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篇小说〗水手结

一

王海生是在水手街长大的。水手街靠近码头，石板横七竖八铺在地上，凹凸不平，油光锃亮。周边散落着二十世纪初的德式、日式建筑，铁路与港口在此交会，货轮和火车笛声此起彼伏。租界时，两边有很多卖丝绸、烟土和洋火的老字号店铺。新中国成立后，政府把店铺拆了，盖了几排二层楼，灰砖红瓦。因为潮湿，门前长了青苔，房门声响起的时候，混浊的吱嘎声在街上回荡。晴天时，家家户户在窗口横根竹竿，人们把衣服从箱子里搬出来，在太阳下晒。路过会闻到一股陈旧的气味，那是衣服和樟脑的混合气味。

王海生家窗外常看见码头上的货轮，挂着五颜六色的旗帜。少年时，他经常梦到一艘货轮，像一只巨兽，黑黢黢的伏在海上。不远处是一个码头，夕阳时，海面漂来一艘木船，妇女们急匆匆朝码头走去，她们手搭凉棚遮挡下落的太阳，海风吹黑她们的面孔。码头上，几根腐朽的木桩立在那里，旁边有几条陈旧的木船，被乌黑的粗麻绳拴着，在水面上晃晃悠悠。人们把船拖上岸，系住缆绳，收好帆和桨，背起渔网朝岸上走去，那里有条石子路，通往老旧楼梯或幽暗的木门。

孔燕子家是夏天搬到水手街的。那天下小雨，王海生从窗上看见对面楼下有人搬东西，家具的碰撞声不断传来。他很快知道新来的女孩叫孔燕子。孔燕子的母亲是市剧团演员，王海生叫她孔姨。夏天，孔姨穿一套翠绿色的衣裙，倚在楼道门口吊嗓子。天气好时，孔姨常在院子里晒棉被，半导体收音机传出“看花灯”的唱腔，温婉的声音在街上飘荡。她左手腕上戴着一只黛色玉镯，见人就露齿一笑。孔姨爱看小说。她房间有个书架，满满五层书，一部分是纸张陈旧的文学书籍，另一部分是武侠小说。平时，孔燕子的母亲不让她和水手街的孩子玩，说那是一群没教养的野孩子。开始，孔燕子家里的门总是关着。孔燕子的母亲去上班，就把她锁在屋里。孔燕子每天都听见门锁“叭”的一声响。有一天，她母亲关门那一刻，孔燕子没听见“叭”的一声，门没锁上。孔燕子溜出了门，看见对面二楼站着一个男孩，比自己大两岁，大概十五岁吧。她朝二楼的男孩招手，那个男孩走下楼梯，朝她走来。

你叫什么？

孔燕子。

你呢？

王海生。

你是在海里出生的吗？

你为什么这么问？

因为你的名字啊。

孔燕子仰脸看着王海生。看见他嘴边长了一层绒毛，在太阳光下亮晶晶的。

那你是燕子生的吗？王海生反问她。

你为什么这么问？

因为你的名字啊。王海生没说完，孔燕子从后面捶了他一下。

不许跟人家学，讨厌。说完用眼睛示意王海生跟着她走。他跟着孔燕子来到屋里。屋子里摆放着一些日常的东西，五斗橱，弓墩桌。地上有一把小竹椅，竹条磨得有许多光亮，坐上去发出“吱吱嘎嘎”的声音。一只猫躺在竹椅上，蜷缩着身体，似乎睡着了。铺着垫枕的沙发前有一张圆桌，桌布是刺绣的。墙上挂着木质镶边的镜框，镜框里有一些影像模糊的旧照片，大大小小的，尺寸不等，也有一些照片斜挂在墻上。

孔燕子的父亲是远洋公司的船员，常年在海上漂着。那是个英俊的男人，铁青色的脸上永远没有微笑，身上带着淡淡的烟草味。每次他从海上归来，孔燕子都会悄悄告诉王海生，我爸回来了。然后，孔燕子在他眼前展示父亲带回的新奇东西：带锡纸的烟盒和水果糖。水果糖的玻璃纸光泽暗淡，像海面细碎的波纹，一缕缕映在她脸上。孔燕子家有架钢琴，在进门右侧靠墙位置，一排琴键黑白分明，仿佛一群鸟静卧在幽暗处，黑键像乌鸦，白键像天鹅。她的手指在黑白交错的琴键上轻轻叩击着，钢琴发出一阵金属的震颤，在房间里久久不散。

上初一时，孔燕子已出落得如花似玉了。她个子高挑，身穿一件带花点的连衣裙，走路挺胸抬头，那双眼睛像一汪秋水。孔燕子的学习成绩中等偏上，但因为会弹钢琴，是学校的文艺积极分子。每天晚上，王海生都会听到孔燕子窗口传来的琴声，袅袅琴声在夜色里扩散着。每当听到琴声，王海生不由得走出楼道，朝孔燕子窗口久久凝望着。一天中午，他见孔燕子窗口竹竿上有一件衣衫，是粉红色的。隔着玻璃，他看见孔燕子走动的影子，他觉得自己被某种东西带走了。那天晚上，孔姨参加市里的演出了。孔燕子窗口像往常一样，传来悠扬的钢琴声。他蹑着脚走下楼梯，鼓足勇气敲响了孔燕子家的门。钢琴声停了。她开了门。她穿着领口大开的粉色睡衣，站在门厅昏暗的光影里，手扶着门框，吃惊地望着他。她的身体离他那么近，近得好像已经贴在他身上。他脑子里“轰”的一声响。慌乱中，他一把抱住了孔燕子，抱得那么紧，那么笨拙。惊恐让孔燕子大声喊了起来。他放开孔燕子，气喘吁吁地跑下楼，一口气跑到海边的沙滩上。他躺在沙滩上大口喘气。

那是他和孔燕子唯一近距离接触的一次。

高中毕业后，王海生就业进了东风食品厂，成为加工车间一名工人。那时，他个子蹿到一米八，奇瘦，穿一身洗得发白的工装，袖口处有几处污渍。食品厂在郊区，骑车要两个多小时。进入工厂后，他把自行车锁在车棚里，回宿舍换下蓝色的工装，穿过叮当作响的工具碰撞声，走过冒着水蒸气的厂房，径直来到加工车间高大的厂房前。他们厂生产各种肉食产品，几台高大的排风扇在“隆隆”运转着，车间里充满动物的腥臭气味。这里是加工车间的分解工序，车间的操作台上，两排黝黑乌亮的铁链子悬挂着刚被电死的猪，污水顺着猪身滴落在操作台上，又顺着操作台流到地上。

二

那一年，孔燕子考进了省艺术学院。毕业后，孔燕子被分在市南文化馆。王海生性格内向，知道自己是个工人，与孔燕子的身份有了差距，那种两小无猜的关系渐渐疏远。但他心里总有一个影子在晃动，那就是孔燕子。每到周末，他的心情都有几分激动，因为可以见到孔燕子了。而这种“见到”不过是远远地观望。孔燕子到市南文化馆工作后，晚上依然经常弹琴，只是她不在家里弹了，而是在文化馆二楼的琴室弹。

市南文化馆是一座德式建筑，砖石结构，罗马风格，墙上长满郁郁葱葱的爬山虎。每到周末，王海生都匆匆吃完饭，跨上自行车，往市南文化馆方向骑去。那是一些初春的黄昏，蔷薇花开遍斑驳的石墙，淡雅的花香让他陶醉。来到市南文化馆后，他把自行车斜倚在墙上，站在一棵法桐树下朝二楼望去。文化馆二楼的灯光穿过玻璃，在地上投出一道暖色的光晕。窗口传来孔燕子弹琴的声音。他倚在树上，点一支烟，烟蒂在夜色中一明一暗。有个周末，因为工厂加班，王海生没回市区。厂办有一部拨号电话，他利用晚上间休的时间，急匆匆地跑到厂办，拨通了市南文化馆琴室的电话。他听见了孔燕子的声音。

孔燕子在电话里轻轻地问，请问你找谁？

王海生本来想说，我是王海生，我很想你……但是他什么也没说。他听到孔燕子在电话里喘息的声音，她嘴里好像还含着一块糖果。王海生心脏“咚咚”跳着，似乎快要跳出胸口了。

请问你找谁？怎么不讲话？孔燕子在电话里问。

王海生突然把电话扣下了。这个瞬间，他的整个身体都在颤抖。他扣下电话后，在路上突然跑了起来。那一刻，他感觉自己快要窒息了。他跑到一棵梧桐树下，抱着树干低声哭了起来。

