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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篇小说〗丛林

分类:小说月报 更新时间:2022-08-25 23:21:39

搬到杏花沟的当天,马晓丽提议养一只大中型犬,如黑贝、藏獒、哈士奇什么的。两人刚刚吃过,饭菜还在桌上摆着。酱油放多了,面条汤黑得夸张,足可以用来描眉。宋刚吃了一半,用掉两张纸巾,仍觉嘴唇带着咸味。马晓丽喝了两大碗,有意惩罚自己似的。宋刚并未责怪她,也未表示出丝毫不快。马晓丽久未下厨,手生了。宋刚第三次伸手抽纸巾,马晓丽张嘴,宋刚以为她要说面条,不料是关于狗的,不由得一怔。

马晓丽养过一只京巴。女儿被早早送到国外,宋刚常年不在家,京巴便成了马晓丽的伴儿。京巴也忠心,不离马晓丽左右,睡觉也必定卧在马晓丽一侧,不然就会闹。后来京巴病倒,马晓丽跑遍全城的医院。人有人寿,狗有狗命,终是不治。马晓丽大病一场,瘦了十多斤,人都脱了相。宋刚劝她再养一只,马晓丽不肯,还发誓不再养任何宠物。时隔数年,她突然又有了养狗的想法,还是大型犬。

这地方,连个人也见不着。马晓丽说。

她说的是实情。杏花沟距市区十多公里,在一个山洼里。皮城太妃杏名气很响,而太妃杏又以杏花沟的最佳。别墅就在杏林边,也就十几幢。几个月前,宋刚带马晓丽看过,当场就敲定了。此处幽静,环境又好,正合宋刚心意。看中的还有装修,以田园风情为主格调,又隐隐有些欧陆风情。只是入住率低,静虽静,但显得冷清。住在这里的自然不是一般身份,难免被人惦记。这几年,凶案一桩接一桩,不说全国,单是皮城哪年不有几起?就在上个月,桥西区一个副局长大中午在家中被害,据说被捅了十多刀,身上遍布窟窿。

马晓丽养狗的理由只是表面上的,真实意图宋刚一下就看透了。防贼防盗不过是幌子,她是担心别的。虽然搬了家,但她还是紧张。可养狗又能怎样?市中心还有一套房子,一应俱全,一只水杯都未带过来。虽没有别墅大,但也有一百六十平方米,在那里也可以养的,何必这么折腾?躲——确实是啊,思路每次滑到这个方向,宋刚就极其恼火。但不得不承认,他和马晓丽搬家有躲的意思。不声不响,一切都悄悄进行。已经躲了,没什么好担心的。如果狗能起到作用,他干脆买一匹狼回来。

从小养才听话,大型犬恐怕更是。宋刚轻轻拭着嘴角,说,你想好了,改天去宠物市场转转。

马晓丽问,你明天有别的安排?

宋刚看着马晓丽,没有马上回答,而是问,家里有什么茶?

马晓丽站起来,说,你晚上不是不喝茶吗?

宋刚说,今天累了,不碍事。

马晓丽端茶过来,宋刚一瞅就知道放多了茶叶。晚上饮茶不宜过浓,这怨不着她,她好久没给他沏过茶了。宋刚吹了两口,说近日膀子疼得厉害,想去一趟独石口。天气转凉,他膀子就犯病,她是知道的。他原打算歇一天再去,马晓丽问,要我陪你吗?宋刚说你老嚷头疼,也趁机会扎扎,老头是有绝活的。马晓丽说让你吹成神仙了。宋刚说我这膀子还就他扎有效,乡下什么能人都有,可别小瞧。马晓丽没再说什么。

直至入睡,马晓丽再未提养狗的事。宋刚并不反对,就是怕她一时冲动。晾几天,如果她还坚持,那说明是真想养,不管出于什么用意,随她去吧。确实是累了,喝那么浓一杯茶,躺下没几分钟就睡着了,只是睡得不是很深,马晓丽轻轻一碰便醒了。

怎么了?宋刚的声音透出不快。

我……睡不着。马晓丽小心翼翼地说。

宋刚翻过身,说,别胡思乱想。

马晓丽问,你听见什么了吗?

马晓丽声音很轻,宋刚还是惊了一跳,睡意全无,说,什么声音?

马晓丽惴惴地说,脚步……在楼顶。

宋刚终于忍不住呵斥道,胡说什么呢?别墅共三层,宋刚和马晓丽的卧室在二层。三层是活动室,买来的健身器械还没拆包。

马晓丽说,分明——她感觉到宋刚的愠怒,没敢再往下说。

宋刚打开灯,光着脚去三层转了一圈。不折腾一下消不掉她的紧张和疑虑。宋刚走得快,有意跺几下,只是赤脚没跺出什么声响。但喉咙的声响很重,咕噜咕噜的。咕噜的后面卷着话,本要扔给她,但看到她怕冷似的耸着肩,神色甚为不安,喉咙终于归于寂静。我看过了,这下你该放心了吧?宋刚扳扳她的肩。

对不起,影响你睡觉了。马晓丽小声说。

宋刚说,睡吧,一会儿天该亮了。

马晓丽突然问,你说她会不会找到这儿来?

终于说出来。她肯定憋坏了,不说出来这一夜怕都不能消停。她未必要一个答案,他也不可能给她答案。她就是要说出来。他说来就来呗,搬这儿也不是为了躲她。你以为我怕她?他是转过身说的,可她还是被撞疼了,叹口气,不再言声。

她心里并不踏实,宋刚清楚。自跟了他,她就开始担惊受怕。先前生意不顺,常有债主上门,后来发达了,难免招蜂引蝶。待他隐退,打算过几年安稳日子,却又遇上……麻烦?累赘?宋刚想不出合适的词语,似乎是,又不全是。想到这儿,宋刚甚为愧疚,但终是什么也没说,劝慰有什么用?

第二天,去獨石口。马晓丽没睡好,脸上没一点儿光泽,上车便闭目养神。宋刚将音乐关掉,马晓丽说,你听吧,我睡不着的。宋刚说一百五十公里呢,还是睡会儿吧。其实宋刚也挺困,一早喝了两杯浓咖啡。到独石口基本是山路,比平日更需集中精力。他曾想留一个司机,虽然用车方便,但自会带来其他不便,终是辞掉了。

到独石口镇快中午了,两人就近吃了点儿饭,便去江大夫那儿。连着五年了,宋刚每年秋天都要到这儿扎扎针。以往宋刚独自来,这次带马晓丽是想让她也扎扎。路上马晓丽同意了,可看到年逾古稀的江大夫颤着手把细长的针扎到宋刚双肩、后背及手腕处,死活不肯了。她静静坐着,愣愣的。她看到他的伤疤了,他的后背有十几处伤,最长的从左肩到后背足有半尺。她每次都像第一次见到,发半天呆。其实,看见的都不是真正的伤,她哪里明白呢?

一个多小时,马晓丽的姿势竟和宋刚一样,基本没有改变。扎一个疗程要三五日,宋刚和马晓丽商量,来回跑怪麻烦的,不如就在独石口住几天。马晓丽想了想,点点头。两人去寻了家旅店,房间陈设简陋,倒也干净。次日针灸后,宋刚带马晓丽到周边的山野转了转。独石口是北方进入京城的关隘,历朝历代在此都有军事设施。虽是秋末,万物凋零,但满山的枫叶烧得正旺。马晓丽素来不喜欢照相,竟然让宋刚拍了好几张。宋刚思忖,以后要带马晓丽多走走才是。

第三天,针刚扎上去,宋刚的手机响了。三个人都静默着,铃声格外突兀。搬家前,宋刚和马晓丽均换了号码,除了远在美国的女儿,没有任何人知道这个号。有些人从此不需要联系了,需要来往的还未来得及相告,宋刚不知何人打给他。腕处有针,不方便接,马晓丽瞅瞅装手机的包,又询问地看着他,她不敢碰他的手机。宋刚面无表情,她的目光便垂下去。铃声隔几分钟就响一次,把房间的寂静撕得七零八落。

江大夫拔完针,手机又响起,宋刚不紧不慢地拉开包。

金枝!

宋刚第一次听到这个名字,父亲还未娶她。宋刚的童年时代,父亲就相当有名了。父亲没有超凡的智慧,也没有什么奇特的手艺,出名是因为爱吹,还得个绰号“吹破天”。明知他吹牛,村里却没人敢当面嘲笑他。父亲脾气暴烈,三句话不对口就要扯刀子杀人。那些年,被父亲“杀”过的人排一长串儿,总有这样那样的事得罪父亲。比如生产队队长将一只死羊带回家中,关起门独自享用。父亲拎刀讨伐,末了队长羊汤也没喝上。父亲不贪,招呼别的村民把那只羊一起吞掉。算不上乡村无赖,父亲其实很仗义的,所以并不那么讨人嫌。相反,父亲的言语和举动常带来乐子。唯一遭罪的是母亲。父亲游手好闲,家里家外都是母亲一人操持。母亲是父亲骗来的,自然这也是父亲吹牛的资本。母亲去世后,没有哪个女人再上当受骗,父亲只得一个人东游西逛。

宋刚平时极少回家,只在年根探望他一次,送些钱物,顺便把父亲挂在小卖部的账结了,一般当天就离开了。有酒有肉,父亲才不在乎宋刚住不住。父亲没主动找过宋刚,所以父亲突然跑到矿上,看见他就嚷腿快走断了,宋刚眼都硬了。

父亲说要娶一个叫金枝的女人做老婆。宋刚细细打量,父亲有了些变化。仍旧是紫铜色的脸,神色却亮了许多;衣服不只是洗干净了,褂子敞着,但扣子一粒不少。在宋刚的印象中,即使母亲在世,父亲的扣子也从来没完整过。宋刚说本事没丢,还能把女人骗到手。父亲没有炫耀,说不是骗的,然后讲了金枝的一些情况。金枝也就比宋刚大几岁,和父亲可是差一大截。宋刚盯住他,问,没骗她怎么会跟你?你许诺人家什么了吧?父亲嘁一声,就算你是大老板了,我也是你老子,别这么跟你老子说话。你娘确实是我骗的,可我没骗金枝,她死心塌地要跟我。宋刚不屑,死心塌地?是不是海誓山盟了?父亲来了火,哈,你娶老婆我不管,我娶老婆你倒要管?宋刚差点儿气笑,这倒成父亲质问他的资本了。父亲确实没有管过他,宋刚还未成年,父亲就把话撂下,有本事你自己娶老婆,别指望老子。宋刚反问,那你大老远跑来找我干什么?父亲说我不能白娶人家吧。宋刚问,多少?父亲说十万六千五百元。其实宋刚不过是敲打敲打父亲,虽然这样的敲打没什么意义。怎么还有零有整的?宋刚问。父亲说这个钱是金枝给男人治病欠下的,还了账就行,不多要。十万块钱对彼时的宋刚实在不算什么,光打通关节哪年不花上百万?宋刚就是不想痛痛快快给父亲。见宋刚没动静,父亲就急了,大骂宋刚没良心,没有他哪有宋刚的今天。宋刚感到好笑,问父亲帮过他什么。父亲说,没有老子,你能从你娘肚里出来?没老子的血性,你能混成今天的模样?宋刚哑然。父亲嗓门儿高,虽然关着门,也没人敢偷听,可毕竟是办公场所,宋刚怕父亲再弄出什么花样,忙通知会计取钱,并派车将父亲送回。

父亲和金枝结婚时没通知宋刚,宋刚计划年底回去拜见一下父亲的新娘。宋刚不关心父亲娶了谁,但从礼节上他必须要拜见的。今非昔比,宋刚已是罩了光环的人,不能不看重声誉。那年春节,新换的局长想带家人去香港游玩,宋刚回家的计划泡汤。局长行事谨慎,宋刚正琢磨如何攻破,局长竖了梯子,宋刚当然不会也不敢错过。从香港回来,矿上出了事故。处理整改疏通,几个月又过去了。秋后父親便辞世了。宋刚和金枝见面竟然是在父亲的葬礼上。

金枝圆脸、重眉,比宋刚想象的还要年轻。还有她的儿子、儿媳和六岁的孙子,女儿尚在读高中,也回来奔丧了。金枝的儿女皆是重孝,六岁的孙子也是。金枝的孙子虎头虎脑的,甚是可爱,宋刚没带礼物,掏出两百块钱给他。金枝拦住宋刚,说,别惯他的毛病。宋刚说孩子嘛,把钱塞进他兜里,并摸摸他的头。金枝的孙子喊大爷好,极其响亮。宋刚笑笑,张罗事去了。

其实没什么张罗的,村里有丧事主管,所有程序均在主管指挥下进行,包括什么时候磕头什么时候哭。当然少不了请示东家。主管或许发怵和宋刚说话,更愿意征询金枝的意见。遇此,金枝便和宋刚商量。或者,她做了主的,也要向宋刚汇报一二。从宋刚进门,她就开始汇报,父亲如何发病,被谁的车拉到医院又如何从医院拉回来,从哪家买的棺木。有些事比如装衣、买棺木,她来不及和他商量,就定了。她略带不安,摆出等他责备和质询的样子,但又不是那么刻意。宋刚不想挑剔,也挑不出来。金枝喉咙嘶哑,眼带血丝,悲悲戚戚的样子。马晓丽都看出来了,金枝不是装的,是真伤心。

其间,一个汉子非要拉着宋刚喝一杯。算起来,他是宋刚的姑舅兄弟,只是极少来往。宋刚喝了一口,但汉子不干,硬要宋刚干了。三说两说汉子恼了,扯出旧事,那年他父亲过世,给宋刚打过电话,宋刚面也不露。宋刚想把胳膊拽出来,汉子喷着浓重的酒气,就是不松,大骂,你以为有几个臭钱就了不起了?此等场合,宋刚不好怎样,尽量耐着性子。金枝及时闪出来,抓住汉子的手,说他还有很多事,想喝我陪你。汉子斜视金枝,说,你算老几?金枝不卑不亢,说,我是宋刚的小娘,你说我算老几?你不拿我当长辈我管不着,我和你喝杯酒总行吧。汉子的手慢慢松开。金枝给自己满上,不待汉子举杯便一饮而尽,然后平静地看着汉子,说,要不要我替宋刚他爸敬你一杯?他可是看着呢。汉子迷瞪半晌,慢慢缩回座位。金枝转身对宋刚小声说,他喝多了,别放心上。

宋刚才不把汉子放心上呢,放在心上的是金枝。这样一个女人,不羁的父亲也会服帖吧。宋刚已有预感,丧事完结,他和金枝之间或许会有冲突,当然,宋刚不怕。

回城的前一天,宋刚正式和金枝摊牌。父亲没什么财产,除了三年前宋刚给盖的那几间砖瓦房,此外,丧事结余万把块钱,宋刚一并留给金枝了。金枝嫁给父亲,自有所图。如果她不狮子大开口,宋刚也不会太多计较。就是他一分钱不出,也完全说得过去。他和她完全没有关系,但她好歹跟父亲一场,打发一下既是他作为老板的面子,又可从此与她撇清关系。归根结底,这不是一桩买卖吗?

