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五十五岁的南慕美扎丸子头,涂粉色唇膏,戴超大帽檐的遮阳帽和大圆框的茶色太阳镜,穿一件无袖、裸膝的波点蕾丝小礼裙,此刻,她正站在熙泰榕幸二期正门出入口的外部。脚边立着的特大号拉杆箱,以及上面尚未撕掉的托运标签,暗示她来自远方。“阿姨!噢不!大姐!您从哪儿来?”一个小时前,那位身材圆硕的司机好不容易将行李箱塞进出租车后备箱后,随口问道。“多佛!”南慕美故意说了个并不广为人知的地名。不知道为什么要对这个萍水相逢的年轻男人撒谎。也许,是他刻意表现出来的不知用“阿姨”还是“大姐”的称谓来表现他的嬉皮笑脸的样子,冒犯到了她。“知道多佛吗?”在车上,南慕美眺望窗外这座阔别多年的城市,心中泛起忧伤的小涟漪,却仍然不忘教训这位胖司机。“不知道!”司机老实地回答。他当然不知道,否则,南慕美怎么教训他呢?“多佛是英国东南部的一座城市,说多佛,免不了要说多佛港。二战的时候,多佛港就开始很出名了……”南慕美侃侃而谈。司机被她甜腻的嗓音和诉说见闻时那种悠然自得的风度迷住了,凝视后视镜里的她。南慕美取下太阳镜,对着后视镜飞了个媚眼。“加个微信呗,美女!”将南慕美在熙泰榕幸放下并殷勤地将行李箱提到她面前,司机笑嘻嘻地拿出手机凑近她。南慕美脸色大变:“我看着像个很随便的女人吗?”待司机疑惑地将车子开走,南慕美手扶行李箱的拉杆,笑得箱子也被带动得轻轻颠动。突如其来的某一刻,她又为自己此前莫名其妙的乖张难过了。什么时候她变得这么敏感了呢?居然会因为一个并不重要的称谓,对一个比她小那么多、她年轻时根本正眼都不会瞧一下的男人浪费了那么多心计。真是没必要。多佛!对了!多佛!为什么那个瞬间,她脱口而出的是多佛而不是其他呢?想起来了,她有过一任男友,家乡是多佛。顺便说一句,南慕美确实从很远的地方来,那个地方叫雅加达。
南慕美正在顾影自怜时,陶樱樱的车出现了。南慕美当然在来这儿之前查到了陶樱樱的车牌号。“樱樱!”南慕美抓起拉杆拖起箱子奔向车子,高跟鞋丝毫不影响她的速度和敏捷。若不是陶樱樱及时刹车,肯定撞上她了。“樱樱!是你吧?”“你是谁啊?”陶樱樱隔着车窗,疑惑地望着外面这个突袭她的女人。暮春未过,天气温暖中游荡着丝丝凉意,这个女人的打扮,却像是要把整个热带的沙滩和雨林全部占为己有的样子,着实令陶樱樱吃惊。“女士!我不认识你。请你不要挡路好吗?”陶樱樱将头伸出窗外,声音控制得很合适地提醒南慕美。陶樱樱一贯是个彬彬有礼的姑娘。南慕美忽然盯住陶樱樱脖子上那条玫瑰金项链,仿佛是担心自己早已不那么轻盈的身体,无法承受内心突然到来的惊喜,她夸张地踉跄了一下,一手扶住车身,一手捂住嘴,就这样紧紧盯着那条项链,慢慢地移到陶樱樱身边的车窗外。“樱樱!你一定是每天都戴着妈给你留下的这条项链。”南慕美说话的同时取下太阳镜。“妈太高兴了,你没有忘记妈。”陶樱樱使劲地看了看南慕美,愣住了。突然,她飞快地摇拢了车窗,发动油门。但是,南慕美已經重新跑到了车的前方。她张开双臂,像是要拥抱与她隔着一个车头的陶樱樱。“撞吧!”南慕美大喊,“反正是人都得死,撞死我吧。”
二
陶樱樱拢着双臂倚站在门口,冷漠地打量着坐在客厅沙发上的南慕美,以及沙发旁她的行李箱。门是开着的,陶樱樱不愿关,仿佛只要她不关,南慕美坐一会儿半会儿,就会识趣地告辞。陶樱樱当然是自欺欺人。南慕美费了那么大的劲才得以住进女儿的房子,怎么可能说走就走?“站在门口干什么?把门关上啊。”南慕美将遮阳帽和太阳镜摘下,放到茶几上,命令着陶樱樱。对!是命令。不同于先前在小区门口刚见到陶樱樱时的低三下四,此刻的南慕美一副自由自在的姿态,仿佛这房子是她的,陶樱樱才是不速之客。陶樱樱盯着南慕美,思考对策。终究,她还是把门关上,慢慢地走了进来。她蜷缩到另一张沙发上,用眼睛的余光监视着南慕美。
刚才,在小区门口,陶樱樱算是领教了南慕美的本事。那可不是一般的本事,那是泼妇才有的本事。可怕啊!这个二十一年前抛夫弃女远走他乡的女人,这个陶樱樱不得不称之为母亲的女人,分分钟就可以变成泼妇。“你们可看好了啊,我是她妈,我千里迢迢过来看她,她倒好,不认我,不让我进家门。天下哪有这么六亲不认的孩子?”当时,南慕美想上车,跟着陶樱樱进小区,陶樱樱坚决拒绝,于是,南慕美便开始向保安、向进进出出的小区业主,如此这般地诋毁陶樱樱。见陶樱樱还是拒绝,她作势要打“110”。便有几人围上来劝陶樱樱。其中一个劝着劝着责怪起陶樱樱来。陶樱樱多好面子啊,只好先把南慕美带回家,再从长计议。
现在陶樱樱换了一个坐的姿势,继续思考对付南慕美的办法。南慕美居然开始数落起陶樱樱来。“樱樱!你怎么能这么对我呢?是!我是在你十岁的时候离开了你,这一点,是我的错,我承认。但是我有什么办法呀?我看到他就烦,跟他结婚十一年,我一年比一年厌恶他。如果不是父母包办,我怎么可能嫁给他这么个一点本事都没有,可以说一无是处的男人呢?你也是女人,能理解我说的吧?唉!你怎么可能理解我呢,你要是能理解我,不会这一个月以来,我打你电话你不接,发你短信你不回。”南慕美不说这些还好,一说这些,陶樱樱就来气。说得没错,最近这一个月以来,南慕美无数次给陶樱樱打电话、发短信,想告知陶樱樱,她老了,想落叶归根,想回到她的出生地,想暂时在陶樱樱这儿借住一段时间,陶樱樱一次都没搭理过她。那些,确实是陶樱樱所为。但是,在陶樱樱眼里,这个自二十一年前不辞而别之后就销声匿迹的女人,这个在陶樱樱的整个成长期完全缺位的血缘上的母亲,这个从未有一刻与陶樱樱分享过求学、择业、恋爱过程中点滴甘苦的女人,毫无疑问,早已与陶樱樱的人生一刀两断,她们之间早已没有了任何瓜葛,本该形同陌路。如今,她如同死而复生,突然出现在陶樱樱的生活中,骚扰陶樱樱整整一个月,要陶樱樱收留她,怎么可能?“求你不要再数落了。”陶樱樱压抑着心中随时会喷薄而出的火气,说,“我想,你跟我一样清楚,你没有资格数落我。”南慕美取下扎头发的皮筋,优雅地将头发甩开,而后,愣怔地看向陶樱樱。她看到,不知何时,陶樱樱已经将那条项链摘下了。
那项链,是南慕美当年离家出走时给陶樱樱留下的纪念物。陶樱樱显然经常戴着它。这习惯意味着什么不言而喻,不是吗?“樱樱!我知道,你心里头是想见我的,只是,你对我有气,这股气呀,在你心里头埋了二十一年了,一时半会儿是散不掉的。你需要时间。我也有耐心等你原谅我。”南慕美说着说着,居然流下泪来。看来她除了扮泼妇在行,演琼瑶剧的女主角更加在行。鳄鱼的眼泪!陶樱樱在心里叱了一句后,冷漠地问:“就问你一句,你打算住多久?”她努力让口气缓和下来,“就算我和你从来都是亲密无间的母女,你也不可能一直在我这儿住着,现在父母不兴与子女同住,对吧?”“你这话说得在理!”南慕美显然从陶樱樱刚才这番话里接收到了一个讯息,即陶樱樱已经答应收留她了。这真是个令她欣慰的讯息。看来,这一个月来,她的努力没有白费。“这么跟你说吧,我压根儿就没打算在你这兒长住。”南慕美站起身来,来到玄关处的穿衣镜前。“就……十天吧。”她一边对着镜子转圈欣赏自己,一边承诺,“十天后,我就有新的住处啦。”南慕美说的这个时间,比陶樱樱预想的时间要短。陶樱樱松了口气。“说好了十天。一天都不许多。多一秒,都不行。”说话间陶樱樱来到南慕美身边,俯身抱走围着南慕美谄媚地转圈的她的英短猫。
这只老猫,跟了陶樱樱十五年了。换句话说,陶樱樱对这只猫的感情,远比对南慕美的感情要深。她跟南慕美才生活了十年啊。更要命的是,那十年留给她的记忆,谈不上愉快,更谈不上美好。最让陶樱樱忘不了的一件事是:九岁那年,家里来了几个并不重要的客人,南慕美突然发现陶樱樱一只耳朵里有耳屎掉出来,便勒令陶樱樱马上去卫生间,必须把耳屎处理得干干净净之后,才可以出来见客人。“你怎么就那么难看?一点都不像我。”那时,年轻的南慕美经常对着镜子里妖娆的自己,贬损幼小的陶樱樱。她的嘴随便就可以向女儿放毒箭,丝毫不去思考这样会不会给孩子留下童年阴影。“你不但长得难看,还笨。我南慕美,怎么说也是个多才多艺的人,怎么就生了你这么个一点艺术细胞都没有的孩子呢?”类似的不愉快记忆,太多了。如果时光倒转,陶樱樱宁愿自己是从石头里蹦出来的。
如果,南慕美还有一点自知之明,只住十天的承诺,就不该是她的缓兵之策。
嗯,万一,这真的是她的缓兵之策呢?对于一个可以在泼妇和琼瑶剧女主之间随意切换角色的女人,陶樱樱还真不能不防。“空口无凭,你得立字据。”
三两下写完一个字据,陶樱樱让南慕美签字画押。
三
南慕美躲在洗漱间里化妆,化一会儿,对着镜子里的自己发了一会儿呆。她知道自己不复年轻,但她不觉得不年轻了就该对自己有所放弃。什么都不能放弃,比如美,年轻的时候有多爱美,如今只许更爱,不许比年轻时多放弃一点对美的追求。只不过,如今这个年纪,美与自己的关系变得游离,多花点时间化妆、打扮,它就还在,否则,它就会像个淘气的孩子一样跑掉。跑哪里去了呢?鬼才知道。从前,它可不敢淘气,它把她的身体当成一个港湾,它安静地待在那里,老实、忠诚地听她指挥。“还没收拾完?”陶樱樱在外面敲门,敲得很用力。“我要上班去了,你还不出来吗?”南慕美发现今天化的唇色与发色不配,有了这一发现之后,她看着镜子里的自己,觉得哪儿哪儿都不对劲了。她气恼地决定重来。“我不管你了,你自己想什么时候出来就什么时候出来吧。但我提醒你,你的那份早点在餐桌上放着,给猫刨了我可管不了。”南慕美手中的眉笔停在了左眉,她看到自己的眼睛闪出泪光。很显然,南慕美在洗漱间化妆的这约莫半个小时的时间里,陶樱樱准备好了她俩的早餐,并在自己吃完早餐后一直在等南慕美出来。她怕自己走了,那只被她娇纵惯了的猫跑上餐桌刨脏她给南慕美留的早点。这只猫最喜欢刨东西了,尤其是人吃的食物。终究,她还是把我当妈的啊。此刻的南慕美在心里欣然感叹。
