抵达尼日尔首都尼亚美的那天晚上,是一个叫萨哈的尼日尔黑人来机场接我。因为天黑,我看不清他长得怎么样,面部有什么表情。从机场到宾馆,我和萨哈几乎没说什么话,他跟我想象中热情奔放、擅长胡侃的非洲人形象不太一样,一路上拘谨得略显尴尬。第二天,天还没有完全亮,萨哈便推开我的房门,将我从床上提起来,简单收拾一下便出发了。我无法弄明白我的房门为什么未经同意而被粗鲁地打开。这个时候我才发现,他的脸憨厚纯朴,身材中等,看上去很强壮。只是他的性子有点儿急,收拾东西,走楼梯,跨过路障,风风火火的,我的行李箱被扔进车里时我还来不及提醒他小心轻放。我有些不愉快,但不能怪他,因为我已经被告知,哪怕一路顺风,从尼亚美赶回津德尔中国援非医疗队驻地也要走完整个白天。总队领队反复叮嘱我们,一定不要走夜路。上个月,在卢旺达的一支中国援非医疗队就因为赶夜路出了车祸,虽然没有出现重大伤亡,但使馆一再强调:出门在外,安全第一。萨哈觉得他的责任十分重大,不仅要负责我的安全,还要保证车上的药品、食品一件不少地送达驻地。
“日落之前必须赶到。因为夜幕降临,魔鬼也跟着降临。”萨哈对我说。非洲人习惯日出而作,日落而息,不习惯走夜路。夜路不是给人行走的。看得出来,他是一个经验丰富、值得信赖的老司机。
我们迅速出发。
按原计划安排,我本应在尼亚美法语强化班培训半个月,下个月初才赶往津德尔接替援非满两年的老郭,但老郭突然病倒,被紧急送回尼亚美,抢救无效,前几天去世了。我和他的遗体在空中擦肩而过。老郭一走,津德尔地区医疗队就缺少拿手术刀的医生了,而那里等待做手术的病人排起了长队。我只好提前出发赶赴津德尔。
从市区出来,很快便走上了横跨尼日尔东西部全境的“铀矿之路”。此路全长有一千多公里,津德尔就在路的另一头。由于年久失修,路况很差,坑坑洼洼,像国内的乡村公路。车在路上走,像一艘驳船漂荡在风急浪高的海面上。我坐在副驾座上,双手牢牢抓住右侧顶上的扶手,时刻担心被抛出车窗之外。萨哈开车很专注,对我的狼狈和紧张熟视无睹,应该是习以为常了。我时不时提醒他“开慢一点儿”,但他把我的话当成了耳旁风。为了安全,我还是忍不住一次又一次地提醒他慢一点儿,但越是提醒,他开得越快,仿佛在故意跟我较劲。越往前走,越辽阔、越荒凉、越凋败。村落和车辆越来越少,天色越来越明亮。已是深秋,满眼萧瑟,举目苍茫。
萨哈给中国援非医疗队当司机有三年多了,在尼亚美就看得出来,他对中国医生的信任和爱戴发自肺腑,源自骨髓。他比我年长十几岁,总是用父亲一般的目光看我,让我有些不自在,但又觉得很有安全感。我对非洲大陆的了解仅限于书本和影视,对这里的一切很陌生,所以很忐忑,尤其是两个人行进在如此辽阔的大地上,前路迢迢,我心里更加惶恐。萨哈话不多,不愿意跟我闲聊,但对我偶尔提出的疑虑,他总给我满意的解答。有时候,他还忍不住纠正我的法语发音。我按他纠正的发音再练习三遍,他满意地转过脸来朝我露出厚肥的嘴唇保护下的洁白整齐的牙齿。
