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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篇小说〗大日坛城

分类:当代 更新时间:2023-02-05 17:06:53

公元724年,唐玄宗开元十二年,北印度僧人善无畏在洛阳福先寺译《大日经》,宝月语译,一行笔录。

公元805年,唐顺宗永贞元年,善无畏再传弟子惠果在长安青龙寺绘制《大日经》境界,即大日坛城,画工十数人,除领班李真外,其余人姓名不传。

1寂寞身后事

他是一名牙医,在上海的“日本女子牙医学校”任教。他叫西园春忘,淞沪战役打响时,已在上海生活了十七年。他七十二岁。

他是个勤勉的人,十七年来,每晚都会写三千字以上的信。信的内容涉及上海的方方面面,有教师工资数额、棚户居民的卫生状况、餐馆的食谱都是他辛苦搜集而来,每晚抄完这些琐碎信息,他会留出两个小时,写属于自己的文字。

已经有三十五万字了!他对这三十五万字反复修改,最终决定删减为二万字。多年的写作,令他逐渐醒悟,越复杂的文字越没有价值。

三十五万字中有着过多的感性,比如:“中国,漫无边际!即便仅是华中地区,其漫无边际也令人晕眩。但这种晕眩感,让我明白了中国对日本的意义。”

这样的文字令他羞愧,那是十七年前他刚到上海时所写,当时他五十五岁。五十五岁,多么年轻!三十五万字中浓缩着他十七年的岁月,含着一个活生生的自己。

但他决定把自己从文字中剔掉,剩下的二万字将以强大的理性征服后人。更好的是,对现任日本政府产生影响他对此期望不高,因为他只是一个职位低下的间谍,而且生命危在旦夕。

淞沪战役开始后,中方取得绝对优势,击下日本飞机四十余架,两次重创日本军舰出云号,攻入日军在上海郊区的坟山阵地他所在的日本女子牙医学校进驻中国士兵,他翻墙逃出,正奔走在一条阴暗的里弄中。

他穿黑色西装,拎着一个咖啡色公文包,即将走出里弄时,弄口拥入一伙手持砍刀的市民,喊:“你日本人?”

他镇定回答:“跟你们一样,中国人。”

说完,他意识到自己的仁丹胡还没刮掉,那是日本人的典型特征。

他被押走了。

看着绑在身上的粗大草绳,他后悔刚才没有说出:“对!日本人,一个理论家。”

西园春忘被押入一座酒楼的后院,预感死期将至,问持刀市民今天的日期,得到的回答是“8月21日”,追问:“哪一年?”持刀市民奇怪地看着他,说:“1937年。”

1937年8月21日我已在世上活了这么久。其实他知道今天的日期,来到中国后,就养成了翻看皇历的习惯,皇历写有每日凶吉,今天不宜出行,宜洗浴。

他应该洗个澡,老实待在牙医学校。进驻校园的中国士兵只是将日本教员监管起来,并没有怀疑这是间谍机构。校园内有行动自由,可以从容地将材料销毁。

但他不能销毁那三十五万字,那是他一生心血,能够影响日本的未来。

所以,他逃了。

三十五万字装在咖啡色公文包中,被一个持刀市民拎着,送给一名中国军官。军官坐在一张乒乓球案子前,案子上堆满各种缴获品。

院子中排队站着四十余人,都有间谍嫌疑,逐一走到乒乓案子前接受审问。西园之前是一个背驼如弓的老人。看到有比自己更老的人,西园莫名地欣慰,狂乱的心竟安定下来。

老人走到军官跟前,军官从乒乓案子上拣出一把日本刀,刀鞘为乳白色,有银花雕饰,仅七寸长,再短一分就是匕首了。

军官:“这是什么刀?”

老人:“实在不能算是刀。日本武士的佩刀是一长一短,名为太刀和小太刀。这款刀比小太刀还短,是妇女和商人佩戴的,和外出时拿折扇一样,主要是装饰作用。”

军官:“这种小刀叫什么?”

老人:“小刀。”

军官笑了,继续询问。老人说他的女儿在上海经营餐馆,他随女儿生活,并出示了身份证。军官:“正打仗,为何上街?”

老人:“女儿不让我上街,但我喜欢上了一种中国食品腐乳,已经两天没有吃了。”军官笑笑,挥手放行。

老人却不走,盯着兵乓案子上的小刀。军官叹口气,道:“毕竟是凶器,不能还给你。”老人举起右手,道:“对于我,不是凶器。”

他的手指细长白净,手背没有老年人常有的皱皮,如果不是一块暗黄色的老人斑,便是一只年轻人的手。

但这只手没有拇指。

军官面色慎重:“怎么回事?”老人平淡回答:“年轻时弄的,不值一提。”军官:“赌博出老千,被人砍的?”

老人右眉跳了一下,不置可否。军官:“现在是战时,真的不能还给你。”老人双手插入衣襟内,闭上眼,坐于地上。

这是不给便不走的表示。

军官:“你握不住它,何苦要它?”老人没有睁眼。左右士兵要把老人架走,军官摆手阻止,转而招呼其他人审问。

西园走上前,军官拉开咖啡色皮包。刚才,西园春忘已怀死志,现在他有了一丝活的希望,因为那个没有大拇指的老人,令他想起少年时听到的一个传闻。

日本明治维新后,颁布禁刀令,武士阶层被取缔,许多剑术流派就此消亡。几十年后,在国粹人士的策动下,警察署开设了剑道课,聘请剑士执教。这是剑士生存下去的不多的机会,竞争激烈。

一刀流出现一位强者,他公开比武,击败五名竞争者,取得教习职位。比武以木刀代替真剑,并要戴头盔、胸甲等护具。五次比武,他均一击便结束战斗,一击之下,对手或木刀折断或头盔开裂。

他惊人的力量令大众崇拜,颂为“百年一出的强者”。警察署举行教习就职仪式时,他没有出现,一个十三岁的男童代表他送来一方黑底红纹的漆盒。

漆盒中是一截拇指、一封信。

信中说,随着西方文明的入侵,东方世界趋于功利,他的武功不知不觉也变得功利,一味追求力量,而忽略了剑的艺术。现在他已明白自己的错误,所以不能接受教习一职,并切下拇指,向世人表示追求力量的错误。

他的举动遭到西化人士的诟病,说是传统文化毒害了他。但他感动了大众,大众在他身上看到古代剑士的求道精神,期许他终成大器。

可他再没有进入大众的视野,几十年来音讯全无。他的名字叫世深顺造。

这个坐在地上的老人,会不会是世深顺造?西园春忘强忍着激动。军官翻看公文包中拿出的文稿,皱起眉头。

西园的稿子是汉字,按日本传统,正式文章要用中文。虽然明治维新后日文推广,仍有一些贵族坚持用汉字。

西园家族是贵族,曾在明治天皇逝世后,两度组建政府内阁,西园春忘属于这个贵族的支系,自小家境贫寒,但他为自己的血统骄傲,平时写作皆用汉字。

军官抬起眼,眼光冰寒:“你是间谍。”

西园瞟了一眼坐在地上的老人,回答:“是理论家。”

军官面露诧异。西园前跨一步:“西方文明的入侵,让亚洲变得功利,你们国民政府奉行的是英美体系,日本还在坚持东方文明。所以中国与日本的冲突,不是地盘之争,而是文明之争。”

军官神情索然,道:“国民政府提倡言论自由,你可以有任何想法。”低头继续翻看文稿。西园注意到坐在地上的老人睁开了眼睛。

一双黯淡无光的眼。

军官念道:“把中国的王道换成日本的皇道这怎么回事?”西园:“中国的王道缺乏稳定性,臣民可以推翻帝王,频频改朝换代,必然使全民缺乏信仰。日本的皇道是万世一系,皇族千年只是一家,所以全民心态稳定,凝聚力强。”

军官:“一家人永远做皇帝?”

西园春忘:“一个没有绝对权威的社会,是悲哀的。”

军官又翻看几页,吩咐左右士兵:“把他关起来。”

西园瞥了老人一眼,心中感叹:可惜他不是世深顺造。

西园被押出院子后,军官抓起兵乓球案上的白鞘小刀:“能从我手中拿起来,刀就可以带走。”军官松开抓刀的手掌,展平。

刀托于掌上,轻易便可拿走。

老人的眼依旧呆滞,站了起来,驼如弯弓的后背缓缓展开,青年人一般直顺。

军官斜靠椅背,似乎没注意到老人脊椎的变化,懒洋洋地说:“快点。”

老人伸出只有四根手指的右手,但在胸前停住:“听说太极拳有名为鸟不飞的绝技,可以向我解释一下么?”

军官依旧斜坐,语气变得庄重:“鸟不飞,是先祖彭孝文的绝技,麻雀在他的手掌上飞不起来。麻雀起飞需要爪子蹬地借力,但麻雀爪子在先祖手掌上一蹬,先祖就把力化掉了。麻雀始终找不到发力点,所以飞不起来。”

老人嗓音阴沉:“在力学上很巧妙。我更佩服他的心境,只有纯无杂念的心,才能预感麻雀的动向,否则等爪子蹬了再化劲,是来不及的。”

军官坐直上身。

老人出现笑容,犹如裂开的伤口。

只有笑容没有笑声,笑容退去后,老人说:“日本的规矩,比武前要互报师门。日本的剑圣叫宫本武藏,他的武学叫二刀流,可惜失传。我原有师门,但我三十八岁退出此派,四十五年以来,一直在研究”

军官:“二刀流?”

老人再次现出夸张的笑容,依旧没有笑声:“很难,宫本武藏留下的文字并不多。”停在胸前的右手向军官伸来。

动作极慢,四根指头一触到刀柄,便停住了。老人的眼神依旧暗淡,道:“我已经八十三岁,比武的成败,对我没有意义。你还年轻,我不想你受挫。”

军官:“这是比武么?没人知道咱俩在干什么。”

的确,在满院人眼中,只是一个人要从另一个人手中拿东西。他俩的对话,无人能懂。

老人的瞳孔忽然儿童般黑亮。这种高纯度的黑色存在了一秒,消失后,老人言:“比武不是比给别人的,是比给自己的。”

军官失去了所有表情,道:“知道,拿吧。”

老人的四根手指握住刀柄。

两人的小拇指均跳了一下。

两人的身形就此不动,七八秒后,老人轻声问:“可以了么?”军官点头,老人抬手,握刀撤离了军官的手掌。

老人退出两步,站定。

军官自座位站起。

两人的神情均有一种说不出的轻松。军官:“刀可以带走。”老人:“我还要带走一个人。”

军官目光寒星般一闪。

老人:“那个理论家。”

西园春忘和老人行在街上,询问他以何种理由让军官放了自己。老人:“我对他说,你感动我了。”

西园:“只是这句话?”

老人:“没有你是间谍的确凿证据,所以他卖给我一份人情。”

西园:“你跟他不认识,怎么会有人情?”

老人解释,他与军官手部一接触,均发现对方功力比预测的要深,继续比武将十分凶险,可能双双重伤。他用一句“可以了么?”暗示双方停手,军官便停了下来。

如果一人收劲时,另一人趁机发力,便可杀死对方两人均没这么做。短短的几秒,令两人之间产生常人难以企及的信任感。

西园无法理解,但他坚定地说:“你是世深顺造!”

老人一笑,没有笑声。

2地水火风空

日本一代剑圣宫本武藏创立的二刀流,在他死后,传两代便断绝了。

证明宫本武藏存在过的,是一幅他五十六岁时的自画像、一个他四十一岁制作的黄金刀锷、一根他二十九岁用船橹削成的巨大木剑还有他的武学著作《五轮书》,作于1643年。

五轮是佛教用语,指地、水、火、风、空,宫本武藏用作标题,将书分为五卷。序言中,自陈将毫无保留地著述,但近三百年来,没有人可以照书恢复二刀流武功,后人普遍觉得他省略了最关键的部分。

世深顺造研究《五轮书》已四十五年,他和西园春忘行走在一条硝烟弥漫、空无一人的里弄,说武藏没有隐瞒,的确兑现了序言的承诺,将一切都写出来了。

序言用词平凡,有着大风浪过后的平静,四十五年来为世深顺造反复朗读。望着街面上晨雾般的硝烟,他忽然很想背诵。

“我创立二刀流已有数年,今天发愿著书。今天,是宽永二十年十月初十。我在九州肥后的山上,望天顶礼,祈祷祖先,拜于我佛之下。我是播磨国的新免武藏守藤原玄信,一个六十岁的武士。

“我幼年便倾心武学,十三岁击败新当流的马喜兵卫,十六岁击毙马国的秋山,二十一岁到京都,遍会武林高手,未曾落败。之后周游列国,寻访武道高人,经六十多次决斗,无一失手。十三岁到二十九岁,我不停地比武,不想一晃便十六年过去。

“三十岁时,自知未达宗师境界,反思以往胜利,只是我天生力大,或是运气好,或是对手技法有弊病我如此评价自己,勤勉修行,五十岁时终于彻悟。之后,我醉心于绘画、铸造等艺术,每每无师自通。

“我的这本书,没有引用佛道儒的一句话,也不参考古代的武术书。我写的是我的体悟。相信我,我把一切都写下来了。”

世深语音清朗,如少年人的读书之声。西园没想到一个八十三岁老人的嗓音竟然如此动听,而自己在三十六岁后,嗓音便有了杂质,现在的自己已七十二岁,说话像推开一扇朽坏的门般刺耳。

西园陷入深深的自卑,不愿再说话。两人行出二十几步后,世深道:“武藏创立了二刀流,左右手都拿剑,像农民打架一样。没有受过剑法训练的人,手上多一件武器就占一份便宜,所以农民打架都是两手各拿根木棒,抡圆了打。受过训练的人则知道,用一件武器,一定比用两件武器好。因为拿两件武器,就将力量分散了,而且令自己分心,灵敏度降低。”

西园一惊:“你的意思是,宫本武藏不懂剑法?”

世深停住,盯着里弄口的硝烟,似乎硝烟后藏着三百年前的真相。世深:“他是日本的剑圣,说他不懂剑法,太违逆于常识。可惜,这是事实。”

西园叫了一声。世深语调悠然:“我研究他的《五轮书》已经四十五年,开始我被书里的实战经验吸引,觉得其技法非常直率,超越了以往剑派。但很快就发现,这些技法没有超越,甚至不如以往剑派高级。学习这本书,你可以迅速成为一个街头斗殴的狠角色,但一辈子成不了一流剑士。”

西园又叫了声。世深沉声道:“我的结论是,他根本没学过剑法,他没有老师。但他是个天才,所以他直率的技法,成了降服天下剑士的精妙之招。他的徒弟没有他的天才,那些技法就暴露出粗糙的本质,他的剑派没法流传下去。”

西园小声论证:“后人照他的书练习,无法成就武功,都怀疑他的秘法没写在书上。但他又信誓旦旦地说,他把他的武学全部写下来了难道他没有说谎,真的都写下来了,只是他的技法根本就练不出高级的武功?”

世深点头,西园:“既然他的剑法并不高级,你为什么还要耽误四十五年?”

世深:“他毕竟是一代剑圣,四十五年来,我一直希望是我错了。”

西园:“现在,你完全肯定了自己的看法?”

世深盯着弄堂口的硝烟,摆手表示不作回答。西园顺他视线望去,见硝烟中走出一位穿黑色西装的中年人,右手拎着一截灰布包裹。

包裹打开,是一柄长刀。

刀长两尺六寸,鞘为绿色。草木绿色给人以生机感,此鞘则绿得冷冰,近乎死亡。柄上绑扎着密集细线,便于吸汗,线是红色,鲜艳如血。绿鞘、红柄的色彩搭配,令西园想起毒蛇的表皮,感到一丝恶心。

世深却像第一次看到女人裸体的青年,眼神热切,喉结滚动。

中年人梳着规整分头,两腮的肉稍有松懈,而脖子像一截橡胶皮管般,肌肉严密,血管深藏。

世深:“千叶虎彻?”

中年人:“对,是它。”

有名字的刀,像人一样受尊重,甚至比人受到更多的尊重。在传说中,这样的刀能够改变人的命运,等同山神灵鬼。

中年人:“千叶是一刀流祖师的姓氏,它以祖师姓氏命名,只有本门护法才能用它。四十五年前,它是你的佩刀。你脱离一刀流后,它又经历了两代主人,在前年传到我手。”

世深:“它太绚丽,不祥。”

中年人:“是的,三年来,我时时感受到它的不祥。它斩杀本门的不肖之徒,刃上已有十七条命。”

世深:“又增加了两人?我用它时,纪录是十五个人,我原以为在法制社会,这就是它的永久纪录。”

中年人:“社会有法制,流派有门规。”

世深:“我放弃本门武学,去研究宫本武藏的二刀流,辞掉警备厅教官的职务,让本门失去发展机会,算是不肖之徒吧?”

中年人:“你的功过是非,已是两代前的事了,我不予追究。我只希望你自重,不要妨碍我在上海办事。此事是一位军部重臣委托,办成了,利于本门发展。”

世深:“杀一个无辜的人,以换取利益本门何时变得如此下流?”

中年人怒喝一声,握住刀柄。

世深:“我以一刀流的密语给你去信后,你没去杀人,而是赶来见我,说明你还是懂规矩的,尊重前辈。你不要杀那个人,我也不取你性命,你回日本吧。”

世深挥挥手,示意谈话结束,神态之傲慢,好像面对的不是一个剑士,而是一只随时可以踩瘪的昆虫。

中年人左腮痉挛,握柄的手青筋暴起他还是没有拔出刀,长呼口气,调整语调,平缓地说:“他是个中国人。”

世深:“他是个天才。”

中年人:“他给日本造成了许多尴尬。”

世深:“天才就是给世人制造尴尬的,这样世人才能进步。”

中年人:“他不是剑士,是个下棋的。你究竟跟他有何渊源,要这么保他?”

世深:“你越功利,世界对你来说就越神秘。你只能理解权钱交易,哪能理解我的事?你只要记住,不对他下手,你就保住了你的命。”

中年人两眼瞪大,下巴不住抖动,愤怒到极点。他低喝一声:“不可原谅!”霍然拔刀。

拔刀后,他的愤怒便消失了,整个人变得静穆。

站在旁边的西园一瞬间也变得静穆,因为刀光。

刀指世深,像是古井中反射的一泓月光。

世深凝视刀尖,轻声道:“你有无声取的名誉,比武没有刀剑相碰之声,因为你的对手没机会碰到你的刀,便被你击中你真有那么快么?”

中年人没有搭话,刀光射向世深咽喉。

西园不由自主眨了下眼,耳边响起一声清脆的铁器撞击声,犹如寺院法事奏乐中拍响的镲,可以打消所有俗情。

西园睁开眼,见中年人的刀已回鞘,他和世深站得很近,像是一对在耳语的朋友。世深背在身后的左手握着短如匕首的小刀。

中年人一脸欣慰,道:“兵器相撞的声音,真好听。”鞠躬行礼,转身而去,行到弄堂口时,骤然跌倒,上身陷在硝烟里,两条腿抖了几下,便不动了。

世深叹道:“我不想杀他,但他出手太快。”

绿鞘红柄的千叶虎彻,像一个着装艳丽的少妇,躺在尸体旁。世深拾起,拔刀。仅拔出两寸,便不再拔。刀光如水,似非铁质。

世深道:“我已老朽,而你崭新如初。”

刀光映于西园脸上,是一片雪白方形。这一片刀光,仿佛永恒的青春,西园禁不住双手合十,默念一句“我佛慈悲”。

世深将刀归鞘,对尸体诵念:“嗡!阿梦尬!维路恰纳,嘛哈幕得拉,玛尼帕得玛,揭瓦纳,普拉瓦卢,答雅哄!”

此是日本僧人度化亡灵的真言,名为大光明真言。死亡,是一种光明。

观看比武,令西园沉浸在一种巨大的美感中,听到真言,方想到有一个人死去了。他松开合十的双手,仇视着世深:“为了个中国人,你杀了自己的同胞!”

世深腰弯,显得更为衰老。西园吼道:“你为什么要这么做?那个中国人是谁?”

世深:“一个可以成为宫本武藏的人。”

西园一惊,顿时失语。

世深:“苍天终于怜悯我,给了我一个破解宫本武藏秘密的机会。一个中国人即将挑战日本围棋界第一人素乃,报纸上刊登了他以前的棋谱,我一看之下,大为吃惊,他的招法非常直率,就像一个不会下棋的人。但他的天才,令他不可战胜这种情况,与宫本武藏一样。”

西园:“我知道!你说的是俞上泉。”

世深“噢”了一声,道:“苍天赐给我这个人,他去练《五轮书》,等于武藏重生,我四十五年来的所有疑问都可以得到解答!”

西园被他的思路震惊,垂头不语,思索着自己知道的俞上泉。

他是少年天才,十一岁杀败北京四位围棋国手,成为中国围棋第一人。日本棋界历来轻视中国棋界,因为两百年来,中国围棋没有职业化,技法落后,但他的天才还是震惊了日本第一人素乃。

素乃有将他接到日本收为弟子的计划,他的使者尚未派出,一个叫顿木乡拙的资深棋士捷足先登,赶到中国造访了俞家。

顿木与素乃不和,素乃出于第一人的尊严,见顿木已与俞家接触,便不派使者。经过跟俞家长达一年的协商,顿木将俞上泉接到日本,收为弟子。

顿木与日本新闻界关系良好,多年来一直有俞上泉的报道,说他是“麒麟少年”。麒麟是传说中的神物,日本大众历来崇拜天才少年,他没有因为是中国人而受到歧视,反而人气极高。

棋界均知,顿木培养他是为了击败素乃,随着他的长大,将发生一场震荡日本的棋战。两个月前,十七岁的俞上泉在全日本围棋联赛中取得高胜率,获得挑战素乃的资格。素乃已六十四岁,签署应战协议后,便赶回北海道故乡,深居简出,调养身体。一个月前,俞上泉回到中国,报纸上说他要在自己的出生地寻找灵感。

他生在上海。

西园谨慎问:“素乃怕输,所以委托日本军部在上海除掉俞上泉?”世深:“素乃棋风强悍,敢打敢拼,总是正面作战,棋如其人,我相信他的人品。从他积极备战的行为看,他对此次天才的碰撞,也是心存期待的。”

西园:“他门下弟子众多,难免有人为保住师父名誉,而出此下策。”世深:“人一旦形成集体,便难免卑鄙。”

西园思索着这句话,突然大笑:“哈!你在耍我,人的天赋是有限的,搞化学的天才去搞物理学,可能就是个白痴。俞上泉是个围棋天才,但说他练武也是天才,未免太荒诞了!”

世深神色庄重,沉声道:“业有专功,隔行如隔山这是西洋的学术,而东方文化则是触类旁通的,每一门专业的精华都是同一个东西。宫本武藏武功绝顶,他晚年画画、作铜铁工艺品,作为画家、技师,也是绝顶。”

西园想起青年时参拜高野山寺院,见过宫本武藏绘制的达摩像,以草书的笔法画就,有着旷世豪情。想着这幅画,不由得“噢”了一声。

世深仰头望天,硝烟之上,是爽朗晴空。世深:“不用想了,我们去见俞上泉。”抬步前行,西园急问:“为什么要带上我?”

世深:“上海是个比东京还繁华的地方,可以看到最新的美国电影。我只看一种电影西部片,片中的成名枪手,身边总带着一个给他写传记的人。枪手死于枪战后,这个传记作家就回家写书了。一条命一本书。”

西园怔怔看着他。世深:“你当我的作家。”说完一笑,步入硝烟。

西园三四秒后,整了下领结,跟入硝烟。

3心盲

法租界南区一座石库门,窗细如缝,高三层的房间,也如地下室般阴暗。室内,一人擦拭着棋盘。

棋盘高52厘米,重4.5公斤,盘底的四个柱脚状如花蕾这不是中国的棋盘,中式棋盘是一块扁板。

他将棋盘翻过来,摆正。目光平齐桌面望去,柱脚上部肥圆、下端尖利,点在桌面上,四根针一般。厚重的棋盘被轻盈地支起,象征着人间的轻重缓急。三岁时,第一眼见到它,便被其底部所迷醉。

盘面长四十二厘米,宽三十九厘米,近乎方形。对于竖边比横边多的3厘米,父亲解释:“这是敌我的距离。”

父亲早年留学日本,带回二十三个木箱,其中有此棋盘。五岁,父亲教他下棋;十岁,父亲去世;十二岁,东渡日本,不觉已有五年。

旧家,旧棋盘。

楼下有四个房间,有五个人。母亲、两个哥哥、两个妹妹,他去日本,带着他们。理由是,一个十二岁的孩子无法照顾自己。隐情是,他要照顾他们,他是家里唯一挣钱的人。下棋,能挣钱。

十二岁的他,日本棋界形容为“有着百岁老人的神情”。十七岁的他,反而年轻了。他肤色如雪,腮部的毛细血管隐约可见,如同少女,鼻梁与眉弓的线条锐利如刀,两眼角外端微微吊起,是天生的威严眼形。

他很少抬眼,在大众的印象里,总是垂头坐在棋盘前。日本报纸上的照片,只能见到他睫毛的弯线。

盘面上纵横十九道格线,皆为刀刻。他擦拭着盘面,下垂的眼皮圆满如月,眼缝中偶尔一亮,似流水的闪光。

楼下寂静无声。日本的生活令人语言减少,原以为住回石库门,家人的话会多起来,记忆里,石库门里的话总是快如鸟鸣他打开门,楼梯陡窄,甚至不能并放双脚,桌椅床柜是如何搬入房间的?生活,充满奇迹,这是生活的本质。

下楼,母亲兄妹在吃午饭。五年,令他们养成了不打扰他的习惯。他在桌前坐下,母亲给他盛饭。两个哥哥端着饭碗,站在窗前吃着,望着窗外。

两个妹妹,一个九岁,一个十一岁。她俩坐在桌前,低头喝汤。汤面微微波动,远方又有炮声。小妹竖起瓷勺,双眼从碗边上冒起,说:“三哥,世上有邪恶。”

他一笑,答:“是啊,棋上也有凶险。”接过母亲递来的饭碗,走到窗口,向外望去。

窗外,黄暗。是暴雨将至的天色,雨不会来,那是战火的污浊。

“你看,仗会打多久?”“中国会赢吗?”“我们回来得不是时候。”此类对话,在他们兄弟间不会发生。自从父亲死后,家中便没有了闲话。兄弟三人只是端碗扒饭,看着窗外。

俞家三兄弟视线的死角,是屋外窗台的正下方,那里坐着一个戴破草帽的人。他一身补丁,穿草鞋,腰别一杆旱烟袋、一把镰刀,应是个进城卖菜的农民。

俞家三兄弟自窗口离开后,硝烟中走出一个人,也是草鞋草帽,腰别烟袋、镰刀。他走到窗台下坐好,抽出旱烟袋点燃,向先来的人说:“来一口?上等的德国烟丝。”

先来的人答:“不,我抽这个。”从衣兜里掏出一个镶金烟盒,打开,是雪白的烟卷。他的汉语,有一种古怪的音调,“个”的音拖延了一秒才止住。

先来者:“我家在武原,你呢?”

后来者:“我是三河的。”

先来者:“三河产武士,村正产妖刀。两个地方很近,村正的妖刀,你有么?”

后来者:“怎么可能有?三代德川幕府将军都是被村正产的刀所杀,在幕府任职的人不会配村正之刀。村正的刀成了幕府的禁忌,两百余年,村正的刀匠不敢造刀,手艺失传了。”

先来者:“夸张,这是在中国才会发生的事。虽然民间流传着村正的刀专克德川家的说法,德川家也深信不疑,但并没有压制村正刀匠,村正一直是产刀的你是日本人么?”

后来者一笑:“不是。”

两人不再说话,默默抽烟。许久,后来者磕灭烟灰,先来者掐碎烟头。后来者:“报纸上的逸闻栏目,再也不能相信了。”先来者:“给你看看村正的妖刀。”摘下腰间镰刀。

镰刀刃上粘了一层土,先来者横撑左手大拇指,将其刮净。细看,刃上散落着浅绿色的直纹,纹仅几毫米长,排列不规则,有些聚在一起,有些散开,像是水田里随手撒的一把秧苗。

先来者:“这叫稻妻,上品工艺才会炼出的刀纹。”

后来者:“村正的名匠怎么会打一把镰刀?”

先来者:“不要以中国的事情测度日本。镰刀在中国只是农具,日本武道自古有镰刀技,剑圣宫本武藏早年遭遇镰刀高手,险些身死。日本镰刀是杀人的。”

后来者:“中国镰刀也是杀人的,农民活不下去的地方,镰刀都是杀人的。”

先来者:“唉,中国镰刀毕竟只是农民随手用用的凶器,需要专门的武术家揣摩演练,才能从凶器上升为武技。”

后来者:“中国镰刀已完成这个过程。”

先来者:“不要吹牛,中国的武将、豪族什么时候佩过镰刀?”

先来者:“有,但你看不见,因为它隐身了。听说过子午鸳鸯钺吧?”

子午鸳鸯钺是八卦掌一门的代表兵器,祖师董海川在清朝肃王府任教时,便教王子王孙练此兵器,后传于京城镖局。京城混混发现此兵器的勾划功能专克匕首,不练八卦门武功,也用它打架,自此泛滥于民间,成了清末时髦的兵器。

后来者用烟袋杆在地上画出子午鸳鸯钺形状,为反向交叉的两道弧,交叉的空隙为手握处。四个交叉而出的尖,三个尖很短,前上方的尖长长挺出,弯如月牙,有一尺二分。

后来者:“子午鸳鸯钺,是一把带护手的镰刀。”

先来者叹一声。

后来者抽出腰间镰刀:“清朝禁止民间有武器,一些地区五家人才能拥有一把菜刀。镰刀是唯一可以公开携带的刀具,大批前明武将匿藏在农村,研究镰刀技法,秘密练兵,一度势力北达辽宁、南至安徽。他们几次造反不成,消声灭迹。董海川的八卦掌武功,是这个组织的余绪。”

先来者叹道:“任何东西,都是有渊源的。”

后来者:“是啊,这世上的一物一言,都来之不易。”

“哧”的一声轻响,先来者左脚的草鞋带子断成两截,蛇头一般扬起,又瘫下,散在脚的左右。

后来者的草帽缺了一角,先来者的镰刀搭于他肩窝,镰刀尖切入衣中。顺着刀刃,衣中滑出一滴血。

血落在先来者握柄的指节上。先来者:“我没收住,你比我高明。”后来者:“不。我能收住,只是没有杀心。”

两柄镰刀同时脱手,旋转飞出,剁进地面。刀尖入土的深度和刀把的斜度完全一致。

先来者:“我是武原的平地重锄。”

后来者:“我是怀柔的郝未真。”

各自点烟。平地重锄:“我在等人。”郝未真:“我也是。”

两人以一样姿势蹲在窗台下,不再言语。前方五十厘米处,并立着两把镰刀,犹如一对孪生兄弟。

中统特务王大水还没有吃午饭,今日是忙碌的一天,上级先让他捕杀一位混入上海中统的彭氏太极拳传人,后让他捕杀旅日棋手俞上泉。

三年前,中统屠杀了彭家沟两百五十六人。因为彭家一个叫彭十三的青年击毙了日本剑道高手柳生冬景。这是一场正规比武,但柳生冬景还有一个身份日本特务组织“梅机关”的分科科长。当时中统和梅机关为对付苏联,有诸多合作。灭族彭家,是给梅机关一个交待。

漏网的彭家人潜入上海,因为淞沪战役开始后,此地驻有中统大员。

他要报家仇。王大水与他擦肩而过。三小时前,王大水在磐石饭店后院检查可疑路人,有事离去后,正是他接替王大水,继续检查的。

俞上泉是南京中统总部定性的汉奸,杀一个在日本生活且具较高知名度的中国人,可表明抗日决心,对日本人应很震撼吧?

他住在法租界,中统不能公然进入抓捕,但能便衣潜入。在法租界杀死他,运尸到日租界,还是将他押到日租界内处死可随机处理。看过俞上泉照片,王大水稍感遗憾,这是一个面目清俊的青年,有着中国人最好的气质。

“不要怪我,怪你的名声吧。”王大水默念着,带五个人潜入法租界。五人他都不熟悉,是南京派来的。淞沪战役开始,南京紧急成立“除奸团”,都是从各地调来的暗杀老手。

他们头戴草帽,腰别镰刀、烟袋,是进城卖菜的农民模样。王大水也是农民装扮,怀里揣着一叠银票、三根金条,以防行动暴露时,贿赂租界警察。他已是高级特务,亲自参加行动,为在战时多立功。

此次行动没有危险,俞上泉只是个下棋的。

王大水推着一辆独轮小车,臀部翘得很高。旁边行走的杀手狠拍一下他的屁股:“长官,您的腰弯不下来啊,太不像农民了。是不是女人玩多了,肾虚啊?”

王大水暗骂“粗俗!”脸上绽开灿烂笑容。他们是中统临时抽调来的精英,背景都深,或许有的人已是一地首脑。“能忍则忍”是特务的第一法则,他忍了。

另几个杀手都笑了。一个人换下王大水,推起独轮车。他的腰弯着,臀部不翘,一副农民姿态。

独轮车上捆扎着蔬菜,六人推着四辆车。一个空手走路的人,是五十多岁的瘦小老头,脸隐在草帽下,走路颤巍巍,随时要跌倒的样子。这样的人,的确推不了车。

王大水凑到他身边,想随便说些话,使得空手走路的两人显得自然点。但他的屁股又挨了一巴掌。老杀手:“长官,您两脚迈得太直了,一看就不像农民,农民要背东西、扛东西,两腿承重,膝盖总是弯的养成了习惯,空手走路,腿也迈不直的。”

像小孩似的,被人连拍两下屁股,王大水再也忍不住了,压住喉节,虚声叫道:“你们什么毛病,张口就叫长官,很容易暴露的!”

老杀手:“长官批评得对,我们就叫你二蛋吧。”四个推车的人行上来,每人亲切地叫声“二蛋”。

王大水气得一下站住,他们没搭理他,继续前行,发出低低的笑声。王大水差点怒吼,下令取消这次行动,但自知不能,就追上去,小小地发威:“在战火纷飞的街头,想说就说,想笑就笑你们太不专业啦!”

五人脸上的笑容消失了,王大水有点害怕,支吾:“我是为大家好。”老杀手:“少说,走!”

王大水“唉”了一声,乖乖跟着走了。

他们来到俞上泉家门前,蹲在窗下的平地重锄与郝未真目光交流,均表示来者不是自己等的人。

平地重锄:“怎么有这么多人装农民?”

郝未真:“容易。”

杀手们分开,推车到空地的四个点上,堵住出路。

老杀手向前走去,王大水本想原地不动,但不敢一人成为一个点。成为空场上的一个点,难免受攻击。他轻手轻脚地走在老杀手身侧。

距窗台三米,老杀手停住,摘下草帽,露出一张年轻的脸。王大水一惊,奇怪自己怎么一直觉得他是个老人?

噢,是他的身形姿态,令人一望之下,形成“是老人”的印象,以致忽略了细节。他的手背皮肤细腻,明明是年轻人的手。他的嗓音清脆,不是老人的粗浑难道世上真有迷魂术?

盯着地面上并排而立的两把镰刀,他的睫毛忽然萎缩。王大水以为自己眼花,瞪眼再看,见他的睫毛的确弯了。

他:“二位在此,有何贵干?”

平地重锄和郝未真:“等人。”

他:“噢,咱们不妨碍。你们是等人,我是进屋杀人。”

郝未真肩膀剧烈抖动了一下,平地重锄后背贴到墙面,猫扑鼠般蓄势。郝未真吸了一口烟,平地重锄的后背离开墙面,也吸了口烟。

两人相互克制住了,无法起身。

他对郝未真一笑:“朋友,世上总要死人的。”走到石库门前,敲了下门。

门开,是俞家大哥。他像给衣服掸灰般,在俞家大哥的胸口掸了一下。俞家大哥跌入门内。

俞家的一楼,俞上泉的母亲、二哥、两个妹妹还在吃饭,对跌在地上的大哥视而不见。他入门将俞家大哥搀起,俞家大哥没有话,一瘸一拐地走到饭桌前,坐下吃饭。

他:“我找俞上泉。”

俞母:“三楼。”

瞥了一眼狭窄楼梯,他指着俞家大哥:“我打了他。”

俞母:“看见了。”依旧吃饭,一副不愿再说话的样子。

楼梯拐角处暗如黑漆。他掏出一只手电照射,是剥落的墙皮和腐裂的木板。

他走到饭桌前,掏手枪对着俞母脑袋,大喊:“俞上泉!下来!”俞母:“你这么喊,是没用的。我儿子在下棋,这时候,他什么也听不见。”

“咔”的一声,枪的保险弹开。

他:“枪声,总能听见吧?”

俞母:“听不见。不信,就打死我吧。”

俞母低头继续吃饭,他的诧异之色渐变为自嘲的笑,收起枪,道声:“老人家,得罪了。”未打手电,一步蹿入楼梯的黑暗中。

俞母皱起眉头。楼梯是木制,使用多年,已陈腐变薄,一只猫走上去也会有响动,却听不到他的脚步声。

他稳步上楼,两眼如盲。“眼盲犹可生,心盲不可活。”这是他从小就背诵的比武口诀,刚才莫名的慌乱,便是心盲。

俞上泉只是个下棋的,资料说自幼体弱,十五岁时在棋盘前坐久了,还会咳出血来。这样的一个人,怎么令自己产生了畏惧?

因为,他是个下棋的。对局,等于比武。他是围棋高手,自然有杀气。自己刚入门时,觉得他不会武功,精神松懈,不知觉中感染了他的杀气。

凡人的杀气,也非同小可,憋在胸腔里,像喝了一剂配错的中药。他想,只有将俞上泉视为武林高手,才能完成刺杀。敬意生起后,胸腔内的不良感觉渐渐退去。

三楼,推门,看到一副旧棋盘。

棋盘置于地面,一颗棋子打下,音质清纯,仿佛和尚敲响了木鱼。他将门缝推开些,见棋盘旁坐着一个消瘦青年,剃了光头,是俞上泉。

他重踏近前。俞上泉浑然不觉,径自打子。连续的打子声令人心旷神怡。

他蹲下,伸指点在棋盘上,要打断俞上泉。

俞上泉嘀咕着“不好”,将他手指拨开,在棋盘中央打下一颗白子,道:“我这样呢。”随即飞快打下七八个棋子,继而五指连抓,将这七八个棋子尽数收在掌心,露齿一笑:“不行吧?”

他看不懂,却用力点头,做出恍然大悟的笑容。

俞上泉继续打子了,他脸色骤变,想:“我怎么不由自主地迎合他?如果是比武,我已经死了。幸好他不会武功不,这就是武功。”

他站起,道:“我原想借你人头一用,以接近中统高官,给我的家人报仇我会另做打算。”

他抱拳行礼,开门出去。俞上泉侧过头,眼皮低垂,似看非看。

4方刀

杀手进入俞家后,王大水成为空场上一个独立的点,他的两腿上越来越冷,那是他的尿液。蹲在窗台下的两人在杀手入门的瞬间,目光一齐射在他身上。那时,两腿滚烫。

他已经度过了恐惧的极限,开始放肆地观察窗台下的两个人,所受过的特务训练,令他发现了一个有趣的情况两人看似悠闲地抽烟,其实都很紧张,两人之间似乎有一种相互制约的关系。

他俩精确地重复着各自抽烟的动作,没有一点误差。有纤毫的不同,或许就会爆发拼死之搏这么说,我是安全的?