另一个周末晚上，王海生跨上自行车，再次往市南文化馆方向骑去。来到市南文化馆后，他依旧把自行车斜倚在墙上，从那棵法桐树下朝二楼望去。窗口依旧传来孔燕子弹琴的声音。那天，她弹的是贝多芬的《命运交响曲》。一个小时后，路上来了一辆轿车，那辆轿车颜色乌黑，灯光闪亮。他知道那是一辆凯迪拉克牌轿车。凯迪拉克从他眼前驶过后，停在文化馆门前的树下。孔燕子仿佛听到汽车的声音，她在二楼窗口往下看了一眼，然后，二楼的灯光一下灭了。王海生听到二楼传来关门的声音，随后是有人下楼的脚步声。之后，孔燕子从门口拐出来，朝那辆黑色轿车走去。汽车的门开了，孔燕子上了车。马达的声音很轻，瞬间在夜色里消失了。

那个夏天特别热，云层匆匆从天空划过，可总是不下雨。后来的几个周末，王海生吃完饭后，都怀着忐忑的心情，跨上自行车，往市南文化馆方向骑去。文化馆二楼琴室一直黑乎乎的。他在楼下看了很久，既没看到孔燕子的身影，也没看到那辆黑色凯迪拉克轿车。

一个月后，他听说孔燕子离开青岛了。王海生去文化馆打听了几次，没人知道她去了哪里。

两年后，王海生结婚了，妻子叫王小琳，是工厂食堂的炊事员。

和王小琳认识那年，他二十六岁，正是最能吃的年龄，一顿饭能吃四个馒头，外加一饭盒炒菜。每天中午的开饭铃声响过，厨房飘出馒头和炒菜的香味，下班的工人手里拿着饭盒、瓷碗或茶缸，争先恐后地跑进食堂，一个贴一个地沿走道挤向窗口。整个食堂就像一个小市场，传来人们“叽叽喳喳”的说话声、“吧唧吧唧”的吃饭声以及勺子敲击饭盒的声音。每次去食堂买饭，王小琳都会在他饭盒里多添半勺菜，或多舀两块肉。

他和王小琳第一次约会是在库房里。库房在工厂最偏僻的西北角，那里有一片小树林，是食堂存放各种物品的仓库。王小琳有一把库房的钥匙。那个初冬，来自西伯利亚的寒流不断袭击位于北方的这座半岛城市。库房屋顶上，一群麻雀飞来飞去，地上落了一层灰白色的鸟粪，水泥地面显得破败不堪。王小琳用报纸包着两个馒头，站在一堆废纸盒前问王海生，你今天吃饱了吗？王海生说吃饱了。但他还是接过王小琳递来的馒头，三口两口就吃完了。库房门缝透进的光线反衬出王小琳的侧影，她圆润的脸庞抹了一层雪花膏，香味顺着风向吹过来。王海生刚吃完馒头，王小琳笑嘻嘻地问，馒头好吃吧？王海生点头说好吃。好吃以后我就常带给你吃。王小琳说着凑过来，把王海生的手拉到她胸前说，这里还有两个馒头。王海生开始很害怕，但几分钟后，身体突然膨胀起来。王小琳外面穿了一件外衣，里面套了一件毛衫，王海生忙活半天才把她的衣服脱完，他把衣服扔在旁边，把她按在纸盒堆上。王小琳奶子挺大，一把抓不过来。王海生第一次做爱，心里既兴奋又紧张。完事后，他坐在纸盒堆上掏出一支烟，刚点上，王小琳伸出两个指头说，给我一支。两人躺在纸盒堆上抽烟。

库房从此成为他们约会的地方。

一年后，王海生和王小琳结婚了。

王海生家里房子小，结婚前，厂里给他们腾出一间房。房子是一个旧车间改造的。结婚晚上，他和王小琳做爱，高潮时喊出了孔燕子的名字。王小琳立马停住了，孔燕子是谁？王海生一脸尴尬。他嗫嚅着说，是一个小说中的人物。那時他开始喜欢文学，口袋里经常装着一本小说。次日，两人继续做爱，高潮时，王海生又喊出孔燕子的名字。王小琳翻过身，一脚把他踢到床下。王海生穿上衣服，在阳台上抽了半包烟，抽完后，把两条木凳并起来，回到屋里抱着被子，在木凳上睡了一夜。

三年后，东风食品厂被一个香港商人收购了。那个下午，厂长在会上宣布完这个消息后，几十名老工人把厂长围起来，有人撕扯厂长的衣服，有人往他脸上吐痰。很多职工得知自己将被转岗或辞退回家后，在工厂门口长时间抱头痛哭。王海生和王小琳买断工龄离开了那里。两人用买断工龄的钱，在水手街路口租了套房子，又在服装市场赁了一个摊位，做起了服装生意。他们每个月要去广州进服装。那辆绿皮车傍晚从青岛出发，一路“咯噔咯噔”响着，火车第三天黄昏到达广州。下车后，他们在最便宜的旅馆住一个晚上，次日去批发市场拿衣服，再坐绿皮车往青岛赶。那些年，绿皮车常人满为患，一个厕所往往挤了五六个人。回青岛后，两人筋疲力尽。但王海生心里踏实。他觉得普通人的日子就是这样，一点一滴，鸡毛蒜皮。

一次，王海生去广州拿货，被一个老客户下了套，他和王小琳几年来赚的钱，被老客户骗了个精光。

那个夏天，他像一只热锅上的蚂蚁。辗转反侧后，他觉得虽然钱没了，好在自己身体结实，凭体力也能生存。他找到发小侯增平。侯增平是他的邻居，比他大两岁。小时候，他俩曾多次去码头仓库偷糖吃。

那时，侯增平已经是一艘货轮的二副。

王海生对侯增平说，我被人家骗了。

侯增平说，你被人家骗了关我屁事！

王海生说，咱们是一起长大的，我要是吃不上饭了，你能看着不管吗？

侯增平说，我又不是政府，我管得了吗？

王海生说，你不管是不是？你现在好了，忘了咱俩一起偷东西的事了？

侯增平说，小时候的事怎么能忘呢？

王海生说，看在咱们小时候的面上，你得帮我。

侯增平说，你能干什么？王海生说，我什么都能干。

侯增平想了想说，那我跟我舅说说，你跟着我去跑船吧。侯增平舅舅是远洋公司的副总。

王海生说好，那我就跟着你去跑船。

三

王海生在远洋公司培训了三个月就去跑船了。

他第一次出海是去曼谷。出海那天，王小琳给他包了一顿饺子，吃得他满头大汗。他右手提着柳条箱，肩上背了一个背包，里面盛着需要更换的衣服。出门后，他坐5路电车来到码头，穿过一段沙石路，走到即将出海的货轮前。“企鹅号”是一艘小吨位货轮，船体有些旧了，甲板新刷了油漆，有一股刺鼻气味。王海生一步步走下舷梯，脚下传出鞋底的摩擦声。甲板将船体分隔成上、中、下层，水手休息室在中层。门开着，他走进房间，把背包放在床头位置。床架是铁管焊的，床头有几块黑渍，坐上去“吱嘎吱嘎”响。二十分钟后，水手陆续到齐了，货轮内外一阵嘈杂。随后，船头传来柴油机低沉的轰鸣声，“企鹅号”货轮离开码头，岸边的建筑仿佛默片镜头，从灰色背景下渐渐隐去。货轮经过团岛灯塔时，船头发出一阵汽笛声，他的眼泪差点掉下来。王海生经常早晨五点起床，说是锻炼身体，其实是为了去赶小海。他常去的地方是团岛附近的海滩，落潮以后，海边礁石上会有一些蛤蜊、海带，运气好的话还会捡到野生海参。王海生水性好，一个猛子扎进水里，再从海面冒出来，差点就到鲨鱼网了。他把捞到的海鲜拿到水手俱乐部，那里常有一些外国船员。他们伸出毛茸茸的手，把闪着暗光的硬币撒在他手里，然后提起尼龙网里的海鲜，笑嘻嘻地走了。回家后，他把硬币从湿漉漉的衣服里掏出来，装在一个罐头瓶里。硬币在罐头瓶里渐渐升高，一个月后，罐头瓶的硬币塞满了。他把罐头瓶捧给母亲，让母亲去买油盐酱醋。

远处海空一色，云朵垂在天上，像要掉下来一样。货轮离开黄海后一路颠簸，窗外传来海浪的声音。王海生是甲板部的，负责甲板清洁保养，包括敲打油漆、船靠岸时调整缆绳等。“企鹅号”货轮吨位小，重量轻，船行海上，颠得厉害。一小时后，他开始呕吐。他怕被甩到海里，用绳索打了一个水手结，把自己拴在栏杆上，朝着大海狂吐不止。开始是小吐，很快胃里就有翻江倒海的感觉，他扒在栏杆上，差点把肠子吐出来。几小时后，眩晕感慢慢}肖失。

小郭在栏杆旁边，弯下腰，把一个漂流瓶放进海里。小郭也是甲板部的，年龄比王海生小了几岁，高鼻梁、单眼皮，一头长发，模样好看。他蹲在甲板上，看着瓶子在海水里晃晃悠悠地漂了一会儿，很快被船体卷起的波浪吞没。后来王海生知道，小郭每次出海都要放一个漂流瓶。有一次他问，里面写了什么？小郭说，这是我个人的秘密。