金枝似乎没听明白,宋刚只得重复。宋刚猜她是装的,那么灵透的人怎会不明白?金枝的眼睛扑闪两下,慢慢低下头。她在掂量数目的多少吧?这几日她肯定盘算透了,只是没料到宋刚如此爽快吧。宋剛说,我是痛快人,你直说就是。金枝抬起头,往后挪挪,和宋刚拉开距离。你让我直说,我就不绕弯了。我和你父亲过了一年,一日夫妻是夫妻,一年夫妻更是夫妻,我和你父亲是领了证的,从名分上我还是他的女人。我比你没大几岁,但论关系,我是你的小娘。我没有占你便宜的意思,可辈分在这儿,谁也抹不掉。你可以叫我小娘,也可以称呼我金枝,都行。你父亲头七没过,你就急着和我撇清关系,你什么意思?怕我黏上你?

金枝不急不缓,柔中带刚,宋刚竟有被逼到角落的感觉。宋刚解释没这个意思,不过是想帮金枝做些什么。宋刚不相信她没任何条件,可能是他说得过于直接,伤了她的自尊。金枝立即自责,瞧我这点儿心眼儿,想多了。我说呢,你怎么可能这么快就不认我了。说句厚脸皮话,你父亲不在了,咱们还是一家人对不对?她满是期待地望着宋刚,宋刚不得不点头。金枝说,既是一家人,就不要说两家话,你是做大事的,该走就走,家里的事不用你操心,需要你帮忙我自然会说。清明你能抽出空就给你父亲烧个纸,没空也不要紧,有贵祥在,你放心好了。

摆了半天阵势,对手却和自己站到一起,宋刚稍有失落。这是他没有料到的局面,可又说不出什么。宋刚不只是想和金枝,也想和宋庄从此断开关系。父亲在,断是不可能的,哪怕他不回来,也是宋庄的人。父亲走了,仍然不能,这个叫金枝的女人,这个名义上的小娘还在。

当然,宋刚不打算再回来,金枝如何打算随她去好了。上车前,宋刚抱了抱金枝的孙子。女儿未能回来,父亲这个外姓孙子可是替女儿磕了头的。

回到矿上,宋刚便将金枝撂到脑后。那么多人要吃喝,那么多关系要攻克,还有明着暗着的箭要躲,哪一件都要耗费大量心血。金枝也没和他联系过,年底,在镇里当副镇长的朋友来看望宋刚,宋刚才想起金枝。副镇长带了些土特产,宋刚回了些烟酒。另外信封装了三千块钱,让他捎给金枝,副镇长感慨万分。宋刚笑笑,没有多言。

转年清明节,宋刚回乡祭扫。进村没停车,直接去了墓地。父母墓前摆置了供品,并有纸钱焚烧的痕迹。宋刚料想必定如此,但亲自查验过,还是松了口气。返回,贵祥已经在村口候着。宋刚让他上车,贵祥连连摆手,说,没几步的,没几步的。他一路小跑,欲与汽车并驱。宋刚让司机放慢速度,跟在后面。远远地,看见站在院外的金枝,宋刚心一动,对司机说,我走过去吧。近前,方发现满脸掬笑的金枝手里抓一把刷子。金枝让宋刚别动,她蹲下去替宋刚扫鞋面上的浮尘。宋刚退后一步,说我来吧。金枝叫,让你别动!声音不高,却带着威严,似乎还有慈爱。而后解释,只能我来。乡下规矩多,宋刚不知这扫鞋的程序有什么讲究,便定住。金枝的头发里夹了几根白丝,宋刚停了停,移开目光。金枝很小心,待直起腰,笑重新盛满,说,好了,进屋吧。

宋刚一瞅满桌子的菜,就知金枝准备不是一天两天了。金枝是有心人,知道宋刚喜欢吃什么。似乎看出宋刚的疑惑,金枝说你爸在的时候常说你。父亲那样一个人,竟然知道宋刚的喜好,还和金枝说,真是奇了。宋刚没有耽搁,吃完即走。他打算留点儿钱,但金枝死活不要,说,年前捎给我的还没花完呢。宋刚作罢,让她有事给他打电话。

两个月后,金枝去了趟皮城,送了些苦菜,是她自个儿挖的。担心放不住,还腌了一罐。宋刚不在家,是马晓丽告诉他的。秋天,她送了趟豆角。年根儿,她带了些粉条、干瓜丝、黄米糕。这次宋刚在家。留她住几日,金枝说什么也不肯。宋刚给钱,她推让一番总算接了。

宋刚每天与各种各样的人正面或侧面交锋,殚精竭虑,这个不常见面的小娘,并不用宋刚费任何心思。

杏花沟的房子敲定后,宋刚不动声色,暗中准备。金枝走的第二天,他和马晓丽立刻搬家。其实没什么搬的,家具未搬,锅碗瓢盆未搬,好多衣物都没动,搬的只是他和马晓丽这两个活人。所以也没择日期,金枝离开即是日子。金枝来去三天,待她返回,等待她的是打不开的屋门。手机号码换了,她无法与宋刚联系。宋刚设想了种种可能,比如她在门外死守,她是做得出来的;她四处寻他,且不论寻到寻不到;她不得不回宋庄,哪怕过阵子再来……唯独没料到她会联系他们的女儿,她什么时候记下了女儿的电话号码?

宋刚大脑一片空白。如果手里抓着砖头,他会立即拍出去,大吼,我没事!突然的号啕撞击过来,宋刚耳膜一阵回响。即使在父亲的葬礼上金枝也没有这般痛号。宋刚不说话,任她号任她喊,虚火渐渐燃尽。我没事!宋刚精疲力竭。她什么都没问,没有问他身在何方,没有问他什么时候回去。

宋刚回头,马晓丽站在身后。我说吧,她没那么好甩。马晓丽软软的,甚是无奈,宋刚无言。

宋刚有意拖延一晚,次日上午和马晓丽返回。你打算怎么办?把她带回杏花沟?宋刚板脸不说话,似未听见。马晓丽说,要是这样,杏花沟的房子不白买了?宋刚咬着嘴唇,他没想好。但有一点是清楚的,金枝联系上他,就不能再躲着不见。

车在小区停稳,马晓丽推开车门,呕吐物喷在地上。她晕车了,宋刚开得速度快,拐弯又多。宋刚正欲下去扶她,一个人影蹿过来,架住马晓丽,将她搀扶至旁侧的椅子上。和几天前走的时候一样,金枝灰衫黑裤,衬得马晓丽像艳丽的花朵,不同的是金枝不长的头发剪得更短了。金枝一直就在恭候吧,她掏出纸巾替马晓丽揩拭嘴角。马晓丽试图自己擦,被她挡开,马晓丽像个婴儿由着金枝侍弄。别动,合上眼睛,歇歇就好了。然后,金枝朝宋刚走来,问他车上有水没。当然有水,如果金枝不在,宋刚会记着。金枝让马晓丽漱了口,再次站在宋刚面前,带了点儿责怪,说,这么大的风,怎么不穿褂子?你肩膀爱闹毛病,吹不得的。在这里吗?金枝欲拽车门,宋刚说,我自己来。金枝便道,你看着她,让她多歇会儿,我去买菜。宋刚制止,不用了。金枝问,吃过了?宋刚略一顿说,歇一会儿就走。金枝似有疑问,目光微微抖了一下,但什么也没问。竟然没问。那好,我去照顾晓丽。

半小时后,马晓丽缓过劲儿。金枝把她扶上车,很自然地坐在马晓丽一边。宋刚默默地发动车,有缴械投降的窝火,又有尘埃落定的平静,仿佛过来就是特意接金枝,数月的计划、行动不过是與金枝玩游戏开玩笑。

市区有些堵,前后车都在摁喇叭,整条街都是烦躁的。宋刚窥窥镜子,马晓丽歪头闭目,金枝看着窗外,没有问他话的意思,她可真沉得住气。终于出城,宋刚开得更慢了。金枝仍看着窗外,没问门锁为什么打不开,没问他和马晓丽为什么换手机号码不告诉她。她似乎是天下最大的糊涂虫,宋刚要拉她去哪里,她也不问。只要在宋刚和马晓丽身边守着,除此之外的一切都与她无关。

到了杏花沟,走进三层别墅,金枝上上下下转了一圈,仍没问宋刚什么时候买的、什么时候住进来的,只说比市里安静多了,便钻进厨房。半小时之后,几盘菜便放在桌上。几天前的菜了,也没几样,冰箱保鲜效果虽好,还是失了颜色和水分。但经过金枝的手,便如生长了一遍,才被金枝从地里摘回。香菇是晒干的,却也烹煮出浓烈的香味。宋刚吃不惯山珍海味,虽然他可以吃,但喜欢的仍是乡野饭蔬。开矿那会儿,厨师自然要为宋刚开小灶。那个厨师有证,是宋刚从望江楼挖过来的。当然不是宋刚的御用厨师,宋刚没那么奢侈。宋刚不时请些重要客人到矿上吃便饭,他舍得在这方面下血本。但厨师做得再精致花样再多,也没金枝做出来的合宋刚胃口。她不过是他的小娘,却像从小拉扯他长大的,摸透了他的脾性嗜好。

饭后宋刚和马晓丽睡午觉。消闲下来他养成了这个习惯,不睡一觉整个下午都昏沉沉的。宋刚对收拾碗筷的金枝说,你也累了,休息一会儿。他没说让金枝去哪儿休息,房间虽多,他不指派,金枝不会随意占用。既然她跟过来,游戏已经结束,至少是暂时结束,该分给她个房间,但宋刚没有。不是刻意刁难她,又有什么必要呢?只是实在太困了,他反身进了卧室。

一觉醒来,已是下午三点多。小会客厅的茶几上已经泡好浓茶。宋刚不喝工夫茶,嫌麻烦,除非接待朋友。他更喜欢用玻璃杯,就从这一点看,他无疑是粗人。宋刚不在乎,他本就是个粗人,高中也没毕业,若父亲有实力给他娶妻,他现在还在宋庄锄地呢。他逃离乡村,有了钱,令人仰慕,但骨子里与农民没有本质区别。比如喝茶,就喜欢大杯,大杯喝才香才过瘾。当然,与那些粗人比,还是有些区别。春夏秋冬,一季一茶,价格均不菲,若说讲究,也就这些。金枝上门后,泡茶的任务便被她接过去。金枝心细,摸得透透的。虽是一季一茶,但上午与下午有别,下午与晚上不同,她懂何时浓何时淡。

香气扑鼻,温度适宜,宋刚先喝一小口,然后连灌两大口,这才想起该给金枝安排个房间。他踱到窗前,看见金枝跪在地上拨拉着。院子大,硬化面积也就三分之一。有两棵杏树,叶子已掉大半。这也是宋刚当初看中的地方。他逃离乡土,却对乡土有难以割舍的情缘。秋风萧瑟,金枝还想种什么东西?宋刚瞅了半天,看清她手里抓着一个食品袋。每拨拉出什么,就放进袋子。

她在干什么?马晓丽的声音透着诧异。她彻底歇过来了,脸上有了光泽。宋刚已经猜到了,说,这是为春耕做准备呢。马晓丽说,这下好了,她更有理由住下去了,你……打算怎么办?宋刚顿了顿,说,这地僻静,先让她照顾你吧,我得出几天门,回来再商议,一楼那间空房,让她住好了。

马晓丽下去了,宋刚仍在窗前立着。马晓丽和金枝说话,金枝比马晓丽矮半头,虽然宋刚看不清楚,但仍能猜到金枝脸上是恰到好处的谦卑。不同的场合不同的时间,她会调整自己的表情。此时,马晓丽是主人,金枝是奴婢,所以自然要带出谦卑。马晓丽未必把她当成随意指使的奴婢,她冲金枝撒过火,但那是特殊情形,可金枝在神态言语上的努力使主仆关系很自然地形成了。这个女人哪,宋刚感慨地叹息一声。

原来她在捡地里的石头子呢。她说土质挺好,打算从宋庄背些羊粪过来,这是要大干一场了。马晓丽忧心忡忡的。

宋刚说,不施化肥,不喷农药,她是能做到的。

马晓丽问,就这样了?

宋刚反问,那要怎样?把她拖出门外,还是把她捆了?

马晓丽说,可是——

宋刚说,先这样吧,我会处理的。

马晓丽没再说什么,她看出宋刚不耐烦了。

宋刚喝完第二杯茶,发了几组信息,打了几个电话。失踪有一阵子了,虽然已是赋闲的人,没有杂七杂八的事等他处理,他亦有意掐断某些往来,但依然有好多关系需要维系。活着,就不可能与世隔绝。很快有电话打过来,都是最近找他却联络不上的。宋刚解释,致歉,说明。不同的人需要不同的口气,有骂宋刚的,当然宋刚也会回骂,相互骂那是更亲近的关系。闲聊闲话,许许多多的信息就是这么汇集来的。谁被逮起来了,谁升了什么职位,某场大火背后的隐情。多数是没用的,与宋刚毫无关系,但也说不准哪条与他相关。这些信息永远以一种半私密的方式传递,至少在没公开前是如此。所以,表面闲聊,却有用心。一通电话下来,天色已经暗了。

晚上九点多,宋刚下楼,金枝跪在地上擦地板。地板明晃晃的,能当镜子用。金枝不是故意作势,她闲不住。但从这闲不住,他分明能觉察到她的心力。宋刚说已经很干净了,没必要这么擦。金枝头也不抬,说,这么好的房子,不擦哪行?你歇着吧,别管我。

宋刚在沙发坐下,说,小娘,我想和你说说话。我虽是你的小娘,不过,你叫我金枝就行,这样的话金枝说过几次。宋刚很少叫她小娘,也没喊她金枝,他和她说话都不带称呼,叫小娘便带了几分严肃,所以,金枝愣了一下,看宋刚的目光没那么自然。

宋刚说,不早了,别弄了。

金枝立起,移步过来,与宋刚呈“丁”字形。她略带拘谨,宋刚笑笑,说坐啊。她便坐下。

宋刚说,我打了一下午电话。

金枝明白宋刚的用意,期待从她的眼底爬出来,弯弯绕绕的。

宋刚停了停,说,很抱歉,贵祥的事我无能为力,过去那些关系,都指望不上。

那些弯弯绕绕摇晃着,抖了抖,慢慢缩回去。继而,金枝的目光平静如水,但口气却带出狠,当然不是冲宋刚。她在骂贵祥,他活该,是他自作自受,多判他几年才好!

