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九七三年六月二十七日,是冯玉华悲催的一天,她原打算回娘家,半路遇上刘翠暖。翠暖神秘地拿出一张票,问:看戏不?
她问:什么戏?
翠暖说:《海港》,张家口晋剧团的。
刘翠暖是她小学同学,在县委招待所当服务员。冯玉华一犹豫,刘翠暖把票塞进她手里:就一张,可惜老肉不能跟你一块儿去。冯玉华撇了撇嘴说:我才不让他去。
老肉是她老公。他们结婚五年,有个三岁的孩子。翠暖是个眼往天上看的,县里人叫她二部。招待所一部住普通客人,二部接待高档贵客。冯玉华想不明白她为什么送票。
她接了票,便感觉出票的不同。一般戏票是软的,这张票硬、厚,票上写着:二角。比普通票价贵了一倍。冯玉华把票收下,说:买糖找我吧!
翠暖喜笑颜开,说:行。
冯玉华在副食品商店上班,县城里每人每月发半斤糖票,调料不用票,也常断货。她把花椒、大料、茴香、桂皮、肉蔻之类按比例碾成面儿,取名八香,五分钱一包往外卖。她的做法领导很赏识,每月多给店里五斤糖。这五斤糖让她成了热门。
她决定不回娘家,返回店里。这时,《海港》演出的消息已经传遍了县城。那年头没手机,消息传得更快。
张家口晋剧团在张北一带,相当于北京的梅兰芳剧团。他们有个好传统:戏比天大。比如上午开批判会,演李奶奶的带头揭发“李铁梅”写反动日记,晚上到了台上,“李铁梅”仍然“奶奶”“奶奶”叫得声情并茂。再比如,“杨子荣”搞了“李勇奇”老婆,“李勇奇”白天跟他拼命,晚上演出见到他仍像见到亲人一样。他们敬业,每一场戏,每一个角色,都超越了个人恩怨,这就是戏比天大的意思。
冯玉华回到店里,顾客们正议论一个姓项的演员(恕我不写出名字)曾经打动过一位大人物,待知道这位名角已经六十多岁时,人们均失望:六十多岁了还说什么,再漂亮也没意思了!
看到冯玉华进来,他们三三两两离开了。很快又来了新的顾客,这一天顾客来得比平时多,都在议论演出的事,好像知道她兜里装着票。
她原想把票给店里的小左,听人们把演员说得神乎其神就改了主意。下班做了晚饭,她犹犹豫豫走进剧场。
演出称得上精彩,演员个个扮相俊美,声腔激越,尤其是演方海珍的演员,就是人们议论的那位名角,举手投足带着名家范儿。不过,这都不是冯玉华期待的。
直到韩小强出场,她心才安定下来。韩小强是戏里一个落后分子,不安心装卸工作,一心想当海员。钱守维利用他的疏漏搞破坏,差点酿成重大事故,经过方海珍教育,他识破了敌人的诡计。他的戏份不算多,情节却要围绕他展开。从他一出场,冯玉华的心就像雨过天晴,变得湛蓝、辽远。随着情节推进,她越来越喜欢这个犯了错误的小青年。韩小强的思想她曾有过,韩小强的反省她也经历过,特别是韩小强认识到错误后的一系列表演,堪称晋剧经典。一颦一笑,一低头,一退步,都好像她亲身体验的一样。韩小强那大大的眼睛、浓浓的眉毛、笑时露出的洁白牙齿,还有他在台上高兴时的跳跃、旋转,都像是在演她自己。
她觉得日子不是方海珍,满大街哪一个是方海珍?日子是韩小强,韩小强是真正活着的人,在每个人身上都能找到影子。刘翠暖给了她一个充实夜晚。还没到家,她就想着把门市部剩下的四斤红糖,给翠暖一斤。
老肉问她戏咋样。她一边端详孩子,一边轻描淡写地说:就那样儿!实际上,她心里正翻腾着海浪,韩小强喊:工作证啊工作证,什么时候才能换成海员证!说完这句台词,韩小强在台上有个亮相,这个亮相不断出现在她眼前。
第二天一清早她到招待处。翠暖猜出来意,问:戏咋样?
她说:好。
翠暖问:哪个好?
她说:都好,个个都好。
翠暖看透了她似的,说:我看戏,就看一个人的好。看一晚上戏,就看一个人。
冯玉华红了脸,问:今晚还演吗?
翠暖说:演,这会儿没票,中午你来吧?
冯玉华赔着笑脸,说:中午我过来。
自从县里凭票供应糖,她还没这么低声下气过,翠暖那句:我看戏,就看一个人的好。让她无地自容。到了这般时候,自尊不起作用,她渴望晚上的演出。工作证呵工作证,什么时候能换成海员证?
中午,她拿着一包红糖来到招待所。翠暖原来板着脸,看见红糖,笑容像水一样在空中漾开,甜滋滋的。她说:看你,拿这干什么?
冯玉华说:店里就剩一斤了。
翠暖说:我给你钱!说着往外掏,却总掏不出。
冯玉华说:给什么钱,我替你付了。
翠暖笑着说:我给你弄了两张,你跟老肉一块儿去。另一张本来是给别人的,临时决定都给冯玉华。
冯玉华说:我就要一张。
翠暖说:都给你吧!
