我来看这出剧,是告诉我,我想拦,也是拦不住的。
怀远问,你不想让我走吗?
荣瑞红向前走了几步。她想,两个人,怎么就来到了翠湖岸边了呢?
那阔大的水上,升起了一轮巨大的圆月,静得不像真的,倒像是方才舞台的布景。有些捕鱼的水鸟,翅膀在水面上掠过,激起了涟漪,一圈圈的。这静中的动,却又是真实的。
她想起了宁怀远的话,便问,你说翠湖边上,有一棵老大的梨花,是在哪里?
宁怀远说,等着我。等我回来了,我们一起去看。
VIII
2006年7月2日,星期日,晴
我往高高的山上走,
遇见小小的菩提树,
树儿发出淡淡清香。
我点燃香火烧得旺,
大地才能風调雨顺。
——德钦“弦子”摘录
上午十点多钟,我到了九龙顶。在藏语里,意思是“有很多杨柳的地方”。可是,我并没有看到一棵树。这里位于澜沧江边的山崖,夹在卡瓦格博和四千多米的扎拉雀尼雪山之间。峰峦叠嶂,直插入江。这里是茶马古道上连接德钦和云南内陆的通道,也是去卡瓦格博的朝圣者转经的必经之路。
到了朝阳桥,那里有个转山接待站。我放下东西,跟转经人去支信塘。在小庙里烧了香,点了酥油灯,取了进山钥匙。接待站的人说,这回来转山的,多半是本地的藏族,还有四川甘孜来的。我看看他们带的东西,其实很少。主要是食物,酥油、糌粑、琵琶肉、青稞酒。有个康芒来的老人看我一眼,说,你的鞋子不行。我看他穿的是高帮的解放鞋。他说,现在是雨季,上山到处都是水坑。你的皮靴湿透了,重得走不动路,解放鞋走走就干了。他看看我的脚,从自己的背囊里头,拿出了双解放鞋叫我换上。我一穿,居然正好。我要给他钱,他摆摆手,好像生气的样子,很快地跑走了。我走了几步,脚下果然轻快了不少。
宁怀远再回到龙泉时,是大半年后了。
他是悄悄回来的,没有告诉荣瑞红。
这时候日本已经投降。联大的学生们,大多回来了。他们所属的青年军二○七师炮一营,就此解散。这个营隶属辎重兵第十四团。在印度东北部阿萨姆邦及缅甸密支那附近的兰迦基地,他学会了驾驶。然后上史迪威公路执行运输任务,这也是他执行的唯一一次任务。
因为闻先生全家与朱先生已经搬回了城里。司家营的文科研究所忽然空下来了,只余下“一支公”几个还未毕业的兄弟。他们将宁怀远安置在了北厢房的阁楼上。那里很僻静,扰不到人,也没有人扰。
但一周之后,荣瑞红便知道了。她跑去北厢房,几个箭步便上了阁楼,使劲拍门,大叫,宁怀远,你给我出来。
厢房里没有动静,她又说,好好的,“一支公”谁会让我在“黑三剁”里多放辣子。我知道你在里头,是人是鬼,你应一声。
里头还是没有回应。她却听到“吱呀”一声,像是床板的响声。
她便推开门进去了。
阁楼只有一扇很小的天窗,光线昏暗。大约因为刚才推门掀动了空气,那束光里边有许多尘土在飞舞。只片刻,这些尘便纷纷落在了地上,光束便又通透了。她的眼睛,已经适应了房间里的幽暗。穿过这光束,她看到床上坐着一个人。
她迟疑了一下,慢慢地走过去。这个人,留了一脸大胡子。但是她还是一眼就认出,是宁怀远。一刹那,这男人用胳膊肘挡住眼睛。
荣瑞红想,他是不想看到光,还是不想看到自己。
她走到床边,说,宁怀远,你看著我。
宁怀远没有动,但他的嘴角抽搐了一下。
荣瑞红忽然间捉住了他的胳膊,要拿下来。这男人将身体缩一缩,蜷在床头,同时更紧地护住了眼睛。
荣瑞红拖着他,将他往床底下拖。她不知道哪里来的这把子力气,狼一样。她不管不顾,将这男人硬是拖下了床。宁怀远一个趔趄,高大的身形,曲折地晃了一下,摔到了地上。他艰难地想要站起来,却徒劳。荣瑞红看到,他的右脚已变了形,翻转着,在地上轻微地抖动。宁怀远在挣扎中,胳膊落了下来。他用手撑着地,同时在右脚上使劲砸下去。
荣瑞红看见了他的脸。这时候,怀远恰好身处从天窗投射进的那束光之中。瑞红看见了他的脸。
她捧起了这张脸。
宁怀远下意识地又要挡住,被荣瑞红死死地压住了胳膊。
这张脸上,一只眼睛,在瑞红的目光里躲闪。另一只,只有一个黑洞。
这黑洞,已经干涸了。能看见一丝丑陋的黑红的肌肉缠绕着,从眼睛里贯穿下来,到鼻梁,便成了漫长的疤痕。蜿蜒着,如同一条在皮肤下爬动的蚯蚓。
渐渐地,宁怀远不再躲,他终于迎上了瑞红的目光。他轻轻说,一车人,就活了我一个。当时要是选了另一条路,就不会碰上那些地雷了。
瑞红看见这只眼睛里,流出了一滴泪。也仅有一滴而已,沿着脸颊流淌下来,沿着粗糙的皮肉,却在另一处嘴角的疤痕处停住。
瑞红伸出手指,将这滴泪拭去了。她将男人的头,慢慢揽在自己怀里。她没有再说话,他也没有。这时候,他们头顶的那束光,因为夕阳的移转,也黯淡下去。黑暗浓厚了,将他们包裹了进去,藏得一星也看不见了。
荣瑞红,把宁怀远接到了家里来。
她在瓦猫作坊里,架了一张床,让他睡。
荣老爹终于气得说不出话。瑞红站在跨院里,和阿爷吵,吵得惊天动地。
他用烟袋锅子点着瑞红,说,一个没过门的黄花闺女,将个男人养在家里头。你让我老脸往哪里搁?!