每个字都像沙砾,敲打的何尝不是宋刚?

宋刚说,已经这样了,你没必要生气的。

金枝说,哪能不气呢?李家祖辈还没出过这号人,脸都让他丢尽了。

宋刚问,你有什么打算?是不是——

金枝猛然立起,说,我没什么打算,连你都管不了,就说明他该着,我打算又有什么用?

宋刚说,你想想别的办法,或许——他没往下说,他已经说得很明白。

金枝说,就当没养过这个儿子,生死由命吧。

宋刚说,你没必要在这儿耗费时间。她装糊涂,他只好说透。

金枝做吃惊状,说,我可不是为了他,你这是要撵我走吗?

宋刚说,当然不会。

金枝笑笑,说,论能耐,论仁义,一百个贵祥也抵不上你。你歇着吧,还有几块儿,得擦完呢。

那几年,金枝像鸟一样来往于宋庄和皮城之间。她从未住过,有时饭也不吃,搁下东西就走,她要赶车。末班车到县城天就黑了,这意味着她必须在县城住宿,她宁可在县城住小旅店也不住宋刚这儿。可能是觉得不方便吧,她既如此,也不可强留。

金枝在某个秋日再次来皮城,照例背了一大包。恰好宋剛在家,他拦住她,没让她匆忙离去。宋刚在皮城的海鲜阁订了包间,请金枝吃海鲜。只有他、马晓丽和金枝,也是替金枝着想,他人在场,金枝难免露怯。宋刚点了好多,鲍鱼、龙虾、螃蟹……哪样金枝都没吃过。宋刚让她放开吃,吃不了只能扔掉,海鲜是不能打包的,他半真半假地说。金枝说你诓我吧,这样该多浪费。宋刚说,所以嘛,不能剩下,我和晓丽胃口小,就靠你了。金枝望着满桌子的菜,说我要是饿两天再来就好了。马晓丽差点儿把嘴里的水笑喷出来。

金枝用了会儿筷子,嫌不利索,两只手直接上了。马晓丽还替她挽了两次袖子。开始还扯些村里的家长里短,后来金枝也顾不上了。宋刚问她味道怎样,她说好。她的目光一寸一寸往回缩,最后定在面前的盘子上。有她抓过来的,有宋刚和马晓丽夹的,服务员已经清理过三次残渣。宋刚本意是怕她拘束,吃个半饱再饿着。可见金枝像完成任务一样拼尽全力,他又有些后悔。吃不了就算了,宋刚开始劝她。扔了怪可惜的,金枝头都没抬。宋刚说,扔就扔了。金枝哼一声,她话都顾不得多说。马晓丽说,他天天在外面吃,不知要糟蹋多少呢。马晓丽的劝也不起作用,金枝充耳不闻。制止她除非夺去盘子,可这样无疑更加不妥。宋刚目光示意,马晓丽起身,把桌上的盘子归拢到一起,金枝再无机会下手。

宋刚担心金枝撑着,她笨拙了许多,还是抢在服务员面前拉开门。马晓丽说,很多人吃海鲜过敏,要是哪儿不舒服早说。金枝说,乡下人皮实,没事。完后又道,我这老没出息的,是不是给你们丢人了?马晓丽忙道,你这么说就见外了,他是高兴,跟他这么多年,还没这么大方地请过我呢。金枝说,宋刚仁义,我头次见就瞧出来了。她的话恰到好处,赞,不是媚。父亲从未这么夸宋刚,哪怕宋刚盖了全村最好的房子给他。在父亲的观念中这未必是好词。仁义?这辈子宋刚怕是与其无缘了。

金枝没什么大碍,宋刚放心了,睡前还打了两个电话。半夜,金枝还是有了反应。被惊醒时,金枝已经冲进卫生间。她反锁了门,叫也不应。呕吐一阵紧似一阵,听着都恐怖。卫生间门口地板上有一摊呕吐物,想必她实在没坚持住。那几天保姆正好请假,马晓丽好久没干活儿,竟然没找见拖把,直接拎了半袋大米倾倒在上面遮盖。宋刚叫不开门,又怕她出什么事,打了120。

金枝被拉到第一医院,宋刚也跟着去了。金枝不是中毒,并不需要抢救,不过是伤着了肠胃,所以又吐又泄。一程药输完,金枝已经安静下来。脸色灰白,她的歉疚不安越发明显,丢人了,我这没出息的,给你们添麻烦了。她反反复复地说,不敢和宋刚对视,一碰便落荒而逃。

那天一早,宋刚本要赶到矿上,十点半开中层会,时间是他定的。虽说金枝没什么危险,可把她撇在病房终是不妥。而且,折腾了一夜,他头昏脑涨,疲惫不堪。会议取消,他打发司机兼保镖夏龙回去,替他办一件事。

夏龙在途中出了车祸。汽车撞断护栏,翻进十米深的悬崖。闻知消息,宋刚目瞪口呆。他难以相信,夏龙跟他好些年,行事稳重,车技更是一流,而且那条路每年来往数百次,对路况极熟悉,哪处有坑哪处裂缝儿,夏龙门儿清,怎么会出事?赶到现场,宋刚仍然怀疑。但车是他的,夏龙虽血肉模糊,却并不难辨认。交警询问宋刚是否知道夏龙夜里饮过酒,宋刚摇头,夏龙自跟了他便滴酒不沾,化验结果与宋刚说法吻合。不是酒驾,也无吸毒史,现场没有其他车辆,交警给出的说法是疲劳驾驶。

宋刚回想近半年发生的种种,认为没那么简单,不单纯是车祸。宋刚的怀疑,警察也很重视,但一番调查,并无证据证明有第三者参与。监控显示有货车在那个时间段经过,可货车没有牌照。折腾数月,终是不了了之。

宋刚心里却结了疙瘩。许多个夜晚,他一遍又一遍地推测,汽车一次又一次炸裂,嘭嘭嘭嘭嘭嘭。他写了数个可疑的名字,反复排列顺序。游戏并不好玩,每玩一次他都被利刃划得伤痕累累。

事情没有画上句号。对波涛汹涌的宋刚,永远画不上了,但渐至平静。宋刚着手转让开了十余年的矿。这个决定耗了几个夜晚,他心有不甘,无疑夏龙的车祸成了催化剂。

回想整个事件,金枝功不可没,她救了他。她从来不住,偏偏在那天住下。她守着山包一样的海鲜,一块一块地往嘴里塞。她被拉到医院,不是设计好的,可每个步骤都那么奇异吊诡。不然,他就和血肉模糊的夏龙并排躺着了。

宋刚专程回了趟宋庄,把金枝接到皮城。你救了我的命呀,宋刚要当面告诉她。这个小娘,他是认定了。当然,他也暗暗感激父亲,父亲没帮过他任何忙,但父亲娶了金枝,等于重赐他一次生命。可金枝略显局促的神情封了宋刚的嘴,那谢还未出口便咽了回去。他打算选个合适的场合,这么说会羞着她的。晚上设宴,金枝说什么也不出去,马晓丽说不是吃海鲜了,她才起身。宋刚频频向金枝敬酒,他特意带了一瓶十五年的干红。宋刚的热情让金枝不安,甚至惶恐,每次都要站起来,双手抱杯。待马晓丽敬酒,金枝终于撑不住了,说,你两口子……我哪里……口齿伶俐的金枝竟然语无伦次。马晓丽说,该敬你的,你可是……宋刚踢马晓丽一下。他知道马晓丽要说什么,却不清楚自己为什么踢她,那是下意识吧。

夜里,马晓丽问宋刚为什么不让她说。宋刚的目光就有些重,宋刚不是不告诉她,而是没想好怎么说。

金枝只知道宋刚把矿转卖了,暂时闲居在家,并不清楚这半年发生了什么,又有什么与她有关。宋刚不说,她永远不会知道。和她说这些有什么意义呢?事情已经过去,说出来会吓着她,宋刚终于找到借口。就像对马晓丽,很多事也不能告诉她,不然她会夜夜被噩梦缠绕。

那些年,宋刚经常出入歌厅、舞厅等娱乐场所,也常往外跑,香港就去了九次。说是旅游,又不是旅游。目的很明确,又不那么直接。宋刚是配角,又是主角。都是与别人,陪马晓丽屈指可数。有空了,正好带马晓丽和金枝转转。先去了九寨沟,又去了趟青岛,金枝坐了飞机坐了轮船,在她都是第一次。宋刚没言谢,所有的感激都在行动中。

回到皮城,宋刚让金枝歇几天再回。金枝同意却没歇着,保姆拖地她抢着拖,保姆炒菜她抢着炒。金枝做的饭菜更合宋刚胃口,这一点马晓丽也瞧出来了。金枝能做出花样,皆带乡野风味。不只保姆做不出来,就是饭店也做不出。宋刚惊异地发现,许多饭比如荞面摊饼不但让他食欲大增,还唤起了少年时代的记忆。有些马晓丽第一次吃,但一次就喜欢上。她悄悄说,你这个小娘,手艺不错呢。

某天,金枝問宋刚,每月给保姆多少钱?宋刚心里一动,说也就两千多。金枝啧啧两声,两千多?还也就?宋刚笑笑,说这个保姆干三年了,也没别的毛病,还算称心。金枝追问,还管吃管住?宋刚说,当然喽。金枝说,这个保姆可够有福气的,碰上你和晓丽这么好的人。宋刚已瞧出她的心思,但又不敢肯定,而且他说出来也不妥。金枝直奔主题,让我接替她吧,我保证比她干得好。金枝目光含着期待,宋刚终于明白,她打这个主意不是一天两天了。

金枝有金枝的好,但毕竟是小娘,也有不便。宋刚说,哪能让你……传出去……金枝立刻抢过去,传出去又怎样?我乐意。地也包出去了,贵萍也上了大学,我现在就是个闲人。干了半辈子活儿,闲下来骨头就锈了,难受,我正想找点儿活儿干呢。宋刚斟酌着,你和贵祥商量商量吧。金枝叫,和他商量什么?我自己的事自己能做主。宋刚说,你真想干……金枝说,我可不是说着玩,保姆那儿我去说,省得你为难。宋刚摆手,说,不打紧,还是我说吧。

和保姆不过是一句话的事,因相处还好,宋刚多付了三个月工资。金枝回宋庄简单收拾了,正式走马上任。宋刚提出每月给她三千,她是小娘,总不能与保姆同等待遇。金枝说给一千就够了,若不是贵萍上学用钱,这一千她也不要的。若你父亲在,知道要你破费,会抽我脸的。宋刚说,那怎么行?我不是黄世仁。金枝一锤定音,就这么着吧,别争了。

不管金枝怎么说,宋刚也不会克扣她,况且又不缺钱。但月底给她工资,她只要一千,其他悉数退回。推让一番,宋刚说,要这么着,我可要撵你了。金枝说,给三千你才是想撵我呢,我干一个月就滚回宋庄,丢的不只是我的脸。我不能回去,你也甭想撵我,金枝的逻辑让宋刚无语。吃你的喝你的,还要拿钱,我自个儿也觉得没脸呢。宋刚,再争执下去我就生气了。金枝已显出恼的样子。

宋刚第一次被金枝挫败。

没有多余的东西,宋刚只背了一个双肩包。用好几年了,马晓丽给他买了新的,但每次出门,宋刚仍背这个蓝绿相间带子磨出毛边的包,习惯了。当然还有别的什么,他从未对马晓丽解释。每隔几月,他都要单独旅行一趟,有时三五日,有时七八日。现在闲了,整天整天待在家里,不像过去,马晓丽白天黑夜都难见他的面。马晓丽算过,有一年他在家住了十六天,一个月还不够两天。闲了,自然要去转转。去哪里,和谁去,除非宋刚自己说,马晓丽从来不问。宋刚的嘴可不是水龙头,一拧就出水。她也不敢拧的。

宋刚去过很多地方,省城、市县,还有边地小镇。他极少去所谓的旅游区,不凑那个热闹。他没有明确目的,往往买票的时候才决定。有次他买了锡林郭勒盟的大巴票,途经一个叫灰腾河的地方,车出了故障,干脆在灰腾河住了两日。

这次到兰州,也不是非去不可。他说了几个地名,只要下铺,哪儿都可以。售票小姐敲敲键盘,说到兰州有,宋刚说那就兰州好了。说到底,他不单单是去旅游的。

宋刚把双肩包扔在铺上,一个拽着拉杆箱怀抱小孩的妇女挤进包厢。宋刚吓了一跳,妇女像极了金枝。妇女未必注意到宋刚的神色,宋刚仍为自己的失态懊恼。他低下头,把垃圾桶往里踢踢。妇女买的是上铺,想和宋刚换。宋刚犹豫一下,一声不吭地把包扔上去,然后出了包厢。估摸她收拾利索了,才转进去爬到上面。片刻,妇女叫声大哥。宋刚扭过头,看到她手里抓着一张十元的钞票。这是干什么?他问。妇女满脸堆笑,说,谢谢大哥!宋刚盯着她,除了短发圆脸,她和金枝并无任何相像。她比金枝年轻,他几乎能闻到她浑身散发的奶香。她被宋刚盯得不好意思,澄润的目光摇曳一下。宋刚伸出两个指头,夹住那十元钱,有意吹了吹。妇女转过身,没有看见宋刚的动作。

傍晚上车,睡一夜,天明正好到兰州。然而那一夜,宋刚根本没睡。小孩啼哭不休,想必另外两人也睡得不踏实。后半夜,宋刚发现同样睡在上铺的后生在玩手机。走出火车站,宋刚脑袋昏沉沉的。虽是如此,宋刚并没有补觉的打算。入住宾馆,洗漱完毕,便溜达出来。到兰州自然要吃拉面,不到十分钟便寻见一家。

吃喝完毕,宋刚继续溜达。转过两个路口,看到邮政绿色的字牌。是个小邮局,但大小有什么区别呢?宋刚要的不过是一张汇款单,这才是宋刚旅行的真正用意。六年了,每到一个地方,他先去邮局汇款,收款地址、收款人从无变动。他特意办了张假身份证,汇款地址屡屡变动,汇款姓名冒用他人,他不想让收款人窥见任何与他相关的信息。也许窥见也没什么,但也许就是麻烦的开始,他可不冒那个险。

宋刚紧盯着汇兑的女孩。点钱,打单,防她作弊似的。女孩二十左右,想必参加工作不久。宋刚在脑子里勾画出另一张面孔,她比女孩年龄小,也该上高中了吧。宋刚检查了回执单,确认无误,问女孩几日能到。虽然这毫无意义,汇款单在路上走多久,并不由女孩掌握,但宋刚每次都问。女孩说七八天吧。宋刚问,这么久?女孩改口,也可能五六天。宋刚不由得笑了,再问,可能就三四天。回宾馆的路上,宋刚想象着远方收到汇款单的情景。她的手不再发颤,疑惑却更重了。她愣怔一会儿,慢慢地走回屋。

睡了一大觉,起来已是下午。此行最重要的任务已经完成,没有什么再让宋刚挂在心上。他喝了会儿茶,去黄河边走了一遭,天色就暗了。也不急着回宾馆,身子扔在石凳上,想静静听一会儿涛声,可传入耳膜的却是忽远忽近的嘈杂。

在干吗呢?