馮玉华说:我们俩都看戏,孩子没人管。你要是有票,明天再给我一张。
翠暖怔了一下,说:行,行。
冯玉华拿着票慢慢往回走,想一斤红糖换三张戏票值不值。三张戏票六角钱,一斤红糖四角六。明显是合算的。不过,县里有谁会用一斤红糖换三个热闹的晚上?有了韩小强,她觉得夜晚的平淡被放大了。县城里刚安了电灯,家家比以前明亮,仍然不能跟剧场比。家里照出来的是陈旧、庸常。她愿意用一斤红糖换一个新鲜面孔,方海珍也罢,韩小强也罢,都是她想见的。他们告诉她,还有另一种活法。
老肉知道她又要看戏,不高兴。孩子抱着她的腿:妈,我也去。她只好抱起孩子,当妈的总不能把孩子扔下。看老肉不拦阻,她有些生气,门故意关得很响。
到了剧场,孩子就睡了,热烈的锣鼓成了催眠曲。她有些不安,韩小强还没出场,好像故意躲着她。听着方海珍教条的台词,她想起了翠暖的话:我看戏,就看一个人的好。看一晚上戏,就看一个人。她猜韩小强早化好了妆,在边幕旁看着台下的人。
他出场了。好像为了报答观众的期待,一上场就翻了一串跟头。这串跟头是临时加的。周围一阵轻微骚动,有人感慨:这跟头翻得真利落!另一个人阻止:别说话,听你的还是听台上的?她扭头,没看到说话的人,却看见好几双直勾勾的眼睛。喜欢韩小强的不止她一个,前后左右都是。她扭回头,韩小强已经在台中央站稳,乐队起了板眼,胡琴和月琴的声音先响起来。韩小强有一个不太长的唱段,看戏过去叫听戏,闭着眼睛听,冯玉华耳朵、眼睛都忙,一个声音也不漏,一个亮相也不错过。
跟听比起来,她认为还是看要紧。这证明了她不是老戏迷。她紧盯着台上,他那俊朗的样子让她入迷。她不知不觉跟老肉比,不光老肉,世间没一个男人比得上他。他是个奇迹,一个有意降临到她身边的奇迹。
他唱功一般,刚才那一串跟头影响了气息,嗓音略带沙哑,却唱出了苦闷。他的苦闷未尝不是冯玉华的苦闷。唱完有个亮相,冯玉华看他睁大双眼,剑眉高高挑起,心不禁跟着“怦怦”跳起来。她为自己的紧张好笑,看了看周围,没人注意她的激动。她有什么好紧张的?记得当年跟老肉见面,老肉激动了,她没激动。她肯嫁给他大概就是因为他激动,她没激动。那时她需要一个肯为她激动的男人。现在,她的心在激烈地跳。她跟老肉结婚五年,五年的压抑好像就等着这一刻,一个男人站在台上冲她诉说苦闷,她听进去了!
台下响起掌声,她跟着鼓掌。孩子醒了,哭了几声,她抱着他摇了几下,孩子又睡了。韩小强的戏已经过去,接着是方海珍出场。这个女人六十多岁了依然声情并茂,不过,唱得再好也打动不了她,她喜欢韩小强。韩小强就在身边,仔细一想,身边又一个没有。这才是好戏。
韩小强认识到错误,戏差不多就该结束了。她想抱着孩子离开,终究不甘心,觉得韩小强该再出来一次,台下这么多人惦记,不出来太不够意思了。
谢幕时韩小强站在外侧,中间是方海珍,另一边是戏里的阶级敌人钱守维。冯玉华的眼光扫过其他演员落到韩小强脸上,他真年轻!有朝气!他在戏里犯错误是逗你玩儿,是想让方海珍教育他,他心里其实什么都明白!
冯玉华带着感悟回了家。老肉已经睡了,她把孩子放在炕上,自己再躺下。她睡不着。韩小强仍在眼前,有时翻跟头,有时大段大段地唱,倾吐心声。她生出愿望,走上台坐到他身边,安慰他,抚摸他。韩小强需要的不是教育,是安慰。方海珍的教育没用,他正等着她上台,在他苦痛时搂一搂他或者把他抱在怀里,就像抱一个孩子。
那天夜里她短暂地睡着过,老肉起夜,把她惊醒了,她再也睡不着。韩小强的身影越发清晰,一颦一笑俱在眼前。他上了阶级敌人的当,他上当时的那份顽皮、那份欢喜不断在她眼前出现。他的笑是对着她的,就像一个孩子对着姐姐笑。
她伸出手,想摸一摸他的头,他一闪身跑远了。怅惘深深控制了她,她在炕上不断翻身,把被子掀开裸露出身体。黑暗中她抬起腿,越过窗帘上缘透进来的月光照在她腿上,她在朦胧中看着修长、白净的大腿,觉得自己还年轻。那時没有“性感”这个词,县城里人说谁性感,就说骚。她觉得自己挺骚的,还能骚得起来。她在黑暗中笑了一下,是冲着他笑,好像他没有站在台上,就站在她面前。
她把腿叉开,叉成一个大大的“人”字,一条腿压在老肉身上。老肉没反应,他的呼噜让她愤怒。不可遏止的烦躁驱使她恨恨踹了老肉一脚,老肉翻个身,又睡。她忍了一会儿,忍不住,又踢了老肉一脚。老肉翻过身问:咋了?
她不理他。
他又问:咋了?
她愤愤地说:你说咋了?
再肉的人也该明白她的意思。老肉却说:睡吧!
她说:看你那点儿出息,一天就知道睡。睡,睡,睡死你。
老肉明白,今天躲不过去了。他在她身上忙活起来,忙得没有激情。她痛恨这个词:肉。县里人以为“肉”就是脾气好,却不明白这“肉”没有效果。
他是想让她满意的,越这么想越忙活得潦草,忙不到点子上。冯玉华扭过脸不看他,看台上,看着一个年轻健爽的男人向她倾诉,心刚刚欢娱起来,他就不动了。她把他推下去。
一沾枕头他就打起了呼噜,她感到悲哀。在这悲哀中,台上的身影又浮现出来,朝她笑,露出顽皮表情,她觉得在这乏味的生活中升起了一丝希望。那天夜里,她是抱着韩小强入睡的,在想象中抱着。可惜这拥抱短暂,还没有让心安定下来,天就亮了。
她早早上了班。小左家有事,跟她请假。她不是商店负责人,原来负责人退休后,领导总找她说事,她不知不觉成了管事的。
刘翠暖没来送票。熬到中午,她锁了店门去招待所,刘翠暖一见面忙解释:一上午忙得脱不开身。
她笑一笑,说:没事。
刘翠暖拿出票说:跟管票的磨了半天,越来越不好要了。那时不兴说谢谢,她一时不知道说什么好,便红了脸。想自己是拿糖换的,竟好像欠了好大人情,心里颇不舒服。韩小强已经进了心里,她躲不过去。她笑着说:以后有事你就找我。
一路上她攥着票,像牵着一个人。那人在她手里唱着听熟了的唱腔。走到商店,见领导站在门口,心想:坏了!堆出一脸笑迎接领导。
领导问:动不动关门,叫什么商店。
她笑着解释:肚子疼,去了趟医院。小左跟我请假,家里有事儿。
她解释时,领导的手搭到她腰上,让她略略放了心。进来一个顾客,买了一斤酱油、二分钱韭菜花。领导的手从她身上拿下来,在柜台里来回踱步。
顾客走后,她站在离领导很远的地方说话。领导问:营业怎么样?