瑞红听到了外头有聚集的人声。她索性打开了门,走了出去。看到她出来,人们便退后了一些。她站定了,面对乌泱泱的人群,大声地说,我荣瑞红,要跟这男人结婚了。来看热闹的,都说句道喜的话吧!
又过了一年,怀远的腿,能在村里走动了。
虽然还是一瘸一拐,但外翻的脚,硬是给瑞红矫过来了。她学了洋大夫打石膏的法子,用陶土为怀远打了副,给他固定在床上。隔半个月就换一副,开始时钻心地疼。宁怀远不喊不叫,瑞红便让他攥着自己的手。一个时辰下来,再看她的手,沿着虎口到手腕,都是青紫的。这样一副,又一副,慢慢地就养好了。可是脚踝,已经变了形。能下地走路了,就是身子有些拧。
老爹也去了,已有小半年。没病没痛,就是有一天,瑞红早上起来喊不应。走进去,人已没气了。脸相很安稳,寿终正寝。
算起来,虚岁八十五,也是喜丧。村里老人摇头,这一家人,一年里头先办喜事,又办丧事。喜事办了个不伦不类,没按公序良俗,在村里头落了说法,丧事也就不好铺张。有人议论说,荣老爹规矩了一世,行善积德,就为个好名声。临到了,自己却没个风光的后事,也是各家人各家命啊。
到了宁怀远能跟上自己的步子,瑞红便硬将他推出门去。带着他,见人就打招呼。怀远有些闪躲,打招呼的人便也很不自在。但是瑞红便还是要他出去,一句句地教他龙泉的地方话,要他自己开口唤人。
这样久了,他似乎已没有了名字。镇上的人,都叫他瑞红家的。他走到街上,后面有小孩子跟着,学他走路的样子,跟着他大声喊他“踬子”和“瞽子”。龙泉这个地方颇奇怪,民间的语言是极为古雅的,就连骂人也是如此,却不会减轻攻击的分量。“踬子”是笑他瘸腿,不良于行,这个字的狠恶之处是多半用来形容牲口。而“瞽子”,自然是说他瞎了一只眼。
自小到大,他未感受过这样的恶意,于是感到屈辱,不愿意再出去。但是瑞红倒不为意。她问,他们说错了吗?你自己说,你是不是又瞎又瘸?
怀远猛然被将了一军,有些吃惊地看着瑞红。瑞红将一块泥坯狠狠地掼在木台上,用胳膊肘擦一下额头的汗。她说,待他们说烦了,说腻了,说到舌上生茧了,自然就不说了。
不管这其中的是非臧否,老荣家的龙泉瓦猫,依然是一块招牌。这是荣老爹留下来的好基业。镇上的人,渐渐知道了瑞红一个年轻女子,可以独当一面。龙泉这地方的人,内里是厚道的。这体现在不计前事,看的是眼前的理儿。他们想,这一家做事虽不循例,但并未伤到谁。如今难了,是应该帮一帮的。
于是,跟老荣家订瓦猫的人,又多起来。谁家开宅起基了,做白事了,甚而老人合葬迁坟了,便都找他们。渐渐地,生意甚至比先前老爹在世时,还更好了些。
瑞红呢,就将这送瓦猫的活,都让宁怀远去。宁怀远不想去,她就逼他去。镇上的人,开始时有说法。他们看他瘸着腿,端着瓦猫,颤巍巍地在路上走。身形从背后看,也是扭曲的,多半觉得有些凄凉。那瓦猫上的红绫子,有次缠住了他的腿。按规矩,送瓦猫的人,半路上是不能停的,更不能将瓦猫搁下。他整个人就更为狼狈,路过的人帮他,心里也说瑞红有些狠。这样的人,怎么能当个人用呢。更担心的,是他手脚不利索,将那瓦猫给摔了。这在当地,是很不吉的。
但是过了段日子,他们发现宁怀远走得虽慢,步伐并未有懈怠与毛糙。甚至经过了时日,走得越来越稳了。他们就看出这人,内里是很要好的。对他也就和善了起来。说到底,对有难的人,心里总是不忍的。人们便想,乱世里头,龙泉留下这么个外乡人,也是造化吧。
有不懂事的小孩子,仍然跟着宁怀远,耻笑辱骂他。倒是旁边的大人追过来,作势打孩子,给他赔礼。此时,宁怀远倒真的也不在意了,竟然回过头,冲孩子们做了个鬼脸。
斗转星移,谁说时间不是个好东西呢。宁怀远渐渐也明白了,日子是过给别人看的,最终却还是过给自己。这样朴素的道理,宁瑞红早就看得比他明白了。他再去送瓦猫,脊梁便挺得直直的。“自重者人恒重之。”读书读来的话,他也才算真正懂了。请瓦猫的主人家,对他客客气气的。他本来就是个有礼数的人,又有读书人的书卷气,是很讓人生好感的。瑞红经了历练,风风火火,有了家中主妇的样子。镇上的姑娘和小伙,便叫怀远“姐夫”,是带着亲热的。瑞红却不满意,逢人便说,我们家怀远帮教授做事,是做过先生的。这时,联大北归,镇上的教授们已经次第离开了。但人们还都记得这份渊源,便将宁怀远的留下视为对这段回忆的纪念。因为怀远送瓦猫的形象已经深入人心,他们便开始叫他“猫先生”。小孩子们,就叫他“猫叔”。虽然是戏谑之言,内里却是温暖的。
有天他回来,瑞红问他,今天是个什么日子?他仔细地想了又想,非年非节。他又看瑞红正色,莫不是给谁家送瓦猫,一时疏忽忘了。他便有些忐忑。
瑞红说,傻佬,今天是你的生辰。你一个城里人,怎么忘了呢。
他心里一惊,自离开北京,他已经许久没过什么生日了。
瑞红变戏法似的,从手兜里掏出了一个荷包,放在他手里。
他便拿出来,是一副墨镜。是飞行员戴的那种,很精神。镜框是金丝边的,下缘的地方有些磨损了,其他都是完好的。
瑞红撩起衣襟,将这墨镜的镜片擦一擦,只轻描淡写地说,我和班姐妹去赶“乡街子”,看见货郎担上摆着。我说这个我要了,谁都别和我抢。
说罢,她便给宁怀远戴上,仔细地看了看。她满意地说,货郎说得对,戴上这个,比飞虎队还排场。
她便从桌上拿了镜子。宁怀远闪躲了一下,他许久没照镜子了。瑞红便使劲打他一下,喝道,你有点子出息!他终于才看镜子里头的人。这墨镜遮住了他的眼睛,也盖住了鼻梁上的一点伤疤。那余下的大半张脸,在镜子里头,算是完好的。
瑞红便一点点地,将亲手给他做的眼罩取下来。她在他耳边轻轻地说,我男人出去,要体体面面的。
听到这句话,宁怀远忽然哭了。他失声痛哭。自从出事以来,他其实从未这样哭过。甚至做手术,因为不能上麻醉,医生将弹片和那只破碎的眼球,从他的眼眶里取出来时,他都没有这样哭过。
此时,他哭了。他想,或许这女人的强大,让他猛然地软弱下来。他于是也放任了自己,眼泪从他的一只眼睛里不断滚下来,像是一道汹涌的泉流。
这个冬天,瑞红生下了一个男婴。
她对怀远说,我和你商量,这个孩子,能用我们荣家的姓吗?