看电视呗。马晓丽答。

我在黄河边上。

……有水吗?他第一次告诉她身居何处,也许她有些蒙。

宋刚笑笑,说,没水还叫黄河吗?

她笑了。

你……没事吧?

没事,挺好的,刚喝了银耳粥。她买了把铁锨,把院里的地翻了一遍。

没事就挂了吧。

宋刚没等她再说,后面肯定是关于金枝的。无论说什么,最后肯定绕到金枝身上。马晓丽能有什么事呢?金枝在身边,她不下床都可以。金枝的细致入微,很多时候让马晓丽难堪甚至发怵。

晚上仍然吃拉面,极细极细那种。面馆极其简陋,也就几平方米,五张桌子全支在外面。宋刚还要了瓶啤酒,老板娘拿开瓶器给他,宋刚摇头,拇指往上一顶,瓶盖掉在地上。他以为老板娘会惊讶,但她什么也没说,只是笑笑。宋刚斟了一杯,边饮边打量周围的食客,还有忙碌的老板娘和厨师。显然是两口子,或许进城不久。在皮城,宋刚不敢到路边摊点吃饭,即便夏龙就在身边。后来退出来,不再是老板,仍然不敢。皮城不大,难免遇上熟人。流言蜚语往往是这么来的,他必须防备。而在这个塞外城市,他是陌生来客,没有谁认识他,更没人关心他是谁。旁边的食客要了头蒜,宋刚也跟着要了一头,虽然他不吃。这是新蒜,轻轻一剥,光洁的蒜瓣便滑到手心。两个蒜瓣并排立着,像极了出浴的乳房。

似乎没过瘾,宋刚又要了一瓶。拇指仍往上一顶,瓶盖未动。老板娘还未离去,宋刚有些窘。老板娘说我来吧。宋刚偏偏身子,再一顶,开了。老板娘说手会被弄坏的啊,便离去。宋刚不屑地想,那怎么可能?曾经有一次他用拇指开启三筐啤酒,当然是很久以前的事。

第三瓶没喝完,结完账拎在手上,这感觉挺好的。他不是醉汉,没有丝毫摇晃,就是喜欢那感觉,放纵、游手好闲,还有些无赖。他的钱还不到花不完的地步,但足以把他镀得金光闪闪。可在骨子里,他仍渴望过去那种放荡的日子,半夜拎着酒瓶走在县城空寂的大街上。

到了宾馆门口,他驻足玻璃门前,思忖要不要干点儿什么。他用脚尖狠踢着地面,仿佛那里设置了什么障碍。电话响了,是马晓丽。声音带着慌张,他能听出来。你……还没睡吧?宋刚特恼火,越是遇到事她越是拐弯抹角。怎么了?宋刚大声问,一丹……一丹……马晓丽嘴里似乎塞了乱麻。到底怎么了?宋刚声音提高几个分贝。一丹……和男友……分手了。

宋刚嘘了口气。他们的女儿和男友分手了,这算什么事?马晓丽急成这样?分了才好,正合宋刚心意。

宋刚把酒瓶塞进垃圾桶,他抓着手机,乘电梯、开房间、插卡,然后坐在床边,听马晓丽叙述经过。马晓丽每隔三两天便与女儿通一次电话,一般都是她打过去。今天这个电话是女儿主动打过来的,告诉马晓丽她和迈克斯分手了。你们满意了吧?你们高兴了吧?女儿气呼呼的。马晓丽再三追问,女儿什么也不说,发了通脾气便挂了。马晓丽再打过去,女儿却不肯接。马晓丽说得颠三倒四,宋刚耐着性子安慰了一会儿,马晓丽的声音总算正常了。她让宋刚打个电话,说不定她会接宋刚的。宋刚应了,心里却想,一丹不接她的电话,又岂能接他的?

曾经的一丹孤僻、柔弱、多愁善感,没有主见,看见蝴蝶被踩死也会掉泪,小区的流浪猫死了,会伤心得吃不下饭。带她去商场买衣服,她从来不自己挑,一切由马晓丽做主。一丹念到初二,宋刚就把她送出去了。宋刚当然犹豫过,女儿这般性情,这么早出去肯定遭罪,但权衡过后还是下了狠心。有钱人不都这样吗?也许一丹会遭些罪,但日后会好的。宋刚不完全为了赶“时髦”,还有安全的考虑。他的摊子大,自会被人盯上。一度还雇人守在学校门口,就是怕女儿有什么意外。送出去,就不会再有这方面的担心。这些自然不必跟女儿和马晓丽解释,在这个家,他说了算。

一丹是从什么时候变化的?宋刚说不清楚。他和马晓丽去过两次,感觉一丹与过去有很大不同。仍旧多愁善感,但不再顺从,有自己的主意了。宋刚觉得这不是坏事,女儿已经成人,自该如此。可随后的事却敲了宋刚一棒。宋刚送女儿出国,在国外定居,但希望她嫁个中国人。这个意思,已明确告诉过她。宋刚不是保守,就是觉得相同的文化背景在性情上更合得来。女儿没听他的,交了个叫迈克斯的英籍男友。宋刚劝阻过几次,女儿不但不听,他的反对更让她铁了心。除非你用铁链把我拴回去,否则甭想,她如是说。宋刚气得脸色发青,却无计可施。女儿的性格和他越来越像,追到美国又能如何?宋刚本来认了,没想到现在女儿和迈克斯分开了。不管是什么原因,这不是坏消息。当然,电话他是不会打的,打也不是现在。

过了一会儿,马晓丽发短信说,女儿回话了。

宋刚又等了一会儿,仍无后话,便给马晓丽打过去。马晓丽说一丹情绪已经稳定了,还问她晚饭吃了什么。宋刚说她没事就好,你先别乱问了,突然想起什么,又问,她知道吗?

马晓丽似乎确定不了宋刚指的是谁,问,你是说金枝?

宋刚说,还能有谁?

马晓丽没有任何犹豫,说知道。

宋剛立时来了气,说,你告诉她的?

马晓丽紧张了,说,一丹打来的时候,她正好在旁边。

宋刚问,现在呢?

马晓丽说,她下去了。

宋刚说,她哭了吧?

马晓丽嗯一声,哭得很伤心,说,一丹不定多难受呢。

宋刚没言声。由配角变为主角,金枝有这个本事。

马晓丽问,她已经知道了,我……

宋刚说,没事,你安心睡吧,我两三天就回去了。

作为保姆,金枝无可挑剔。比如刷马桶,先前的保姆几天刷一次,金枝每天都刷,不管忙到多晚。宋刚劝了几次,金枝永远都是说闲不住。把碗筷放入消毒柜前她再三洗涮,待拿出来用,仍要冲洗。宋刚说已经消过毒,没必要再洗,她说万一沾了什么东西呢,水是最干净的。金枝如此尽职,却只拿一千块钱,宋刚硬给,她就怪宋刚不认她这个小娘。总不能把钱强行塞给她吧,所以宋刚总是隐隐有些歉疚。

金枝几乎没有闲着的时候。马晓丽私下对宋刚说,你这个小娘实在能干,有她在,省心多了。但不久马晓丽就和金枝闹了别扭。马晓丽的内裤一直是自己洗,她明确告诉过金枝,平时放在一个单独的盆里,这个习惯她已坚持二十多年了。那天她没来得及洗,金枝越俎代庖了。马晓丽没好气,说,我不是说了吗?这不劳你动手。金枝惴惴不安,说,一样的,一样的,别把我当外人。马晓丽说,我从来没把你当外人,我就是不习惯。金枝说,慢慢你就习惯了。马晓丽质问金枝什么意思,还想改造她。金枝面红耳赤,很委屈很受伤的样子,说借她一万个胆子也不敢,这样的活本是她分内的事。马晓丽说不过金枝,但此时她难免带有主人的威严,再次约法三章,金枝连连点头。马晓丽总有疏忽的时候,半个月后,金枝再次越权。金枝不但洗了,还挂在阳台,马晓丽大为恼火。金枝仍旧是做了错事的惶恐,说出的话却是火上浇油,我知道你是为我好,我没事的。马晓丽大嚷,我不是为你好,我是不习惯,明白吗?我知道你没事,可是我有事!马晓丽上纲上线,人权都扯出来了。金枝保证不再犯,再洗马晓丽就剁她的手。马晓丽发狠,你以为我不敢?

过后马晓丽又给金枝道歉。金枝说她的心眼儿才没那么小,甭说马晓丽说话冲了些,就是抽两巴掌她也不放在心上。我知道你是为我好,她再次强调。马晓丽苦笑,确实不是为她好,就是不习惯。有什么不习惯呢?慢慢会习惯的。这话让马晓丽紧张。

马晓丽向宋刚告状,起先宋刚没放在心上,更不值得他出面。金枝抢着洗,那就洗呗。后见马晓丽精神恍惚,这才急了。一天两人散步,走出几百米,马晓丽忽然想起内裤在盆里泡着,撇下宋刚就往回走。她记错了,出门前已经洗过,照此下去那还了得。宋刚单独和金枝谈话,金枝仍说,我知道她是为我好,我不在乎。宋刚说,你不在乎她在乎,在这个家,我都得顺着她,你就别拗着她了。金枝问,为她好也不行?宋刚说,不行。金枝低头寻思一会儿,又看看自己的手,说这手天生就是干活的,不干活就锈了。宋刚说,没事你到外面走走,别整天待在屋里。不买菜金枝基本不出门,买了菜就回来,从不闲逛。金枝说,我喜欢在家里,家里踏实……我不洗就是了。

秋后,金枝的女儿贵萍来了一趟。她大学毕业,虽然不是什么名牌学校,但按照县里当年的政策,本科生可以直接安排工作。贵萍是师范生,当老师也正对口。只是县城名额少,大部分在乡下。金枝第一次向宋刚张口,吃晚饭的时候说的,小心翼翼地,宋刚应得很痛快。帮金枝做点儿什么,这个想法早就有了。没那么容易,但对于宋刚也不是特别困难。他回了趟县城,贵萍的事就敲定了。金枝说了几箩筐的感激话,宋刚都有些烦了。一家人不说两家话,你别把我当外人。宋刚意识到他的话与金枝的逻辑相同,无悖情理,极其奏效。

转年,金枝的儿子贵祥登门。那天,宋刚外出回来,看到贵祥坐在沙发上,金枝似乎正训斥他。贵祥不安地站起来,叫声大哥。贵祥个子不高,眉毛疏淡,其貌不扬,但他不是那种可以轻易忽视的人。恰恰相反,正因为他的普通,反容易引人注意。宋刚第一次见贵祥就有这种感觉,戴了孝帽,穿着孝衣,贵祥跪在那里,宋刚仍不时瞥到他。后来回想,是贵祥的眼神太特别,飘忽、游移,难以琢磨。当然宋刚也没工夫琢磨他,名义上是兄弟,其实没什么关系。若不是金枝来家里当保姆,让亲戚关系续存下去,宋刚恐怕和他形同陌路。

宋刚扫一眼茶几,既无果品又无茶水,佯沉了脸,怪金枝招待不周,水也不倒一杯。金枝这才拍下手,说本来要倒的,让他气着了。她从厨房端来洗净的水果,分别给宋刚和贵祥倒了水。她拿起一个苹果,问贵祥吃不。贵祥摇摇头,有些局促。宋刚责备金枝,哪有这么问的,你给他削一个就是了。又转向贵祥,说,随便些,还开玩笑,我回村可是又吃又喝的。贵祥搓着手,说,真不吃的。宋刚看金枝,金枝慢腾腾地抓起水果刀。金枝削苹果的技术已经非常纯熟,宋刚想,贵祥看到她这么熟练怕要吃一惊吧,谁想金枝竟然划破了手。她将苹果搁在茶几上,冲贵祥说,我都让你气晕了。宋刚不知两人说什么,不便问也不想问。他怕贵祥难堪,说,当娘的永远有发脾气的权利。

宋刚提议出去吃,贵祥来一趟,他怎么也得请一顿。宋刚每年清明祭扫,贵祥都变着花样招待他。在看护父母的墓地方面,贵祥也极为用心。虽然宋刚的父母不是帝王将相,没有看护的必要,但贵祥如此,宋刚也不反对。那天宋刚心情也不错,从矿上退出,宋刚也没有彻底闲着,和人合开了一家饭店。他投入大半资金,合伙人负责经营。那天正好结算,效益比宋刚想象的好。当然,宋刚没打算去自家饭店吃饭。

金枝执意在家吃,并且罗列一大堆理由,宋刚只好妥协。她已经买了菜,宋刚让她再买一条鱼,他好好和贵祥喝两盅。金枝买菜做饭的时间,宋刚和贵祥聊村里的事,也只有这个话题两人能说到一块儿。贵祥渐渐放开,偶尔笑笑,眼睛会闪出亮光。更多时候,他的目光温和平缓,电力不足的样子。

贵祥有些酒量,宋刚是知道的。但他举杯迟缓,有意无意地扫着宋刚,宋刚口大他便口大,宋刚小口喝,他也同样跟着。宋刚说,你别瞅我,我这个年龄,酒量不行了。贵祥恭維,他们说哥一顿喝掉三斤白酒呢。宋刚摆手,老皇历了,那时太傻,胃生生被喝坏了。金枝插话,喝酒伤身,都少喝点儿,特别是你,她看着贵祥,舌头一大就胡扯。这可是大地方,醉了丢你哥的脸。宋刚笑笑,说,自己家喝酒,想怎么喝怎么喝。贵祥仿佛受到鼓励,双手举杯,一饮而尽。金枝瞪他,贵祥抹抹嘴巴,说,哥放话了,我听哥的。

几杯之后,贵祥的目光稳稳落在宋刚脸上,而不是像先前突然有风卷过似的,飘忽摇摆。宋刚明白他有话要说,却又拿捏不准,即便目光停稳了。

有事?宋刚问。

是有点儿事。贵祥的眼睛闪了一下,他终于等到宋刚这话。

金枝呵斥贵祥,少给你哥找麻烦。

宋刚制止金枝,让他说嘛。

贵祥就说了。

金枝揶揄,也不拿镜子照照,就你还想当村委主任?