王大水产生了一个豪迈的想法动一动。他的脚移动一厘米,窗台下的两人没有反应。王大水左脚轻迈一步,刚要拔腿跑,却右腿麻木。因为俞家门打开,杀手走了出来。

杀手:“屋里的人,活着。”郝未真眼中有了亮色,杀手自嘲地一笑,转向王大水。

王大水呆呆对视。再看此杀手?,观感全然不同?,怎么像是和自己很熟的一个人呢?起码见过他的照片一个推小车的杀手喊道:“彭十三!”

四辆小车飞速堵住门口,逼住出门的杀手。杀手笑道:“对,我是。”

对,是他。南京总部给的资料里,有一张他的照片他混入南京特务训练班受训时拍的存档照片,这张照片的代价是死了三名高级特务。

一位推车杀手叫:“你把韩二哥弄哪儿去了?”彭十三笑而不答。另一推车杀手道:“别问了,肯定活不成了。他能化装成韩二哥,算咱们瞎了眼!”

彭十三:“我没有化装,是你们觉得我像他。哥几个,你们的眼睛没毛病!我骗的是你们的印象。”

王大水掏出手枪,怒吼:“别故弄玄虚!老实点!”彭十三笑道:“特务训练的课程,有偷窃一项吧?偷窃的理论便是我化装的理论。”

四位推车的杀手一怔,王大水也若有所悟。偷窃的首要技巧,是模仿他人的节奏,如果与他人的节奏保持一致,他人就不会警觉你的动作。在街面上接近一个人,要按照他的迈步节奏;在公车上行窃,目标的身体如何晃动,你也要如何晃动他模仿的是韩二哥的节奏!偷窃的理论是,人对熟悉的事物,往往视而不见,不是靠眼睛,而是靠印象判定。人的印象里,一个人的节奏是他最显著的特征。多数人只能模仿出他人粗略的节奏,彭十三的太极拳修为能模仿出更细腻的节奏,不化装,却可装成任何人。

蹲在墙角的郝未真叫道:“早听闻太极拳有改头换面之能,今日见识了,佩服。”

彭十三将俞家大哥打入门内的一掌,已令郝未真看出是太极功夫。彭十三向郝未真抱拳,笑答:“不敢。”

推车杀手们掏出枪。

郝未真:“我帮不上你。”

彭十三:“有心就好。”

推车杀手们的呼吸沉重起来。

王大水按在扳机上的指尖酥痒,扣下扳机的冲动强烈得不可抑制。但他突然听到颈后响起“啪”的一声,声音不像是真实的,类似执行任务败露时,内心“坏了”的叫声还类似七岁时偷看三姐洗澡,体内的炸音又像是真实的,可以感受到它的重量,它是一个热乎乎的动物王大水不自觉地向后扭头,眼角余光中,四个推车杀手也都在扭头。王大水确定脖子后没有东西,再向四个推车杀手看去,见一人趴在独轮车上、一人仰面躺地、一人侧卧于门口的台阶,他们肢体舒展,形同一次正常的睡眠。

剩下的一个推车杀手与彭十三贴面而站,他持枪的胳膊架在彭十三肩膀上。彭十三肩膀略耸,他皮球般弹出,跌在六米外,滚了两圈,四肢一松,便不动了。

彭十三冲王大水发出亲切的微笑。

王大水扣扳机的食指瘫痪,再次听到颈后的声响。

彭十三的大拇指抽上王大水的额头。王大水横飞而出时,脑中有一念:“淞沪战役以来,我便患上失眠,这下好了,可以睡觉啦。”立刻对自己不满:“你怎么会有这种想法!”

他没来得及自我批判,便落地了。落地,心念熄灭。

俞母站在窗前,看着外面的打斗。黑暗楼梯里走出一个灰色和服的人,戴着雪白口罩。他发长两尺,盘于头顶。发质柔细乌丽,放下可化装成女人。

他未影响他人吃饭,因为他和他们已生活了五年。这家人一到日本,他就如同一个家具,摆在了这个家里。第一年,他自视为一块毛巾、一个木桶,第三年,他自视为猫狗,第五年,在他的内心,跟孩子们一样,视俞母为“母亲大人”。

母亲大人其实这个女人比我年轻,我活了很久,我的岁数是忘了哪一年忘记的,五十一岁还是三十一岁?

我还能呼吸是一个奇迹,我有过很多惊险的事,但忘了。

他叫林不忘。林家是日本围棋世家,两百年来与本音埅一门争夺围棋界领导权。本音埅一门奇迹般地代有天才,林家始终处于下风。素乃是这代本音埅的当家人,林家对他的判定是“老谋深算,绝非天才型人物”,天才是可怕的,功力深厚的人尚容易对付。

可惜这代的林家仍无天才,与素乃抗争的不再是林家的人,他们是素乃的同门师弟炎净一行、野棋士顿木乡拙。炎净一行笃信佛道,在三十年前退出棋坛,隐在伊贺山中。顿木乡拙在五年前,触犯棋界规则,被取消了向素乃挑战的资格,一生都无法在棋上战胜素乃了。

当今,是素乃的太平天下。

顿木乡拙仍做着与素乃不成比例的抗争,素乃身在两百年的名门,顿木是个来自海鸥岛的乡下人,自学成才,没有师门;本音埅一门与政界、军界关系深厚,顿木乡拙仅有一所小棋馆和一伙记者支持。

大众总是同情弱者、厌恶权贵,小报上的素乃是一个阴险的人,顿木是位悲剧英雄。但新闻界在政界、军界面前微不足道,舆论并不能改变现实。

林家在两百年里也曾出过三位天才,无一例外地先天不足,或是心脏病或是肺痨。本音埅一门的天才令人羡慕,他们都有着强悍的肉体。林家的天才与本音埅的天才对决时,两位当场吐血,一位未等来棋战便病逝了。

天意要林家做败者,天意要本音埅兴盛这是林家几辈人的共识。林不忘出生时重九斤三两,哭声嘹亮。这个健硕的婴儿,令林家兴奋了三年。

但他在三岁后,连续不断地生病,很快瘦成了一把骨头。林家对他失望了,言:“再等一代。”

身在林家,他没有学棋。棋是时间的艺术,端坐七个小时仍一手未下,是常见的事情。素乃年轻时曾为下一手棋,端坐两日两夜,坐姿不改,英气不减,博得“不动如山”的美誉。

林不忘的体质无法在棋盘前久坐,坐不住,便没有下棋的资格。

他学了别的林家的暗器。林家在战国时代是一支没有领地的军队,接受各诸侯的雇佣,服务过的诸侯有长衫谦信、丰臣秀吉、德川家康。

德川家康统一日本后,林家的部队被解散,委任了一个闲职御棋司,组织棋界比赛,有较高俸银。德川家康以钱买兵权,林家接受了。

但专业棋士家族本音埅一门,以“主管棋界者应为专业人士”的理由,博得德川幕府几位元老的支持,取代了林家。

林家发誓击败本音埅一门,不为夺回俸禄,是为洗刷耻辱,不会下棋所受的耻辱,要从棋上赢回来。林家子弟疯狂学棋,忽略了林家的祖传之技方刀。

他学了。

方刀没有刀把,为三寸方形刀片,是古战场骑兵插在护腕甲里的暗器,当手中的长兵器被敌人打飞后,甩出护腕甲中的刀片飞击敌面,是救命之法。

《林氏三十二年记》是林家第四代管家物免仓行的杂事笔记,记载了林家弃武学棋的经过,账簿般列出林家永远放弃的武技。其中有方刀。

以他的体力,能学的仅是暗器。他原想习武可令他强健,但适得其反。练了方刀,他的体质更弱。暗器,总有阴气。

十三岁开始,他的左腕上就配有方刀,冰冷的铁质压着他的脉搏。

他的体温低于常人。他的腕部肌肉粗厚得如同蟒蛇的一截,是他全身唯一强健的肉。他的小腿没有肉形,脚腕细得令人担心,压在冬天的厚被子里,会因为翻身而折断林家两百年来经营染布的颜料,财富足够养着他这个废人,他很少走出自己的房间,到了三十一岁,也无人张罗他的婚事,林家不想让他嬴弱的血脉延续。

方刀,飞不远。正方形,在空中难平衡。但在三米内,方刀的力度强过所有飞刀。三米,是一把椅子的范围。

无人能打扰坐着的我林不忘有此自信后,悲哀地想到,该下棋了。本音埅对林家的羞辱,林家只能在棋上雪耻,林家对他的轻视,他只能在棋上雪耻。

“我是灭亡本音埅的人,你们没看出来。”他去了顿木乡拙的棋所。

三十一岁才开始学棋,已太晚。学棋的最佳年龄是四岁到五岁,围棋正如西方音乐,交响乐大师都是神童,学得越早越容易开发音乐天赋。人间污浊,多一年,便无可挽回地迟钝。

顿木是个长脸汉子,两腮咬肌隆起,脸上布满年轻时挤破青春痘留下的小坑。青春时代的他,很少洗脸吧?

顿木当时三十七岁,虽在京都生活多年,仍带着乡下人的典型神态,听人说话时,总是夸张地皱起眉毛,撅出下嘴唇,一副蠢蠢的样子。

林不忘:“我学棋太晚了吧?”

顿木:“我十九岁才下棋,不晚。”

林不忘:“别人四五岁就学了。”

顿木:“棋并不是棋子,独到的感受,才是棋。我在小岛上看了十九年海鸟,海鸟飞起飞落,正是下棋。”

林不忘:“我学棋不为消遣,为做高手。来不及了吧?”

顿木:“为消遣,来不及。做高手,来得及。学棋,要按部就班。做高手,要打破常规。”

林不忘:“我天生体弱,在棋盘前坐不住。”

顿木:“老子言,弱者道之用。弱里隐藏着强,多坐,就坐住了。”

顿木将林不忘引到一具棋盘前,教他坐下,道:“坐,不是给臀部找个依靠;坐,是让身体端正起来。”

离开棋馆时,林不忘想:“林家两百年受本音埅压制,不是林家无才,而是林家无师。”那日,他在棋盘前坐了三小时,认顿木作了师父。

林不忘五十一岁时,仍未能取得挑战素乃的资格。他是天才,每次大赛,都会留下数盘令人叹为观止的棋,但他的战绩缺乏稳定性,在轻松击败强手之后,往往会败给庸才。

“遇强不弱,遇弱不强”是林不忘的痛处,他超凡脱俗的构思,往往因一个低级错误而崩溃。他渐渐有了“天才林不忘”的绰号,不是赞美他的棋才,而是讥讽他基本功不足。

二十年,他未回林家。二十年,父母已逝。二十年,未练方刀直到五年前,俞上泉出现。

他见俞上泉的第一眼,便知道击败素乃的人到了。这个低眉少年,令他嫉妒:“你比我幸运,早早地学棋了。”

嫉妒折磨得他寝食难安,一个深夜,他闯入顿木家,跪求退出棋界。顿木严厉斥责,他说了一个理由保护俞上泉。

棋界尽人皆知,顿木接俞上泉来日本培养,是为日后击败素乃。素乃门徒众多,品性难测,不得不防有人起恶念伤害俞上泉。

顿木:“你凭什么保护?”

抖腕,林不忘甩出方刀。

书案的一角滚落在榻榻米上,像座小小的坟墓。从此林不忘退出棋界,成了俞家里的一个闲人。

林不忘走到俞母身侧,斜视窗外。窗外,彭十三击倒了五位持枪者。

俞母:“这是什么武功?”

林不忘:“如影如响。林家祖辈的杂事本记载,古战场几十年便会重演一种奇迹单枪匹马闯阵的人。”

俞母:“《三国演义》上也有,数万人挡不住一个人天下没有这样的道理,堵也堵得没路了,是小说家的夸张吧?”

林不忘:“日本最近的一次奇迹,是在三百年前川中岛之战,长杉谦信独闯武田信玄帅营,他刀伤信玄肩膀,全身而退。林家对此的记载是,谦信对自己的壮举也感迷惑,他是见到战局被信玄逆转,情急之下闯营,本是丧失理智后的求死行为。”

俞母看向他,眼白晶亮。

林不忘:“谦信能破阵而入,因为信玄的护卫们均感到脖子后面趴着一只出怪声的小动物。信玄的家臣将这一幻觉称为如影如响。”

俞母露出惊讶神情,少女般单纯。林不忘瞬间迷茫,这个女人鼻尖和鼻翼线条搭配之巧妙,龙兴寺收藏的宋代瓷器也不能相比。

她冷冷的,令人忽略她的年龄。她十五岁就嫁了人,二十二年来,只是一个家庭主妇。但她的端庄,令师父顿木乡拙也肃然起敬,跟她说话,谨慎得不敢出大声,总是紧张地斟酌词句。

这是贵族和平民之间的默契,师父顿木是对抗本音埅的强者,天生蔑视权贵,但也希望遇到一个真正的贵族。俞母便是这样一个令师父服气的女人。

俞母的家族是江南世家,名重于明清两代,她的祖父是福建巡抚,据说曾独舟入海,与台湾海域的四十一股海盗谈判俞上泉在棋盘前坦然自若的神情,遗传于此吧?

男孩总是随母亲的我要尽我所知告诉她。

林不忘“嗯”了一声,言:“气隐藏在物质里,令万物成形,流溢出物质外,令万物衰败。人心,即是气,一个意志力强的人常有奇迹,因为心力能改变现实。”

俞母低眉,静静而听。她的发丝规整,耳垂有一粒朱玉耳钉。

林不忘心生暖意,继续说:“谦信以必死之志闯营,心力强大,影响了信玄帅营的气,令护卫们产生幻觉。”

俞母:“这是无法操控的奇迹。”

林不忘:“可以操控,用武功。古战场的奇迹可复现民间”

不能对你说的,是彭十三上楼的情况。那时,我躲在楼梯上。楼梯区域暗如墨汁,彭十三与我均无夜视之眼,但我们的感触,已足够拆招杀人。

我贴于墙面,感触着彭十三走上楼梯。感触中的他,不具人形。如同丛林的一只遇到天敌的野兽,我眉毛以下的全部神经都在作痛,脸上尤为疼,那是即将被撕咬吞嚼的预感彭十三走了过去,对我没有察觉。我成为一块墙皮,没有心念,没有呼吸。彭十三推开俞上泉屋门时,楼梯间有了微弱的亮度,我想:孩子,我很想保护你这一切,永远不会对你讲。我走出楼梯时,你冷冷的脸上有着一丝感激之情,不易察觉。你以为,我保护了你的孩子左手腕上,方刀冰冷,林不忘几乎要打个冷颤。他忍住了,忍过了三十八年,冷的还是冷的。

5雪花山

彭十三看着蹲在窗台下的两个假扮的农民。平地重锄扔来镶金烟盒,彭十三张手接过。

盒面刻着拿破仑骑马像。马前腿扬起,拿破仑豪情万丈地指向前方。

唉,世人为何总爱强调志向?

因为,世无英雄。

彭十三:“好烟。”

平地重锄得意一笑。郝未真将烟锅磕灭。

三人眼睛均眯了起来,因为街面硝烟中走出两个人。

一个拎刀的和服老人,刀鞘碧绿,鲜得令人心惊;一个拎着皮包的西装老人,脸形消瘦,五官局促地挤在一起,郁郁不得志的人常是此相貌。

是世深顺造和西园春忘。

世深的驼背逐渐直了起来。一个小时前,彭十三以中统特务的身份审问过他。彭十三从地上抄起王大水背上,道:“我放过了理论家。”指向蹲在墙角的郝未真,“这人如果是你敌人,放过他。”世深瞳孔收缩,点了下头。

彭十三背王大水离去,世深向窗内俞母鞠躬,轻言:“请回避。”

音量几不可闻,窗内俞母却听见了,保持着冷冷面容,撤离了窗口。世深俯下身,眯眼看着地上插的一对镰刀。

两把镰刀呈现不同的光泽,一把刃口亮得富于颗粒感,一把只是白晃晃的。

世深的目光定在平地重锄的镰刀上,道:“你是一刀流这一代的宗家?”一刀流两百年来实行宗家制度,上一代宗家的儿子享有继承权,不论他武功如何,都作为下一代的首领。

平地重锄苦笑:“宗家往往武功差。唉”

随着叹息,他的镰刀从地上跃起,落回手中。郝未真看到,镰刀把上系着一根细小的丝线。

郝未真的镰刀还插在地,他起身前行,弯腰抓取。世深的刀鞘敲在镰刀把上,镰刀飞出十米,剁入地面。

郝未真直起身,走出十米,伸手。平地重锄的镰刀飞来,刃背敲在镰刀把上,郝未真的镰刀又飞出十米,剁入地面。

郝未真又走出十米,将镰刀从地上拔起,横起左手大拇指,刮去刃口的土。

被两次打飞兵器,仍姿态沉静平地重锄钦佩他的修养,进而想到,他准确地判断出两次袭击都是冲着镰刀而不是他,如果冲着他,会有怎样的变故?

郝未真:“屋里的人,我保了。”

蹲在窗台下的平地重锄起身。世深:“宗家,有话?”

平地重锄颧骨下是黑重的阴影。

世深:“宗家亲自来了,我明白您的意思屋里的人不能活。”转向郝未真:“你对宗家,有几分胜算?”

郝未真:“同归于尽。”

世深:“对我,你有几分胜算?”

郝未真泛起孩童般羞涩的笑容,摇摇头。世深摆手,示意他走。郝未真的大拇指在镰刀刃上刮出尖利之音,笑容收缩,又摇了摇头。

世深:“刚走的太极拳传人,曾卖给我一个人情,你是他朋友,我不伤你。”

郝未真:“他不是我朋友,我甚至不知他的名字。”

世深:“错,朋友不必有交情。相知的,就是朋友。”

郝未真:“就算是朋友,也不能阻拦我该做的事情。”

世深瞥了眼身旁的西园春忘,眼皮如罩了一层霜。西园会意,向后退去。世深拔出了刀,刀体淡青,如黎明的天色。

世深以只有四根手指的右手握着刀柄,变换了几个持刀姿势,不是要对付敌人,只是从不同角度欣赏手中刀。

世深:“宗家,这把刀叫千叶虎彻,我曾用它斩杀本门两个逆徒。”

平地重锄沉声道:“一个小时前,拿这把刀的是天竹取正,他死了吧?”

世深仰头,避开平地重锄的目光,看向郝未真,像与一位至亲的好友交心:“噢,他叫天竹取正。”

郝未真不由自主地点头,“嗯”地应了一声。世深闭目垂头,似乎思考一个重大问题,平地重锄和郝未真的呼吸均一缓,下意识地不敢惊扰他。

数秒,世深张眼:“宗家,千叶龙透才是你该用的刀,除了第一代祖师,历代宗家用的都是它。”

平地重锄颧骨上的薄皮抽动了一下。

世深:“你手上的镰刀,是锻造千叶龙透的剩铁所造。宗家,不用正式武器,用剩铁,是否你也认为屋里的人不该杀?”

平地重锄的小指勾住镰刀把上的丝线,眼皮泛出微小汗珠。

世深鞠躬:“宗家,我不该问。”转向郝未真,竖起刀。郝未真手中的镰刀,肤浅地亮着,铁质实在不佳。

世深劈出一刀。“嘡”的一声,镰刀刃根部抵在千叶虎彻的刀腭上,但镰刀的弯度,令镰刀尖绕过刀腭,切在柄上。

郝未真曾切下十一人的大拇指。刀柄上溅起血色,是柄上缠的红丝,用途为吸汗、增加握力。

红丝飘扬,郝未真一阵迷惘,想起世深的右手只有四根手指,刚才明明看清了肋骨里多了一样滚烫的东西,为何刀刺入身体,不是凉的?

郝未真松开镰刀把,捂住左肋,突然单腿跪在地上。世深收刀入鞘,郝未真的脑骨内闪过一道绿光,随即后仰倒地。

跪姿的脚来不及调整位置,脚腕处已骨折。郝未真晕厥前的最后一念是:“我没有中刀。”

世深:“宗家,千叶虎彻是不祥之刀,常杀无辜之人。”

郝未真的肋部,并无血迹。

平地重锄:“他没有创口。”

世深:“他伤于刀意。”

平地重锄:“意可伤人?”

世深:“是的,我脱离一刀流,才懂此道理。一刀流,阻碍了真理。”

平地重锄怒吼:“放肆!”随即感到自己掉了样东西。

掉在地上的是根小指,指上缠着几圈白色的丝线。

平地重锄未觉疼痛,怔怔地看着。

世深语调柔缓:“你的。”

平地重锄惊叫一声,随即感到左边第五根肋骨和第六根肋骨之间,灌入一股热水。低头,是淡青的刀色。

死亡,是比女人更好的感觉。平地重锄挂着神秘的微笑,双膝跪地。世深敏捷侧身,避开此一跪,缓言:“宗家。”

平地重锄声音微弱:“为何用刀?我想领教您的刀意。”

世深:“宗家,不用刀,杀不死人的。”

平地重锄叹一声“有理”,脑袋失控,敲在膝盖上,就此死去。

西园走到世深身后,压制着口鼻气流,言:“你杀了自己的宗家,大逆不道我该怎么写?”

世深转头,眼缝中是一片单纯的灰色,似乎瞳孔溶解在眼白里:“如实写。”

郝未真醒来的时候,右脚已封入石膏中,躺在军用床上。窗外是碧绿的树木,由于世深顺造的碧绿刀鞘,再见绿色,不禁恶心。视线移开窗口,看到床的右侧坐着两位老绅士。

他俩自称李大和王二,身着银灰色西装,近乎全白的头发梳得根根齐整,戴着厚重的黑边眼镜,虽然一个高鼻深目一个脸形平扁,给人感觉却像是一对双胞胎。

他俩嗓音宽厚,很容易赢得信任。

李大:“中统是国家机关,从不惊扰百姓,我们只杀圈里人。”

王二:“今天,在法租界明园跑狗场甲三六号门前,我们死了四个孩子,失踪一个。多出了一位死者,据查是日本一刀流的宗家。你也是多出来的人,来自雪花山,对么?”

雪花山是满清历史上的一个谜,乾隆年间,一个名叫“八卦门”的反清组织以镰刀技训练农民,势力一度北达辽宁南至安徽,尤以山西河南两省最为强盛,直至嘉庆年间才被剿灭,但其老巢“雪花山”始终未被查到。有人说是安徽的九华山,有人说是四川的峨眉山。

郝未真淡然一笑:“雪花山,在哪?”

李大:“北京郊区怀柔县。”

王二注意着郝未真的表情,补充道:“乾隆、嘉庆找不到,因为想不到就在京城边上。人,总是舍近求远,心比眼盲。”

李大从座位下取出一个牛皮口袋,放在病床上,言:“你的镰刀。”

抽出,刀刃上有着浅绿色直纹。郝未真爆发狂笑:“你错了!这是一刀流宗家的镰刀,上等铁质、上等工艺。我告诉你什么是八卦门的镰刀,农民用的就是我们用的!”

郝未真止住笑,下嘴唇咬进嘴里,他意识到自己的失态。两位老绅士知晓万物的语气,有着无形压力。他的狂笑是一种反抗,但狂笑之后,压力更重。

能引起自卑的往事,全部想起来了刀刃上的“稻妻”纹理,像一具具横陈的尸体郝未真的眼睛潮湿了,许多年来,我是一个令自己厌恶的人李大掏出一块雪白手帕,递上。郝未真摆手拒绝,抬臂用袖子擦泪。袖口有了湿迹后,郝未真的两个太阳穴隐隐作痛,我的行为,会不会令人看不起?

李大和王二的目光温和,郝未真却觉得望穿了自己的过去。我只是一个弯腰割麦的农民,即便掌握了杀人之技。

以前的农民起义,可能做皇帝,辛亥革命之后,没有了皇帝,农民彻底自卑了。西方文明,泯灭希望。

郝未真看着两个老绅士,他们留过洋吧?他们有钢笔,袖口钉着铜扣,铜扣的图案并非中式李大柔声言:“甲三六号里的住户,去了哪里?”郝未真一惊,随即生起巨大的羞愧,想到自己当时晕了。

王二不知何时走到床侧,安慰地拍拍他的肩膀:“没事没事,你知道什么,就说什么吧。”

郝未真长呼一口气,描述在俞家门口的经历。他讲得很繁琐,两个老绅士听得很耐心。四十分钟后,他讲完,王二问:“你受谁所托,要保护俞上泉?”

郝未真咬住嘴唇,警惕地看着两人。李大泛起笑容,眼角的皱纹顺延到嘴角,犹如老树横截面上的年轮。

郝未真也笑了,感到李大脸上的皱纹生在了自己的脸上,有着轻微的痛感,但心情很是愉快。他高兴地说:“雪花山的命令。”

俞上泉的父亲是典型的世家子弟,聪慧多才,十五岁留学日本,学过戏剧、美术、围棋、诗歌。世家子弟总是随着家族而荣辱,二十五岁时家族败落,他自日本归来后,家族只能为他在北京政府机关谋得一个小小的文书职务。

他自命清高,不屑官场的阿谀奉承,整日郁郁寡欢。三十一岁时,在宣武门集市遇到了一个摆摊的拔牙先生。拔牙先生是雪花山长老,按照八卦门规矩,在祖师生日时,要下山择徒。

俞父入了八卦门,但他体质太弱,又年过三十,未能习武,传承了八卦门天文、历数、地理、兵法。其时雪花山会众凋零,仅剩二十余位老人,忽得此聪慧之材,将其封为“十七天”,有意要他做下一代门主。

乾隆年间是八卦门鼎盛时期,势力达十七省,各省头目共称为十七天。现在俞父一人承担“十七天”名号,是门中老人期望他兴旺本门的寓意。不料俞父三十四岁病逝,俞母带孩子回了上海,住在娘家一栋旧房里,是明园跑狗场甲三六号俞家与雪花山的渊源,令郝未真赶来上海相救。

所剩的疑问是,雪花山仅剩一些未亡以待死的老人,早已脱离时代,日本棋界要在上海刺杀俞上泉,在淞沪战役时期,是个过于边缘的秘密,他们怎么知道的?

郝未真言:“消息来自日本,是俞上泉的师父顿木乡拙发的急电。报纸上说,俞上泉去日本前,顿木跟俞母经过了一年谈判。其实,不是跟俞母,是跟雪花山谈判。”

李大摘下眼镜,自衣兜里取出黑檀木眼镜盒,捡起眼镜布擦拭起来:“明白,他毕竟是十七天的儿子。”

王二:“你为何身在八卦门?”

郝未真的太阳穴又作痛起来,与俞上泉不同,他没有显赫的家史,甚至没有母亲,他是被一头猪带大的。

他是北京郊区怀柔县的农家孩子,生而不知其母,他的父亲肮脏颓废,整日躺在家里。家中还有个生命,一头一年产六个猪仔的老母猪,它支撑着这个家。

他两岁开始,就不睡在父亲身边了,睡在猪圈里。儿童总是本能地寻求强者的保护,与父亲瘦如枯柴的臂腿相比,老猪兽类的身躯显得更为彪悍。

此生最初的记忆,就是爬到猪圈,靠着老猪躺下。老猪似乎恼火地瞪了他一眼,之后瞳孔扩散,像是认可了这件事六岁时,老猪被送到屠宰场,惨叫声达二十里。他麻木地看着,父亲的手第一次握上他的手。屠宰场上熬猪皮汤,他和父亲都分了一碗。之后,他的头上就生出很多脓包,被村里人称为“癞子”。

九岁时,他从本村老妇口中,知道自己是父亲和姑姑乱伦所生。姑姑失踪多年,有说嫁到东北,有说被土匪抢进山里即便认猪为母,他也食了母肉,他是天地间最不洁的东西。

头上的癞子有四季变化,春秋化脓,冬夏结疤。十一岁时,他在村头遇到一个过路的拔牙先生。先生用拔牙的止痛水涂在他头顶,治好了癞子,他跟着先生上了雪花山。

很多年以后,他知道那天是雪花山祖师的生日,门中长老要下山选徒。他被带上雪花山不为他的天资禀赋,而是看着他可怜。他问做了他师父的拔牙先生:“治牙的药,为什么能治好我皮肤的病?”

师父:“治不好,是你的缘分到了。医者,缘也。缘分到了,我往你头上撒把土,也能治好你的病。孩子,你受的苦够了。”

他是目睹老猪被屠宰时的表情,整张脸硬绷绷的。离开师父,回到自己的小屋,他把头埋在被子里,嚎啕大哭那时,他三十岁。

王二脸形平扁,笑容可掬。郝未真左腮痉挛三四下,强力控制着不说出自己的过去。

李大戴上眼镜,道:“我们已查明你是乱伦之子,民间说法,乱伦之子的肉煮熟了,是臭的。请说出俞上泉的下落,否则,我们会验证这个民间说法是否正确。”

郝未真小腹升起一股火焰,自怜自伤的情绪荡然无存。面对威胁,他毕竟是一个武者,自小受到的艰苦训练起了作用。镰刀柄飞速搭上肩头,刀尖朝天,“稻妻”直纹闪着鳞绿的光。

这是八卦门镰刀技的第一式“老鸡刨食”,有敌来犯,刀尖便会剁下,撕开敌人的胸腔。

王二退到李大的身后,细声细气地说:“你好好感觉一下,石膏里面到底有没有你的右脚?”

李大拍掌,一个英俊的青年军官推门进来,捧着托盘,托盘上是一个土黄色砂锅,边沿冒出热气。

李大一指,军官将砂锅摆在床头柜上,敬了个军礼出去。

王二:“你现在就可以验证一下,你的肉是不是臭的。”

砂锅里是我的右脚?石膏里麻木得没有感觉。砂锅飘出肉的香气,炖了多久?

郝未真小腹里的火熄灭了。掀开砂锅盖,看到了翅膀里面是一只完整的鸽子。他用镰刀尖拨弄着鸽子,喃喃道:“不是,不是。”

王二抓住郝未真手腕,取走镰刀,温言道:“喝一口吧,补补营养。”郝未真脸上挂着泪,“嗯”了一声,将嘴凑在砂锅边沿,“嗖”地吸了一口。

李大:“现在,你可以说了吧?”郝未真掀开被子,从床上跌下,爬到李大脚前,泣不成声地说:“我真的不知道,真的不知道。”

李大和王二对视一眼,王二:“像是实话。”李大:“验证一下。”

王二把镰刀递给郝未真:“你怎么证明自己的话?”郝未真看着镰刀,道:“我可以剁下一只手。”王二:“不用,指头就够了,只是我不喊停,你就不要停,可以做到么?”

郝未真爽快地叫了声“行!”爬到墙边,左手按在墙上,挤出一脸媚笑:“您说是从大拇指开始砍,还是从小拇指开始砍?”

李大和王二对视一眼,李大皱着眉,似乎这个问题难倒了他:“嗯,从大到小吧。”郝未真赞道:“我也是这么想的!”举起镰刀。

李大和王二的右手都伸入上衣中,握住腋下挂着的手枪。虽然知道郝未真已神志不清,仍要防止任何突变的可能。

此时门开了,送汤的军官进来,敬了个军礼,道:“上海支部第三组组长王大水来报,他说查明了俞上泉一家的下落。”

李大:“叫他进来。”

郝未真忙问:“我什么时候开始?”王二不耐烦地叫道:“等着!”郝未真应了声“哎”,镰刀举在空中,全神贯注地盯着自己的左手。

一个草帽长衫的便衣将王大水扶进来,军官关门出去。王二的音调变得尖利:“俞家门口,你是唯一活着的人。”

王大水:“他们要以我为掩护,走出中统设的暗卡。”他左腿裤子被剪开,大腿上扎着绷带,血迹斑斑。

王二:“俞家的人在哪?”王大水靠在墙上,便衣摘下草帽,道:“不知道。我来,不为俞家,为我家。”

李大从椅子上站起,摘下眼镜,一字一顿地说:“你是彭十三?”

未等答话,李大和王二迅速移位,一前一后地贴住彭十三的身体。他俩的手枪并未掏出,隔着衣服抵在彭十三的胸口、后心。

彭十三:“在南京特训班,我上过二位开的格斗课,二位的武功比你们讲的要高出许多。”

李大:“惭愧。要知道有你这样的学生,我会讲得深一点。”

彭十三:“中统从来不骚扰出家人,因为中统的高手多为还俗的僧道,所以留有情面。你俩来自哪个佛寺道观?”

李大:“过去的事情,不想谈了。”

彭十三:“不谈也好,我对你们的过去不感兴趣。我只对你们的官位感兴趣,官位越高,越值得我杀。”

王二笑了起来:“值得。”

李大也发出低微的笑声。突然,中间的彭十三泥鳅般滑出,李大和王二撞在了一起,衣服里的枪顶着对方,两人忙互推一下。

李大听到自己第三根腰椎骨折的声音。王二已瘫在地上,嘴角挂着一道黑血。

李大斜倒在地,心知是两人情急之下,互推时用上全力,击伤了彼此。

李大的倒姿避免了头部撞地。他的脑门顶着地,小心地侧过脸,看到了彭十三。彭十三正以掌在王二胸口长长捋下,像一个孝顺的晚辈给气喘的老人顺顺气。

李大:“太极拳的借力打力,原来是这样的。”彭十三也在他的胸口捋了一下,李大觉得这口气顺得很舒服,满意地点头,闭目死去。

王大水额头冷汗淋漓,彭十三在他的肩膀拍了一下,王大水左脚一阵剧痛,忍不住跪在地上。

彭十三:“你留下,传我的话,自这两人开始,我要杀尽中统高官。”王大水痛得五官扭曲,仍音调豪迈:“您的事,就是我的事,一定办到!”

彭十三赞赏地点头,一撩长衫下摆,左脚抽在王大水脸上。王大水脑袋一歪,瘫地昏厥。

彭十三抄起郝未真胳膊,旋身将他背上。郝未真惊叫:“别碍事!我在等命令。”彭十三:“听朋友的话!”

“朋友?”郝未真一阵迷惘,被彭十三背出门去。

郝未真恢复理智后,仍无法摆脱砍手指的念头,像被蚊子咬出一个包,痒得禁不住要挠挠。彭十三分析李大、王二的武功修为,已可污染他人的心念。

囚禁郝未真的地点,是虹口区乍浦路景林里24号,上海第一批“吃角子老虎机”赌具就是在这里诞生的,改装自美国第一水果公司的自动售货机。

此处为两栋洋楼,加上地下室,共计二十六间房,在战时被征用,成了中统一个半公开的机关,白日办公者约二十人,夜晚达五十人。

彭十三背着郝未真走出时,在走廊遇到多人,并没有受到盘查,楼内所行的均为机密,不问他人之事,是特务们的守则。在楼门,彭十三出示了一张证件,趴在他背上的郝未真看到,证件上的署名和照片都是王大水。

楼门的守卫认真地核对照片,递还证件。出楼门后,郝未真问:“你模仿了王大水的节奏?守卫熟悉王大水?”彭十三:“不熟。我污染了他的心念。”

在一条僻静小巷,彭十三卸下郝未真,道:“你我分开后,也许几分钟,也许几十年,你还是会砍掉自己的手指。与其这样,不如你现在砍。”

郝未真怔怔地听着,“啪”的一声,将手拍在地上,举起镰刀。彭十三喊:“砍!”镰刀劈下。

彭十三大喊:“停!”

刀刃顿住,与大拇指仅隔一线。郝未真抬头,直愣的眼神逐渐灵活,终于笑出一声,化解邪念。

彭十三露出满意笑容,郝未真惊讶地发现这个煞气极重的人却是一张娃娃脸。彭十三:“你完成了命令!”郝未真:“太极拳的借力打力,原来是这样的。”

彭十三说中统不骚扰出家人,他俩可以扮作香客,躲入上海的“白云冠”道观。郝未真说他要追寻俞上泉一家,完成雪花山的命令。

彭十三:“你刚逃过一个命令”

郝未真:“在山泉水清,出山泉水浊。听命于人,是人间常态。”

6唐密

“现今上海,能帮助我们的,只有松华和尚。”入夜后,世深顺造带着俞家人赶往圣仙慈寺。

白天,他们躲在明园跑马场甲二二号国民药房,位于俞家斜对面,整日看到便衣特务在俞家出入。

再一次验证了“舍近求远”是人的天性,特务们封锁了整条街,却没有搜查相邻的几栋房。在他们的思维习惯里,离家三十米,怎能算逃亡?

国民药房卖平价药物,在市民中饮誉颇高。人所不知的是,它自1926年起,就秘密从英国进口海洛因。加工海洛因的,是两位高薪聘请的日本技师。淞沪战役打响后,国民药房开辟密室,将两位技师保护起来。

其中一位技师是世深顺造的晚辈族人。

世深取得俞母的信任,因为他说自己是受俞上泉的师父顿木乡拙所托。他知道有两个人对自己持怀疑态度,一是林不忘,二是俞上泉。

林不忘露在口罩外的眼睛有着过于机警的眼神,俞上泉则始终垂目低眉。他俩都没有说话,作为一个被定性为汉奸、遭诛杀的家庭,能有人相救就好,顾不上因由。

西园春忘知道自己的写作又遇到了困境,该怎么写呢,总不能留下“他骗人了”这一行字吧?