怀远说,我无父无母,随你。
瑞红说,你这么说,倒好像是我欺负了你。荣家的手艺,是要传下去的。那好了,第二字用你的姓,总成了?
于是,这孩子叫荣宁生。怀远定的,因为是他们俩生的。如此起名字,一目了然,实在也没费什么力气。瑞红便扁扁嘴,我听村里私塾的先生说,起名字有说法。女《诗经》、男《楚辞》,文《论语》、武《周易》。你是学这个的,不能亏待咱们的孩子。
怀远说,我的名,是张九龄的诗里来的;字是《大学》里的。你看我的命好吗?要是一个名字就能定下了命,人活得还有什么奔头。宁生,我看,让他一辈子安安稳稳的,很好。
开春时候,镇上办了小学校,请老师。可临近开学,县上派下来的国文老师却因为家事,忽然来不了。做校长的措手不及,发着愁,便在村里转悠。
他在一家人门口看到副春联。上写“大序归于六义;先师蔽以一言”。字是很秀拔的瘦金体。他想一想,便敲开了门。
荣瑞红正在制陶,在围裙上擦着双手的泥。打开门,见是个陌生人。便问他找谁。校长说,我找这写联的人。
瑞红道,联是我男人写的。人都说这不像个春联。
校长便笑笑说,我可以见一见他吗?
瑞红引他进来。校长便看一个男人从作坊里走出来,是当地人的打扮,身量倒是西南人少有的高,走路有些高低脚。但见他鼻梁上,还戴着一副飞行员用的墨镜。整个人便无端有一种时髦的滑稽。
两人坐下来,寒暄了一下。校长便听出了他北方的口音,便问,小哥不是本地人啊?
怀远便摇摇头,未说话。
校长看见他嘴角上的疤痕,便不再追问,只和他聊起当地的风物,聊着聊着,便聊起那副春联。看他健谈起来,渐渐便又聊到有关《毛诗》里的一桩公案。
听怀远的一番谈吐,校长点头称是,心里先有了数,竟至有些激动。他想,这个龙泉,还真是个藏龙卧虎的地方。
他便说想请他到小学校做国文老师。如果他愿意,明天就拟聘书。
怀远听了,愣一愣,继而苦笑道,您也看见了。我又瞎又瘸,怎么为人师表。
校长说,我请的是您的学问,不是样子。
怀远又说,我没有什么学问,都是些乡野小识。我就是个手艺人。
瑞红在旁急急说,就你那三脚猫的功夫,也配说自己是个手艺人!校长,我听懂了。你是要聘我男人去当先生。他以前做过先生,他是在联大读的书。
校长沉吟道,如今联大在筹备北归了,没有想着要回去吗?
幾个人便都沉默了。两只春燕,剪着尾巴,在他们的头顶掠过,停在作坊的檐子下面,叽叽喳喳地,忙着筑巢。
这时候,瑞红开了腔。她的声音与平日不同,慢而有力,每个字出来,都像是落在地上的铜豌豆。她说,宁怀远,往日人叫你“猫先生”,是好心抬举你。你现在就给我去,做个实实在在的先生。
小学校开在龙头村的杨家祠堂。
杨氏一族,抗战初期整族迁移,不知去向。这祠堂却留下来了。虽不轩敞,却十分规整。外头绿荫环绕,花木扶疏,环境幽雅清静;堂前的庭院里栽着四棵桂花树,经年郁郁葱葱。
拱门上挂着的“克绳祖武”的匾额,大约是纪念杨家祖上攻克匪患的事迹。
供奉牌位的供桌是留下了。但供的不再是杨氏的列祖列宗,也没有了孔子像。挂了孙文总理的大幅照片和他手书的“天下为公”的匾额。
几个年级各有自己的教室,还有一间备课室,在偏厢。宁怀远教这些小孩子国文,有他自己的办法。以往教中学时,并不觉得,他发觉了自己讲故事的才能。从《论语》到《春秋》再到《左传》,一个解释一个,他便当作人之常情来讲。其中的臧否,是人间的。他也给他们讲国外的故事,讲《块肉余生记》。他自然知道林琴南的翻译,对原作做了许多的敷衍,但他就是喜欢,因为有中国人的烟火气。他讲《安徒生童话》,讲着讲着,觉得很不过瘾。就自己编了故事来讲,拿什么做主角呢?这些学生里,有许多其实都是旧相识,彼时他送瓦猫时,追着他后面嘲弄他的。后来叫他“猫先生”,如今真的就做了他们的先生。宁怀远就拿瓦猫来编故事,说它是上古时的神兽。当年共工大败于祝融,一头撞在了不周山上。山崩地裂,民不聊生。女娲炼五色石补天,剩下了一块没用。这顽石浴火,自己便修炼成了一只似虎非虎的大猫。白天一动不动,驻扎在屋梁上守卫,晚上便四处云游,行侠仗义。宁怀远的故事,便是瓦猫在夜间侠隐的故事。孩子们很爱听,有的甚而晚上专门跑出来,去看看屋梁上的瓦猫,是不是真像“猫先生”说的一样,跑走不见了。后来就有学生学给了校长。校长便笑道,宁老师,你的瓦猫,倒和《红楼梦》里的通灵宝玉成了同胞。宁怀远说,等他们看懂了红楼,就不信我讲的故事了。
龙泉这个地方,敬重读书人,也崇敬学问,是素来的。办学便也自然得到当地望族的支持。说起来,因学而优则仕,民国时在当地仍有许多的榜样,如陆崇仁、桂子范、李卓然、李健之等。家族庞大的桂家,族中的桂子范,曾是云南省财政厅的股东,做过议员,做过富滇银行理事。石龙坝水电站开始发电时,是他最先让龙头街与昆明同步通电。陆家的陆崇仁,曾为云南财政厅厅长,曾整顿税收、田赋,大力推行烟禁政策,创办多家银行。这几家的年幼子弟,便尤为好学。以往家中的私学相授,和宁怀远所教的,有如琴瑟。孩子回家说了,他们便都知道了这年轻先生的不凡。