昨晚,南慕美就体会到了陶樱樱的表里不一。表面上,她不错过任何一个可以鄙薄南慕美的机会,内心里,却关心着南慕美:她为南慕美放了满满一浴缸水,并调到最适宜的温度;她让南慕美睡主卧,还换上了不久前她在单位抽奖得到的一套昂贵被套;半夜,南慕美做了个不好的梦,大声把自己喊醒,次卧的陶樱樱飞快地跑过来查看……
早晨,南慕美醒来后久久坐在床头,她在心里玩味着昨晚陶樱樱所做的每一件事。陶樱樱起床后进来,见南慕美已起床,迅速出去了。南慕美在陶樱樱身后怯怯地说:“樱樱!谢谢你啊!”陶樱樱条件反射般发出一声冷笑:“你想多了。任谁住在我家里,哪怕是街上一个流浪汉,我都会这样。只不过是礼貌,礼貌而已。”南慕美不跟陶樱樱争辩。她年轻时,偶尔劲来了,也是这么心软嘴硬的。陶樱樱身上淌着她的血啊。
此刻的南慕美看到镜子里的自己绽放出笑容。有好些天她没这么开心地笑过了。这么一笑过后,她发现美又跑到了自己脸上,倏而,一个又一个美的分身,跑向她的头发、脖子、胸脯,她身体所有的地方。她的身体,立即变成美的集中营了。南慕美看着镜中这位光彩照人的美妇,感到某种躁动在她身体内部冲撞。她知道那是什么。那是某种特定的欲望,尽管她已绝经四年,可它依然会像她二十来岁三十来岁那些年那样,频繁光顾她的身体。最近几年,她总会因它而感到羞耻,今天却奇怪,她骄傲它还属于她。
南慕美一气呵成地化完妆,跑到卧室取出一条碎花雪纺连衣裙,回到洗漱间,对着镜子换上。“美艳大方!”南慕美出声地夸赞镜子里的自己。这么美,今天不好好用用自己,真是暴殄天物!她像个少女般,哧哧笑着,在心里揶揄着自己。十分钟后,南慕美给自己的左耳戴上一只环形耳环,右耳戴上一只线形耳环,摇曳多姿地出门了。
南慕美先下楼在小区的花园里逛了逛。这个小区令南慕美感到陌生,但这个地方,她却再熟悉不过。二十一世纪以前,这儿是一个生产钢管的厂子。特别是二十世纪九十年代前,这个位于城市东郊的国营大厂名气很大。厂子往东就是乡下,那里的农民多少有点崇拜厂里的人。崇拜落到实处有各种表现,比如,争抢着与厂里各食堂的员工搞好关系,为的是有一天能把自家猪圈里饲养的猪、自留地种的蔬菜卖给食堂。南慕美的父亲就是这样的一个农民。他常年巴结食堂一名陶姓老职工,因此得以经常将食堂里的泔水偷运回来喂猪,猪长大了,再卖给食堂。因为掌握着这一独属于他的生存之道,他把自己的小家经营得比村里的一般农民要好。也许是太看重自己这份成就,抑或是,他想更为牢固地抓住这份成就,南慕美二十三岁那年,陶姓老职工提出要与他结为儿女亲家,他不假思索地同意了。这之后,无论南慕美如何不情愿,他还是伙同妻子与长子、长媳,乃至煽动所有的亲戚朋友,促成了这门亲事。那时南慕美没见过世面,对父母言听计从,加之能嫁给工人是份荣耀,最终南慕美答应了这门婚事。但到底人还是会回到初心,婚后没几年,她就开始对陶樱樱的父亲不满,竟至感到这种婚姻让她生不如死了。陶樱樱十岁那年,一天晚上,南慕美与一个女朋友去酒吧玩,那天埋单的人是个健壮、帅气的青年,据说,他家在云南开矿厂。南慕美听了那人许多情话,第二天脑子一热,跟着跑云南了。
出发时,南慕美没想过此后再不回来。本意是玩几天就回。但事情跟她想的不一样,那男人极不靠谱。甚至可以说,是个骗子。他带着南慕美在云南几个地方玩了半月后,消失了。南慕美此时才发现,这半个月的花销,全都是她出的。她离家前把家中积蓄全揣走了。当然,那男人是以借的名义让她出的。换了别的女人,首次出远门就被骗,一般再也不敢待在外面。南慕美不,她觉得就这么回去,丢人。此外,刚刚过去的这段遭遇,反而给予她某种激励。她觉得,如果没有别的成功际遇来抵消这段失败际遇带来的打击,她会就此一蹶不振。
南慕美就留在云南打工。在饭店做服务员。那是家生意不错的滚锅牛肉店。店老板四十多岁,穿花衣服、紧身裤,一天换一块手表。表是临近口岸淘来的仿名牌。一日晚间,饭店已打烊,他支走其他服务员,留下南慕美。他先掏出一块女式表在南慕美眼前晃了晃,又语带双关地让南慕美知道,只要她听他的,这表就归她。南慕美后来得知,他用这办法睡了店里好几个女服务员。南慕美看不上任何粗俗男人,而这男人何止是粗俗,还贱。“我不稀罕你的破表!”南慕美推开了他。店老板的尊严受到损伤,恼羞成怒,开除了她。南慕美便去别家饭店打工,却收到匿名恐吓电话,让她滚出这个地方,否则,会被奸杀。南慕美却越挫越勇,报了警。让南慕美至今难忘的一段爱情经历出场了。负责办案的警察孔武有力,不苟言笑,不怒自威,简直就是南慕美的男神。这段从天而降的爱情,附带让南慕美得以安全在当地立足。可终究,它是见不得光的。
对方有家室。南慕美做了两年小三,耐心被磨灭,爱情随之在心里消亡。此时,一个客人获得了南慕美的芳心,她便与警察和平分手。那客人值得一说。他是个往来于缅甸、泰国与中国云南之间的玉石商。就是他,把南慕美带到了缅甸。可以说,是他,真正打开了南慕美的眼界和野心。南慕美跟玉石贩子的爱情自然也无疾而终。
南慕美接下来的情感经历,堪称传奇。她曾经说过:把我那些年的经历写出来,绝对是部电视剧。的确,那些年的经历堪称狗血。具体的情况不详述了,只需指出:那些年负责与南慕美演爱情对手戏的,至少有来自十个国家的男人。与之相匹配的,是南慕美在世界许多地方的旅居经历。有一年春天,南慕美与她的意大利情人住在一幢古堡里,那男人常一脸惊叹地对她说:“你是个为爱情而生的女人。”那年,南慕美已经四十三岁了。
让南慕美的游历爱情戛然而止的,是一个印尼老华侨。那也是二十一年里最后一段爱情经历。时间是八年前。他们相遇在巴厘岛。说来不可思议,南慕美和当年已年逾八十岁的老华侨彼此一见钟情。为什么如此神奇?也许,就是一种感觉吧。感觉上的事,是不一定说得清楚的。而南慕美,是越来越跟着感觉走了。她迅速成为老华侨的合法妻子,此后定居雅加达。
依然狗血着:老华侨前妻所生的四个子女反对这场婚姻。却没有用,老华侨爱死南慕美了。在与老华侨婚姻存续期间,南慕美常会觉得,她这一生,会圆满收场。不是吗?彼时,老华侨爱她、宠她、惯她,让她可以享受人妻的一切尊宠与荣耀,待他去世后,她可以坐拥他的绝大多数遗产,这辈子怎么都花不完。
南慕美失手了。前一年这时候,老华侨去世,他的四个子女突然向南慕美亮出一份协议。是他们的父亲与尚健在的母亲当年的婚前协议,协议上注明:不论他们的婚姻是否存续,男方遗产全部归女方及其所生子女。经验证,老华侨与前妻的这份婚前协议是真实的。真是个老浑蛋,隐瞒了如此重大的秘密,只为可以安享比他小三十多岁的南慕美给他带来的暮年爱情,太自私自利,太奸诈了。然而,协议就在那儿,十个月后南慕美打输了官司。此后,她被限令一个月内搬离那幢她与老华侨共同生活了数年的别墅。一个月前,规定时间到了,南慕美还未搬离,老华侨的子女便来驱逐。赖到三天前,在此期间,南慕美频繁给陶樱樱打电话、发短信,希望得到陶樱樱愿意收留她的肯定答复。但陶樱樱不理她。就这样,她索性飞回来,强行投奔陶樱樱。
为什么南慕美只想到陶樱樱,而不是其他人?这根本不能成为一个问题。还能投奔谁?她的父母,如今已不在人世间。首任前夫,陶樱樱的父亲?别开玩笑了。倒是有一个哥哥,但从小南慕美便与他争吵打闹,投奔他?为了让他取笑她?只有陶樱樱,她十月怀胎生下来的亲骨肉,是这世上唯一适合她投奔的人。
此刻,南慕美走在熙泰榕幸的花园里,想起此次投奔陶樱樱的前因后果,对陶樱樱心生愧意。有那么几段时间,南慕美算是过得春风得意,那些个时候,她几乎没有理由不联系远在国内的家人,特别是陶樱樱。但那些时候的她,实在太享受那种彻底放飞的感觉,仿佛,如果让任何一个来自过去的人知道她人在何方、过得如何,她就被捆住了。她不要束缚,她要解放,要继续飞。
真没想到,终究,她是迫不得已让自己停飞,把自己降落到了她生命的原点。
南慕美来到花园中部的泳池边,凝视水中自己的倒影。春水美化了她的身姿,令她变回那个自信心爆棚的半老徐娘。泳池对面一张躺椅上,坐着一个穿着运动装、样子气派的老年男性。南慕美揣测,刚才就在她以水为镜顾影自怜时,这人或许在看她。这么一揣测,南慕美的心骚动起来。这人是单身吗?首先跳入南慕美脑际的,是这个问题。如果他单身,她的机会就来了。据说,熙泰榕幸这种高端楼盘里,除了像陶樱樱这种极个别的返迁户,其他都非富即贵。
现在可以将南慕美心里的一个秘密公开了。她之所以向陶樱樱夸下海口,承诺只借住十天,原因在于,她相信以她的魅力,十天,足以令她找到条件不错还愿收留她的单身男性。
那男人身后的楼里,走出一个与他年龄相仿的女人。她一出来,她与那男人就彼此看见了对方。但男的看到了女的后,很自然地把目光移開了。女的看到了男的后,也很自然地别过目光。这种默契,让南慕美洞悉了他们的关系。南慕美有些失望,但不死心。她就站在那儿等待答案最终揭晓。果然,女人走到男人身边,默然坐下,接着,他们不约而同地将目光投向某处。他们在静静体会这春日花园里的寂静呢。南慕美顿感沮丧,却又迅速释然。她一手提起裙裾,一手抚着泳池边的垂柳,轻移脚步沿着泳池去往别处。
南慕美确信,在她走动的过程中,那男人看了她。不但男人看了,他老伴儿也看了。
四
陶樱樱把车开进熙泰榕幸,在地下停车场兜了一圈,又从小区的后门出来了。熙泰榕幸西侧的商业街上有家健身房,陶樱樱的男朋友孙萌城是那儿的经理,她可以自由进出这家健身房。然而,过去几年里,无论孙萌城如何鼓动陶樱樱,如何告知她身材管理对于现代人,尤其对现代女性的重要性,陶樱樱仍然很少光顾健身房。陶樱樱目前是一家公司电子商务分销管理部经理,这几年经济不景气,多数人都有事业危机,陶樱樱也不例外。搞事业已经够累的了,还有余力健身?但是今天,就在陶樱樱刚才把车开进地下停车场时,她做出一个决定:最近十天,上班之外的时间,全都用来泡健身房。这样做,既最大限度地减少了与南慕美同处一室的尴尬与不适,又可以健身,还能让孙萌城开心,说不定,他俩岌岌可危的爱情会因此重燃激情呢。这个计划,不要太完美。