萨哈话多起来是因为进入了一个一望无际、渺无人烟的荒凉之地。
“薩赫勒大荒原。”萨哈说,“穿过去就是我们的驻地了。”
我想象中的萨赫勒荒原跟看到的完全不一样。它太辽阔、太平坦、太荒凉!不像新疆的戈壁滩,也不像内蒙古的大草原,这里简直看不到人类活动的痕迹。路边全是荒凉的灌木、荆棘和草甸,并朝着四周蔓延开去。一堆堆、一丛丛,像是一个又一个部落。每一棵树、每一只鸟、每一根草都仿佛相处了千年,早已经看腻了彼此,却又不得不互相为邻,紧挨着搀扶着度过漫长的岁月和亘古的孤独。开始时我对此等风景感觉很新鲜,甚至有些兴奋,仿佛处处有惊喜,但很快便审美疲劳。因为此景近处是,远处也是,比远处更远的地方还是,仿佛全世界都是,像懒惰而马虎的画家留下的巨型草图。画家来不及完成它,或压根儿不懂得如何完成它,便在被孤独折磨死之前赶紧逃之夭夭。路的前方偶尔有风刮起的黄土,黄土里偶尔有羊群和野牛乍现,以及空中盘旋的黑鹰和乌鸦。环顾四周,在荒野里只有我们这一辆车,渺小得像一只爬行的蚂蚁,此刻我觉得我们不应该闯进这个原始的寂静的世界。最让我绝望的是,无论头抬多高,也看不到路的尽头。毫无疑问,这是世界上最孤独的公路,从荒凉通往荒凉,从寂寞通往寂寞。
我问萨哈,穿过大荒原要多久。
“日落之前。”萨哈脸上的淡定让我惊讶。
何时才日落呀?这太阳似乎才刚刚升起,那么高迥无际的天空,太阳会落山吗?极目远眺,毫无尽头,山在哪里?
“山在我的心里。”萨哈说。
我刚想哂笑,萨哈突然肃然起来。
“老郭就是一座最高的山。”萨哈拍了拍方向盘,仿佛是刻意提醒我,不容我置疑。
怎么突然说到老郭了呢?
我故意对他隐瞒实情。“我不认识老郭,只知道他是天津市著名的外科医生,曾给非洲几位总统做过手术,医术很高明。”
“你怎么不认识老郭呢?”萨哈惊讶地质疑我,并朝我投来不满的目光。也许在萨哈的眼里,我只是乳臭未干的新手,他不相信我能取代老郭。
我说:“中国有很多跟老郭一样技术高超的医生。”
萨哈说:“我知道。但老郭不仅仅是一个医生……你竟然不认识老郭!”
因为我说我不认识老郭而惹萨哈不高兴了,因而又走了很长的路,他都不发一言。眼前令人忧伤的苍凉和不知道何时才走到尽头的绝望,让我也不想说话。
“我一共有过七个孩子。夭折了四个。”萨哈说。
不知道从什么时候、什么地方开始,萨哈突然开了口。他说“夭折了四个孩子”把我镇住了,我好久才反应过来,直了直身子:“怎么啦?怎么会这样呢?”