到了年节时,带了礼物,特地上门来拜访。荣瑞红不禁有些怵,想自己一个普通人家,何曾受到如此待见。那镇上的小公子们,一口一个师娘。她心里欢喜,竟然束手束脚,不知如何应对。倒看宁怀远,仍是落落大方的样子。
有一天,瑞红便悄悄到了小学校去。蹲在窗口外头,恰看见怀远带着学生们读书。是好听的国语腔,读什么,她听不懂。只觉得读得抑扬顿挫,好听得音乐似的。她便闭上了眼睛,心里头如暖风拂过。她想,这先生,是我的男人啊。
他们自己的孩子宁生,风吹见长,渐渐可以在院内爬动。是个好动的脾气,看瑞红制陶,自己便也滋了泡尿,在屋檐底下和泥。瑞红便冲他屁股上就是一巴掌,说,学什么不好,学这粗笨活。往后一个榆木脑袋,怎么跟你爹读书。
宁怀远说,呦,你又不怕家里的瓦猫后继无人了?
瑞红嘴硬道,这倒两不耽误。白天去学堂,晚上跟我学手艺。
月末时候,家里来了个客。是宁怀远的师弟,“一支公”解散后,便也很少来往了。师弟说,这回是昆华工校的聘期满了,他想要回北方去。联大三校在京津都已复学。恰好有人介绍了教育部的差事,便想试试看。
他自然是来道别的。但彼此好像有了默契,都不说以往学校的事,宁怀远也不会问起。但究竟忍不住。这师弟压低声音,说一句,去年年底,学校里罢课的事,想必你也知道。十一个同学,就这么没了。出殡时候,是我们老师走在最前头。他写了篇文章,我照抄了一份,给你带来了。
远远地,荣瑞红牢牢地盯着他们。宁生在地上爬过来,然后将只拳头往嘴巴里塞。瑞红一把打掉他的手,将孩子抱在自己怀里,说,呦,说早不早了,留下来一起吃饭吧。
师弟便站起身来,说,不吃了,还要回去收拾东西。师兄嫂子,我过时再来看你们。
宁怀远也站起身,追一句,老师他可曾提起过我?
师弟笑笑,轻轻摇摇头。怀远将那信封在手中捏一捏,一阵怅然。
晚上,宁怀远展开信纸,看上面用工整的小楷,誊着《一二·一运动始末记》,署的是闻先生的名字。怀远一字一字读下来,原本平静的心忽而悸动了。开始像是水中的微澜,渐渐似乎在水底,产生了暗涌,一点点地澎湃起来。没来由,他的额头上,渗出了密密的汗。皮肤下的潮热,也顺着血管,四处伸张渗透,东奔西突。他觉得自己整个人,仿佛被蒸腾起来了。
这一年的七月中,荣瑞红家里收到一封信。看笔画,她认得是宁怀远的名字。他们家,以往从未来过一封信,因为没有识字的人。她捧着这封信,有些不安,自己也不知是为什么。
后来,她每每回忆起那一个瞬间,都在想,是不是其实应该将这封信烧掉。这是一个女人的本能。任何的不寻常,哪怕蛛丝马迹,对她寻常的生活,大概都会构成威胁。但是,她还是将这封信,交到了宁怀远手中,然后用轻描淡写的口气说,快看看吧,不知哪个女学生写给你的。
宁怀远笑着拆开信。荣瑞红看见,笑容在自己男人脸上,一点点地凝固。
信里寄来的,是一张报纸,上面是闻先生的凶讯。
事情发生在三天前,到达龙泉是一番辗转。报上写,闻先生主持《民主周刊》社的记者招待会,揭露一起暗杀事件的真相。散会后,返家途中,突遭特务伏击,身中十余弹,不幸罹难。
报纸在宁怀远的手中抖动。荣瑞红看看他一只眼睛里的光,像笼上了一层霾,完全地熄灭。而另一只眼睛,如同黑洞,深不见底。
宁怀远当天晚上,将自己关在作坊里。宁瑞红几次起身,想去唤他回来睡觉。但她站在作坊门口,看见窗口渗出的一星烛光,终于没有推开门。
到了第二天清晨,她看到作坊里是空的,没有人。
她等了整个上午,没有人回来。她终于不想等了,她出了门,发疯一样地找。从司家营,找到了麦地村、棕皮营,又找到了瓦窑村。
第二天,她抱着孩子,去了宁怀远的小学校。坐在门槛上,等到了晌午,校长领着她,去找学生的家长。她走进那些高门大户,本是不卑不亢的样子,可听到旁人说起“猫先生”三个字,脚下一软,就跟人跪了下来。她说,求求你,帮我找找我男人。他又瞎又瘸一个人,啥也没带,能跑到多远去。
村里人,燃了火把上山。又找了打捞队,沿着金汁河,一点点地,从上游,一直找到下游。
她不信。她一个人,又一直走到了青晏山。孩子饿,她由他哭。她一直走到先前和宁怀远去过的瀑布。瀑布没有了,水枯了。一滴水也没有。她坐下来,和孩子一起哭。一边哭,一边叫宁怀远的名字,然后又“瞎子”“瘸子”叫了骂了一遍。天越来越暗,她索性喊起来。喊出来,才发现声音是干的。声音落在了远处,回音也是干的。
打这一年的深秋,昆明师范学院门口,总是坐着一个妇人。昆师是新起的,以往是联大的师范学院。