货轮进入公海后，许多大鱼从海里腾空跳起，鳞片在空中闪着光，有的落到甲板上，有的落在海里。不知谁在外面突然喊道，快来看鲸鱼了。哇，快来看啊。王海生赶紧朝喊声方向跑过去，一群鲸鱼像潜艇一样从海面浮出，渐次露出深色脊背，喷着高高的水柱，从货轮的侧前方列队游过。鲸鱼溅起的海水被风吹落在甲板上，沙子一样“啪啪”响。

自从看过一个电视片后，王海生就喜欢上这种海洋动物了。

鲸鱼体形庞大，吃食的时候，张开大嘴，把海水和小鱼小虾吞到嘴里，用鲸须把海水弄到鳃里，再把海水喷出去。蓝鲸主要吃磷虾，它们能吃饱吗？王海生不相信鲸鱼是靠吃磷虾生存的，那么小的磷虾能填饱它们巨大的胃吗？鲸鱼的叫声响亮，而且略带悲伤，它们在海上没有对手，它们实在太孤独了。王海生查过资料：鲸鱼被认为是陆地动物的后裔，它们在陆地上生活了数百万年，大约五千万年前回到海里。鲸鱼耳垢显示它们的年龄，类似于树木的年轮。鲸鱼是哺乳动物，不能像鱼类一样大量繁殖，大多数鲸鱼三五年才生一胎，还要经历漫长的成长期。抹香鲸可以潜入水中两英里深，它们的身体有独特的适应能力，能在潜水的强烈寒冷和强压力下生存下来。蓝鲸是世界上最大的动物，成年蓝鲸体重可达两百吨。蓝鲸的叫声比喷气式发动机更响亮，它们的心脏和汽车一样重，舌头和大象一样重。蓝鲸的寿命可达九十年。它们一生迁徙的路程，相當于从地球到月球的往返距离。

王海生看见一条鲸鱼正从自己眼前游过，他们的眼神对视片刻，鲸鱼很快从海面消失了。望着鲸鱼消失的影子，小郭叹口气说，哥，你知道吗？这世上曾经有一条鲸鱼，生了一种疾病，它永远也发不出正常的声音频率，它发出的每一声都无法被同伴听见，从此就和别的鲸鱼失去了联系。可是它并不知道自己有问题，所以一直到死之前，它都拼命地在海中呼唤着，直到最后，都没有一条鲸鱼理它。于是它就这样，在大海里，孤独地痛苦地重复着错误的频率，然后在期待回音的过程中，独自老去。

小郭的眼睫毛很长，像海豹的眼睛一样。他家是黑龙江漠河的，他的东北话有一股老白酒和松油的混合味道。王海生不知道这个故事。他把一支烟递给小郭，小郭摆手说，谢谢哥，我不抽烟。戒了。

侯增平和两个水手在打牌。船晃得厉害，谁都没法站起来。他们坐在地板上，把牌塞在胳肢窝里，用另一只手出牌。外面传来东西的碰撞声，如同保龄球道上球瓶倒下的声音。几只海蟑螂从船板上跑来，在灯光下露出乌黑油亮的脊背，用一对小眼睛望着王海生。他用手拍了一下船板，它们迅速在船板缝隙消失了。

当年，他和王小琳的房子阴暗、潮湿，蟑螂经常出现。白天，蟑螂不知躲到哪里，晚上，许多蟑螂在屋里四处乱窜。一天夜里，王小琳被什么惊醒，王海生赶紧开灯，发现枕头上有两只蟑螂，正瞪着眼睛与他对视，他赶紧举起苍蝇拍，蟑螂迅速跑到枕头下面，他翻开枕头，蟑螂又跑到床下。他翻身跳到床下，蟑螂继续用挑衅的眼睛看着他。王海生用苍蝇拍扑打过去，蟑螂却消失了。他翻开纸箱、暖水壶，目光所到之处，都有蟑螂用挑衅的眼睛看着他。王海生决定彻底消灭这些蟑螂。他到商店买来蟑螂药，放在它们出没的地方，但很快发现，蟑螂们丝毫不见减少，甚至还有增多的趋势。王海生和蟑螂的斗争直到搬到单位宿舍才结束。

王海生不喜欢打牌，他习惯躺在床上，把收音机音量调到最低，听穿过大海的电波带来的《新闻和报纸摘要》：“本期节目的主要内容有：受厄尔尼诺现象影响，格陵兰岛冰山开始融化，而且有越来越严重的趋势;今年夏天以来，我国南方六省洪水泛滥，北方地区干旱严重;各地物价小幅波动，政府号召群众不传谣，不信谣，不进行恐慌性囤积购买……”

小郭抱着一只大鸟走进船舱。

这个小东西落在甲板上了。小郭笑嘻嘻地说。

大家放下手里的扑克牌，一下把小郭围了起来。

这是一只斑头雁，大概是迁徙途时被逮鸟的人弄伤了。老陶看了一眼说。初冬正是候鸟迁徙的季节，这些来自欧洲、阿拉斯加及其他北美洲的候鸟喜欢去北方越冬。

在船上，凡是带“长”的，水手都把他们叫水头。老陶在船上年龄最大，平常很爱护年轻人，大家叫他陶水头。老陶在北海舰队当兵时是个炮手。左胳膊上留着一块弹片，下雨天常隐隐作痛。老陶因为长期在船上，退役后不习惯陆地生活，一上了岸就头晕目眩，如同喝醉了酒一样。他找到在远洋公司当领导的叔叔，要求到货轮当海员，叔叔不解地望着这个刚从部队退伍的侄子，用一口胶东话说，我看你这个小子是脑子进水了，人家都是求爷爷告奶奶，要求从海上回到地面，你怎么想再回到海上？老陶说，叔叔，我一到地面就头晕，一上船就好了，你说我怎么办？叔叔摸着自己的秃头说，上船以后你小子可别后悔啊。老陶说，叔叔，我就这命，不会后悔。他叔叔说，那你就去跑船吧。十天后，老陶就到船员公司跑船了，一跑就是二十多年。除去休息时间，他一年四季在海上漂着。

小郭把斑头雁抱进盛工具的箱子里，里面放了一只碗，在碗里倒满水，斑头雁伸着脖子，很快把水喝光了。喝完水后，“嘎嘎”叫了两声。

小郭说，我从小就喜欢鹅。我好想有一只大鹅，在一个雪天，骑上大鹅，朝天空飞去。看到小郭的样子，人们笑了。笑完，侯增平和两个水手继续在地板上打牌。

四

太阳照在甲板上，从東向西移动，光线逐渐减弱，货轮进入夜航时间。船头方向，两道巨大光柱照亮茫茫夜海。夜里，除去货轮的灯光外，海上一片黑暗。远处偶尔有零落的灯光，那是一些不知名的岛，像萤火从窗口飘过。王海生从窗口向外望去，看见一片神秘而可怖的黑暗，海浪好像一群被追赶的野兽。大海神秘的声音愈加响亮，有时像大炮轰鸣，有时像森林呼啸，有时又像人声嘈杂。

哥，你去过漠河吗？那里冬天整天下雪，像是要把世界给埋了。

王海生说，我去过绥芬河。我在那里待了一段时间。

王海生离开食品厂后，跟一个做贸易的朋友去过东北。那时正是中国和俄罗斯贸易最火的时期，他在绥芬河一个林场住了两个月。绥芬河冬季天寒地冻，最冷时，他不敢在外面小便，担心尿液没落地就冻成冰棍。那年春节前，绥芬河下了一场大雪，外面一片雪白。狂风裹着雪花，在街上横冲直撞，因为不适应那里的严寒，他不久就回了青岛。

绥芬河离我们那里还有一千多公里呢。小郭说。

王海生问，你是怎么从漠河来青岛跑船的？

小郭说，我老家是即墨的。我爷爷那辈子去闯东北，在那里成家了，就再没回来。

东北这几年经济不太好，很多当年闯东北的老乡，开始又拖家带口地回了山东。王海生眼里带着几分同情。

小郭说，我们家生活还可以。

你父母是干什么的？王海生问。

我父亲是一个车站的客运员，母亲在一个林场打工，他们两人经常为些小事情吵架。一天夜里，父亲不知为什么打了母亲，我听到母亲一直在哭。早晨醒来，我看见父亲一个人在屋里抽烟。我问父亲，我妈去哪儿了？父亲说，你妈走了。

你母亲去哪里了？王海生问。

不知道。小郭摇着头说。

我母亲走了以后再没回来。我一直不明白她为什么独自离开家。难道只是因为父亲打过她吗？后来听说她跟着一个木头贩子来青岛了。我初中毕业后就不上学了。我来青岛一边打工，一边找母亲。我快十年没见到母亲了。去年有人对我说，你母亲去东南亚了。今年春天我接到两个电话，电话里的人不说话，光在里面哭。