更衣室里有陶樱樱的专柜,里面锁着一套运动服、一双运动鞋。孙萌城坚持要为她保留一个专柜,让陶樱樱意识到健身房时刻都在召唤她。往常,陶樱樱觉得孙萌城坚持这件事,有点小题大做。今天,专柜里的运动装备,倒是救了陶樱樱一回,让她可以少回一趟家。陶樱樱经过前台时,看到孙萌城正与接待小妹站在电脑后查阅信息。等陶樱樱在更衣室里换好衣服出来,发现孙萌城在去往器械区的过道上等她。“今天没刮大风啊,你是怎么来的?”孙萌城调侃。“我自己两只脚走过来的,不行吗?”陶樱樱勉为其难地回应孙萌城的调侃。她委实不是个爱说俏皮话的人。一边说,心里面一边打鼓,偷偷地打量孙萌城。她还没想好,到底要不要告诉孙萌城南慕美回来的消息。她非常担心,如果孙萌城知道南慕美回来了,他会立刻找她去算账。
陶樱樱、孙萌城算是青梅竹马。多年来,孙萌城一直觉得陶樱樱身上有种与她的聪慧不相称的自卑,在他看来,这是痛苦大于快乐的童年、少年时代给她留下的黑暗投影,而那些痛苦,则是她亲生母亲的那场轰动全厂的出走造就的。“你妈跟野男人跑了!”那时,职工子弟学校里,总有坏孩子在路上拦住陶樱樱,奚落她。若某次陶樱樱未及时躲开,他们就把话题深入:“你妈站着跟男人做爱,在酒吧里。是真的吗?”无疑,南慕美不光彩的出走给人们带来了经久不衰的造谣、传谣的激情。这些坏孩子的行为不会仅止于造谣、传谣。陶樱樱十三岁那年夏天,傍晚,她独自经过厂区内一条僻静小路,两个青春期男孩从厂房的阴影里慢慢走出来。“来!跟哥展示展示,你妈是怎么水性杨花的。”就是那天,陶樱樱认识了孙萌城。学体育的孙萌城及时出现,打跑了坏男孩。此后六年,孙萌城保护着陶樱樱,直到她高中毕业考入外省的大学。“把那个坏女人忘了吧。你必须忘掉她,才能走出阴影。”多次,她从噩梦中醒来,孙萌城都会如此安抚并要求陶樱樱。
陶樱樱的噩梦却在继续。她不可能忘得掉南慕美。一个人怎么可能忘得掉自己的母亲?“要是哪天能见到她,我扇她!”时常,在对陶樱樱突如其来的消沉无计可施时,孙萌城会如此愤然宣告。
孙萌城显然讨厌南慕美。陶樱樱却并不讨厌南慕美。她只是怨恨。
陶樱樱还是缺乏运动激情。她从这个器械走到那个器械,这儿摸两下,那儿推两下,很快就疲惫了。精神上的疲惫夸大着生理上的疲惫。陶樱樱在器械区游荡时,孙萌城起先跟在她身旁,做她的监督员、教练。后来,他一个会员来了,他就带后者去了私教室。陶樱樱认得这个女会员。因为私底下孙萌城总拿她的努力来反证陶樱樱对运动的懈怠。“你看人家,年纪比你大了一轮,身上的肉比你紧致多了。”这个女人据说已年过不惑,陶樱樱才三十一岁。“你怎么知道她紧,摸过?”陶樱樱还击。“我干哪行的?还用摸?看一眼就知道体脂率是几点几。”陶樱樱知道孙萌城外面有人。直觉。却无法判定孙萌城外面的人到底是谁,有几个。是不是他的会员,更弄不清。按理说,教练跟会员搞男女关系,违反职业道德。孙萌城既是教练又是经理,要以身作则。
但不顾道德干那种事的男女多得是,不是吗?譬如她自己的母亲,就是个中好手。随他去吧。陶樱樱从小就因为南慕美,而对这一类违背道德的事比别的女人宽容。她从小缺爱,如今更在乎对方能给她带来多少温情。孙萌城都快成了她的骨肉同胞了。他们之间那种由爱情过渡来的亲情,比普通情侣更浓烈。
更何况,孙萌城有恩于她啊。若是没有他长达十八年的陪伴,不知道她会成为一个多么消极的人。现在的她,努力工作,积极进取,多数的时间,是一个心境淡泊,有能力控制情绪的人。能成为这样的人,孙萌城的功劳占一半。
一个女人从陶樱樱面前经过,身边跟着一个教练。后者是这家健身房的两个有点帅的教练之一。陶樱樱听得出来,这位姓邱的教练在游说女人买私教课。教练靠底薪活不下来,主体收入来自卖课的提成。若不是孙萌城的存在让陶樱樱对这种游说产生了免疫力,她也会跟别的女人一样易被说服,一买就买大量的健身课。陶樱樱真心觉得,对大多数人来说,这是坑。运动固然是好的,问题是,很多人不可能坚持得下来,他们办了卡、买了课,去健身房“一日游”“几日游”后,便绝迹于此。到头来,办了的卡、买了的课,本质上是给健身房捐款。所以,问题的焦点其实在于,明知道花这钱是打水漂,却还是禁不起游说花出去了,这种不智,为何可以大行其道?
是人们心里的不甘吧。不甘心被时光打败,想留住青春,予以这种不智可乘之机。
陶樱樱看到那个女人被邱教练说服了。也许,她今天只是来健身房体验一下,没想那么多。那女人跟着邱教练去前台办卡、买课去了。二十分钟后,她换了运动装跟着邱教练回到了健身房,开始她的第一堂健身课。陶樱樱有点同情她,在她看来,这女人正是健身房“一日游”“几日游”的最佳种子选手。瞧她,年纪与南慕美相仿,却没有南慕美那么会保养。她浑身上下每一处地方都被衰老控制了:起斑的面部、松垂的胸、紧身外衣掩饰不了的腹部的皱褶、垮塌的臀、小腿上一处不明显的静脉曲张。令人意外的是,她此刻的声音,却与衰老相距甚远。她始终用一种娇弱、细柔的语气,积极、主动地问邱教练这个那个,“这样子做对吗?”“帮帮我呀,我推不上去了!”“我要累死啦!”“我的肩周炎有好多年了,职业病。小邱,你说健身能治好肩周炎吗?”“我还有腰椎间盘突出,上次盲人按摩,技师跟我讲,再这样下去,我的腰就废了,健身是不是对腰椎间盘突出也有效?”看來,她并不懂得,从办完买课手续的那一刻起,邱教练已不可能再像之前那样对她抱以真实的热情。如果是别的场合,比如在单位,她会欠缺这种人性洞察力吗?不见得。为什么?因为她偶或变为犀利的眼神,暴露了她是个在职场上有成就的女性,是个老于世故的人。在职场上,她一定很有气势,甚至有点跋扈。可现在,面对一个表情刻板的教练,她却小女生般聒噪不已。陶樱樱忽然对她产生了一种女性所特有的,对同性的同情和怜悯。
都是衰老惹的祸。为了对抗衰老,对抗时光的侵蚀,一个睿智的女人可以忘记自己曾经多么睿智。衰老就这么左右着女人,令她变为另一个人。
陶樱樱想到了南慕美如今的可笑之处。综合昨天以来她所看到的南慕美的表现,陶樱樱深刻地认识到,南慕美是她这个年龄的女人里最自恋、最自负的那种女人。然而,这种认识,带给陶樱樱的,居然是对南慕美的同情。陶樱樱对此吃惊不已。
五
陶樱樱离开健身房后,看时间不算太晚,便去了趟超市。她买了牛排、鸡腿、排骨、冰鲜虾、速冻水饺、芋头、西兰花、苹果、葡萄等各种各样吃的东西,满满装了两大袋。她想明天晚上早点下班,给南慕美像模像样地做顿饭。不管怎么说,南慕美是她亲妈,如今住在她这儿,她做不到对她完全视同陌路。那天早上,她不完全是嘴硬。真的是那样的,即便南慕美是个陌生人,只要来家里做客,陶樱樱就会以礼相待。她真的曾把一个露宿街头的小女孩带回家住过几天。若不是小女孩走后她发现丢了一瓶香水,她还是会在不给自己带来危险的前提下,予以那些孤独的旅人尽可能多的善意。她这个孤独的人,看到有人孤苦伶仃,便会心生怜悯,看不下去。孙萌城就说过,她这点比较幼稚,得改。她不想告诉他,她不愿意改。每当给予那些孤独的人一点光亮,她心里的孤独就会少那么一点点。她这是在用帮助他人的方式,帮自己找回一点对世人的肯定。
在家门口,陶樱樱掏出门卡还没刷,便听到里面传出的舒缓乐曲。听了片刻,南慕美故作天真的声音出场了:“我美吗,老单?”老单?陶樱樱刷开门,看到惊人的画面:客厅靠外的那张沙发被移了位;原本摆在茶几上的书、茶具都已不见,原来它们被移到了鞋柜上;电视屏幕边沿围着的那条彩色真丝围巾,让人联想到拍卖会上的竞品。此刻,衣冠不整的南慕美光着脚,踮着脚,在大理石茶几上优美地展臂扭腰送胯高抬腿。一个六十多岁的男子,只穿着内衣,笑容可掬地坐在沙发上,认真但焦灼地观看南慕美的舞蹈。他就是“老单”了。“我年轻的时候呀,经常代表职工家属参加厂子里的联欢会。那时酒吧刚时兴,那儿的老板请我去跳舞,我没去。”南慕美随着舞动转向门口,看到了冷若冰霜的陶樱樱。她对陶樱樱隐而不发的愤怒视若不见,如同一只笨拙的大鸟,向陶樱樱“飞”去。她一把拉起陶樱樱,又往老单那儿“飞”。“介绍一下,我女儿。我们两个站在一起,像不像一对姐妹花?”陶樱樱甩脱她的手,向正忙着穿外衣的老单说了声“您好”,回到门口,提起那两袋食物,快步进了厨房。她在厨房把食物放进冰箱后,就去往她的卧室。此时此刻,陶樱樱最大的心愿,是看不到南慕美。她要把自己关在卧室里。
卧室的门是关着的,陶樱樱才推开一条缝,她的猫就嘶吼着奔出,准确无误地跳入次卫。那儿,是猫厕所的放置之处。正不解,陶樱樱闻到一股屎尿味。她的目光在灵敏嗅觉的引领下,来到了床的正中。那儿,有一摊猫的屎尿。事情有了眉目:这个发情的女人为了避免被猫打扰,把它关到了次卧。为什么不关到次卫里去?陶樱樱有种要去质问她的冲动。这种冲动并非今日才有,它蛰伏在陶樱樱身体里很多年了。此刻它在陶樱樱的身体里狼奔豕突,使她无法再成为那个压抑的、低眉顺眼的陶樱樱。“你为什么把猫关到卧室?”陶樱樱快步来到客厅,用本不属于她的凌厉语气,冲南慕美喊叫。南慕美热烈绽放的笑容僵在脸上,她尴尬地看了老单一眼,直视着陶樱樱,理直气壮地说:“你的猫太闹腾,家里来客人了,它老是跑过来挠客人。肯定得把它关起来啊。”“那你可以把貓关次卫,猫砂盆在次卫。你把它关到卧室,它怎么上厕所?”“老单要用次卫的呀,我肯定不能把它关在次卫。”南慕美一脸无辜。