这妇人很年轻,怀中总是抱着个幼儿。她一坐便是一天。这年月,乱离人不及太平犬,这种情形并不鲜见。可这妇人,一身不见褴褛,脸上不见悲戚之色。相反,她的衣着十分齐整,即使坐着,身姿也挺拔。她有时面前摆了些应时的果蔬售卖,有时是一些针线织物。似乎也并不当真做生意,只为了将自己和路旁的乞儿区分开来。身边的孩子饿了,她顺手就捞起一只水果,剖开来给他吃。久而久之,便成了学校门口的一道奇景。她一时眼神涣散,可只要有人经过,特别是男人,目光立刻变得灼灼的,直勾勾地盯着那人仔细打量,直到人远去。便有人笑说,这是不是一个花痴。但她并没有什么逾矩的举动,便都随她去,见怪不怪了。
荣瑞红带着宁生,便就这样在昔日的西南联大门口,等了整个秋冬。待到开春的一天,她忽然站起身,拍拍裤子上的尘土。她走到了翠湖边上,沿着堤岸一路走过来,逢看见了大棵的树,便停一停,辨认那新绿的、鹅黄的叶子。她一边走,一边慢慢看,直到将这偌大的翠湖走了一个圈。
待走完了,她定一定神,对宁生说,儿,回家去。翠湖边上哪有什么梨花树,他不会回来了。
IX
2006年7月9日,星期日,雨
一棵美丽的菩提树,
那根子长得实在好。
树根随着石头伸展,
向坚硬的岩石延伸。
延伸到坚硬的岩石,
威武鹰儿在此相聚。
——德钦“弦子”摘录
今天下了很大的雨。往阿丙村的路上水流很大,到处都是乱石沟。听说下个月还要涨大水,路更难走,这么说,我还是幸运的。
高反感觉也好了不少,从阿丙村往怒江去。阿丙村河两岸岩壁有很多石刻,多是菩萨、罗汉和护法神的造像,我停下来临了几张。晚上,我跟着几个藏民扎营在温泉营地,当地的藏话叫“曲珠”。我学着他们,脱光了身子,泡到了温泉里头。暖和和的,再喝上一口青稞酒,实在太舒服了。抬头望望,身旁就是浩浩汤汤的怒江水。我洗完澡,在四周溜达,发现“曲珠”附近的石刻更多。有佛像和脚印、手印圣迹,也有六字真言经文。我在想,我为那些登山人塑的瓦猫,不知以后会不会被人看见。
在一处噶拔希石刻下面,有一个石洞,藏民们都钻了进去。他们告诉我,这是转山路上必经的“中阴狭道”,能够顺利通过,死后可以进入天国。围绕卡瓦格博外转的过程,就如同到中阴世界走了一趟,每个朝圣者必经的象征性的死亡和再生。我也学他们从下层钻了进去,在狭小黑暗的洞穴里匍匐爬行,经过地狱,然后再屈起身体,从上层的天国里出来。有一个老僧人,一边剧烈地咳嗽,一边用石块在平台上搭起一个小房子,祈祷来生转世。昨天,我看到他为一个转山途中死去的老人在念《度亡经》。这一路上艰苦,很多人体力不支。但对藏民们来说,能死在朝圣路上,是最大的福。
荣宁生被人问起,你是个匠人,还是个读书人?他总是回答,我是个读书匠。
他是龙泉当地的文胆,但不考学,也不出仕,就是个悠然见南山的性子。
这样的人,在一镇八乡,其实不太多见。小伙子生得十分排场,高个儿,白皮肤,又不是本地人的形容。十几年过去,对荣家的变故,镇上的人其实有些不记得了。但宁生的成长,让大家渐渐又回忆起了“猫先生”。换言之,这孩子日益清晰的轮廓,像是宁怀远的复刻。或者说,将定格在人们记忆中那个残缺的宁怀远修复得完好如初。人们不禁感叹时间与遗传的力量。
但宁生本人,对于父亲自然了无印象,直到他在家里头一本书中,发现了西南联大的学生证。他翻開了,看到一张照片。上面是个和他长得几乎一样的人,但目光似乎比他怯些。他淡淡一笑,确信这就是被母亲诅咒为“死鬼”的父亲。他认真地看了看这张照片,觉得它并不比父亲的其他遗物更有吸引力。从幼时起,他的聪慧在龙泉远近皆知。在村里的资助下,他在父亲执教过的学校读完了小学。从此便不再升学,荣瑞红用鞋底追着他打,也没有打消他执意跟她学做瓦猫的念头。但这并不影响他在家中的自学。宁怀远留下的那些书籍,适时地派上了用场。他以强大的脑力吞吐着这些书,过目成诵。他和继续读中学的伙伴们玩的一个游戏,就是随意翻开《古文观止》的一页,从任何一个段落开始背诵。背完一页,便赢了一个馒头。错一个字,便输掉一个馒头。直到听者感到疲惫,打起了呵欠,他还在背,好像是没有倦意的机器,最终直至对方举手求饶。
当然这些书,在他长出唇髭的时候,就被母亲烧掉了。这时候兴起了叫作“破四旧”的风潮。他看到了村里的许多变故。似乎以往的一些体面,都在化日之下,被凌迟与拨弄。他们家里,和“四旧”相关的,便是父亲的遗物。母亲关起院门,将那些书一本本地摊开,然后引火。这些书都很好烧,因为从未受潮。从他小时开始,每到梅雨季节,只要出了太阳,母亲就将这些书一本本地摊在院子里晾晒。母亲并不识字,可是将这些书整理得停停当当的,次序丝毫不乱。其实,荣宁生并不怕这些书被烧掉,因为书上的每一个字,都如同烙印一般,印在了他的头脑中。火光里头,他看见母亲迅速地将腮边的一滴泪拭去了。在这个瞬间,他也迅速将那本书里的学生证藏进了自己的裤兜里。