我问，你是谁？你怎么不讲话？你是不是妈妈？电话就断了。

小郭说到这里回过头，背对着王海生。

你知道是哪里的电话吗？

我查了一下，是一个从菲律宾打来的电话。

只是，那个电话再没有打过。那是一个深夜。外面下着大雪。

小郭说完望着远处，他的眼睛里有一层雪。

货轮在夜色里航行着，空中弥漫着一层海雾，雾气像一张巨大的幕布，在大海之间不断移动着。王海生不知啥时睡着了，他梦见了父亲。那一年，父亲打鱼回来说，我今天差点打到一条大鱼，那条鱼有咱家房子这么大。父亲站在屋里，伸开胳膊比画着。要是能打到那条鱼，足够咱吃好长时间的。我一定得打到那条大鱼。初夏一天，父亲再次驾着小船去打鱼。那片海离岸边只有十几米，但父亲就这么消失了。事后，有人说看到了父亲消失的瞬间，但是他们没看到鱼鳍，只看到一股鲜血漂到岸边。几天后，有人捕到一头虎鲨，肚子里发现了父亲的毛衣……王海生突然醒了，他从床上跳起来，望见外面黑乎乎的。看看闹钟，已是深夜两点，外面风声很大。货轮正在通过东南亚航线，一些不知名的星座在海的上空出现。

货轮在海上航行了四天，日落时接近曼谷港。王海生走到窗前，望见曼谷的夕阳有些慵懒。海滩孤零零的，弥漫着海草的腥味，海鸥在沙滩上抢夺残留的食物，近岸的地方，海浪在石头上泛起白色泡沫。许多货轮从四面八方驶来，在引水员的引导下逐渐靠近泊位。“企鹅号”货轮装的是散货，要在这里卸下货，再装满大米，然后返回国内。水手们陆续走出船舱，有的在栏杆上伸懒腰，有的在甲板上抽烟。侯增平把一支烟丢给他，他接过来点上，使劲吸了几口。侯增平乜斜着眼说，晚上下船后带你去个地方玩。王海生吐了一口烟，没说什么，他在看落日。曼谷的落日似乎比青岛海滩的更大，颜色也更深一些。

货轮抛锚后，四周被小船围得水泄不通。王海生和小郭放下引水梯，水手们走下舷梯，开始拿东西跟他们交换。小郭用两块肥皂换了一堆香蕉，侯增平用两瓶啤酒换了半麻袋椰子。侯增平来过曼谷好多次，和很多人都熟，他给一个小姑娘两包方便面，顺手摸了她一把。王海生第一次跟泰国人这么近距离接触，很想跟他们交流一下，但他什么都不懂，只好站在远处看。

泰国是允许船员免签登陆的国家。码头路口停着许多三轮车，车夫是深棕色面孔、个子矮小的泰国男人，他们或在三轮车上，或站在路边招呼过往的客人。侯增平朝一个车夫招招手，车夫马上蹬着三轮车过来了。侯增平和车夫嘀咕了几句，车夫有些不情愿的样子，侯增平又对车夫嘀咕了几句，车夫的表情立刻有了笑意，他做出一个上车的动作，王海生和侯增平上了车。三轮车驶出码头后进入街道，路边坐落着泰式风格的建筑，许多说日语、韩语、马来语的男女，穿着色彩鲜艳的衣服，大摇大摆地从他们面前走过。王海生第一次来泰国，一切都觉得新鲜。吃过晚饭，王海生随侯增平来到一条街上。路旁有一家歌舞厅，门口有一个很大的橱窗，里面放着一种缓慢的音乐。一个女郎随着音乐缓慢地脱衣服，她浓妆艳抹，边脱边朝路人做着飞吻的动作。女郎很陕脱得只剩一层薄纱，里面的内衣清晰可见。王海生初次见到这种场面，心里觉得很不自在，侯增平看他一眼说，这里只是广告，里面还有过瘾的。侯增平在窗口买了两张门票，他把门票朝王海生面前一晃，说，今天让你开开眼界。说完神秘地朝他笑笑。

舞厅入口很多人在排队。他俩随着观众慢慢走进场地，表演还没开始，两人找到自己的位置坐下。幕布是一块半透明的薄纱，后面闪着忽明忽暗的光线，能隐约看到半裸女郎在里面走动。音乐渐渐响起来，一种奇怪的声音混杂其中，王海生听了一会儿，觉得是像蛇一样的女声，在断断续续地喘息。一会儿，表演开始了。灯光渐渐暗下来，音乐停了，场地瞬间一片寂静。几分钟后，灯光突然亮了，音乐重新响起来，舞台的帷幕向两侧徐徐拉开。一群小姐伴着音乐陆续从后台走来，她们身材苗条，浓妆艳抹，耳上佩戴着蓝宝石耳环，胸前挂着水晶项链，衣裙缠绕着莲步，步态轻盈優美。小姐的领口开得极低，人人一对雪白的酥胸，不时在台上朝观众搔首弄姿。观众席不时传出阵阵尖叫，王海生四处张望一下，周围有来自非洲的黑人、欧洲的白人、黄皮肤的东亚人以及褐色皮肤的南亚人，人们在台下用不同语言表达着内心的激动。

王海生挣扎着从自己位置站起来，一步步走到场地外面。他走到一棵高大的棕榈树下，从口袋里掏出烟，点了一支烟，大口吸了起来。他觉得刚才自己进入一种幻境，仿佛海上的一层云雾。烟很快抽完了，他又点了一支。曼谷的夜晚异常香艳，夜空的星星仿佛女人的眼睛在向他眉目传情。

一会儿，他觉得身后伸来一只手，回头一看，是侯增平。

次日，侯增平在码头早市买了两只暹罗猫。他把猫装进包里，偷偷带回船舱，想回青岛后去宠物市场卖掉。水手到了世界各地，都会带些当地特产，“带货”是他们的收入来源。两只暹罗猫身材修长，四肢和躯干比例均衡，气质高雅，活像夜场灯光下的人妖，妩媚鲜亮。侯增平把猫放在事先准备好的笼子里，给它们添了水和猫粮。一天后，猫就学会了在沙堆里撒尿屙屎。两只猫很乖，侯增平睡觉时，它们安静地待在一边。其中一只猫会撒娇，四脚朝天仰头看着侯增平，慢慢地扭动身体，翻过去，再把头倏地转过来，动作让人忍俊不禁。吃饱后，两只猫喜欢颠着猫步，大摇大摆地在库房里逡巡，仿佛把库房当成了秀场。

小郭买了一只大蜥蜴。这种来自史前的动物瞪着一对冰凉的眼睛，望着两只暹罗猫。一只暹罗猫悄悄走过去，在蜥蜴背上闻闻，发出“呲”的惊叫，胸毛立刻竖起来了，空荡荡的库房多了几分紧张气氛。小郭走上前去，想阻止猫做出危险动作。蜥蜴却对猫的行为视若无睹，它慢慢扭动身子往前爬去，一直爬到库房门口，用冰凉的眼睛望着幽暗的走廊。

五

“企鹅号”返回青岛是个上午。货轮临近港口前，城市由远而近，圣弥厄尔教堂的尖顶、海关大楼的轮廓逐渐清晰。王海生第一次离家这么长时间，一切都觉得亲切。货轮在泊位停下来。侯增平提着两只暹罗猫，小郭抱着那只蜥蜴，一前一后走下货轮。王海生的脚刚着地，恍然觉得高楼和马路仿佛海上的波浪，在脚下起伏着。第一次出海的人，都有这样的感觉。

水手们陆续走出码头。码头外面的梧桐树下停着一辆红色宝马车，小郭抱着那只蜥蜴，走到红色宝马车前。侯增平用眼神朝王海生示意着，他顺着侯增平的眼神看去，宝马车的车门开了，开车的是个中年女人。小郭抱着蜥蜴上了车，宝马车沿海边的柏油路开走了。

小郭傍了一个富婆，听说这个女人有背景。侯增平说。

王海生望着宝马车远去的影子，在路边愣了半天。

第一次出海，王海生连工资带补贴，一共领了一千多块钱，是他在食品厂收入的几倍。这可是靠体力挣的钱啊。想起以前在食品厂上班时，一个月才三百多块钱，总是不舍得花。有次陪王小琳逛利群百货，看见有人在柜台前大把花钱，专挑贵重的东西买，他既羡慕又嫉妒。他想，啥时候自己有钱了，一定来利群百货显摆一次。离开码头后，他打了一辆出租直奔利群百货。那天，他也体验了一次有钱的感觉。他给自己买了一件衬衣、一瓶摩丝，给王小琳买了一件羊毛衫和一双高跟鞋。买完后，又打了一辆出租，兴冲冲地回到家。