我知道,在疾病和饥荒的多重打击下,尼日尔的死亡率很高,尤其是儿童。在国内培训时,看纪录片或听期满回国的同事讲述得知,在瘟疫流行的尼日尔一些地区,人命如草芥,尸体随处可见,人走着走着倒地就再也爬不起来。
萨哈没有回答我的疑惑。或许他觉得我压根儿就不应该有这样的疑惑。因为在这里,死亡不分年龄,是一个常识。他又陷入了无边无际的沉思。
我想打破尴尬的沉默,刚要向萨哈打听一下老郭的故事,萨哈突然一个急刹车,我的头狠狠地碰到了车窗上。当我抬起头来,萨哈用手指了指车头前面,一条身材臃肿的蜥蜴正慢吞吞地摆着尾巴横穿公路,不慌不忙,霸道得像是大荒原的主人。我明白了,萨哈是给蜥蜴让路。
我感觉我的额头肿了。萨哈若无其事地说:“还好吧?”也不向我道歉什么的。我说:“有点儿晕。”但萨哈并不理会我,车子继续往前走,加快了速度,身后扬起的尘土遮住了公路。
“要不,我们聊聊老郭?”我说。
萨哈的脸上突然布满了悲伤,连皱纹的缝隙里都堆积着难过。好一会儿也不吭声,只是喉咙咳了咳,像是被什么卡住了。看到此等情景,我也不好再提老郭了。萨哈也没有了说话的兴趣,面包车像辽阔海面上的飞鱼跳跃着前进。我担心车子会散架,双手紧紧抓住车顶上的扶手。但萨哈的驾驶技术真不错,车子跃起落地都很平稳,没有左右摇晃得很厉害。我不再提醒他“开慢点儿”,因为我也希望他尽快带我走出这个寂寥的大荒原。
荒原越来越苍茫,阳光越来越刺眼。我看着干旱的土地,喉咙突然有冒烟的感觉。我拿起矿泉水吸了一大口,然后把头探出车窗,朝饱受干渴之苦的灌木、荆棘和草甸,以及那些可能隐匿其中的动物用力地喷洒过去,希望能滋润一下它们。
“你真是一个傻瓜!怪不得不认识老郭。”萨哈看了我一眼,摇头道。
“我后悔没有从国内带来足够多的水,否则我能把整个大荒原都浇灌一遍。”我说。
萨哈笑了,用力踩了油门。车像一叶扁舟跃过海面。
车子跳跃之间,我的肚子饿了。这个点儿,也是午饭时间,但萨哈没有停下来歇息片刻的意思。我可受不了饥饿,从挎包里掏出一包饼干。萨哈不吃我递给他的饼干,也不吃车上公家的食物,只吃自己随身携带的粟饼和水。我听说了,萨哈自尊心很强,从不贪小便宜,从不吃别人的口粮。他一边开车,一边啃了一半粟饼,喝了一小口水,算是午饭。剩下那半块粟饼,他不忍再啃,放回衣袋里。我不相信那么高大壮实的一个人吃那么点儿就饱了。我可不那么省,但在萨哈面前也不好意思吃得太奢侈,只吃了几块饼干和一瓶从北京带过来的八宝粥。饭后,我迅速有了睡意。尽管车子一路颠簸,我还是迷迷糊糊地睡着了。
不知道睡了多久。我是被萨哈又一个急刹车惊醒的。当我睁开眼睛时,看到车头前站着一个身材高瘦的黑人男人。他双手张开,拦住了车的去路。
我大吃一惊,以为碰到劫匪了。在尼亚美的时候已经被告知,近年来由于旱灾,尼日尔遭遇了大饥荒,疾病盛行,饿死、病死的人随处可见,人们求生的欲望超过了对法律和戒条的敬畏。有些地方并不太平,常有劫匪出没。去年法国一支医疗小分队在穿越萨赫勒荒原时便遭遇了悍匪,两个医生和一个司机被枪杀。我心里下意识地说了一声:完了!
萨哈倒很镇定,伸头出去,朝那个黑人质问说:“尼可,你要干吗?”
原来萨哈认识他。我悬起来的心顿时放了下来。
那个叫尼可的男人走过来跟萨哈哗哗啦啦地说:“我等你们两天了。三天前,有人看见你的车子往尼亚美走,我以为你昨天回来。如果今天等不到你,我会疯掉的。”
萨哈扭头对我解释说,一个熟人……郭医生给他的老祖母做过手术。
尼可朝我草草地瞧了一眼,对我说:“他是我爸。”
他指的是萨哈。我仔细一对比,他们还真有几分像。尼可虽然长得很高,脸也黑得成熟,但仔细一看也就十五六岁的样子。萨哈知道无法隐瞒,耸耸肩对我说:“是的,他是我儿子。”
此时的阳光已经变得很柔和,有了黄昏将近的意思了。
尼可穿着一件灰白相间的衬衣和一条白色的中裤,赤着的脚脏得黑乎乎的,是一张温顺老实的脸。
萨哈说:“祖母还好吗?”