后来上山下乡的年月,龙头街来了一批知青。这些外面来的年轻人,和镇上的同龄人,互相带来吸引。但知青们的自矜,让彼此的张望与打量楚河汉界,并未付诸行动。为了帮助他们接受“再教育”,龙泉公社便筹划了一场背《毛主席语录》的比赛。司家营大队找到的青年代表是荣宁生。公社主任问起这孩子的来历,说是贫农出身,但一听只是个小学毕业生,心里又不免犯嘀咕。大队书记便说,您老不是常说,英雄莫问出处。
荣瑞红倒是紧张了。先前村里学习《毛主席语录》,这孩子有些心不在焉,这时倒是要打起十二万分精神来。她便手里捧着“语录”,要宁生一字一句地背下来。宁生说,娘,我说记住了,就是记住了。瑞红便说,你这孩子,不知厉害啊。
到了比赛那天,知青们摩拳擦掌。派出一个精精神神的小伙子,一开口,是厚实的播音腔,比镇上大喇叭放出的还好听。宁生也背,气势倒不如他,慵慵的,但字字也都在点上。那青年开口道:“独坐池塘如虎踞,绿荫树下养精神,春来我不先开口,哪个虫儿敢作声。”宁生便对:“自信人生二百年,会当水击三千里。”青年道:“登山不怕高,只要肯登攀。”宁生对:“无限风光在险峰。”青年道:“管却自家身与心,胸中日月常新美。”宁生对:“为有牺牲多壮志,敢教日月换新天。”青年道:“如果不适应新的需要,写出新的著作,形成新的理论,也是不行的。”宁生对:“新瓶新酒也好,旧瓶新酒也好,都应该短小精悍。”
知青昂扬道:“世界是你们的,也是我们的,但是归根结底是你们的。你们青年人朝气蓬勃,正在兴旺时期,好像早晨八九点钟的太阳,希望寄托在你们身上。”
宁生对:“少年学问寡成,壮岁事功难立。”
知青不禁有些着急,大声道:“革命第一,工作第一,他人第一。”
宁生搔搔头,说,毛主席教导我们“吃饭第一。”
有人不禁“扑哧”一声笑了出来。这赛场上的气氛,便有些欠严肃。这时候一个女孩子站起来,说,看来背语录难分胜负。不如我们加赛,背“老三篇”。
她便开始背《愚公移山》,声音琅琅的,音乐似的。听得宁生不由得恍神,他愣一愣,才跟上去,背的也是《愚公移山》。开始各背各的,但后来,宁生竟然追上了她。这么长的文章,一个是标准的普通话,一个呢,是当地的龙泉口音。两个人的声音像是两脉泉水,汇聚一处,形成了和声,竟然是分外好聽的。众人听得,有些叹为观止。背完了这篇,又背《纪念白求恩》,似乎都忘记了比赛的初衷,像是对歌一样。
待最后一篇《为人民服务》背完了,女孩说,我们这叫不分伯仲。还是毛主席的教导,我们“友谊第一,比赛第二”。
宁生回了家里,头脑里头便一直回荡着这句话。瑞红说,孩子,你今天算是赢了,还是输了?宁生便脱口用普通话回她:“友谊第一,比赛第二。”瑞红张了张嘴巴,便笑了。
后来,宁生在路上又遇到了那姑娘。这时,他已经知道了她有个很洋气的名字,叫萧曼芝。她就问他,荣宁生,你会背的东西可多?
宁生说,不多。
曼芝就说,我听说,你会背全本的《古文观止》。
宁生说,嗯。
曼芝便笑说,什么时候,背给我听听。
宁生说,不好背,是“四旧”。
曼芝便轻声说,背给我一个人,你愿不愿意?
宁生低下了头,过了半晌,也轻声应,嗯。
宁生和曼芝坐在金汁河边。他望着潺潺的流水,口中诵着《归去来辞》。他念道:“归去来兮,田园将芜胡不归?既自以心为形役,奚惆怅而独悲?悟已往之不谏,知来者之可追。实迷途其未远,觉今是而昨非。”
曼芝忽而打断他,慢慢开口道:“觉今是而昨非”说的倒像是现在的我。
宁生便沉默了。
曼芝问,荣宁生,你说,我以后的生活会是怎样呢?
宁生想一想,便接口道:“木欣欣以向荣,泉涓涓而始流。”
曼芝笑了。这时候风吹过来,河对岸的杨树叶子簌簌地响,这女孩的头发也被吹起来了,散发着一种宁生从未闻到过的女性的气息。这和他母亲的气味是不同的。因为终日和陶土打交道,荣瑞红的身上,是一种淡淡的温暖丰熟的泥味。和村子里其他的女人们也都不同。萧曼芝,有着清冽的植物的气味,像是刚刚生长出的树叶,滋润了前夜的露水,在初生阳光下散发出的那种隐约的味道。
荣宁生不禁深深地吸了一口气。这时候,女孩将手指放在了膝盖上,那葱段一样细白修长的手指。她口中哼起了一支旋律,一边用指尖打着节拍。这旋律荣宁生从未听过,但听得出是跳跃欢快的。像是一匹小马驹,在草地上撒着欢。萧曼芝的唇舌仿佛是某种乐器,弹奏着这支乐曲。荣宁生看见女孩睫毛密而长,将闭着的眼睑盖住了。
待这旋律结束,她忽然张开眼睛,看身旁的青年人望着她。她并未躲闪,反而迎着荣宁生望回去,问他,好听吗?
荣宁生点点头。她说,这是个意大利人作的曲子。这支叫《春》,还有《夏》《秋》《冬》。以后你背《古文观止》给我听,我就都唱给你。
他们再见面时,荣宁生将一只陶土制成的很小的动物送给萧曼芝。萧曼芝放在手心里,很惊喜。她问,你做的?
荣宁生点点头。她看这动物像是猫,可又有勇猛相貌,像一只小而逼真的虎。她问,这是什么?