陶樱樱的心里第一次涌现厌恶的情绪。对!就是厌恶。南慕美销声匿迹的二十一年里,陶樱樱要为南慕美的消失承受各种流言蜚语的那些年,这种情绪从未登临过陶樱樱的心里,但是就在南慕美重返陶樱樱生活的第二天,它不请自来了。该称它是迟来的报应,还是一个不速之客?陶樱樱深呼吸,将它压制到心底深处,而后,耐起性子与南慕美辩论:“你的朋友不是非得要用次卫,他不是也可以用主卫吗?猫不一样。猫砂盆在次卫,它得用次卫。你把它长时间关在次卫之外的地方,你就得把猫砂盆也放进去。”陶樱樱发表这番长篇大论时,看到南慕美开始憋笑。很刻意的那种憋。“还有那么多讲究?”南慕美表演性地失声大笑。“樱樱!你太有意思啦。主卫这段时间我在用的嘛,里面放了好多我的私人物品,不适合男人看到的。老单当然不能用主卫呀。”
南慕美的这个解释令陶樱樱意外。这到底是个什么奇葩?这二十一年来,她到底是怎么过来的?遇见了什么人,经历了什么事,让她变得这么热爱奇思和妙想?见陶樱樱陷入沉思,南慕美以为陶樱樱被她说服,遂笑了起来:“樱樱!不是我说你,你呀,对猫太好,比对人还好。可这猫多烦人呀,乱跑乱跳,还咬东西。我还没跟你说呢,刚才,它差点把我的裙子挠破。猫身上很多细菌的,别再养了,送人吧。”
陶樱樱心里那个叫厌恶的东西指数级自我复制。她不想它们继续为非作歹,她并不喜欢它们。陶樱樱瞪了南慕美一眼,转身去了次卧。一分钟后,南慕美看到陶樱樱卷着次卧的被褥冲向阳台,将它扔在那儿。这之后,陶樱樱提起阳台上的猫包,拎着它急步去往次卫。很快,陶樱樱又拎着变得沉甸甸的猫包出来了。透过猫包上的镂空小窗,南慕美看到猫惊恐不安的一双大杏仁眼。“你现在就要把它送走?”南慕美笑问。她用的是对小孩子说话的语气。“你可真有意思!我为什么要把猫送人?”陶樱樱站在门口,从鞋柜里取出一双运动鞋,坐下来,往脚上套,厌恶已经突破她的压制,跳进了她的语气:“我让你舒舒服服地住这儿。我和我的猫不打扰你,我们出去住。等你住够十天,走了,我们再回来住。”陶樱樱将心里的计划和盘托出。这是她的临时起意。不过,这个主意还不错。她本来就经常住孙萌城那儿。有时候,孙萌城也会住她这儿。他们两头住。这十天里,万一哪天孙萌城心血来潮,要在她这儿住一晚,她还得费神跟他撒谎。不如直接搬到他那儿去住,既避免了跟孙萌城撒谎,又可以不用见南慕美,还可以确保爱猫不受南慕美的气,一举三得。
可凭什么要把自己扫地出门?这是我的家啊。南慕美,一个伤害过我的人,是最不该出现在这个家里的人,怎么现在我要为了促成她的逍遥自在愤而出走呢?说不通的。陶樱樱系鞋带的手停下了。她这算是负气出走,为了这么个女人负气出走,太不值当了。蠢,幼稚。孙萌城就常笑话陶樱樱孩子气,每次他那么说时,陶樱樱就会有不适之感。就算是为了反对孙萌城的错误论调,陶樱樱今天也不能离家出走。
想至此,陶樱樱脱下运动鞋,重新换上拖鞋,提起猫包返身往里走。“怎么又不走啦?”南慕美的声音荡漾在陶樱樱身后。这话说的,好像她看出陶樱樱是负气出走似的。“说走的是你,说不走的,也是你,搞不懂你。”南慕美冲着陶樱樱翻了个白眼,嘟囔道。陶樱樱三两下拽出包里的猫,抱着它往里走:“这样,你去住酒店。可以住最贵的,钱我出,怎样?”南慕美没料到陶樱樱会这么说,很是吃惊。她当然知道住酒店更好,但她有诸多不住酒店的理由,譬如,如今她就是想跟女儿同居。“自己家里住得下,为啥要住酒店呢?花那没必要的钱不说,还不自在。不住不住,就住家里,家里多自在啊。”忽见老单起身找手机和钱包。南慕美急了,“老单,你不用走。我跟我女儿像朋友一样,无话不谈的,没事斗几句嘴,多好玩的,你不要介意呀。”老单逃也似的冲向门口:“不打扰了!我还有事,有事。”南慕美飞身跑过去,拉住老单,“不要走嘛!”老单举起右手食指,顶在左手的掌心上,做了个息战的手势,眼睛却看着门口。南慕美像小女孩那样嘟起嘴,还轻轻地跺了一下脚,“哼!就不让你走。”
老单还是走了。南慕美失落地从门口转过身来,用一种哀怨的目光看向陶樱樱:“知不知道,你吓跑了一条大鱼?”
六
这是一处街心广场,南慕美坐在正中的喷水池边,目光在往来的人们之间跳动。春天真的要过去了,温暖正在向燥热过渡,穿裙子的女人,不止南慕美一个了。阳光正在西移,下午很快就要隐退。南慕美面前的广场上开始有人聚集。一个女人把录音机在地上放好,拉住与她同来的女伴,尝试着跳了几步舞。她们跳得比南慕美差远了,但是,她们的自信不比南慕美少一分。南慕美觉得她们没有观赏性,将目光移开,继续寻找那个人。对!老单!她在这儿守株待兔,期盼老单回到此处。昨天下午接近傍晚时,就在此处,她与老单认识了。昨晚,老单离去后,南慕美躺在床上后悔到半夜。她和老单忘了互留联系方式。
昨天这个时候,南慕美坐在公交车上经过这儿,看到这地方很热闹,还有人跳广场舞,便提前下车。也不一定叫提前下,她原本就没想好要坐到哪儿。只是太久没回来,想到处看看这座城市的变化,便随心所欲地买了到终点站的车票。南慕美下了车,从公交车站往回走,来到这个广场。她也像今天这样,在喷水池边坐了下来,观赏那二十几个散布在广场上跳舞的男女。南慕美离开这座城市时,国内还没兴起广场舞,眼前的一切,对她来说是新奇的。她有一种要上去跳的冲动,但她克制住了。她觉得这些与她年龄相仿的男女,与其说是在跳舞,倒不如说是在做广播体操。她不能接受与他们为伍。
有一个人引起了南慕美的注意。这个人自然就是老单。不是因为老单跳得好令南慕美注意到,而是他根本就不会跳。不会跳,却总有女人主动过去当他的舞伴。南慕美远远打量老单。他大高个儿,穿衣打扮考究,人也魁梧,但要以南慕美的审美看,他却不是广场上形象最好的男性。广场上跳舞的自然以女性为主,男性只有五个。五个男人,至少有两个男人明显比老单年轻,其中一个,五十岁都不到,长得有点像她在印尼电视上常看到的一个男明星,称得上有点帅气。那为何偏偏是老单,而不是另外四个男人被女人们追捧呢?“他啊!以前是当官的,退下来的时候,是副厅。”一个女人跳累了,坐到喷水池边休息,南慕美便向她打听老单。这女人是个八卦精,兴奋地向南慕美卖弄起她的八卦能力来。“去年,他老伴儿走了。胰腺癌,说走就走了的,从发病到走,才两个月。”南慕美没好气地打断她:“说他,扯到他死了的老伴儿身上去干吗?你就说说,他老伴儿不在世了,跟他受欢迎有什么关系?”“你是真不懂还是假不懂?”那女人大惊小怪地看向南慕美,“这里好多女的单身的嘛,老单条件最好,当然最受欢迎啊。我跟你讲他条件有多好哈。首先,他副厅退下来的,退休金比一般人高,这点没得说吧。他还就一个独生女,还嫁到美国去了,这点好吧?跟了他,在家里就是女王,不用受下一代的气。最最关键的事情你知道吗?他住别墅。可不是荒郊野外的那种便宜别墅哟,是在二环里面的别墅。”
南慕美不知道那女人是什么时候停止八卦的,又是什么时候从她身边走开的,她早已进入了一个幻想世界,这个世界里,老单就是来拯救她的人。多么巧啊,她正在苦苦寻觅一个可托付未来的新人,老单就出现了。她才回来两天,就遇到他了。那句话叫什么来着?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说的就是她与老单的相遇啊。南慕美在幻想的世界里越滑越远。天开始暗下来,路灯蓦地亮了。一下子变得好美。南慕美闭上眼,想象自己站在远处,看着坐在喷水池畔的自己,那一定是幅美人图。南慕美因想象陶醉,緩缓将眼睛睁开一半,像是微醺的杨贵妃,轻移慢摇地起身向那些舞动的人体走去,直走到这群人的中心。她旁若无人地跳啊,跳啊。一切如她所愿,老单来了。“咱俩合一支舞,怎么样?”老单的声音张弛有度,果然是当过官的。
接下来的事情无须多说,老单跟南慕美跳了一会儿,在南慕美的邀请下,来到了熙泰榕幸。南慕美本希望老单请她去参观他的别墅,无奈老单不开口,她又太想与他独处,便只好邀请他来熙泰榕幸。他们一进去就接吻了,南慕美可没有主动,她只负责迎合。这种情况下,女人不需要主动,主动反而不好,南慕美深谙个中道理。主不主动,南慕美都掌控着老单。老单却掌控不了自己。炉子的火已经生好了,配菜全部备在案板上,就等油锅一架,啪啪啪炒菜。可是老单这个“大厨”紧要关头却发现自己已油尽灯枯。“年纪大了,不听使唤了!”老单淡定地向南慕美做出解释。南慕美有点失望,她是希望他们的关系有个快速突破的,现在老单遇到了生理上的阻力,使这个突破胎死腹中,她怎能不失望?但她并不气馁,静静等待老单形成战斗力。老单却开始热衷于玩幽默:“我说的不听使唤,是我的腿。关节炎。才坐那么一会儿,我就站不起来了。”他还要用动作来配合他的幽默,装作真的想站却站不起来的样子。这种时候,男人玩幽默只能证明他的心虚。南慕美那么懂男人,当然知道当下心虚能摧毁一切坚固或不坚固的事物,自信才能聚沙成塔。“你超厉害的!否则你能当那么大的官呀?”南慕美轻轻一笑,将他推回到沙发上,用轻柔的抚摸示意他坐好。“我会让你‘站’起来的。”南慕美娇声道。说罢,她美美地站了起来,站到了茶几上。她在茶几上给老单展示她的独门舞技。在她无限多的爱情记忆里,她用这招治疗男人的雄风不再,没有失败过一次。这次却失败了,陶樱樱推门而入时,南慕美已经把自己跳得快要脱水了。
现在南慕美坐在喷水池边,回想昨天跟老单在一起的点点滴滴。她在检审自己的错失之处。审来审去,还是觉得自己昨天的表现没有瑕疵。要是老单因为暴露了自己的弱点而不高兴,他应该早就走了的。没走,说明他没有这种小男人才有的脾气。那么,只能是陶樱樱的到来,以及她接下来的闹腾,把他惊跑了,只能是这个原因。既然如此,南慕美就要找到老单,与他延续昨天未曾抵达的情趣高点。如果老单对她有意,他今天会来这儿寻她的,不是吗?况且,他总到这儿来,如果他想续上前缘,今天更加有理由来,不是吗?