尼可说:“情况很不好!本来她快要不行了,一听说郭医生得病,她又活過来了。”
萨哈说:“你告诉她,还早呢,不要急着上天堂。”
“祖母要去津德尔看郭医生。”尼可焦急地说,“郭医生是被魔鬼缠上了,祖母说要给他驱魔。”
萨哈说:“郭医生去了尼亚美……”
尼可说:“祖母说了,只要魔鬼还缠着郭医生,即使郭医生回到了中国,她也要去找到他。”
萨哈说:“没……没必要。”
尼可说:“祖母说了,她必须救郭医生。”
萨哈说:“郭医生能自己救自己。”
尼可说:“祖母说了……”
父子两人争执起来,各不相让。
我大声地劝了一声:“你们不要吵。”二人安静了一会儿。突然,尼可醒悟了似的,对父亲的话产生了疑虑:“郭医生不可能去尼亚美的,他不会丢下津德尔不管。祖母的心比眼睛更明亮,你骗不了祖母……”
萨哈无可奈何,对尼可吼了一声:“我没有骗她!魔鬼也没有死缠郭医生。什么事情也没有。你赶紧回家去。”
尼可偏不相信父亲,要把头伸进车里来看个究竟:“说不定郭医生就在车里面。”
萨哈一把推开他说:“车上什么也没有……”
其实车里堆满食品和药物。津德尔,乃至整个尼日尔都缺这些东西。在国内很平常的东西,在这里却十分稀缺,甚至比黄金还珍贵。萨哈对自己的儿子都如此警惕,不让他看到车里的东西。
“如果见不到郭医生,祖母是不会瞑目的。她只剩下最后一口气了。她要我等到郭医生。她说如果等不到郭医生,我就不必回村里了,让我跟着魔鬼走。”看样子,尼可固执起来比父亲萨哈更倔。
我知道,在非洲部落中,祖母和母亲的地位很高,她们的命令和遗言是不能违抗的。
萨哈转过身来把嘴巴凑近我的耳边,轻声而严肃地说:“不要告诉他郭医生已经去世了。”
我答应萨哈。尼可的目光越过萨哈落在我的脸上,他从我的帽子认出我的身份了:“你是中国医生?”
我向他点头致意。他向我露出纯真且谦卑的笑容。
也许因为我的原因,父子二人冷静下来,不再争执。萨哈的脸上露出了慈祥的神色。
“你回去告诉祖母,郭医生的病已经好了。没事了。过段日子他又会回来的。”萨哈对尼可说。貌似老实的萨哈说起谎来竟然一气呵成,毫无障碍。
“真的吗?”尼可盯着父亲的脸问。
“是真的。尼亚美的中国医生很厉害,把他的病治好了。”萨哈说,“世界上没有中国医生治不好的病。”
萨哈看了我一眼,希望我出语相助。为了打消尼可的顾虑,我挤出笑容对尼可说:“是真的。郭医生休息几天就回来。”
萨哈说:“缠在郭医生身上的魔鬼也松手了,放过了他……”
我附和说:“是真的。现在郭医生一天天好起来了。”
尼可很高兴,竟然手舞足蹈起来。萨哈突然变得有些悲伤,转过身来,不让尼可看到他的神色,朝着远方看了一眼,不经意地发出一声叹息。
“太好了,祖母可以放心了。”尼可兴奋地说。
尼可向后退了两步,让我们的车离开。萨哈说:“回去照顾好祖母!你就告诉她说,郭医生现在很好,他很快就回到津德尔。”
尼可频频点头,像孩子一样向我们挥手告别。我也向他挥手说再见。
萨哈重新出发,但刚走出十几米,他又停了下来,跳下车,往回跑。我也看到了,身后的尼可瘫倒在路边!
职业的直觉和惯性让我赶紧跳下车,向尼可直奔过去。
萨哈扶着尼可坐起来,问他:“怎么回事?”