荣宁生回答说,瓦猫。
荣宁生要娶一个知青的事情,在龙泉很快地传开了。这孩子的执拗,唤醒了人们的记忆,这记忆的一部分,也包括荣瑞红自己的。她想,难不成真是血里带来的。这孩子不声不响,却像当年的她一样有主张。
这女孩的美,以及外乡人的身份,都让她觉得不踏实。她不再是当年的少女,她懂得一个道理,是人拗不过时势。
她找到了大队书记,寻求帮助。然而,此时的龙泉公社,恰在寻找一个知识青年扎根农村的典型。他说,宁生娘,萧曼芝是成都的资本家出身。她有心嫁给咱无产阶级的孩子,也是帮了她进行自我改造。毛主席教导我们“广阔天地,大有可为”。这不是喊喊口号,咱做父母的,可不能拖了孩子的后腿啊。
曼芝嫁到荣家这段日子,对于宁瑞红来说,是经得起咀嚼的。她甚至一度想,或许是自己过于狭隘,这其实是时日的补偿与成全。这孩子的温柔与贤淑,并不逊于当地的任何一个姑娘。尽管她举止中有一种难脱去的令瑞红警醒的教养,是往昔生活的印痕。但她的眼睛里,总有安于命运的笑意,又让做婆婆的十分安心。
这个儿媳,除了有时作为扎根“典型”被公社安排去周边大队宣讲经验,大多时间都在家里,向她学习家务农活、针线女红,甚至在她手把手下,学起做瓦猫的技艺,且很快就有模有样。瑞红看她砥砥实实将一块陶泥掷在木案上,不禁深深叹一口气。曼芝不解地看她,她便说,这一把好力气。可惜你曾爷爷去得早,要不看到这么个重孙媳妇儿,该有多欢喜啊。
过门的头一两年,曼芝接连生下了两个儿子。瑞红便更放心了。她想,老荣家是有祖宗佑着的,是时运回来了。
儿子和儿媳,都是安静的人。曼芝进了门来,宁生仿佛更安静了些。但他多了一种爱好,不知怎么,跟人学起了胡琴。可他拉出的调,外头的人,都说没听过。瑞红便骄傲地说,你们懂什么。这都是我们家曼芝教的曲,都是外国人写的。
有人告到公社去,说中国琴拉外國的曲子,到底算封建糟粕,还是资产阶级情调?
大队书记说,啥也不算,人曼芝是扎根典型,旁的人少给我放屁!可他有次也听见了,对瑞红说,你当娘的,也让宁生拉一拉《东方红》。
到两个小子满地跑的时候,村里的知青渐渐少了。听说是都想办法陆续回城了,有招工的,有病退的,还有独子回家照顾老人的。
瑞红心里又打起了鼓,她问大队书记,我们家曼芝,不会走吧?
大队书记叹口气,说,唉,这孩子,是真典型,实心眼儿。你不知道,前两年,公社下来的招工、工农兵学员的名额,都点了她的名。人家家里头落实政策了,千方百计要她回去。曼芝一拧脖子,说,我男人孩子在龙泉,我家就在这里,哪也不去。她还让我不要和你说,怕你心里不舒坦。
瑞红听了,眼泪“唰”地就流下来了。
大队书记就说,这些年,我可看过了多少世态炎凉。瑞红,你到底是个有福气的人。
又过了一年,有天晚上,瑞红看小两口儿都不说话。吃完了饭,她收拾了,刚刚走到厨房,就听到儿子的声音。虽然是闷着,话音内里却轰隆作响。
她听到宁生说,你这算什么,是在可怜我们吗?
曼芝不说话,静静地将两个孩子拾掇了,上床去睡觉。
她这才说,我不考。都荒下来十年了,考就能考得中?
宁生冷笑说,萧曼芝,你总明白,什么叫身在曹营心在汉。
曼芝不说话,过了一会儿,她说,这算是刚熬出来了,老荣家的瓦猫,也不是“四旧”了。咱这作坊,再也不用偷偷摸摸的了。
堂屋里忽然没声了,瑞红觉得蹊跷,擦了擦手,还没走进门,就听到“咣”的一声,一只大陶坛子砸到了地上。宁生涨红了脸,眼里头的光恶狠狠的。
那是只酒坛子,屋里头立时便充盈了米酒的味道。瑞红想,这败家子犯的什么浑!可惜了,九月才酿的新酒,刚出的糟。
她忙俯下了身子,将那碎片捡起来,慌里慌张,一不留神,将虎口拉开了一道,鲜红的血立时流下来了。
萧曼芝参加了一九七七年的高考,考上了昆明师范学院中文系,是整届考生的第一名。
宁生喃喃说,怎么可能考不上呢。听我背了十年的《古文观止》。
她去上学。毕业分配回成都,宁生硬生生地把婚跟她离了。村里人都说,荣家人做事,又不循例了。见的都是知青这边寻死觅活地要离婚。他好,一个乡下小子,硬是把城里的小姐给休了。
荣宁生说,你给我走,净身儿走,过你的生活去。你把娃都给我留下,净身儿走。
曼芝走那夜里,荣宁生拉了一夜的胡琴。
这些外国曲子,给他拉得分外锐利激越。到了湍急处,像是给人扼住了喉咙。这在龙泉人大约是最后一次,以后便再也没有听到他拉琴的声音了。
半年后,有天回到家的只有老大,老二不见了。问起弟弟,只是哭。再问起两人干什么去了。老大说,出去找娘……弟弟走丢了。
宁生出去找,找着找着下起了雨,越下越大,雷电交加。天像漏了似的,先是雨,再是冰雹。
瑞红坐立难安。天麻麻亮,雨停了。宁生回到家,摇摇晃晃地,肩膀上驮着孩子。
一大一小都发着高烧,躺在床上昏迷。两天后,孩子先醒过来,看着奶奶,张张口,却说不出话。瑞红问他,是饿了吗?
孩子点点头。
当爹的到下半晚,才睁开了眼睛,也看着自己的娘,问,孩子呢?瑞红说,醒了,刚伺候吃了一大碗粥。谢天谢地,你们爷儿俩吓死我了。
宁生微微笑一笑,说,娘,我还困。
瑞红给他掖了掖被角,说,困了就睡,娘看着你。
宁生就睡过去。半夜里头,瑞红打着瞌睡,忽然听到他大喊一声“娘”。瑞红跑到床跟前,看着宁生脸红红的,使劲握住她的手,手心火炭似的。瑞红跟老大说,快,快去央隔壁冯爷爷请大夫。
宁生抬起眼睛,看着她,又阖上了。大夫还没有来。她觉得紧握住她的手,渐渐没有了力气。手心也不烫了,一点点地凉了下来。宁生忽然又睁开了眼睛,直直地盯着她。那双瞳仁,大得要将她吸进去似的。他嘴唇开阖了一下,有丝笑意。瑞红听见他说,娘,我走了。
瑞红心里头一沉,觉得宁生的手在自己手心捏了一下,倏然松开了。
X
2007年6月3日,星期日,晴
印度秀丽的高山上,
有棵没有斧痕的树,
不忍心砍它绕三圈,
舍不得回望它三次。
——德钦“弦子”摘录
今天,找到了第六只瓦猫,我不知道,会不会是最后一只。他们说,雾浓顶可以看到最美的卡瓦格博。可是这一天,忽然下雪了。夏天的雪,竟然也可以下得这么大,我只能影影绰绰看到山的轮廓。
昆明的雪,下得太少了。偶尔下起来,大概也是在过年前后。明年过年,应该在家里过了吧。上个月,在小学校里掐了一枝梨树的枝条,都发芽了。我得想想怎么带回去,种在院子里,这样在家里也能看到梨花了。
德钦的梨花,不知道在昆明,能不能开得好呢?