贵祥顶撞,我没本事,你把我生出来干什么?

金枝在贵祥头上拍一掌,说,你个没良心的。

贵祥说,你是功臣,行了吧?有没有本事,干了才知道,这不还有哥嘛。

金枝说,你从来没当过,趁早别打这个主意。

贵祥说,朱元璋也不是生下来就是皇帝,他还放过牛呢。我放过牛放过马,还放过羊和猪,你又不是不知道。

金枝说,不行,不能拖累你哥。

贵祥转向宋刚,说,我不会的。

母子俩你来我往,宋刚坐观西洋景。贵祥的来意已经明确。贵祥无根无基,竞选村委主任谈何容易?但有宋刚支持就不同了。宋刚不会轻易表态,他得把利害捋清楚。金枝和贵祥演双簧,她的话带了夸张,但未必没有道理。宋刚的大脑迅速运转,天平渐渐倾斜到贵祥一边。

宋刚说,贵祥说得没错,谁生来也不是村委主任。

贵祥惊喜交加,说,哥同意了?我敬哥一杯。他站起来,给宋刚鞠了一躬。

宋刚说,我同意不同意不重要,你竞选,主意自己拿。

贵祥说,那怎么行?哥同意我才踏实,哥反对我就放弃。

金枝盯住宋刚,说,你不是说笑吧?他怎么可能?你真同意?

宋刚笑笑,说,我当然不是说着玩的。

金枝反应不过来的样子,僵了一会儿,摇头道,还是算了吧,贵祥,你趁早死了这份心。

贵祥说,我听哥的,你别拽我后腿。

宋刚问,你想让我做什么?

贵祥说,哥点头就行,别的不劳烦哥。

宋刚夹了一颗莲花豆,金枝自制的,非常酥脆。他嚼碎,咽下去。其间,他看着贵祥眉毛疏淡的脸。贵祥的目光没有闪避。虽说只是一个村委主任,但也没那么简单啊。

贵祥的喉结蠕动一下,像陪着宋刚吞咽。我知道,我心里有数。

宋刚不相信贵祥大老远跑来只是为了征得他同意。贵祥可能难以启齿,这也好,宋刚的帮忙便有了分寸和限度。金枝每月只拿一千,余下的钱宋刚存到了特意为她办的卡上,现在正好派上用场。卡上也没多少钱,宋刚直截了当地说,别的忙我帮不上,用多少钱包我身上。金枝坚决不让贵祥拿,而贵祥也没有拿的意思,他说,哥同意就是帮我最大的忙,钱真用不着的,我自己有。宋刚疑惑,你自己的钱够吗?贵祥说,这个不用哥操心,我自有办法。宋刚沉下脸,说,叫我哥就别推让,算我借你的,以后再还我。贵祥说,真的用不着。到底没有拿。

贵祥竞选的日子里,金枝常责备宋刚,贵祥不识惯的,你不能对他太好。或者,他再来,你不能给他好脸。宋刚有时笑笑,有时虚应,怎么也是兄弟嘛。金枝摇头,说,他不是当村委主任的料。在她又一次提这个话题时,宋刚说,我也没帮他什么,已经开头,就由他去吧。金枝说,我是怕给你添麻烦啊。宋刚说,一家人不说两家话,有麻烦咱解决就是。这人活在世上,谁能顺风顺水的?你把心放肚里好了。金枝叹口气,没再说什么。

金枝勤勤恳恳,却只拿一千块钱,还有,金枝救过他,宋刚始终记着。同意贵祥竞选,也算是对她的报答,宋刚出钱也是诚心诚意。贵祥竟然不要,这让宋刚有几分遗憾。如果贵祥让他出面周旋,宋刚也会,这样贵祥就有了勝算。贵祥不提,宋刚也不会介入,由着贵祥折腾好了。选上是他的能耐,选不上也不能怪宋刚。

贵祥没打过任何电话,没向宋刚咨询什么。宋刚也挺奇怪,贵祥难道凭着冲动去竞选?宋庄千口人,彼此盘根错节,弄不好不但选不上,花了冤枉钱还得罪人。某天晚上,宋刚接到毛安的电话。宋刚开矿那阵,毛安是副镇长,现在已经是镇长了。扯了些无关痛痒的,毛安突然说,你那个两姓兄弟要竞选村委主任,你知道吧?宋刚随口说知道,当即脑子转过弯儿,说,怎么,他去找你了?别理他!毛安嘿嘿两声,说,宋哥,这可不是你的作风呀。宋刚说,他要选,我也不能拦,选上选不上随他便。毛安说,我明白我明白,宋哥放心,不打扰你了。

宋刚发了会儿呆,虽然夜已深,但还是给贵祥打了电话。贵祥已经睡了,迷迷糊糊的。宋刚问他是不是找过毛安,贵祥问哪个毛安。宋刚火了,还能哪个毛安?毛镇长!贵祥说,没有呀。宋刚问,他怎么知道你和我的关系?贵祥委屈,说,他是怎么知道的,我也不清楚呀。缓了一下,宋刚说,有些关系很复杂,你不能打我的旗号。贵祥连连保证道,哥放心,我没那么蠢。宋刚说,让我帮什么忙,你必须和我说,明白吗?贵祥说那是肯定。宋刚听到贵祥连连打哈欠,于是挂掉。然后又给毛安发了一条短信。毛安的回复只有两字:放心。

贵祥不蠢,未必直接找毛安。就如宋刚,未必要亲自出面,有时不出面比出面效果更好。毛安也不会直接介入。但他毕竟是镇长,风会随他的方向旋转。宋刚咂摸出其中滋味,却不宜再说什么。

马晓丽没睡好,头疼得厉害。早饭吃一点点便捂了头走进卧室。金枝一声不响地站起来,歉意地对宋刚说,喝完自己添。并不等马晓丽召唤,她知道马晓丽需要她。马晓丽老毛病了,时好时坏,中医西医都看过,药没少吃,却未根治。某次发病,金枝替她按摩一会儿,竟然减轻许多。马晓丽不再吃药,头疼就让金枝按摩。很多事都离不开金枝,比如马晓丽的头疼。她让宋刚按摩过,没两下就喊受不了。当初在杏花沟买房,确实是想躲开金枝。现在想来,选择那样可笑的逃离方式,原本就没想彻底将她拒之门外。

可是……

宋刚在沙发上翻了会儿短信,有约他打台球的,有约他游泳的。金枝将沏好的茶放下,轻声说,睡着了。宋刚点点头,你吃饭吧。金枝叹口气,竟然泪汪汪的。宋刚心想糟了,没等他有所反应,金枝的脸已经被雨帘覆盖。她这是老毛病,不要紧的。宋刚干笑一声。金枝抹一把,在膝盖上擦擦,再抹一把,又在膝盖上擦擦。我是想起一丹了……晓丽头疼,肯定是因为一丹。这个宋刚心里明白,马晓丽的头疼与情绪有极大关系。马晓丽牵挂一丹,也没像金枝这么大肆流泪。宋刚回家的当天,金枝已经哭过一次。闺女大了,由她去吧,也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不就分个手吗?我都不担心,你担心什么?宋刚的话是带了牙齿的。金枝道,男人总归是心硬,一丹就算成人了,也是女娃,你们把她扔在国外,没人照顾,平时怕连个说话的也没有。她开始讨伐,仿佛宋刚和马晓丽把一丹抛弃了。宋刚耐着性子,说,怎么没有说话的?她朋友多着呢。金枝说,你这个当父亲的不了解女儿,她要是朋友多,也不会大半夜给你打电话。宋刚苦笑,说,咱这边是黑夜,她那边是白天。但金枝的责备似乎也有道理,他确实不知道女儿有多少朋友。宋刚说,好啦,人不跌跟头长不大,你别操心了,特别是在晓丽面前,不要提一丹,更不要掉泪!金枝点头,说,我知道,她睡着了,我就忍不住了……她有些哽咽。

宋刚说要出去一趟,将她晾在空阔的大厅。替一丹难过,这个理由滑稽却结实。让她哭好了,只是宋刚不在,她还会哭得那么动情那么投入吗?也许吧,毕竟贵祥……宋刚被划着,咬紧牙,方抑制住身体的痉挛。

贵祥当选,宋刚毫不意外。电话那边的贵祥难以掩饰地兴奋,宋刚淡淡地说,好好干吧。距贵祥的电话不到两小时,宋刚收到毛安的短信。结果在那儿摆着,再撇清反让毛安小瞧了,他回复了谢意。他帮过毛安,毛安将这个人情还给他。顺水推舟,宋刚把这份情补偿给金枝。宋刚也没失去什么,不快一闪而逝。那天,他让金枝多烧了两个菜,金枝也破例喝了几杯。平时她不喝的,在保姆与小娘之间,她自有分寸。

次年清明,宋刚回村,贵祥早早就在村口候着了,仍是满脸的恭敬。日光斜射,眉毛几乎看不到了。但贵祥没像往年那样杀鸡宰鸭,祭扫完,便要领宋刚去镇上。你弟妹就那两下子,我得好好请请哥,贵祥解释。宋刚说又不是回来吃饭,家里坐坐就是了。贵祥不依,这哪行呢?食材我自己准备的,不过就让他们做做,钱都给了,咱不去可就白扔了。宋刚已经停了车,说,非去不可?贵祥央求,哥好歹给我个面子。宋刚仍然迟疑,问还有谁。贵祥揣摩到宋刚的心思,说,清明防火任务重,毛镇长忙得顾头不顾脚呢,就……别喊他了吧。宋刚嗯一声,嘱咐日后毛镇长问起,不要说他在镇上吃的饭。贵祥点头,说,我明白,哥一百个放心。

该是镇上最好的饭馆了。两个人吃饭,却摆了一桌子。宋刚皱眉,说,你这是干什么?没这么糟蹋的。山鸡、野兔本地有,鹿肉却没那么好弄,贵祥费了大心思。他嘿嘿笑,吃不了咱打包,糟蹋不了,怎么说兄弟也是村委主任了。宋刚斜他,说,省长也没这么吃的。贵祥说,省长你是看不见——瞧我这嘴,我知道哥见过大场面,就一次,哥就赏个脸吧。

其间,贵祥接到两个电话,他都是出去说的。宋刚听不清贵祥说话的内容,但能听到他的声音,应该是贵祥突然提高的某些音节刺到包厢中的宋刚。不知怎的,宋刚隐约有些不安。

一个月后,宋刚才知道贵祥和人合办了砂厂,就在村庄北面。

宋刚接到车站派出所电话,赶到那里,看到蹲在角落的老汉金三。宋刚把金三领到餐馆,点了两个菜,丢下两百块钱。金三却扯住宋刚,说是因为砂厂找他的。贵祥的砂厂不允许村民靠近,还养了两条狼狗,金三挽起裤腿让宋刚看他的伤。他不过是想看看,却被贵祥的狼狗咬了。他找了镇里,还去县里反映过,贵祥的砂厂照开不误,一分钱也不赔给他。金三说他想好了,宋刚若是不管,他就继续往上告,不信没讲理的地方。

宋刚正要给贵祥打电话,贵祥的电话来了。贵祥已经在皮城。半小时后贵祥就到了小饭馆,身后还跟了两个人。刚刚还愤愤然的金三,此刻怯怯的,若不是宋刚在场,怕是要逃了吧。贵祥狠狠瞪金三,但面对宋刚,瞬间堆砌满脸笑纹,说,给哥添麻烦了。

怎么回事?拐进饭馆旁边的巷子,宋刚冷声问。贵祥不安地說,给哥添麻烦了。

宋刚盯住他,说,去年就开了?为什么上次不说?

贵祥躲闪着,说,不想让这些小事麻烦哥,人家是有证的。

宋刚冷笑,说,人家?你没参与?

贵祥并不否认,我入了股。

宋刚问,给村里交钱吗?

贵祥神色活泼了些,说,当然交呀,不交怎么可能?

宋刚问,多少?

贵祥说,一年三千块。

一个砂厂一年少说也有几十万收入。宋刚冷笑一声,说,你们可够黑的,难怪你要竞选。

贵祥没有在意宋刚的挖苦,说,我不能一辈子没出息嘛。不过,和哥还是不能比,哥开大矿,我只能和人弄个小砂厂。

宋刚暗暗心惊。贵祥的神情带着谄媚和讨好,话却夹着锋利的刀片。他的目光压过去,贵祥往后缩了缩。

那么,这个采砂厂是要彻底开下去了?

贵祥说,办采砂证费了不少周折,已经投了很多钱,再说……签了五年合同。

宋刚问,狼狗是怎么回事?