她说:每天来得人不少,就是糖没了,能不能再拨点儿?
领导说:各个店糖都不够卖,商业局开会为糖的事差点打起来。
她说:红糖缺得厉害,家里有孩子的离不了。
领导岔开话题,问:看戏了吗?
她一时有些紧张,盯着领导:问这做什么?
她以为领导知道她天天看戏。领导说:关心你生活呀!看看你的脸,一定是夜里睡不好,该看戏休息休息。
她灵光一闪,问:有票吗?
领导说:今天没了,明天吧!
她说:我就要明天的。
领导说:明天我想办法。
她哽咽了一下,说:还是你待人好。
领导说:我对你跟对别人不一样。领导说着往她这边凑,恰好又来了两个顾客,其中一个认识领导,跟领导搭话。那人走时,领导跟着走了,她松了一口气。
晚上到了剧场先不进去,打听“海港))还演几天。检票的说明天是最后一场,沽源县已经来了接戏的车!她听了不免酸楚,又有些许宽慰。酸楚的是只剩下明天一场,票还不知道能不能搞到。宽慰的是沽源县不远,坐长途汽车就能去。
剧场黑压压坐满了人。有人在门口买了瓜子,拿着瓜子送熟人。坐在她左前方的一个女人扭过头冲她笑。她想,是跟我笑吗?我认识她?一个县城,拐着弯儿都能搭上关系,她便想这个笑的人跟她有什么来往,或者是哪个亲戚的熟人,竟想不起来。
那人问她:你又来了?
一个“又”字说到她心病上,戏好看,县城里一连看三天的也没有。她天天来,成了隐私。那人说:我也看了三天。她想起昨晚见过这个人,坐在她前面隔着三排的地方。
她扭开脸,不想多聊。她们应该成为知己,她喜欢韩小强,这女人喜欢谁?说不定是同一个人。这女人说话嗓音太大,她不想让别人听到她一连来了三天。台上锣鼓响起来,她往台上看,那人也就不说了。
方海珍上了场,一招一式带着味道,几十年修炼成了戏精。让她动心的还是韩小强,这跟唱得好不好无关。她喜欢方海珍,喜欢马洪亮,是因为喜欢韩小强。没有韩小强,她跟这个戏没任何关系,就像院子里住着十几个孩子,个个都可爱,只有自己那个才是真爱,韩小强是她自己的。
韩小强出场了,这一次没翻跟头,只做了几个跳跃。这样更好,生活里有几个动不动翻跟头的,淘气和顽皮才打动人。真想走上台胡噜胡噜他的脑袋,他在戏里犯了错误,在观众心里可亲。她不由扭头瞅了一眼那个跟她说话的女人,那人歪着脑袋,半张着嘴盯着台上,她长得真丑,这样的人也喜欢韩小强吗?
韩小强在台上扑闪着一对大眼,令人心疼。不安心本职工作,不想当装卸工又有什么?哪一个不是打年轻时过来的,哪一个没点私心杂念,越这样她才越喜欢。
戏太短,很快就谢幕了。她久久不愿离开。那个跟她说话的女人在门口回过身等她,问她:你喜欢哪一个?
她压低声音说:都喜欢。
对方意识到嗓门儿高了,也压低声音说:我喜欢马洪亮。
对方这么说让她打消了戒备,说:是,马洪亮好。
那女人说:马洪亮眉毛多浓,那才是男人的眉毛!
她想,韩小强的眉毛才是男人的眉毛,不光眉毛,眼睛、鼻子、嘴,哪儿都是男人的。那女人又问:你是不是也喜爱马洪亮?她胡乱应和着。对方说:你看,我说话声音又大了,我这人就是嗓门儿大,不过我没心眼子。这台上的人我就喜爱一个,可惜是个老头儿!她说着咯咯地笑起来。
冯玉华也笑了。既然人家沒喜欢韩小强,就跟她没争的。她说:我也喜欢马洪亮,我从小就喜欢老头儿,下辈子嫁人让我嫁个老头儿吧,可惜这辈子嫁不成了!说着她们在大街上放声大笑。
周围都是散了戏往家走的人,听见笑声回过身看。她们笑得无所顾忌,反正也是笑了,就让别人看吧!她忽然想起来,这女人跟她初中一届,二十三班的,好像是个班长,她是二十一班。她问:你好像是二十三班的吧?
对方狠狠拍了她一下,说:你才想起来,忘了有一回咱俩去给老师交作业,我往外走,你往里进,你撞了我一下。
对方说得有眉有眼,她装作恍然大悟:是你呀,哪是我撞你,是你撞的我。
那女人说:别管谁撞谁,反正咱俩有缘分!
她谨慎地回忆着初中的事,想,该分手了。她不想跟她说得太多。心里有韩小强,她怕不小心蹦出去。
她们姐妹似的道了别。县城里人说亲就亲,说远就远。明天为什么事吵一架,立刻谁也不理谁,就像她跟老肉,亲的时候也亲,忽然就远了,远到不想看见他。
她在家门口转了半天,想明天怎么办。剧团要走,下一次来不知道什么时候,她想追着剧团走,韩小强去哪里她去哪里,听起来可笑,其实也不可笑。城外树儿湾村有个女人追了一冬天,跟心仪的演员成了亲。生活说平淡就平淡,想它不平淡就能不平淡。
扔下家没什么了不起,工作能扔吗?家没了能再成家,工作没了呢?她下不了决心!