在世深看来,林不忘的怀疑是明显的,而俞上泉,是自己认为他怀疑。俞上泉究竟有无疑心?他不敢深想。

他很少看俞上泉,因为莫名其妙地有种羞愧感。十六岁得到一把正式的太刀时,是此羞愧;拜师学艺时,是此羞愧;在凤凰堂礼佛时,是此羞愧;在爱怨峡观海时,是此羞愧这个十七岁青年,是天地间一桩美好的事物,世深不忍多看。

世深换上了中式服装,西园则刮去了仁丹胡。到达圣仙慈寺是二十一点,寺门在十八点已关闭。按照规矩,天黑时是闭门时。闭门,便断了与尘世的瓜葛。

敲门,侧门打开道缝,守门和尚奉劝明日再来。世深行礼,与汉地合十不同,他的十指尖交叉在一起。这个手形令守门和尚也十指尖交叉地合十回礼。

世深自怀中掏出一张叠为三角形的纸,展开,纸上是“井”字形的折纹。世深:“请交给住持。”和尚接过,将纸横在眉心前,深鞠一躬,关上了庙门。

十分钟后,他们被引到和尚用餐的斋房。斋房宽大,摆着八张桌子,是沉郁的暗红色,为明清旧物。椅子则是未刷油漆的长条凳,因坐久了,木面污浊。这种长条凳,在上海一元钱可买四张。

不相配的桌椅,显露此寺虽有历史,但近况不佳。斋饭简单,一人一碗素面,面中有切得很小的蘑菇丁,数量有限。桌上摆一盏微弱油灯,碗内黑乎乎的,令人食欲全无。

俞家大哥叫和尚再拿盏灯。世深摆手止住他,道:“庙里规矩,早晨是天界吃饭时间,中午是人界吃饭时间,夜晚是鬼界吃饭时间。一个人爱在哪个时间吃饭,就受哪一界影响。夜晚吃饭,要抑制欲望,否则便入了鬼界。”

和尚赞道:“这位施主是懂的。”

俞母冷冷听着,低头吃面,其余人随之默默吃了。食尽,斋堂和尚收走碗筷,擦净桌面,撤下煤油灯,拉开了电灯。

室内亮度顿增,世深仰头,见五十平米的斋堂顶上电灯共有八盏,灯罩是“八爪猫灯笼”的样式,八角形的木棱架子罩着四片毛玻璃,底部八个伸展而出的棱角,每个角端为相叠交错的三根细木条,模拟猫脚。

日本寺院多是此形灯笼,据称挂上,寺庙内便不会有老鼠。一位穿着紫色僧袍的和尚走入,领口插着一把竹斑折扇,左肩斜挂着一方红底金花的帮衬,迥异汉地僧服。

众人起立行礼,和尚自报僧号松华,询问送上折纸的是哪位。世深承认,说自己曾在日本平等院凤凰堂修习密法。折纸,是密宗修行者之间的暗语,有四百多种折法,可构成一个语言系统。松华感慨,说他在三宝院修习密法,归国四年来,已久不见折纸。

松华年方三十许,上眼皮全无血肉,薄如纸片。瞳孔格外黑亮,甚至到了不正常的程度,似临终病人回光返照的眼光。然而这个五官瘦得脱形的人,说起话来却有着典雅的气度。

斋堂和尚捧上茶具,松华入座,抱歉地说:“圣仙慈寺条件简陋,没有客堂,便请诸位在此饮茶了。”

茶为西湖龙井,是陈茶,味已失真,在嗜茶的人看来,是不堪入口的。

茶陈如此,袈裟色泽却艳丽如新,西园禁不住说:“上人,中日正打仗,您穿着日本密宗的僧装,不合适吧?”

松华脸上的恬淡笑容褪去,法官般严肃:“这是唐代密宗的僧服,不是日本的。”西园尴尬笑笑,道:“我是关心您,怕您的同胞为难您。”

松华:“有人为难我,我可以讲理。唐朝二十二位皇帝,十九位皇帝信佛,六位皇帝修习密法。密法不是权巧方便,是佛的自证境界,其他宗均是由人到佛的渐进修行,而密法是在佛位上的直达直证,殊胜无比。

“密法在印度分为《大日经》和《金刚顶经》两个系统,唐玄宗年间,两系传人均自印度到了长安,并在长安将两个系统合二为一,名为唐密。

“唐顺宗年间,日本僧人空海来唐学习密法,回日后传延至今。日本密宗信徒恪守唐密,一千两百年来,小到服饰的一个图案、经文注释的一个词,均不敢越矩。所以没有所谓日本密宗,只有在日本的唐密。”

西园愧窘垂头。世深两手合十:“上人言之有理,但现今是乱世,无人讲理。您的同胞恐怕没有耐心了解历史,唐武宗灭佛,唐密受到的打击最为惨烈,他宗尚能死灰复燃,而唐密在汉地就此断绝。一千二百年了,汉地久无此服装,您的同胞只会认为您穿的是日本僧袍。”

松华眼中亮光暗淡下来,低声言:“如我因此被杀,能引起世人的关注,换来对唐密的辨认,我一命,丧之何妨?”

茶杯底边的鎏金线条已磨损得断断续续。世深端起茶杯,抿一口,道:“我在平等院时便听说您了。说一个中国青年僧人,发了大愿,要把中国的瑰宝从日本请回去,接上千年断脉。三宝院对此极为重视,直接由牧今上人教你。一个日本人要取得传法资格,常规需要修习二十二年,而你只用了一年,便得到彻瓶教授一个瓶子里的水倒入另一瓶子中,无一滴遗漏。”

松华眼含笑意,恢复典雅神情:“听说遭到了你们平等院的指责,说是不合规矩?”

世深颧骨上的肉笑得如两个拳头般团起:“其实是两院高层之间开的玩笑,大家起哄,是为了抬高你的知名度,利于你回国后传法。日本密法开山宗师空海在大唐仅用三个月,便得到了彻瓶教授,你用一年,已是多了。”

松华叹道:“空海大师是天纵奇才,我只是常人资质,一年毕竟短暂,取得传法师资格后,我在牧今师父身边又修习了两年。”

世深:“啊,这是您的稳健,日本密教界却盼您能早日归国传法,以了却一段日本对中国的千年亏欠。空海大师之所以在三个月里能学得全部唐密,因为他的传法师惠果阿阇黎预测到法难将至,密法要在汉地灭绝,定下了将法脉移于海外保全的计策,所以尽快传授。但他毕竟眷顾汉地众生,要空海返日前,在汉地传法四年。不料空海得法后便归国,欠下了这四年。”

西园听之感慨:“我小时候,便听乡间老人说过日本欠了中国四年,但究竟指什么,老人们又说不清楚,只说是古代传下的一句话。大战前后,必有流言,中日敌对六十年,我以为是不可信的民间怪谈,不料确有典故!”

松华起身,面向东方合十鞠躬,返座后言:“1925年,日本在东京举办东亚佛教研讨会,有数位日本密宗僧人以学者身份参加,一位僧人向身边的印度学者示好,说密宗是你们印度人传给我们的,不料一位英国学者连问了两遍是印度人传给你们的么?然后又说:是中国人吧?”

西园叫道:“英国人最会抓别人的漏洞!我们已经吃过不少亏了。”

松华苦笑:“这位英国学者还查出欠了四年的典故,写成论文在大会上宣读。日本密教界认为是奇耻大辱,为表示不忘中国人的恩,达成共识,要将唐密回传中国。我就是应了这个机缘。”

世深眯上眼睛,轻声道:“上人回国已四年了吧?”

松华仰望八角猫灯罩,也眯上眼:“中日开战,唐密势必会被当作日本宗教而受到民众抵制,我的一切努力都白费了,可这明明是中国人自己的东西难道欠四年,便真的只有四年?”

松华垂头,吩咐斋堂和尚给他盛一碗面来。面拿来后,电灯熄灭,桌面摆上油灯。碗内暗得看不见面条,松华眼神发虚,富于节奏地拨动筷子,吃得飞快。世深知道,日本寺院的进食速度快过军营,这是他养成的习惯。

松华吃罢,筷子横在碗口。斋堂和尚要开电灯,松华摆手制止,斋堂和尚便端了碗筷退下。

暗弱的油灯光中,松华摘下领口插的扇子,徐徐展开,像看手相一样地看着扇面。扇面上的书法,墨色饱涨,线条粗豪,像是儿童的涂鸦,是“悟天地人”四字,落款为“牧今晚行”。

松华缓缓道:“日本人是很含蓄的,我主持一次法会,六套仪式中,做错了一个动作,牧今师父在法会结束后,找我聊了很长时间的闲话,才向我指出来,简短说完就让我走,似乎不好意思的是他。”

脸上挂着笑,转向世深:“我们聊了很久的闲话,你的来意,可以说了吧?”

世深起身鞠躬:“求上人安排我们离开上海,北入朝鲜,再去日本。”

松华:“淞沪战役开始后,我就断了所有与日本的联系,我毕竟有我的国家,见谅。你们可以暂住一宿,明早离开。”

松华起身离座,向外行去。世深沉声道:“我不是密宗修行者,我潜入平等院,做了七年打扫厕所的义工,偷学了密法。”

松华站住,面色如霜:“窃法之罪,当入无间地狱。”

世深:“入地狱,我亦甘心。我是为一人而入地狱。”

松华:“何人?”

世深:“宫本武藏。”

松华皱眉,显然不知此人。世深:“他是日本的剑圣,晚年沉浸在绘画、雕塑中,他铸就一尊不动明王的铜像,给予我极大震撼。不动明王法是唐密的根本修法之一,我想探究武藏的精神世界,所以偷学唐密。我无向佛之心,只想破解武学的秘密。”

松华:“宫本武藏想起来了,我曾用七日,专程去中流院观看他这尊不动明王。不动明王的制式有典籍记载,自古皆为坐姿,右手持宝剑左手持绳索,而宫本武藏破了佛规,铸就了一尊双手持剑、侧身站立的不动明王。”

世深:“但是这尊大逆不道的不动明王,并没有被密宗界批判,反而暗中多有赞声。”

松华:“嗯,是破了佛规,但它体现出了不动明王的特质,这尊大错特错的铜像,我去观拜,便是牧今师父的指示。”

世深:“密法仪式繁复、制度严格,却能欣赏不讲规矩的宫本武藏?”

松华:“世上没有独行道,万物皆阴阳相配,成双成对。有严谨的密法,也必有破格的密法。只是严谨的密法为常态的主流,破格的密法为偶尔的支脉,宫本武藏不作密法修行,但一生行迹却能体现密法真意,这种人百年一出,对规范中的修行者倒是一种启迪,密法界管这种人叫作示迹大士。”

世深:“我们一行人正受到中日两方刺客的追杀。”

松华:“怎么闹成这样?”

世深前行数步,声音低不可闻:“因为他是示迹大士。”

指向俞上泉,一指便垂手。

松华看向俞上泉,脸形似又瘦了一圈,吟出一个“阿”字之音。此音为胸喉共鸣,舌头弹动,而响在体内,密不可闻。

世深却听到了。

7白道

淞沪战役期间,鸦片交易并没有削减。黑帮为何用“黑”字?因为鸦片是黑的,没有不沾毒的黑帮。日本鸦片商出沪的运输线还在运行,世深没去联系,因为他能找到,一刀流剑士也能找到。

“白”指的是法力。密宗将法力称为“白业”,某人法力深厚,称为“白业崇高”。白道,是僧人势力。历史上,寺院经济独立,并有僧兵团,出家便可逃脱朝廷律法制裁。

自古逃亡之人,不走黑道,便走白道。

松华四年前回国时,因“接续千年绝学”的宣传,而轰动军界。军界多迷信,修庙捐款之风盛行,无恶不作之人,总是好佛的。接受松华“密宗灌顶”的军阀有程颂文、朱子峭、张学忠、翟熙任、许克成。

灌顶,是传法师举行仪式,将白业输给信徒,让信徒凭此白业,与诸佛沟通。松华所作的皆为不动明王灌顶,不动明王是佛的凶相,有大威力,为军阀们所喜。

朱子峭与翟熙任的部队已赶来上海参战,世深一行人穿过朱子峭阵营出了上海城区,在青浦宝山县乘上一辆运货火车。货物是海运来的印尼燕窝、海参,淞沪战役令鸦片升值,滋补品贬值,因而转运北京销售。

是凌晨三点上的火车。货物间的缝隙狭隘,不得躺卧,天将明时,众人以各种古怪姿势扶靠着货箱睡去,不改坐姿的只有两人世深顺造和俞上泉。

两人皆为正坐。

中国现世的坐禅为双盘腿,日本的坐禅保持唐风,为双膝跪坐。春秋时代,双盘腿为随便之姿,跪坐是礼仪之姿,上朝廷、去做客,皆为此姿,名为正坐。

如能脊椎挺直,衣襟平整,孔子称为“正襟危坐”,言此坐孕育大无畏精神,可迎对人间苦难。所以儒家在无人时,也不双盘腿,“不改正坐”是儒家之风。

唐密祖师从印度而来,印度本无跪坐,修法、生活皆为双盘腿,却赞叹汉地正坐,将其作为唐密的修法之姿。

日本将跪坐称为正坐,双盘腿为散坐。宋朝之后,正坐在中国寺院中便逐渐被散坐取代,至今已无正坐。

俞上泉下颚微收,眼帘低垂,似乎身前一尺有棋盘,正在凝神思考。“他是那个人么?”世深隔着众人,望向俞上泉,禁不住眼角湿润。

俞上泉抬眼,瞳孔似玛瑙、钻石的肌理,为大地结出的暗胎。

俞上泉:“为何救我?”

世深喘一口气,道:“希望你破解我的困惑。”

俞上泉是询问的眼神,世深两颊痛如火烧,虚声言:“只有你习武,才能破解。”

俞上泉:“棋道是我一生之志,无暇顾及其他。”

世深上身伏于地面,行跪拜大礼,音调轻颤:“请再考虑一下。”

响起一声浊重的叹息。

世深立刻直腰,小刀出鞘。

俞上泉身后的货箱空隙中,走出一位身着黑色车警制服的人,大檐帽的阴影遮挡了眼睛,鼻梁高挺,嘴角有两道深如刀刻的咬纹。

他拿着一卷报纸,展开,是一尺五寸长的日本刀。刀缓缓抽出,接近刀锷的刃部有一个明显缺口,在车厢木板缝透入的光照下,是一个闪亮的V形。

世深:“教范师大人,您也来了。”

教范师:“护法大人,想不到你杀了宗家。”

世深当一刀流护法时,他是一刀流的教范师,传授入门的基本技法,确立本流风格,可以说一刀流的一切都是自他开始的。

世深:“我已老了,求悟剑道是我最后的一段路,这段路上,无亲无故,魔来斩魔,佛来斩佛,何况是宗家?”

教范师:“我也老了,维护一刀流荣誉,是我最后的一段路。”

世深:“明白您的心意了。”

世深起身,向俞上泉鞠躬:“俞先生,请等我一下。”说完闪入旁侧的货箱空隙中。

俞上泉身后,是渐退的脚步声。

货物箱深处,受光有限,为一片深灰色,隐约有两个人影闪动,没有铁质的磕碰声,没有刀剑的反光。

一分钟后,世深走回原位坐下,手里拿着教范师的刀,轻声言:“他是个正直的人,是我的朋友。”

其他人仍睡着。俞上泉注意到,世深的额头有一道刀痕,正渗出血来。

世深抬起左手,按住额头:“请您再考虑一下。”

他的身形突然凝固。俞上泉看到,他的身后站着一个穿和服的人,双手握柄作刺状,刀尖正对世深后脑。

刀长两尺,弧度优美。

世深端详手中刀的缺口,柔声道:“教范师大人的刀,十五年前就有缺口了。他对这个缺口,不以为耻,反以为荣,因为这是他徒弟砍出来的,有一个超过自己的徒弟,是师父最欣慰的事。”

背后响起轻微的鼻音,是压抑得近乎无声的哭腔。

世深嘴角浮现笑纹,语调哀痛:“你师父是一刀流的楷模,我是一刀流的叛逆,我和他死去后,是非对错重归虚无,一刀流还需你去发扬。”

背后鼻音再响,世深一转手中刀柄,向上扬起,缺口闪出亮光。身后剑士被这一星亮光所惊,但他的高手素质,令他仅是略晃一下头,便急速刺下手中长刀。

肩臂协调,发力干脆。长刀刀尖扎在地板上,根部镶在世深肩中,入肉半寸。世深的脑门顶在剑士的胃部。

长刀刺下前,世深以坐姿转身,陀螺一般,将手里的刀插入他的小腹。

长刀根部在世深的肩头滑了两寸,跃出一股血。剑士慢慢伏在世深肩上,溺水者般发出一串“咕咕”声。

声止,人亡。

世深叹道:“可惜。你是好徒弟,不是好剑士。”起身将剑士尸体背入货箱后。

出来时,肩头伤口已绑上布条。布条是从左袖撕下的,左臂露出的肉枯瘦如熏肠。他再次向俞上泉行礼:“请再考虑一下。”

他额上的血已凝固。

俞上泉:“棋道就是武道,我不必习武。”

世深:“道同,技不同。我需要破解的是宫本武藏的刀技,他称霸天下,留下的刀法却十分简陋,这简陋技法的后面是什么?你是一个跟他相似的人,我要亲眼看见你习刀、用刀!”

俞上泉:“在圣仙慈寺,听过您跟松华上人议论宫本武藏的话。先生,示迹大士显示的本非常理,何必追究?”

世深一愣,喃喃道:“本非常理?”瞬间苍老,额头又渗出血来。

火车猛烈停下,众人皆被震醒。世深左手捂住额头,压按止血,右手紧握短如匕首的小刀,手背青筋暴起。俞上泉望着他,眼有不忍之色。

俞母要孩子们保持安静,五分钟后,“吭啷”一声,车厢门被拉开一道缝,阳光铡刀般射入,随着“吱嘎嘎”声响,门被彻底拉开。

火车下是一片湿漉漉的野草地,停着三辆轿车,站着十二个穿黄呢子风衣的人,戴意大利博萨里诺礼帽,手里拎德国凯文斯基牌鱼竿皮兜。

礼帽和鱼竿皮兜皆为黑色,鱼竿皮兜长两尺四寸。

世深站在车厢口,左手自额撤下,血已凝结。西园站在他身后,没料到西园还会跟随自己,转头一笑:“你在。”

西园语音铿锵:“我答应过,当你的作家。”

世深点头,笑容褪去,转视车下:“我离开四十五年了,想不到一刀流已人才济济。”

下面中间领队者言:“一刀流子弟服从国家兵役,我这一代人已尽数参军,多分配在山东地区,少数在河南,满洲也有几个。我们这些人是经过军部特批,从青岛赶来的。”

世深“嗯”了一声,像上级在听取下级汇报。领队者继续说:“刺杀俞上泉是军部委托一刀流的,由宗家和天竹护法执行,是以最高级别的人,来向军部表示诚意。”

世深点头:“明白。”领队者“嗨”了一声,道:“不料护法、宗家身亡,教范师和大师兄在山东四十三号兵站教授剑道,他们接到通知后,就赶往上海,不知您可曾遇到?”

世深:“他俩现在车厢里,已死。”领队者“啊”地低叫一声,退后两步,重新站直:“可否先让我们将尸体抬下?”

世深应许,四人上火车抬下尸体。

尸体横置于草地,面部遮上方纸。方纸是熟宣,古代武士皆有怀揣方纸的习惯,有人问路,可掏出方纸画图,杀了人,可用方纸擦去刀上血迹。

领队者对尸体合十作礼后,转向世深,恭敬说:“世深护法,现在您是一刀流的最尊者了。”

世深叹一声,领队者继续言:“但我们必须杀死你。”

俞上泉行到车厢口,依旧低眉,世深低语:“你出来干吗?”

俞上泉:“受死。”

世深:“不要天真,你的命换不来我的命,也换不来你家人的命。为给宗家报仇,他们要杀死我们所有人。”

俞上泉:“我不是以命换命,只是受死。”

世深:“被人像畜牲般斩杀?”

俞上泉:“接受死亡的现实,才能找到生路。受死之心,正是无碍之心这是我理解的武道。”

世深若有所悟,吟念:“受死之心”调转手中的小刀递向俞上泉。俞上泉凝视车下草地,眼中流光一闪,垂在腿际的右手逐渐张开。

下棋的手,握刀会如何?

领队者屏气注视着,右手也在慢慢张开。他身后的人纷纷打开鱼竿皮兜,里面是日本刀,二尺四寸。

世深看向俞上泉身后,货箱夹缝中走出一个两只脑袋的人影,入光后看清是一个背着一个的两人,被背的人右脚打着石膏,是彭十三和郝未真,不知他们何时隐于车厢。

郝未真:“多谢不杀之恩。”

彭十三:“老头,别紧张,跟他们有一拼。”

世深笑了,没有笑声,小刀刀柄碰到俞上泉手指,沉声道:“接刀!”

俞上泉却如高僧入定,凝视车下草丛,道一声:“草是绿的。”

世深:“生命攸关,说什么闲话?”

微风拂过,草青如画。

领队者垂头看草,眼光阴冷如刀:“什么是绿?”

俞上泉道:“是这个。”

迎着领队者的眼光,俞上泉展臂一指。领队者“啊”的一声怒吼,拎着的鱼竿皮兜豁然裂开,擒刀在手,但随即瘫坐在地上。

剑士们立刻围上,列出“丁”字阵形,护住领队者。有人刀指俞上泉,叫道:“什么妖术!”

领队者站直:“佛说法,文殊菩萨也会晕厥。与他无关,是我自己的震动。”收刀入鞘,道:“俞先生,请听我这一句见绿,便是绿。”

俞上泉垂头,似不认可。

领队者眼含杀意:“绿是什么东西?”

俞上泉:“此心。”

领队者厉声道:“你怎知道?”

俞上泉:“如实而知。”

领队者生出一种古怪表情,近似喜悦却含悲哀,道:“我失去了杀意。”许久,猛吸一口气,道:“世界还在,恩怨未了,我还是要动刀。”

俞上泉:“是。”

剑士们列出“W”形阵势,向车厢逼近。

林不忘站在俞上泉身后,思索是用方刀杀死一个敌人,还是射向俞上泉咽喉,令他免受刀砍之苦?

方刀出手后,自己便成了手无缚鸡之力的人,很快会死。回头看了眼俞母,她缩在货箱夹缝处,搂着两个女儿,依旧冷冷的神情。

要不,杀死她?

左腕上的方刀微微颤抖。

剑士们即将跃上车厢时,空中响起轰炸机的巨大噪音,众人皆抬头,见一黑影飞鸟般掠过,弹出一只更小的黑影。

领队者吼叫:“卧倒!”众剑士猛扑在地,许久,一个人道:“不是炸弹。”

领队者抬头,见空中飘着一篷白色降落伞。

车厢内的人都没有卧倒。剑士们起身,均有愧色,领队者小声安慰大家:“他们没受过军事训练。”

跳伞者接近地面时,发出“我是军部派的!”的热情喊声,落地后罩在伞布里,久久爬不出来。

伞布摊开有三十平米,领队者吩咐:“去看看。”一名剑士跑去,拨弄了一会儿伞布,跑回来说:“他小腿骨折了。”

众剑士不约而同地瞥了眼车厢里的人,深为军部感到羞耻。四名剑客跑过去,手臂互搭,架着伞兵的腿,将他抬了过来。

伞兵国字形大脸,神态威严,胸口绑着一个黑色文件包,铿锵有力地说:“军部急令!”抽出伞兵刀,割下文件包。

领队者看了文件,走到车厢前:“素乃先生不幸中风,半身不遂,他与您的棋战取消了。您的朋友大竹先生,请您早日回日本相聚。”

俞上泉:“大竹他不是在朝鲜服兵役么?”

领队者:“啊,他确实在日本。他接替了素乃,现在是日本棋界第一人。”俞上泉目视东方,云雾中的太阳是蓝灰之色,左下的启明星亮如银钉。

火车发动,如搁浅沙滩的鲸鱼喘息。

领队者交待,要俞上泉一家下车,由他们护送去青岛,然后乘船赴日。

彭十三悄声言:“他是汉奸?”立即感到后腰隔衣透来一丝冰凉,心知是郝未真的镰刀,它是一刀流宗家的,刃上缀着浅绿直纹,有着工艺品的精美。

镰刀刃横贴在彭十三左腰,只要手腕旋转,便会攮入肾脏。听不到郝未真的呼吸声。彭十三:“我杀过多位中统高官,也不知自己是不是汉奸。”

郝未真的呼吸声起,彭十三后腰上的冰冷消失。彭十三背着郝未真横行两步,让过了俞上泉的母亲、兄妹,让他们逐一跳下火车。

俞母是由林不忘扶下车的,两手相握的瞬间,感觉到她在颤抖。她冷了,但她不说林不忘胸腔内似流过一滴泪,忙低头,恭敬道:“小心。”

俞上泉看向郝未真,眼如雾中之日,清凉淡漠。郝未真:“我与您父亲有渊源,可以为您去死,但去日本,我就不跟随了。”言罢垂头,又言:“去吧,留在这,活不了。”

俞上泉面无悲喜,两名剑士迎过来,扶他下了火车。

领队者与世深一直默默对视,待俞上泉下车后,持刀跳上车厢。

领队者:“军部的事,已毕。文件上对您,没有交代。”

世深无声而笑,口中右侧缺的三颗上牙构成的洞,恐怖黑幽,如地狱的入口。

世深:“把我当作一件私事。”

领队者:“我七岁入一刀流,是在大阪住吉神社武道馆。”

世深:“噢,那里。”语调中竟有温情。

领队者:“道馆正堂上供着稚气、霸气、忍气六字心诀,是浓墨大笔所书,至今深印脑海。”

世深眼神迷惘,似乎在那所武道馆里有许多回忆。

领队者:“年轻时觉得称雄天下的霸气,最难获得,后来发现霸气比忍气容易,霸气是争胜,忍气是不败。不败是比取胜更难的事。”

火车鸣笛,一长两短,重复五次。

领队者:“现在,我觉得稚气比忍气难,随着年龄增长,越来越感到七岁第一次走入武道馆时的单纯之心最为可贵。五年来,我比武四十三次,皆以经验技巧胜,深感不安。”

世深:“嗯,如遇高手,生死一瞬,心念不纯,经验技巧便是拖累,让你的反应慢半拍。”

领队者:“几分钟前,我是无法跟您比武的,我心知,自己必被斩杀。但现在不同了,我已找到我的单纯。”言罢侧转,向俞上泉的背影微鞠一躬,然后抽刀,将刀鞘抛于车下草中。

抛鞘,是以死相搏的示意。

世深瞄了眼俞上泉背影,单薄、略驼,走路姿势暴露出腰部、左腿有暗疾,是在棋盘前长时间不改坐姿而造成的肌肉损伤。

世深:“如实知自心?”

领队者神情肃穆。世深哀叹:“他一句话,给我造了个强敌真想看他拿刀。”话音未了,反手一抄,将西园搡下火车。

西园惊叫一声,两足顿在草上,竟未跌倒。火车缓缓移动,车下剑士皆向车厢内的领队者鞠躬告别。

西园本能地要追火车,但一迈步,便狠狠摔在草里。望着随车远去的世深,他喊得声嘶力竭:“我说过,当你的作家。”

世深挥手,眼角笑纹密如蛛网。他转向郝未真和彭十三,音调客气:“一刀流家内之事,不想有旁观者。”

彭十三:“老头,保重。”背着郝未真跳车,落草后滑行两尺停住。鞋面粘上绿色草汁,宛如血滴。

火车加速,隐约有刀光一闪,便远在天际。

西园跟着俞上泉一家上了轿车,三辆轿车鱼贯开出。因座位满了而余下的剑士,共有八人,排成两行,小跑着跟在车后。穿戴欧美名牌礼帽风衣的他们,在野地里跑得整整齐齐,说不出的怪异。

郝未真:“剩咱俩了。去哪儿?”

彭十三:“上海。”

郝未真:“还去杀中统高官?”

彭十三:“错,日本高官。”

背郝未真跳上轨道,踏着枕木,逆向而去。

8废刀

日本四国岛,一队灰衣人由公路行下沙滩,向海而来。他们是古代修行者装束,小腿打绑腿,小臂扎护甲,斗笠上以淡墨书写有“两人同行”字样。

与空海大师同行。一千两百年前,他从唐朝取回密法,在四国岛游历八十八座寺院,留下“八十八寺巡拜”的习俗。礼拜八十八寺,等于周游诸佛世界,一生罪孽得以消解,祈求的誓愿必将实现。“两人同行”的字样,表示行者全程受到空海大师的法力加持。

此行共五十七位,半数为六十岁老者,半数是未满十六岁的少年,带队者是位三十岁瘦弱青年,额头挂满细汗,气喘如拉风箱。

八个老者抬着一顶轿子,不是中国明清以后可以垂足而坐的高轿,而是仅能盘腿坐的唐朝轿子,小如衣箱。明治维新以后,轿子被马车、单人拉车取代,久不显世。

抬轿的主杠是根粗大木条,两头各搭上六根短横杠,供八人抬,以分担重量。轿顶部以宽大皮革为套,悬挂在主杠上。轿两侧皆有竹拉门,竹面上烙着暗蓝色的五朵菊花这是本音埅的族徽。

此轿是三世本音埅素知的旧物,后代本音埅就任,均要举行乘轿仪式。两百年来,此轿未出过本音埅家内院,今日远至四国岛,在五十年前当是惊世大事。现在,只得些路人瞥一眼而已。

带队者叫前多外骨,二十二岁时,与小岸壮河并称“双璧”,预测当如日月般光耀本音埅一门,不料小岸早亡,他也才华殆尽,人未老,艺先衰,近年料理师父素乃的内外事务,行同管家。

轿子至海水前停下,扶出一位偏瘫老人。他脸形颧瘦额窄,有着大人物的稳重气质,身材短小如十三四岁的孩子,不足五十斤。一位轿夫将他抱起,安放于支好的交椅上。

交椅为木制折叠椅,靠背、扶手上刻有龙纹。龙在日本非皇族象征,位贵者皆可用,以前是寺院大和尚讲经专用的高椅,后为诸侯王公仿效,在棋界是一代本音埅的专座。

他左嘴角滑出一道晶亮的唾涎,他是退位的围棋第一人素乃。

前多赶上去,掏手帕擦去他的唾涎,道:“退潮了。我们来得正好。”

浪如蛇行,蜿蜒退去,在深处形成两个几十公里的巨大漩涡,远眺,如海里长出一双眼睛这便是濑户内海的“双漩”奇景。

众人聚在素乃身后,依循着素乃的视线观海,屏息静声。虽然他病废了,仍是他们的王者。

素乃:“真壮观啊!终于得见!给你们说个典故吧,助助游兴。”

身后众人一片感恩声。

素乃:“四国岛上的僧人们说,这两个漩涡好比是空海大师取回来的唐密经典《大日经》和《金刚顶经》。《大日经》讲佛的自证,《金刚顶经》讲佛的功运,两部经互为因果,相辅相成,如人的一双眼睛。遮左眼,右眼亦明,遮右眼,左眼亦明,虽然左右均可独立成像,但两眼齐看时,并不是看到两个世界,而是一个。”

一位少年问:“原本左右眼独立看到的视像,到哪里去了?”

素乃:“还在,依然各自存在,并行不谬。”

少年:“看到的是一个世界,为什么需要两只眼睛呢,两眼合成一只,岂不更合理?”

素乃:“人,总是强求统一,一千两百年来,的确有不少高僧想将两部经合二为一,经文上合不成,便想在坛城上合并。”

少年:“什么是坛城?”

前多插话:“密宗经本均有图画相配,表达经文之理,甚至是经文未尽之理,这样的图画,称为坛城。你见过的,棋院旁侧的云门寺虽然是禅宗,但其穹顶和四壁所画,甚至灯箱上的图案,都是坛城。”

少年眼光转亮,大声“呵”了一声,表示理解。

素乃抬起变形的左手,以手背擦去嘴角唾涎,笑道:“想将两经的坛城重组为一个图案,这个构思称为两部一具,一千二百年来,从来没有实现过。因为发现硬性合并,便会丧失理法,只是无意义的拼凑,按中国的话讲叫乱套。”

说出“乱套”两字,素乃不禁大笑,身后的众人也都开心地笑起来。他们或许听不懂,但他们的大半生都是以素乃为依靠,素乃的情绪对他们有着不可抑制的感染力。

少年:“日本要与中国合为一国,也是乱套么?”

笑声顿止,众人皆显惶恐。素乃盯着少年,眼有赞许之色,道:“陆军要两部一具,而海军是两部不二。”

少年:“不二不是两个,那不还是一个么?”

素乃:“一具和不二有天壤之别?。一具,是强求统一?,但理法崩溃?,不得统一?;不二?,不是一也不是二?,犹如双眼?,单看?,左右各有一世界?,齐看?,也是一世界这便是两部不二?,《大日经》和《金刚顶经》如此?,海军理解的中日关系,也如此。”

少年回望深海中并列的两个漩涡,似被其中蕴含的大自然伟力吸引,沿着拍岸的水线,忘情走远。

素乃盯着少年背影,眼中一闪,利如剑光。前多俯身,擦去他新冒出的唾涎,道:“在中国的问题上,海军比陆军明智。”

素乃闭目,左眼角渗出一滴泪。这滴泪,令前多十分为难,迟迟不敢擦去。

素乃身后的老人,均神色凄凉,有的已泪流满面,头捂双臂中,强忍哭声。一位老人突然大吼:“本音埅一门从来是受海军支持,新的本音埅却是陆军指定的!他的继任,不符合规矩,我要去帝国议事堂申诉!”

前多:“我们没有证据!大竹减三的岳父虽有陆军背景,但联赛累计胜率,俞上泉是第二位,他才是第一位,如果不是去服兵役,与素乃本音埅决战的本该是他。素乃本音埅患病退位,他作为胜率第一人,承当棋界领袖,是顺理成章的。”

老人:“他承当本音埅名号,得由本音埅一门认定!”

前多:“你难道忘了,二十五年前,我们取得海军巨资,将棋所扩建,改名为东京棋院,并在海军支持下,令三大世家归附棋院,放弃各自名号,将他们变相吞并。为了让他们放弃名号,我们故作姿态,率先放弃了本音埅名号,将其捐给棋院,作为棋界领袖的名誉头衔。在名义上,本音埅一门已不复存在,我们没有权力认定他。”

老人:“唉,原想棋院永远是我们控制的!”

前多:“我们的青壮年棋士都参军去了,等于被抽干了血,三大世家联手,又有陆军支持,我们无法对抗。”

老人:“我们有海军支持!”

前多:“中日开战后,海军大臣、次官在考虑辞职,恐顾不上棋界。我想,陆军也无心于棋界,只是要压过海军,才插手进来。”

素乃右肩一塌,右臂伸出交椅外,捉沙滩上的一只贝壳。前多忙帮他,蹲下身时,见素乃的食指中指夹住贝壳,拇指虚勾,无名指、小指上扬,整只手状如飞鸟,正是拿棋子的标准手势。

棋子以此手势打在棋盘上,可发出清脆之音。

前多眼睛湿润,素乃坐正,抚摸着贝壳:“做了三十年第一人,也挨了三十年骂。为保住地位,像军事家一样思考,政客一般行事,艺术家一样追求才艺,剑客一般恐惧体能衰退,无一日松懈。做第一人是把自己放到火上烤。大竹减三取代了我,等尝到其中难处,就不会那么厌恶我了吧?”

前多:“大竹减三的危机一直存在,听闻是他利用陆军军部的关系,将俞上泉从上海战火里接出来的,俞上泉是他最好的朋友,也是他独霸棋界的最大隐患唉,我已远离顶峰较量的圈子,如果小岸壮河师兄还活着,一切都不同了。”

自怜哀命的情绪瞬间击中了他,现出古稀之人才有的麻木神情,一身的肉都老了。

素乃:“我三十三岁做了本音埅,一直在风口浪尖,其实无风无浪也是一种人生,也是一种棋。”

前多“嗯”了一声,俯身低头,将素乃腿上盖的毯子抻拉平整。素乃不忍看他,转头望海,见少年捧着一只海螺兴奋跑回。

素乃:“我陪他下过十一盘棋,他是院生中个性最接近小岸壮河、棋风最接近你的孩子,可惜,我来不及训练他了。”

前多迅速抬头,看看素乃,又看看少年,左眼里有了悲喜,右眼依旧麻木。少年跑近,将海螺递向素乃:“看我捡到了什么!”

素乃笑眯双眼,展开手中的贝壳:“我也捡到了东西。”少年不屑地撇嘴:“无用,又做不了棋子。”

素乃叹道:“是啊,一副棋子的贵贱全看白子,黑子是石头磨的,白子则是贝壳磨的,贝壳是越厚越佳,棋子厚不过四分,打在棋盘上便无力度。九州向日海岸以出产贝壳闻名,但要凑出一盒一百八十枚的白棋,也要耗时数年,价格之昂贵,可在繁华市区买一所七间房的宅院。”

少年脸涨得通红:“我就有一盒向日海岸的白棋!”素乃身后的一众少年也涨红了脸,小声嘀咕着“我也有”。

老人们均大笑,前多外骨的表情生动起来,故作训斥状吼道:“你们的都是实用级,本音埅说的是雪印级。”

素乃变形抽缩的左手里挺出中指,指着贝壳:“实用级是用贝壳中部打磨的,此处最厚,超过四分不难,但纹理过粗,打在棋盘上的音质尚入耳,可供练习之用。如用于比赛,观感、音质都欠品位,所以称为实用级。”

手指向贝壳边沿滑去,未及边沿便停住。素乃:“外围部分细致多了,磨成棋子,纹理弯如月牙,称为月印级,可上大赛。”

手指抠住贝壳边沿。素乃:“边沿磨成的棋子?,纹理犹如雪花晶体?,是细密的直纹?,称为雪印级?。珍贵在直纹?,宁直勿弯这是为人之道,可惜人人做不到?,终其一生?,会有多少违心之事啊?!棋子上的直纹含着大自然对人的警诫。”

少年专注地听着,素乃一笑:“看看你的力气,你能把海螺扔多远?往海里扔。”少年一愣,看着手里的海螺,眼神颇为不舍,但没费话,转身向海而去。

素乃又滑出唾涎,前多外骨忙俯身用手帕擦去。素乃的眼光一直盯着少年的背影,言:“他是我的雪印级。”

前多感到脊椎一串冰凉,撤身收好手帕,郑重地说:“明白您的意愿了。日后俞上泉和大竹减三两雄争霸,不管谁胜出,都会由本音埅一门结束他。”

素乃缩在椅子里,闭上眼睛。

海面涌起一行高楼般白浪,少年扔出手中海螺。

橙黄色的棋面上,立着一颗白子。棋子两面的中央点鼓出,向边沿渐薄,如此造型,为求落子之声。

棋盘高而中空,如琴之共鸣箱。评价棋盘的档次,除了木质、刻工,音质尤为重要。造型精良,而音质不佳,便为俗物,棋士耻于一用。

下棋,可享受如水滴石的音韵。

白子微微晃动,落子未久,余音在心。棋盘前坐着一位马脸老者,岁月令原本丑陋的脸变得庄严,他是俞上泉的师父顿木乡拙。林不忘跪坐在他面前,仍盘头遮面。

林不忘:“本音埅一门在四国岛巡拜,为素乃的中风祈祷。”

顿木凝视着棋盘上的白子,面无表情,“啪”地又打下一枚。棋音清冽,令人一醒。

林不忘:“天道不公,总是为难好人,让恶人逃脱。经过你我二十年的坚忍,等来了俞上泉,终于凑成击败素乃的天时、地利、人和。不料决战前夕,他竟然中风,在棋上,我们永远也无法击败他了!”