南慕美在喷水池边坐到头晕,从太阳西下坐到月影西斜,老单都没有出现。南慕美都有点伤心了。为爱情而生的女人嘛。这样的女人,从来都是容易坠入情网的。南慕美从来都是个一旦发现了爱情的苗头就会忘掉周遭一切,奋勇前进的人。而爱情给予的伤呢,从来都是最致命的,它会让人迅速消沉。南慕美心里的伤感摇身一变,是难过了。南慕美的情绪就此低落了下去。夜色并不比昨晚逊色几分,南慕美却觉得周遭布满幽灵。怎么会有这种感觉呢?南慕美排斥着,却仍能感觉到幽灵的存在。没有多少时间了,南慕美难过地告诫自己。是啊!陶樱樱只给了她十天时间,南慕美只有十天的时间来缔造一段新的爱情,再过四个小时,十天就将变成八天了。
南慕美正在暗自慨叹、忧虑、焦灼,一个男人过来了。“约吗?”陷在思绪里的南慕美还没感知到他的到来,他已经在她身边坐好,小声向她这么耳语了一下。广场舞的音乐是有点吵的,南慕美没听清。当然,这也得怪她不懂国情。如果是个普通的国人,听话听音,是容易听懂这两个字的。“你说什么?”南慕美定定神,打量眼前这个男人。一个糟糕的男人。不是丑,不是脏,也不是邋遢,都不是,就是糟糕,只能用糟糕来形容。南慕美又看了这人一眼,立即闪过以下几个画面:一碗馊掉的饭菜,一个过期、变质的面包,一群苍蝇、蚊子、蚂蚁在太阳底下睡觉。南慕美正奇怪自己的联想,那男人开腔了。这次他用很小的音量发声,但声音极具穿透力。“约吗?”南慕美现在听清了。她当然还是不懂这两个字在眼下这个时代已经成为某种术语,她只是觉得这人冒失。要与一个人约会,不是先得有一个认识、交流的过程吗?怎么这人一上来就问她要不要约会呢?南慕美迟疑地望着这人,不知道该回答他什么好。南慕美的注视,在这人看来,算是一种默许了。他兴奋了。“有地吗?”这又是一个术语,南慕美自然还是不懂,“有地?”“我没有地方做,你有地方吗?”南慕美好像听明白了一点,又好像还是不明白,她更为疑惑地看着他。“要是你也没地,就开房。”南慕美总算听明白了。她腾地站了起来,愤怒让她说不出话来。她就这样因为愤怒,胸膛起伏。这人的目光立即被吸引到她的胸部。“变态吧你!”南慕美一把推开此人。这人居然是一副感到意外的表情。冷不丁地,他换了一副嘴脸。“软件上女人多得是,不干就不干,凶什么凶?也不看看你有多老。看得起你,才过来问问你。装货!”南慕美还没来得及回击呢,这人已气呼呼地走开。
南慕美气得一口气上不来,晕倒了。
七
夜真的好长啊,南慕美在主卧里沉睡。黑暗中,房门悄悄打开。陶樱樱蹑手蹑脚走了进来。她先走到床边,静静站了会儿。确信南慕美不是醒的,她缓步来到门里侧的衣帽间外面。衣帽间是推拉门,要不发出声响地打开它,需要一点技巧。陶樱樱却轻车熟路,轻巧拉开门。里面的感应灯亮了,照见了地上南慕美的那只超大号行李箱。陶樱樱侧耳倾听,再一次确信南慕美没有醒来后,才蹲下来,开始研究行李箱的密码。她试了一下,不对,又试了一下,还是不对。她蹲在那儿,思忖起来。忽然,她想到了南慕美的生日。试了一下,不是。陶樱樱有点无计可施。她异想天开:会不会是她自己的生日呢?这么想过之后,她开始一个数字一个数字地掰动密码锁。
南慕美这个时候听到了什么,但太过深沉的睡意控制了她,使她想醒又醒不过来。她在梦里面焦虑得不行。陶樱樱终于掰到最后一个数字。睡梦中的南慕美这时仿佛开了天眼,可以看到衣帽间里的陶樱樱了。只见陶樱樱掰完了最后一个数字,而后,手指按压开关。开了!居然真的开了。陶樱樱欣喜不已,开始翻查箱子里的衣物。南慕美这个时候用她的“天眼”看到了压在箱子底部的药瓶。陶樱樱掀开了一件衣服,又掀开了一件衣服,很快,那几个药瓶就要出现在她眼前了。南慕美发出一声大叫,猛地睁开了眼睛。衣帽间里的陶樱樱听到声音迅速把箱子关了,逃出衣帽间,逃出了主卧。南慕美从床上跳起来,跑进衣帽间,打开箱子,看到最后一层罩在药瓶上的衣服,她长长地松了一口气。南慕美站起来,却见陶樱樱就在衣帽间外。陶樱樱猛地亮出手中的药瓶,厉声问:“這是什么药?你一直在吃药吗?请问,你是怎么做到跟我住在一起却没有被我发现你在服药的?”南慕美惊恐万状。此时的她,只有一个念头,要夺走陶樱樱手中的药瓶。绝不能再让她拿在手上,她要趁陶樱樱还没看清药名时,就把它夺走。只要陶樱樱知道了药名,去网上一查,就知道她得了什么病。南慕美却没有抢到,还被陶樱樱推倒在地。陶樱樱开始把药瓶有字的一面转向自己,这时原本昏暗的房间一片大亮。药瓶上的字,对准了陶樱樱的眼睛。陶樱樱惊愕地喊:“淋巴癌?”
南慕美大叫一声,从床上醒来。这才发现,刚才的一切,全都来自梦境。我怎么会在这儿?南慕美疑惑地发现自己正置身于医院的急救室里。当然,她很快明白是怎么回事了。此前,她低血糖发作,晕在了广场上。有人打了急救电话,把她送到了这儿。此刻,房间里没有一个医护人员。南慕美想起了梦中的情形。梦中的担忧,倏然变成了她此刻的担忧。她真的担心陶樱樱会去翻查她的箱子。她不想,绝不想让陶樱樱知道她得了淋巴癌。除了一个月前帮她做诊断的那家雅加达医院里的人,她不想这个世界上再多一个人知道这件事。
南慕美那二十一年戏剧人生的终篇,并非老华侨的死以及此后发现自己被这一家人算计,而是她的淋巴癌。说起来还要感谢老华侨的前妻和子女对南慕美的凶狠,若不是因为这个,她那几天不会抑郁成疾,就不可能去住院。不住院,就不可能做那么多的血液检测。是医生先发现了她的血常规异常,便问她最近一次体检是什么时候。她已经快一年没体检了。医生建议她趁机做一次全面体检。就这样,查到了颈下癌变的淋巴瘤。真是不幸中的万幸,假使等到身体发出相应的提醒才去医院,通常已是晚期了。
虽然淋巴癌发现得不晚,有多种治疗方案可选,但医生仍建议南慕美化疗。南慕美不假思索地拒绝。她听说过,也见过一些做了化疗的女人,她们中好些人头发秃光,变得比往常丑一百倍。她不要变丑。甚或说,她还没有想好,健康与变丑,她该选择与谁同在。
现在,南慕美非得投奔陶樱樱、连酒店都不愿住的深层原因,也该水落石出了。从哪儿说起呢?就从一个月前老华侨的前妻和子女第一次派人前来驱逐南慕美说起吧。那天,南慕美心酸地站在本该属于她的房子里,焦躁地迎对那些人的恶言恶语,她从未像那一刻那样虚弱、无助。说不清为什么,那一刻,她特别想见到自己的女儿。这种意愿在随后的每一天,变得愈益强烈。一天晚上,南慕美做了梦。起先,梦中的她独自站在旷野中。后来出现了一道闪光,将她向远处吸引过去。来到光的尽头,她看到了陶樱樱。这个世界有七十多亿人口。七十亿,是个多么庞大的数字。可是,这其中,就只有陶樱樱一个人与南慕美真正密切相关。南慕美真的就感受到了那种来自远方的吸引力。于是,她遵循自己的内心召唤,一次次地给陶樱樱打电话、发短信,直到回来找她。
南慕美其实有点钱,老华侨给的。他终究是个拎得清的人,在他们婚姻生活的几年内,用一种妥善的方式逐步往南慕美的账户上存钱。这些钱当下安安静静地躺在南慕美的账户里。不算特别多,但能确保南慕美比较体面地过完余生。强行入住陶樱樱家,显然不是她弄不到房子住,她买一套小户型的能力还是有的。基于这样的事实,南慕美自己是打心眼儿里觉得:她投奔陶樱樱,最根本的原因,是她想更多地看到陶樱樱。
一个医生和一个护士一前一后快步推门进来,南慕美慌忙下了床。“我没事了,可以出院了吗?”她急急地问。仿佛她再在这儿多待一会儿,她身体里的病立即会被这二位发现、他们会将她押赴手术室做化疗似的。“在哪儿办出院手续?告诉我,我这就去办。”医生笑了:“光顾着要出院啊?也不问问,谁帮你办的住院手续。”南慕美也笑了。她确实急糊涂了,到底是哪个好心人把她送到这儿来,还给她办了住院手续呢?“你也别着急出院。送你过来的人跟我打过招呼,说你一醒,就让我喊他过来。你要出院的话,还是先问问他的意见吧。”南慕美疑惑地望着那医生,忽然,她的心里产生了一种莫可名状的期待,甚或說,是预感。那个预感就是,如果她再多问一句,医生会告诉她,这个人,就是老单。
她晕倒在广场上,起先没有人管她。后来,老单来了。老单开始打急救电话。救护车开过来了,老单跟着一起上了车。过程一定是这样的,嗯!一定是这样的过程。
长于幻想的南慕美,这一次要受到一点点打击。医生给那人打过去电话,并让南慕美接听。南慕美听到的是一个与老单舒缓的男低音完全不同的声音。这是个干脆利落的男高音。“你好!我姓周。叫我老周就可以。”这人体贴地向南慕美说了些该说的话之后,向南慕美补充介绍自己。半个小时后,南慕美见到匆匆过来的老周。是一个与老单年龄相仿,但形象不如老单的男人。南慕美后来得知,老周是个医生,而且此前就在这家医院工作。南慕美很快就在老周细致入微的问询声中,忘掉了老单。三天后,等她正式把老周带回家并告知陶樱樱这是她男朋友时,她已经找到了一个新的生活乐趣,即通过吐槽老单的不举,来赞美老周的老而弥坚。需要指出的是,关于她的病,南慕美也是像对待陶樱樱一样,坚持着她既定的隐瞒方针。