在海上漂了十几天后，王海生太累了。他回到家倒在床上就蒙头大睡，醒来时已经是下午时分。见离天黑还有段时间，王海生提包去市场买菜。公交车一路摇摇晃晃的，下车后，他径直朝市场走去。摊位有各种蔬菜、猪肉、牛肉，还有卖活鸡的。他觉得自己有钱了，买菜就很大方。买完后，他提着蔬菜和海鲜，再坐上2路车回家。回到家，他放下菜和海鲜，开始拾掇厨房。王小琳平时卖服装，很少有时间收拾家。他把灶台和碗筷一一清洗了一遍。天色渐渐昏暗，一群麻雀从半空中落下来，对面楼上的灯一盏盏亮了。

王小琳回家已经晚上七点多了。进门后，见王海生回来了，问，啥时回来的？

上午回来的。王海生在厨房边收拾东西边说。

回来怎么也不告诉我一声？她口气里有些责怪。

在海上晃了十几天，一直睡不好。回来就睡了。他说。

又站了一天，快累死了。王小琳说完，把包挂在衣帽架上，开始在椅子上清算账目。她卖服装有个习惯，每天都要清算一遍当天的账目。王海生在厨房里开始做饭。他边做边想，两人在食品厂时，每次约会都要做爱。那时不知道为什么有那么多激情，结婚一年后，那种激情就像一堆火苗，忽然熄灭了。他一直不明白这是为什么，大概就像人家说的，爱情这玩意儿是来得快，去得也快。他有时甚至想，自己和王小琳年轻时的性爱是爱情吗？

吃完饭后，王海生心里嘀咕，和王小琳很久没有做爱了。想到这里，他伸手去抱王小琳，被她一把推开了。

王小琳问，这次出去挣了多少钱？

王海生说，连工资带补贴，总共一千多块呢。

王小琳满脸高兴地说，真的？跑船原来能挣这么多钱。拿来我看看。

王海生不高兴了，说，钱的事明天再说吧。他又想去抱王小琳，又被推了一把。

王小琳把手伸到他面前说，今天的事今天就做。明天还有明天的事。

听到这里，王海生刚才的念头一下没了。

他把钱从包里掏出来，一把甩到王小琳面前，拎起被子走出房间。他躺在沙发上，怎么也睡不着。外面传来流浪猫的叫声。他望着走廊反射进房间的月光，心里突然一阵烦恼。他轻轻把门掩上，悄悄退到走廊，又慢慢走到楼下。入夜后，水手街很安静，灯光在石板上一闪一闪的，一只猫正慢悠悠地穿过有月光的马路。他独自在路上走着，不觉走到一座建筑附近，一股蔷薇花淡雅的花香扑鼻而来。他抬起头，见二楼的灯光穿过玻璃，在地上投下一道暖色的光晕，窗口传来一阵琴声……他突然想起来，这里是市南文化馆的琴室。他让自己镇静了一会儿，慢慢离开那座建筑，朝街头一家发廊走去。

一辆电车驶来，灯光照在树木和墙上。电车驶过后，树木和墙变得幽暗起来，只有发廊昏黄的灯光在夜里闪烁。王海生不觉走到发廊门口，见一个发廊女在给一个年轻人做按摩。他走进去时，发廊女抬头朝他看了一眼，示意他在椅子上坐下，又朝里屋叫了一声，冉冉，倒杯水。随后从里屋走出一个女孩。女孩看上去像中学生，齐眉刘海儿下有一双大眼睛，眼影是淡粉色的。叫冉冉的女孩倒了一杯水，翘着兰花指的手里捏着一个茶盅，走到他面前笑着说，大哥，喝茶。女孩说完仰了一下头，他看出女孩眉宇间露出一丝风尘气。

他一边喝茶，一边朝前打量着。发廊女让年轻人的头挨近自己胸前，十指在他头上、面部、脖子上像蛇一样缠绕着。收音机传出一首流行歌曲：雪在烧……雪在烧……风中的花朵……绝望地奔跑……年轻人做完按摩刚走出门，又进来一个中年男人。发廊女朝中年男人走过去，在他耳边说着什么。中年男人听完坏笑了几声，随后和她去了里间。半小时后，中年男人做完按摩后走出房间，把钱塞到发廊女领口，顺手摸了一下她的胸，转身往门口走去。

发廊女转身对王海生说，帅哥，你想按摩吗？

王海生犹豫了一会儿说，不，我不要。

王海生扭头往回走。夜深了，路上行人很少，路灯把路面照得闪闪发光，树木上空却漆黑一片。他回家时，刚走到楼梯口，听到王小琳在床上鼾声大作。

六

货轮去菲律宾时，侯增平从马尼拉港带回一个女人，她叫特里奥娜，侯增平给她起了个中国名字——娜娜。

侯增平一直单身。最早有人给侯增平介绍对象，他母亲挑三拣四，不是嫌人家颧骨高，就是人家屁股小。侯增平母亲说，女人颧骨高克夫，屁股小生不出孩子;男人一辈子最重要的是找个好老婆;女大三，抱金砖，你看我比你爹大三岁。你爹找了我享一辈子福……侯增平三十八岁了，还是条单身狗，他的婚事完全是砸在他母亲手里。

货轮到马尼拉后，王海生跟着侯增平去过一个巷子。那里有个红灯区，房子外面贴着炫目的招贴画，窗玻璃透出闪亮的灯光，不时有男人女人晃动的影子。

这个叫娜娜的菲律宾女人会说汉语，她说自己祖上是江苏南通人，早年，她曾祖父跟着一伙人下南洋，最终留在了马尼拉。她曾祖父曾经在马尼拉有几个店铺，但因为吸毒，家族很快败落了。侯增平和娜娜在船舱里亲热，王海生只好走出货舱，来到外面甲板上。他随身带了一本《心经》，是姨妈送的。他姨妈离婚后皈依佛教，成了一名居士，每日在家烧香拜佛。姨妈每次见到王海生就说，人生就是一场空幻，海生，信佛吧，一切万物皆归无常，只有佛能渡所有苦厄。那几年，王海生刚离开食品厂，生活压力很大，哪有心思信佛。这本《心经》在他床头几年了，落了一层灰。上次和侯增平在曼谷看过表演后，他反复告诫自己，不管遇到什么疑惑，都要守住心性。这次去菲律宾前，他抹去《心经》的尘土，把它带在身边，得空翻上几页，心里果然静了许多。

异国的月色洒在甲板上，雪一样白。这个夜晚，在一片茫茫大海上，他望着暗蓝色的夜空，嘴里轻声念道：舍利子，色不异空，空不异色，色即是空，空即是色……一片片冰凉的东西落在他的脸上，他用手拭了一下，是几滴雨水，哦，外面下雨了。空中传来大雁的声音，“嘎嘎”“嘎嘎”，叫声时大时小，断断续续。王海生抬头朝夜空望去，水星在南，北斗在北，群星在天空中闪动着。夜空充满暗蓝色的天光，那是来自宇宙的光芒。

又一阵叫声传来，他仔细朝声音方向寻找着，却什么也没有看到。

侯增平把娜娜带到青岛，在服装市场为她租了一个摊位，和王小琳的摊位很近。娜娜很有经商天赋，很快就和大家混熟了。有一次，娜娜认识了一个俄罗斯船员，那个船员长得虎背熊腰，一脸络腮胡子，名字叫瓦西里。侯增平知道，许多俄罗斯船员来青岛，都会去服装市场带货，带的大都是中国的纺织品。那次，瓦西里一次带了三十套衣服，仅这笔生意，娜娜就赚了两千多块钱。瓦西里家是海参崴的，他和娜娜建立了一种贸易关系。为了感谢瓦西里，侯增平请他吃过一次饭。后来，娜娜干脆从青岛纺织厂拿货，去海参崴做纺织品贸易。她坐火车从青岛出发，到绥芬河中转，第二天乘大巴去海参崴。瓦西里在海参崴已经找到购货商，两天后，娜娜带的纺织品很快就出手了。

一次出海途中，侯增平对王海生说他不想跑船了，想和娜娜去市场卖服装。侯增平说，卖服装比咱们跑船来钱快多了。在船上晃悠半年才能掙一万块钱。王海生想，跑船虽然辛苦，可比自己在食品厂时挣得多。他看了侯增平一眼说，跑船是挣钱不多，可都是自己辛辛苦苦得来的，这样心里踏实。侯增平说，踏实个屁，你没听人家说吗？现在这个年头，出力的人不挣钱，有钱的人不出力。撑死胆大的，饿死胆小的。你知道有个叫牟其中的人吗？王海生说不知道。侯增平说，人家牟其中用国内的纺织品，去俄罗斯换了一架飞机。王海生说，他换他的飞机，咱跑咱的船，这事之间没关系吧？侯增平说，你这人是猪脑子，和你永远说不清。