贵祥叫屈,养狗也是没办法,好多村民专以偷盗为生,人看不过来呀。金三完全是个意外,这事怪我,没处理好。哥放心,我会处理好的。

宋刚说,在宋庄地面上,别太过分了。

贵祥大虾一样弓了腰,说,我晓得了。

阻止贵祥开厂已不大可能,除非砂厂自个儿倒了,宋刚也只能警告一番。宋刚不放心金三,让贵祥当着他的面处理,就在那家小饭馆。金三索赔一千五,贵祥立马瞪眼,说,你又不是金腿。见宋刚皱眉,马上改口,就依你。只是来时没带钱,他让金三先回村,金三死活不肯。贵祥道,我给你打欠条行不?金三依旧摇头。贵祥开始掏钱,他带来的两个人也帮着凑,终于凑够。金三不愿意坐贵祥的车,贵祥不答应,他必须把金三交给家人。直到贵祥当宋刚的面做了保证,金三才上了车。

贵祥的砂厂像枚钉子嵌进宋刚的身体。和哥不能比,哥开大矿,我只能和人弄个小砂厂。贵祥的话不时在耳边回响,每响一次,那枚钉子就往深扎一点儿。宋刚开了十几年矿,从未觉得有什么不对。即便死人,死人又怎样?周边哪个矿不死人?没有什么是不付出代价的。夏龙死后,他被迫退出。不是不愿意开了,是不敢开了。如果可能,他还会开的。一个人拎着酒瓶在马路游荡固然自在,但前呼后拥的感觉更让人迷恋。他放弃了,是不得不放弃,那就是他的一段历史,光彩、炫目。现在不干了,即便他很低调,光环仍在。他打台球,服务生端上的茶也与他人不同。他从未对自己的过去产生怀疑,所以贵祥那句话着实把宋刚惹恼了。贵祥最多就是个老母鸡,怎可和他这只金凤凰相提并论?他极不舒服却没有发作,并不是因为贵祥是他的两姓兄弟,而是被贵祥谄媚中夹裹的刀片划疼了。那句话追着他。老母鸡和金凤凰不在一个层次,细究却没什么不同,不过是小偷与大盗的区别。

每比较一次,金凤凰的毛就被拔一根,宋刚感觉自己快被拔光了。贵祥不过养两条狼狗,宋刚干过什么只有他自己清楚。死一遍,他也不敢坦陈。是的,拔光毛,他未必如一只老母鸡。这样的发现令宋刚越发沮丧恼怒。

金枝发现了宋刚的异常。某天晚上,宋刚在沙发上看电视,金枝端一个果盘过来,果块大小适中,扎了牙签。宋刚让她给马晓丽端到卧室,金枝说她那儿有。宋刚让她端到一边,他的胃不怎么好。金枝却一屁股坐下,说,你有心事了吧?宋刚愣怔一下,这才将目光搁她脸上。他笑笑,摇摇头。金枝叹口气,说,我知道帮不上你,你想的都是大事,我一个女人家,什么都不懂,只是……别老憋在心里,找朋友说道说道,久了会生病的。宋刚说,真的没什么。金枝含了几分痛心,说,电视开着,你却望着屋顶,还没什么?宋刚啊一声,是走神了。金枝问,不会是因为贵祥办砂厂吧?宋刚吃了一惊,金枝还真是厉害。金枝说,你说他选个村委主任就是了,还开什么砂厂?他有多大本事我还不知道?宋刚笑笑,他开厂,你脸上有光啊。金枝说,那是托你的福,若不是你罩着,他哪有今天。宋刚说,还是贵祥能干。金枝说,可别这么说,贵祥折腾破天,我心里也清楚咋回事。他要没良心,我先饶不了他,这份恩,甭说这辈子,下辈子他也得记着。

贵祥不仅撕裂了宋刚包装完好的过去,他还会继续折腾。金枝的表态反点醒宋刚,他所有的不快、不安、懊恼都与贵祥有关。他要与贵祥拉开距离,直至彻底撇清关系。当然,所有这一切,金枝是黏合剂,没有她,宋刚不会和贵祥发生关系。金枝能干,但宋刚用不起了。

几日后,宋刚和金枝谈话,说贵祥繁忙,肯定需要人手,劝她回去,好歹能帮帮他。金枝甚是紧张,说,你这是要撵我走吗?我哪里没做好吗?宋刚忙说她干得非常出色,他和马晓丽都非常满意,但觉得贵祥更需要她。金枝捶着胸,说,吓死我了,我还以为你们要撵我走呢。我不走!她很坚决地说,贵祥那儿我帮不上,也不想帮他。跟你们这么些年,我已经习惯了。要是我哪儿做得不好,你指出来就是,骂我都行,可别赶我走。宋刚,求你了……金枝的眼泪稀里哗啦直泻下来。宋刚有些慌,说,不是撵你,只是……金枝不说话,一个劲儿地撩起衣襟抹脸。

别哭了好不好?我就是说说。宋刚忍着烦乱。就是说说?金枝的眼睛红得像滴血,不是真的撵我?宋刚说,你这是何必?金枝大喜过望的样子,说,我就知道你不会真的撵我,以后可别吓我了,我心脏不好。工资我不要了,管我吃住就行。宋刚说,这和工资没有关系。金枝说,那我也不要了,怎么说我也是你小娘,咋能要你们的钱呢?我知道你们不缺,不缺我也不该要。贵祥那儿,你千万别多心,他不会有意见的。啊呀,得买菜去了。

饭菜在桌上摆着,却不见金枝的踪影。宋刚以为她又去为春耕做准备了。她热情高涨,快搂着菜田睡觉了。她已经列好种植计划,韭菜、萝卜、豆角、黄瓜、茄子、辣椒,沿墙种点玉米和向日葵。她知道马晓丽喜欢吃黑白相间的花玉米,但不知什么样的种子能长出花玉米。她让宋刚在网上查查,以免她买的时候上当。宋刚没查出来,她有些遗憾地说只能去市场问了。

宋刚踱到窗前,并没看到她。杏叶被秋风扫尽,院子空阔许多。那片地已被金枝分成大小不等的方格,自然不同的方格种不同的菜。金枝已经在预演,她什么都不耽误。一场雪、半夜风,方格就会被抹平,金枝的工作其实是徒劳。宋刚任由她折腾,对金枝也不是没有任何意义。她也是一粒种子,雄心勃勃的种植计划也包括她自己。

宋刚在餐桌边坐下,马晓丽也趿着拖鞋下楼了。每个盘上都扣着碗,宋刚一一揭开。即便是早餐,金枝也变着花样,一周绝不重复,除了粥。宋刚和金枝都爱喝粥,这不会变。马晓丽喝了两口,忽然左顾右盼,问,金枝呢?宋刚说不知道。马晓丽喊了两声,站起来。宋刚斜她,说,你干什么?她还能丢了?马晓丽嘟囔,我手机在上面呢。跑腿的事平时都是金枝的。在甩掉金枝的问题上,马晓丽和宋刚一致,甚至比宋剛还强烈,因为她发现金枝跟踪她。这让她大为恼火,在大街上就斥责金枝。金枝却十分委屈,马晓丽独自上街,她不放心。她常看新闻,被盗被抢的事能说出一大堆。她还向宋刚解释过,绝没有监视马晓丽的意思,借她一百个胆子也不敢,就是不放心。她对马晓丽发过誓,也答应宋刚,但没有彻底管住自己。马晓丽平时很顺从宋刚,为此却和宋刚闹了几场别扭。她认为金枝是受宋刚的指使,宋刚说,我有必要指使她吗?还指使她跟踪监视你?宋刚也和金枝发了脾气。金枝难过极了,说,如果我只是个保姆,才不操这个心呢,可说什么我也是你们的小娘,这乱糟糟的,她连个方向都分不清,能单独上街?金枝虽有理由,但还是发誓,再有下次宋刚敲断她的腿。金枝再犯,宋刚当然不能敲她。马晓丽索性不再出去了,想到身后跟着人,她就冷麻冷麻的。除非宋刚陪她。宋刚出门的日子,她偶尔出去,干脆让金枝陪同。竟然渐渐习惯了,只是提起来仍是恼火,马晓丽对金枝的依赖程度超过对宋刚的。

怎么还不回来?去哪儿了?马晓丽问。金枝在,让人不适;不在,是另一种不适。宋刚懒得回应,马晓丽再次将慌急的目光投过来,他才不耐烦地皱皱眉,说,她没和我请假,我怎么知道?马晓丽楼上楼下挨个儿房间查过,仿佛金枝在和她捉迷藏。真是奇了怪了,怎么突然没影了呢?不会走了吧?宋刚反问,你说呢?马晓丽被宋刚盯得有些慌,说,她……或许——忽然想起,有些手忙脚乱地拨金枝电话。厨房传出铃声。马晓丽探进厨房,又闪出来,说,贵祥的事你打算怎么办?宋刚问,你要我怎么办?替他坐牢?意识到话有些冲,缓了口气,我没法帮他,帮不了,前几日就和金枝说了。马晓丽说,金枝怕是彻底失望了,没准是因为这个离开的。宋刚道,离开倒好,省得你养什么狼狗。金枝被狗咬过,见狗有些怵。那是老早的事了,现在老虎也未必吓得住她。

金枝要这么失踪了,还真是麻烦事。马晓丽似乎被施了魔法,六神无主的样子。

宋刚不愿听她不着边际的絮叨,站起来,扬了扬车钥匙。

杏花沟通往市区的车辆稀少,甚为冷清。两边的树木花草,枯的枯黄的黄,满目萧索。宋刚吹几声口哨,短促刺耳,然后嘴唇便牢牢合在一起。

上午计划打台球,但时间尚早,宋刚没任何犹豫径直开进曾经的住所。拉开窗帘,骤然涌入的阳光几乎撞疼他的脸。宋刚挨个儿房间转了转,可不是为了找金枝。一切井然,只是拖鞋东一只西一只的,显示着出逃的狼狈。可不就是出逃吗?他和马晓丽离开那天早饭都没吃。现在他回来了,明白不过是换了个战场而已。金枝主动离开?那是不可能的,除非他把贵祥弄出来。

第一次辞退金枝失败后,宋刚暂时搁置了计划。在整个皮城,怕是找不出第二个像金枝这么卖力的保姆。虽说贵祥让宋刚不爽,虽说那枚钉子嵌得更深,但砂厂还算平安,贵祥也极少登门,宋刚清静了许多。宋刚仍把金枝未领的工资存到卡上,她说不要钱,宋刚只得变换支付方式。

贵祥开了两年砂厂后,着手实施另一项计划,他要承包宋庄的荒地。虽是荒地,土质不怎么好,但花花草草也能生长。面积不小,有四五千亩,贵祥承包五十年,承包费五万块钱。这样的条约,一千个不合理,一万个不合理。但按照政策,如果每位村民签字同意,条约即可生效。宋刚得知这个消息,贵祥已经进行过半。有些村民外出打工,贵祥一一找到,逐一攻破。贵祥在皮城经停了一下,宋刚劝阻他停止这个计划。贵祥再没有初选村委主任那会儿的谦卑,疏淡的眉宇间满是不在乎。我不承包,别人也会承包,就像那个砂厂,我不开采,别人早晚也会开采。我不是胡来,每一步都符合法律。他振振有词。宋刚说这不合理,贵祥哧地一笑,说,哥,你这是开玩笑呢,什么是合理?什么是不合理?宋刚一时无语。贵祥继续诘问,那些上百亿的厂子几百万就卖了,你说合不合理?咱县投资六千万建了个三国城,现在都是野猫野狗住,你说合不合理?宋刚惊讶地发现,论口才,贵祥居然和金枝不相上下。宋刚竟被他质问得有些词穷,当然还有些心虚,好在贵祥没提他开矿的事。他说兔子不吃窝边草,你这样做会让宋庄人心寒,你可是他们选出的村委主任。没料这句话又遭到貴祥耻笑,哥,那是过去,现在哪个兔子吃的不是窝边草?吃窝边草才没风险。贵祥拿出村民的签字让宋刚看,说,我没强迫谁,他们都是自愿的。宋刚瞅着那些歪歪扭扭的字迹,不相信每个村民都是自愿。我就不信没有反对的,宋刚气呼呼地说。贵祥一笑,说,反对自然有,但我有办法让他们签字。宋刚警告他不可乱来,贵祥只是一笑,说,哥的胆子变得这么小?不过哥放心,我不会乱来。

宋刚未能阻止贵祥,贵祥的翅膀已经硬了。贵祥说是不乱来,临了还是闯了大祸。金三死不签字,贵祥用尽招数,后来雇了两个混混,打算教训一下金三,但两个混混下手重了,金三被拉到医院,没抢救过来。两个混混,一个被抓,一个在逃,主谋贵祥就这样把自己折腾得戴上了手铐。

贵祥出事的消息传来,三个人正在吃饭。宋刚的手抖了一下,差点儿摔了碗。金枝的目光聚过来,宋刚直说了。金枝号叫了一声,没想到她矮小的身体有如此巨大的爆发力,马晓丽的脸色都变了。宋刚也险被吓住,但他反应还算快,在金枝跌倒之前扶住她。一手掐人中,一手打120。金枝终于缓过气,反捏住宋刚,不让120过来。我没事的,千万别……宋刚确信她无事,也就作罢。金枝磨叨,这可怎么办呀,这可怎么办呀?宋刚安慰她,分寸得当,没承诺什么。金枝却又抓住他的胳膊,说,宋刚,他是你兄弟呀,纵有千般不是,也是你兄弟呀,你救救他,救救他吧。这就是她死皮赖脸死缠烂打留下来当保姆的理由吧,硬生生把贵祥嫁接到他的血脉里。宋刚忍着不快说,你别这样,这不是一句话的事。金枝说,我知道人命关天,除了你,没人能救他。宋刚被她摇得不耐烦,生气地说,你得容我想想吧。金枝的手慢慢松开。她仍在哭,但没有任何声响。

晚饭金枝照做。除了眼睛红肿,没有别的异常。宋刚打电话,她怕是听见了。她不问,在饭桌上一瞟一瞟的,每束目光都顶着花苞。宋刚视而不见,直到搁了筷子,才说具体情况他已经问清楚了,但他无能为力。这个忙真的帮不上了,他的难过不全是装的。

金枝没闹,话都没说,冷静得出奇。宋刚不知她在想什么,他原想离开的,见她这个样子,他没敢动。你也救不了他?金枝终于说话。宋刚说,村委主任雇凶,影响恶劣,不知多少人盯着呢。金枝说,就不该让他选这个村委主任,他几斤几两我还不清楚?我当初就说他不行。宋刚不自觉地皱眉,难道是他怂恿贵祥当村委主任的?金枝说,当个村委主任咋就变了,心都让猪油蒙了。一个其貌不扬外表还算憨厚的人当几年村委主任,就放肆疯狂到如此地步,宋刚也不明白,也感到吃惊。他是贵祥变化的见证者,却理不清其中的逻辑关系。金枝说,如果我能替他坐牢的话……她失神地看着一个地方,自言自语。宋刚料她不会有事,撇下她走了。

次日,金枝给宋刚致歉,说她失礼,不该那么为难宋刚。宋刚说他理解她的心情,没有怪她的意思。我想一夜想通了,金枝的声调恢复了之前的韧性,贵祥自作自受,老天爷也帮不了他,随他去吧。金枝的超脱让宋刚吃惊,不由得盯住她。她眼睛红肿,自然哭了很久,可神情安详,无悲无喜。宋刚不相信她会把贵祥抛开,她的安详反让他忐忑。

宋刚靠沙发上眯了会儿,竟然睡着了。没几分钟就被冻醒了,供暖前这一段,屋里格外阴冷。若金枝在,她会轻手轻脚地把毛毯盖在他身上。宋刚活动几下,看看表,知道她走了。

临近中午,宋刚行驶在回杏花沟的路上。马晓丽打过两次电话,第一次告诉他金枝还没回去,第二次问他要不要报警,宋刚没回应就挂了。这女人怕是整个脑袋都被金枝洗了。此时,宋刚竟也有说不出的忧虑。他不相信金枝会不辞而别,可若她真的人间蒸发,他该如何?

