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院十岁的小永一个人生活,还要照顾一只大黄猫。大黄本是哥哥姐姐养的,哥哥姐姐插队走了,留给了小永。哥哥姐姐走时交代小永照顾好大黄,也对大黄说照顾好小永。大黄年龄比小永大,一身斑纹,正值壮年,连眼神儿看上去都比小永大。哥哥比小永大十二岁,姐姐比小永大九岁,小永几乎是不该出生的人。哥哥姐姐无论是跟大黄说的话,还是跟小永说的话,都说了白说。大黄哪瞧得起小永,小永也不搭理大黄。小永挺有本事的,自己做饭,做完了自己吃,不喂大黄。大黄在一边脑袋抬上抬下看着小永,很是不解。
父母在房山工作,两个星期才坐火车回来一次,此前都是哥哥姐姐照顾大黄和小永,习惯上小永也没喂过大黄。
“看什么看,没看过我吃饭?”小永说,没一点道理。
听不明白也肯定懂了,大黄在一旁打呼噜。
大黄没两天就扛不住了,这天小永一放学回来大黄热情得不得了,蹭小永的裤腿,低头歪耳蹭过来蹭过去,每次还用大尾巴使劲儿扫一下。大黄虽是短毛但尾巴是长毛,又粗又长,要是吃饭时能扫到小永的碗里。大黄蹭来蹭去没有结果,完全是自讨没趣,最后干脆一屁股卧在小永脚面上:呼噜噜,呼噜噜……
小永是个跳级生。二年级上完一下跳到了四年级,那时虽然没有蹲班了但还有跳级。当然,跳级的不止小永一个,我们院同一年级的大鼻净、大烟儿、二歪子和小农子都跳了一级,全班都跳了一级,全校都跳了一级,北京、全国都跳了一级。轰轰烈烈的那年开始没再招生,三年后跳级,当年的缺口一下就补上了。时间可以拨快、拨慢。尽管如此,小永还是骄傲得不得了,四年级算高年级了,没把大黄一脚踹开就算留了面子。大黄卧了一会儿,一看没戏就走了。
中午放学,要是没昨晚的剩饭,小永就在胡同口小饭铺吃一盘炒面、炒饼或者炒疙瘩,都五分钱一两。吃完回来听小说连播《金光大道》,更没大黄的。晚饭一般小永自己做,烙饼、蒸饭、擀面条小永都会,那一年还没挖防空洞,各家都在门前做饭。小永进进出出忙里忙外,大黄也跟着进进出出,有时小永不小心踩到大黄脚上,大黄惨叫一声跑远,找地舔爪子去了。因为踩了大黄,小永随便撕下一块烙饼扔给了回来抬头看的大黄。大黄竟然不吃,闻了闻又抬起头,眼巴巴看着小永。哥哥姐姐喂大黄,都是嚼了吐手心里大黄舔着吃,想到这儿小永来气。
“干吗?还嚼了?爱吃不吃。”
大黄要求有点高,再说,小永不信大黄不吃。结果真的就不吃,挺坚贞,卧在一边打呼噜。也不卧小永脚面上了,就一边卧着。要给白米饭更不吃了,闻都不闻,打一会儿呼噜就睡着了,第二天早晨起来,烙饼或米饭原封不动。
小永只给大黄嚼过一次。但是气坏了,因为吃了几口就不吃了。吃那几口也是漫不经心,似吃似不吃,心不在焉。小永还就不信了,掐住大黄的脑袋硬往嘴里塞,大黄使劲晃头,把塞进的吐了,气得小永一脚将大黄踢开。从此小永吃饭大黄不再往跟前凑,要么睡大觉,要么不知去哪儿了。
院里的耗子、邻院的耗子、附近的耗子养育着大黄,经常在别的院房上看见大黄,甚至别的胡同看见大黄的身影,小永每每见了便喊大黄,告诉一块儿上学、放学的同学这是他家的猫,叫大黄。“大黄,大黄,大黄!”大黄远处听见小永叫也高兴,有停下来,甚至朝下面走几步。
“你们家猫怎么跑这么远?”
“不怕丢了吗?”