那天货轮回到码头，天已黑了下来。侯增平从码头回家，见房门开着一条缝。他推门进去，娜娜裸着身子坐在床上，床在轻轻晃动。娜娜的眼睛闭着，随着床的晃动，她的奶子像一对灯笼，在灯光下跳动着。侯增平看见娜娜身下有个男人，仔细一看是瓦西里。他放下背包，快步跑上前去，刚把娜娜拉下床，瓦西里一下从床上跳起来，顺手打了他一拳。这一拳打得挺重，侯增平晃了两下倒在地上，眼睛直冒金星。等他醒过神来，瓦西里已经走了，娜娜已经穿好衣服，正坐在床边抹眼泪。侯增平狠狠抽了娜娜两巴掌，问，你和那个浑蛋怎么勾搭在一起的？娜娜哭着说，是他勾引的我。侯增平问，你说的可是真的？娜娜哭着点点头。

次日，侯增平叫上王海生和小郭，一起去码头找瓦西里，想好好教训他一顿。早晨八点多，仨人打了一辆出租车，一路朝码头赶去。码头泊着几艘装满集装箱的货轮，几个外国船员正从舷梯上往下走，沿海边的水泥路走出码头。最深泊位停着一艘万吨级货轮，上面挂着俄罗斯国旗。一个年轻水手正在用水龙头冲洗甲板，见三个中国人气势汹汹地走来，年轻水手用笨拙的中国话问，请问你们找谁？侯增平气冲冲地说，我们找瓦西里。年轻水手朝货轮底舱指了一下说，他在下面。侯增平朝前走了两步，被年轻水手挡住了。他说，你们不能随便下去。侯增平说，那你把瓦西里叫出来。年轻水手放下水龙头，朝货轮底舱方向哇啦哇啦地喊了几句，随后，舷梯传出一阵“咚咚”的脚步声。一会儿，那个叫瓦西里的船员从舷梯走上来。他朝年轻水手叽里咕噜地说了几句，回头看见侯增平身后站着两个男人。他从口袋里掏出一包俄罗斯香烟，想给侯增平递过去，被侯增平一把打掉了。瓦西里自己掏烟点上，朝侯增平吐出一口烟，用蔑视的眼神看着他。

王海生站在侯增平后面，感觉这个叫瓦西里的船员不太友好。你在别人的国土上，睡了人家的女人，不但不道歉，还用这种态度对待人家，真是有些欠揍了。他听到瓦西里说，你们是来打架的？三个人打一个人可不公平。你们知道普希金为自己老婆和丹特士决斗的故事吗？那可是一对一的。侯增平说这个我不知道，我就知道我们是来揍你的。说着抢先一步，把瓦西里手里的烟夺下来，踩在地上，又顺手打了他一巴掌。这一巴掌力气挺重，把瓦西里打得退了两步。侯增平顺势往前跨了一步，使足力气，又朝瓦西里打了一巴掌，瓦西里一闪身躲过了。侯增平又往前跨了一步，朝瓦西里打了一巴掌，瓦西里顺势抓住侯增平的手，往后猛得用力，把侯增平“啪”的一声摔在地上。侯增平趴在地上，半天没爬起来。瓦西里转过身，用长满黑毛的手指着王海生和小郭说，你们真是没有骑士精神。要不要你们三个人一起上？他说着朝小郭身前跨了一步，一把抓住小郭的衣领，把小郭举了起来。小郭的手像一只鸟一样，在空中胡乱比画着。这时，王海生大喊一声，把他放下。瓦西里在喊声中停下了，他回头打量一眼这个瘦高个子、皮肤白皙的年轻人，说，你们真想三个人一起上？好，我给你们个机会。

王海生往前走了一步，对瓦西里说，你刚才不是说普希金和丹特士决斗的故事吗？那咱们两人就来个一对一，怎么样？瓦西里冷笑一声说，年轻人，你不是开玩笑吧？王海生说，大白天的，我没时间和你说废话。瓦西里又冷笑一声说，你不怕我一拳把你打残了？你要是现在后悔了，还可以把话收回去。王海生说，君子一言，驷马难追。

王海生和瓦西里说话的时候，周围陆续来了一些围观的人。瓦西里晃着膀子，朝王海生大摇大摆地走来，他的手在空中握了几下，手指发出“咯吧咯吧”的声音。然后一个跨步朝前扑来，王海生身体轻轻一闪，躲开了瓦西里。他知道如果被瓦西里抓住，以自己的体力是斗不过他的。王海生是在闪躲时出手的，那只是瞬间的事，他听到瓦西里扑倒在地时，身体发出骨头断裂的声音。

王海生舅舅是胶东半岛著名的拳师，新中国成立后隐姓埋名，长期隐居崂山。王海生初中暑假跟舅舅练过拳击，他曾二十天打破三个沙袋。

瓦西里倒地后半天没起来。侯增平从旁边走过来，把瓦西里的头按在地上，在他背上踢了两脚。王海生把候增平推开，把瓦西里从地上扶起来。瓦西里站起来后，不断晃着脑袋，嘴里不断用俄语说着什么，王海生在他脸上看到一股不服气的表情。他走上前，用手拂去瓦西里身上的沙土。他闻到瓦西里身上有一股尿臊味道。瓦西里下身一片潮湿。

后来想起那天和瓦西里的打斗，王海生心里着实有些害怕。

码头派出所的警察来了。侯增平认识这个警察。他走到警察面前掏出烟，警察对他摆摆手。警察让他们几个人到派出所录口供。在派出所里，警察询问他们为什么打人时，侯增平说，瓦西里和我老婆乱搞，被我当场逮住了。他不但不道歉，还出手打了我。我就是想当面好好教训一下这个老毛子。侯增平气愤地说。警察朝他说，那也不能跑到码头来打人啊，你们这样万一把他打残了，弄不好就会影响咱们和俄罗斯的关系，那样事情就搞大了。警察回头责问瓦西里，你是和人家的老婆乱搞了？瓦西里说，我们那不是乱搞。我们是……两厢情愿。瓦西里的中国话越说越溜了，连“两厢情愿”都会说。侯增平一听又来气了，他朝前一步刚抡起拳头，被警察挡住了。警察让瓦西里给侯增平道歉，发誓再也不和娜娜见面。瓦西里当场发誓，再也不和娜娜见面。侯增平的怒气渐渐消了。

一个月后，货轮从马来西亚回来，侯增平发现屋里空荡荡的，娜娜把他的东西全卷走了，只剩一张床。王海生去看他时，侯增平四仰八叉地躺在床上，眼里空空的。半晌，他摊开双手说，没了。我半辈子的家业没了，什么都没了。

七

“企鹅号”货轮去神户港是个冬末。货轮进入日本海不久，在距神户港不远的海上遇到残留的海冰。

王海生在食品厂时经历过海冰。那一年天气奇寒，大雪一场接着一场，风像刀子割得皮肤生疼。很多老狗因为天气寒冷，夜里冻死在路上，一些夜行的鸟在空中哀鸣几声，突然从瓦蓝的夜空坠落。整个胶州湾完全被海冰覆盖，来自外国的货轮开不进来，一直停在很远的海上。那是胶州湾有文字记载以来最大的海冰。往日波濤汹涌的海水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大片冰面。巨大的冰块在海水作用下形成奇怪的形状，层层叠叠地堆积在一起，堆成一座座小冰山。白天，蓝幽幽的冰块发出坚硬刺目的光芒，海面一片死亡气息。夜里，海岛的灯塔不断闪烁着，向船只传递海冰的信息，数百条渔船被牢牢地冰封在海里。后来，海军的破冰船来了，破冰船如同一头巨大的蓝鲸，在冰面上喷云吐雾。海冰被粉碎了，冰块被崩射到空中，又一块块落进海里。破冰船在“咔嚓咔嚓”的响声中迅速向前推进，冰封的海面被辟出一条宽宽的航道……

为了避免海冰对船体造成损坏，“企鹅号”货轮行进速度很慢，傍晚才渐渐靠近神户港。

神户港位于日本本州南部的兵库县芦屋川河口西岸，濒临大阪湾，是日本最大的集装箱港口。王海生在甲板上远远看见神户港塔，塔顶的灯光在傍晚闪着寒光。虽然冬季即将过去，但神户的温度要比青岛冷了许多。下船前，他穿上那件蓝色面包服，那是他当水手第一次发工资买的，已经跟随他两年多了。他把自己裹得严严的，跟着侯增平慢慢走出貨轮。因为娜娜的离开，侯增平心情很郁闷。吃完饭后，他想带着王海生去神户港附近的夜市玩，王海生说想自己走走。侯增平在码头门口打了一辆出租车，很快消失在朦胧的夜色里。