回家前,我再去外转一次卡瓦格博吧。
村里人都说,荣宁生留下的后,一个是读书人,一个是匠。
荣之文考上了云南大学的新闻系,毕业后留在了昆明城里工作。陪在荣瑞红身边的是弟弟荣之武。小武小时候淋雨发了高烧,烧退后,人就哑了,能听不能说。脑子不知是不是也烧得不灵光了,读书再读不进。但是他有两样好。家里不知怎么寻到了当年他爷爷宁怀远留下的一本字帖,《九成宫醴泉铭》。哥哥照着练,他也跟着练,竟然也练到有八分像。瑞红就看出这孩子底子里是很灵巧的。是灵巧,而非聪慧,灵在学什么便像什么。带他去赶乡街子,看着路边的货郎拿着竹篾编蝈蝈。他入神地看。回家的路上,随手从河边抽了根蒲草,一边走,一边便将那蝈蝈给一式一样地编了出来。
可临到上學,打着骂着,就是学不进。他十几岁上瑞红便留他在家里,跟着学做瓦猫了。
荣之文的摄像镜头,对着司家营61号的老宅子,这宅子是正正经经的“一颗印”。从取景框里看见,那神兽端坐在屋瓦上,身上覆着青苔,颜色有些旧,鼓着眼珠,仍是气吞山河的模样。
最后的景是在自家取的。那天天气特别好,阳光筛过树影,星星点点地,落在了荣瑞红的身上,小武从背后扶住她,另一只手帮她转动了石轮。她坐在凳子上,抱住一只泥团。转动中,那团泥渐渐生长出优美的弧度。她的手,与窑泥浑然一体。泥坯在她的手心,仿佛越来越圆润,圆润中现出了一种光泽,渐渐站立起来了。
后来,荣家收到了一封信,没落款。信里头没有字,却夹了几张照片。照片是黑白的,看不出是在哪里拍的。信封上印着“迪庆藏族自治州文化馆”。照片的背景,有的仿佛是当地藏民的房子,有一些是远方的皑皑雪山,还有的是经幡飘动的白塔。但是,他们看得很清楚,这些背景的前方,都是一只神兽。是一只瓦猫,形容清晰,是他们老荣家的瓦猫。
信封在荣瑞红手里抖一抖,掉出了一样东西。她屏住了呼吸,是一枚破碎的墨镜镜片。这镜片的式样,是很久前美军飞行员的机师镜,如今已经不多见了。荣瑞红颤抖着手,将那镜片覆在自己的眼睛上,朝窗外看去。太阳就没有这么猛烈了,世间万物,都被笼罩上了一层昏黄。
我阖上了手上这本红皮的日记本。
猫婆看了我一眼,神色十分平静。她抬起头,目光落在了窗边的橱柜上。荣之武走过去,打开抽斗,拿出一只铁盒子。这是只月饼盒,上面画着神态喜庆的嫦娥,脚下是身形不成比例的玉兔。大概生了锈迹,哑巴仔打开得有些吃力。
终于打开,他从里面翻找,取出了一沓相片,递到我手里。又翻了一会儿,拿出了两本证件。翻开,其中一本已经泛黄,上面写着“国立西南联合大学入学证”,注册日期因有洇湿的痕迹,已经看不清了。左页下方贴着一个青年的照片,头发茂盛,净白脸,目光柔软而青涩。另一本是个记者证,这张上的也是一个年轻人,他的神情则要昂扬得多,但那眼睛的形状、宽阔的额角,与先前的青年都如出一辙。我抬起头,见哑巴仔将这两张证件放在了自己胸前,“啊吧啊吧”地对我比画着。
是的,他们的脸,五官、骨相、每一个动与静的细节,叠合在了一起。
我将笔记本里的照片,一张张地摊开在桌面上,和哑巴仔拿给我的照片比较。终于发现,它们有着一一对应的、相似的景物。尽管因为季节、房屋修葺、公路、植被与地形的变化,造成了周遭环境的更变,但是你仍然能够辨认出那是世转时移,经历了岁月的同一处地方。或许,是因为那复刻般的摄影角度,都有同一只瓦猫。
这瓦猫如我在德钦与龙泉所看到的任何一只,有着阔嘴、尖利的牙齿、硕大的肚腹,以及勇猛如虎的神情。
尾声
回到香港后,我曾给拉茸卓玛打了一个电话,问起她仁钦奶奶的情况。她说,仁钦奶奶去转山了。她和村里的大多数人不同,每年村里梨花开放,她都会去外转卡瓦格博朝圣。
我问,那她什么时候回来呢?
卓玛想一想,回答说,转到她心中的圈数,她才会回来。那时梨花应该还开着吧。
原刊责编孟小书
【作者简介】葛亮,原籍南京,现居香港。著有小说《北鸢》《朱雀》《七声》《谜鸦》《浣熊》《戏年》,文化随笔《绘色》,学术论著《此心安处亦吾乡》等。部分作品被译为英、法、俄、日、韩等国文字。曾获首届香港书奖、香港艺术发展奖、台湾联合文学小说奖首奖、台湾梁实秋文学奖等奖项。长篇小说《朱雀》获选“亚洲周刊全球华文十大小说”。2016年以新作《北鸢》再获此荣誉。
分类:中篇小说 作者:葛亮 期刊:《小说月报》2021年3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