八
陶樱樱抓住杠铃试了一下。太重。看来,在她之前用杠铃的那个看着也瘦的女孩,跟她不一样。那女孩是瘦而结实,她的瘦是一种健康的表现,而陶樱樱的瘦,只能说明她是个亚健康状态的人。陶樱樱取掉杠铃两边那两片五公斤的杠铃片,只剩下杠铃杆本身。勉强做了两个深蹲,她就吃不消了。这时孙萌城从远处走来,指出陶樱樱的错误:“你刚开始健身,培养对健身的兴趣很重要。尽量找些不太消耗体力的动作做吧,别做深蹲。深蹲太耗体力。”孙萌城不说这些还好,一说,这几天慢慢在陶樱樱身体里积聚的对健身的热情,随之消散。眼前那些黑色的铁疙瘩让她想吐。
为什么有的人总是那么活力四射,就像是身体里永远燃烧着一团火,有取之不尽的生命能量,而陶樱樱总感觉身体里是一座冰山,一运动就有一种随时要枯竭、散架的感觉呢?陶樱樱突然就感觉自己哪儿哪儿都不好了。
十天赶紧到头吧。这样她就不用为了逃避南慕美每天一下班就泡健身房。可是,时间像发生了变异似的,这十天,感觉与陶樱樱以往经历过的任何十天都不同。以往,十天一眨眼就过去了,她还没从繁忙的工作中醒过神来,它就不见了。现在,十天是一堆变异了的病毒,在运行中不断复制,怎么过都过不完。
算起来,这已经是南慕美不请自来的第七天了。昨天上午,陶樱樱上班去之后,南慕美就把老周喊了过来。这是老周第二次来了。两个人在家里从上午待到晚上十点多。陶樱樱自然是挨到健身房十点打烊才回家。当时,南慕美正开了很劲爆的音乐在与老周跳舞。对!又是跳舞。她像是中了舞妖的咒,总是在跳舞。陶樱樱每次打开门的那一刻,她都在跳。有时,房子里只有她一个人,她也是在跳,慢慢地跳。对于南慕美来说,她痴迷于时刻处于动态的生命体验,抑或是,她要避免让自己处于静态因而不得不去思考藏在身体里面的病,她不愿去想那些深邃的人生命题。可陶樱樱不知道南慕美的真实情况啊,她只知道南慕美太闹。
南慕美还想跟陶樱樱套近乎呢。就是昨天晚上,依依不舍地将老周送到停车场,回来之后,南慕美来到陶樱樱的房间,在床边坐下来,摆出了一副要跟陶樱樱谈心的样子。“樱樱!我们娘儿俩还没正儿八经聊过天呢,聊聊呗!”陶樱樱作息很有规律,看看表,已经十一点了,正是她的入睡时间。“太晚了!改天吧。”南慕美沉默,不死心。陶樱樱不好驱赶她,便翻了个身,背朝着她。“你出去的时候,记得给我把灯关掉。”南慕美讪笑了一下:“樱樱!妈妈想知道这些年你是怎么过来的。”陶樱樱不作声。南慕美叹了口气:“你不想跟我讲你的事情,我跟你讲讲我的事情好吗?”陶樱樱抽搐般将被子捞到头顶:“我真的要睡觉了。”
不是陶樱樱不想了解南慕美这些年的经历。她非常想了解,一五一十仔仔细细地了解,每一個细节都不放过的那种了解。但陶樱樱必须遏制住对南慕美的好奇。她需要在她与南慕美之间建一道墙,一道高到望不到顶的墙,密不透风的墙。拒绝了解南慕美,是确保这道墙牢不可破的最好办法。
有什么必要彼此了解?过了这十天,她们不再同居一室,陶樱樱将重新回到不把南慕美当成一个实体存在的时光,一切将回到南慕美突然出现之前的那些时光,那些陶樱樱依靠自己的努力将自己修复得越来越好的时光。结局清清楚楚就摆在那儿,多说一句,都是有百害而无一益。
更何况,陶樱樱早就习惯了与孤独相处,甚至常常有意识地主动沉浸到深海般的孤独里,在那种时候,连孙萌城都无法进入她的内心,更何况伤过陶樱樱的南慕美呢。
孙萌城辅助陶樱樱练了一会儿,就去忙他的事情去了。陶樱樱自行练了不到五分钟,就感到无趣,便去了更衣室。看看时间,才八点半,离健身房打烊还有一个半小时。离她上床的时间还早,现在回去不正给了南慕美与她交心的机会?怎么办?陶樱樱决定先去桑拿房泡半个小时再说。
桑拿房的气息是最对立于运动的,似乎也最适合陶樱樱这种气质的人。陶樱樱居然在里面睡着了。一看时间,转眼就是半小时。那里面到底不适合睡觉,醒来的陶樱樱感觉晕乎乎的,再也无法在里面待下去。便出了桑拿房,慢慢地去淋浴区冲了个澡。再回到更衣室,已接近九点半了。
差不多可以走了,陶樱樱想。她慢慢地穿好衣服,将运动装备在专柜里锁好,这才离开更衣室。这时,她才想到看手机。有一个未接电话,是孙萌城的。还有他发来的一条微信语音:“你走了吗?”陶樱樱便向孙萌城他们的办公室走去。来到门外,陶樱樱听到里面传来嬉戏的声音。“怪不得你今天上午练了腿,原来晚上有约会啊。”这是邱教练在说话。陶樱樱透过开了一条缝的门往里看。里面除了邱教练,还有孙萌城和另外一个教练。陶樱樱正在想,邱教练这是在说谁呢,另外那个教练“嘻嘻”笑起来。“孙经理最近天天练腿哦!”“看来孙经理最近天天有约会啊。不对啊,陶姐平常不来,这几天却天天晚上来,感觉她在监视你啊。怎么她越监视,你却越有机会泡妞了呢?悖论啊。”邱教练的这番话让陶樱樱心里一“咯噔”。这番话背后隐藏的信息,让陶樱樱蒙住了:孙萌城不但真的背着她有别的女人,而且有向同事公布泡妞行为的癖好!就听孙萌城哈哈一笑:“也不知道她最近几天怎么了,不要求去我那儿住,也不要求我去她那儿住。那我这几天晚上就都有空啦,当然要好好利用一下。”一种莫名的悲哀袭击了陶樱樱。她与孙萌城到底是一种什么关系?这个一贯答案明确的问题,此刻,陶樱樱找不到答案了。忽想起,似乎有好长时间了,她与孙萌城住在一起的有限的几次,都是她主动要求的。南慕美来的这几天,她本该去跟孙萌城住,却出于某种她自己都说不清的原因,总是想与南慕美住在一起。这时,又传出孙萌城的声音:“陶樱樱这个人吧,你们是知道的。整天阴阴的,还老想着以前那些个事。”陶樱樱这一次简直是给震到了。
听孙萌城的语气,他把她什么事都跟同事们说了?他还跟多少人说了她的事?他把她的事情、他与她之间的事情,与全世界共享了吗?陶樱樱有种在万众瞩目中裸奔的感觉。这种感觉在她的少女时期有,后来就没有了。特别是近十来年,随着旧城改造,人口迁移,如今住在这一带的,根本没有人知道陶樱樱的过去。现在的孙萌城总在向别人泄露她的过去吗?泄露了多少?跟多少人泄露了?陶樱樱越想越恐惧,那种被迫裸奔的感觉,与被强奸,似乎没什么太大的区别。
“她吧!人是好人,”只听孙萌城说,“所以,我是要跟她过一辈子的。我正打算找个机会向她求婚呢。她也老大不小了,我比她还大两岁。只不过吧,她真的太没活力了,整天死气沉沉的,一点精神劲都没有,说难听点,叫她说句俏皮话,她都得使出吃奶的力气。只跟她一个人好,我大概会憋死吧。”陶樱樱有种要窒息的感觉。她张开两只手掌,交叠着用力摁在胸上。但她还是感到虚弱。她连忙伸出一只手,扶住墙壁。她大概是弄出了一点声音,里面的三个人同时转过头,看到了门缝外的她。“你怎么了?”孙萌城担心地跑出来,扶住她。“我还以为你回去了。要紧吗?是练坏了吗?要不,以后就不练了吧?”陶樱樱动作理智但坚定地推开他。她扶着墙壁,低头片刻,等自己气息变匀。然后,她仰起脸来,强行让自己面带微笑:“谢谢你这些年来包容我。”说罢,她强忍着眼泪跑开了。
九
陶樱樱开车经过熙泰榕幸,没有进去,将车驶入了邻近一个楼盘外的街路。过了这个楼盘,她拐了个弯,又来到了另一个楼盘。后来,她又开到了熙泰榕幸。这回还是没有进小区,又沿着先前的路开了一圈。她就这样围着这个新兴的住宅群转圈,转了一圈又一圈。孙萌城始终开着他的车跟在她的车后,保持几十米的距离。他们绕跑过的地方,无疑都是原先厂子所在的区域。这么一来,他们一前一后绕着圈默默地开车,就不像是冷战的一种方式,而像是在享受回到过去的乐趣了。
终于,陶樱樱把车停在了这片区域东侧临河的街路边。孙萌城跟着在后面把车停下。陶樱樱没有下来,就在车里待着。孙萌城也没下来。过了一会儿,陶樱樱的微信响了。“兜完了吗?”陶樱樱打开这条语音,平静地听着。“兜完了的话,回去吧。今晚去你那儿住,怎么样?”孙萌城的另一条语音又发过来了。陶樱樱一动不动地坐着。孙萌城明明知道她是因为听到了他与同事的对话而生气,却根本不打算给她一番必要的解释,还用这种哄小孩的语气跟她说话,她觉得可笑。
孙萌城与同事们共享本不该拿出去说的事情,让陶樱樱第一次认识到他原来是那么幼稚的一个人。可悲的是,认识他十八年来,他在她面前一直扮演的是一个成熟、老到的如父如兄的角色。这种延续了那么多年的错位,颠覆了她对他俩这段感情的认识。他们之间,真的是爱情吗?