王海生第一次来神户，他不能走远，必须待在离港口不远的水手区。神户的夜晚，路灯下晃动着穿和服女子的身影，风中不时传来委婉阴柔的日本音乐，他心里不免有一种身在异国的孤独感。王海生沿着街道漫步到一个广场，这里正有一个小乐队在演奏。他在一旁观望了一会儿，便随懒散的人群继续往前走。两天来，海上的颠簸使他有眩晕的感觉，为了清静一点，他拐进旁边一条小巷，在这里，那种喧哗声渐渐消退了。他在小巷走了大约一刻钟，忽然听到一阵钢琴声。他放慢脚步，从一条巷子到另一条巷子仔细打量着。走了一会儿，他觉得每条小巷都有轻柔的音乐声，那些从夜的深处发出的声音，在周围四处弥漫着。正当他以为钢琴声就在附近时，琴声又忽然消失了，只见红黄相间的灯光在闪动。

王海生觉得是自己出现了幻觉。其实，他只想找个地方喝一杯咖啡，或者一杯红酒。他看见前面有家名叫“居酒屋”的酒吧，他在门口犹豫了片刻，轻轻推门进去。门上的铃铛“当啷”一声，提醒有客人进来，一年轻女子迎上来，对他俯首说了声“空尼几瓦”（日语你好的汉语谐音），王海生随着一声“空尼几瓦”走进去。酒吧是日本式的装饰风格，里面比较安静，几个客人或倚靠沙发，或斜倚吧台。王海生找了一个僻静位置坐下。一个男人坐在吧台椅子上喝酒，看样子是日本人;一个女人在嚼冰，冰块被她不断塞进嘴里，咬碎时发出锐利的声音。房间拐角有一台唱机，旁边摞着一叠唱片。日本男人喝过几杯酒后，朝女招待打了个响指，女招待用日语和他嘀咕了几句，随后，女招待走近唱机，将一张唱片放进去。唱机沙沙响着，传出邓丽君的《襟裳岬》。

从第一次听开始，王海生就喜欢这首歌。他了解到襟裳岬是日本北海道一块伸向太平洋的海岬，长达一百多公里，在山脉间形成许多岩礁，断续延伸到海湾数公里远的洋面上。襟裳岬是寒流与暖流的汇合点，经常大雾升腾，海浪翻滚，构成一幅充满律动的景观……他随着音乐轻轻哼唱着：

海边掀起浪涛

激荡了我的心

记得就在海边

我俩留下爱的吻

那样美又温馨

如今只有我一个人……

他一边哼唱，一边向四周巡视，发现靠窗位置有一架钢琴。他想，也许刚才听到的琴声就是这里发出的。

随着一艘邮轮到达，酒吧的客人逐渐多了起来。邓丽君的歌声停下后，一个欧洲客人点了一首钢琴曲。几分钟后，一个女人从灯光暗淡的位置上站起来，缓缓走到钢琴前。女人在钢琴前坐下，伸出双手，轻轻敲击了琴键，钢琴发出一阵轻柔的旋律，是柴可夫斯基的《四季》。王海生觉得弹琴女人有些面熟，他不禁从座位上起身，往前走了几步。借着昏黄的灯光，他似乎认出了坐在钢琴前的女人，觉得眼前一降恍惚。不知道是自己脑子出了毛病，还是时间在倒转，眼前竟出现了八年前的景象：市南文化馆琴室的灯光下，一个女人从门口进来，缓缓走到钢琴前……

他定睛一看：是孔燕子？

王海生不相信自己的眼睛。他不相信会在神户遇到自己暗恋多年的孔燕子，她可是消失好多年了啊。这是不可能的，上帝不会这样安排的。他又仔细看了几眼，嗯，这个弹琴的女人确实是孔燕子。

孔燕子穿着一条紫色百褶长裙，白色羊毛衫上镶着一串黑色的珠片，脚上是一双天鹅绒面的高跟鞋。她看上去有些发福，不过身材依然优雅。她显然没看到正在暗中端详自己的王海生。孔燕子端坐在琴凳上，双手在琴键上起伏着，表情伴随着钢琴的旋律，沉浸在柴可夫斯基《四季》的情境里。

王海生想起八年前那个晚上，市南文化馆外面出现的黑色轿车。那是一辆凯迪拉克牌轿车，当年，市南区只有两人有凯迪拉克，一个是在海上走私原油的暴发户，另一个是做纺织品出口的日本商人。

日本商人？凯迪拉克牌轿车？

王海生突然把孔燕子当年消失，与那个做纺织品的日本商人联系起来。他在心里画了一条虚线：孔燕子——凯迪拉克车——日本商人——神户……不知为什么，孔燕子弹完《四季》后，他突然想听《命运交响曲》，那是孔燕子八年前反复弹的曲子。他把女招待叫到面前，用汉语说出《命运交响曲》，女招待朝王海生一边点头，一边说着“哈依”，然后走到孔燕子面前。几分钟后，《命运交响曲》在酒吧里响了起来。

八年后，王海生再次听到孔燕子弹的《命运交响曲》，心里悲喜交集，泪水一下涌了出来。

他怕被别人看见，把脸转到暗处，轻轻拭去眼角的泪水。随后，他向女招待要了一杯芝华士。

先生想要哪个牌子的？女招待俯身问他。

普通的芝华士就好。加一点冰。王海生说。

一会儿，女招待托着不锈钢盘子站在他面前，盘子里是一杯苏格兰芝华士，43度。他审视了一眼酒杯，里面有两块形状精致的冰块，漂在橙色的玻璃杯里。他端起来喝了一口，然后眯起眼看着不远处的孔燕子。孔燕子一直在弹琴。只是看起来她的技艺比八年前更成熟，曲调却多了几分悲怆。时间不仅能改变一个人，也能改变一首钢琴曲的曲调。《命运交响曲》弹完后，他朝坐在钢琴前的孔燕子走去。

孔燕子就是这个时刻认出了朝她走来的王海生。

八

次日，神户下了一场雨夹雪。细雨夹杂着雪花，从上午开始不停地下着。下午三点多，王海生从码头出来，看到在门口等他的孔燕子。这时，雪已经变成了雨，细雨纷纷扬扬，不断落在他们身上。见面后，俩人相视笑了笑。孔燕子撑开一把紫色雨伞，王海生躲进伞下，慢慢走在柏油路上。几只海鸟掠过低矮的房子，朝海面方向飞去。

好久不见了，没想到会在这里遇到你。孔燕子语气里有一丝喜悦。

我也没想到，真是天意。如果货轮不来神户，就不会遇到你。王海生说。

我请你一起去吃中餐吧？孔燕子终于打破沉默。

中餐？这里有吗？王海生问。

孔燕子说，我听说“南京町”附近有家中餐馆挺不错。

俩人在伞下走着，身体偶尔碰在一起，又立刻避开。他们拐過两条街，前面出现“南京町”字样的牌匾。

“南京町”是一条华人街，许多来自国内的华人住在这里。孔燕子边走边说。

王海生见“南京町”和青岛的中山路差不多，路边有许多老式建筑以及商品专卖店和咖啡馆。孔燕子在一家中国餐馆前打量了一番，朝王海生说了一句，“大概就是这里”，然后扭头走了进去，王海生也跟着走进去。

餐馆墙壁上挂着梅兰竹菊四扇红木挂屏，另一面墙上挂着两幅书法卷轴。侧面是一道两米长的屏风，绣着几团硕大的牡丹。餐桌上铺着蓝色印花桌布，托盘、茶具都是中国的水墨风格。他们找了一个临窗位置坐下，一个二十多岁的年轻人走过来，递上一个菜单。孔燕子接过菜单，点了一瓶红酒和几个小菜，还回菜单时问：会说汉语吗？年轻人的眼神忽然亮了起来。他高兴地问，你们也是中国人吗？孔燕子微笑着点头。年轻人几步跑到楼梯口喊道：老板娘，快来呀，有中国人来了。他刚喊完，楼梯立刻响起一阵脚步声。随着脚步声越来越近，一个老板娘模样的女人下来了。她可能在三十五到四十岁之间，穿一套紫色裙装，头发盘在脑后，一副干练的样子。她绕过餐桌走到孔燕子跟前，微笑着问，朋友，从哪里来？孔燕子说我是青岛的。老板娘笑了一声，我是济南的。王海生心里一热，没想到在这里遇到山东老乡。前几年看《北京人在纽约》，经常想起青岛人在日本的故事，因为很多青岛人越过大海，去了与之毗邻的日本。老板娘站在一旁继续介绍自己，她来日本十几年了，最早是在一个老乡餐馆当服务员，攒了些钱后，就开始自己做餐馆了……她的普通话带着一股乡音，让王海生和孔燕子感到特别亲切。老板娘说完就去招呼别的客人了。很陕，年轻人端来一瓶红酒和几盘小菜。孔燕子开了红酒，他们开始谈起往事，说起水手街的邻居、几个共同认识的人……