她连韩小强姓什么都不知道,那年头没字幕,全靠问,她没张嘴脸先红了,问不出口。沽源县没人认识她,不会笑话她。
回到家,看到老肉在炕上躺成一个“大”字。老肉胸口有毛,嘴半张着,门牙撩到唇外。鼻子里鼻毛乱糟糟,从她这个角度看得清清楚楚。不回家多好,往远走,越远越好。她希望剧团下一站不是沽源,是天涯海角。
她狠狠推开老肉的胳膊,把后背冲着他。她以为自己睡不着,其实很快睡着了,一滴眼泪挂在睫毛上。她后来的梦境都在那滴泪上,在眼泪上滑行,眼泪上笑,笑着笑着她又哭,看着泪滴排成队滚动。
最后那场戏我就不细述了。因为是最后一场,观众有些疯狂,谢幕时谁都不走,演马洪亮的演员清唱了一段《红灯记》,观众们还不走,演方海珍的又唱了一段。冯玉华希望韩小强唱。他站在马洪亮身旁打着节拍,笑容好清楚。
剧场主任说:天下没不散的戏!人们才散了。
昨天那个同学没来。人们给加演的马洪亮鼓了好长时间掌,她始终盯着韩小强。他那白净的牙齿真好看!亮闪闪的!
没到家她就下了决心:跟剧团走!到沽源去!
她敢下这个决心是因为领导。中午领导来给她送票,小左在,领导溜达到里间的仓库,喊:冯玉华,你过来一下!
她问:怎么了?
领导说:你说没糖了,这是什么?
她在仓库角落里放了三斤糖,留给关系户的。领导问她不过是个幌子,这点糖领导早知道,每个店都这么留。她知道领导为什么喊她,进仓库前先瞥了小左一眼,小左正给顾客打酱油。仓库不大,只有半间房。领导没问她糖的事,把票递给她,说:就一张,我不能当着小左给。
她接了票转过身,领导扳住她肩膀把嘴伸过来。她挣了一下,挣得力气不大,领导亲了她脸,又亲嘴,她屏着呼吸挣开脸,喊:小左,这糖是你放的?小左脚步声越来越近,领导放开她。她快步走出仓库,冲着走来的小左挤了挤眼,问:库里的糖是你留下的?
小左说:三中食堂的,交了钱还没提货。她又返回仓库,一只脚站在门外,一只脚站在门里,说:三中的。领导刚朝她伸出手,她就跳到外面。领导带着恨,用手指点她!
领导走后她使劲擦嘴,觉得嘴里有烟味儿。她到后院洗脸,反复漱口。领导跟老肉没区别,都让人恶心。明天她就去沽源,他不能白亲她。
夜里孩子忽然发烧。她抱着孩子去了醫院,孩子的手在高烧中抽搐,揪她的心。另外一个人也揪她的心,那也是个孩子,比这个略大一点,他在台上笑眯眯地看着马洪亮,两只手打着节拍。
医院的药没起作用,高烧使孩子喘息,嗓子里“呼呼”地响着,眼珠子好像要瞪出来。她用毛巾蘸着温水擦拭他的身体,那时没有退烧药,她小时候发烧娘也是这办法。
老肉说:给他刮刮痧!她用顶针蘸了温水给孩子刮,前胸、后背、胳膊弯儿都刮出了紫色血泡。刮了痧,孩子烧很快退了。
烧一退,她心就飞远了。剧团在哪里?沽源县也有招待所,不知道住了一部还是二部。在张北,主要演员住二部,普通演员住一部,他算主要演员吗?沽源比张北还冷,她盼着他住在二部。
小时候听过很多坏女人的故事,见异思迁,心比天高,命比纸薄,说的就是她。坏女人是天生的,娘家教导没用,婆家管束也没用,要的就是这份不安分,要的就是心的飞扬!
让老天爷报应她吧!千万别落在孩子身上,也别落在老肉身上,平时她一百个看不起老肉,现在有了良心发现,知道不怨老肉,怨的是自己。
孩子病一好她就要去沽源。老肉问她沽源有亲戚?她说:有个三姑,我想去看看她。老肉说:沽源有你三姑,我咋不知道?她说:不是亲姑,是表姑。老肉沉默了一晚上,第二天想明白了:你是看戏上瘾了吧?
她说:你说是什么,就是什么吧!
老肉不敢阻止她,眼巴巴看着她收拾行装,无非是些洗漱用具,一把梳子、一个小镜子。还带了一条月经带和一把棉花,半年来她的月经总是提前。
她是背着孩子走的!眼前不断闪出孩子哭闹的情形。她硬下心想:慢慢她就不哭了,她能适应没妈的日子。老肉适应吗?老肉啥时候都肉,让他一个人肉吧!
她在安排后面的生活。脑子里还不敢想那个词:离婚。那个词不好,正经人家不想听,她只是在心里准备。她要见韩小强,见不到韩小强无从说起。
沽源比张北县城小,《海港》戏报贴在中心大街上,彩纸的。一旁贴着揭批林彪反党集团的标语。行人稀稀拉拉,听说来了剧团似乎也没张北人兴奋。她找了一家客栈,离招待所不远,白天到招待所逛,说不定能见到韩小强。
晚上她才知道,沽源人对戏的热情远超张北,剧场外逛着好些没票的人,出现一个退票的,呼啦一下围上去十几个。她也跟着抢退票。旁边有人拽她,扭头看是一个小偷掏她的兜。发现她察觉,冲她笑了一下躲开了。她惊出一身冷汗。摸了摸另一个兜,里面装着一面圆圆的小镜子,那是预备见到韩小强前先照一照。裤兜里装着卫生棉和月经带,一摸,全没了!这个挨千刀的,他偷这个做什么?
因为这个,她没买到票。戏快散场时剧场开了门,她跟着等退票的人冲了进去。他们站在后排,像鹅一样伸着脖子看。台上正谢幕,韩小强冲她鞠躬,她不知不觉流了泪。
她像见到了亲人。脑海里涌上一个词:冤家!娘常这么叫,对那些至亲至爱、没办法逃避的人,娘都这么叫。脱口一叫,她的理解更深了。
剧场里一个人都没了她才离开,她回味着韩小强的一举一动,一个表情,一个眼神。她冷得直打哆嗦。看她这么晚回来,客栈服务员不高兴。她躺在硬冷的被子里,想那个冤家是不是也这么冷,也这么孤单。
她拿出镜子照着自己。一滴眼泪挂在眼角,孤零零的。她漂亮吗?不算吧?顶多是不难看,漂亮的是韩小强,一颦一笑都漂亮。她觉得自己老了。
这不是痴心妄想吗?她跟韩小强连认识都不认识,她就是想他。妄想是不能管束的,不然就不叫妄想了。她在演出一个天大的笑话,让别人笑话去吧!反正她来了!