陶樱樱没有经历过别的爱情,在这方面,她与南慕美是两极。孙萌城是她到现在为止唯一的恋人。恋爱经历的贫乏,让她无法给这个问题答案。陶樱樱迷惑了。这种迷惑在她心里出现后,逐渐扩大,竟至让她不知道接下来的人生该何去何从了。如果是情场高手南慕美,她会如何应对当下的情况呢?陶樱樱心里居然冒出这样一个念头。
孙萌城在后面摁了一下喇叭。他失去耐心了?陶樱樱有点戚戚地想。过了一会儿,孙萌城下车,来到陶樱樱的车外。他就站在那儿,用不轻不重的力度敲了敲车窗,说了句什么。陶樱樱没有把车窗摇下。孙萌城在外面等了一会儿,见陶樱樱还是坐在里面无动于衷,转身就走。一分钟后,端坐在车内目不斜视的陶樱樱听到了后面车子发动的声音。
陶樱樱闭上眼睛。许久之后,她睁开眼,回头望去。她的车尾后,只剩下空寂的街路。
“分手吧!”陶樱樱给孙萌城发了条语音。过了应该很久,陶樱樱都已经趴在方向盘上睡着了,孙萌城才回过来一段文字:其实就是男人之间的吹牛皮,吹牛皮而已,那些都不是真的。
陶樱樱呆呆地看着这条短信,有点错愕,感觉自己更加气愤了。
但陶樱樱很快就平静了下来。她快速在手机里输了两个字:分手。又快速地点了发送键。
并没有过多久,孙萌城的回复来了:我再也受不了你的冷暴力了。分手是最佳选择。陶樱樱定定地看着这条微信,等孙萌城再发。却再也没有。
在如同煎熬的等待中,陶樱樱想到:她的确是有心理问题的。那些问题,到底是南慕美给予的,还是恰恰相反,因為南慕美给她带来的伤害,让她可以把她所有的问题都归咎于南慕美,据此,她的心理隐疾得以自由自在地野蛮生长了呢?陶樱樱不可能经历南慕美不是她母亲的生活,这个复杂的问题永远没有答案。
回到家中,已是凌晨三点。陶樱樱想等等再睡。内心里,她还是希望孙萌城再发微信过来的。反正明天周六不上班,就算等到天亮,也无所谓吧。陶樱樱等了一会儿,没等到。这时她想到,已经是第八天了,再过两天,南慕美就要践行她们的约定搬离。陶樱樱产生了一种想去看看南慕美的冲动。
这种冲动是危险的,似乎说明什么。她难道对南慕美还有不舍吗?不!她跟南慕美已毫无感情,对她有一点点依依不舍的念头,都是可耻、愚蠢的。陶樱樱扯了扯头发,用力、快速地把头摇晃了几下,想迫使自己不去想旁边卧室的南慕美。居然做不到。南慕美的即将离去,让陶樱樱想到了过去二十一年来南慕美的漫长失踪。它如同一个黑洞,深邃而辽阔,一旦陶樱樱被它吸附进去,便立即有种没着没落的感觉。现在,南慕美即将到来的离去所带来的未知长度的新的消失,在陶樱樱的想象中,是如出一辙的另一个黑洞,同样让陶樱樱心慌。毫无疑问,她惧怕这个新的黑洞诞生。
那么就是说,她很排斥这种分离?陶樱樱被自己的推想吓到。她不要排斥与南慕美即将到来的分离,她要期待这新的分离!她告诫自己。但是没有用,越告诫,越心慌。陶樱樱乱了阵脚。她感到,一股不可控的力量,要把她拽到主卧里去,拽到正沉睡的南慕美身边,让她想要唤她起来,好好看她几眼,听她回忆她这二十一年。这种不可控的力量,让陶樱樱痛苦。怎么办怎么办?
陶樱樱想把她的猫抱在怀里。与她相伴十五年后,它在某种程度上成了她最可靠的伴侣。很多时候,只要拥它入怀,她就可以平静下来。猫呢?陶樱樱忽地意识到,今天回来后,一直没见它。往日,她一回来它马上会过来,蹭她,拥抱她的脚,黏着她。它还习惯了睡在她枕头边。如果某天不让它跟她睡,把它关在门外,它就在门外刨一晚上的门,直到放它进来为止。
陶樱樱把房子的角角落落都找遍了,就是不见她的猫。她最后才去南慕美的卧室找。在确证这房间里也找不到她的猫后,她有些崩溃。是猫的消失,给了她崩溃的更好理由。“樱樱!你在找什么?”南慕美被陶樱樱的声音弄醒了。“你看到猫了吗?”陶樱樱焦急地问。南慕美明显愣了片刻后,坐了起来:“就一只猫而已,樱樱你那么急干什么呀?”南慕美这话太让陶樱樱愤懑。一只猫而已?陶樱樱在心里对南慕美叱道:你知道我跟这只猫的感情,远远超过我对你的感情吗?
陶樱樱与这只猫的感情,超过她与孙萌城和她的父亲陶邑勇之外的任何人类的感情。陶樱樱十六岁的时候,继母看她不习惯,每天找她的茬,是孙萌城送的这只猫,让她每晚有倾诉对象。就是陶樱樱的继母,也喜欢这只猫,因为猫的存在,对陶樱樱少发了多少脾气。后来陶樱樱去外地读大学,把猫也带上了。她把它养在宿舍里,使它成为全宿舍女生的心肝宝贝。后来宿管来找她谈话,不让她在宿舍里养猫。为了能跟它在一起,陶樱樱在学校外跟一个家境好的女生合租房子住。因这笔额外的租金支出,她去外面兼职。大学毕业后,她又带着它回到这座城市。她走上工作岗位,换工作,遇到过各种开心、不开心的事,各种奇怪、不奇怪的人,每一天,回到家中,她都会给它讲这些人与事。它总是忠诚地待在她身边,她愿意说多久,它就偎在她身边多久。这只猫,是她活在这个世上的最大见证。它见证了她从少女时代到日近中年时所有的悲欢、成败、得失,它就是她的宝贝。而南慕美,这个多年来与陶樱樱疏离到几近陌生的人,居然跟陶樱樱说“一只猫而已”,简直混账透顶。
但是陶樱樱不想跟南慕美说这些。她需要让那道“墙”牢固地竖在那儿。
陶樱樱扭头离开南慕美的卧室,又出去找她的猫。之前找过的地方,再找一遍,还是没有。陶樱樱感觉要疯掉。从来没有过今天这样的感觉。找不到猫的陶樱樱终于在黑暗的客厅坐了下来。窗户上的纱窗都是关着的,整个房子对猫来说就是密封的,它是怎么消失的呢?陶樱樱忽地心里一凛。南慕美开门关门的时候,它蹿出去了?这时,南慕美关心地走了出来。陶樱樱便厉声把心里的疑问说了出来。南慕美却摇头。不知道这摇头代表的是什么意思。是想说她今天压根儿就没出门?是想说她每次出门的时候会很小心提防猫溜出去?“你到底什么意思?”陶樱樱失声问道。“樱樱!你那么在意这只猫吗?从来没有见过一个人,这么在意一只猫。”南慕美答非所问。陶樱樱心里涌起一个可怕的念头:不是南慕美开门的时候不小心把猫放跑了,是她故意放跑了猫。难道没有这个可能?当然有。不!是事实本该如此。不是吗?南慕美本来就不喜欢猫,本来就不理解陶樱樱对一只猫的感情可以超过人类,南慕美本来就是个不走寻常路的人,这样的人,什么事都干得出来。“是你,你把我的猫丢了是不是?”陶樱樱眼睛里面要喷出火来。南慕美走开去,打开灯。灯光一亮,南慕美被陶樱樱的目光吓到了。“你快说啊!”陶樱樱呵斥。南慕美盯住陶樱樱看了一会儿,用试探的语气问:“樱樱!是不是如果我说,我把猫送人了,你会……把我赶走?”“那是毫无疑问的。”陶樱樱不容置疑地说。南慕美居然很吃惊,她呆呆地看着陶樱樱:“樱樱!我没想到你会这么说。我知道你已经对我没有感情,但我完全没有想到在你心里,我连一只猫都不如。”陶樱樱想告诉她,她说的是事实。这有什么不好理解的?但她不想再跟她做无聊、无谓、无趣的争辩,她只想赶紧找到她的猫。“你把它送给谁了?”陶樱樱都要哭了。但她忍住了。
那道“墙”!它必须牢固。她不能在南慕美面前流泪。“我懂了!”南慕美阴沉着脸站起来,往她的卧室走去:“明天我把它抱回来。”“你真的把它送人了?”陶樱樱盯着南慕美的背影喝问。南慕美不回答,径直去了卧室。陶樱樱大步追到卧室里,冲着南慕美的背影,大声问:“告诉我,你是不是真的把它送人了?”南慕美转过身来,耸耸肩,板着脸说:“樱樱!你小题大做了。不管怎么说,你因为一只猫对自己的母亲大发雷霆,很不可思议。”陶樱樱一字一顿地说:“明天,天一亮,你就带我去接猫。接完回来后,请你从我的房子里消失。”南慕美冷冷地看着陶樱樱,也一字一顿地说:“陶小姐!照你说的办。”陶樱樱针锋相对地说:“南女士!你得说话算数。”
十
南慕美一个人走在路上。她一直埋着头,走得很慢。一大早,陶樱樱就吵着让她带路,她要开车去接猫。南慕美嘴上答应,却在陶樱樱进房间穿衣服的时候快速跑出来了。陶樱樱不停地拨打她的电话,她就是不接。我在她眼里,连一只猫都不如啊。南慕美心里一直响着这样一个声音。这个声音如此凄厉,使南慕美在这春末的时光里感受到阵阵寒意。再怎么样,也不能认为我连一只猫都不如啊。南慕美是多么骄傲的一个人,如何能接受这样的一个事实?她有些悲伤。这孩子到底得有多恨我,才会因为一只猫要赶跑我?南慕美想。她一个人走了很久。
昨天下午,南慕美正一边梳妆打扮,一边等老周过来接她出去玩,猫悄悄来到她脚边,抱住她的脚发嗲,南慕美真的不喜欢猫,一脚踹了过去,猫飞快地蹿离,然而一个指甲勾住了南慕美的丝袜,一下子把丝袜弄破了。就在这时,老周的电话来了。“美美!我到你楼下了,你下楼吧。”南慕美一想到还得重新去换丝袜,心里有气。这猫却对它惹下的祸浑然不觉,又来谄媚南慕美了。南慕美呵斥它走開,它偏不走,继续谄媚。老周的电话又来了:“快点哈宝贝!车子在路边停久了怕交警过来贴罚单。”情急中南慕美心生一计:把它关在卫生间,它就烦不到她了。她太急了,关门的时候将追过来的猫的一只脚卡到了。
现在南慕美停止了漫无目的地走动,在路边站定,开始拨宠物医院的电话。昨天后来,南慕美让老周用车把猫送到了离熙泰榕幸最近的这家宠物医院。看了一下,猫没什么大碍。猫多灵敏啊,在即将被门卡到脚的瞬间,它们总有能力让门最多只卡到一只脚趾。南慕美当时却是吓坏了的。看到猫突然变得一瘸一拐,她立即想到了陶樱樱看它时充满爱意的眼神。樱樱会骂死我的!这么一想,她无论如何都要把猫送到医院检查检查。