“我饿。我感觉我快饿死了。”尼可说,“我在这里等你们两天两夜了。我以为天上会给我掉下一块粟饼,但连一滴露珠也没有。”
我摸了一下尼可的额頭,好烫啊,而且他的身子在颤抖,还在流鼻涕。
“他没有什么问题,只是饿了。”萨哈轻轻推开我,轻描淡写地说。
我返回车上,从我的挎包里取出一块黑麦面包、一罐上海产的炼乳,跑到尼可跟前,塞给他。尼可端详着炼乳,双手震颤了几下。
“喝吧,是好东西。”我催促尼可。至少它能迅速补充能量。
但萨哈阻止了尼可打开炼乳,从自己的衣袋里掏出半块粟饼,正是午饭吃剩的那半块,送到尼可的嘴里。
尼可狼吞虎咽把粟饼吃完,喝了我递给他的半瓶水,很快便恢复过来,脸上慢慢绽放出生命的光彩,像一根快要枯死的草被甘露唤醒。
萨哈从尼可手里夺回我塞给他的炼乳和黑麦面包,还给我。
“你不能送他任何东西。”萨哈说,“因为对其他人不公平。”
什么叫公平?人都快饿死了,公平还那么重要吗?
“真主对每个人都是公平的。我们不能去破坏真主的旨意。”萨哈好像在给我普及常识。
我尊重常识。但尼可盯着我手里的炼乳,眼睛里充满了强烈的渴望,“能送给我吗?”尼可羞怯地问我。
他怕我拒绝,赶紧补充说:“我想让祖母尝尝。我发誓,她一辈子也没见过这东西。我不会动它,我只给她尝。”
不顾萨哈严肃的反对,我答应尼可说,可以。
尼可似乎一下子恢复了力量,从萨哈怀里站起来,举着炼乳,向我表示感谢。
萨哈看到我态度坚决,也不作声,愧疚地闭上了嘴。尼可双手把炼乳紧紧地抱在胸前,生怕父亲把它抢回去还给我。
我和萨哈要走了。尼可突然有点儿舍不得,走近我拉住我的手,看了他父亲一眼,胆怯而害羞地对我说:“我……我想跟你去津德尔……”
萨哈忍无可忍了,突然恼羞成怒,一把打掉尼可拉着我的手,厉声地命令他:“你还想干什么?回家去!”
萨哈威严和凶狠起来连我都胆寒。
尼可诺诺地退回去,眼神里忽然塞满了绝望的神色。
我惊愕地看着不近人情的萨哈,有点儿意外,而且很尴尬。这让我想起了小时候父亲对我的样子。
萨哈推着我回到车上,继续前行。
为了把刚才耽误的时间抢回来,他把车开到了最快。
前面是一片绵延数十里的灌木黄叶,使世界变得金黄。我相信这是大荒原为了取悦我而变换的风景。当然,它也让萨哈的怒火迅速平息下去了。
也许为了缓解刚才的尴尬,萨哈把车速放慢下来,主动跟我聊老郭。
去年,郭医生,也就是老郭,给尼可祖母做过摘除白内障的手术,使她瞎了十五年的眼睛重见光明。你不知道,尼可祖母看见了亲人和草木的模样可高兴了,一连好几天都像小孩子一样又喊又叫,还像一只野鹿在荒原上撒欢儿。去年,我的两个儿子患脑膜炎,都快死了,也是老郭治好的。尼可祖母对老郭感恩戴德,视他为儿子。上个月,她就是沿着这条公路,一个人走了十二天。鬼才知道,她是怎样在这条公路上度过十二个日夜。当她突然出现在津德尔中国医疗队驻地时,衣衫不整、蓬头垢面的她,像一株干渴的树,让大家大吃一惊。我也吃惊不小,甚至还有点儿生气。我斥责她,你跑来这里干什么?你是怎样来到这里的……她是赤脚走路来的。