转过弯,左前方有一骑车人,背影像金枝。稍一停,目光便滑开。宋刚自嘲地笑笑,他也被金枝洗脑了。车超过骑车人,宋刚偏了偏头。担心认错,他放慢速度,摇下玻璃。确实是金枝,金枝也看到了他,刹住车。

车把上挂着蒜薹、萝卜等,还有一只活鸡。秋风清冷,金枝的额头却湿漉漉的,原来她去市场买菜了。杏花沟距市区远,平时多是宋刚捎她去。

金枝拍拍八成新的自行车,说,花一百块钱买的,以后我自己就可以去菜市场,省得麻烦你和晓丽。

宋刚说,这么远,骑车也不方便。

金枝说,方便,我顺便也活动活动腿脚。噢,我知道花玉米是怎么种出来的了,我还买了浇菜的管子。

宋刚这才注意到自行车后座上夹着一大团红色的软胶管。他终是没忍住,声音有些冷,你准备得也太早了吧。

金枝说,早晚得买,这个季节便宜。

马晓丽埋怨金枝出去也不打招呼,我还以为你失踪了呢。宋刚狠狠瞪她,但马晓丽没注意到。金枝面带歉意,说,我怕影响你们睡觉。马晓丽说,你可以写个纸条,或者带上手机。金枝说,以后保证不会了,我还买了天麻,炖鸡放几粒。马晓丽说,我在网上看到的,未必有效。金枝说,试试就知道,反正没坏处。金枝是要对马晓丽的头疼全方位治疗了,她会不断买鸡回来。

晚上,宋刚在门口走了一小会儿。风小下去许多,他能听到脚底枝叶的碎响。他想打几个电话,有些电话要背着马晓丽和金枝。碎响不断,他有些躁,好几次快拨通电话又掐断。

金枝蹲跪在地板上,手抓着抹布,人却在发呆。她又落泪了。似乎怕宋刚看到,她慌了一下,低下头。天冷了,你穿得有点儿薄,她仍背对着他。宋刚突然有些恼,说,地板很干净了,你别没完没了地擦!金枝几近哀求,我闲不下来,就让我擦吧。宋刚整个人被定住。

半晌,宋刚神情沉重地说,贵祥——金枝急切地打断他,别提这个货。宋刚愕然。金枝缓了口气,千万别提这个货!我哭绝不是为他,我真的是为一丹难过。你放心,我不会当着晓丽面哭。她再次哀求,你就让我难过一下,行吗?

阴云密布,这样的天气宋刚更喜欢窝在家里,毕竟年龄不同了。可合伙人再三央求,无论如何也得他出面。哪怕露一下脸,合伙人说。虽然之前有口头协议,可现在饭店遇到麻烦,他不能旁观。

金枝抓着雨伞追出来,宋刚摇下车窗说用不着的。金枝说你总得下车呀,硬塞给他。

刚进市区,雨点便砸下来,击出砰砰的响声,像冰雹。数分钟后已是白茫茫一片,声音反而弱了,只剩下雨刮器的喘息。车速缓慢,到那儿用了近一个小时。

合伙人早在大厅候着,宋刚问,到了没?合伙人說刚打过电话,应该快了,他不让接。数日前,饭店收了几只野鸡,被查到了。这事说大不大,说小也不小。合伙人未能摆平,不过,姓毕的科长答应出来吃饭。电话里已说得清清楚楚,合伙人还是择要讲了一遍。宋刚说见机行事吧,就怕铁板一块,他答应吃饭,那就是有回旋的余地。

毕科长五十岁上下,半个脑顶已经亮了。这个年龄再上怕是不可能了,他也未必有上的打算。不怕老油条,就怕生瓜蛋,宋刚看到毕科长松弛的脸,心里已经有数。合伙人介绍宋刚后,毕科长说,我好像见过你……哦,想起来了,你上过电视。宋刚摆手,说,老皇历了。合伙人说,宋总赞助过好些——宋刚打断他,请毕科长吃饭,别换了片儿。合伙人忙说,对对对,不过毕科长不是外人,你的事该让毕科长知道,你说呢,毕科长?毕科长说,那是,该传颂的。宋刚给毕科长点烟,毕科长推让了一下。闲聊间,宋刚知道他是黑石镇人,再瞧他被烟熏黄的指甲和眼底的倦意,猜他必定常常熬夜。敬酒时,宋刚说,我和毕科长和(hu)三杯。毕科长一愣,说,这可是我老家的习惯,宋总怎么知道?宋刚轻轻一笑,说,那我是猜对了,你老家也不是每个人都这么喝。毕科长说,那是,怎么,宋总也……宋刚再次笑笑,说,我麻将打得不好,与毕科长相比恐怕差远了。毕科长说,我不是常胜将军,输光腚的时候也有。宋刚说,那是你谦虚,怎么?怕我学艺呀。当即让合伙人准备一下,说一会儿见识见识毕科长的牌技。毕科长推说还有事。宋刚说有事也不在这一时半会儿,这么大的雨,正适合打麻将。毕科长说,一会儿再说一会儿再说。宋刚示意合伙人,合伙人举杯,说,我不能和宋总看齐,我和(hu)三个,毕科长一个。

毕科长有些迫不及待,要和宋刚切磋切磋。他上厕所的工夫,合伙人将两万块钱塞进宋刚包里。宋刚以为毕科长久经战场,麻技该说得过去,没想到很糟,宋刚反不好打了。每次出牌都大动脑子,妥帖地输掉并不容易。

散场已快下午两点,合伙人留宋刚休息,宋刚没应。合伙人让宋刚把车留下,宋刚说酒醒得差不多了,不碍事,合伙人还是喊了代驾。代驾把宋刚送到城区的住所,宋刚躺了一会儿,毫无睡意,洗了把脸,开回杏花沟。

宋刚正要下车,大门却拉开了。他嘱咐过金枝,在外应酬,没迟没早的,可金枝每次都等,不论他回来多晚。宋刚说他困了,让金枝也早点儿休息。金枝说她温了碗鸡汤,你怕是饿了吧,喝酒人都不吃饭。宋刚确实饿了,喝掉鸡汤,又吃了几片全麦面包,然后匆匆上楼。他不休息,金枝会一直候着。

一觉睡到半上午,刚打开手机,合伙人的信息便跳出来,当然是好消息。没什么悬念,毕科长在麻将桌前坐定,事也就定了。宋刚拨通合伙人的电话,叮嘱今后千万别买什么野物,只挣能挣的钱。合伙人连连保证,并说确实不知道那是国家级保护动物,宋刚说现在知道也不晚。宋刚无当年的斗志,搞定一个科长还是不在话下,很多人在他的进攻中丢盔弃甲。那个姓白的行长,不爱钱物不喜美女,文物字画也没兴趣。宋刚的人跟踪他一个月,终于发现行长的秘密,他有个自闭症儿子。或是怕家丑外扬,也可能是别的顾虑,行长每次去看儿子都特别私密。从行长的儿子身上做文章自然很困难,但宋刚没有退却。半年时间,虽未能治愈,但行长的儿子总算说话了。每一场战斗,宋刚都有说不出的成就感。退出后,宋刚越来越厌倦挖空心思、不择手段的日子,自然,更无荣光。

宋刚自认还是有能力和手段的,但面对金枝,却常常铩羽而归。金枝说不怪宋刚,贵祥自作自受之后,果然绝口不再提贵祥,但她眼底是藏着话的。她红着眼睛在宋刚面前晃来晃去,宋刚就如芒在背。第二次让金枝离开,宋刚先和贵萍沟通了,让她上门劝说金枝。贵祥出事,现在里里外外是最需要她的时候。结果金枝把贵萍骂跑,我在你哥家住惯了,除非你哥撵我。这样的话扔出来,自然是让宋刚听。我咋说也是你的小娘啊!这是她的救生符。后来宋刚发了狠心,直言他和马晓丽休闲在家,不再需要保姆。金枝又把那一套搬出来,她不要钱,管吃住就行。宋刚说不是钱的事,她不干,他照样每月给她钱,主要是不方便。她非问哪儿不方便。宋刚说不方便说的。金枝顿一顿,再次把宋刚拽进她的逻辑系统,我知道你是为我好,怕我牵挂贵祥,可是我回去,他就能放出来吗?躲得远点儿还省得心烦。你的好意我领了,别再说走不走的话,好吧?

宋刚无语。

马晓丽推开门,慌里慌张地说,你猜金枝干什么?宋刚腾地坐起来问,怎么了?马晓丽叫,你去看呀,她在院子里……宋刚赤着脚随她至窗前。金枝已经接好水管,在给菜地浇水。还没种呢,昨天才下过雨……她脑子不是出毛病了吧?马晓丽的担心似乎有些道理。宋刚也很奇怪,金枝演的是哪一出?

宋刚出去,马晓丽跟在身后。金枝极其专注,宋刚咳了一声,她方回转头。

你这是干什么?宋刚声音很大。

浇地呀。金枝眉眼全是笑,似乎宋刚问了极其愚蠢好笑的问题。

我知道你在浇地,宋刚没有掩饰不快。

你呀!生在农村,却没干过活儿。金枝语气中有责备,似乎还有长辈对晚辈的疼爱。地得保墒,墒分秋墒和春墒,我这是保秋墒呢。

宋刚说,不是才下过雨吗?

金枝轻笑,说,昨夜的雨没下透。趁这个劲儿浇透,也省水。正好检查一下水管,这些卖货的可奸着呢。

宋刚无言。

怎么?你俩是不是觉得我脑子出了问题?金枝仍笑盈盈地。放心,我还没糊涂,对不对晓丽?她冲马晓丽眨眨眼,说,来,你试一下。

马晓丽瞅宋刚,宋刚没反应,马晓丽犹豫着走过去。

那一夜,风声很厉。偶尔窗外有沉闷的声响,不知是被吹晕的归鸟还是飓风卷起的沙砾。马晓丽倒是睡得沉,金枝坚持不懈的按摩及食疗确实起了作用。宋刚就有些惨,翻滚足够两百次,后来索性静静听着风声……呜呜呜,鬼哭狼嚎的。他不由得想起独自藏身破礼堂的那夜,风也是这般疯狂。金枝是怎么摸进来的,宋刚毫无察觉,直到赤条条的人钻进被窝,他才看清是金枝,宋刚怒喝,却发不出音,四肢无力,完全使不上劲儿。金枝吐着香气,柔滑的手从他胸前往下移,在小腹下,停住……然后,她翻到他身上。

宋刚突然醒了。他坐起来,喘息四顾。室门紧闭,马晓丽依然是微鼾,风仍在号叫。躺下,他触到坚挺的尘根。他舔舔干裂的嘴唇,轻轻嗅了嗅,脸隐隐地烫了。再睡却没那么幸运,脑子里一片杂乱。躺了一会儿,不只乱,还有些烦。他趿着拖鞋出来,想了想,又在睡衣外套了褂子。

宋刚怕惊动了金枝,轻手轻脚地摸到厨房,拿了昨日喝剩的红酒,还有多半瓶呢。不是第一次了,睡不着的时候不得不借助红酒,在矿上那会儿就开始了。他在餐桌边坐下,摸了倒扣在盘里的酒杯。正欲倒酒,灯哗地亮了,太突然,宋刚本能地眯了眼……金枝从他手里抢过酒瓶,眼神带了几许责怪。宋刚竟然有些慌,像偷窃被抓了现行,解释得词不达意,我检查一下瓶盖。金枝说,瓶盖牢着呢,想喝几口吧?宋刚说不出的沮丧,说,睡不着。金枝说,空腹喝伤胃,我弄两个菜。宋刚制止,金枝轻声说,放心,不会影响晓丽,反身闪进厨房。宋刚坐着,意识到自己成了同谋犯。

幾分钟后,金枝把菜端上桌,并在宋刚对面坐下。炒鸡蛋、拌黄瓜,还有一盘花生米。我也睡不着,陪你喝几杯吧。金枝很自然地给自己斟上,和平时判若两人。当然,宋刚不再慌乱,只是没来由地紧张,特别是看到金枝的手……很粗糙的。白天,如此对饮肯定是滑稽的,可在北风肆虐的夜晚,两人因失眠坐在一起。

起初,宋刚稍有些不适,那个梦仍在脑子里盘旋,后来终于被他驱逐掉,人也放松下来,而金枝始终都那么自然。即便有同病相怜的意味,金枝也没有忘却自己的身份,独揽斟酒。半瓶酒当然不经喝,金枝问要不要再开一瓶。宋刚略一犹豫,说,反正睡不着。金枝的眼神跳了一下,起身去了。

你觉得贵祥和贵萍长得像不像?金枝问。那时已是后半夜,宋刚有些冷,上楼加了件衣服。宋刚没觉得突兀,也没平时那般警惕,想了想说,有点儿像,又不是很像。金枝说,你看得挺准,他俩不是一个老子。宋刚大吃一惊,说,你……喝多了吧?金枝一笑,说,别这么看着我,我酒量其实比你大,不是乱说的。贵祥和贵萍都不知道,这个秘密我捂了三十年,你爸都没告诉。又一阵砂石扬到玻璃上,刺啦的声响在屋内震荡。宋刚不由得扼紧酒杯。金枝说,反正也是坐着,当解闷吧。

我嫁给第一个男人那会儿,已经怀了贵祥。以为他不会知道的。他是个猎手,左臂被炸断了,只剩一条胳膊。一条胳膊打人比两条胳膊还狠。两腿一夹,我就动不了了,他的拳头想打哪儿打哪儿。他让我招认是谁的孩子,只要招了就放过我。我说不出来,因为我真的不知道。他以为我不肯招,以为我心里还想着那个人……他哪知道我比他还想杀了那个人。金枝撩起袖子,让宋刚看胳膊上的伤疤,蚯蚓状的凸起,还有树斑。

他对贵祥更是动不动就打骂,还说要掐死贵祥。那回让贵祥买酒,贵祥慢了点儿,他一脚就把贵祥的腿踢断了。等我生了贵萍,他对我好了点儿,至少不喝酒的时候还有句人话。我说什么话,他倒也听,可他对贵祥始终没有好脸。上面不让打猎了,他还是偷偷打,自制炸药,到了把命搭进去。好多年我都没嫁,害怕呀,直到遇见你爸。老了,得有个依靠。我对你爸说,儿女都不是你亲生的,你待见他们吗?你猜他说什么?他说我儿子还不知是谁的种呢,从小到大我没动过他一指头。

宋刚呛着了。

金枝欠欠身,不安地说,一喝酒我就管不住嘴,真是该抽!