“不怕!”小永大声回答,骄傲地说,“我们家的猫从来不喂,它就是自己找吃的,好几天不回家也丢不了!”小永说,有一次大黄一个礼拜没回来,以为再也不回来了,可是有一天又回来了。“它走得太远了,迷路了!”
大黄几乎变成野猫,小永的房子不过是最常落脚之处,只要没特殊情况大黄还是回来小永的家。但是大黄不再让小永抱,一抱就挣脱逃走。大黄作为野猫的重要的标志即是将小永和原来的“家”区分开来,小永自己没感觉。大黄唯一让小永开心的是吃逮来的野物,大黄无论在哪儿逮了什么好吃的,比如耗子、麻雀、小鸡甚至鸽子之类,都会远远地叼回家来,像胜利者一样钻到铺底下吃。时间长了,铺底下净是一些大大小小的骨头,猪棒骨、羊骨、鸡架、鸽架,以及乱七八糟的羽毛。特别是叼来耗子最高兴,且在铺底下折腾:噼里啪啦,丁零当啷,蹿腾跳跃,且歌且舞,没完没了地耍。但是有一样,它自己玩得嗨却不让人看,有时小永听见铺底下那么热闹,总忍不住掀开垂下的床单朝铺底下看,大黄立刻“呜呜”吓小永,两眼贼亮,几乎能看见大黄嘴里的那只横着的老鼠。不让人看偏看,不仅看小永有时还朝里面挥舞拳头,大黄便叼着耗子钻到最里面去了。饱餐一顿的大黄每次出来都会特别认真地看着小永,仿佛在说:“我吃着好吃的了。”小永抱起大黄,大黄也让抱。
我们前青厂的武进会馆对面,有个“东方红”副食店,是个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前就有的副食店,旧门板上却依然有“常发”两个很大的字,“发”是繁体的“發”,又大又复杂,盈满了一块棕色竖纹松木门板,看上去像一朵黑色花。尽管字上打了黑叉子又划了许多道子,但并没改变街坊的日常习惯,平时没人叫“东方红”,还是“常發”“常發”地叫。“东方红”好理解,“常發”不好理解,我们那片儿孩子都不懂这从小就叫的两个字,就像也不懂“妓女”。听说店里那个卖点心的,我们私下都叫她“蓝牡丹”的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前是“妓女”。三者虽然同样费解,但又像有什么联系似的,深色的“發”好像就是卖点心不爱理人的蓝牡丹,更费解的当然还是“妓女”,正因为更费解也更神秘,肯定不是好词。
但再费解一旦习以为常也就会很自然视而不见,因此这个小礼拜天小永像平常一样来到“常發”,看到门板上的“發”与点心柜台的“蓝牡丹”,就像看到任何事物一样,或者和平时一样,什么也没看见。副食店的经营有三大块:肉案、油盐酱醋、点心糖。副食店要么卖大肉要么卖牛羊肉,绝不混淆。“常發”只卖羊肉,凭本供应回民。小永没吃过羊肉,但对一进门左边卖肉的师傅一直印象很深。主要是卖肉的脑袋上一根毛也没有,光可鉴人,戴着蓝套袖,系着油腻光亮的皮圍裙,和琉璃厂副食店那个卖大肉的简直是兄弟,他们嘴边都长着一个醒目的大瘊子,只不过位置不一样。因为位置不一样也就更容易把两人混淆,到底谁的瘊子长在左边来着?谁的有毛谁的没毛?小永就常混淆。案上黑铁架子上挂着大大小小不同的剔刀,卖肉师傅每天一开门不卖肉先剔肉,通常先磨刀,抬肉上案,每剔下一根骨头扔进靠门口的筐内,动作娴熟,一会儿就剔出小半筐。
“先卖一点吧,剔出这么多了。”
“卖一点吧。”
队伍从肉案排到了门外,众目睽睽之下熟透的瘊子像聋子一样,牛眼甚至都不翻一下。喊声一直不断,不定哪声瘊子才会收起牛耳尖刀,换上一把稍宽的切肉刀开卖。哪天心情不错,听了大伙的,更多时候是一声不响地全剔完了,把骨头筐搬走才开始卖,这样小永就没机会了。
小永排在队中间,离骨头筐越来越近,到了隔了两三个人,眼看着一根根剔出的骨头扔进筐里。又向前移动了一个人,到了筐边了,位置正合适,不能再犹豫不然就错过了。于是手像往日一样搭上去随意搭在了筐边上。此时前面人正好也挡住了筐,小永动手了,拿起一根骨头。肯定有人看见,至少身后面的人看得很清楚,但不管那么多了,每逢这时小永都紧张得不知道自己怎么拿着骨头出的门,出了门便飞跑起来。
小永跑进我们院,朝房上喊:
“黄黄,大黄,大黄!”