靠吃野果和露珠走过了漫漫长路——穿越大荒原,路上差点儿被饿狼和野狗吃了。她是要去见老郭的。她说,十二天前的夜里她做了一个梦,梦见老郭被七只萨赫勒荒原恶魔缠住了,她看到老郭很难受、很危险,惊醒过来,从床上翻身下地,二话不说,谁也没有告诉,马上推开门,乘着星光和月色就出发了。她是来解救自己的儿子老郭的。在我们这里,萨赫勒荒原是恶魔,专门对人世间最好的人下手,死缠烂打,比毒蛇还恶毒,比鬣狗还可恨。尼可祖母要带老郭回我们的村子里做一场法事,替他驱魔。每个月的某一天,先人的魂灵都聚集在村子里,她要借助先人魂灵的力量才能将老郭身上的恶魔驱散。那时候老郭的身体没有什么问题,只是经常超负荷工作有点儿疲倦而已。而且,你们中国人不信邪,不把老太太的话当回事,都劝她不要胡思乱想。
“我能看见它们。它们像毒蛇一样折腾郭医生。”老太太固执地说,“我是萨赫勒荒原活得最长的人,它们也不害怕我。过去我在黑暗里活了十五年,它们不害怕我。现在我的眼睛看得见了,它们终于害怕了。但仅靠我一个人的力量赶不跑它们。先人的魂灵比活人固执,不愿意到津德尔……”
老郭不相信这些乱七八糟的东西,况且,他哪有时间去做无聊的事情?他太忙了。任凭老太太怎么说,他都无动于衷,坚决不肯跟老太太走。排队等他做手术的人都责备老太太,嫌她干扰了老郭工作。老太太蹲在手术室门外哭,哭得很伤心。老郭安慰她说:“我没事,身体好得很,你不要把眼睛哭瞎了,瞎了便看不见那些恶魔了,它们就不怕你了。”
老太太听老郭劝,不哭了。她知道劝不动老郭,央求我把老郭送到她的村子里去。
“你是我的儿子,郭医生也是我的儿子。我们的先人围着火堆坐着等他。再不去他们就要散了。”老太太对我说。
我对她说:“你看看,那么多病人要医治,郭医生哪儿走得开呀?”
“忙也得顾性命呀!荒原上的野兽还想方设法活下去呢。”老太太怒对我说。
老太太在驻地纠缠了大半天,大家都有些不耐烦了。我劝她离开,不要耽误大家工作。她不听我的,还要我把老郭强行“抢走”。我们僵持着。我快要跟她吵起来了。老太太比母牛还要固执,一辈子都是这样。那时候,我宁愿她的眼睛没有被治好,那样就不会打扰老郭他们了。
“我也不知道母亲什么时候离开驻地的。”萨哈说,“回去后便病倒了。尼可说她快不行了。”
我听说了,中国援非医疗队工作量很大,经常超负荷工作,生活环境恶劣,营养跟不上,常常有累倒在岗位上的,更大的危险来自疾病的侵袭。非洲有各种传染病,一不小心便会感染上,这给中国医护人员带来很大的威胁。萨哈说,老太太离开驻地后不久,老郭便出事了。那些天他每天都要做两三台手术,经常連续工作七八个小时,本来他身体就比较瘦弱,终于扛不住了。那天给一个病人做完手术后,他突然昏倒在手术台前……
太阳早已经开始西斜,我看见地平线上的霞光了。但我的视线模糊不清,因为泪水不知道什么时候溢了出来。
萨哈突然把车停了下来,质问我:“你认识老郭,对不对?如果你不说实话,我就把你扔在这里喂狼。”
我怔怔地看着萨哈。他是认真的。
我只好说:“他是我的博士导师。”
“你为什么要对我隐瞒?”萨哈说。