一晃八年多了……王海生说。过得真快，不是一般的快，像是……我实在想不出恰当的比喻。

像是做了一个梦。孔燕子说。

王海生问，这些年，你一直在这里？

我去了很多地方……孔燕子说。

你当年为什么……他想问，你为什么离开了青岛？但话到嘴边却问道，你过得好吗？随即，他看到她在摇头。

我来日本后，想过和你联系，但是……孔燕子欲言又止。

我可以问一个问题吗？王海生问。

孔燕子说，你想知道我为什么离开青岛？

王海生点了点头。孔燕子喝了一口酒，望着窗外叹口气说，你还是不要问了。

王海生看见她眉宇间闪现过一丝痛苦的表情。

王海生和孔燕子吃完饭，结了账，和老板娘道了再见。出门走了很远，看见老板娘还在和他们招手。走出餐馆，天上依然飘着雨丝。街上，一对情侣在雨中接吻。雨伞落在地上。

你晚上可以不回船上吗？孔燕子边走边问。

王海生没想到她会这样问，他当然明白孔燕子的意思。他反问一句，你方便吗？

孔燕子说，我没有什么不方便的。

孔燕子带着王海生来到一个小宾馆。前台坐着一个女孩，深色皮肤，留着长发，前额烫出了一点发卷，唇膏带一点紫色。孔燕子用日语和她对话。说完，女孩带着他们来到一个房间前，她把钥匙递给孔燕子。女孩走远后，孔燕子开门走进房间。客房很简单，一张榻榻米，一个茶几和一个双人沙发。外面的冷空气冲淡了房间里的味道，暖气没有完全暖起来。孔燕子打开空调后，脱去外面的毛衣，转身走进卫生间。不久，里面传出水流的声音。王海生走到窗前推开窗户，外面是两层楼的日式老房子，远处是神户港的海面，海上停着几艘货轮。他想找到“企鹅号”的位置，却一直没有看到。一会儿，孔燕子围着浴巾走出卫生间，她头发的水珠顺着脖颈流下来，身上散发出沐浴露的香味。王海生下身一阵发烫。他努力控制着自己。

孔燕子走到他身边，轻轻地说，海生，过来抱抱我。

他走上前去，用双手把孔燕子环抱在怀里。他的身体在颤抖。大概过了十分钟，他像一只饥饿的猎豹从草丛突然跳了起来，露出一副野蛮的样子。他们挤在那张榻榻米上疯狂地做爱。

完事后，王海生借着昏黄的灯光，看见她背上有一些不规则的紫色印迹，像是瘀青，其中有几道像是几天前留下的。他盯着她背上的痕迹，百思不解。孔燕子知道他在端详自己，便转过身来说，那些地方是香烟烫的。

他一时无语。谁干的？他的声音有些干涩。

她没有回答，却说了一句，你没必要知道太多，睡吧。

孔燕子说完很陕就睡着了。海上的汽笛一声声从夜空传来。王海生一直难以入睡，他心里非常困惑，究竟是什么让一个美丽的女人变成现在的样子？

王海生是在闹钟声中醒过来的。醒来后，发现天早已亮了，孔燕子已经离开了。他感觉自己做了一个梦，当然那不是梦。他胳膊上的咬痕以及枕头边几根黑色的长发，实实在在地留在眼前。

他走出宾馆，望着湛蓝的穹顶下，万物晶莹闪烁，心情却平添了几分忧郁。他在宾馆外面叫了一辆出租车。车窗外的建筑慢慢从眼前滑过，海湾一片蔚蓝，海滩显得孤零零的，到处弥漫着海草的腥味。他走进“企鹅号”货轮的船舱时，侯增平正在洗澡，船舱泛着沐浴液的味道。侯增平洗完澡，穿好衣服后笑眯眯地问：昨天晚上去哪儿了？也不说一声。我一直等你回来。

哦。我碰到一个老朋友。他淡淡地回答。

是女人吧？你可是从来没有女人的。

女人？啊……他不置可否。

货轮返回青岛途中，他眼前不断出现孔燕子背上那些紫色印迹……那是香烟烫的……孔燕子淡淡地说。

九

货轮再次去日本是个初夏。这次出海，王海生怀着一种忐忑的心理。他希望再次见到孔燕子，又担心这次相见会使自己生活产生变化，他不断通过收听广播来消减心中的忐忑。他的海燕牌收音机虽然旧了，但可以收到清晰的频道信号。

货轮在神户港靠岸是个上午。和往常一样，货轮靠岸后，水手们陆续走出码头，在水手区购物的购物，找乐的找乐。

王海生一路惦记着孔燕子。他走出码头后，径直朝那家叫“居酒屋”的酒吧走去。神户的夏天和青岛有点像，暖风带着潮湿的气息从海上吹来，海鸟在天空“呱呱”叫着，鸽群呼啦啦从房顶飞过。他走进那天晚上去过的巷子，发现这些巷子都各不相同，这一条平和温顺，另一条则风情万种。他记不起“居酒屋”酒吧是在哪条巷子了，他在附近来回走了很长时间，也没找到那家酒吧。他恨自己当时没有留孔燕子的电话。王海生使劲拍着脑袋，心里暗暗骂着自己。

当他想转身往回走时，附近传来一阵钢琴声。他的心“咚咚”跳了起来。他转身朝琴声方向走去，走了不远便看到“居酒屋”酒吧了，他这才发现，原来酒吧就在离自己不远的地方。他推门进去，依然有个年轻女子迎来，对他俯首说了声“空尼几瓦”。王海生认出这个年轻女子，他也朝她说了声“空尼几瓦”，年轻女子却没有认出他。他朝里面张望了两眼，看见钢琴前坐着一个女人，她弹的一首日本曲子。这个女人却不是孔燕子。

他意识到在这里弹琴的一定有两个人。既然白天是这个陌生女人，晚上一定是孔燕子了。

他问年轻女子，孔燕子什么时间来弹琴？

年轻女子摇着头说：孔燕子已经离开了。

哦？她离开了？她去哪里了？

年轻女子摇着头说，不知道。先生，你还有别的事情吗？

没有，我没有别的事情。王海生神情慌乱地说。

他不记得自己是怎样离开那家酒吧，又是怎样回到货轮的。

孔燕子再次从他的世界消失了。

“企鹅号”货轮返回途中遇到一场飓风，当时货轮离青岛只有八十海里，这是王海生当水手以来遇到最大的风暴。侯增平在整理甲板物品时，被飓风吹倒在甲板上。在即将被掀到海里时，王海生从背后抓住他。侯增平回头瞬间，王海生被一排海浪吞没了。

侯增平知道王海生水性好，但半个小时过去了，却一直没看见他的身影。船长不停地在甲板上喊王海生的名字，船长对失去一个好水手而伤心。货轮回到码头后，人们站在岸边，希望王海生能像鲸鱼一样，从海面突然冒出来，但他一直没有出现。

晚上，侯增平梦见王海生变成一条大鱼，从出事地点朝码头方向游来。开始时，王海生是跟着“企鹅号”货轮游的，他游着游着，体力渐渐不支了。过了一会儿，侯增平看见王海生被一条魔鬼鱼追赶着，那是一条脊背闪着黑色光亮的魔鬼鱼，他在海里从来没见过这种鱼。他使劲喊着，王海生，快点游啊，你快被追上了。这时，侯增平突然醒了。他坐在床上看着外面夜色深沉，半天没睡着。

三天后，人们在礁石上发现一具尸体。一大早，死人的消息很快传遍了水手街。侯增平听说后，放下手里的碗，一口气跑到事发地点。他看见前面围着一圈人，几只水鸟正在海面低飞。他跑过去扒开人群，看见礁石上横躺着的尸体，已经用帆布盖了起來。旁边站着两个警察，几名街道干部蹲在石阶上抽烟。侯增平走过去，弓下身，掀开帆布。他的手一直在抖。他看见尸体胳膊上有几道血迹，像是礁石划破的，脸被鱼咬得已经没了模样。两只眼睛睁着，好像死鱼的眼一样。

是王海生。侯增平从尸体胳膊的疤痕认出了他。

王海生的尸体是从八十海里外的海域漂回来的。

人们都觉得这事太神奇了。人们说这是王海生的灵魂带着他的尸体回来的。

上午，人们慢慢从四面八方朝海边聚集。“企鹅号”的同事和水手街的邻居都来了，王海生的脸上蒙了一块白布，他的遗体被人们抬着，一步步走出沙滩。路口停着一辆小型卡车，载着他去了位于郊区的火葬场。火化时，侯增平望着那座高耸的烟囱，一缕黑烟袅袅升起，瞬间消失在天空里。

“头七”过后，“企鹅号”货轮为王海生举行了海葬。

那天早晨，船长安排租了一条机帆船。船主把船靠近“企鹅号”平时出海的泊位，水手和家属们陆续登上船。侯增平坐在船头位置，双手捧着王海生的骨灰。机帆船发动起来后，船尾扬起一片水花，船慢慢离开码头。机帆船一直朝东南方向驶去，船到达王海生出事海域后，船主把船在海面停稳。水手和家属们朝大海鞠躬，王海生的骨灰被缓缓撒向大海。

分类：中篇小说 作者：张毅 期刊：《小说月报》2021年6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