小永不喂大黄,却愿为大黄冒险,一次次得手。这会儿大黄无论在哪儿,只要小永举着骨头朝天空喊,不一会儿就会很神奇地出现在房上,待看到小永手中的骨头一下就急了,连蹿带蹦,蹬翻了墙根下的脸盆、瓶子、花盆之类的杂物奔到小永跟前。如果没有骨头,怎么喊大黄都不会出现,假装说有骨头没用,大黄一听就听得出真假。大黄下来了,每次小永都要举着骨头不马上给,逗大黄,仿佛报复平时怎么喊也不应声。大黄也认可报复,完全放下身架,拉着长声儿地跟着小永转来转去,一跳一跳地往上够,直到叼到骨头。大黄叼到骨头,立刻回屋钻到铺底下,像捉到耗子一样玩耍起来。可惜不是耗子,肉太少,剔得太干净,简直像光头瘊子红头顶。不消一刻大黄便从铺底钻出来,但还是很高兴,抬眼看着小永,舔嘴,好像在说:“还有吗?”还不知足?小永会打大黄一巴掌。
打归打,小永常想到羊腰。“常發”改成了“东方红”也仍有一些白发苍苍的老头老太太到“常發”来买羊腰,仍过着一点旧时光。他们颤颤巍巍,掏出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前圆形硬边的小钱包,不吝惜钱,买羊腰喂猫。小永没这份钱,但只要一想到大黄要是吃上一个羊腰那得什么样儿,心里就痒得难受。每次排在队中,小永都注意到搪瓷方盘里几个羊腰:紫檀色,覆着一层白膜。老头老太太颤颤巍巍,其中有的挨过斗还有钱买羊腰!小永排在他们身后听他们讲他们家猫又如何了,看他们捧着羊腰就像捧着心一样,他们手上脸上的黑斑就像羊腰。有一次,小永终于伸出了手。一溜烟跑回家,小马狂奔一样,太高兴了,撞到了迎面而来的自行车,爬起来接着跑,没进我们院就开始喊。
大黄吃到了羊腰,但是第二次便被身后隔了好几个人的一个老太太抓到。小永没注意到这个老太太,她非常干净、单薄,手和脸的颜色差不多,尖叫声都像是枯白的手发出的。一般都说有小偷,老太太却说“有贼”,小永甚至都没听太明白什么是“有贼”就被一把抓住。老太太将小永握着羊腰的手高高举起,咝咝啦啦像胶皮发出的声音对前后人说:“你们看看,你们看看,这么点儿的小孩子就学会了偷东西,这肉好贵的啦,这么小就做贼长大还得了!”
羊腰掉在地上,老太太捡起来塞回小永的手上,继续举着小永的手说:“你不要扔掉的啦,让大家看看好不啦!”老太太有口音。
“那不是肉是腰子。”有人糾正老太太。
小永不是野孩子,只要有点野也就跑掉了,就算本能也该跑,把这干枯的胶皮老太太一甩也就跑了。甚至队中有人喊:“还不跑!”但是小永没跑。羊腰不是肉,谁都知道是喂猫的,算不得什么事。但胶皮老太太揪住小永不放,将小永交给了光头瘊子。“交给你了,你可不能让他跑掉,好好地教训教训他,不然的话会毁了他一辈子。”
事情发生在下午。一场倒春寒使更多人下午才出来。下午的确暖和多了,阳光很好,副食店各柜台都排队。当然,永远都在排队。店里除了标语口号新,且常换常新,一切都如旧时光,甚至春光都是旧的。
“放开他吧,跑不了。”瘊子眼都不抬一下。
“你叫什么?”光头瘊子看着肉说,“你偷骨头本事就够大的,我都没发现过是不是?现在又偷腰子了。老实交代,一共偷过多少骨头和腰子?跟谁学的偷东西?自学还是有师傅?师傅是谁?男的女的?”瘊子抬了一下牛眼,几根黑毛在瘊子上抖了几下。
小永心惊肉跳,冲这几根毛也不敢跑。
“问你呢。一个都不回答?”