第二天她买了票,剩下的时间她在县城里转。几个商店很快转完了,她买了月经带、棉花,这些东西女人离不了。她去了招待所,一部、二部都去,想遇见韩小强。一有演员从房间出来她就迎上去,人家用警惕的眼神看着她。她觉出了自己的唐突。
晚上她第一个进了剧场,后面陆陆续续进人,她看着空荡的剧场一点点填满,心也填满了。锣鼓敲起来,丝弦响起来,一声声揪着她的心。周围没人认识她,这让她胆子大。她是个不正经的女人,一个“浪货”。她不喜欢自己家,不喜欢丈夫,喜欢台上的英俊少年。她不是来看戏的,是来看人,看这个人的一颦一笑、欢喜与忧愁。让别人笑话她好了,她就是这么回事!
韩小强出来了。她站起来,想喊。韩小强在台上一定能看见她,知道她心里有他。她是坐了几十里长途汽车赶来的,这份诚心还不够吗?
后面有人嚷:坐下,坐下!她不理。一个人从后面拍她的肩膀:你看戏,我们也要看戏。她只好坐下,仍然朝台上挥手,想让韩小强注意她。后面有人骂,大约是不要脸之类的话。她不理。她的注意力只在韩小强身上,生怕他下了场。
小肚子一阵一阵拧着疼,她不管,疼就疼吧,要不了命!只有台上这个人能要她的命。她小心地管束着自己的狂热,竭力坚持到最后。经过方海珍教育,韩小强认识到上了阶级敌人的当,他愧悔交加时,一股热热的东西从冯玉华身体里流泻而下,她不得不离开,夹着腿一步步挪到厕所里。
那是韩小强最打动人的时刻,男人不怕犯错,悔恨才可爱。她裤子湿了,恨自己是女人,每个月都要来。她急慌慌地收拾自己,该垫的垫了,该包的包上,匆匆回到剧场。韩小强已经下场,后面再没有他的戏了。
她原想冲他招招手,机会就这么眼睁睁失去了!不该来的来了,不该走的走了!这就是命!回到客栈,她觉出自己渺小,就算站起来韩小强也看不见她。台下多少人喜欢他?他在台上演一天,也不见得注意她。这让她悲哀,却不能让她放弃。
明天剧团在沽源最后一场,后天去康保。她怎么办?来的时候带了三十元,那时已经是大数目。小偷偷了她的月经带和棉花,她必须买。加上住客栈、吃饭、买戏票,钱已经不多了。
她想起了三姑。
打听到三姑家,吞吞吐吐说了借钱的意思,三姑借给了她。三姑问她来沽源干什么,她说给商店进货,进什么货却说不清。三姑又问她家里情况,是不是跟男人打架了。她说:三姑你想哪儿去了,我男人外号叫老肉,想跟他打架,他也不跟我打。进了货,我明天就回去。
实际上她没回,跟着剧团去了康保。她的事在县里传开了。她跟小左说出一两天门,没说要干什么。领导问,小左答不上。找到老肉,老肉说:她说去沽源看她三姑,不知道是不是真的。领导说:赶紧把她叫回来,商业局要开除她,我挡不住!
老肉把孩子放到姥姥家,追到了沽源。三姑说她借了二十元走了,来时她油光粉面,倒像是来相亲。问:你们日子过得咋样?
老肉哭了,说:原本挺好,来了剧团她就没了魂儿,天天到外面看戏。三姑恍然大悟:赶紧去康保,说不定剧团还在!
老肉追到康保,她不肯回,说:看完最后一场我就回!老肉说:商业局要开除你!她挺着胸说:让他们开除好了,我不怕。开除了我,领导的丑事我都给他抖搂出来。
老肉说:不是你们领导,是商业局,副食品公司领导保不了你!
这一說她才紧张了。老肉说:你回也得回,不回也得回。想想那些让单位开除了的,一辈子就完了!
她想起有个贪污营业款的,开除后靠捡破烂为生,婚离了,熟人见了躲着走,除了爹娘没人理。老肉又举了几个例子,句句刺到她心里。
返回时她一直哭。跟了韩小强十几天连句话都没说,她心里的这份苦跟谁说去?
没人说,她就跟老肉闹。她哭,她折腾。老肉拉她走,她打老肉,骂老肉,坐在地上不起身。老肉肉了一辈子,这时候也不肉了,背起她奔了长途汽车站。
她在老肉背上哭了一会儿,不哭了,她咬老肉。老肉的肩膀咬出了牙印儿,并不觉得疼,背着她一路往前赶。她用指甲掐老肉的胳膊,再使劲儿一挖,比牙咬还解恨。不这么着她心里这份邪火出不来,老肉说:你折腾吧,看我回家怎么收拾你。我让了你半辈子,这回让到头了。听他这么说,她更不干了,连踢带打从老肉背上折腾下来。
她坐在地上哭,老肉蹲在一旁抽烟。过来过去的人看着他们,有人停住脚步问几句,问不出所以然又走了。有人悄悄议论,说这女人犯了病,看样子不是好病。听人家议论,老肉起身拉她,她不起来,又踢又骂,老肉一时兴起,给了她一个耳光,她骂得更厉害了。老肉真来了脾气,骑到她身上一口气给了她十几个耳光,直到别人拉开才住了手。
有人问到底咋回事,老肉不理,背起她往长途汽车站跑。上了长途汽车,她浑身虚脱了一样懒懒地不想动,嘴里还在骂老肉,心里却对老肉充满感激,不是老肉这一顿暴打,她更难受,十几个耳光反而把她救了。她一直默默地哭。哭累了抬起倦眼看一眼老肉,觉得老肉实在,台上那个再动人,也不如眼前这个暴揍她的人摸得着靠得住,她怎么就是忘不了呢?