顿木乡拙又打下一枚白子,原来不是下棋,仅是听音。余音未尽,他叹一字:“命。”

光线暗下一层,林不忘起身,拉开纸门,庭院里是三棵经过整形的松树,枝干曲拐如龙身,松叶翠绿如草。

室内光增,棋子的贝壳肌理显现,是雪印级的直纹。

顿木:“我一生与素乃为敌,年轻的时候,梦到他的卑鄙,在深夜里都会气醒;进入中年,开始分析他的手段、心理,时常感慨这是另一种人啊,令我大开眼界,有时还暗生佩服。”

林不忘“啊”了一声,顿木浅笑:“不是佩服作为棋手的他,是作为枭雄的他。从他的行事里,我总结出对付他的方法,他结交政客、军人,我便结交企业家,他控制三大世家,我便争取业余爱好者你最好的老师,就是你的敌人。他令我成熟起来,看懂了世俗。”

林不忘忽有凄凉之感,庆幸脸遮于口罩,否则不知会是什么表情。顿木:“他长我数岁,先一步入了老年,我随后也到了。再看他,常起关心之情,怕他生病,怕他受政客军人欺负,子女不孝顺,惹他生气”

林不忘:“对,我也常祈祷他无病无灾,好好活着,等着我们击败他。”顿木手伸入棋盒,玩弄着一颗棋子:“我与你不同,我是真的关心他。”

林不忘一惊,直腰相看。顿木嘴角显出一个方形的皱纹,那是他自嘲的笑容:“我和他,都老了。”

老了?林不忘暗怪自己想到了俞母,进而想到自己也至“老了”的边沿再次庆幸戴了口罩,随着年龄的增长,越来越不敢在世上露出表情。

顿木:“俞上泉怎样了?”林不忘用力“呵”了一声,表示一直在全神贯注地倾听,言:“他全家已安顿下来,昨日拜望您之后,大竹减三为给他压惊,将他接到地狱谷温泉去了。”

顿木:“啊,泡温泉是最好的放松,俩人真是好朋友。”林不忘眼中显出温情:“是啊,他初到日本时才十二岁,本来内向,又语言不通,我担心他孤单寂寞,待不下来,不料棋院里最狂傲的棋童大竹减三竟然跟他一见投缘,成了好友。”

顿木泛起笑容:“虎豹生来自不同,天才自会识别同类。”

林不忘:“大竹十九岁便结婚了,岳父是军界的百年世家,财力雄厚,甚至地狱谷温泉都是家族私产,大竹入赘望族,早早安定下来,是想心无旁骛,开创一个大竹时代。”

顿木:“嗯,独霸时间超过六年以上,这些年便可以用他的名字命名这是棋坛惯例。素乃独霸棋坛三十年,未有败绩,但他篡改棋界规矩,打压挑战者,让他们一生争取不到挑战权”

顿木语音停顿,他便是一个被取消挑战权的人。林不忘轻咳一声,言:“即便应战了,遇到难解之手,就利用特权,暂停比赛,召集一门弟子研究后再下无人能赢下这么不平等的棋。他的独霸,天下不服,无人称这三十年为素乃时代。”

顿木用力捶一下膝盖,似乎捶掉了心内郁气:“希望大竹可以有一个自己的时代。”

林不忘的盘发垂下一缕,遮蔽了右眼,但他未挽发,径直说:“在您的心目中,俞上泉比不过大竹?”

顿木眯起眼,缓声言:“素乃占有欲极强,棋风嗜好拼杀,力量之大,的确是一代强者。俞上泉天性淡泊,棋风轻灵,正可克制素乃,我当初就是看中这一因素,才将他接来日本。我对他所有的训练,都是针对素乃的,作为棋手,他没有正常成长,早就偏了但他本就是我为击败素乃,专门锻造的刀!”

顿木语气强硬,却下意识地弯腰垂头,显出致歉的姿势。林不忘:“您是说,他一生无法与大竹争雄?”

顿木:“素乃废了,这把刀也就废了。”

想到俞母冷淡自若的脸,林不忘失口喊道:“不会!”

顿木:“你看不出来么?五年来,素乃为探俞上泉实力,与他下了两盘指导棋,俞上泉均轻松获胜;但俞上泉在联赛上,只要遇上大竹,不管优势劣势,最终都会输。大竹是棋院正规训练出的棋士,素质全面,正可克制俞上泉这种偏门棋手。”

林不忘:“不,棋界的人有个共识,大竹继承了素乃的棋风,都是嗜好拼杀的力棋!”

顿木:“此言不错,大竹棋风是改良版的素乃之棋,在拼杀中加入坚实的因素,素乃是开局就强压对手一头,早早展开攻杀,大竹的攻杀时机则要慢半拍,先坚实自己的战线,再出刀这慢了的半拍,就让俞上泉很不适应,偏门训练的弊端就在这里,他或许一生都无法适应。”

林不忘:“啊,他对付别的棋手,战绩都很好!”

顿木:“因为别人跟他不是一个级别,他毕竟是天才。”

林不忘:“啊俞上泉只能做天下第二了?”想到俞母,顿感惭愧,觉得无脸再见她。

顿木往棋盘打下一子,音色脆透,林不忘一醒,忙择言:“大竹和俞上泉自小是好友,两人在一起就是下棋谈棋,这种高密度的接触,他总会找到大竹的弱点。”

顿木:“大竹不是傻子,越嗜好拼杀的人,越精于算计,因为拼杀是险途,差之纤毫,便会自取灭亡。五年来,我在培养俞上泉,他也在培养俞上泉。”

林不忘又“啊”了一声,顿木一笑:“我培养俞上泉作击败素乃的刀,他培养俞上泉作挡刀的人为他挡刀。他做了棋界第一人,俞上泉是最理想的第二人,向他挑战的人要先过俞上泉这一关。俞上泉毕竟是天才,可挡住天下棋士,而他自小洞察俞上泉的弊病,可万无一失地击败俞上泉大竹时代便形成了。”

林不忘:“他是素乃的废刀,大竹的盾牌作为天才,却要这样度过一生。”

顿木:“这是命,无可改变。”眼中生出恨恨之色,或许联想到了自己。“关于俞上泉的话,已谈尽,下面谈你。素乃下台,三大家族获得难得发展,林家已找我谈过,望你重归家门。”

左腕上的方刀冰凉依旧,林不忘:“不,我留在俞家,保护俞上泉。”顿木:“棋战取消,素乃已废,无人再伤害他。东京棋院聘请我做理事,我已答应,回来帮我吧。”

脑海中的俞母形象渐渐淡去,林不忘挪后半尺,俯身行礼,道了声“呵!这样吧”,遵从了师命。

地狱谷,俞上泉泡在温泉中,身旁有一位高额大头的青年,是大竹减三。水面漂着一只木托盘,其上是两只杯子、一瓶清酒。

大竹闭着眼,准确抓住酒瓶,倒一杯饮下:“我已查明,上海陆军军部派人暗杀你,是受素乃门下的前多外骨委托。素乃历来受海军支持、与陆军疏远,前多外骨找到陆军军部的时候,军部的人都不敢相信。

“他与军部做的交易是,军部暗杀你,保住素乃的不败声誉,五年后,他规劝素乃退位,让我继位本音埅,让东京棋院剔除海军影响,归附陆军军部将五年改成了三年,就成交了。

“他是素乃心腹弟子、棋院实权人物,的确可以说到做到。我的岳父是陆军元老,命我在朝鲜服兵役,为了让我具有陆军渊源,日后好受陆军支持?,继任本音埅,入主棋院。岳父大人计划要费十年时间,不料提前成三年。

“不想素乃中风,三年又提前成五天。前多外骨被抛弃,岳父大人直接与棋院的三大世家谈判,让我即位本音埅。直到他办妥了这一切,才告诉我军部暗杀你的事,问我是保你还是不保?”

大竹喝下一大口酒,“啊”了一声,显得深受刺激。俞上泉散着眼神,像在惬意的水温中沉迷了。

大竹续言:“当然是保你近来有领悟,自古围棋开局都下在边角?,因为凭借边角?,不用两面防守?,只需一面落子?,就可以守住空?。守角?,最少可以一子?,守边最少可以两子?,而在中央围点地方?,最少得四子?。从效率角度讲,开局下在中央?,是无理的。”

俞上泉看向大竹减三,眼里有了精神。大竹笑道:“你不感谢我救你,却想偷我的棋技?”

俞上泉略有诧异之色。

大竹:“哈哈,我只是觉得事情过程奇巧,才跟你说说,没想到你不感兴趣。”

俞上泉:“结果是我活着知道这么多,就够了。对你,我的确无一点感谢之心。”

大竹:“无谢之心,方是朋友。”饮酒一杯,“对局随着棋子的增多,分为序盘、中盘、终盘三个阶段,序盘布边角,中盘抢中央,终盘又回到边角上进行毫厘之争我想打破这套程序。

“古代有高棋在腹的说法,下在中央的一枚棋子,要与四方的棋都发生关系,所以变化多端,常常出奇但这是序盘结束,边角都有棋子的中盘阶段的情况。我的想法是,如果在序盘阶段就高棋在腹,变化岂不是更多?等于把棋盘变大了!”

俞上泉:“直落中央!你刚才讲了直接走中央,存在效率低下的问题,难以围空,又四面受攻,易成为死子、废子。”

大竹:“素乃有着强过古人的杀力,但世人觉得他只有赢棋的铁腕,而无天才的妙想。我觉得是序盘、中盘、终盘的固定程序阻碍了他,将他的杀力局限在中盘,虽然精彩,毕竟狭隘,如果他的杀力能突破到序盘、终盘,便会自然出现天才的闪光。”

俞上泉:“直落中央,不为围,是为杀?”

大竹:“对,这就解决了效率低下的问题。战国时代,武田信玄占据土地小、物产贫瘠的冬城,其地理位置也不具备攻防周边诸侯的战略意义,每年要损耗巨大财力才能维持,众将皆觉愚蠢,直到他问鼎天下时,众将才发现冬城是武田军北伐京都的出口,无用的废地,闪闪发光起来直落中央的棋子也如此,在占地的功用上是低效废子,但在搏杀的意义上,却闪闪发光。”

俞上泉:“开发事物的另一功用,是令人兴奋的事。但恐怕难以成为革新性的理论,只能成为个人风格。因为要有素乃一般的杀力作后盾,甚至是比素乃更强的杀力,这种下法才可成立。”

大竹笑道:“这是一个报纸发达的时代,一个理论不需要由大众来实现,在舆论上成立,就成立了。”

俞上泉:“但总要有一两个成功的实践者,才能服众。凭心而论,这种下法,连我都感到吃力。”

大竹:“不需要你做到,有一个人做到就可以了。”

俞上泉:“你?”

大竹一推盛酒具的木盘,木盘远远漂开,直抵对面池壁。

9西园家法

西园春忘看着面前的一碗拉面,感慨万千。这里是东京浅草公园“来来轩”面馆,汤头是鸡骨熬就,配以豆芽、玉米、胡萝卜,名为“野菜面”,特别标明是中国扬州口味。

只是面中加了酱油回到日本?,吃中国的拉面,才能吃出日本的乡情?。西园小心地吸了一根面条,细细品味?。店员跑过来?,歉意地问:“怎么?,味道不好么?”

西园一愣,方想起在日本吃面是要吃出“嗖嗖”的嘬嘴声,以表示好吃,而在中国,这是非常失礼的事。

西园:“我今天牙痛。”随后努力地嘬出一声,店员笑容满面地离去。

因为俞上泉,他这个打算在上海终老的间谍,回到了日本。十七年来,他总怀疑自己被组织遗忘。不会,日本人是认真的民族他总以这句话安慰自己。

他属于陆军军部的间谍,俞上泉一家被护送到山东军营后,他自报身份,终于与组织取得了联系。间谍档案上,查不到他的纪录。他报出上线联系人的名字,此人也没有纪录。

那么,是谁把他发展成间谍的?回到日本后,军部给他的答案是,与你妻子私通的人。来上海的前一年,他五十四岁,新娶了一位二十二岁的姑娘。

十七年来,他苦心搜集上海的各种信息,平均每晚写三千字汇报。他所潜伏的上海日本女子牙医学校,是东京女子牙医学校的分校。偷情者是东京女子牙医学校的训导主任,现已升任校长。

妻子生了两个儿子一个女儿,经营着“西园钱汤”。钱汤是公共澡堂,他在三十九岁时创下的家业,在偷情者的资助下,由原本的四百平米扩充至九百平米。

妻子和偷情者表示,他们可以让他过上优裕的生活,至死无忧。他表示:“请把情报还给我。”

偷情者喜欢他的文笔,像等连载小说般,等着每周一寄的“情报”。“情报”积累了五个大木箱,需雇车搬走。

永远离开了“西园钱汤”,他对他俩没有怨恨,他只是怨恨自己是个没有亲戚的人,否则十七年来的家庭巨变,总会有人通知他。

“西园”是日本贵族,至近代不衰,曾两次组建内阁。可惜,他是一个远亲,他这一支百年来都是小市民但毕竟是亲戚,他去找他们了。

理由是他是个理论家。他将十七年所写,择出二万字精华,投递给他们。

今天,他们接见他。

存铠园是1883年创建的会馆,以做中国昂贵菜肴著名,半个世纪以来,一直是政客们私下谈判的场所。

他从没去过那样高级的场所,似乎只有先吃一碗平民的拉面,心态才能稳定。他喝净碗中汤。饱,近乎青春。

存铠园门口,两位六十岁的老人等着他,气质高贵,只有自小的严格家教方能培育出这种贵气。西园想到自己已七十二岁,论辈份,他俩说不定是自己的晚辈,有了底气,轻松地说:“今天,天气不错。”

今日是阴天,两位老人毫不犹豫地说:“好天。宗家在里面。”引西园入门。宗家是家族正脉的当家人,西园忽然感到拉面吃多了,胃中略有不适。

走廊里,西园问:“你们是?”两位引路人:“仆人。”西园吐了口气,懊恼刚才心里跟仆人论上了辈份,猛地就打起嗝来。

嗝打得连绵不绝,两位仆人给他找了杯水,要他弯腰喝下,稍减了嗝的频率和强度。

“我不能这样见宗家,太失礼了。”

“让宗家等,更失礼。”

他小鸟般叫着,被引入一户单间。日式榻榻米上,摆着一张中国红木八仙桌,四个圆柱形瓷凳。背靠桌腿,坐着一人,十七八岁模样,手里玩着一把白鞘小刀。

它是世深顺造的刀。

西园暗叫:“坏了!”左膝和右脚跟同时受踢,身子横旋,重摔在地。

两老人拉开侧柜,取出一块毛毯,展开后,铺上一块塑料布,将西园抬到上面。塑料布可防止溅出的血污秽毛毯,毛毯可包裹尸体,便于搬运。

青年挪来,道:“存铠园是政客谈判的地方,谈不成,就是暗杀的地方。你的尸体按这里的传统处理,你的家人可以得到骨灰。”

两老人均“嗯”了一声,表示会尽到责任。他们不是西园家族的仆人,而是存铠园的职员。

西园痛得周身瘫软,道:“你是一刀流的?”

青年:“你是世深顺造的作家?”

想到妻子和妻子的情人,西园用力点了下头:“他死了?请把他的骨灰邮寄到我的家里,让他也能受香火。”

青年:“他活着。他在火车上杀死了我哥哥,刀留在尸体上。天津海关的消息是他回了日本。”

西园:“我是他的作家,当然知道他的藏身处,但我决不会告诉你。”

青年转向两位老人:“我学的只是剑道,不会逼供,存铠园有这项业务么?”

两位老人:“有。”

遍体鳞伤后,西园陷入了迷惘,他没想到自己是一条硬汉。与被妻子耍弄相比,被西园家族耍弄,令他更受刺激。这伙从没有见过的人,如此深地伤害了他。

他在求死,世深没找过他。

两老人精确掌握轻伤到重伤之间的微妙界限,在二十分钟的连续殴打中,很容易越界。重伤令人昏厥,轻伤使人疼痛。

两老人的技艺可以连续殴打两小时,令人以轻伤的痛感,重伤地死去。青年要求一刀毙命:“反正问不出来。他死了,世深顺造会主动找我。”

一老人建议将他的尸体投海,警察打捞后,会登报。另一老人认为他的家人会先看到尸体,如此刺激死者家属,违反了存铠园的传统,还是只让家属看到骨灰为好。

经过一番争执,两老人达成共识,向青年建议在报纸上登出寻人启事。失踪是死亡的婉转表达,世深是老江湖,应该看得出。

青年采纳,一位老人出门取照相机,以供登报照片之用。相机取来,两老人布置灯光,并为西园梳发、擦粉。因为西园已站不起来,只能在八仙桌上俯拍他,挪好桌子后,为了相机的稳定性,又需要取三脚架转眼过去两个半小时,青年不耐烦地催促,两老人正色地说:“请尊重我们的职业。”青年自觉失礼,道了歉。

之后,西园被换上了另一个款式的西装外套,换装是因为此款适于打领结,打领结的目的,是为掩盖衬衣上的一小块血迹。

过程中,青年提出抗议,认为应该直接换件衬衣,两老人解释,他上身伤口较多,血与布黏合,换衬衣所耗的时间绝对会超过换外套。

青年屈服,但还是回了一句:“日本历史上被暗杀的政客多了,都死得这么麻烦么?”两老人:“无一例外。”

青年屈服。四个小时后,一切完美,闪光灯亮起的一瞬,西园有一种临近解脱的轻松。

照完相,一老人从袖里抽出一把尖锥,另一老人抽出剪刀,在西园衬衫左胸部剪出一个圆形,取掉这块布后,指按胸骨,找出刺心脏的最佳入点,用炭笔在皮肤上标出。

尖锥瞄准时,西园想:“终于完了!”

单间门打开,走入一位和服妇女。她非传统的日式盘头,而是西方妇女的发髻,四十余岁,眼角的皱纹隐在厚厚脂粉中。

两老人停手,青年站起。女人:“对不起,我需要他回答一个问题。”两老人:“他是条硬汉,什么也不会说的。”

女人一笑,脂粉不挡笑容的美艳,她转向西园,行了个传统日本妇女单腿略屈的欠身之礼,道:“人类去向何方?”

虽然四肢已丧失知觉,但西园春忘猛地挺起脖子,像青年人的小腿一般有力,答:“跟着日本走!”

室内的人均一怔,表情变得严肃,两位老人尤其郑重。西园像一个说遗言的人,专注在自己的话上:“东方是道义的文明,西方是利益的文明。两个文明必有一争,人类将进行三场战争。第一场,是已经打完的日俄战争,日本胜利,确立了日本是东方的代表;第二场是现在欧美各国之间的战争,以确立谁是西方的代表;胜出者将与日本决战,以日本的胜利告终,这便是第三场战争。三场战争之后,地球将产生永久和平,全球日本化,处处有道义。”

女人欠身问:“中日之战,算是什么战争?”

西园:“中日之战,不是战争,是一次大规模的力量整合,亚洲国家都是一体的。中日之间的冲突,是手与脚在协调,为击溃欧美而作的锻炼。”

众人皆有神往之色,女人深吸一口气,对青年说:“西园家族的宗家正在看他的论文。对不起,我要把他带走。”

两老人站起,俯瞰着西园,皆有惋惜之色。他们将杀人作为艺术,折腾了六个半小时,却不能做出终结的一刺,可想心情的悲怆。

青年双目发出狼眼的幽光,女人脸上脂粉漂移,展现出一个热情的笑容:“不可以么?”

青年:“你们已经答应把这个人交给一刀流。”

女人的眼神宛如十六岁姑娘般天真,青年脸色一红,不自觉地低头,后退半步,嘴里嘀咕:“不可以。”

女人不再理他,吩咐两老人将西园裤子上的血迹弄干净,以便见宗家。两老人说需要四个小时,女人上前一人给了一记耳光,呵斥:“别把自己看得太重要!”

两老人回话:“十分钟。”彼此对望一眼,面容均惨烈之极。

西园被抬出单间时,女人向青年回眸一笑,青年脸色铁青地跪坐在榻榻米上,行礼作别。

西园家族宗家书房外的庭院为“枯山水”,以石头和沙子模拟大自然,不用草木,所以为“枯”。

西园躺于室外环廊,身下铺了一张竹席,身上换了新西装。他头部前方三尺处,坐着一个五十岁老人,抽根白细烟卷,低头看着膝盖上的一叠文稿他是西园家族的宗家。

石沙模拟的是中国元代黄公望的《富春山居图》,横陈的石块为富春山,满地的白沙为富春江。

宗家两腿垂在环廊木板外,西园斜眼能见的只有这两条腿。腿上文稿上是他的字迹,熬了三夜写就,作为一个七十二岁的老人,写下这两万字,是做好了随时累死的准备。

宗家发出一声长长感叹,是柔和的男低音,将烟头湮灭后:“不愧是西园家的人,你写的不单是政论,还是诗!”略一沉吟,又道:“唐诗!”

西园眼眶湿润:“你说我是西园家的?”宗家:“当然。我派人到警备厅查了你家档案,你父亲是1850年从北海道小樽地区迁到东京来的,1802年西园家走失了一个智障的幼儿,传说他长大后,在小樽出现过,据此分析,你的确是西园家族的直系亲属。”

西园脖子挺起,竭力地向上望去:“智障?”仍看不到宗家的脸,仅能听到他柔和的声音:“西园家族的每一个人都有明确的家谱记录,只有这个智障儿下落不明。你也知道,幕府时代中期,有一大批虚荣的平民仰慕这个姓氏,改姓了西园。”

西园脸贴于木板:“我的祖上决不会是这样的平民。”

宗家发出满意的笑声:“虽然智障,但血统的力量巨大,只要遇上好女人,两代就矫正过来。你在政治理论上的天赋,正是西园祖先的遗传,确凿无疑!那位智障儿的名字叫西园秀三郎,我希望由你来承接他这一支,在家谱上尽快登记上你的名字!”

西园大喝一声:“嗨。”是士兵遵令的叫喊。

经过三星期调养,西园可以坐起身,终于正视到宗家。这是一张和自己迥然不同的脸,骨相之清逸,如中国宋代绢画上的王公。

西园家族文脉已衰,两代不出能写政论的子弟,更别提理论建树。西园对中日关系、世界大战的设想,令家族长老们极度兴奋。他在养病期间,也设想自己的未来成为西园家族的一支笔。

卧床期间,名贵滋补品不断,并有一位二十五岁女佣照顾起居。吃着鱼翅,望着女佣行走的婀娜身姿,他常常感慨:“男人,七十二岁才刚刚开始啊!”

他做好了当一支笔的充分准备,等腰能坐直,就没日没夜地写下去,他的文章将为西园家族赢得光荣,在家族内部,令智障儿“西园秀三郎”的名字受到尊敬宗家柔和地说:“不要再动笔了。你写不过他们。”

因为自认为是单线联系的间谍,西园在上海十七年的生活是自我封闭式的,甚至很少与牙医学校内的日本人交流,对日本本土的思想潮流完全隔膜。

日本已有了一大批理论家,如北一辉、蓑田胸喜、德富苏峰、大川周明西园论文中提出的“大东亚共荣圈”、“解放亚洲论”、“日本国土膨胀论”、“大东亚战争”等概念,均被他们写过了。

西园喃喃道:“宗家,相信我,我写的都是我的原创,没有抄袭!”

宗家慈祥一笑:“我相信,所谓英雄所见略同。只是他们先发表了,唉,你要是早回来几年就好了。”

西园:“我一定能想出更新更大胆的理论!”

宗家:“你想出来也没用,更新更大胆的会脱离时代。每一个时代都有其理论的极限,现在的已够用了。”

西园感到腰部一瘫,坐姿崩溃,斜在榻榻米上。歪对宗家是失礼的事情,他两臂用力撑地,想端正自己,但腰软如断,难以直起。

宗家:“不,你的天赋是西园家族的珍宝,我们不会浪费它,有一个更能发挥你的去处。”

西园的腰直了起来。

在女佣的搀扶下,走过两百米环廊,跟着宗家入了后花园。园中有一座三层塔,塔檐铺黑瓦,下部支撑的木条刷成猩红色。如此的色彩搭配,令西园脊背一凉,觉得像看到了一颗掏出来的心脏。

宗家举手示意,女佣抽出一条黑丝带,蒙住西园的眼,在他手里塞入一朵金花。

门吱嘎开启,又吱嘎关闭。握着宗家的手,西园被带到塔的第二层。停下时,感到是站在一面瀑布前,没有水声,却感到有什么在流动。

响起宗家沉着的持诵真言声,低不可辨,类似于宫廷雅乐的吟唱,令人心生敬畏。四十分钟后,宗家停止念诵,西园的内心感受只能用“贵不可言”来形容,似乎血统中的卑贱因素被清洗,注入了一股贵气。

宗家:“将你手中的金花向前投去!”

西园一哆嗦,金花脱手,吸入瀑布。

宗家摘下蒙眼的黑丝,西园见面前的“瀑布”是一幅一丈见方的画,用工笔重彩的技法绘在绢上。

绢色暗棕,色彩有剥落,可见年代久远。画面中央是一朵八瓣红莲,每瓣上均有一位佛端坐,花心位置上亦有一尊佛,体形略大,左右手相叠于腹部。

以红莲为中心,向四方扩展,形成十二院,布列着四百一十四尊佛菩萨金刚护法。一朵金花吸在左上侧院中。

金花和绢画均装有磁石,可以相吸。宗家取下金花,露出一位盘腿而坐的八臂菩萨,右持杵、剑、斧、叉,左持轮、索、幢、箧,通体莹黄。

宗家:“噢,果然与密法有缘,你投中的是大随求菩萨。”西园连忙跪拜。

绢上所画的是大日坛城,绘制了《大日经》中的诸佛境界,是唐密第七代祖师惠果打坐时呈现的景象。投金花名为“投华”,随手而丢,偶然命中,却是冥冥中的定数。依投中的菩萨修行,会有深邃感应。

宗家:“从唐朝而来的密法,三百年光景,在日本已繁衍出七十余派,并落入了俗家。平安时代晚期,西园家族承接密法传承,每一代宗家也是阿阇黎(传法师),自古只在家族内传法,从未外传。”

西园内心一颤,想到自己的血统,宗家发出慈祥笑容,以示安慰。

宗家:“大光明真言和大随求真言,是唐密的两根门柱,大光明真言度化亡灵,大随求真言则满足现实,学了这两个真言,便掌握生死两界。如不求深造,凭此两真言,也是唐密修行者,一生够用。”

大光明真言在日本深入民间,成为度化亡灵的习俗,世深顺造斩杀一刀流护法天竹取正后便念诵此真言,西园自幼耳熟能详,宗家校正了几个发音,便掌握了。

西园讲述,刚才蒙眼站在大日坛城前,觉得似站在瀑布前,宗家喜言:“当然是瀑布,不过不是水流,而是法流,法流是诸佛之力。大光明真言超度亡灵,便是将亡灵归入法流,此真言不但是度亡,给佛像开光、安宅均用此真言,让木石铜铁接通法流。给人接通法流,叫做灌顶,也是此真言。”

西园:“啊,原来超度不是安魂,是接通法流!”宗家微笑,示意他跪下,在头顶心点了四滴香水,以右掌按上,念诵大光明真言四十九遍后,让其向大日坛城跪拜,悄声言:“你已受大光明灌顶。”

西园忙向宗家行礼谢恩。宗家告知,印度国王登基时,要取四个大海的水点在头顶,在你头上点的四滴香水象征四海,外借用此仪式,内以阿阇黎加持力,接通诸佛法流,便是密宗灌顶。

灌顶之后,方能修法。不接法流,则修法犹如煮空锅,难生实效。宗家感慨:“其实诸佛法流,亘古常在,无物不具,可惜世人被贪、嗔、痴蒙蔽,身处法流中,却不能接通,只好借阿阇黎之力。如果有人能自己转化贪、嗔、痴,便可证得法流,无需阿阇黎帮助,可惜自助之人近乎没有。”

宗家话止,神色黯然地教西园大随求菩萨真言:“嗡,跋辣跋辣,森跋辣森跋辣,印捺里利呀,尾成达尼,哄哄鲁鲁,左隶梭哈。”教完让西园到角落里端坐背诵。

三十分钟后,西园背下,走回大日坛城前,宗家又给他行大随求灌顶。灌顶完毕,宗家告知密宗的法理:“贪、嗔、痴恶业难以斩断,如抽刀断水水更流,密宗不用断法,用的是转法,将贪嗔痴转化为戒定慧,犹如鱼和龙是一样的鳞,但龙和鱼已不同。”

西园想到了自己的血统之变,“啊”了一声。宗家道:“转,不能空转,空转便落空了,需借物而转,方能转得过来。密法如大宝阁,以众宝来转众生,有许多塑像、仪式,还有三密手印、真言、观想。三密是佛菩萨的身、语、意,三密齐作,便与佛菩萨融为一体。真言你已学,观想就是默思大随求菩萨的八臂形象。”

等了许久,宗家不再言,西园小心提示:“三密少一密,手印未说?”宗家微笑:“三密修法,是具足完美。修两密,甚至一密,也是具足完美。因为任何一密中都含有另两密,世界是缺陷的,同时也是完美的,你从两密中去获得第三密吧。”

声音中有手势、思维,思维中声音、手势,手势中有思维、声音西园脑子一乱,思辩不下去了。

宗家笑了,从大日坛城下的供台取一面铜镜、一块玉佩、一柄短刀,授与西园:“天皇即位也是以镜、玉、剑作凭证,你已登上密法修行者之位。”

西园慌忙跪地行礼,宗家:“你的理论天赋,要放在宣扬密法上。西园家族的政运已衰,但一场大战,必产生信仰真空,西园家族的密法要在此时抢占民众,在日本人的精神里打上永不褪色的西园家族的烙印。好好准备吧!”

西园大叫一声“嗨”,是士兵领命的庄严。

10菊花台

日本四国岛太龙岳,一行灰衣斗笠的人在山道行走,是本音埅门徒。轿子拆成六块,由众人分别背着。素乃坐在竹背椅上,由两名雇佣的强壮山民轮流背负。

竹背椅是僧人背经书、父母背小孩所用,十分窄小,素乃却坐得恰好。领队的前多外骨经过一声撕心裂肺的长喘,挥手让队伍停下。

众人散坐在山道旁休息,竹背椅在地上支好,远方是一排烟雾笼罩的峰头。前多外骨走来,压制着喘息,递给素乃盛水的竹筒。

素乃嘴唇干裂,却低头抻腿上毯子,表示拒绝。前多知道,偏瘫令他大小便失禁,他裤裆塞的棉絮里已满是尿。

前多忍住难过,收起竹筒,强努出笑容:“您不渴啊,一会儿再喝。”素乃流露出满意笑容。

此刻风起,对面雾阵撕开道裂口,露出一垄红褐色的峰头,隐约有一尊坐姿人影。众人拥到山道边,呆看这一怪异景象。

素乃目不转睛,口中轻轻念诵着什么。约过五分钟,坐姿人影被烟雾遮蔽。那位扔海螺的少年走到素乃跟前,轻声问:“那是什么?”

素乃以正常的右手抓住少年肩膀:“广泽之柱,你是有心人,那里叫舍心崖。”

广泽之柱瞪圆眼睛,瞳孔黑亮得似是没受过半点世俗污染的婴儿之眼。其他人围上,素乃讲起典故。

公元793年,一个叫空海的和尚到太龙岳修行,他十九岁来,三十岁离开,共度十一年。期间他陷入虚无,从那垄红褐色峰头跳下,却被峭壁上的松树接住,登时身心震撼,完成了修行上由“空”到“有”的过渡。后世弟子为纪念,在跳崖处立了一尊他的青铜坐像。

广泽:“跳崖自杀是舍身,此处为何叫舍心崖呢?”

素乃露出赞许之色,道:“身就是心啊。”

广泽是若有所悟的神情,前多自后面拍了他一下,道:“就你话多,让本音埅休息!”广泽转头看前多,眼神已散。

素乃流露出一种极其严厉的目光,扫视前多。前多不知自己干扰了广泽思考,在素乃目光逼视下,茫然地垂头止声。

素乃目光转柔,看向广泽:“空海大师在此山修的是虚空藏菩萨求闻持真言,虚空无尽,含藏无尽佛法,持此真言,可满足修行者的求法之愿,并获得强大的记忆力。空海大师持真言十一年,是为了去中国。”

广泽:“中国?”素乃:“对,他想求的是唐朝密法。”眼神一扫,见前多面容古怪,便道:“你又想说什么?”

前多:“还是不去中国的好,我听闻陆军攻下南京后,犯下屠城血案,奸污妇女连老太婆和小女孩都不放过,被国际斥责为禽兽之师。”

旁边的老人们怒吼:“你说什么呢?日本的青年都是温和规矩的,我们决不相信孩子们能做出那样的事情。”

“我看了报纸,南京房屋失火,是我们的士兵把中国老太太从火海里背出来的,有照片为证。还有,我们的士兵节省自己的午饭,救济南京的饥民,这也是有照片的!”

前多低下头,肺病令他一激动便脸色绯红,似乎是羞愧。老人们的斥责声更重,直到叫嚣着不让他再担当领队。

素乃作手势让广泽大吼,广泽大喝一声,童男子的音质亮如铜锣,众人骤然一静,素乃轻喝一声,众人彻底安静下来。

素乃:“前多外骨的话,可能是事实。我相信,在约束下,才有道德。”众人纷纷低头,如果日军真在异国犯下禽兽恶行,心理上实难承受。

素乃又道:“一切都没有证实,可能作恶也可能行善。”众人压力顿减,但也无人再说换领队的话了。

前多不知是气喘使然,还是伤心,反正眼中含泪,道:“本音埅,请您讲讲空海大师去中国的事吧。”

素乃叹道:“好!空海大师念求闻持真言,是为了求《大日经》。他曾得到传自中国的《大日经》残卷,但看不懂,日本无人能解答,所以入深山修法十一年,为求自悟。但自悟不成,所以下山向朝廷申请做留学生,去中国求法。

“求闻持真言可获得强大的记忆力,十一年苦修并非白费,唐朝密法有着繁复的制式、仪式、口诀、暗语,需二十二年方能学完,而他用了三个月便学完,成为可以传法的阿阇黎,这等奇迹,不能不说是求闻持真言之功。

“我在二十六岁时,因长期失眠而记忆力下降,下棋时下着下着便会忘记之前的打算,下完棋,与对手复盘研讨时,也回忆不起自己下过的棋。输棋,不可耻,忘记自己下过的棋,便不配当一个棋士!

“为了找回记忆力,我开始念求闻持真言。此真言在民间普遍流传,不需灌顶,也可持诵。虽然是虚空藏菩萨的真言,但在日本,好像成了纪念空海大师的真言。”

素乃浮现出孩子般调皮的笑容:“此真言让我变得专注,不会忘棋了。”众人发出赞叹声,素乃看向广泽:“你想学么?”

广泽羞红了脸:“我没失眠。”众人大笑,刚才的阴郁一扫而空,素乃道:“广泽君,听好了拿牟,阿加舍,揭颇呀;嗡,阿立、加么立、慕立,梭哈。”

众人皆全神而听,小声跟诵。广泽:“空海大师因此真言而得唐朝密法,能否这样理解,此真言是唐密的入门之法?”

素乃:“入门有多途,只可算一门。”

广泽:“究竟有多少门?”

素乃:“下棋也是一门。”

广泽:“你是说围棋也是唐密?”

素乃:“唐密的大日坛城分十二宫,围棋的棋盘也是十二块区域。大日坛城的中央是八瓣红莲,棋盘中央叫天元。只不过大日坛城是由八瓣红莲向四周扩展,而下棋是从边角逐渐向中央进发,进程相反。”

前多:“听闻大竹减三和俞上泉在研究一种由天元向四边进展的棋。”

素乃一愣:“直取天元不符合棋理啊,真有这样的事?”

前多从背包里取出一张报纸:“已经得到证实,这是大竹减三在本音埅就职仪式上,和俞上泉的表演对局。”

素乃接过报纸,低头看了起来,嘴角流下长长唾涎,周围的人却不敢给他擦去。许久,素乃抬起头:“这是对本音埅称号的最大侮辱!”

前多愤怒地说:“完全是哗众取宠,他们这盘棋没有下完,说是表演对局不必下完,其实这样的棋根本下不完,因为不符合棋理,再下就露丑了!”

周围老人跟着叫嚷。素乃眼光阴冷地扫视一圈,将报纸递给广泽:“你看看,下得完么?”

广泽蹲身,将报纸铺在腿上看了起来,渐渐额头冒汗,很久后小声言:“下不完。”

素乃笑道:“我听广泽的。”众人均舒了口气,素乃吩咐上路,一路上众人所谈的都是大竹和俞上泉的大逆不道。

将至太龙寺时,众人已累得不再言语。素乃看队伍已散,三五人一簇,彼此有较大距离,便向前多招手。

前多跑来,跟在背素乃的山民身侧,问有何吩咐。素乃眼光刻薄,道:“你的棋技真的衰退了,看不出那盘棋是可以下完的么?”

前多猛喘一声,眼角似要裂开。素乃:“看出能下完的人,除了我,只有广泽之柱。”

前多:“他?他不是说下不完么?”

素乃:“他心里明白,但迫于集体压力而不敢说。唉,他有大棋士的才华,可惜没有大棋士特立独行的风骨,离我的期望差了一点。本音埅一门的重振,会比预想的要晚。”

前多突然结巴起来:“不,不,我会磨练他。”素乃面色灰下一层:“他已是潜质最好的小孩,拜托你了。”

前多“嗨”了一声,鞠躬领命,抬起头,见素乃晃晃悠悠地任人背着,已闭上双眼。一瞬间,他觉得素乃已死去,急赶上两步,道声:“本音埅!”

素乃哼了一声作答,前多忙回应:“无事。”低头快跑到队伍最前列,大走几步,方擦去眼泪。

一间暗蓝色四壁的台球室,大竹减三摆着击球姿势,定如雕像。桌面上只剩一个台球,正是决定性的一杆。

突然大竹站直了身体,摆出另一姿势,仍是一动不动,久久不击。台球室角落,坐着一位持杆的陆军军官,神情烦躁。

服务生送来一杯水,军官接住。服务生:“大竹先生成了围棋第一人后,打台球的速度也没有快起来呀。”

军官反而褪去烦躁,生出敬畏之色:“你懂什么,只有时时处心积虑,才会成为第一人。他是把任何事都当作棋来下的。”

大竹终于挥动杆子,最后一个台球被打入球洞。军官连忙站起,道:“我输了。”

大竹平淡地说:“再来一局。”军官:“我可能没时间了。”大竹语调不变:“再来一局。”

军官无奈地点头,起身从球洞掏球。大竹:“你刚才说得不对,我没把台球当棋下,打台球对我是放松。”

军官:“啊!这样还是放松?”

大竹:“哈哈。西方有民主精神,打台球,无论输多少盘,下一次还是平等的对局资格。围棋则有段位战,输一盘赢一盘就决定了你的身份。以前还有十番棋升降战,用十盘棋,把两个人一辈子的尊卑都定下了。”

军官:“是江户时代出现的十番棋么?”大竹:“对,十盘棋中如果先输了四盘,就要被降格为下手,地位永远矮一级。被降格,一个人便毁了,甚至毁的是整个门派。”

军官:“古人残酷。”

大竹:“但只有在悬崖边上格斗,人才能发挥自己全部的潜力。我相信,十番棋会出现正常对局时不会出现的高妙之手。”

军官:“棋手如同武士。”

大竹:“人间总要分贵贱,贵者有尊严,贱者守贱位,天下便太平了。日本的等级制度是最科学的人际关系。”

军官排列出三角形球阵,抬头道:“您在本音埅就职仪式上所下的表演棋,军部高官们极为赏识,认为契合他们的战争韬略。日本少有大格局的东西,我们总是认为小即是好,总是精益求精,而忽略了格局。中国人惩罚小孩,是关小黑屋,日本人惩罚小孩,是赶到家门外这种教育让日本人自小惧怕广阔。

“军部对中国的旧有政策是小块小块蚕食,围棋也是从边角一点点入中腹。军部的新政策是直取天下,占据南京后,展开东战美国、西攻国民党、北抗苏联、南侵东南亚诸国的圆周作战,你的围棋直取天元,向四方作战,岂不是深深契合军部的大格局战略?