“我就……”小永不知怎么回答。
“我见过你偷骨头,偷过几根?”
费解,小永哪记得住,这家伙小永理解起来非常困难。
“五根,六根……”
“啊,这么多了!我真小瞧你了,在我眼皮底下!你没说实话,肯定不止这些,告诉我一共偷了多少根?我说我搬筐时怎么筐都轻了。还有腰子呢,腰子偷了多少个?”光头瘊子冲动起来。
“就一个。”小永嗫嚅着说。
“胡说!”刀一下插案上。
三点钟光景是店里人最少的时候,但也有十几个,这时包括售货员全停下来,奇怪怎么突然发起火来。通常猫逮着耗子得游戏一番,从没有突然冲动起来。光头瘊子师傅大概也意识到什么,突然也就静下来,拔出刀,仿佛没事人似的又开始剔下午要卖的肉。他声音小了许多,甚至和蔼地对着案板说:“说吧,你是想叫民警来把你带走呢,还是我把你送到派出所?两样,你选一样吧。”两样没什么不同,完全是废话。话虽平静,但比发火还要命。
枯涩的胶皮般声音的老太太已回到队里,这时又出来挥着枯手枯涩地说:
“那可不行,他还不至于上派出所!”
“您瞧,您抓住了他,”光头瘊子牛耳刀点着小永,“您交给了我,我交给谁?我有什么办法?您总不能让我把他放肉案上吧?”
“你把他弄到派出所他一生就毁了。”老太太说,以前像当过教师。
“弄什么派出所呀,你赶紧卖肉吧。”有人喊。
“教训他一顿,找找他的父母。”。
“我们怎么教训?”瘊子抬起头瞪着牛眼,“你没瞧他是个惯犯,偷了多少次了?他自己都说偷了七八回了。您说派出所会毁了他?那可是人民派出所,人民警察,不是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前,您老这思想有问题呀。”光头这么一说,所有人都不说话了,枯老太太脸色煞白,盖张纸哭得过了。
“您怎不说话了?”光头瘊子盯着老太太问。
老太太不屑地把头扭向一旁。
“玄珍,”光头瘊子冲对面点心柜台喊,“我这儿忙,你过来下,把小偷带后面库房去,给派出所打电话,让他们派警察来。”
“警察才不来呢,送去还差不多。”玄珍即蓝牡丹。
小永虽然没被拉着,但也像被拉着或被绳子拽着一样,跟玄珍穿过杂乱乌黑的油盐酱醋柜台,到了副食店里面,老太太最后喊了一句:
“别把他交给派出所。”
没过一会儿玄珍就出来了,光头瘊子问:“打过电话没有?”
“打过了。”玄珍说。
库房昏暗,没有窗子,顶棚亮着一盏黄灯泡,所有物品都打上了一种黄色光线。纸箱高高低低,错错落落,有粉丝、碱、盐、酱油、黄酱、点心、肥皂、糖果、汽水、芝麻酱、酒、花椒、大料、咸菜,有的在麻袋里,有的在缸里,有的在筐里,紙箱和麻袋顶到了昏黄的顶棚,看上去似螺旋上升,味道混合难辨。如果味觉即本能,那么本能是不受控的,因此就算被抓了,小永还是禁不住一边贪婪地呼吸着各种食物的芬芳,一边瑟瑟发抖。甚至,味道的刺激加重了发抖。
库房中央,被螺旋上升空间包围着一个深褐色掉漆的办公桌,一把同样掉漆露出木色的椅子,房顶的灯正对着桌面,桌上有一部电话。玄珍进来后甚至没看一眼后面跟着的小永,来到桌前拿起电话就打,只是拨了半截便看了一眼身后的影子般的小永。毫不担心——任何人看见小永都会无比放心——更何况库房就像梦境一般,大概只有图书馆的丰富性可以和这里相比。如果真的见过图书馆,小永大概会清醒一点,但小永就连过去的少年之家图书馆都没见过,它一直关着,只是一个传说。甚至小永也是第一次见到电话,楼上楼下电灯电话,听说过没见过。玄珍举着电话:
“喂,喂,椿树派出所吗?”