她上了一天班就请了病假。没人怀疑她装病,整个人瘦得脱了形,眼睛鼓着,脸色惨白,说话声音像蚊子飞,“嗡嗡”地听不清楚。领导说:你先回家养养,剩下的事我跟上面说,你放心!
她有什么不放心的?不放心的是台上的冤家,总觉得还在剧场里,想抬起头往前看,前面什么都没有,她硬说有人翻跟头。老肉摸她额头,有些发烧。医生说这是低烧,怀疑她有结核,化验说没有结核。医生让她加强营养,老肉把家里的好东西都给她做了,她还是打不起精神。
她觉得日子完了。太阳变得可憎,眼前灰蒙蒙的看不到亮光。孩子趴在旁边问:娘,你咋了?她说不出话,伸出手摸一摸孩子的头。有孩子,她不该这么完,她得挺起来,把该忘的忘了。刚想明白,韩小强又出现了,痛苦地说:工作证呵工作证,什么时候能换成海员证!海员证未必好,就像韩小强未必比老肉强。世上的痛苦都差不多,一大半儿是自找的,她只是改不了!
有一天晚上,她对老肉说:老肉,我不是好女人,你再打我一顿吧!就像那天在康保,好好打我一顿,要不我过不了这个劲儿!老肉越听越害怕,觉得她精神有问题。孩子还小,家里再有个疯女人,往后的日子怎么过?老肉哭了!
她对老肉深深失望,说到底他是老肉,不是马洪亮,更不是韩小强。韩小强肯定能打她,说打就打,打完了就爱。她躺在炕上一扭脸,见韩小强在台上亮相。一翻身,看见冤家冲着她笑。她也回一个笑。老肉看见了疑疑惑惑地问:你笑什么?她警惕地看了老肉一眼,翻过身不理他。
县城里有个老郎中,在“春和玉”药房坐堂。“春和玉”改名大众药房,老肉失魂落魄地找到那里,老郎中给他号了半天脉,他才说我不是给自个儿看病,是给我老婆看。老郎中收了脉枕,问:你老婆咋不来?老肉说:她起不了炕!老郎中说:她不来,我咋给她把脉?你背着她来。
她死活不肯看病,说:我不是病。
老肉问:不是病是什么?
她说:是命。我命里欠了别人的,人家索债来了。说着她看见韩小强进了屋,一抬腿,往前跨一步坐到她家椅子上。旁边站着方海珍,给他说革命道理。她说:你别说了,他啥都懂,就是管不住自个儿。老肉惊恐地看着她:你跟谁说话呢?
她收回三魂七魄,问老肉:你怕什么?我没疯,就是管不住自个儿,上辈子我得过这个人的好处,这会儿人家让还一颗心,这颗心掏不出来,能掏出来早给他了。还不了他的心,他要我的命,啥医生都看不出这个来,只有我自个儿知道。
老肉压抑着惊慌奔到大众药房,老郎中说:人呀就是这么回事,自个儿的病自个儿知道。她说得不差,是有人找她麻烦。
老肉问:那咋办?
老郎中说:你让她来,我给她开几服药,兴许管用,兴许不管用。
老肉说:她不来。
老郎中说:那是时候不到,时候一到她就来了。
老肉觉得人人信服的老郎中就这么回事。抬起身要走,老郎中说:心病要从心上医,你问问她,看她到底魔怔什么。
老肉说:上回剧团来演“海港)),看完戏她就不对劲儿了。肯定是台上的什么人,说出来我都觉着丢人,有人说这叫相思病!
老郎中说:过去崔莺莺得过这病,一模一样的。老肉问谁是崔莺莺,老郎中说是戏里一个人,现在这戏不让演了。
回到家,一点一点套她的话,问她《海港》里哪个演员唱得好,哪个身板儿直?她不说。那个人就在她枕边儿坐着,老肉站在一旁,人家就不敢说话了。她对老肉说,你走吧,让我清静会儿。老肉说:我往哪儿走?这是我家,你让我去哪儿!她用食指点着老肉,马上要背过气去。老肉急忙离开了。
第二天小左来看她,问她什么,她只是点头、摇头,眼泪扑簌簌往下落。眼窝凹下去,眼睛像快烧尽的炭火,放出幽暗的光。脸色像墙皮,颧骨上悬着几根孤零零的血丝,反而凸显了病容。
人瘦得脱了形,锁骨凸着,快贴上了下巴,胸前原本饱满,短短几天瘪下去,像农村里平展展的场院。身体好像小了一号,整个人缩成了一团。小左说:玉华姐,你不能这么下去,这么下去你就完了。
她说:我知道。
小左说:想想你的家你的孩子,挺起来吧!没过不去的火焰山。
她说:小左,姐死了,别忘了给姐烧烧纸。说完她放声大哭,小左泪流满面。
回到公司小左跟人们说了情况。公司有七个商店,加上公司里的人陆陆续续来看她,其实是暗中送别,都以为她没多少日子了。
有人对老肉说:准备后事吧,冲一冲说不定能好。县里有个说法,给快死的人准备装殓衣服,打棺材,叫冲。有人一冲就好了。老肉把装殓的衣服放在大柜上,借了一口棺材摆在院子中间,却不见有什么作用。
她整夜整夜睡不着,嘴里喃喃地说着什么。半夜坐起来,暗中把手往前面伸,好像要抱什么、摸什么,摸不着抱不着哀哀地哭。老肉问她看见了什么?她说:什么也没看见,就看见那个冤家在前面。
老肉又到大众药房,一进门先跪下了。老郎中把他扶起来:现在不兴这个,你这么跪人家要批判我呢!他站起来又朝老郎中作揖。老郎中说:有什么话你说吧!