“在这个日本国土膨胀的年代,新的围棋观和军事观高度相符,说明民族气魄的壮大,令人振奋!”

大竹用润滑粉打磨球杆顶端,语调平平:“那只是表演对局的玩耍,直取天元的棋技尚在摸索中,未到可以实战的程度。”

军官两手撑在台桌上,沉首行礼:“军部希望你下这种棋!并且是十番棋,以俞上泉为对手。”大竹沉吟:“俞上泉?”

军官:“对!一个中国人被日本人降格,与中日战争的进程是一致的。围棋是日本的国技,就让它成为国运的缩影吧!”

大竹:“啊,军部真是太浪漫了。”猛然俯身出杆,三角形球阵被击溃,球滚满台。

军官:“请不要辜负军部的期望!”

大竹摆出雕塑般的击球姿势,又不动了。

夕照在顿木乡拙的脸上形成了橘红色,林不忘看着艳如鬼面的师父,略感惊恐。听到大竹减三邀请俞上泉下十番棋的消息,师父就两手缩入袖内,闭眼沉思,直至夕阳上脸。

师父此刻的鬼面是偶然光效,还是上天向自己展示出师父最真实的面目?

顿木缓缓睁开眼,林不忘暗打了个冷战,低头作礼,表示一直在恭敬等候。顿木的手从袖子里伸出,林不忘感到一丝恶心,联想到蜕皮而出的蛇。

顿木:“顿木一门终于等来了出头之日。”

林不忘直起腰:“大竹减三一贯有技巧克制俞上泉,下十番棋,俞上泉必被降格,永远低人一等,无颜留在棋界,我们请来的天才就此毁灭,怎么说是出头之日?”

顿木:“如果是正常较量,俞上泉必输无疑,但大竹迫于军部压力,要用直取天元的新式下法,俞上泉就有争胜的可能。”

林不忘:“这种下法是大竹发明的,他会更有把握。”顿木侧身展臂,拉墙边的灯绳。上悬的灯泡亮起,他脸上的橘红色随之消失。

顿木笑道:“大竹还没有把新下法研究透彻,就公之于众,想以独创性确立第一人地位,结果引来军部下十番棋的指令,但新下法,令他克制俞上泉的技法都用不上了。对于他,对于俞上泉,新下法都是陌生的领域,他不占优势。”

师父的得意之色,让林不忘不自觉地迎合说:“大竹真是聪明反被聪明误啊!”顿木呵呵而笑,面润似婴儿。

俞上泉家中是中日混杂的陈设,既有八仙桌、太师椅,又铺榻榻米,入屋要脱鞋。屋顶的灯罩为白莲花形,光线清亮,俞上泉在灯下削着一个苹果,削好后递给俞母。两个妹妹围坐在一旁。

俞母接过苹果,咬了一口,道:“十番棋还是不下了吧?大竹是你的朋友,谁赢了都不好。”俞上泉低头,拿起第二个苹果削起来。

俞上泉:“母亲,事情不是这样计算的。棋给我和大竹的使命是抛开一切,确立胜负。”言罢,将削好的苹果递给小妹。

俞上泉目光凛然,自然散发棋手决战时的杀气,小妹接苹果时手抖了一下,苹果落下。苹果打到纸门边。俞上泉扭身看了一眼落地的苹果,又转身坐好,削第三个苹果。

二妹搂住小妹,道:“三哥,你的眼神”俞上泉收敛眼光,低头言:“你们只看到胜负世界的残酷,其实胜负的世界是很纯洁的。”

削苹果的刀顿住。俞母起身,带两个妹妹悄悄出房。

四国岛石手寺中有八十八石柱,象征八十八寺,是为无力走完全程的人所开的慈悲方便,巡拜八十八柱,便等于实拜了八十八寺。

除此之外的慈悲,还有菊花台。台上铺满层层菊花,一日一换,色泽新鲜犹如金饰,黄灿辉煌。菊花正中是空海大师的青铜塑像,塑像后是药师佛塑像,药师佛后是释迦牟尼佛。三尊塑像之间以一根红蓝白三色的绳子连接,象征着三位的法力之流。

三色绳通过空海塑像延到菊花台外,正垂在台前的蒲团上方,绳头结成一个圆圈,碰触此绳圈,便等于接通法流,得到空海的灌顶。

前多外骨和两位老人将素乃搀扶到菊花台前,安于蒲团上。素乃双手合十,闭目虔诚念诵空海大师的名号,本音埅一门均静立祈祷,祈求减轻素乃的病痛。

素乃低诵二十一遍“南无遍照金刚(空海的密号)”后,以因中风而蜷缩的左手,向头上的绳圈伸去。

前多目不转睛地盯着,如果碰到绳圈后,素乃变形的手伸展开了奇迹总是令人心醉,前多感到眉心一寒,忙闭眼,默念祈祷。

却听到了一声笑,笑声凄凉,近乎哭音。

前多猛睁眼,见素乃左手挂在绳圈中,眼光惊惧地瞪着空海大师雕像。跟随师父十五年,从未见过他如此失态的神情。

本音埅门徒响起一片低语,原来大家出于敬畏,对菊花台未敢多看,此时才发现菊花台深层的释迦牟尼像侧面坐着一个人。

此人衣衫打着补丁,戴的斗笠已破损,胡长及胸,黑白相间。他止住笑,持木杖,踏着菊花,向素乃走来。

素乃的惊惧消失,眼中恢复霸气,盯着来者身上斜挂的旅行布兜。布兜原为黄色,脏成了古怪的暗红色,隐约见绣着五朵蓝色的菊花这是本音埅的标志。

素乃不知从哪里来的精力,发声洪亮威严,大喝道:“炎净一行!你私自佩戴本音埅徽章,真是大逆不道!”

听到“炎净一行”的名字,本音埅门徒里响起惊叹声,有人本能地要恭敬行礼,但自觉止住。

炎净一行是素乃的师弟,原是十二世本音埅指定的继任者,只是十二世本音埅过早病逝,素乃以“本音埅本应由棋力最强者就任”的理由,联合本音埅门内长老,并得到海军支持,逼炎净一行以下棋来赌本音埅之位。

炎净一行小素乃十岁,虽具天才,但棋艺尚不成熟。在天才与功力的对决中,被素乃击败,从此退隐山中,潜心学佛,已经三十年没有消息。

素乃看向前多,示意他训斥炎净一行。前多心知上一代内情,不忍以本音埅名位来指责,低喝:“你以凡人之躯,登菊花台,是践踏诸佛胜地,太不应该啦!”

炎净一行冷笑:“你还有人佛之别,不配来菊花台参拜,空海大师一生修行,显示即身成佛,泯灭人佛差距,佛非木泥铜铁,是这团肉而成!菊花台等于屠夫的案板,都是盛肉的地方,我为何不能站上?”

本音埅门徒一片低低的斥责声,前多提高音量:“案板?以如此腥秽之物玷污菊花台,你真是入了魔啦!”

本音埅门徒的斥责声登时加大,素乃却道:“入魔的话,不是随便说的。”徒众一静,炎净持杖跳下菊花台,将素乃的左手从绳圈中取出,小心放下,也随之蹲身。

炎净:“师兄。”

两人对视,眼中没有仇恨,只有好奇。三十年的相貌差异,令两人都在仔细辨认。

素乃:“你当年可是一位美少年啊!”

炎净:“你没那么丑了,毕竟做了三十年的本音埅,自有威严。”

素乃忽然嘴唇哆嗦,眼角泛出泪花,是小孩受委屈的表情。炎净凑近,素乃声音微弱,几不可闻:“我的病不是你诅咒的吧?”

炎净没有任何表情,压低声音:“不是。我是来看你的。”

一颗泪飞速地落在素乃的膝盖上,素乃的眼神转而威严,没有丝毫哭过的迹象,举右手按在炎净肩上,略推一下,示意他退开。

炎净退半尺,道:“我做了三十年修行人,可以作法治你的病。”素乃斜撇额头,道:“我拒绝。我已经接受了我的病,请你不要破坏它。”

炎净凝视着素乃,许久后“嗯”了一声。听过这一声,素乃的神情放松下来,仰头瞥了眼前多。前多和几位老人忙过来,将素乃从蒲团上搀起,安放在一旁候着的轮椅上,推轮椅离开菊花台。

在此过程中,素乃一直拽着炎净的布兜。至过道中,轮椅停下。佛堂中不许说话,此处可以长谈。

素乃:“取代我的人叫大竹减三,他要和一位来自中国的天才俞上泉争战十番棋。”炎净:“十番棋!十盘定一生贵贱,对于棋手过于残酷,我和你当年也未下十番棋。”

素乃:“前多外骨!你带广泽之柱回东京,动用一切关系,让他成为棋战的记录员,哪怕只是一局棋的记录员!”

前多忙拉来广泽,向素乃鞠躬:“我明白,等我交托一下领队的事务。”素乃:“现在就走!”

前多一愣,立刻摘下背囊,交给身边老人,拉广泽向外走去,行到走廊拐角处,返身跪拜,大吼:“炎净师叔,您在山中三十年,师父就拜托给您了!”

未等炎净答应,前多在地上一拜,迅速起身,拉着广泽疾行而去。

素乃作手势让轮椅推行,道:“石手寺还有何名胜?”炎净回答:“石手寺当然是石手,前行百米有一块碑,中央凹着一个手印,是空海大师的真手印,一千两百年前在泥模里印下,翻刻在石碑上的。”

据说将自己的手按入石手印里,便可穿越千年与空海大师相互感应,名为“千古瑜伽”。本音埅徒众在石碑前排队,鱼贯而按手印。

炎净替下推轮椅的老人,推着素乃排在最后。一小时后,素乃以变形的左手按入,看得众人一阵酸楚。素乃一按便收回,丝毫没有祈祷治愈之意,转向炎净说:“你也按一下。”

炎净:“我已按过多次好吧。”不忍违其意,上前按入。

素乃:“你感到了什么?”

炎净语塞,并未有空海大师加持力的奇迹。

素乃:“热的。”

经过本音埅一门五十五人的手,石印温热了。炎净脸上的诧异之色转成微笑,笑容隐现年轻时的英俊:“师兄,你想说什么?”

素乃:“下山观战。”

炎净:“棋,我已忘了。”

素乃:“不,你没忘。食指背上的茧还在,三十年来你还在打子!”

炎净按入石印中的手上,食指第一节背部卧着一块银灰色的茧,中指第一指节左侧也有一块,棋子便是夹在这两个部位,打到棋盘上的。

炎净:“我来时已许愿,陪你走完八十八寺。”

素乃:“我不接受。没有输赢,就不是棋了。不要化解你我的恩怨,让它像一盘棋一样保留吧。”

炎净:“棋是我在山中消减寂寞的玩耍,早已不能像棋士般下棋了。”

素乃:“大竹、俞上泉的十番棋,必将载入棋史。在这种天下大战时,有资格进入棋室内作为观战者,是一门地位的象征。我不想让后人看到,在观战者中只有三大世家,而无本音埅一门。”

炎净似乎被石印中的温度烫了一下,猛撤回手。

素乃语调严厉:“我已残废,现在你是本音埅一门的最尊者,你有责任下山观战!”

炎净不由自主地虚应一声,黑白混杂的长须微微颤抖。

11直取天下

三大世家占据东京棋院要职,但受压三十年,在战争的非常时期,不及补充生源,所以棋院学员主要还是本音埅子弟。他们年龄不足以服兵役,棋艺平平,没资格跟素乃去四国岛巡拜。

棋院的后勤人员也还是本音埅一门的旧人,三大世家也无力凑齐如此数量的熟练后勤人员。

前多外骨回来后,得到旧人们的热情招待,广泽之柱也如往日般入棋室下棋。看似一切照旧,然而已改朝换代。

为大竹、俞上泉棋战作记录员的名额,被三大世家子弟分摊。前多亲自找到林家,大吵一顿,方争到一个名额。

回棋院的路上,满怀“物是人非”的感慨,行至一座桥。是木制拱桥,层层木板铺陈的桥面似有催眠作用,前多渐感目眩,随即听到卖刀声。

桥头柱下,一位老者坐于草席,前端放着一柄刀。刀柄缠线已脱线,鞘上的漆亦剥落,露出陈腐成灰色的木质。

卖刀老人的脸隐于草帽中,嗓音低沉,诵经一般地念着:“祖传之刀,洒泪出卖,望过路人有眼,刀遇知己。”

前多想起孩童时听过的传说虾妖蟹鬼会变成人形,在桥头卖从龙宫里偷来的东西,往往是珍品,但买了就要倒霉,因为龙宫护卫会来追讨。

一种恶作剧的心态,令前多走到草席前。抽刀,刀上已有锈斑。

老人:“幕府时代的工艺。”

前多:“可惜生锈了。”

老人:“一把好刀的锈是可以磨掉的,现在的刀生了锈就废了。”

前多:“你为何不磨去锈?这样可以卖得价格高点。”

老人:“我只卖给识货的人。”

老人歪头,左眼从草帽檐下露出,是嘲讽的眼神。前多脸色一沉:“我要了。”

握刀回棋院的一路,前多渐感恐惧。买下此刀,像一场白日梦,回想桥头老人递刀时,右手犹如虾爪,是直愣愣的四根指头,似乎没有作为人类特征的拇指他真是虾妖蟹鬼?

价格倒便宜,相当于一顿稍丰富的晚宴,掏尽随身的钱便够了。或许是一名惯偷,卖的是赃物如此安慰自己,前多行入棋院的三号对局室。

三号对局室是棋院初立时,为妇女下棋修建的,采用传统茶室的样式。因其典雅,长期为本音埅一门专用,没入过妇女。

广泽之柱在三号对局室内,左手捧一本棋谱,右手在棋盘上打棋子。摆棋称为“打谱”,广泽的小臂有着超出他年龄的粗壮,棋音响亮。每当看到他打谱,前多总会联想到铁匠打铁。

这是一个有力的少年,复兴本音埅需要强者。前多一阵急喘,在棋盘前坐下。广泽抬头,诧异地看着他手中的刀。

病弱之人手持武士刀,是多么滑稽的形象,人往往配不上所持之物。前多有着一闪即逝的羞耻感,道:“俞上泉和大竹减三棋战的记录员,我已经为你争取到了,是他俩的首局。”

广泽两眼有着中年人的血丝:“我不做记录员,因为他俩中的一个肯定是我将来的对手,我不能自降身份,做这等低贱的事。”

前多脸上一热,咳了几声,道:“你在打什么谱?”广泽递上棋谱。前多瞥一眼便道:“噢,丈和与赤星因彻的十番棋,赤星因彻败局后吐血而死可惜一代英才,只活了二十六个春秋。”

广泽:“十番棋本该以命相搏,败者承受一世屈辱,赤星因彻之死,倒是败者最佳的结局。虽死,却留下了英烈之名。”

这番话超出一个少年的思维,前多阴惨惨笑了:“哈哈,你打一百年前的十番棋,心却在一百年后的十番棋上,你很想去俞上泉和大竹的对局现场!”

广泽大喊一声“不!”右侧脖颈的血管迸起,呈淡蓝的一线。

望着此道细长蓝线,前多骤然进入武士临战之境,产生拔刀将之切破的冲动。会有血喷出,年轻的血液有着晨时草木之香一阵剧烈咳喘,前多推开广泽的手臂,拒绝他给自己捶背,道:“一把真正的好刀,生了锈是可以磨掉的。本音埅一门正如这把刀。”

旋指打开了刀鞘暗扣,“嘡”的一声轻响,刀弹出半分,犹如一只人眼。

抽刀,刀长两尺四寸。望着斑斑锈迹,广泽正襟危坐。

前多:“如果你将俞上泉和大竹当作你将来的对手,那么你就不要对他们有太强的敌意。你要将他们当作你最亲的人,去关心他们。”

广泽:“关心?”

前多:“对,素乃本音埅指导过你多盘棋,但他并不是你最好的老师。你最好的老师是你最强的敌人。细细观察俞上泉和大竹下棋的神态,能让你悟到许多。”

广泽:“我想我不能平静地坐在他们身边。”

收刀入鞘,前多压低喉音:“刀的真意,不在于劈杀,而在于隐藏。你只有先平静地坐在他们身边,才能在日后击败他们。”

刀放于广泽腿旁,前多行出对局室。走廊有一串小窗,光照柔和,驻步外望,院中是片翠竹,土中有一根破土而出的笋,笋头之绿浅得近白。

想起杜甫《兵车行》中的诗句:“生女犹得嫁比邻?,生男埋没随百草。”肺病令自己避过了中日之战,否则正在中国江南某处行军吧?

战时,女子尚能找个体弱、残疾的男人出嫁,健康的男人只能死在战场,埋没于野草,如果不是倒在恶劣的蓬蒿里,而是秀丽的竹下,便是幸运的吧?

滑下一颗泪,前多抬手,摘在指尖上。泪似银珠,肺病之人总是眼角肿痛,容易流泪他自嘲地一笑,弹开泪滴,吟着:“凉风起天末,君子意如何?鸿雁几时到,江湖秋水多。”

这是杜甫怀念李白的诗句,正符自己怀念小岸壮河的心境。六年前,自己与小岸才华横溢,凌驾于一代棋士之上,不料数月间便一亡一废。天给了才华,又匆匆收走。

所有的春风得意,皆为不祥之兆。窗外白润的竹笋,令前多无端升起恨意。他野兽一般磨着牙,穿入院中,抄起园丁留下的铁铲,奔至竹笋前,要将其拍得稀烂。

铁铲抡起,停在半空。许久,前多自语:“我是棋士。”随后向竹笋作礼致歉,将铲子立回墙边。

林不忘蹲在茶室外的洗手池前。洗手池为石制,水以竹管引来,凉彻骨髓。他装束未改,仍是蒙面盘头。师父顿木乡拙在茶室内正与三大世家磋商大竹、俞上泉的棋战。

茶室是幽秘之地,空间狭小,两张半的榻榻米上,紧紧地坐着四位老人。一面为泥墙,三面拉门紧闭,仅开一小方天窗,垂光在茶炉上。

泥墙前卧一具放刀的支架。支架上无刀,横置一截枯枝,残存几片枯叶。

顿木注视刀架,道:“将供刀的支架,供奉大自然,真是雅致。”

一位长老浅笑:“这是我十年前的旧作,现在我觉得刻意了。企图用一截枯枝代表自然,真是狂妄。如果是今日,我会空着支架。支架之形,已有十足的美感。”

他是茶室主人,林家的长老。

顿木赞叹地“哈”了一声,另一位世家长老言:“果然是人艺俱老,您的境界高迈,我已追不上了。”

室内一片低笑,响起涮茶叶之声。诸人均止语,闭目享受着这声音。竹刷划在陶碗上的细腻音质,不知触动了哪一丛神经,入耳便觉惬意,血液里似乎有无数雨伞在纷纷撑开。

涮茶的长老停住竹刷,茶香飘逸。日本的饮茶延续唐朝,不是沏茶,而是打碎茶叶,以热水涮之。诸人睁开眼,见茶碗内一片纯绿,如夏季池塘。涮茶长老将茶碗敬向顿木。

顿木行礼接过,唇触碗沿,将饮未饮时,涮茶长老高声言:“棋品就是茶品,能下出脱俗之棋的人,茶道必非等闲,如果是俞上泉,他该如何摆设?”一指泥墙前的刀架。

茶室内的摆设,是茶道的重要部分,饮茶者常在摆设上比拼品位高下。顿木平稳端茶,专注饮完一口后,方抬头答话:“一截枯枝,已把我捆住,我既有赞语,便不能再开口了。俞上泉不在现场,诸位还是看我另一位弟子的创意吧!”

林不忘被唤入茶室,背贴纸门坐定。他的进入,令空间紧促,也令诸人紧张。室内坐着林家长老,林不忘是林家叛逆,棋界均知他拜入顿木门下,是为了给自己家族难堪。

顿木笑道:“林不忘,看刀架。”

白色口罩之上的细眼,瞳孔不明,视线不清。林不忘缓缓言:“俗不可耐。”诸人均一静,室内唯闻铜壶煮水之音。

顿木:“哈哈,这是林家长老十年前的创意,现今他有了新意,去掉枯枝,仅剩支架。支架之形,本已完美,不需再添加一厘一毫你对此如何评价?”

林不忘语音沉着,字字清晰:“俗气更入骨髓。”

林家长老低喝一声:“林不忘!不要在众人面前,羞辱你的长辈。”

林不忘恭敬答道:“茶室内没有长辈,只有主客。”

顿木沉声道:“他便是茶室主人,讲出你的道理,否则便违反了主客之道,令人耻笑。”

林不忘欠身致歉,直身后语调淡然:“自然之道,是万物共生共长,相互契合。枯枝不能与刀架契合,两者都成了丑物。空置刀架,则让刀架失去了契合之物,孤独也是丑态此创意自鸣得意,尤显人为的造作,所以俗气入骨,不可救药。”

诸位长老面面相觑,林家长老显出威严之色,喝道:“拿出你的创意!”

林不忘:“刀架,是要放刀的。”

林家长老失声叹服,将手中的竹刷递给身旁长老:“拜托你照顾大家,我先走了。”身旁长老:“你不用这样,我们在这里的正事是谈棋,不是茶道。他是强词夺理,我们都心中有数。”

茶室门低矮,不及人高。林家长老打开茶室门,上身已处室外,却低头重探回,道:“我们大家还有一二十年的茶喝,我不想耽误你们的茶道觉悟,请确认一点他的茶道确在我之上。”言罢钻身出室。

一位长老叫道:“这等大事,不能少了林家。”室外回应:“林家已有一人在。”窗上浅影急行而去。

顿木笑道:“不必如此。林家的人,我早晚会送还林家。”诸长老纷纷轻叹,无人接话,林不忘的眼神无情绪变化。

林家是棋道世家,同时也是茶道世家,林不忘自小耳闻目染,今日贬否自家长辈,虽一泄积怨,却并不快慰。

室内无言半晌,一长老道:“俞上泉和大竹以十番棋定下一生荣辱,正像古代悬崖决斗的剑客为配合这样的意境,大家说棋战之地,应该在什么地方?”

一长老言:“该在大海边或是高山上吧,像剑客传说中一样。”有长老搭腔:“嗯,应该是这样的吧。”

诸人赞同的话尽了,又尴尬无语。都饮了茶后,一长老道:“顿木先生,林家不在,可以让林不忘代表林家谈谈么?”顿木应许。

林不忘:“棋在中国是文人雅士的余兴游戏,在日本却属于武道。武道最高经典有两部,宫本武藏的《五轮书》、柳生旦马守的《兵法家传书》,均引入了佛教理论,宫本武藏以唐朝密法的地、水、火、风、空的名词立章节,柳生旦马守是先解释禅宗语录再解释剑术。”

一长老道:“啊,明白你的心思了。也许最适合俞上泉和大竹下棋的地方,是古代寺院。”诸长老纷纷应合,此事便定下了。

新茶涮好,一位长老打趣道:“我们打个赌吧,赌他俩谁能赢。”有人说看好俞上泉,有人言:“日军在中国大陆势如破竹,一个中国人在这时打败日本棋手,多么不和谐啊。”

此言一出,室内顿时安静,说话人也慌了神,诸人匆匆饮罢茶,散席出了茶室。

行出三十多步,顿木回望茶室,对林不忘言:“茶室暗光、低门、窄地的设计,是为了与庞大纷乱的世界区别开,坐入茶室,便是回归内心但内心是多么可怕。”

林不忘面无表情地点头回应,左腕上的方刀女人一般颤抖。

三月后,日军南入武汉,北近西安。日本廉仓县建长寺,俞上泉与大竹减三开始了十番棋的第一局。

决战棋室居于中央大殿的第五重,原是药师佛堂,将佛像移走,加宽门窗,改为了棋室。大殿有东西偏院,各开辟了一间禅房作为休息室,俞上泉和大竹候在那里,被侍者引向棋室。

行至棋室需十五分钟,为了庄重,需沿环廊行去,不可穿越院中土地。分居东西偏院,为了避免平日里相遇。决斗者只应出现在决斗之地,之前碰上,便破坏了决斗的形式感。

引领俞上泉的是一位十五岁棋院生,为表示隆重而身穿和服。和服新作,衣料摩擦得“嗖嗖”作响。棋院生面露羞愧之情,步伐仍不失稳重。

做巅峰棋战的引领员,对一位十五岁棋童是至高荣誉,环廊之路他已练习走过不下百次。环廊拐角处,立着一个萎顿人影,是蒙面盘头的林不忘。他止住棋院生,道:“下面的路,由我来引领。”

棋院生脸色涨得通红,不情愿地停住。

林不忘和俞上泉平稳行去,林不忘低语:“师父怕影响你备战,有些话要我现在才告诉你。”

俞上泉眼如深渊,已进入临战状态,点了下头,却不知有没有听。

林不忘:“大竹从中央向四面进展的新布局法,尚不成熟,但为了维护第一人的尊严,他一定会用新下法。你将如何应对?”

俞上泉停住脚步:“我和他有约定,十番棋都用新布局法。我会遵守约定。”越过林不忘,前行而去。

林不忘赶上,虚声说:“新布局是他发明的,这个约定,是置你于必败之地。”

俞上泉止步微笑:“下传统布局,我也赢不了他。你知道我和他以前的对局纪录,三胜十二负。”

林不忘摘下口罩,鼻梁挺秀,口唇薄薄,原是书生相貌。去掉口罩,似乎狭细的眼睛变大。

林不忘:“让他用不成熟的新布局,你用成熟的传统布局!”俞上泉流露思索之色,林不忘急言:“临阵变招,定可扰乱他的心神,你又多了几分胜算。”

俞上泉脸色转冷:“这是师父让你告诉我的?”林不忘:“这是师父制定的取胜之道,你唯一的取胜之道。”

院中,两位黑色袈裟的和尚拎着水桶走过,有水溅出,落在灰白色的土路上,如婴儿的胎记。

俞上泉:“胜负如此重要么?”林不忘语音严厉:“此战不是你一人荣辱,是顿木一门的荣辱,请您遵从师命。不要忘记,师父多年来对你全家人的照顾。”

俞上泉目光渐暗,转身前行。林不忘没有跟上,遥望着他进入对局室,感到上午充沛的阳光也变得阴寒。

对局室横坐着一排人,为三大世家长老、报社记者、两位便衣的军界人物,广泽之柱作为记录员也坐在其中。俞上泉用抹布擦着棋盘,棋盘干净得本不必擦,此举是一项礼节,向对手表示敬意。

大竹减三闭目端坐在棋盘前,嘴里念诵着经文,以集中精神。他的腿旁放着十几把竹骨折扇。棋界人士均知,下棋时他有边思考边掰扇子的怪癖,一局棋往往会坏三四把扇子。备下十几把,说明他对此局的重视。

顿木乡拙任裁判长,他轻轻走到棋盘前,以家属对卧床病人的口吻,柔声说:“时候到了。”然后退回横席,与众人坐成一线。

按事先约定,第一局大竹执黑棋。他的手按在棋盒里,眼睛却始终未睁开。俞上泉低眉注视着棋盘,如钓鱼者注视着水面。

四十二分钟后,大竹张开眼,在棋盘右上角打下一子。棋子轻晃,如低飞的蝙蝠。

坐在裁判主位上的顿木变了脸色。出乎预料,大竹没有采用直取天元的新布局,而是采用了从角部发展的传统下法,黑子落于角部低位,远离中央。

两位军界人物面面相觑,军界策划十番棋,是要以直取天元的新布局迎合日军在中国大陆“直取天下”的战略,大竹采用传统布局,令十番棋失去了宣传的意义。

棋室内禁止对话,备有笔谈的小纸条。一位军界人物递给另一位纸条,上写:“大竹甘愿对军部违约,看来对于他,胜负更重要。”

三大世家长老间互传的纸条为:“大竹采取他最能掌握的下法,看来新布局是华而不实的把戏,经不起胜负的考验。”

广泽一直盯着俞上泉的脸。俞上泉没有抬头看一眼大竹,始终俯视着棋盘上的黑子。广泽猛地一愣,发现棋盘中央有一颗白子在轻晃,不知何时俞上泉已落子。

广泽忙在记录本上记下这手棋,他的动作引得众人目光回到棋盘上,一片轻微的感叹像蚕食桑叶声。

两位军界人物面色稍缓,棋盘上有了新布局,总算对军部能做出交待。他俩同时想到了什么,彼此对视一眼,眼神略苦只是下新布局的是位中国人,还是配不上军部的宣传。

顿木的脸色愈发灰暗,断了对俞上泉获胜的期盼。让大竹用成熟的传统技法,俞上泉用不成熟的新布局,正与自己的谋划相反,是最坏的情况。

横席末端坐着一位僧袍老者,他是素乃的师弟炎净一行,代表本音埅一门来观战。没有人给他递纸条,俞上泉落子的动作,只有他看到。

俞上泉落子时,脊椎稳定,肩膀也无耸动,所以令盯着他脸的广泽未察觉到他的小臂伸出、回收。

日本棋士落子普遍有抡刀的气势,夹棋子之手几乎是劈在棋盘上,上半身运动强烈。俞上泉的落子之势,符合刺客用短剑之理,要求肩膀全无征兆,隐蔽地一刺。

炎净眯起眼,对俞上泉有了好奇。再斜观大竹,见其面容坦荡,无一丝违约的愧疚之色炎净亦暗中称奇,想起三十年前的师兄素乃夺去自己本音埅名位时,也是一股坦荡神色,虽对其恨之入骨,每次面对,却总被这坦荡之气挫败,觉得理亏的是自己。

“江山代有奇人出,各苦黎民数十年”或许登上最高位的人都强悍到坦荡的程度,即便作恶,也不会损去他们的风度。无愧疚之心的人,气质都会好吧?

不觉思维远了,视线回落时,看到大竹一片一片地掰开扇叶。众人均屏息定身,棋室内仅有“叭叭”的折扇之声,连响七下,突然一记脆响,扇骨折断。

俞上泉仍低眉,两手缩入袖中,静待大竹落子。

建长寺的第一天棋局下到晚上六点四十分,在大竹减三的要求下暂停。俞上泉在五点十三分打下一颗白子后,大竹的下一手棋未落棋盘,写在纸上,封入纸袋此规矩,避免了对手利用暂停时间思考。

一日下了八十多手棋,黑棋守住三个角,中央则是一片广阔白阵。黑棋虽大局落后,但在白阵中打入一子后,便显出了白阵的弱点。白阵广阔而稀疏,这颗黑子有多条退路,难以杀死。如杀不死,黑子发展起来,可割去一半白地。

棋盘上的最后一手棋是俞上泉的白子,是虚虚的一手,距离打入的黑子相隔较远,看不出是要驱赶还是要斩杀。

广泽交出对局记录本时,额头蒙着一层细密汗珠。当夜,他高烧病倒,被抬出寺院,送往医院。

寺院墙外,搭了十几个帐篷,生了一堆篝火,围坐着四十几人,有少女、中年男人,还有几对老夫妇。他们是围棋爱好者,不求入寺,也不向棋赛的工作人员打探棋局内容,觉得与自己心仪的棋手共度对局时间,便满足了。

他们将自己心仪棋手的名字,写在帐篷上或衣服上,支持大竹的人有八九位,棋力稍逊的俞上泉所获的支持者反是多数情况历来如此,作为来自异国的丧父少年,俞上泉自小得大众关心,战争也未能改变。

望着抬广泽的担架远去,扫了一眼围棋爱好者,准备回身入寺的前多外骨止住了脚步,目光慢慢定在末位的帐篷上。

那座帐篷门帘上斜插一只灯笼,光色暖润,笼纸上写着墨笔大字“斩”,笔画圆润。前多下了台阶,向帐篷行去,距四五步时,帐篷门帘里伸出一只手,摘下了灯笼。

前多皱起眉头,因为拎灯笼的手状如虾爪,少了拇指。

帐篷内走出的是桥头卖刀的老人。前多脊梁冰冷,难道老人真是偷了龙宫宝物的水怪?

老人温和笑道:“你啊。”前多摇头:“你的刀,要觉得卖贱了,我可以退给你!”

老人摆手表示不必,嘀咕了声:“我得还灯笼去了。”向寺院西侧的树丛行去。树丛中隐着有四五个光点,应也是灯笼。

老人的步伐似乎有着怪异节奏,令人望之目眩。前多暗叫:“这是水怪要引我到暗处显形,一定不能受蛊惑!”但还是禁不住好奇心驱使,当老人隐入树丛后,便小跑着跟上。

树林深处有一片二十米方圆的空场,五个灯笼挂在树上,照亮了地面。老人走入,将手里灯笼挂在光线稍弱的西北角树枝上,场内光照周全,有亮出一倍的效果。

东南深处响起一声赞语:“果然是老江湖。”是女音,语调柔媚之极。二十几秒后,空场北方闪入一人。

来人身材矮小,雪白的络腮胡子垂及胸部,手里拎着一柄五尺二寸的长刀,长过他的身高。

卖刀老人嘿嘿笑道:“一刀流好大面子,将你这个妖精也请出来了。”矮小老人道:“世深顺造,你不也是妖精么?”

卖刀老人叫世深顺造!躲在树后的前多忽觉得后背一暖,感到被女人的身体抱住,随即脖上产生轻微痛感,痛感细如一线,是刀刃?

左脸痒痒的,身后人的发丝垂下。她的下巴越过我的肩窝,眼望空场中的决斗该是位很美的女人吧?

六只灯笼的光色有着节日的喜庆,世深顺造:“开始聘请外人了,看来一刀流真要灭亡。”矮小老人从袖里掏出一只白鞘小刀,递向他:“你的刀。”

那是在中国火车上,斩杀一刀流高手后,遗留在尸体上的。世深走来,接过小刀,没有任何防范之意,反而关切地说:“你的身材不适合用这么长的刀,你将刀扛到肩上再前跳抽刀的方式,太费周折。你也知道,我敢用小刀,是对速度有自信,你的刀拔不出来,我的刀就不短了。”

矮小老人板着面孔。用长刀是他的宿命,身材矮小的人,总是会用长大的东西,是潜意识里的自我补偿。

矮小老人:“开始吧。”

话音未止,世深猛地跌出,仰摔在地上,左腿裤子裂开,裂口一路延伸到小腹,四五秒后,涌出血来。

矮小老人的刀鞘终端镶着一片刀刃,他找到了最简捷的拔刀方式不拔刀,刀鞘直接撩起。

伤口的深度,令世深不敢起身,以免引起大量出血。他手捂小腹,后背蹭着地面,退了一尺。

矮小老人长啸一声:“我要拔刀了。”他将刀反背于肩后,右手抓刀柄,整个人向前跳去,刀出鞘。

这套动作,他做得并不繁复,像一只在悬崖上振翅起飞的老鹰,自然地抖开翅膀。前多惊讶于他丑陋的身材竟可以诞生如此美感的动作,更惊讶于刀完整拔出时,横躺地上的世深翻身而起,迎着刀尖冲去,突然偏头斜身,后颈擦着刀刃,钻至矮小老人的肋下,稍一靠,便侧扑在地上,滚出两米。

长刀侧抡出一个圆。

世深的后背上出现一道血痕。

矮小老人转过身来,双手持柄,狠盯了一眼世深的新伤,从刀柄撤下左手,张开右臂,横展长刀。

刀、臂的长度,几乎是他身高的两倍,外观上极度失衡。他的右肋下插着一截白色之物,是世深小刀的刀柄。

矮小老人大吼一句:“顺造!你还活着么?”便瘫倒在地,失去知觉前,翻转手腕,将长刀刺入地面。他的上身慢慢缩在刀上,最终不倒。

世深静静躺着,不知死活。

抵在前多咽喉处的东西移开了,身后的女人走到身前,将那东西安在发髻上。原是一把木梳,梳齿细锐,可令人产生刀锋的误会。

女人未看前多,径直向空场走去。看背影,是位穿和服的青年女子,梳着传统盘头。和服的花饰图案和袖子剪裁之法,表明是已婚妇女。

女人边行边发出婉转动听的语音:“老妖精,你死了么?”趴在地上的世深艰难翻身,嘿嘿笑了两声,道:“不出我所料,你嫁给了那个老妖精。”

女人举袖掩面,发出银铃般的笑声:“世无英雄,不嫁给他,又能嫁给谁呢?结婚不到两年,你就把他杀了,我岂不是又没了着落?”

世深大笑:“可惜我太老了,要不然”

女人:“不老。”

世深不再说话,女人蹲身,跪行到他身前,展臂抱来。世深任她左手搂住自己脖子,沉声道:“我看着你出生,不想看着你死。”

女人右臂袖子划破,刺出一片银亮的刀尖,距离世深心脏不及三寸。女人:“知道你厉害,但我也想试试。”

世深:“明白你的心意,你想为老妖精殉情。我劝你,不要殉情,而要报仇,我一日老似一日,精神越来越难以集中,你有很多机会。”

女人:“现在不是机会?”

世深:“流血,让人清醒。”

刀尖缩回袖中,女人起身,越过世深,摘下树上一只灯笼,行入树丛中。对于前多,她始终是背面。

女人行远后,世深叹道:“买刀的人,你看不出我不能动了么?”前多急忙跑过去,抱歉地说:“我以为你没事”世深叫道:“愚蠢,你又不是女人!”

前多将世深背回建长寺,安置在自己卧室。世深拒绝看医生,从腰间取出药包,内服外敷了数种,言:“没关系,睡一觉就好。”便昏昏睡去。

刚晚上七八点钟,自己远未困,为不惊扰他,前多拉门出屋,想寻个可聊天的和尚,消磨时光。

建长寺僧人不多,驻寺的棋赛人员也少,院门口立了告示牌后,香客们自觉不入寺,不需维持秩序,寺院便得了清静。

四下无人,行至第三重院落,听到有人说话。一人言:“广泽之柱看了一天棋,能把自己看病了,也太弱了。这样的人据说还是本音埅一门的希望,说明本音埅一门没有希望。”

另一人言:“你真是俗人?,?这种见识,决成不了大棋手?。广泽不是弱?,而是超乎想象的强?。看棋看得身心震撼?,说明他领悟的东西超出了这盘棋,生完这场病,他会成为另一个人。”

那是三大世家的子弟在树下闲谈,前多越过他们,他们便住了嘴,登上第三重院门时,身后的谈话声仍未续起,知道他们慑于自己的权威而不敢谈棋,心中不由得有一丝酸楚的得意。

第三重院主殿供文殊菩萨,侧殿是藏经楼,积放历代经书、古董,也只是上锁而已,见不到护卫。据说存有唐朝袈裟,上绣的衣纹是黄金丝线。

随意瞥去,见藏经楼一层开着一扇窗。四下清静,前多忽生恶念,想入楼窃取袈裟。他自嘲愚蠢,双脚却一路行至那扇窗前。

楼内黑暗,易生幻觉,前多感到有无数人在呼吸,传说宝物旁必有妖魔聚集,这是它们不能自制的行为。二楼环廊可见月光,东侧第二间门前有一个靠栏站立的背影。

前多愣了一下神,那人转过脸,无五官,仅一片白。看到这张脸,前多反而镇定,那是戴口罩的林不忘。他前行几步,沉声喝斥:“林不忘,你到此做什么?”