宋刚摇头,说,我没怪你的意思。那样的话父亲绝对说得出来。

金枝说,你爸看似放浪,事事不操心,可对我好,对贵祥和贵萍也好。他杀这个宰那个,也就是闹闹。在宋庄,你爸名声很好,因为他仗义,又有你这么个出息的儿子,可如今……都让贵祥毁了。他干的事老天爷也不容。他是个孽种,这就是他的命。

还是绕到贵祥身上,金枝愤愤地,宋刚反不好说什么。

算了,不提他,喝酒!金枝豁达地举起杯。

上楼,宋刚腿软了一下。他知道软的不只是腿。金枝在收拾餐桌,也可以理解为她在毁赃灭迹。宋刚和她没有任何过分举动,只是喝了酒。可不知怎的,宋刚仍有些……不安。

火车像一条受了伤的蛇,在灰蒙蒙的大地上蜿蜒,有时还停下来喘息。是趟慢车,慢极了。宋刚终于累了,收回目光。

其实目光中并没有内容,他在回想那个夜晚与金枝的对饮。金枝的故事有诸多疑点,虽然她掏心剖肺。以金枝的本事,怎可由着猎人施暴?她为什么不离婚?猎人丧后才摆脱噩梦,这不是金枝的作风。可是,如果是杜撰的,她胳膊上的累累伤痕又是怎么回事?那些伤绝不是一次留下的,可以肯定,难怪金枝从来不穿短袖。还有贵祥和贵萍的长相,越想差别越大。宋刚被金枝拽进一桩扑朔的迷案。扑腾无果,却又难以摆脱。但不管真相如何,金枝的用意不难明白,虽然她说到贵祥就愤愤地。

我可全招了,你不想说点儿什么?金枝面带顽皮。那时,宋刚已有些许酒意,大脑迟滞,他说,当然……却不知该说些什么。他说的是真话,突然之间浪涛一样的往事涌进脑海,撞击着他。这可不公平哦,金枝说。宋刚承受不了她目光里被酒精浸泡发胀的幽怨,那一刻几乎要说了,随便哪一桩,但忽然间,他结巴了,我……我……他咳嗽一声。他欲抓起酒杯,她及时把水杯推至他的面前。半杯水咽下,他改了主意。你想知道什么?他拙拙地问。金枝愣了一下,随即转换到保姆角色,我放肆了,你别介意。宋刚说,你可以问的。金枝摇头,说,不,我不该问的。气氛突然间就尴尬了,对饮再难继续。宋刚把最后的酒干掉。

现在想来,宋刚甚是后怕,差点儿被她揪住。除了示弱,她肯定还想抓住些什么。

火车到达晋城已是傍晚,宋刚在宾馆住了一晚,清早赶到长途汽车站。得先到县城,然后转车到那个乡镇。与以往的单独旅行不同,这次目的很明确。这么多年,汇了多少款,宋刚完全没有计算过,但他从未到过写了无数次地址的地方。不敢去,当然也没必要去。她们需要钱,而不是他这个人。现在,他想去那里看看,只是看看。在那个夜晚和金枝对饮后,他突然间有了这样的念头。也许与金枝有关,也许与金枝无关。那是他自己的事,是他的秘密之一。

到了县城,却又迟疑起来,他听到胸腔的撞击。是不是太过冒失了,会不会有什么麻烦?若是他的身份被识破,后果真不好预测。又想既然来了,看看又如何?只是远远地看看。宋刚一时难以决定,他走进一家削面馆。山西地界,自然要吃削面,一大碗削面吃完,宋刚坐了几分钟,待额头的汗落干净,往车站走去。中巴还停着,司机喊再有五分钟就开车了,宋刚没再犹豫。上车时,司机还推了他一把。宋刚把双肩包抱在怀里,视死如归般地想,交给上天好了。

但车出县城,宋刚却有些后悔。一再自问,是不是太冒险了?是不是太冒失了?然后,他又寻出种种理由给自己打气。中午终于摇到镇上,宋刚快吐了。下车,宋刚马上招了辆黑出租。

终是逃离。

回到杏花沟的当晚,宋刚便发起高烧。金枝大显身手。宋刚服了两粒退烧药后,金枝指挥马晓丽用湿毛巾敷宋刚的额头,而她先用酒将宋刚的脚擦拭过,然后按摩脚底的穴位。宋刚抽缩几次,均被金枝牢牢摁住。听话!她像训斥自己的孩子一样。马晓丽也帮金枝劝。但马晓丽显然对金枝的做法存疑,轻声问,有效吗?金枝说,当然有效,我可是专门学过的。宋刚在两人的忙碌和嘀咕中,竟然睡着了。

次日宋刚的烧便退了,只是嗓子嘶哑,还有些肿痛。金枝仍要给他按摩脚底的穴位,宋刚再三说不用了,可拗不过金枝,马晓丽也在旁边帮腔,反正也没坏处,宋刚只得顺从。宋刚让马晓丽找几粒含片。金枝像料到似的,说,火都跑嗓子了,含片见效慢,一会儿我啃啃。马晓丽没听懂,问,怎么啃?宋刚却是明白的,说,这是乡间的法子,他小时候嗓子痛,母亲给他啃过。这是什么原理?马晓丽问。金枝说,原理我说不清楚,但肯定管用。宋刚不让金枝啃,金枝说,咋说我也是你小娘,你还害羞啊?晓丽,找块手绢盖住他的脸。宋刚坐起来,说,真的不用了!金枝将宋刚堵在床边,说,你现在是病人,听我的!宋刚没法发脾气,此刻也没气可撒,有的只是紧张。金枝让马晓丽摁住宋刚,马晓丽没有那么唐突,看着宋刚,眼神有些犹疑。金枝叫,愣着干什么?这是治病啊。宋刚投降,说,好吧,我躺下,你啃就是。金枝赞许地说,这就对了,你又不是三岁小孩!金枝的脸凑过来,宋剛合上眼睛。他想起那个奇怪的梦,脸隐隐发烫,随即他的脖子被紧紧地……不是叼和咬。叼和咬要用牙齿,啃其实是吮吸,但力度远超吮吸。金枝用力有些猛,宋刚死死抓着床沿,生怕叫出声。啃了三遍,宋刚的脖子青紫青紫的。

半日后宋刚的喉咙就没那么痛了,马晓丽私下问了宋刚两次,仿佛宋刚骗她。宋刚说乡下都这么治的。马晓丽若有所思,说,如果……当初……宋刚明白她要说什么,缓缓闭了眼。若没有贵祥的事,那自然好,可没有贵祥,金枝还是金枝吗?

对饮的夜晚之后,金枝再没提贵祥,像彻底忘了。她的眼睛也只是偶尔红肿一下,那多半是马晓丽说起一丹的什么事。她的神情平淡,时而还有欢愉,特别是在菜地忙碌的时候,似乎她即将种下的是金子。有一个夜晚,宋刚听见她在哼乡间的老曲,与擦地的节奏竟十分合拍。金枝越是这样,宋刚越是不安。她咒骂贵祥未必是装样子,但再骂再厌弃,也不会把贵祥从她的世界割去。她的思路变了,进攻的方式不再是悲悯。宋刚相信那个夜晚是变化的开始。金枝什么都做得出来,但具体她会干什么,宋刚想不出来。那个梦如破灯笼一样在他脑子里晃来晃去,他清楚,那未必不会发生。她剖开自己,已是赤裸之身,她什么也不在乎的。他把自己捂得死死的,不要说向她敞开,自己都不敢靠近。外强中干,不堪一击。如果金枝早点儿使出手段,他或可应对,可金枝偏偏什么都不做。

除非……

其实,事发后,宋刚回了趟宋庄,只是没告诉金枝。他看望了金三的家属,留了两万块钱。贵祥是金枝嫁接到他身上的,没有宋刚,贵祥绝对不会当选村委主任。宋刚怀着歉疚,但没有揽过来。毕竟贵祥是贵祥他是他,他才不会让自己黏上。他的看望于事无补,却是有利于贵祥的。宋刚还询问过律师。他该做的已经做了,虽然没告诉她。当然,他明白,这与金枝的期望相去甚远。如果与金三的家属达成民事协议,那么贵祥可以被少判几年。宋刚掏得起几十万块钱,可凭什么呢?就凭金枝把他和贵祥绑在一起?就凭贵祥每年清明给父亲磕几个头?贵祥如此疯狂,该遭报应,宋刚越想越气。只是这么想的时候,总有一个声音在耳边环绕,你不过是比他幸运而已,宋刚突然就沮丧了。随之更大的愠怒冲上头,贵祥算什么东西?怎么可以和他宋刚相比?

宋刚有自己的难处和痛处,金枝怎能明白?更难的是,他不能向金枝坦陈。

可金枝……她的平静、她的不动声色,一点点地摧残着宋刚脆弱的神经。

宋刚决定和她谈谈。

某天,金枝正在侍弄菜地,宋刚走过去,捏了撮土,闻了闻。这土地被金枝揉捏得和她一个气味了。金枝兴致颇高,指着被她分成方块的地说,这儿种豆角,这儿种青菜,她的目光热气蒸腾。宋刚没兴致随她想象,哦哦两声说,我想和你说说贵祥——金枝打断他,别提那个孽种。宋刚说,其实——金枝用更高的声音叫,说了别提他就别提他,他不是我儿子,她满脸悲愤。宋刚败下阵,说好吧。如果他再说,没准她会大喊起来。金枝紧绷的脸马上松弛,说,我想长茄子、圆茄子每样都种点儿。宋刚反身,说,随便吧。

金枝越是回避贵祥,宋刚越是心乱。在吃午饭时,他说,你若去看贵祥——金枝问,汤是不是咸了?真该死!马晓丽看着宋刚,又看看金枝,说我喝不咸的。金枝说那你多喝点儿。宋刚直视着她说,我陪你——金枝惊慌道,蒜薹炒过火了吧?这么贵的菜,罪过罪过。金枝从未这么无礼过,她一向是谦卑的。宋刚闭嘴。

又一个晚上,金枝在擦地。她一遍遍地擦,地板反着贼亮的光。她背对着宋刚,宋刚咳嗽一声,她并没有回头,说,这灰尘也不知打哪儿来的。宋刚说,你歇一会儿,我想和你说说贵祥。金枝突然回头,说,求求你,别再提他好不好?宋刚忍着火气,说,你这是何必?总得让我把话说完吧。金枝惶恐道,他,你一个字也不要提。她突然捂住胸口,说,你还认我这个小娘,就不要再提这个孽种。她脸色发白,随时要发病的样子。宋刚定了足有半分钟,几乎是退到楼上的。

宋刚又失眠了,马晓丽细碎的鼾声让他更加烦躁。一丹和男友复合了,她临睡前告诉他的,这个消息于她多了服催眠药。宋刚想推她一下,手伸出去又缩回来。起风了,像是夜在呜咽。宋刚想起数日前和金枝对饮的夜晚,她敞开了自己,他却裹得严严实实。金枝不让提贵祥,除了恼火和不安,他还有一点儿难过。还是要说的,贵祥怎么可以成为忌讳?那么,就再制造一个机会?这个始终自称小娘的女人还会不会和他对饮?

宋刚轻轻碰了碰马晓丽,马晓丽睡得很沉。他爬起来,摸黑穿了衣服,出了卧室,带上门。他定了一会儿,摸索着下楼。下一级台阶,停一停,听一听。除了风声,什么也听不到。厨房的门半敞着,似乎就等着将他吸进去。

宋刚长长地吐口气,小心地抬脚。

灯突然亮了。

原刊责编赵宏兴

【作者简介】胡学文,1967年生。著有长篇小说《私人档案》《红月亮》等四部,中篇小说集《麦子的盖头》《命案高悬》等六部。作品多次入选各种选刊、选本与年度排行榜。曾获第六届鲁迅文学奖、河北省文艺振兴奖、河北省作协优秀作品奖及《十月》《中国作家》等刊奖项。小说《命案高悬》《逆水而行》《像水一样柔软》《从正午开始的黄昏》《风止步》分获本刊第十二、十三、十四、十五、十六届百花奖。现为河北省作家协会副主席,中国作家协会会员。

分类:中篇小说 作者:胡学文 期刊:《小说月报》2021年5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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