“老郭也对你们隐瞒了实情。他有心脏病,医学上比较罕见的心脏病,很危险,一般仪器检查不出来。除了他自己,这个秘密只有我知道,他要我替他隐瞒。他说哪怕他死了,也要替他隐瞒。”我说的都是实话,“两年前,本来是我来这里的,但老郭跟我抢。他说他一定要去援非,这是他最大的心愿。”
我哭了。老郭是我的恩师。平时他一副玩世不恭的样子,但他是市内顶尖的医学权威,一说到医学,他比谁都严肃,对细节比谁都严苛。我们经常为学术上的事情争论不休。虽然我的业务能力在三百多名医生的单位里只输给他一个人,但他没少当众责怪我。在工作中我没少跟他顶撞,同事都说我和他是冤家师生,可是我内心对他无比崇敬。然而,在外面,我从不说我是他的学生,以此博得别人对我刮目相看。
“我担心我把老郭的秘密说出去,所以我干脆说我不认识他,这样你们就不会向我打听了。”我说。
萨哈满意地拍了拍我的肩头:“我原谅你了。我们继续走吧。”
我没有替老郭永久地隐瞒秘密,有些自责。但把秘密说出来,这让我心里很舒坦。
我想起送老郭去机场的那天,阴雨连绵,春天的气息竟然让我们有些伤感。因为他放心不下身体不好的师母和准备高考的儿子。我最后一次问他:非得要去吗?他依然坚定地说,要去。此时,压在心底的悲伤突然翻滚起来,溢出我的胸膛,在大荒原弥漫开去。
萨哈好像有心灵感应一般,猛然拍了拍方向盘,发出一声重重的叹息。
“老郭到津德尔报到的那天,也是乘坐我开的车。就像今天这样,坐在你的位置。但他没有你那么木讷,他对大荒原的风光无比喜欢,不断用相机拍照。不过,那时候是春天,是大荒原最美丽的季节。”萨哈说。
是啊,一路上我竟然没拍一张照片。其实,秋天的萨赫勒大荒原也很漂亮。
车子朝着太阳滑落的方向飞驰。几只乌鸦盘旋在车的上空,不断发出饥饿的喊叫,不像是保驾护航。
我突然想起刚才尼可脸额发烫,身子发抖。我那时以为只是他在烈日下晒了那么久,饥渴到了极点才那样的。但职业的直觉和敏感让我醒悟过来,我猛叫了一声:“停车!”
萨哈下意识地刹住了车,疑惑地看着我。
我说:“掉头!”
“为什么?”萨哈对我命令式的语气有点儿不满。
“我们回去看看尼可。”我说,“我怀疑他患上了疟疾。”
萨哈没有马上掉头,脸上也没有震惊和焦急之色。
“疟疾很危险。会死人的。”我说。我第一次到非洲,经验还是不足,敏感性也不够,我为刚才自己的疏忽大意感到羞愧。如果老郭在,他肯定又会把我骂得狗血喷头。
萨哈重新启动了车。但他没有掉头,而是继续往前开。
医生的责任感让我对萨哈的麻木生气,大声命令他:“掉头!”
萨哈没有听从我的命令。可能我不是领队,只是中国医疗队的一个新兵,没有资格命令他。
我提高嗓门再次要求他:“尼可很危险,我是医生,我请你立即掉头救人!”
萨哈沉默了一会儿才平静地回答我说:“我知道尼可很危险。经验已经告诉我,他就是患病了。他只是患病而已。但天黑之前我们必须赶到津德尔驻地!”
我明白。萨哈说得是对的,但我不能见死不救。掉头回去,我能给尼可治疗,给他打一针,给他几片药物,耽误不了多少时间。救人比按时抵达更重要吧?