林不忘:“你又来做什么?”前多:“宝物旁必有妖魔聚,我便是受了宝物勾召。”言罢笑了,感到口罩后也泛起笑容。

林不忘:“我也是妖魔。既然来了,便是你我有缘。”两人坐在藏宝阁门前,谈起今日之棋。前多批评俞上泉最后一颗白子的攻击力不足,林不忘也说了师父顿木乡拙对此局的失望情绪。

两人预测俞上泉将输掉此局,正谈着,两人同时止住话,因为楼梯响起脚步声,走上一位长须修行者。

前多急忙伏地行礼,林不忘也躬身以示敬意。来人是本音埅一门的最尊者炎净一行,他发出一串低沉笑声,道:“寺院的管理真是太疏忽了,楼下的一扇窗,放入了多少人!”

前多惶恐辩白:“对金丝袈裟,我们只是有点好奇,来到此门前,谈的还是围棋。”炎净又笑了两声,行至门前,手握住锁,口中低诵着什么。片刻,一声轻响,锁齿弹开。

炎净:“犯禁之心,是雅兴。我也为宝物而来,二位还有兴致么?随我看一眼吧。”

金丝袈裟据传是唐朝最后皇帝哀帝时代的旧物,绣出七条长方框,每一框内再绣出两大一小的方格,共二十一块,称为“七条二十一区间”,是最高级别的袈裟样式,佛教界的至尊者方有资格穿。

每一方格内绣一朵折枝莲花,方格四角和花心各镶一粒红宝石。黄金丝线的闪灼之光,恢宏壮丽。

观看的三人均有微醉之感,千年工艺的精致引发人体奇妙的共鸣,似乎惨淡的人生也变得美好。宝物,总是美好的,难怪会引来妖魔聚集。

前多长喘一口气,想到父亲自小教育他,要重情义轻利益,在观念里总觉得黄金丑陋,没想到黄金竟是这般美得令人心旷神怡!父亲的道德是对的,但他不该欺瞒真相,让他对世界有了误解。

林不忘在黄金之光里,觉得家族给自己的屈辱、对俞母的暗恋之情一切令自己阴郁的事情,恍然溶化了,获得前所未有的放松。左腕上的方刀“嘡”的一声,落在地上。

炎净撑着袈裟,见两人情绪略略失控,便将袈裟平搭在木箱盖上,引两人坐下。存放袈裟的是一只普通木箱,外部涂漆失色,边角木质有些腐化。千年珍宝被收入这不起眼之物中,华丽总与庸常相伴。

前多坐下,眼不离袈裟,不想让身心的愉快因视线的中断而中断,甚至觉得黄金之光沁入胸骨,肺病也得到了治愈。

方刀就在林不忘的膝盖之前,但林不忘视而不见,并不知方刀已脱落。

炎净:“乡下老人们认为,一个东西用过了四十年,便有了灵魂,所以乡野里一尊瓷壶、一方糠皮枕头,都可能作为灵物受供奉,保佑子孙平安。何况是这件千年袈裟!”

林不忘语调干涩:“我不相信万物有灵,只相信物质有物质之美但黄金之美超出我的经验。”

炎净:“听说将棋战设在寺院中,是你的建议。你举例剑圣宫本武藏的《五轮书》,也用密宗地、水、火、风、空的名词,立下了全书的五章,说明战事与佛事相配,方有品位,赢得了诸长老的同意?”

林不忘点头,炎净:“能谈出这番话,你对密宗的理解该十分深湛。”

林不忘:“我只是书读得多了,知道些名词。说句实在话,密宗认为世界是由地水火风空构成的理论,我便难以理解,地水火风空都是最表面的物质现象,这种说法是粗浅的眼观结果,我觉得离真理很远。”

炎净缓缓道:“地水火风空,不是物质,而是物质之性。火不是火,而是成熟之性,女人十月怀胎,成熟生命,便是火。风不是风,而是活动之性,看这箱子,木质的腐朽,便是风。密教的地水火风空,严格的称谓为地大、水大、火大、风大、空大。大,表示不是眼见的地水火风空。”

林不忘:“黄金属于什么?”

炎净:“地大!地大不是土地,是支持之性,万物因地大而成形。支持之性为黄色,正是黄金的颜色。人世凄苦,人心脆弱,我们观黄金而身心愉悦,是地大的感召效果,人望之,而获得了支持力。”

林不忘若有所悟,身后响起一声叹语:“黄金原来是这样的。”屋门站着一个壮硕身影,高额大头,竟是大竹减三。

前多站起,林不忘惊觉方刀在地上,迅速收入袖中。二楼是木板地面,为避免夏季冬季的热胀冷缩,木板条之间留有缝隙,踩上容易晃动。大竹步伐坚实,一路走来,整间房都在颤抖。

他行到金丝袈裟前,合十行礼,凝视片刻,闭目念诵:“嗡,所瓦坡瓦、舒陀,洒瓦达磨,索瓦坡瓦、舒陀,憾!”转而向炎净作礼,不待炎净回礼,便转身而去。

他走了多时,前多道:“想不到他也有犯禁的雅兴。”林不忘:“他念诵的是忏悔真言,看来他对自己骗俞上泉使新布局的做法,也心生愧疚,一夜不得安宁。”

前多叹道:“噢,是了!”日本妇女多信佛,孩子会随母亲拜祭寺院,忏悔真言是拜佛时的常规念诵,早早听熟。

炎净发出低沉的笑音:“他有着我师兄素乃的特质,第一人的内心不能以常情测度?,我了解?,这种人决定了,便永不会忏悔。如果是忏悔?,也不是为了俞上泉,是为自己的封手之棋。”

落在棋盘上的最后一手棋是俞上泉的白子,而大竹封入纸袋里的,才是今日的最后一手。这样的制度,为避免对方利用休息时间思考破解之法,明日打开纸袋,字条上写的招法不可更改,必须按照记录打下棋子。

前多:“俞上泉的最后一手过于软弱,大竹的封手应该不会有难度吧?”

炎净:“他在白阵里深深地打入一颗黑子,是做好了遇到最强攻击的准备,俞上泉攻击得越猛烈,他越能冷静。但俞上泉没有压迫力的一子,反而令他很不舒服。他的杀力天下一品,对俞上泉这手弱棋,肯定要以最强方式去反击,难免失控!”

林不忘插话:“你是说大竹意识到自己的封棋之手,过分了!”

前多:“俞上泉的坏棋,反而是好棋?”

炎净没有回答。林不忘略作思考,道:“观棋和对局是两样事情。观棋是绝对的技术标准,对局则有个性和心理,俞上泉这手棋的确是坏棋,但它能引发对手更坏的棋,便是好棋!炎净先生,我的理解对么?”

炎净道:“还要考虑到一个因素新布局还不成熟,或许这手弱棋,并没有那么深的心计,只是俞上泉不成熟的表现。棋,从来是三分人算,七分天意。”

他转向袈裟,合十礼敬,念诵起忏悔真言,前多和林不忘心生敬畏,也随着念诵。念毕,炎净道:“忏悔真言最为普通,然而其中有深意。忏悔有一增一损,罪孽损而明点升。明点,是内在光明,诸佛法流在人身上的体现。明点显现增长,方可消除罪孽。”

他顿了一下,没有说出下面的话三十年前,他棋败于素乃,失去本音埅继承权,以离尘绝世之志隐遁山林,心里明明已放弃一切,却止不住愤恨、焦灼的情绪,失眠达半年之久直到念诵了忏悔真言,念诵三日后,体内感到有一粒明澈光点,失调的内分泌重归和谐,当夜睡着。日后光点随念诵而日增,终于减去阴郁。忏悔真言亦是明点真言,佛法的实效自此开始。

炎净的沉默,令前多感到必须说点什么,多年来跟随在素乃身边的场面化生活,已令他养成不能忍受冷场的习惯,道:“原来忏悔不是单方面的减少。”

炎净回过神:“世上哪有单方面的减少?有减少,必有增多。正像棋,有坏必有好。我们三人,每人下过的棋至少万盘以上,回想一下,哪有一手绝对意义上的好棋?”

林不忘幽幽道:“既然消除了好坏,棋道没有了终极至理,下棋岂不是失去意义?”

前多的心绪,随这句问话变得压抑,等了许久,听到炎净森然的语音:“是,这便是我不下棋的原因。”

俞上泉未眠,坐在榻榻米上,翻阅着从寺内借来的一本小说。自古寺院不单存佛经,还存别类杂书,等于地方图书馆,所以旧学子要住庙学习。

小说是清末刘鹗写的《老残游记》,除了谈论国事,还谈论佛道。书上写一位考官判卷迅速,同事惊讶,他回答,文章是灵物,一两行字便显出气质,不需看通篇,已知高下,说自己是“观气而知”。

看到此处,俞上泉合上书卷,熄灭灯,转而盘腿静坐。静坐之法是五岁时父亲所教,两手置于两膝,拇指横于掌内,其余四指并拢,直指前方。

如此手势,拇指肚拢起如人身,第一指节回缩如人头,整根指呈现倒置母腹的胎儿之形。

其余四指代表四季,指头的高矮,正是春夏秋冬的盈亏变化。食指为春季,中指为夏季,夏季阳气充足,所以最长,无名指为秋季,万物在秋季成熟,毕竟有收获,所以略高于食指,小拇指为冬季,因而最短。

四季循环的关键,在于冬季复转为春季,两季之间有一个奇妙的变化,正如小拇指到食指之间有一根拇指。拇指缩于掌内,表示这个关键的季节不能形成一个明显的时间段落,是隐秘的第五季。

雪花山八卦门的理论体系里,将这个隐秘季节称为“人”。“人”字之形为一撇一捺,正是左右两个朝向,表示了交汇分化。“人”是冬春之变,人生也是乍寒乍暖。以此手形静坐,可体悟到生灭之机。

十一岁时,父亲死去。当时理解的死亡,是父亲像缩在掌心的拇指一样,缩入了家里的某一个角落。很奇怪,父亲教静坐之法的话,当时记不住,但在他逝世三年后的某一日,却回想起来了,并字字精确,如在耳边复述。

从此,俞上泉便开始静坐,那时他到日本已经两年。生灭的奥妙,并没有体悟到,但静坐令他安宁。在异地谋生,与强手对局,是极易崩溃的生活,他需要安宁。

对局时,他也当是静坐。棋士的算计之功,早已是职业本能,他开始追求一种逻辑分析之外的思维,这种思维有时令他获胜有时令他失误,长久以来不知用什么词形容。

今日十番棋的首局,不如看《老残游记》更让他兴奋。他找到了这个词望气而知。文章的高下,不是对比衡量来判断的,棋的好坏要看气质静坐,如实而知自心。棋上、生活中,处乱不惊的镇定、逢乱而生的智慧,均来自静坐的习惯,命运也是一种习惯。每当双手抚膝,直腰正对前方,他总是心存感激。这个坐姿,便是父亲他的心,已在另一局棋上。今日棋局想到千手之外,便是另一局棋了。瞬间,十番棋都重叠在今日棋局上,下完了。心中有了一个胜负的结果,稍稍动念,便可知道。但他控制着自己,不去进一步辨别,让预感保持在迟钝状态。

今夜,不想睡。静坐之初,曾有多夜不眠,充分体味自己的虚弱。至虚弱的极限,感到肚脐内一块区域,手掌一样软软地摊开这便是丹田吧?

在虚弱中,体会丹田的实存。丹田,是气质升华的地方,这个词是父亲所教,之后在许多道经上看到。延续虚弱,像手掌一样摊开的丹田,又会像拳头一样团紧,便恢复了精力。

渐感虚弱,等待着小腹内的张弛缩敛。响起了轻叩窗棱声,俞上泉遗憾张眼,两手大拇指从掌下展出。

窗外是师父。顿木乡拙的眼中长期有着血丝,或许血丝也会老化,此刻血丝晦暗得近乎褐色。

按照棋赛规矩,对局者不能与人接触交谈,以避嫌受人支招。顿木怔怔地看着俞上泉,许久无言。俞上泉愧疚没有采纳他的计谋,低眉言:“事到临局,我只有那么下。”

顿木仍是发呆的神情,今天自俞上泉的第一手棋开始,他就是这副神情。必败的预感击溃了他,所输不是这一盘棋,是他接俞上泉来日本的全盘计划,耗尽心计的五年,还有他与素乃抗争的三十年俞上泉忽感难过,低语:“师父,我该怎么办?”

许久,顿木说:“打下去。”声音平缓低沉,言罢离去。夜已深,三五步,身影便淹没。

第二日,上午九点,装封手的纸袋用刀裁开。作为裁判长的顿木,对照纸上记录,将一颗黑子打在棋盘上,轻道:“时间到了。”撤离棋盘区域,退至观战横席。

新打上的棋子,是大竹昨日的最后一手,对此众人已猜了一夜哑谜。

炎净心波一动,果然不出所料,大竹下得过分了。他眯起眼,感到身旁射来一道视线,缓缓转头,见顿木正看着自己。两人从未有过交往,但都以对抗素乃而闻名天下,早互知其人。

他自知,作为被篡位的本音埅,自己在棋上是有权威的。回视顿木的眼睛,他点了下头。顿木流露出欣慰的眼神。

距离对局室两百米的一间抄经堂,开辟成了议棋室,不够级别入对局室观战的棋士待在那里。对局室中每下一手棋,都由服务人员抄在纸上,快跑送来。

能入议棋室的人,也是高级棋士,人数不过二十人,室内有十副棋具,以供他们摆棋研究。观棋室内禁语,此处则人声鼎沸。

前多外骨和林不忘坐在一个棋盘前,交换了一下眼神,昨夜判断正确,俞上泉软弱的进攻,引发出大竹过分用强的棋,局势对俞上泉有利。

室内的其他人在大声地争论,有人说大竹这手棋,是爆发强大杀力的前兆,一场大搏杀即将展开,按以往的俞、大竹的对局战绩,到比拼杀力时,俞上泉的灵巧棋风总会在大竹执著的追杀下,渐露疲态,终被击溃局势已步入大竹的步调。

林不忘:“我想不透,明知种种不利,俞上泉为何还要用新布局?”

前多:“或许为了气势,放弃新布局的大竹,看到俞上泉用新布局,内心多少会有些震撼吧?”

林不忘抚摸棋盘边沿,斜眼而视。前多苦笑:“哈哈,我的想法太滑稽了。棋士的第一素质便是不会受情绪影响但我真的想不出其他理由。”

林不忘:“棋士是功利的极致,棋盘本不大,输赢在纤毫,要绝对的理性。或许俞上泉已经找到了新布局的秘密技法,在之前和大竹下的几盘棋时,隐瞒了这一点?”

前多:“嗯,他俩之前的几盘棋,俞上泉的思维都很连贯,没有故意输棋的迹象。一个出乎意料的冷僻招法,可以带来一时的扭转,但棋的进程很长,凭借的还是综合素质。俞上泉明显差大竹一筹,不是输在一招两招上。”

林不忘浅笑:“我的想法,也很滑稽。嗯,反正现在,俞上泉以一招占据了优势。”

棋盘上,在白棋封锁线内的黑棋避开了白棋的进攻,反而吃下六颗白子,白阵的范围缩小了一半。

大竹减三显现出的杀力,令观棋室内的两位军界人士绽放笑容,他们已得到军部批示,虽然不是大竹下新布局,但只要日本棋士赢了中国棋士,仍有宣传价值。

大竹招手,现场工作人员忙上前,听到他嘀咕一句:“光太亮了,白天我下不出好棋。”

工作人员退到观战席,汇报。两位军界人士表态要满足大竹的要求,以下的事情是在十五分钟内办妥的:以厚两寸的黑绒布封住窗户,室内登时漆黑,随后架起三盏灯,达到了夜间下棋的效果。

灯光略刺眼,大竹从怀里掏出墨镜戴上,开始长考。

大竹是以长考闻名的棋士,他最高的纪录是一手棋考虑了三小时四十一分钟。长考时戴墨镜是他的习惯,是德国军用墨镜,军官乘坐摩托车时所戴,平时夹在帽檐上,有装饰作用。

12妖气

下午五点五十三分,大竹仍未落子,前多外骨离开议棋室,赶去打了斋饭,回奔自己的卧室。

世深顺造皮肤的愈合能力等同少年,伤口已长出一层白色薄膜。前多帮他涂上新膏药后,他开始小口小口地吃饭。

素乃中风后,前多养成了服侍的习惯。素乃总是一副严厉眼光,似乎将病患的罪过算在服侍者头上,而世深是坦然接受的姿态,令前多倍感惬意。

世深询问棋局状况,前多详细讲述,获得“听了,如同亲见”的赞誉,一时高兴,连连自责,说应该用棋谱纪录纸抄一份给他。

在素乃门下十五年,几乎没得过一句赞语。这位有水怪嫌疑的老人,曾经目睹他杀人……可能也正是目睹了他杀人,才有了亲近他的愿望。

长久以来,内心便有杀人的欲望,素乃一门的棋风都是嗜杀的,前多患病退出棋战一线后,杀的欲望反而更为强烈。

棋,本是凶险的。棋盘上释放着人的残忍天性。棋士普遍具有佛教修养,高级棋士甚至可以像传法的阿阁黎一般,谈论密宗义理。然而在日本开创密宗的空海大师,临终遗训却告诫传人不要下棋。

棋,费时。棋,是修罗道。修罗是不平等之灵,不平等,所以争斗不休。佛教认为宇宙有六道、三十三维,人能感受到四维——长、宽、高、时间,余下的广阔二十九维,在人的感受之外,所以入类是宇宙中的盲者。

三十三维中有六道生灵,分为天道、人道、畜生道、地狱道、饿鬼道、修罗道,前五道都有独立的区域,而修罗道没有独立区域,贯穿于前五道,也就是说每一道都不平等,都有争斗。

棋的技巧是人间争斗的极致,所以是修罗道。修罗的特点是嫉妒、自毁,自学棋的第一天起,前多便被这两种情绪折磨,虽然外表日渐文雅。

这位老人,便是个修罗吧?我已经很难再赢一盘棋了,或许杀一个人,方能平息我所有的不快……前多想杀的人,便是世深。杀死一个杀人者,正如动物界的“螳螂捕蝉,黄雀在后”,食物链是大自然的正道,让杀戮系统化,是令人兴奋的事情。

世深吃着饭,感激地笑着。前多温顺地笑着,像一位被老师表扬的乖巧少年,慢慢摸到袖中刀柄。刀,长七寸,弯如羊角,是北海道渔民的用刀,可以从鲨鱼身上割下心形的肉块。

心形的鱼肉,是祭奠祖先的上佳供品。此刀是他早年游历北海道所获,棋士沿袭武士传统,艺成后要游历四方,以广大心志。此刀纪念着他的青春,片刻不离身。

杀死他之后,尸体如何处理?作为可算出三十手之外的棋士,他已有了打算。佛门净地疏于管理,入夜后简直是窃贼的天堂,他将用毛毯包裹着尸体,从后门背出寺院。后门无锁,只有木栓,后院外是一片浓密的松林,积着陈年落叶,挖一个坑,尸体便永久性地消失了。

即便尸体被发现,所受的法律制裁,也甘心承受。一种宗教的情绪占据了前多的心,似乎神已向他许诺,杀死这个老人,他便可获得健康。

世深吃完饭,饭碗摆人食盘。前多将食盒挪到门口,殷勤说:“您躺了一整天,我帮您捶捶腿吧。”世深卧倒,言:“腿上有伤,无法享受,多谢了。”

前多又道:“我家兄弟姊妹多,我从小一直给弟弟、妹妹掏耳朵。掏耳朵,不但是清理耳屎,还是放松神经的最好方式。身上的伤,疼得人神经紧张,我帮您掏耳朵吧?”

世深笑了,是老人享受儿女孝顺时的惬意神情,侧过身,左耳在上。前多从食盒中取出一根竹牙签,从中间掰断,再轻轻磨去竹丝。

牙签伸人世深耳中,轻轻搅动。弯刀出袖,刺人世深后腰。刀入肉的感觉,令手部一阵酸麻,不是力量受震,而是同类相残的内心震撼。

前多感到血喷在脸上,急闭眼睛,一滴血从额头滑到鼻梁。

抬手拂去,没有血液的黏稠。睁眼,见指端是一滴汗,而刀刺在枕头上。我的汗?枕头的黑色糠皮无声流出,淌在榻榻米上。

世深卧在墙边,两指捻着掏耳朵的牙签:“你让我的神经更紧张了。”

前多低喝一声,弯刀抡出。世深牙签脱手,扔向前多眼部。前多的刀即将砍上世深身体,但出于保护眼睛的本能,令他侧了一下头,破坏了刀砍的力度。

刀切在世深的肩膀上,却不能人肉。世深的手托住前多持刀手腕,发力一拽,前多上身失控,脑袋向世深的脑袋撞去……世深眼神冷酷,略略低头。

世深以额头撞上前多的眉心,造成他半个小时的晕厥。

前多醒来后,见世深闭眼坐在自己跟前,弯刀抵在自己的咽喉上。前多睁眼十几秒,世深才察觉到,艰难抬起眼皮:“我真是受伤了,控制不好力度,让你晕得久了。”

前多:“没关系,是我不好。”

世深:“我重伤在身,身边不能留敌人。我只能杀死你,同意么?”

前多:“同意……为什么不趁我晕厥时杀?在我醒着时杀我,我会很痛苦的!”

世深:“抱歉,我没考虑到这一层。我只想问你有什么未了之事,尽力帮你办。”

前多想了许久,竟然没有可牵挂的人事,自己做了十五年棋士,生活过于单纯,而他的生活圈子里强者如林,无人需要他帮忙,甚至师父素乃,虽然中风,但其心计、威严,仍能指使五十余人。

临终方知自己的软弱。前多遗憾摇头:“仅有一个疑问,你为什么要卖给我一把生锈的刀?”

世深:“为了俞上泉。”

世深回日本后,为阻止捕杀他的一刀流成员,潜入一刀流总部,窃取第一代祖师的佩刀。祖师有遗言,让此刀自然生锈,后世必有天才宗家出现,磨去锈迹,那时一刀流将发扬光大。

窃取此刀后,只要磨去刀锈,他便成了一刀流预言中的天才宗家,一刀流成员不能杀自己的宗家。

于是双方达成默契,他不磨锈,一刀流成员停止对他的追杀,只聘请别派人士以正式比武的方式挑战他。他的压力顿减,有了来观俞上泉下棋的余暇。

来建长寺观棋,刀携带不便,卖给前多,等于找到一个存放处,他随时可取回。前多:“棋士很多,为何单卖给我?”世深:“你会善待此刀。”

临终前体会到被人看重的感觉,的确美妙。前多:“我无憾了!……等等,还有一个疑问,俞上泉为何要用新布局?”

新布局的种种不利,在世深吃饭时,前多都讲了。他也知道,让一个杀人者解答围棋的玄妙,是多么荒诞!但这的确是他此生的最后疑问,不说出来,会不甘心。

弯刀下沉,将前多因说话而上扬的脖颈压低。

世深:“习剑之初,师父教给我三种心,自我保护之心、与敌共死之心、我死之心。自我保护之心,是必败之道,保护自己便等于失去了所有保护:与敌共死之心,是取胜之道,可以焕发强大的意志力,在气势上压倒敌人;我死之心,符合兵法原理,所谓绝处逢生,在心智上,死心让人获得彻底的自由,在技术上,绝对的劣势下会逼出一种全新的可能性。”

前多脸色灰暗。世深继续说:“用传统布局.大竹技高一筹,俞上泉输也只是一线之差。这一线之差,是双方多年对局形成的,有着巨大的惯性,看似一线,却难以突破。用新布局,俞上泉处于全然劣势,会输得没有底线。但没有底线,便突破了两人对局的惯性,可能从大差中反转出大优。他采用的是我死之心。”

前多长舒一口气,觉得“朝闻道,夕死可矣”,用眼神示意世深可以下手。世深却撒开弯刀,收入袖中,一把将前多扶起。

房间的纸门上映着一道人影,人影握着刀影。

前多心知是一刀流礼聘的比武者赶到,第一反应是保护世深,迅速将被子罩在他身上,盖住伤口,威严喝道:“谁在门外鬼鬼祟祟?”

门外响起底气十足的童男子嗓音:“是我,广泽之柱!前多老师,我的病已好,特来向您报到。”

广泽的病是心病,高烧一日便好。病好了,他在棋上也必有领悟,前多欣慰地说:“知道了。你去议棋室吧,我马上到。”

门外的广泽“嗨”了一声,行一步,又转身回来,道:“我把您送我的刀磨好了,您说得对,上品刀的锈是可以磨掉的!”

世深低吟一声,前多知他心意,忙喝道:“锈一点都没有了?”门外的广泽回答:“都磨掉了!”

磨掉刀锈的人是一刀流的天才宗家。世深舌头苦涩:“我想见见这位少年。”前多忙喝令广泽入房,他进来后,前多也吃了一惊。

一日不见,相貌突变。一场病,令他颧部深陷、眉弓凸出,一位十五岁的少年,竟有了张饱经忧患的成年人面孔。

广泽行礼坐下,缓缓抽刀。刀色如银,无一丝锈迹。

世深猛地伏身,因感到有偷袭,一柄刀正切向自己脖颈。

却无动静。世深扭头看到身后墙上有一方雪色,是广泽手中刀的反光。他苦笑着直起上身,雪色到了他脖颈上。

毁了一刀流一代精华子弟,这片刀光就当是祖师显灵,对自己劈下的一刀吧。

广泽诚恳汇报,作为棋赛记录员,他只是机械地记录,看不懂也无心去看棋的内容,他关注的是俞上泉和大竹减三的神态,他们平静的神态有着刀的冰冷。看着,他突觉胸口中刀,随后高烧病倒。

在山下的医院,他打了阿司匹林的昂贵特效药,后半夜便退烧了,但内心的阴寒之气,没有减少一分。他预感到自己将在第二天清晨再次高烧,五日后死亡。

前多将锈刀说成是本音堕一门复兴的象征,他收入随身行李中,不敢离身。凌晨四点,他体温渐热,下了病床,拎刀入水房,开始磨刀。

天光渐亮时,为避开人,他去了地下室的太平间。上午十点,他在三十具尸体中站起身,磨好了刀。随着磨去锈迹,刀光显露,寒气渐强,刀的寒气逼走体内寒气,他康复了。

刀磨得细密,只有熟知刀形、刀质的老手,方能磨出这般效果。在日本,一位磨刀名匠的手工价格,高过锻刀的价格。

世深冷冷道:“真是你磨的?医院中哪有磨刀石,你用何工具?”广泽:“棋子。”日本的棋子称为乌鹭,乌鸦为黑,鹭鸶为白色。黑子用石,白子用贝壳。熊野地区的那智石为黑子首选,向日海岸的蛤贝为白子首选。广泽有一副棋子,是十一岁时父亲所赠。

先以坚硬的那智石粗磨,再以质地略软的蛤贝细磨,时间的比例是1:12。广泽没有磨刀匠亲戚,未曾看过磨刀之书,磨刀成功,只可称为机缘到了。

在世深的暗示下,前多命广泽先去议棋室。他走后,前多说:“他是本音堕新一代的天才。”世深:“他也是一刀流新一代的宗家,备纸笔,我要写信。”

前多执笔写信,世深签名后,委托寺院和尚投递到山下邮局。信寄往京都长者町的一刀流总部,详述广泽之柱磨刀的经过,并写下世深顺造的重誓,表明绝非恶作剧,的确是契合祖师预言的奇妙缘分,自己对此倍感敬畏,希望一刀流予以重视。

信送出后,世深缩在被窝里,尽显老态。他的神情如寻常老人一般,满是无聊与厌倦。半小时后,他吩咐前多:“去议棋室吧,回来给我讲讲棋战进程。”

前多走出房门,知道他杀死自己的念头流水般逝去,自己与他达成了新的关系,成了他养伤期间的依靠。

回到议棋室,惊觉棋已至百余步。六点十分,大竹减三结束长考,打下一子,之后,便以四十秒一手的速度进展。

对局室内,在一百三十一手时,大竹停下,向工作人员要了一杯橘汁汽水,咕咕喝下,道:“天黑了吧?点上蜡烛吧!下夜棋也得有个下夜棋的样子。”

以下的措施在十五分钟内完成:门窗的黑绒帘子撤去,三盏立式电灯撤去,打开了屋顶天窗,自寺院仓库运来两个古代蜡烛铜支架,插上蜡烛点燃。为增强照明度,从佛堂移来五只灯笼,悬在室内。

大竹满意地看着室内光线,道:“俞君,我们今晚便把棋下完吧?”

俞上泉眼露不忍之色,点头答应。

九点二十三分,棋局结束,共计二百四十手,大竹减三输了两目半。

按照规矩,在棋局结束后,对局双方要进行复盘,对胜负之因进行探讨。这项规矩,可缓和输棋者心理,让棋超越胜负,表明输赢不是最终的结果,探索棋道才是下棋的本意。

惯例是由输者提议,言:“辛苦了,请复盘。”俞上泉坐姿端正,静等大竹发言。大竹仰头.头顶天窗中群星灿烂。大竹道:“星光比烛光更美,你我拘于室内,实在无趣。”

俞上泉点头赞同。两人同时起身,并肩出了对局室。

室内的观棋者面面相觑,虽然棋局痛快淋漓地下完,却令人倍感压抑。两位军界人士首先离席告辞,三大世家的长老随后离去,工作人员拆移灯具,室内顿暗。

顿木乡拙沉浸在难耐的疲乏中,喜悦也可令人虚脱。赢棋的一刻,他的双腿僵硬得动弹不得。缓过神来,他巡视横席,见仅剩炎净一行。

顿木:“您还在啊。”

炎净面如铁铸,似陷入极大忧虑中,道:“您还在啊。您的弟子获胜了,恭喜。”

顿木:“在我的心中,您才是上一代的本音堕。我想听听您对棋局的评判。”

炎净:“是盘可以流传后世的名局。但俞上泉的赢棋之法,过于诡异,已非围棋正道。开始我希望俞上泉赢,后来越来越希望大竹赢,虽然我不喜欢这个人,但他的下法毕竟是我们这一代人的延续。”

顿木:“是呀,俞上泉是我的徒弟,我欣喜他的胜利,但他的胜利,将我一生的追求都否定了。棋与书画一样,上品之作均气质高贵,我追求堂堂正正的行棋,他今日下出的棋散发着妖魅之气,令人厌恶。”

工作人员摘下佛堂中移来的灯笼,打开吹熄蜡烛。打开的灯笼纸面,如一把折扇。棋盘下,散着六七把折扇,均破损断裂,是大竹对局时弄坏的。

炎净轻叹一声:“胜利者不受指责,毕竟,他赢了。”

寺院中,月照如昼。俞上泉和大竹减三仰头,觉得月近逼脸,印戳般印在额头。

大竹:“月,很亮。”俞上泉:“难得。”两人行走四十分钟后,各自回房,其间不再有对话。

有好心的和尚将棋局结果告诉寺院外的棋迷。俞上泉的支持者没有欢呼,大竹的支持者也没有沮丧,纷纷回帐篷,早早睡了。有结果,便好。

前多外骨抄录好一份棋谱,从议棋室回到卧室,向世深顺造点评:“俞上泉用一手弱棋引发大竹过分强硬的一手后,便一直引着大竹吃去他白阵的一条六子壁垒。看似白阵破裂,其实分出了虚实,白阵原本广大,有限地缩减后,仍目数领先,并阵地坚实,不再受攻。

“大竹的杀力确实是天下一品,终于在一个细微处找到攻击点,俞上泉不得不正面作战,拼杀的结果是大竹杀力奏效.呈胜三目的局势。观棋室内高手,均觉大竹胜势不可逆转,而俞上泉早先被吃的六颗白子死灰复燃,反要吃七颗黑子,其实五个白子最终难逃被吃厄运,但黑阵回缩去吃这六颗白子,白阵边沿便涨出了一线。

“一缩一涨间,黑棋大亏,白棋反败为胜。”

世深戴着老花镜,认真看着棋谱。前多补充:“议棋室中的棋手,对俞上泉的下法评价很低。”厚厚的镜片后射来一道剑光般目光,世深询问为何?

前多回答,众人自小受的围棋教育,都是正面作战,逢难而上,像剑士一样在攻杀的极致上对决胜负。俞上泉棋风原有阳刚之美,今日之棋却回避作战,以退让占据优势,尤其在必输之时,不主动罢手认输,让死子作乱,收取一线之利,近乎商人的诡诈,失去武士的磊落。

世深:“你个人的意见呢?”

前多虽未在议棋室内随众人指责,但俞上泉妖魅的棋风,让他看后,在生理上很不舒服。

世深嘿嘿笑了两声:“或许宫本武藏的对手们,也是这种感觉吧!”戴上老花镜,重看棋谱。

第二局棋将在十日后举行,夜已深,众人均在寺院歇息,明早有轿车来接。当晚离去的有两人,一是大竹减三,一是广泽之柱。

大竹夫人两月前生了一个女儿,他以急着看女儿为由下了山;广泽是向前多辞行的,说要效仿古代剑士游历四方。

前多给予鼓励,广泽临别时,拎着灯笼行出两百米,回身喊道:“请放心,我最多两个月就回来!”快跑下山。

望着渐变为一颗红点的灯笼之光,前多感慨:“下了那么大决心,却说两个月就回来了。唉,广泽还是太乖了。”

今日棋局,俞上泉开启妖魅之风,棋界将失去正道。一个老实孩子,如何斗得过妖魔?

十点钟,世深在前多的搀扶下,去了俞上泉住所。两人止步在门外,室内有对话声,来客是顿木乡拙和林不忘。

顿木没有说棋风问题,与俞上泉谈论的是中日战局,说日军已攻取全部东部地区,中国军队退于西部,丧失了反击能力。

日本掀起华侨返国的风潮,对局期间,俞上泉的哥哥妹妹已办理退学手续,看来俞母做出全家回国的打算,等俞上泉下山回家后,便会向他摊牌。

希望他对此有心理准备,中国没有职业围棋手,更无棋赛,回国便断送了棋士生涯。日本国内对华侨的仇视心理日重,如留在日本下棋,最好取得日本国籍,以免日本民众对他的胜利过分敏感。

林不忘只是陪坐,垂首不言。俞上泉说自己会选择回国,但十番棋是他的承诺,他下完再回国。顿木不再多言,取出一捆钱,交给俞上泉:“家里正是用钱时,我从主办方预支了你一半的对局费。”带着林不忘离去。

望着顿木远去的身影,躲在暗处的世深也失了找俞上泉谈话之心,吩咐前多:“扶我回房,不要打扰他了。”

七日后,俞母带着两儿两女乘飞机离开日本,是顿木乡拙找的军部关系,搭乘一架飞往上海的货运飞机。送行者是俞上泉、顿木乡拙、林不忘,飞机升空后,一片亮光追上天空,旋即消失。

仰头观看的顿木和俞上泉均以为自己眼花,林不忘则垂下了头,那是他扔出的方刀。方刀不知滚落在跑道的何处。手腕仍存着一方冰凉。

俞上泉与大竹减三的第二局开始后,赛事呈一边倒趋势,俞上泉以新布局的妖魅招法,有效地克制住大竹的杀力。

三个月过去,至第五局结束时,俞上泉累积赢得三胜。按照十番棋规则,一方先胜四盘,便将对方降级,这个等级关系是永久性的。

第六局将决定大竹的一生荣辱。此局在下午一点开始,比惯例的九点推迟了四个小时,因为寺庙发生盗窃事件,棋赛的工作人员受到警方调查。

被盗的是藏经楼中的金丝袈裟,寺院的疏松管理受到警方斥责。其实一早便破了案,清晨六点,和尚清扫庭院时,在观音殿台阶上,发现一个披着金丝袈裟、甜蜜酣睡的人。

那人是棋赛工作人员,夜晚偷了袈裟后,袈裟较重,他披在身上跑过五重院落,即将从侧门出寺时,想到日后美好生活,升起巨大幸福感,便坐下歇了歇,不想让自己过于辛苦,谁知睡着了。

和尚们说金丝袈裟在以往的历史上,曾被窃十一次,每次窃贼都未能走出寺院。和尚们本想让这个工作人员打扫三十天寺院,以作为惩戒,便了结此事。棋赛的主办方——陆军军部、东京棋院的代表,依据法制社会的规范,报了警。

警察到来后对每一位棋赛工作人员都进行了审问,并搜索了寺院的每一角落。主办方提醒警察:“袈裟已找到,本案已破。”警察领队回答:“请不要影响我们的.工作流程。”

调查在十二点顺利结束,每一位警察都很疲劳,对他们的辛苦劳动,主办方表示将利用报社关系,发一篇对他们的赞扬稿。警察领队表示:“请不要这样,我们只是尽职。如果连尽职都要表扬,世上就没有了常理。”

主办方肃然起敬,千恩万谢地将他们送出寺门后,宣布棋局可以开始。却遭到大竹的抗议,大竹说他已经完全没有了下棋的兴致。

于是全体人员等待大竹找回兴致,并提供了钓鱼、种树、泡澡、散步、读经、扫落叶、放风筝等多种建议,均遭拒绝。

大竹闷闷不乐地坐在棋盘前,忽然对俞上泉说:“咱俩一块去剃个光头吧?”俞上泉展眉一笑。

寺院有负责剃度的和尚,庄严地剃净两人头发。两人坐回棋盘前,均头形俊朗,如古代高僧。此时,正下午一点,大竹道:“可以开始了。”

此局棋下到第三日下午四点十三分,纪录员的蘸水钢笔碰倒了墨水瓶。红色墨水洒到桌面,如一股喷出的血。

在炎净一行的视线中,大竹后背突然塌了,露出俞上泉无表情的脸——犹如古代的比武场面,中刀的失败者后背塌下,胜利者直着身体,一脸茫然。

一分钟后,大竹将一颗棋子轻放在棋盘边沿,不在盘格之内,道:“我输了。”大竹被降级。长达数月的棋战骤然结束,对局室内一片寂静,仅有相机快门响了有限的几声,记者们没有多照,自觉地离去。

横席上的观战者都没有动,等待对局者离去。十番棋开始后,大竹没有一局棋复盘,都是很快出门、下山。

大竹抬眼,眼光旺盛,全无经过一场棋战的疲态:“我想复盘,可以么?”俞上泉应许,两人分别收下盘上的黑子白子,手法迅速,然后一手一手地复现棋局进程,中途停下两次,小声讨论。

横席上的观战者无一人起身,他们知道,正在目睹着一个人棋士生命的死亡,今天早晨,他还是棋界第一人。

复盘缓慢,不觉已入夜。横席上的观战者仍保持着正坐之姿,如观看正式对局。

俞上泉摆上一子,此子之后是精确的捕杀,直至杀死大竹十七个子的一块大棋。大竹低语:“你已胜势,为何要冒险杀棋?”