电话很旧,圆孔中阿拉伯数字已经模糊,有的数字只剩一半,但无论如何电话仍是这个房间最特别的东西,仿佛被放在古代。然而,第一次见到的新奇就被恐惧包围着,被报案抓到贼了。
“我是‘常發’,哦,不,我是东方红副食店,我们这儿发现一个小偷……对,已经抓住了……他偷了一只羊腰,以前也偷过,以前还偷过骨头……不,不是排骨,不是卖的……多大了?你多大了?十一二岁……到底是多大?你到底多大?”
“十一。”
小永本可说十岁、九岁,甚至八岁也可以。小永个子小,瘦弱,苍白,一个人生活怎可能不这样?如果说小一点儿会好些,但小永不会撒谎。
玄珍是店里唯一穿白色工作服的人,别的柜台的人穿的都是蓝色。白色使短发的玄珍像医生一样,眼睛更黑了,总禁不住让人往里面看。小永完全忘记她的绰号,除非有人再说一遍。
玄珍挂上了电话。
“你等警察吧。”
玄珍没好气地走了,使劲儿关上房门,从外面提了一下。小永有些困惑,无法不相信玄珍的话。就算库房没人,小永一时也不敢坐椅子上,这里太陌生了,也许会突然进来人,所以还是站在办公桌旁,显得态度好一些。派出所不远,就在前面的椿树胡同。自被抓那一刻小永就在悔过,让人看到他的可怜,希望警察进来时他是站着的,说明一直在悔过。如果他是坐着的,或玩着什么东西,警察一定会更生气。他怕派出所,不知派出所什么样。
但是警察一直没来。没有阳光、灯泡,也不提供时间,小永后来坐在椅子上。不过每当库房门一响,他就立刻站起,每次都不是警察,而是有人提货。玄珍再没进来过,卖大肉的光头瘊子也没有。提货人进来对他不意外,不搭话,没看见一样。不知过了多久,隐约听到外面的门板声、脚步杂沓声、收拾东西声——事实上小永并不能辨别出具体声音,只听到了杂七杂八的声音。
小永已站起来,一动不动。
库门响,提了一下才打开。玄珍站在门口,换了一件旧风衣,米色,与她肤色接近。她在门口站了一会儿才进来,两手插风衣兜里说:
“警察不肯来,还得让我送你过去,走吧!”
小永一下哭了,很愤怒,想不到也控制不住自己愤怒。他一直站着,等来的竟是这结果!换了奇怪的衣服更不讲道理。
“别人都下班了,我还要来伺候你。”她凝视着他。
她显然看到小永的愤怒。他说:
“我不要你伺候。”
他的泪水好像可以让他理直气壮。五个小时他没喝一口水、吃一口东西,汽水、点心、糖就在身边。泪水滚滚而下,如果是光头瘊子他不会这样,他从没准备这样,但这是玄珍,穿着好看衣服的玄珍。
他甚至生衣服的气。
“我不去派出所!”
愤怒和泪水是一种奇怪的组合,玄珍笑了一下。
“你家住哪儿?你叫什么?”
小永的泪水收了一点,但是没回答。
“好吧。”玄珍完全缓和下来,“我们不去派出所,去你家,这事必须告诉你父母,不然你就毁了。你家住哪儿?”
“我们家没人。”小永完全止住泪,他说的是实话,玄珍不信。
“你别蹬鼻子上脸,怨不得你偷东西,从小就撒谎。”
“我没有。”
“你还嘴硬,我看你是个天生的撒谎精,还会装,装得挺可怜的,可真会撒谎,跟你们家谁学的?你爸你妈?还是你哥哥、你姐姐?你有没有弟弟?你太危险了,可别让你弟弟跟你学!”