老肉说:麻烦你往我们家跑一趟,不是去治病,是救命,救我们一家。老郎中刚一犹豫,老肉又跪下了。老郎中不愿意去也得去。
老郎中去的时候,刘翠暖也去了,站在一旁看着老郎中把脉。冯玉华不理她,不是她拿戏票换红糖,这场病怎么会找上来,祸根就在她身上。
老郎中把了半天脉不说话,老肉眼巴巴地看,想讨出救命仙丹。老郎中躲着他的目光。冯玉华倒无所谓,她知道没用。她还没怎么样,老郎中的手倒先哆嗦了,扶在她脉上的三根手指冰凉冰凉的,他开的方子她看都没看,对老肉说:这药你甭拿,拿来我也不吃。
老肉说:你想把我熬死不成?
她说:熬不死你,我先死。我死了再找一个肯定比我强,是个女人就比我好!
刘翠暖迈一步走到前面:玉华,你不能这么想,老肉能再找别人,孩子咋办?再好的后娘也不如亲娘,为了孩子你也不能走这一步。
冯玉华不想理她,话却说到了心坎上。她哭,刘翠暖也哭。问她到底咋回事,她别过脸不言声。刘翠暖说:我知道你这病是从戏上得的,说来也怨我,要不是我给你送票,怎么会惹上这事。人家这么一说,冯玉华反而把一颗怪罪的心打消了。送票是好意,怎么能怨人家,怨就怨自个儿不争气,放不下那个冤家。
刘翠暖拉住她的手:你跟我说,是不是看上戏里什么人了?看上谁,我去给你找他。她眼睛倏地亮了,很快又熄灭了。
这话要是小左说,她还信。她跟刘翠暖没什么交情,心刚刚开了一道门缝儿,又不出声地关上了!
刘翠暖对老肉说:领她再看场戏吧!明天又来一个剧团,我给你找票。
老肉千恩万谢,把刘翠暖当成了救星。
第二天冯玉华听说剧团来了,当下坐起来。再一问是蔚县晋剧团,演得是《平原枪声》,她又躺下了,对老肉说:我不看。
老肉说:你不是追到沽源、康保看吗?咋又不看了?
冯玉华说:我看《海港》,不看别的。
老肉问:为啥光看《海港》?
她不说话。
老肉说:咱们过了这么多年,孩子也这么大了,我对你咋样你心里知道。
她点头,眼睛浸出了泪。
老肉说:凭你想看谁,只要你病能好我就带你看。咱们家攒得这点钱,都买了戏票我也认了,只要你能好。
孩子扑过来:娘,你好了吧!我不想要后娘。
她一手擦泪,一手拉住孩子,对老肉说:老肉,你对我咋这么好?
老肉说:不对你好,我对谁好?咱们才是一家呀!
她说:咱们是一家,这道理我咋就想不开呢?
老肉说:你问我,我问谁?
她说:老肉,不知道咋着,我老觉着他在眼前晃。
老肉问:谁呀?
她说:我不说,说了你笑话我!
老肉说:我不笑话你,你命都快没了我笑话你干啥,只要你病能好,让我咋着都行。
她终究还是没说,一个人躺在炕上发愣。
老肉问不出来,又到外面打听。知道她想看《海港》,打听张家口晋剧团去了哪里。有人说正在市工人文化宫演,也是《海港》!他找到副食品公司领导,说冯玉華坐不了长途汽车,公司有一辆解放牌卡车,能不能把她拉到张家口看戏?领导一口答应。
到了张家口市,冯玉华才知道是拉她看戏来了,她为老肉这份诚心感动。换一个丈夫该把她打死,谁能咽得下这口气?
她顾不上内疚,老肉扶着她进了工人文化宫。一听见丝弦声她心就静了。腰已经挺不起来,仍然强打精神,萎在椅子上等着心仪的人出来。
临行时刘翠暖给老肉出主意:你留心一下,台上哪个人出场她精神了,必定就是。老肉不敢直视,只用余光扫她的脸。韩小强出场,她马上坐直了身体。随着剧情发展,喜怒哀乐都回到了脸上。转眼之间她的病像好了一样。她朝台上挥手,鼓掌时站起来,两个巴掌拍得山响,老肉心里有了谱。
散了戏,冯玉华自己走出剧场,不用老肉扶了。一出剧场她就说饿,老肉四下看,见不远处有个大众食堂,里面的饭菜花样不多,老肉要了一个过油肉、三个花卷,又要了一碗肉丝面。他没怎么吃,冯玉华全吃了。
吃完饭冯玉华說:老肉,我想明白了,世上还是你对我好。韩小强再好也是台上的,我没别的想法,你让我跟他见一面,我就是死了也不后悔。
老肉有些犯难,他到哪里找韩小强?
刚说了一句发愁的话,冯玉华又哭起来,刚刚缓上来的脸色立刻失了血色。他赶紧说:我找,就是在天边我也把他找来。
第二天,副食品公司领导赶过来,老肉跟他商量怎么找到韩小强。领导说:我当什么事儿,我老舅就是晋剧团的,管后勤,我领着你去。
领导找到老舅家,老舅说:韩小强当初来剧团,还是我去戏校挑选的呢!这事儿你们放心,他肯定给我面子。
老肉说:没别的要求,只要他出来跟我媳妇见个面,吃顿饭就行。
老舅爽快地说:你放心吧!
见面约在了防修饭馆,老舅说:晚上有演出,中午十一点半我跟韩小强在饭馆等你们,坐在最东边的饭桌上。
冯玉华第二天早早醒了,洗了脸刷了牙,看表还不到七点。因为太兴奋,她很快就累了。老肉让她再睡一觉。她躺下,竟真睡着了。早上九点半醒来又洗漱了一番,仔仔细细地梳头,一遍一遍问老肉这么梳好看不好看,老肉说好,她不相信,对着镜子看了又看,把刘海一会儿梳下来,一会儿梳上去。
她问老肉:我老不?
老肉说:不老。
她说:你别哄我,我觉着老了。
老肉说:你才二十九岁,老什么?这个岁数是女人最好看的时候。这话鼓励了她,她飞快地瞟了老肉一眼,绯红了脸。
直到把头发弄满意了,她才把雪花膏匀匀地涂在手心,一下一下扑到脸上。屋里顿时充满了香气。她问老肉:香不香?
老肉没说话。再肉的男人,这时也免不了醋意,想到这是在救她,赶紧补了一句:香,够香的!