俞上泉:“前几盘棋,我找到了新布局的周旋作战法,化解你的杀力。今日之棋,决定一生荣辱,我想,在你的强项上比你更强,才是真正击败你,才对得住一生的荣辱,所以选择杀棋。”

大竹嘴角浮现微弱笑纹:“嗯,不错。我一贯认为只有超强的杀力,才能运用新布局。你验证了我的观点。”

俞上泉右手中指、食指的夹棋部位有一丝酸麻。大竹:“多问一句,你化解我杀力的周旋战法,是你早就研究出来,藏而不用,专门留在十番棋里对付我的吧?”

俞上泉:“不,是在第一局时,我临场悟到的。”

大竹:“很好,十番棋有了价值!”起身出室,隐入庭院的黑暗,响起一声苍狼夜嚎的笑声。

13耳边寒水古今声

世深顺造在建长寺中静养五日后,便转而住到山下的农家,已两月有余。农家有鸡有鱼,刀伤痊愈,需要食众生之肉。

期间以棋谱消遣,由前多外骨送来。俞上泉的妖魅技法,有着宫本武藏的气味,令他倍感愉快。前多则对之反感,作为职业棋手,他讲棋投入时,会不理世深是否在听,犹自说个不停。

世深断喝:“别哕嗦啦!天才都被世人称为妖精。”

前多从此改变态度,只是提供技术参考,而不评棋了。在素乃身边久了,前多养成对权威者的依赖,每日拜见世深一次,才觉得活着有信心。

俞上泉将大竹降级的第六局棋,是致死十七个子的大杀局,却并未引起推崇正面作战的棋界长老们赞誉。

前多经过细致研究,发现大竹的反击没有放手一搏的拼劲,顾虑重重,所以只是俞上泉单方面的屠杀,全局阴惨压抑,没有大杀局的豪情。

大杀局的豪情,在素乃与炎净一行争夺本音堕名位之局中有,那是三十年前的一盘棋。双方都发挥到力量的极致,局面完全失控,超越了世人理解的围棋,等同海底火山爆发,水火直接冲突,不惜毁灭自然。

拜入素乃门下后,他像观名画一样,痴迷于此局,每一手都深印脑际,稍回想便心驰神荡。而俞上泉的杀局,则令他看了有生理的不适,勉强形容,是疾病之感,是人类历史的阴暗面……这些感受,是不能对世深讲的,他的围棋观等同刀剑,很难理解围棋之美。

世深对第六局十分赞赏,说好就好在单调,专业棋士眼中“一边倒”的单调屠杀,正是武道的奥妙。之前,俞上泉以克制大竹的杀力而获胜,令大竹对自己的杀力变得不自信,积淀至第六局,在原本擅长的杀棋领域,完全没有发挥。俞上泉以最简单的杀法,像个棋院初等生般,杀了“杀力天下一品”的大竹之棋——妙在此处。

“俞上泉不是杀棋,是杀了大竹的才华。正如剑道,让对手怯场的人,方为高手。”世深如此说。

第六局结束的第三日早晨,前多来告辞,说他要回东京,为本音堕一门的复兴,去联络军政高官。世深躺在榻榻米上,听完他的陈述,背身睡去。

前多默默走了。

武士之道,轻生死而重离别。但别离之重,令人不愿承受。武士阶层的离别往往冷漠,没有市民阶层的温暖。本音堕一门沿袭武士习俗,本是冰冷寡情的世界,前多对此习以为常。

世深三十六岁脱离一刀流后,便是深山独修,半生孤僻,对生存在组织内的人,历来厌恶,曾对留在一刀流内的老友说:“你们是蚂蚁。”

近来,对前多的每日请安,却感到惬意,对他的离去,竞有不舍之情。照顾他起居饮食的农家夫妇,虽然少与他们说话,在情感上也很依赖。他们干农活晚回来了,会胡思乱想是不是被蛇咬了或是遇上了坏人,其实他在十天前已痊愈,但一直以病弱姿态躺着,是贪恋别人的关心。

“不应该啊!”世深呆呆地侧卧着,抵触榻榻米的左肩一阵酸麻。迅速地,下了一个决定——斩杀农家夫妇,然后离开此地。他俩很年轻,男的二十三岁,女的十八岁,我是把他们当做自己的儿女了吧?

这个岁数,应该是我的孙子孙女,但我连儿女都不曾有,更不知对孙子孙女的情感是什么……有了情感,武功会衰败,情感令人软弱,官本武藏便一生不近女色,摒弃家庭生活,不把得意之徒留在身边……因为我们的人生是一柄柄迎面砍来的刀。

必须杀死他俩!情感已发挥腐蚀作用,我只能通过他俩的死亡来复原。他俩将得到安葬,对我的体力而言,杀死一个高手,比挖一个土坑要容易。不管有多累,我都要挖坑,每年来他俩的坟前烧一次香。

世深下决心时,听到一声轻微的短音,常人会以为是老鼠、鸟、甲虫的声音。乡间生活,这类杂音很多,不需注意。世深眯起眼,他的判断是,这是一百米内一个人被刺杀时发出的声音,声音只发出了一半,因为刀刺人人体的同时,杀手将一块布塞入被杀者嘴里。

二十秒后,这样的短音,又响了一次。

世深坐起,从枕下取出白鞘小刀。

农舍后,是间稻草房,陈着农具。世深推开门,闻到浓烈的土腥味。土壤像鱼虾一般,有着腥味。

没有血腥味,尸体刀口上的淤血已凝结。尸体旁站着一位和服女人,是数月前斩杀的长刀高手的妻子。

她三十出头,双眼呈鱼形,是多情放荡之相。她手里捏着一尺长的钢刺,旋转一圈,像一个在长辈面前耍宝撒娇的女孩。

世深关上门,蹒跚行了两步,道:“你出生的时候,我喝过你的百日酒,你爷爷是我尊重的一位剑士,明治维新后,三代剑士都落魄了,许多人甚至靠出卖体力过活儿。你长成之后,出众地漂亮,我们都觉得你可嫁入军政世家,即便高攀不上,喜欢时髦的艺术家,也是一般女孩的天性,可你一直与落魄的老剑士鬼混,真是奇怪啊。”

女人浅笑:“当年,你是唯一拒绝我的人,我想问一句,你真的对我不动心么?”

世深:“动心。让我动心的东西,都是剑道的障碍。动心之物,我必斩杀。为保你性命,我离开了京都。”

女人:“哈哈,原以为你是正人君子,在爷爷的朋友里,你是唯一不睡他孙女的。”

世深:“哈哈,你想错了,你十四岁的时候,我就想夺去你的贞操。当时我六十一岁,体力未衰。”

女人:“唉,真为你感到可惜。”

钢刺上的血迹已擦净,闪着幽蓝之光。钢刺是枪尖,她家是古战场长枪的世家,为适应都市狭隘的街道,而取消了枪杆,将枪法化为近身战的钢刺。

她盈盈笑着:“我睡过的人,都指点过我的武技。”

世深:“是啊,年老落魄的人被你这样的美女眷顾,还能隐藏什么?”

她:“他们都是你这代的高手。”

世深:“是啊,我这代人以后,便‘世无高手了。”

农家夫妇的尸体平静躺着,养病期间,听过他们在隔壁的造爱呻吟。他们正处在享受身体的最好年纪,却因为与他们完全无关的事而死。

细看两人面容,并无痛苦,有一种“来了”的坦然。雪来了、雨来了、风暴来了,农民们都是这种坦然,对他们而言,死亡不过是一场雨雪。

世深抬眼,恢复了剑士的判断,他们无痛苦表情,因为来不及反应,可想钢刺之快。

她的笑容浮现出十四岁的稚嫩,真是天生丽质的女子……世深的左眼本能地要眨,眉毛抽动,强力撑住眼皮。

钢刺扎入肋下。

握住了她雪白的脖颈。

她慢慢倒在世深的怀里,像私奔的女人见到情人后,绷紧的神经忽然放松而发生的虚脱。

钢刺没能刺入,夹在腋下,如她的身体一般温热。钢刺没有柄,她赤手握金属,为防冷,涂了一层松胶。钢刺藏在衣内时,松胶上凝聚着她的体温。

她的身体渐冷。世深的手没有掐断她的咽喉,只是让她窒息。

世深迅速将她平置地面,抬起她右手。脉搏正常,她的眼睛忽然睁开,如一只跳出水面的鱼。

她的左袖刺出一个刀头,准确地扎入世深的胸口。

刀头未能深入,阻于心脏之上的胸骨。

她大叫一声,脖颈痛苦扭动了一下,限中现出爱慕之色,如一个纯洁少女对一位钢琴家的崇拜。

世深避开她的视线,仰视稻草房的横梁。他的剑士本能,令他的右手绕到她的腰后,将小刀刺入。

刀入肾脏二寸,她活不成了。

沿钢刺流下一滴血,滴在她脸上。她手腕轻抖,将钢刺扔到两米外,然后用牙咬开世深的衣服,亲在伤口上。

伤很浅,她从地上捻起一撮土,点在伤口上,止住了血。世深苦笑:“我有药。”她婉然一笑:“这是我向我的男人学的,想用用。”

世深:“你何苦来?”

她:“毕竟我嫁人了,女人总得为丈夫报仇。”

世深的刀仍在她体内。拔出,她会立刻毙命。

世深:“你的体温是怎么变冷的,骗过了我。”

她:“也是跟我男人学的,这是他的绝技,我要保守这个秘密。”说完闭上眼睛,嘀咕一声:“拔刀吧。”

横梁上积着厚厚的尘土,在晨光的照耀下,犹如白银。世深闭上眼,听着这个世界无比细腻的声音,墙面上热气在蒸腾,土壤的隙缝中蚂蚁在奔驰,数千米外一棵柳树的叶片铃铛般晃动……很快,这一切,她都听不到了。

右手的四根手指,三只握柄,一只勾在刀锷上,如吊在树上的长臂猿。这种方式弥补了被斩掉的大拇指,刀锷上的指头旋转,刀便会抽出她的身体。

指尖冷了。

世深忽有了共死之心,头脑迅速算好,刀自她腰部抽出后回刺自己心脏,恰好是初月的弧线。

“嘎吱”一声,门刺耳地打开。世深睁眼,意识上已经劈死了入门者。剑士的起心动念可以影响现实,在街头,世深杀意起时,身旁的行人会不由自主地小腿哆嗦,踉跄一下。

杀意劈向入门者,如劈在空气上。入门者毫无感应,稳步行近。他戴着斗笠,扎着绑腿,身穿深灰色的修行者服装,长须及胸,是炎净一行。

炎净指着女人:“这个女人是三昧耶曼荼罗,可助我修法,请把她给我。”

三昧耶曼荼罗是诸佛手持的宝物,隐喻诸佛度化众生的种种誓言,因为是具体的器具,又称为法器。

世深潜入密宗寺院多年,知此名词,他决定在女人死后即刻杀死此人,笑道:“她要死了,对你没用。”

炎净:“大威德明王的三昧耶曼荼罗是一具女尸,对修行者而言,物无好坏生死。况且,在修法过程中,得法流加持,或许她会转而不死。”

最后一句话,打动了他。

在炎净的指导下,他迅速作好如下措施:平整出一块四米见方的地面,均匀洒水,四角各立一棍,拉系一根五色丝线成方形。中央铺设一块木板,抱着女人坐于其上。

他稳托刀柄,不能让刀再对她有些许伤害。大威德明王作为无量寿佛的愤怒化身,针对的是生物的死亡本能。人有生的本能,也有死的本能。

绝望,是人的天性——世深在无数次比武中,发现此点,许多剑士被他的气势震慑,放弃拼搏,麻木地被斩杀。在他的观念里,十番棋的第六局棋,便是大竹启动了自己死的本能。

怀抱着将死的她,念诵着炎净教授的真言“嗡,涩直,迦搂鲁勃,哄岂梭哈”,越来越强烈的意愿升起——她不能死。炎净引领着念诵,音声宽厚,世深渐渐失声,忘却真言,舌头无声弹动着的是“不能死”的音节。

一千遍,还是一万遍,世深的舌头不再动了,忘却女人将死的现实,只是呆抱着她,眼盯着围在身前的五彩丝线。

丝线是炎净随身所带,五彩为黄、白、红、黑、绿,象征着构成万物的五大元素——地、水、火、风、空。太阳是五大构成,她也是五大构成,太阳有亿万年之寿,她却片刻便死,平等的元素,为何有如此不平的结果?

一颗泪滑下眼睑,世深本能地抬手抹泪,触手却无泪,只是一丝哭意。四十年没有伤心之感了,剑士的世界无畏无喜,也无悲。

伤心的感觉吓了他一跳,恢复警觉,发现她冷却的身体正在回暖。她闭合的眼皮在波动。

炎净停止念诵,从背囊中取出一块药膏,点火温热,用剪刀除去女人刀伤处的衣服,吩咐世深的手离开刀柄。

世深眼光暴亮,直透炎净双目,炎净眼如平湖。瞬间,世深信服,松开手指。

炎净十指指尖交叉,对着刀柄,反复念诵“雅曼德迦”,突然十指一抖,刀脱体而出,疾飞两尺,扎在地上。

五彩丝线轻颤。炎净快速抬手,将药膏糊在伤口。女人呻吟一声,额头泛起一层如露的汗珠。

女人叫千夜子,她被搬到房舍内,盖上被子。五彩丝线摆成圆圈,围住她头部。一根蓝色的丝线轻轻横在她颈上。

蓝色丝线,表示她已回魂,保住了生命。

安顿好她后,世深顺造和炎净一行返回稻草房,挖坑掩埋农家夫妇。明治维新之前,剑士有斩杀农民的特权,为了决斗之地的洁净,可以斩杀路过的农民,农民是不洁的。

千夜子杀死这对夫妇,便是此理。世上总有些人,以为自己永久性地拥有特权。她的观念,是那些落魄老剑士教的,他们在当代都是弱者。

“不剩几个了。”世深挖坑时,如此想着,自己或许会是最后一个。年轻时脱离一刀流,是想参悟宫本武藏的武道后,创立自己的流派,四十五年过去,这个理想变得遥远……用尽各种手段活下去!伟大之业,需要时间。

坑深三米。炎净将世深从坑底拉出来时,明显感到他的虚弱。趴在挖出的土堆上,歇息了十五分钟,世深缓过气来,看着刚才作法处,笑道:“我在密宗平等院潜伏多年,看到的法事,都是铺金布银、绫罗绸缎,想不到我们用一块木板、四根棍子便作法了。”

炎净笑道:“你是偷学,看得了外观,毕竟不知其中深意。空海大师到唐朝求法时,密法为李氏皇族垄断,仅为宫廷服务,严禁流人民间,所以大师学到的是一套皇家气派。”

世深:“难怪密宗修行者普遍有贵气。”

炎净:“日本将此外观保留至今,弥足珍贵。但密宗外观不止于此,还有一种比铺金布银更高贵的样式。”

密宗作法,名为“四曼不离,常瑜伽”。瑜伽是相合相含之意,曼荼罗是样式之意,四种曼荼罗相合相含,方是一堂法事。三昧耶曼荼罗是法器,如莲花、宝剑、宝珠,陈列于作法处;法曼荼罗是梵文字母,不同字母代表不同佛菩萨,书写陈列于作法处;羯磨曼荼罗是作法的各种动作。

还有一种曼荼罗名为“大曼荼罗”,为宇宙间的一切物质,在作法仪式上,以佛菩萨的塑像画像代表。四曼相合,是作法时四曼齐备;四曼相含,是一种曼荼罗里含有另三种曼荼罗,作一种曼荼罗,在外观上不足,但专诚至念,作法深入时,便等于四曼完全。

炎净道:“塑像画像是大曼荼罗的一部分,这间稻草屋之外的日月山河也是大曼荼罗的一部分,大自然造物的精妙神奇,岂不远在人造塑像之上?只不过唐朝密宗局限于皇家,所以才是那种面目。而在法理上,木板棍子等同金银绸缎。”

世深:“啊,有四曼的理论,密宗岂不是可入寻常人家?”

炎净:“昔时王谢堂前燕,飞人寻常百姓家——贵族家里的燕子,也可人民间做窝,对于密宗,人间无贵贱。可惜唐朝的密宗大师们,做好向民间普及的准备,却逢唐末的战乱而止步。密宗在中国断灭,在日本仍是拘于皇室贵族,流人民间的尝试者.因为沾染民间迷信从而变质,自取灭亡。”

世深:“密宗脱离了唐朝样式,便不能生存?”

炎净:“唉,千年如此。”

农家夫妇的尸体在坑底平躺并列安置,炎净念诵大威德明王真言,世深铲土掩埋。地面平整后,散沙布草,泯灭了痕迹。罪恶,是人间常态。

出了稻草房,向农舍走去,两人均感疲惫。世深:“你隔空拔出千夜子后腰的刀——这种事我在乡下见过,孩子的脚扎了铁钉,请巫师作法,也是隔空拔钉,比西医手术的伤害要小。”

炎净:“中医古籍也记载有隔空拔刺,巫术本是上古医术,这种事在世界各地的原始社会普遍存在,并非佛法。

世深:“你作的不是大威德明王法么,怎会不是佛法?”

炎净:“大威德明王骑着一头牛。原始社会普遍对牛崇拜,非洲原始部落的巫师是要戴牛角的,印度乡间至今崇拜牛。牛是巫术的代表,巫术是鬼怪之力。大威德明王骑牛,表示他造福众生时,会借用巫术之法。”

世深:“这不便是佛法与民间结合的例子么,怎么后代密宗行不通?”

炎净:“不是法不通,是人不通。人心大坏,日军在中国的暴行,有愧佛教各派在日本的千年教化。一个自称是佛国的国家,让老人们感到满意的乖顺儿孙,出了国门,立刻呈现出嗜血奸淫的妖魔之性,究竟是为什么?”

世深:“你相信英美报纸?”

炎净:“我相信人性本恶。”

两人止语,开门入了农舍。被子散开,千夜子已不在。世深迅速搜查室内痕迹,断定无人劫持,是她自己走的。

五彩丝线摊在榻榻米上,水纹一般。世深从枕头上拎起蓝色丝线,这根线表示她的生命回归体内,炎净将其置于她的脖颈上时,世深曾眼眶湿润。

世深:“蓝色……”

宫本武藏的《五轮书》,以地、水、火、风、空,来确立章节,地、水、火、风、空是黄、白、红、黑、绿,在形体上,是方、圆、三角、月牙、圆锥,以此五形自下而上地垒积,便是最普遍的佛塔造型——五轮塔。

那么蓝色代表什么,是何形?

炎净:“五大之外还有一大——识大,识是我们的灵知性,万物有灵。地、水、火、风、空加上识大,合为六大。密宗认为,六大生成宇宙万物。识大无形,渗透在五大之中,所以五轮塔上无识大之形,五轮塔的材质就是识大,宫本武藏的《五轮书》也不以识大立章节,每一个字都是识大。”

世深“啊”了一声,感慨自己研究《五轮书》近半世纪,竟不知此理,在平等院中的偷学所得,毕竟比不过真正的修行者。

炎净:“但大威德明王法要对抗死亡,为彰显生命重回的含义,强立了识大的形色,为蓝色、星形。绘画上的蓝色,显得空灵忧伤,星光的放射之形,可提高人的注意力,特别相应心灵。”

“真的是勉强设立,与一曼含有四曼的道理相同,六大也是一大含有六大,地中含有水火风空识。如说蓝色、星形刺激心灵,哪一色哪一形不刺激心灵?六大同在,只是在构成万物时,主次不同,才有了每一物的特立独行。”

世深将蓝丝线攥在手心,想着她已离去的现实,伤感半秒,忽然眼现冷光:“你为何来到农舍?不要说是为了我,是跟踪她而来的吧?”

炎净肃容默视,许久叹一声:“你对了。”

清晨,炎净随棋战观战者们下山,受素乃委托,他要回东京棋院暂住一段时间。凭借陆军势力,三大世家掌控棋院实权,群龙无首的本音壁弟子惶恐不安,作为本音堕一门的最尊者,他的到来,有安抚作用。

山下公路,等候着四十多辆车,众人上车时,一位过路女子蹲在路边.正在系木屐带子。炎净闻到了一股味道,遥远而熟悉,十五岁时他第一次闻到这味道……是自己的少男体臭,这股味道在二十三岁时变淡,三十一岁时消失,却在六十三岁重现。

炎净撇下登车的脚,女子敏感抬头,炎净目光一迎,她面色顿红,快速右手护在胸前、左手摸在腰际。

她一瞥之间的姿态,像极了大日坛城顶端的“守城天女”,一位半蹲之姿的天界女子,右手护于胸前,左手握独股杵,护在腰际。

独股杵为密宗法器,为钢刺之形。炎净现在明白了,她的姿态是对自己警惕,本能地要掏兵器。而在当时看起来,她的姿势是多么美妙。她穿着色彩清雅的和服,做出近乎舞蹈的姿态,令自己以为她是一名艺人。

守城天女所守的是生死之门。人与人之间,有着千奇百怪的缘分,他的身体与她发生了乐器与乐器的共鸣。在理论上,每个人都有自己的守城天女,遇到便可恢复青春。

炎净找借口不随众回棋院,追踪而去。以此女子为三昧耶曼荼罗,作一场“守城天女法事”,可延缓衰老。

世深嘴角皱纹如沟,道:“可惜我刺死了她,只能用她作大威德明王法,真是坏了你的好事。”嗓音沙哑,掩盖讥讽语气。

炎净平淡笑言:“法法平等,大威德法与守城天女法在终极意义上没有区别,我已收守城天女法之效,有了重新下棋的精力。”

世深略显惊怪之色:“为了下棋?”

炎净:“当然。俞上泉的下法非棋之正道,他的胜利,必引起邪道盛行。棋之正道,是本音堕一门两百年确立的,不能让俞上泉毁了,作为本音堕的最尊者,我有止歪扶正的责任……嗯,要下棋了。”

两人离去时,并没有烧农舍。以火来毁尸灭迹,是杀人者的常规思维。两人均饱经世故,明白一场火会招来注意,让房屋存在着,被淡忘即好。

木石需要人气,无人居住,房屋三年便会自行坍塌。失踪是人间常态,附近的人会忘记这对青年夫妇,或许不久,便会有一对他方迁徙而来的小夫妇,入住这所农舍,稻草房地下的尸体并不妨碍他们的生活。

上天有好生之德,天地之间,活人最大。活人的正常生活,鬼神也回避。

农田尽处有一条河,蒸腾的水汽令河岸树木扭曲,依稀可听闻流水之声。炎净要回棋院,世深要追寻千夜子。

作礼告别后,世深却迟迟不动,炎净再次作礼,让他先行。世深舔一下上唇:“她真的延缓了你的衰老?”

炎净眼神游移,世深左手伸入袖中,将小刀刀柄露出,面色顿时凶蛮:“怎么做?告诉我!”

这是不说便斩杀的威胁,看着世深手腕上的深棕色老人斑,炎净“啊”了一声,语音悲悯:“你我都是老人了,但我们身体里有一个不老的东西,她让我认识到了此物。不是她延缓我的衰老,而是我本来不老。”

世深:“不要骗我。”小刀根部出鞘,显出一道亮线。

炎净:“你能听到河水声吧?”世深瞥了一眼远处,森然道:“怎么?”炎净:“你小时候,也一定听过河水声吧?”世深:“我是低贱的船户人家孩子,自小活在河上。”

炎净:“你回到小时候的河上,今天和几十年前,有什么变化?”世深:“全变了,河水变窄变浑了,我变老了,流水声都没有以前好听。”

炎净:“但有一个东西没变!”

世深:“有么?”

炎净:“听见水声的‘我!小时候和八十岁,听见水声的这个‘我是一个,不是两个!”

世深脸色骤变。

炎净:“作大威德明王法时,她恢复生机时的一声呻吟,像极了我年轻时第一次听到的女性呻吟。那时我二十二岁,女人是酒吧侍者。”

炎净脸上浮现些许甜蜜,世深放松下来,“嗯”了一声,表示有相同经历,十分理解。炎净:“身体老了,发声的女人也不同。但听声而震撼的‘我,是一样的……所以,我不老。”

小刀隐入袖中,世深闪过一丝惶恐:“我不老?”

炎净:“身体是一个,这里老了那里没老,在逻辑上不成立,如果身体老了,那么听声的‘我也会老,如果‘我没老,身体也不会老——这便是我的领悟,想通此点,便有了年轻时的精力。”

世深沉思良久,摇头表示难以明白:“这是你的领悟,不是我的机缘,或许刀剑劈身时,我会获得跟你一样的领悟。但你让我明白一点,密宗的法事不是制造产品的工序,而是一个比喻。”

炎净露出赞许之色:“你本是密宗根器,难怪可以在平等院偷学。有的密宗弟子承担法脉,却毫无心得,只会空谈义理。”

世深神色萧索,回首遥望身后农舍,转而仰望苍天:“天生万物以养人,人无一物以报天。人是不知报恩的生灵,不老,没有天理。人,是该老的。”

水声依旧,两人辞别。

14柳受边风叶未成

棋战后便回中国的愿望,搁浅了,因为他成为日本棋界第一人。

日本民众崇拜真正的强者,战胜大竹减三,并没有因为是中国人战胜了日本人,而引起日本大众的屈辱感,相反,一项在东京七所中学的调查报告显示,俞上泉在中学生中的受欢迎程度,仅次于日本首相近卫。

近卫生来持有公爵爵位,近卫家是历史悠久的旧贵族,在十二世纪的镰仓幕府时代,为摄政五豪族之一,五豪族为近卫、九条、二条、一条、鹰司。正是他发动了中日战争。

为预防万一,顿木乡拙还是让俞上泉入住自己家。顿木与报业渊源深厚,素乃退位后,他以棋院理事的身份,接触到军政界高层,其爽快的作风、睿智的谈吐,获得“有外交官风度、内阁大臣之才”的赞誉,交了多位军政界好友。

他的家是安全的。

日本军部向顿木婉转表示,俞上泉最好不要离开日本,因为他是棋界第一人,如果要走,也得等到有日本棋手打败了他。如何对俞母交待?顿木运用了一个外交技巧,先给在上海的俞母写信,说如果俞上泉与一位日本女子恋爱,并准备结婚,俞母会怎么处理?并一再强调自己是假设。

俞母回信,说她不同意俞上泉与日本女子结婚,因为中日开战,携一位日本女子回国,会遭到周围人的抵触,生活不便,如果阻拦不住,真结婚了,就先留在日本,看时局的发展,再定回国时间。俞母字里行间的语气,已认为俞上泉恋爱是事实,“假设”的说法是托词。

鉴于俞上泉受中学生崇拜,顿木在受调查的七所中学里选择了贵族子弟较多的东京大学附属中学,在校门外的酒馆坐了两日,看中一位女生。

向校方询问后,发现这位容貌娟秀、气质文静的女生,是自己认识的一位商界人物的孙女。女孩名井伊平子,刚满十六岁,正读高中二年级。井伊家族是德川幕府时代的重臣,明治维新后便退出政坛,但利用政界关系做生意,获得雄厚资产。

她的爷爷是围棋爱好者,十分欣赏俞上泉,参加过几次顿木为商界举办的围棋讲座。顿木主动造访,与老人下指导棋,几次之后,询问是否愿意孙女与俞上泉结婚,老人回答:“何乐而不为。”

平时不看报纸杂志的俞上泉,近期日日读报纸杂志,以了解中日战况。一位叫矢内远忠雄的人,受到了俞上泉的特别关注,他本是东京大学教授,在中日战争开始后,自办杂志《通信》,谴责日军侵略,说出了“埋葬日本”的名言,原文为:今天,在虚伪的世道里,我们如此热爱的日本国的理想被埋葬。我欲怒不能,欲哭不行。如果诸位明白我的讲话内容,为实现日本的理想,请先把日本埋葬掉!

他的杂志被封杀,被迫从东京大学辞职。他将《通信》改名为《嘉信》,继续办杂志,再次被封杀后,他的新杂志《嘉信会报》又面世了。

一日晚饭后,当俞上泉拿着新一期《嘉信会报》翻看时,顿木坐到他面前:“矢内先生在自己家里举办‘星期六学校,每周六的晚上评论时事,他的家欢迎任何人,你想不想去做客?”

在矢内家中,顿木遇到了一位朋友,是位鹤发童颜的老人。老人是携孙女来的,演讲结束,走出矢内家门,老人请顿木喝咖啡,俞上泉也跟着去了。在银鹤咖啡馆,俞上泉和老人的孙女只是静坐,彼此没有交谈,甚至没有对视一眼。

第二天午饭时,顿木婉转询问俞上泉对女孩的观感,俞上泉说“好”。当天下午,顿木赶到中学,从教室叫出井伊平子,在走廊询问:“如果做俞先生的妻子,得照顾他的生活,这样你就不能读完中学了,可以么?”平子说:“好。”

五天后,平子办理了退学手续。

三个月后,俞上泉与平子举行婚礼。婚礼筹备期,顿木拿出俞母的信给俞上泉,表明俞母早有指示,婚后要留在日本。

婚礼上午举行,晚上的酒宴之后,顿木回家便躲人书房。平日他常看书、研究棋而至天明,凌晨两点时会吃夜宵。顿木夫人养成了一个习惯:每晚九点睡觉,凌晨一点醒来,给顿木做好夜宵,送去后再继续睡觉。

晚上的酒宴,顿木夫人喝了几杯酒,回家后便睡了,在凌晨四点,她受惊醒来,想到还没给丈夫做夜宵,立刻起身到厨房热了三根红薯,切成小块,配上西式点心,拼作一盘,急行端至书房外时,听到门内传来微弱的哭声。

夫人忙开门,见到顿木跪坐的背影,他上身倾倒在榻榻米上,左臂撑着茶几,后背抽动不已。见夫人绕到身前,脸色惊恐,顿木擦去眼角泪水,言:“没事……他留在日本了。”

炎净一行人住棋院期间,意外地被通知,他将被授予八段段位。棋界传统,棋士分为九段,世上只能有一位九段,九段等于第一人。素乃是三十年唯一的九段,大竹减三与俞上泉现为七段,如果大竹胜利,便会在五年内升为九段。

炎净三十年前退出棋界时,是六段。在三十年前,素乃逼迫炎净以本音堕名位作赌注下棋,三大世家也施加了压力。如果三大世家支持炎净,炎净便可以拒绝素乃,不会因一局棋而输掉一生。

三大世家对炎净有着愧疚,也看出军政界的用心.虽然俞上泉成为第一人,获得民众支持,但日本棋界的第一人是一个中国人,与日军大胜中军的战况很不协调。俞上泉是七段,立一个日本人作八段棋士,在段位上压过俞上泉,表示棋界第一人仍是日本人,可免除军政界的尴尬。

于是,炎净从本音堕一门的最尊者,成了整个棋界的最尊者。当年的落拓山野,与今日荣耀相比,真如梦幻。

炎净在八段授予仪式上,发言表示,八段是现今棋界最高段位,不能只是个荣誉称号,为了让八段名副其实,他决定与俞上泉下十番棋。

授段仪式鸦雀无声地结束。经过多次会议后,顿木代表棋界和军政界,劝说炎净,希望他不要再提十番棋。他的八段段位,是一个民众、棋界、军政界的平衡点,并不需要他下棋来证明自己的实力。

炎净表示,他将辞去八段。

~月后,东京棋院成立一个“元老团”,安排六段以上资格的老棋手去热海旅行,作为棋院对老棋手的福利。几年前,素乃为避免顿木挑战,永不准他升段,顿木至今还是五段,但棋界普遍认为他有六段实力,所以让他以旅行团领队的身份也参加了。

六段老棋手仅有两位,六段以上的是炎净一行。到达热海后,没有游玩,直接入住一所富豪别墅,开始了连续八天的快棋循环赛。循环赛是众人以各种组合方式下棋,直至每一个人跟所有人都下过两盘。

循环赛没有进行完,在炎净跟每个人下过两盘后,便结束了。说是循环赛,其实是对炎净的车轮战。期间,不断有日本军政界、商界人物来观棋,鸠杉一郎、永业护、藤津兵务等巨头也出现了。

炎净取得压倒优势,为八胜一负,一负是输给了顿木,但在两人第二次交锋时,以九十七手迅速斩杀顿木一块大棋,显出泣鬼神的杀力。

顿木给军政、商界巨头们讲解棋局,得出的结论是:炎净的棋是本音堕一门正面作战传统的极致,与素乃相比,近距离缠斗的技巧升级,更加复杂凶险,如果素乃没患病,两人像三十年前一样再作一场豪赌,败者将是素乃。

棋赛结束后,元老们享受了诸多娱乐,脸色却日渐沉重。等到第十二天,顿木接到一封电报,两个字——“可战”。

八月酷暑,神奈川的腰越山上,有两位清晨的登山者。一位胡须及胸,一位时而咳喘,是炎净一行和前多外骨。

炎净:“啊,这里的景物一点没变,只是没有了当年的杀气。真是宁静呀。”

一阵风,吹动松涛。

前多:“壮观。”

炎净:“是呀,三十年前的松涛也应该是这么美吧?可是当年一点也看不出来。”

前多脸色惨白,三十年前,素乃与炎净的赌棋之地正是这里。炎净与俞上泉下十番棋的消息轰动天下,在四国岛朝圣的素乃给前多发了一封电报,是“舍命相助”四字。

前多向炎净恳求做他的助理,照顾棋战期间的生活起居、应付对外事务。炎净拒绝,前多说是素乃心愿,炎净方答应。两人相处几日后,炎净对前多的周到得体倍感满意,暗赞素乃权术高明,会调理手下。

做了两月助理之后,前多的思维不自觉地转到炎净的立场,这种情况在服侍世深顺造时也出现过,素乃师父猛然变得不重要了。他也对此习性十分厌恶,痛骂自己有奴性,而且是奴性中最坏的一种——不忠于旧主。

但在炎净提到三十年前的赌局时,他还是不自觉地张口说:“如果先生不出现那手失误,就不会有素乃三十年的天下了。”

言罢,前多想剖腹。炎净急登几步,转而坐在台阶上,招呼前多坐下:“我要告诉你个秘密。从来就没有失招、漏算,只有实际水平的差距。我失误,素乃没有失误,就是他比我强。”

前多:“先生!”

炎净:“哈哈。只有承认别人强,你才会变得更强。素乃师兄患病,我也年过花甲,当今世上出现了一个新的强者——俞上泉,他会令本音堕一门变强。”

东方山道,顿木乡拙和俞上泉在登山。俞上泉侧目,看到了那一片松涛。

顿木:“炎净一行是可怕的人,深山三十年,棋力未退反进,斩杀我二十九子大棋的手法,奇招迭出,其中三手令我倍感意外,局后研究,却发现他的奇招,不是突发奇想,而是经过了周密的铺垫,这更让人心寒。”

前方百米,是几条山道的汇集处,有一座供歇脚的木亭。两人坐入亭内后,顿木轻声说:“三十年前,炎净一行便是在这座山上输掉了本音堕名位,输掉了自己的一生。他选择这里作为跟你下十番棋的地点。”

俞上泉略显惊诧。顿木泛起老于世故的笑容:“人老了,难免斗志不足,这个他曾经惨败的地点,可以把他的斗志最大限度地激发出来。”

俞上泉:“炎净先生的坚毅令人钦佩。”

顿木:“令人钦佩的是他的理性,选择这里,会令所有参与者都产生怀旧心理,倾向于他,众人的心理一定会影响你。当年的败兵之地,恰成了今日的风水宝地。”

他止住话,左眼的余光中,第二条山道上来人了。俞上泉与他同时起身侧望,见南方台阶升上炎净和前多的头部。

双方都没有想到对方也在山上,均动作一停。一停之后,顿木和炎净泛起友好笑容,两人挥手打招呼几乎同时。

双方隔三十步远。顿木对俞上泉低语:“注意炎净一行走路的姿势,具有王者风范,他已进入决战状态。”

炎净对前多言:“从站姿上看,俞上泉体质很弱,但他的神态却如此沉稳。他是个随时可以坐下来决战的人。”

双方走近,相互行礼,炎净和顿木说笑着,向山顶登去。前多和俞上泉无言跟随,登上山顶后,炎净大笑:“登山的一路,我们只评}兑风景,没有提到棋。这不是很奇怪么?”

顿木笑答:“是很奇怪呀,多么奇怪呀!炎净先生,记得在我入段之前,您已是六段强手。现今您是唯一的八段,没有人可以跟您平等交手。近来我常想,日本的段位制度,是对成功者的保护制度,有着浓郁的人情味,毕竟身居高位者都曾历尽艰辛,但人的鼎盛时期又如此短暂,段位制可以让荣誉保持得长久些。”

炎净保持着笑容:“我不懂。可以解释么?”

顿木笑纹浓郁:“高段位者对低段位者下棋,采取让棋的方式,比如我这个五段跟初段下棋,会让初段先走两子,而您这位八段,跟七段下棋,虽不让子,但采取‘先相先制度,在三局棋里,让七段两局棋持黑。”

围棋是黑子先走,白棋后下,“先招之利”十分明显,不单先占据目数,而且领导棋局进程,白棋要奋力追赶,有时不得不下无理之招,而无理之招又很容易受攻击,所以持白棋便陷入被动。

虽然当代棋赛已经实行贴目制度,在终局结算时,少给黑棋算四目半,以作为对白棋的补偿。但十番棋是古代制度,为遵循传统,不实行贴目。

在不贴目的情况下,黑棋的优势有多大?逝世于1862年的日本棋圣秀策有一个著名论断,在双方均是最佳应手的情况下,黑棋将保持三目优势获胜。而在后世的实践中,甚至有人认为还在五目之上。按照先相先的方式下十番棋,俞上泉十局中会有六局持黑棋,在不贴目的情况下,占据优势。但从身份地位的角度讲,这是炎净作为高段,故意对低段出让的利益,俞上泉获胜本在情理之中,而炎净虽败犹荣,八段名誉不会受损。

这样的棋战,已失去十番棋定一生荣辱的意义,而炎净获胜,俞上泉便落人万劫不复的地步,所以俞上泉先相先的优势,其实是他的劣势,胜则无意义,输则毁一生。这是棋界、军政界、商界共同商议出的计策,作为棋院理事的顿木也参与了讨论。

顿木的弦外之音,炎净自然明白,显露怒色:“八段与七段对局,分先也可以。只有平等交手,才是真正的较量!”

顿木:“但先相先是棋赛前的协议,每人轮流持黑棋的分先,有损八段身份。”

炎净:“不要说了,不给对手平等交手的机会,才有损八段身份。”

顿木:“后天就开始对局了,临时更改交手规则,恐怕众人不能同意。”

炎净:“不同意,我就回东京。”狠瞪了一眼前多,“还站着干吗,下山!”前多一愣,显出委屈之色,跟着炎净下了台阶。

炎净走路的动作幅度很大,显得余怒未消。望着他大袖飘飘的背影,顿木嘴角挂着诡异的笑,俞上泉轻声道:“师父,先相先的安排,我已认了。您何苦刺激他?”

顿木:“你在棋上是高手,在人事上是低手。他已人老成精,刚才是故意发火。他是一代豪杰,早有心与你作一场真正的较量。”

俞上泉:“为何不在棋战筹备期提出?”