小永听傻了,而且不知玄珍怎么突然这么生气。
“你骗得了别人骗不了我,我最能听出人撒谎,你的眼泪都是谎言,你真会表演。走,去派出所。”
“我不,去我们家!”
去派出所属吓唬小永,派出所让店里处理、通知家长之类。
他们走出“常發”,玄珍上了最后一半门板。门板上有半个布满划痕的花一样的繁体“發”字,与另一半花正好对齐。对太多年了,划也划不掉,虽然已是晚上但字样仍清晰可见。当然,白牌红字“东方红”更醒目。小永无疑是现今时代,但玄珍却像旧时代,和门板一样。小永是解放鞋、黄上衣,玄珍的风衣走起来像波浪,像附近有电影院、戏院、当当车,两人年龄像母子但不可能是母子,倒像两种时光走在街上。尽管是倒春寒,但所有的树还是发芽了,从院墙伸到了胡同上空。路灯高高悬在电线杆上,黄灯泡——哪儿都一样,库房,各家各户。人不多,都在吃饭,他们左拐右拐进了我们院。
“你不会带我绕来绕去吧?别耍花招。”
“就到了。”小永快乐地说。大黄甚至都未必在家。
小永没绕,只是因为我们院太大,院套院,曲里拐弯,没有路灯。院子里几乎都有小胡同。小永的手一直被玄珍抓着,一直并排走,进了院更是。直到最后进我们院确认没兜圈子,玄珍才放了小永的手。全院各屋都亮着昏黄的灯,唯一一户漆黑,就是小永的家。门都没挂上锁,一拉就開了。
“真没人?”玄珍进来了,站在门口没动。
“没有。”小永说,开了灯。
“这是你们家吗?你怎么也不锁门?”
“就我一人,我从不锁门。”
一间半的屋子,一个枣木黑柜,一面床铺,一张八仙桌子,几个方凳。屋当间是火炉子,还没撤火,烟筒横贯顶棚进到里屋,两扇小门通向里屋。
“真是自己?”玄珍插兜,坐炕沿上。
玄珍难以置信,一个十岁孩子自己生活。
“对了,你不是一个人。”玄珍突然站起来,四处寻找,“大黄呢?你的猫呢?你可是为了大黄。”
“出去了。”小永说,“它不着家,拿骨头喊回来。”
结果大黄从铺底下钻出来,一脚朝前,一只脚抬起,不沾地,看着玄珍。
“啊,真是只大猫,比你都大。”玄珍一看就养过猫。
“是比我大。”小永说,“是我姐说的,她走时让我照顾好它。”
“那你就去偷。”
“不是,它吃骨头特别高兴。”
“听着,以后不要再偷了。”
“我再不会了。”小永眼泪又流出来。
玄珍擦了擦小永的眼睛说:“听好了,以后去店里找我,我给你羊腰。”
“给你,大黄。”玄珍抱起大黄。
火灭了,玄珍走后小永生火做饭,再晚也得把火生着。下午去店里偷羊腰前火就灭了,经常的事。把烧了一半的黑煤球夹出来,炉灰清出,箅子再放好了,装上劈柴,浇上煤油,熊熊的柴火映红小永一直没吃东西也没喝水的脸。劈柴着了一会儿倒上煤球,盖上火盖。每次一生火,一倒上煤油不等点燃,大黄便溜之大吉,一两天都不着家。大黄最不喜欢生火,屋浓烟滚滚,有时走的时间更久。大黄干咳了两声,钻出猫道,不知去哪儿了。
第二天,小永没有去店里找玄珍,第三天也没有,第四天大黄风尘仆仆地回来了,尾巴的毛好像又长了许多,真是风尘仆仆,身上全是土,小永还是没去。一个星期后,小永去了店里,却没得到羊腰。
玄珍给了小永一些牛奶糖。
第二个星期再去,玄珍给了小永一袋动物饼干。
原刊责编林森
【作者简介】宁肯,北京人,小说家,散文家,主要作品有《宁肯文集》八卷,上海文艺出版社出版,包括《蒙面之城》《三个三重奏》《环形山》,另有长篇小说《沉默之门》,散文集《思想的烟斗》《我的二十世纪》《北京:城与年》。
分类:短篇小说 作者:宁肯 期刊:《小说月报》2021年4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