我把语气放得柔软,恳请萨哈:“尼可是你的儿子,他回村子里会传染其他人。”
萨哈说:“也许是村子里的人传染给他的。这里到处都有疾病,每天都有人死去。在死亡面前人人是公平的,连老郭也不能例外。”
我说:“你真冷血!我来尼日尔是治病救人的,不是来听你普及狗屁常识的。如果我错过了救尼可,我会内疚一辈子的。老郭在天堂看得一清二楚,他不会原谅我们。”
萨哈脸上依然没有什么表情,好像尼可是别人的儿子。他不打算回头。
“你已经送给他一罐炼乳。这对其他人已经不公平。你看看这个大荒原,每一棵树、每一棵草,都忍受着饥渴,每年都要枯死一次。你拿着几瓶水去救活几棵草,但救活不了整个大荒原。用不着担心,到了明年春天,荒原上的一切又会重生。”萨哈若无其事地说。也许他看见过太多的死亡,所以不再有惊讶和悲伤。
我乞求萨哈:“回头吧,救救尼可。”
萨哈不为所动,淡淡地对我说:“老郭,你们中国医疗队,已经救了我的两个儿子,治好了我的老母亲,如果我再让你们救尼可,村里的人会说我替你们开车是为了谋私利、得好处。我宁愿死也不能那样做。”
原来,萨哈不返回救儿子还有这样的一个理由!也许这才是真正的原因。
“在萨赫勒荒原,死并不可怕。好人死后能上天堂。”萨哈说,“你应该看得出来,尼可是一个好人。老郭也是。”
看萨哈的表情,他是认真的。没有商量的余地。他的脚没有松开油门。
“日落之前我们必须赶到驻地。”萨哈说,“他们等着药物救人。”
日落时分,荒原更加苍茫。天色慢慢暗淡下来。我忍不住回头看,但飞扬的尘土遮住了一切。
我总感觉尼可在我们的身后,一路追赶着,向我招手,乞求我救他。我仿佛听到了他奔跑的声音,他用最后的力气向我们冲刺。他快要追上来了,但萨哈加快了车速,似乎在故意摆脱尼可。
地平线在遥远的前方,太阳朝着地平线缓缓下坠。大荒原很快便要到尽头了。
我如坐针毡,几次要推开车门跳下去,但车速越来越快,车子像是要飞起来。我狠狠地瞪了几眼萨哈。最后一次瞪他时,意外地发现他已经泪流满面,泪水重重砸在方向盘上。我一下子便瘫软在座椅上。
夜幕降临前,我们终于穿越萨赫勒大荒原。抵达津德尔驻地时,已经是繁星满天,月牙挂在头顶上。
到了津德尔驻地的第二天,我便接替老郭开展工作。病人出乎意料的多,药品省着用。听说很多病人在被送来驻地的途中便死了,亲人便将他们就地掩埋。我跟同事们每天都救治不少病人。我的手术水平得到了同事们和病人的认可,说我不愧是老郭的学生,这让我很高兴。但我时不时地想起尼可。他本应该是我到非洲后第一个救治的病人。我不知道他现在怎么样了。萨哈经常外出,大约是两周之后,我才再次见到萨哈。
我自然而然地问起尼可的情况。但他对尼可避而不谈,只说起尼可的祖母。
“当天晚上,她喝了一口尼可带回去的炼乳,半夜里便去世了。”萨哈说,“她说她喝到了世界上最好的东西,肯定是她的儿子老郭带给她的,圆满了,可以满嘴乳香去见祖先了。”
我听后很欣慰。不过,话说回来,炼乳真的好喝,那是师母在我出发前塞到我行囊里最好的东西。她说,老郭也喜欢喝这个牌子的炼乳。我本想到了弹尽粮绝之时才喝的。
“但是,请你不要见怪。”萨哈遗憾地告诉我,“尼可欺骗他祖母说,炼乳确实是郭医生送的。”
我耸耸肩,张开拿着手术刀的双手,向萨哈表示我并不在意。但我向萨哈提了一个要求:再次穿越萨赫勒荒原时,我想顺便到萨哈老家的村子里看看。
萨哈沉吟了一会儿才答应我:
“等到我们先人的魂灵聚集时,你也许能看到尼可的祖母。”
我很期待。到了那时候,我真的希望还能够见到尼可。
原刊责编李兰玉
【作者简介】朱山坡,1973年生,广西北流市人。出版有长篇小说《懦夫传》《马强壮精神自传》《风暴预警期》,小说集《把世界分成两半》《喂饱两匹马》《中国银行》《灵魂课》《十三个父亲》等,曾获首届郁达夫小说奖、《上海文学》奖、《朔方》文學奖、《雨花》文学奖等多个奖项。有作品被译介至俄、美、英、日、越等国。现供职于广西文联。广西作家协会专职副主席。
分类:短篇小说 作者:朱山坡 期刊:《小说月报》2021年5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