十一点,老肉带着冯玉华去了饭馆,提前点了菜,嘱咐客人来了再上。十一点半,老舅带着韩小强来了。冯玉华站起身,却直着眼睛说不出话,她呆呆地看着那个演员,脸上的表情不时变幻着。老肉也愣了,跟冯玉华一起呆在那里。
老舅说:你们要的人我带来了,咋还愣着。
冯玉华和老肉仍在发愣。他们面前站着一个俊俏女子,穿一件月白色上衣、草绿色军裤,脖子上围着一条粉红色纱巾,两个短短的羊角辫在脑后翘着,笑眯眯地看着他们。
老肉有些尴尬,一颗悬着的心却放了下来,对他来说这是最好的结局,简直是想都想不到的。冯玉华说不出个中滋味,她看着对面女子扑闪的大眼,真是个韩小强。再听说话声音,也是韩小强的声音。她不甘心地问:你是韩小强?
韩小强顽皮地笑着:是呵!
冯玉华又说:你怎么能是韩小强呢?
韩小强说:我就是韩小强呵!
冯玉华说:我不是做梦吧!
韩小强说:不是梦,千真万确我就是韩小强。她来这里以前,已经听老舅说了这个戏迷的故事,觉得好笑,又为自己得意。现在她的心情格外好,又说了一句:我这个韩小强要是假了,包换。
老肉赶紧说:快坐,快坐!
看韩小强和老舅坐下,老肉又说:你演得太好了,我孩子她娘就喜欢看你的戏。
韩小强说:我听说了,这是对我工作的鼓励。既然喜欢,我就给你们清唱一段。没等冯玉华感谢,她就站起来唱了一段韩小强的唱腔。唱腔前面还有一些表演和道白,她都加上了。她的嗓音比在台上还好,一开口吸引了不少人,饭馆外面的人都溜进来,唱完周围围了几十个人,一齐给她鼓掌。
冯玉华也鼓掌,鼓着鼓着她笑起来。气氛是这么好,谁都没觉出她笑得诡异,事情圆满得不能再圆满,老肉和老舅松了一口气。
围观的人窃窃私语,口耳相传,他们已经知道了冯玉华的事,为这个超级戏迷庆幸。皆大欢喜时,冯玉华拿起筷子大口吃菜。老肉觉得不对劲儿,她喜欢韩小强,怎么连韩小强也不让就闷着头吃,老肉捅捅她:你咋自己吃呢?
她问:咋了?
老肉指了指桌子对面:还有韩小强呢!
她摇摇头,低声说:算了吧,她不是韩小强。
老肉说:刚才明明说了,她就是韩小强。
她说:她不是,她是来吃饭的。
那谁是韩小强?
她说:我是。我是韩小强。她仰起头,大声对周围说:我才是韩小强!
老舅和韩小强面面相觑。她站起来,走到跟前拉起韩小强说:让我抱抱你吧,你看了我这么长时间戏,从张北看到沽源,从沽源看到康保,不是看懂了我的心,怎么会天天跟着我?我一直以为你是男的,想不到是女人。不是女人怎么能懂男人的心?你来得太好了!
韩小强惊愕地看着她,周围桌上的人也看着,还是老舅有经验,悄悄冲众人摆手让大家镇静。她朝着韩小强张开怀抱,韩小强来不及犹豫已经被她抱在怀里,完全是男人对女人的拥抱。
韩小强浑身不自在,想挣脱,又不敢使劲儿。她抱得那么紧,抱了那么久,每一秒对韩小强都是煎熬。好容易推开她,看见她已经泪流满面,拽着韩小强久久不肯松手。
她说:啥是戏,啥是活着。没看见你,我还不知道,一看见你我才算明白了。你来得真好,我等的就是这一天,以后咱们就不分开了。
饭吃不下去了,老舅走到韩小强身边对老肉拱拱手,说:对不起,没帮到你们。我们还有事,先走一步了。
她拉着韩小强不放,说:怎么走呵?你别走,晚上工人文化宫还有我的戏,你要是不在台下,我唱不好。真的。
韩小强一边笑一边掰开她的手,心里惊恐,尽量不在脸上表现出来,说:好,好,我晚上来看,一定看,一定看。说着仓皇地往外走。
怕她纠缠,老舅走在后面不停朝她作揖,挡着她的身体。
冯玉华恋恋不舍地把韩小强送出饭馆,在门口不停挥手,说:晚上我等你来!你准来啊!
韩小强走远了,她还痴痴地看。老肉听到她叹气,竟是男人的叹气声。他们身后是嗡嗡的窃窃私语。老肉看着她,对以后的日子充满忧虑,冯玉华反而像换了一个人,对老肉说:我想通了,还愣着干什么,接着吃吧,晚上我还得上台呢!
她回到桌上,把点的饭菜很快吃光了。
返回张北,她没坐公司的卡车,公司里的那个冯玉华已经消失了,她现在是另一个人。她让老肉买了长途汽车票。长途汽车上大部分是县里人,知道她的事都躲着她。她觉不出来,反而跟老肉有说有笑,回味昨晚演出如何过瘾。老肉陪着她笑,笑得忧虑笑得勉强。
时间不长,她就上了班,身体也恢复了些。县里人谁也不敢跟她提看戏的事。一提戏,她就说自己不叫冯玉华,叫韩小强。说以后不想在商店里上班了,要把工作证换成海员证。公司领导躲着她,实在躲不开就敷衍她,说换海员证的事还要研究研究。她说:快点研究,这日子一点意思没有,我憋得喘不上气来。
到了月底,她不肯领工资。因为工资表上找不到韩小强的名字,她恍然大悟,说她的工资在海港,冯玉华跟她没关系。公司会计只好通知老肉,让老肉背着她领。
她比以前更孤独,经常躲着人在墙角待着,喃喃自语。她还学会了抽烟,酒以前就会喝,只是现在喝得猛,常喝醉,一喝醉就在街上疯跑。
我离开张北那一年,常看见一个叫韩小强的人在街上风风火火地走着,老肉抱着孩子在后面踉踉跄跄地追赶。她说他要找一个叫冯玉华的女人,那是他的一个戏迷。
分类:短篇小说 作者:阿宁 期刊:《小说月报》2021年6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