虽然基本查明了猫没有受伤,但这种医院肯定是希望客户多花钱的,便鼓动南慕美和老周给猫做个全身体检。也许是为了取悦陶樱樱,南慕美来者不拒,医院让干什么就干什么。这时天色已晚,检查却还没做完,南慕美看老周有点待不住,过意不去。医院里的人便建议南慕美让猫在这儿寄住一晚。南慕美觉得这个主意甚好。结账离开时,医院登记猫的信息,发现电脑里有它的信息。无疑,因为这家医院离熙泰榕幸最近,陶樱樱带它光顾过这儿。
南慕美现在要打电话给宠物医院,请他们打陶樱樱的电话,喊陶樱樱过去接猫。南慕美打完这个电话,看到路边有一张石凳,便坐过去梳理自己的心绪。为什么昨晚陶樱樱大发雷霆的时候,不当场向她解释清楚呢?又为什么今天她要设法摆脱陶樱樱独自跑到这陌生的街路上来?南慕美想了许久,并不能给自己一个明确的答案。
南慕美可能自己也不清楚:是骄傲让她不想解释,是骄傲让她在得知自己不如一只猫后备感受伤因而萌生了不辞而别的念头。骄傲的人,往往对自己的骄傲是不自知的。是的,南慕美现在设法摆脱陶樱樱,是因为她想再次从陶樱樱的生活里消失。就像当年她突然决定让自己从这个城市消失那样。真是难以理解,过去了二十一年,南慕美依然是那个用消失来解决问题的女人。这种方式,到底有多幼稚,她自己很清楚。清楚归清楚,南慕美身体里始终升腾着一团火,要把她推向这个幼稚的决定,任她如何挣扎,都只能臣服于这团火的威力。
为了让这次消失跟多年前那次消失一样彻底、干脆,她需要做点什么。当然要做点什么啊,她的行李箱还在陶樱樱房子里呢,那里面别的也许不重要,药是重要的。她不会自己回去拿的,叫老周帮她去拿吧。南慕美拨通老周的电话。“老周!能帮我个忙吗?”“别这么客气。你叫我干什么我都万死不辞。”老周的男高音因为沾染了喜悦,变成了花腔男高音。看来南慕美在一部分男人那儿,还是很有市场的。“不需要你为我死!死多可怕啊。”南慕美郁郁地说。走神了片刻,她把她希望老周帮她做的事说了出来,老周欣然同意。南慕美又吩咐道:“你不要跟我女儿说我联系过你。她要是问你我在哪儿,你要说不知道。”老周不解地问:“为什么?”南慕美答非所问:“唉!她也不会跟你打听我的……”
他们约了一个地方,老周帮南慕美取回箱子后,在那个地方见面。那是离南慕美有五十米远的一家咖啡厅。南慕美挂了老周的电话,就向咖啡厅走去。真的就这么又从陶樱樱生活中消失吗?在咖啡厅坐下后,南慕美戚戚地追问自己。“这么走了,那这几天蓄意与她同居,试图寻找与她恢复感情的机会,不是前功尽弃了吗?”
南慕美很快放弃了这样的自我追问。她从来不是个纠结的人,那不符合她的个性。她只要听从当下心里那团火的指挥就行。那团火,指她打哪儿,她就往哪儿打。
喝了一杯咖啡,老周就赶过来了。“你这是要去哪儿?”一在南慕美面前坐下,老周就紧张地问。“去你那儿啊!”南慕美迅速回答老周。说完紧盯着他。她不想错过老周听到这句话后任何一个细微的反应。之前,她听老周说过,虽然他独住,但儿子、儿媳经常到他住处来吃饭。“我很在乎他们的。”老周如是说。南慕美不希望发生在老华侨和她之间的事再发生一次。老周一点都没犹豫,脸上写满了兴奋:“那我俩还坐在这儿干什么呀?家里不是更舒服吗?走!”快速喊来服务员结完账,他拉起南慕美就走。
这真的挺意外的。在车上,南慕美偷眼打量老周,心里被幸福感充盈着。然而,这幸福感里,也夹杂着忧虑。南慕美想,如果老周知道她不像她外表所展示的那样美丽和健康,如果他知道了她的病,这非一般的病,还会这样对她吗?
即便她是个过度自信的女人,在这个问题上,她的答案依然不敢肯定。
南慕美忽地流下泪来。老周侧脸看了她一下,将车停下来,紧张地问她:“你怎么啦?没事儿吧?”南慕美赶紧擦掉泪,向老周嫣然一笑:“我高兴呀!你对我这么好!”“你好像有什么别的心事?”老周比先前的老单要敏感。南慕美瞥了眼老周,心里有股冲动,要立即坦白她的病。到底还是压制了这冲动。
十一
陶樱樱脖子上戴着那条玫瑰金项链,拎着猫包从宠物医院出来。这已经是南慕美离去一年之后了。那次全身体检,给猫查出诸多问题。不过还好,就是些老年病,严重的病是没有的。陶樱樱很怕有一天它突然离她而去,隔一段时间就会带它到医院去看看。这一天,显然随时可能到来。
今天,陶樱樱的父亲陶邑勇要到陶樱樱这儿来。陶樱樱上大学后就没和陶邑勇及继母他们住一起了,尽管他们现在的住处,离熙泰榕幸也就只有两公里。陶邑勇跟后来的妻子生了个儿子,这儿子怪有出息的。这样一来,事业中规中矩的陶樱樱就显得没出息了。没出息,在陶邑勇眼里脾气还怪的陶樱樱,便越来越不讨陶邑勇喜欢。所以,一般情况下,他很少来找陶樱樱。陶樱樱习惯了孤独,当然也不会去他那儿。但有一个情况,陶邑勇一定会到陶樱樱这儿来。这个情况就是,陶邑勇哪天被妻子骂得再也受不了了。他在妻子那儿,不知从哪年开始变成了一个受气包。
陶邑勇到的时候,是傍晚。三伏天,陶邑勇脖子上长了一小片汗斑。他坐在餐桌上,一边喝酒一边啃陶樱樱给他打包回来的串串,啃得嘴角全是油,他卻完全感觉不到。那块汗斑,在陶樱樱眼前晃来晃去。陶樱樱想起十岁之前的那几个她有记忆的夏天,那时,陶邑勇也像现在这样穿着背心,在厂里分给他们的宿舍前喝着酒吃着串串。夕阳从屋顶上照过来,罩住他整个人,他脖子上的汗斑更显难看。南慕美这时就会让陶樱樱拿块湿毛巾过来,让陶邑勇搭在脖子上。她实在看不得陶邑勇的汗斑。如今,陶樱樱想起这样的往事,居然觉得有种朦胧的美好。
令陶樱樱吃惊的是,她居然也去卫生间,拿了块毛巾出来。等她站到陶邑勇身后,要将毛巾搭到他脖子上时,她才意识到自己要干什么。“你站着干什么?”陶邑勇回头不解地看着陶樱樱。陶樱樱慌了起来,将毛巾塞到陶邑勇手上:“你看看你的嘴,一嘴的油。”说完这句话,陶樱樱发觉自己是在模仿多年前南慕美的语气。她更加慌了。“你到底怎么了?”陶邑勇一边用毛巾擦嘴,一边探询地看着走到他对面重新坐下的陶樱樱。陶樱樱这个时候才意识到,那毛巾是她平时用来擦脚的。“对不起!对不起!”陶樱樱抢走毛巾搭回到卫生间。陶邑勇感觉今天的陶樱樱特别莫名其妙。
陶邑勇后来说起南慕美来了。他每次来,都会说南慕美的。陶樱樱始终坚信,陶邑勇此生唯一爱过的女人是南慕美,哪怕他的生活里所有知道他故事的人都视南慕美为妖孽,他也只爱过她。后来的妻子,只是他需要一个妻子罢了。现在陶樱樱看着埋头专心吃着的陶邑勇,陶樱樱想,要不要把南慕美一年前在她这儿住过的事情,告诉陶邑勇呢?此前几次,陶邑勇来,她也像今天这样暗自琢磨过,末了,还是决定不告诉。今天,她想来想去,也还是决定不告诉陶邑勇。
陶樱樱似乎能感到自己有种私心:她想把南慕美的这次来了又走,当成她与南慕美之间的秘密。一个除了她和南慕美,不会有第二个亲人知道的秘密。这样,她就会得到一种奇怪的感觉:她和南慕美之间不仅仅是母女关系。会超越这种关系。那是种什么关系呢?陶樱樱也想不明白。也许,是一团熊熊燃烧的火与一堆灰烬的关系吧。南慕美当然是前者,她陶樱樱是后者。反正,南慕美也是不想陶邑勇知道她回来过的,这一点,毫无疑问。所以,陶樱樱愿意安享这种隐瞒所带来的隐秘体验。
陶樱樱送陶邑勇到小区门口打车。他们刚出小区门站在路边,对面那家微型咖啡店里,有个女人立即抬起头来,遥遥地向这边打量。尽管有一定距离,亚健康样子的陶樱樱和苍老的陶邑勇在这个女人眼里仍一目了然。不到两分钟,车就开了,陶邑勇上车,陶樱樱进了小区。咖啡店里的这个女人又坐了几分钟,才起身去吧台埋单。她今天的任务完成了。这一年多来,她偷偷跑到这儿来过多次,为的是能与陶樱樱远远地偶遇。
加上今天这一次,南慕美匆匆与陶樱樱“偶遇”过三次。不过,今天成果最大,不但“偶遇”了陶樱樱,还竟然偶遇了陶邑勇。
南慕美跟去年春末的时候很不一样,现在的她脸色惨白,目光无神。加上没有化妆,看上去要比实际年龄老。她身上已经没有了原来那种热腾腾的气息。那种随时能把自己点燃,独属于她这类女人的气质,现在已经没有了。
南慕美走出去后,吧台后那名青春正好的女收银员赶紧向里面一个比她还年轻的男服务员招手:“跟你打赌,刚才那个女人一定做过化疗。你看她一副病态的样子。还有,大热天的,戴帽子……”
原刊责编朱传辉
【作者简介】王棵,生于江苏南通,从军二十载,现自由职业。在《十月》《人民文学》等刊发表小说二百余万字。曾获《小说选刊》2003—2006全国优秀小说奖、2006年度《解放军文艺》优秀作品奖、《十月》2007年度新锐人物奖、2018年度《北京文学》优秀作品奖等奖项。著有小说集《守礁关键词》、长篇小说《幸福打在头上》等九部及《王棵文集》(十一册)。担任编剧并已播出的电视剧有《龙潭双枪》和《突击再突击》。
分类:中篇小说 作者:王棵 期刊:《小说月报》2021年5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