顿木:“筹备期长达五个月,时间会影响人的思维,这么长的时间,人们总要想寻找万全之策,所以这个有魄力的念头,提出了,也不会被主办方通过。他只有在赛前两天里提出,逼得主办方没有退路,才有实现的可能——这是本音堕一门的杀法。”

俞上泉侧身,望向邻山松涛。时值八点,阳光转烈,青绿的松叶变为深幽的蓝色。

南方的山道上,炎净神态轻松,道:“这次登山太好了,跟主办方费口舌的事,扔给顿木了。”前多忙恭敬应声,心中依然不解。

腰越山修建了一座茶室,作为对局之地。茶室按照传统制式,造型典雅,临窗是宁静如湖的腰越之海。

第一局棋,在第二天正午时分结束,炎净一行认输,所有人均看出他的手法略显生硬,未调整好状态。

退回住所后,炎净让前多将一幅两米长的绢画挂于墙壁。画中是一座城的平面图,有十二城区,分布着数百位菩萨、明王、护法,中央是红色莲花,坐着九位佛。

作为自小参拜寺院的日本人,前多知道这是密宗的大日坛城。炎净没有用香烛花束供奉,也未陈列香瓶宝珠作法,只是静坐观看。

炎净:“天未亮,我就醒了,梦中很想看它。起床后,想到这幅绢画有两百年了,传到我手中也有二十六年,打开一次,便损一次,又不忍心看它,就这么犹豫着坐到天明。”

前多:“俞上泉在早晨用盐洗澡,是打扫房间的佣人发现的。洗浴室地上的盐粒,吓了佣人一跳。消息散布开,许多人感到心怵,民间传说中,鬼怪在盐里藏身,难道俞上泉是修妖法的人?”

炎净转身。

前多:“先生,今日的棋,并未达到您应有的水平,您在下棋时是否感到心神恍惚,该不是受了妖法的蛊惑吧?”

炎净仰望绢画,一缕白须自唇上吹起:“我是故意输给他的,以引出他的杀力。”

炎净的棋风以刀技比喻,是刺透之法,在正面对攻时,穿越对方刀法的缝隙,不作躲闪。三十年前,他以“百密一疏”作为自己的理论,正面的防守是最严密的,正面的攻击是最强烈的,但百密必有一疏,严密、强烈处的漏洞是致命的,因为动作已达到饱和,无法调整。

能在瞬间找到对方纰漏的剑士不屑迂回作战,宁可立判生死,也不闪避半步。俞上泉是迂回作战,将胜负扩展到全局范围,而炎净是将对手逼在一个局部上对决,像捕猎的网般收缩。

俞上泉将棋盘变大,炎净将棋盘变小。这是截然相反的两种战法,双方均谨慎地避免落入对方的路数。经过四十手的僵持,炎净在俞上泉阵势中落下三颗子,三子出路不明,又难以就地作活,终于引出俞上泉的杀力。

延续六十多手后,俞上泉杀棋成功,炎净投子认输。观局者皆认为炎净的挑衅极不明智。

炎净:“人下棋是有惯性的,俞上泉的杀力被引出来了,即便他不想,在第二局,也会不由自主地下出杀棋手段。他杀我,我才有机会杀他。”

前多感到胸腔里有什么冻结了。绢画中央的红色莲花以金线勾边,金线之光人眼般眨了一下。

任何事物都可产生邪恶,过热的温度,令阳光也有邪恶之感。俞上泉以粗盐洗澡的事,引起了棋赛参与者们的不安。俞上泉饭后登山时,三名主办方人员偷偷勘查俞上泉的浴室。

砖缝中仍残留着几颗盐粒,像剥落的鱼鳞,一人甚至闻到了血昧。顿木作为棋战裁判,他的解释是,古代剑士有用粗盐洗澡的记载,是一项被遗忘的习俗。

但俞上泉为何知道此习俗?顿木回答,俞上泉一家刚到日本时,自己在闲聊时讲的。这是他从古书上看到的,他可以派人去家里取书,以作证明。

三名主办方人员表示不必取书——他们的反应,在顿木的预计中,他们不会做如此失礼的事情。

陪俞上泉饭后登山的是林不忘,他探明了粗盐洗澡的实情。俞上泉小时候看过父亲用盐洗澡,是一座山上传下的健身之法,山名雪花山。

六十三岁的炎净展现出决战者的强悍气息,令俞上泉感到自己的体弱,用盐洗澡是一个即兴的行为,盐是临时向厨房要的。以粗盐洗澡,有一种愉快之感,随着皮肤的麻热,来自炎净的压力消失了。

与妖魔在盐中隐身的日本民俗不同,在中国北方,盐是纯净之物,纯净如神。

林不忘对此有一个独到认识,在颓废自卑时,回忆父亲,有镇定效果。虽然自己的父亲待自己冷淡,但意想父亲容貌,仍可产生向上的力量……俞上泉以粗盐洗澡,不是粗盐能健身,而是此法是他父亲所教,决战前夕的乏力感,令他本能地乞求借助血缘之力。

向顿木汇报时,林不忘只是说:“这是中国习俗,主办方少见多怪。”

第二局如期举行,炎净和俞上泉落座后,均闭目养神,静待裁判宣布开始。俞上泉手持松油瓶。松油抹在太阳穴,有祛暑清神之效。俞上泉并不涂抹,只是指尖在松油表面一圈圈转着。

炎净持一把红杉木折扇,一遍遍开合着扇子的第一叶。工人抬入一只两米高冰柱,无声放于角落。

折扇的开合停住,炎净晃了眼冰柱,有一丝厌恶之色。横席上坐着的公证人、主办方、记录员、裁判、资深棋手,均在擦汗。

炎净:“这是做什么?”

一名主办方:“天太热,降温。炎净先生觉得不可以么?”

炎净:“心静自然凉。这个东西摆进来,下棋的格调就破坏了。”

冰柱撤下。

俞上泉仍闭目,额头有一层细汗。炎净看到,言:“冰柱还是搬进来吧。”冰柱搬入。作为裁判长的顿木行到棋盘前,跪坐好道:“时间到,拜托了。”

俞上泉和炎净相互行礼,俞上泉打下一子。

三颗水珠自冰柱顶端滑下。

棋至第三日深夜,俞上泉胜。

炎净拉开卧室门时,大叫“点灯”,他身后的前多跑进屋内,拉亮电灯。炎净直走到悬挂的绢画前,坐下就此不动。

前多坐于他身后,叹一声:“此局原本该是先生的名局,可以流传后世的。”炎净嗓音低不可闻:“输了,也可以流传后世。虽然临近终局,我一招失误,但纵观全局,俞上泉始终不能摆脱我的贴身近战,多少有些狼狈吧?”

前多:“俞上泉在正面作战上,明显逊先生一筹,您刺透他攻势的妙手,令人赏心悦目。”

炎净仰望绢画,道:“哪里是北?”

按照惯例,图的上南、下北、左东、右西。前多指向绢画下方。

炎净:“错。图的四方,以王者的座位为准,模拟王者将图置于胸前而看。宋朝以后,王者坐北朝南,所以图的上边是北,下边是南。但宋朝之前,北方不是尊位,西方才是尊位,大日坛城延续的是上古礼法,王者坐西朝东。”

以此定位,则图为上东、下西、左北、右南。前多没能及时应答,揣摩方位之变,深感吃力。

炎净面显慈祥:“不很难吧?棋盘也是此方位。”

棋盘前的两人不是南北对坐,是东西相向,尊者坐于西侧。前多露出醒悟表情,炎净:“我就是败在了东南。”

言罢,失神。

第三局棋在五十六天后举行,已值秋时。腰越山茶室院中,有一口水井,井台旁陈着木桶和待洗净的茶具。两片落叶飘飞人井。

茶室内点了乳黄色的檀香,味如茶。下午六点二十分,棋盘映出一层淡红色。送茶的工作人员进入,纸门开合之间,展现出夕阳中的腰越海面,赤如女子初夜之血。

俞上泉坐在棋盘前,一直在微微摇晃着脊椎。体弱之人,不耐久坐,这是他缓解疲劳的方式。

炎净手中扇子仅开一叶,指扣着这一叶,已五十三分钟。“咔”的一声轻响,此叶归位,炎净抖开右臂袖子,露出瘦如刀柄的小臂,将一颗白子打下。

俞上泉止住摇晃。炎净的抖袖之态,是年轻时便有的习惯,是他杀棋的前兆。

第二日的棋盘上,黑白棋子交织成几缕长线,延伸向棋盘东南角。开始,一块黑棋与一块白棋近距离互攻,双方均不能成活,只能贴在一起前行,如两个紧紧贴在一起的相扑手,稍一错开,都会摔倒。

后来,白棋撞上另一条黑棋,将其也引入行向东南之路。观棋者均觉得白棋裹在两条黑棋中间,十分凶险。但随着棋局的进程,发现两条黑棋并不能形成对白棋的合攻,反而相互妨碍,在重围中的白棋呈现出自由之态。

第二日的棋,在十九点暂停,经炎净提议,决定晚饭后继续下棋。炎净离开茶室时,扇子插入腰际,如古代武士插上腰刀。

看着他大步流星而去的背影,俞上泉由正坐改为散坐,急揉胫骨。正坐之姿,胫骨要抵在榻榻米上,久坐生茧。俞上泉没吃晚饭,回卧室用热毛巾敷胫骨,以减轻酸痛。

炎净也没有吃晚饭,去登山了,前多拎着灯笼陪同。登山时,炎净无言,吃了几颗前多带的花生。

下山时,炎净捡了一片落叶,赞美叶脉纹路清晰细密.是古代名匠也达不到的工艺。

晚九点,棋局重开,炎净左手一直捻着那片落叶,未至两小时,俞上泉认输。

棋盘东南,一条黑棋被白棋斩杀。

顿木等棋界元老为此局棋振奋,认为炎净坚持正面作战,不惜以弱击强,甚至以弱欺强,为本音堕风格的巅峰之作,是棋之正道的展现。

林不忘与顿木独处时询问:“您在诸元老面前贬低自己的弟子,是交际上的韬略么?”顿木回答:“是真话。我已经老了,俞上泉的棋如果是对的,那么我一生的追求便错了。”

第三局结束后,主办方摆出名贵折扇,请棋界元老在扇面上题字.一位林家元老写的是“柳受边风叶未成”,诸元老相视一笑,皆明其意。

柳树长垂的枝条,远望似妖,化为人形的妖精总在柳树下出现。边风是北方寒流,边风令柳叶不生,妖精无处藏匿。

三局棋,炎净仅胜一局,但第=局本该是胜局,元老们评估炎净已形成对俞上泉的压倒之势,棋之邪道将被扼杀。

15乱言者斩

隔年春天,俞上泉与炎净将举行第四局。俞上泉的对局费涨到四万元一局,他和平子搬入新居。新居面积四百平米,处于东京黄金地段。

大竹减三退出棋坛,生了第二个孩子,逐渐接管岳父的产业。十番棋之后,他和俞上泉便少有联系,俞上泉也不忍相见。

素乃完成第一次四国岛八十八寺巡拜,开始第二次巡拜.跟随他的本音堕徒众剩余小半,多数人回了东京,战时经济困顿,需要照顾家庭。

效仿古代武士游历四方的广泽之柱失踪,他最后出现的地方是关东小田原城。民间有“小田原评定”的谚语,1590年,丰臣秀吉攻打小田原城时,守城的北条父子开会商量对策,久议未决,结果在会议期间城被攻破。

小田原评定,是优柔寡断之意。本音堕一门分析广泽到小田原城,是观仰古之教训,鞭策自己,培养刚毅果断的精神。作为本音堕新秀,他的失踪,令棋界震惊。

秋季,一位叫西园春忘的老绅士来到棋院,宣传日本的出路在南美洲,西进中国犯了方向性错误。

与中国建立同盟关系,向南美移民——这是日本前首相犬养毅的策略,他因此政策被激进军人刺杀,不侵略仅在咫尺的中国,反而要去遥远的南美,令底层军官无比愤怒。

这个旧策略被重新提起,令棋院人士感到问题严重,与其攀谈,均遭到嘲笑:“明白了,作为日本人,是多么不愿意去南美啊!历史将表明,我们去不了中国,我们只能去南美。”

与战场上的日军胜势相比,他大反差的言论引起了普遍好奇,经过五个月,由于他最终说不出去南美的充分理由,棋士们厌倦这个话题,无人再跟他聊天。

但他融入了棋院,常来棋院闲逛。偶尔他会被人打趣地问一句:“咱们为什么去南美?”他总是回答:“国家大事,你是俗人,我跟你说不上。”然后平静坐好,忍受哄笑。

一日他坐在棋院走廊打盹,有人问他:“日本人为什么该去南美?”他睁眼,见是俞上泉,回答:“我可以告诉你。”

在俞上泉的高档新居,西园春忘侃侃而谈,不是从历史、经济分析,是从方位的角度。在唐密的大日坛城绘图上,东南方是火之位。以日本为中轴的地球仪上,东南方是南美洲,日本人自诩为太阳的臣民,正该去火的方位。

在南美建立一个日本移民聚集区,是日本发展的方向,对比西进中国,西园将其形容为“大飞”,俞上泉表示赞同。对于一个中国人而言,只要日本不进攻中国,随他们去哪里都是好的。

西园感慨:“其实我们哪儿都不该去,日本人就该待在日本。地理形成民族性格,去中国会变成中国人,去南美也会变成南美人。日本人种留下了,而日本人消失了,并非好事吧?”

俞上泉再次表示赞同。他清楚地记得西园,并在直觉上,感到老剑士世深顺造一直隐藏在自己附近。他多次在散步时,将一片树影误会成世深的身影。但,他没有提起这个人。少年之时,他已养成了不问人事的习惯,官宦世家子弟多如此,少言以避祸,是天生便会的生存技能。来日本后,更是少问人事,飘零异地之身,令他警惕友谊,只有大竹减三这一位朋友。

不是警惕他人的诚意,而是不愿承受他人的恩情。不问世深顺造,则是另一番心境——害怕听到不幸。对于在上海的母亲、兄妹,也是此心境,许久没有写信了。无音讯,尚有活着的可能。永无音讯,便是永远活着……

庭院中,一只蜻蜓立在水桶边沿,很快飞走。

俞上泉身边坐着夫人平子,高中生童稚的脸庞有了少妇的端庄。看着她小巧的鼻端,规范的服帘和唇线,西园不再侃侃而言,心中轻酸,他不忠的妻子也是如此相貌。

这是日本女性中的贵妇之相,当年新婚时,他曾热情万丈地考察此脸型,查出其来源于浙江沿海的杨村,传说唐朝末年,杨贵妃的家族在此东渡,在日本山口县久津村登陆。

有学者考证,白居易的《长恨歌》内藏“杨贵妃未死、东渡日本”的秘密。长恨,不是死别,长恨是生离。她的脸是杨贵妃容貌的延续,我有幸而得,必将万分珍惜……这是新婚之夜的誓言。

“西园先生,您怎么哭了?”听到平子的叫声,西园擦眼,惊觉有泪。

响起“嘭嘭”之音,那是平子在走廊木板上赤足小跑的声音。唉,年轻的姑娘总是这样跑的,等她们过了二十五岁,脚步声才会柔和起来——这是西园的人生经验,他看向俞上泉,俞上泉正以理解万物的眼神看着他。

西园有一丝被窥破心事的羞耻感,叹道:“俞先生,您知道的。”俞上泉“啊”了一声。看着俞上泉浮现出的困惑,西园暗道:“我真是糊涂,他不到二十,能知道什么?”随即想,怎么俞上泉困惑的神情也如此平静?

平子取了毛巾来,西园接过擦脸,大叫“太舒服了”,偷瞥平子一眼,见她傻傻的样子,心想:这才是困惑的正确表情。

西园端直坐好,准备进入正题,宣讲西园家法,俞上泉却开言:“西园先生,想不想陪我去一趟中国?”

俞上泉赶到棋院找西园春忘,不是探究日本人要不要去南美,而是他要去中国。早晨,接到了东京棋院的通知,选派他和大竹减三作为慰问棋士,去上海、南京、满洲,与当地日军高官下棋,代表日本棋界支持军界。

询问顿木乡拙可否不去,顿木乡拙回答:“你现在是日本棋界第一人,你代表着棋界。”此活动不是东京棋院提议的,是陆军军部的指派。

作为棋界第一人,有四名随行人员的名额,俞上泉却找不到一个人。顿木和林不忘表态不会参加此行,更不会让平子涉险,每一位新郎都有新婚之夜的誓言,是暗立给自己的,俞上泉的誓言是:“起码,不死在她眼前。”

起码,西园是个熟人。西园答应了随行的请求。

让一个中国人去慰问攻打中国的日军——西园对此恼火,念叨数遍:“太粗鲁了。”在他的概念里,这场战争对日本是灾难性的,因为毁了日本的千年优雅。

留在俞上泉家吃晚饭时,他扼碗叹息:“日本文化的本质是贵族式的、僧侣式的,我们的建筑、物品是唐朝皇家样式,我们的饮食主结构是素食,因为去唐朝学习的遣唐使多是僧人,他们带回来的菜谱多取自唐朝寺院,日本有着千年优雅。”

饭后,他恨恨地念出一个词——町人。町人,是小商小贩,小商贩习性刻薄、唯利是图、幸灾乐祸。

明治维新后,贵族阶层萎缩,被压抑千年的町人纷纷发家致富,成为社会新贵,于是有了种种恶劣——西园如此解释,然后以平缓语调相告,他本是顶级贵族之一的西园家族嫡系正统,现已被宗家承认,并开始钻研唐密……当然,他隐瞒了自己承接的是一位智障儿的血脉。

战争的原因是经济么?作为原因,经济太直接了,世界的逻辑不该如此简单。经济便是物欲横流,所以经济只能是一个现象。

是基因,西园如此回答。德国哲学家黑格尔言“恶是历史的动力”,西园将“恶”定义得更为具体——町人习性。

动物没有町人习性,所有的动物都是贵族,择偶期到来时,雄性同类之间的斗争是君子之争。一对一,斗争方式单一,胜者对败者不会赶尽杀绝——如果人类延续君子之争,人类仍是地球上一支数量正常的物种。

町人习性,是将对付异类的手段,用于对付同类。择偶期争斗的狼,是一对一的,只是正面对咬,点到即止,而对付羊时,狼会偷袭、包抄、集体作战、以杀死为目的。如果一只狼以这些手段对付别的狼,那么狼这个物种,便会像今日的人类一样繁盛。

君子之争,让一切如常,同类相残,则引发大量繁殖。但繁衍的目的是为了更大规模的同类相残,所以人类达到一定数量后,便会相残绝种,地球归于平静。按照西园的预测,虽然人类败坏了大自然,但在没有人类的情况下,地球的复原只需六十年。

地球又将天青水碧,草木覆盖沙漠,会有海中物种爬上陆地,补充被人类杀绝的物种,家猪长出獠牙,绵羊的毛变得粗糙,钢质的军舰大炮尸体般腐烂,一切建筑坍塌,砖瓦泥石成为肥料……抹去人类的痕迹,只需六十年。

与多数人不同,西园相信日军在南京的暴行,在他的理论体系里,这是町人习性的必然。

人类要存活下去,便要修改基因,因为人类的天性就是自取灭亡。能够更改这一基因的是大日坛城。大日坛城又称“胎藏界曼荼罗”,“胎藏”正是基因之意,胚胎中的蕴藏。

大日坛城的图案,以四百一十四尊神形描述着人类的本性,长久凝视,可以修复基因中的低劣因素——这是西园的理论。承接了西园家法后,作为一个理论天才,很快提出这一创见,深得宗家的赞赏。

他到东京棋院半疯地宣讲“日本人该去南美”论,是想引出俞上泉。作为一个贵族,他的高傲令他不能主动拜访俞上泉。另一面,短短的上海邂逅,令他对俞上泉的性格有所了解,这是一个冷淡自足的人,宁可被杀也不与人建立友谊,主动拜访他,反而会令他心生警惕。

西园想以苦心研习的密法心得,来影响俞上泉——他对宗家的解释是,要影响大众,先要影响对大众有影响力的人。宗家评价,你的想法颇具西园家族政治韬略的遗风,只是日本名人很多,为何选择一个中国人?

西园的理由是,俞上泉深得日本民众喜爱,但日本棋界第一人是一个中国人,毕竟是万分尴尬的事情。如果俞上泉在精神上臣服于西园家法,便化解这份尴尬,大众对西园家族的钦佩之情是翻倍的。宗家称赞,你继承了西园家族最优秀的基因。

一子多用,是围棋的妙手,西园的计划也有另一个隐秘期盼,如果俞上泉受了密法熏陶,或许能理解世深顺造了吧?或许有一天,俞上泉会拿起刀,复现宫本武藏的武技,了却他的心愿……

这个老头啊!他还在被一刀流追杀吧?藏在低档小旅馆,深夜里才敢出来买一碗面吃……西园拿起已不热的毛巾,狠狠擦了把脸。

町人——俞上泉吟着这两个字,脸上浮现出平静的困惑。这两个字,并不能完全解释中日之战。所有的罪恶归于町人,正如中国历史上分出奸臣忠臣,这一划分,保障了善与高贵的存在,也隐瞒了真相。

室内亮起灯,不觉已是七点。西同从随身皮包掏出两册线装书,封面的墨迹是“大毗卢遮那成佛神变加持经”——这是《大日经》的全称。毗卢遮那,为梵语,是太阳之意。成佛神变加持,是密法之意。

俞上泉接过,面容自然呈现出敬意。西同欣慰地说:“送你研读了,与《春秋》《老子》等儒道经典一样,密法也是除了文字,还有心法。按照西园家的规矩,将经文称为略本,口传的内容称为详本,想不想听详本?”

只需一个“想”字,西园便会开讲,但响起院门铃声,平子“嘭嘭”跑去,片刻,走入一位大头高额的青年,气象厚重,望之如四十余岁的中年人。

是二十六岁的大竹减三。他已像中年人一般开始脱发,站在客厅与走廊的交接处,头顶的秃处闪着白光。

俞上泉自榻榻米上站起,大竹作手势示意他不必说话,道:“我来,是想说,军部让你去中国下慰问棋,不是我提议的。”

大竹眼光凶狠,直视俞上泉。俞上泉眼光温和,道:“我知道,不是你。”大竹哼了一声,转身走了,发出响亮的皮鞋声。入别人家而不脱鞋,是对主人的极大不恭敬。

由于大竹入门时气势过强,平子慌了,没有注意到这点。直到将大竹送出门,才“啊”地叫了一声,抄起抹布,擦地板上的脚印。

俞上泉坐下,道:“西园先生,请继续说吧。”

西园:“俞先生,出坏主意的,一定是刚才那个人。”

俞上泉不语,西园幽幽道:“他是用蛮横掩饰心虚。”

俞上泉:“他掩饰的是友谊。”

大竹在棋上欺骗过俞上泉,也在棋上被俞上泉毁掉一生名誉。友谊败坏后,曾经是朋友的人,惧怕朋友把自己的坏事想得更坏。

看着俞上泉的神情,西园知道他不会对自己解释一个字,于是道:“《大日经》为何叫大日?因为太阳虽遍照万物,但仍有不周全,有云遮日之时,有夜间无月之时,而佛性是周全的,在任何条件下,都普遍存在于万物之中,所以名为大日……”

俞上泉打断了他:“西园先生,今日到此为止。请在我家住下,去中国还有十五天,我们有足够的时间倾谈。”西园“呵”了一声,如领命的士兵。

躺在俞家客房中,西园思考一件事:自己对密法有着深刻参悟,为何仍被俞上泉慑服?

十五天后,慰问棋士团登机,慰问棋士只有俞上泉和大竹减三。来送行的有顿木乡拙、林不忘、炎净一行。计划中,慰问达七十天,打断了正在进行的十番棋,炎净的告辞语是:“等君归来。”随后低语:“如果你留在中国,我不会怪你。”

顿木的告辞语是:“珍重。”低语:“到了中国,找机会逃。战争结束后,我会像你十一岁时一样,去找你。”

林不忘的告辞语:“保重。”低语:“不要忘了,你已被你的国人定为汉奸,找一个偏僻村庄,隐姓埋名。”

师父师兄不随行同去,是有意让他潜逃。炎净也有此心,是他们均判断慰问棋隐藏恶意,即便不是大竹借此行暗害俞上泉,与屠杀同胞的日军高官下棋,也必将成为俞上泉一生污点。

大竹的随行人员共七人,占用了俞上泉的三个名额。俞上泉只带着西园春忘一人,飞机升空后,西园悄声言:“不要怕,下慰问棋的事登了报纸,按照我的推测,世深顺造五天前就该乘船渡海,下了飞机,他会在我们附近。”

飞机降落上海,未及探视家人,直接被轿车送往静安寺路的“宏济善堂”。宏济善堂是一所商铺,商铺后院为一栋日式别墅,有五位日本军官在此等候,均未穿军装,为首的是一位少将级军官,姓楠山,他对俞上泉十分谦恭,一路解释:“司令官明日才有空,我们几个人有幸,先接受先生的指导了。中日毕竟在开战,为避免先生反感,我们没有安排先生去军部下棋,选择了这个民居。这是日本商人在上海开办的福利机构,是筹集善款,救济中国灾民的地方。”

西园绷紧的心稍感宽慰,俞上泉面无表情地点下头。饮茶之后,楠山少将引俞上泉到一具棋盘前,道:“请指教了。”言罢先坐在棋盘一方。

俞上泉站在棋盘前,闭着眼睛,如老僧入定。

楠山又道一声“请指教”,俞上泉仍没坐下。楠山的殷勤之色褪去,两腮惨白,另几位军官皆知这是他发怒的预兆。

楠山:“怎么,不愿和我下棋?俞先生,我不对您隐瞒,我的手上有中国人的血。你是日本棋界的第一人,有责任慰问日本的战士,请坐下。”

俞上泉眼睁一线,目光清冷,依旧站立。楠山环视另几位军官,道:“如果你不把自己当做第一人,我们只好将你当做一个中国人,对付中国人,我们有各种办法。毕竟你明天要跟司令官下棋,我们有责任将你调理好。说实话.正是怕你在司令官面前有失礼的举动,才安排我们先跟你下棋。”

大竹走到楠山身后,威严大喝:“站起来!”

音调如军部长官,楠山本能地迅速站起,大竹在他的位置坐下。楠山愣了两秒,喝道:“这是做什么?”

大竹扭过头,像看着不懂事的棋院初等生一般,以半训斥半怜爱的口吻说:“围棋是日本的国技,等级森严,你们是没有资格跟俞先生、跟我下棋的。下慰问棋,不是我和俞先生陪你们下,而是我和俞先生下,你们在旁边看着,这就是对你们的慰问了。”

楠山:“什么!”

大竹的音调更加威严:“慰问棋的性质,一定要清楚地转达给你们的司令官,以免他明天不懂规矩,做出不自重的事,让人耻笑——这就是你们的责任了!”

在日本社会,不怕抗上而被杀,只怕不懂规矩被人轻视。“啊,既然是这个规矩……”楠山脸色和缓下来,跪坐在棋盘侧面,另几位军官也围坐过来。

西园低喝:“离棋盘远一点,干扰棋士的视线,是很失礼的事,町人习性!”军官纷纷应声,挪后几寸。大竹仰头,向西园发出一个满意的笑容。

俞上泉落座,凝视大竹,道:“我们下一盘雪崩定式的棋吧。”

大竹闪开目光,道:“嗯!雪崩定式吧。”喉音稍有哽咽。

雪崩定式,最早是业余棋手下出来的,开始为专业棋手所不耻,因为黑子、白子紧贴着行棋,显得笨拙,后来发现这笨拙的形式中有着奇妙变化,蔓延半个棋盘也不能穷尽,正如雪崩,势不可止。

大竹心知,俞上泉以紧贴的雪崩棋形,比喻两人曾经的亲密无间。

三小时十三分后,观棋的楠山少将自语道:“真厉害啊!”正要往棋盘打下一子的大竹收回手臂,严厉瞪他。

大竹:“楠山少将,棋盘底面上有一个菱形切口,你知道是何用途?”楠山茫然,大竹:“乱言者斩——围棋的规矩是,下棋时,如有人在旁边乱言,棋手有杀死他的权力。这个切口,是用来存乱言者之血的。”

楠山一笑:“你不会真的要杀死我吧?”

大竹:“拿刀来。”

数位军官变了脸色,纷纷站起,一位军官喝道:“大竹!羞辱皇家军官,你实在太放肆了!”大竹上身端正如碑,道:“日本的强大,在于日本有规矩,不守规矩,便没人瞧得起我们。围棋是日本的国技,请尊重自己的国家。”

军官们无语,逐渐坐下,二十分钟后,见大竹仍不发话,于是劝楠山少将:“看来他是认真的,楠山君!”

楠山点了下头。刀很快地取来,是柄军刀。他们的军官服就放在隔壁。

一位军官代楠山询问:“大竹先生,是出血就可以,还是非要杀死他?”大竹道:“杀死他。”军官“呵”了一声,表示明白,跪行到楠山跟前.说:“大竹先生的意见,是杀死你。”

近在咫尺,大竹的话所有人均听到了,向楠山转述,是表示准备实施。两位军官褪下楠山的外衣,一位军官将楠山的衬衣衣领内叠,露出脖根,另一位军官站在楠山身后,举起军刀。

他们的果断快速,令大竹惊愕,忙道:“下棋的人是我和俞先生,你们只询问我,而不询问俞先生,是非常失礼的事情。”

举刀的军官忙放刀,跪行到俞上泉面前,低声询问:“俞先生,杀死他么?”俞上泉“啊”了一声,是没有想好的敷衍,军官则道:“啊,明白了。”返回原位,手起刀落,楠山的人头沿着榻榻米,滚到外廊木板上。

无头的身体挣扎欲起,似要追自己的头颅,四位军官将其抱住,奋力按下,一位军官拍打着大叫:“楠山君!自重!”

外廊上的头颅轻晃,眼对室内,似乎说了一句:“嗯,这样吧。”眼皮慢慢垂下。无头的身体也瘫软下来。

大竹和俞上泉呆如木雕,四位军官仍在忙碌,他们将盘上棋子收入棋盒,将棋盘倒置。底面切口为一道菱形,他们用丝绸手帕蘸血,滴入切口内。狭小的切口装了三克血后,还有余地。

一名军官小心询问:“大竹先生,一定要装满么?”大竹音调疲倦:“这便可以了。”于是众军官将尸体抬走,开始撤换榻榻米、擦外廊血迹。

俞上泉:“大竹兄,我们离开吧。”大竹点头,作势起身,但一下未能起来,身为资深棋手,却在二十分钟里,坐麻了腿。

大竹的七位随从忙从外廊赶入室内,将大竹扶起。砍杀楠山少将的过程中,他们在外廊里呆呆的,没敢发出一点声音。

西园扶起俞上泉,一行人出室时,他对身旁的大竹悄声言:“大竹先生,这是个阴谋,楠山少将一定得罪了这几个人,他们借你的一句话,而杀了他。”

大竹:“你在中国待得太久,不了解本国人了,我告诉你,没有阴谋,他们只是对规矩产生了热情。”

16静安寺

楠山少将之死,震惊上海陆军大本营。数年后有多种版本,有说是韩国义士所杀,有说是国民党中统特务所杀,有说是上海斧头帮所杀……楠山少将非泛泛之辈,他是日军在上海销售毒品的代理人,宏济善堂是毒贩们的休闲俱乐部。

他的死,并未影响第二日司令官的慰问棋。司令官严守规矩,观看俞上泉与大竹对局,在旁边跪坐四个小时,始终未发一言。

慰问棋结束后,司令官问:“日本的古董棋盘,有几个底下有乱言者的血?”大竹回答:“从一千一百年来的记载看,昨日宏济善堂的棋盘,是历史上的第一个。”

司令官:“这个规矩,从来没有实行过?”大竹惭愧点头,司令官:“那么,这个棋盘具有历史价值,我要收藏。”

俞上泉未能去看望家人,日军以安全为理由,不容许他走出宏济善堂的范围。他和大竹住在宏济善堂的第二号别墅,与楠山身亡的一号别墅相隔十五米。

别墅共有五栋,有围墙防护,围墙顶部安铁丝网。围墙之外,是密密麻麻的土坯房,土的自然黄色,在阳光普照的日子里,具圣洁之美。

这些土坯房为底层民众消费的烟馆,日军侵占上海后实施毒品倾销,静安路成为一条毒化之街。第二日夜晚,宏济善堂的人员为楠山少将举行祭奠仪式,抬着楠山的棺木,运到寺院。

静安路上有静安寺,在烟馆的围拢中。大竹在别墅中实在烦闷,想出席楠山少将的祭奠仪式。宏济善堂人员答应后,大竹向俞上泉解释:“你也是经过了婚礼的人,在日本,婚礼和葬礼是一样的气氛,婚礼无喜,葬礼无悲,仅有敬意。你我困在别墅,萎靡日久,观一场葬礼,提提精神吧。”

俞上泉不语,西园帮腔:“不论楠山生前的善恶,上天安排你和大竹先生了结他的生命,他和你们总是缘分不浅。”俞上泉点头答应。

静安寺中灵堂有三位和尚低声念咒。为首者穿一袭碧蓝色僧袍,汉地袈裟为斜披样式,而此和尚僧袍完整,在胸前系一方红底金线的帮衬,为日本密宗制式。

和尚容貌清逸,眼皮薄如纸,正是淞沪战役时帮俞上泉一家逃出上海的松华上人。上人面前有一方八十厘米高、截面长宽均五十厘米的木块,为价格高昂的上等榧木,是宏济善堂代楠山供奉的,以雕刻佛像。

灵堂正中供楠山照片,照片上的楠山一脸纯朴笑容,近乎佛面,或许是他一生最好的形象。亡者总是近佛的。

祭奠仪式结束后,松华上人先行,两位小和尚捧木块跟出。楠山的同僚亲友仍在灵堂守夜,这一夜需要共同念诵“佛顶尊胜真言”,念此真言超度亡灵是唐朝风俗。一位军官缓缓而行,将印有尊胜真言的小册子分发众人。

小册子上印着中文,中文上以日语的片假名作音标。一千两百年来,日本密教的经本均为汉字,未曾替换为日语。

持诵开始后,室内如有隐隐雷音。持诵与说话言谈不同,上下嘴唇余一线未合,保持不动,仅舌头在口内轻弹。废掉唇动,方有此音。俞上泉随众念诵几句,向大竹低语:“我想见刚才作法的和尚,他与我有故交。”

经大竹交涉.二十分钟后,在两名佩枪军官的陪同下,俞上泉、大竹、西园到了松华卧室外。俞上泉敲门,室内传来一声回应:“是谁?”

俞上泉:“我是……”话却说不下去,是淞沪战役时逃离的汉奸?日本棋界第一人?一个丧父无依的人?一个每晚静坐两小时的人……

室内响起轻叹:“我知道你。门闩未插,推门即入。”

佩枪军官守在门外,俞上泉、大竹、西园入室。室内点着一盏油灯,松华以铁签挑灯捻,亮度增加一层。

空间狭小,一张木床,两个书架,地上有几只蒲团,竞无桌椅。松华坐在一只蒲团上,身侧摆着宏济善堂供奉的木块。三入席地而坐后,俞上泉注意到木块上用炭笔画着横纵线,构成方格,状如棋盘。

松华:“雕刻佛像时,用来确定比例。一刀不对.便废了整块木头。”所言为日语,大竹接话:“围棋也是一子不慎,满盘皆输。”松华瞥大竹一眼,无意与他攀谈,转而看向西园:“一别数年,想不到你也修了密法。”

西园暗惊,忙道:“西园家族延承密法已有数百年,给我灌顶的人就是我的宗家……您如何得知?”松华一笑,问俞上泉:“俞先生,一个人是不是棋士.你能看出来么?”俞上泉点头,松华:“是从他的手势、神态分析出来的么?”

俞上泉:“一望即知。”松华转向西园,温言道:“我对你也是一望即知。”

西园“啊”了一声。俞上泉:“西园先生传授给我许多密教知识,我研读《大日经》也有多日。”松华看向西园,眼神有了尊敬,西园却莫名地愧疚.又“啊”了一声。

俞上泉:“上人不是在圣仙慈寺么,怎么到了这里?”松华:“这里烟馆无数,正是污秽之地,本是修行人要极力避开的。我住此处,只为一大事因缘,你们猜猜看。”

俞上泉低头沉思,西园:“为了度化那些烟民?”松华:“佛不度无缘之人,他们已被鸦片毒化,又怎肯受我的度化?”

大竹:“此处虽乌烟瘴气,但污秽不遮宝珠,你算出此地气数,将是一个光大佛门的风水宝地?”松华:“俗世里讲命理气数,学佛正是为了超越命理气数,在佛门而言,一切事皆为圣事,一切处皆为圣境,我不需要等着这里由坏变好。”

大竹皱眉,厉声道:“不要高谈圣境,我猜此寺地下埋宝,或是你与人有前约,必要等在这里。”松华微笑:“金银珠宝、守信赴约,都是小事,称不得大事因缘。”

大竹:“什么叫大事因缘?”松华:“在这件大事跟前,生死都是小事了。”大竹:“究竟是什么大事?”松华:“等佛出世。”

大竹愣住,西园干笑:“上人说笑了,释迦牟尼佛已在公元前五百年逝世,而下一尊佛——弥勒佛,按照《弥勒降世经》记载,是在五十六亿七千万年之后降生在北太平洋海域一个小岛上,您在这里,怎能等到?”

松华笑而不答,盯着俞上泉,道:“俞先生。”俞上泉迟疑片刻,道:“或许佛已降生,你不是在等佛出世,而是在等他自认是佛。”西园叫道:“你怎能违背佛经所说!”

松华摆手,示意西园止语,又道一声“俞先生”。俞上泉:“我读《大日经》,在住心品一章见到.一切智智一词,劳上人解释。”

松华:“‘一切为万物,‘智是精气神。万物皆有各自的精气神,否则不能生长定型。精气神无形,却支持万物。俞先生,还有一个东西,在背后支持着万物的精气神,这个东西就是‘一切智智。”

俞上泉语音一提,道:“我的理解,看来未错。上人,经上言佛具一切智智,可以有无穷化身,自由出入天界鬼界,以各界生灵的形象语言传法,如大地一般,为众生依靠,如火一般烧除愚蠢,如风一般吹尽烦恼,如水一般舒畅欢乐。一切智智如此伟大,它究竟是什么?佛具一切智智,我们凡人如何达到?”

松华轻声道:“俞先生心中已有答案,为何多此一问?”俞上泉:“我只是想到,并未证到。”

松华长吁一口气:“想到,便是证到。经上形容一切智智,是如地一般、如风一般、如火一般、如水一般,在口传中,还有一句——如我一般。一切智智便是我,人人有我,佛亦有我,一切智智人人自具,佛具一切智智,一切众生皆具一切智智,凡人可有佛力。”

俞上泉:“这个‘我是什么……”

松华:“说者便是。”

俞上泉感到一阵难过,似降生时的痛楚。此刻能言谈的,原来便是一切智智……此刻室外响起沙沙之音,松华道:“未曾下雪,却有踏雪声?”眼光射向门口,西院忙起身开门。

门仅开半尺,西园低声道:“陪我们来的两位军官……躺在地上。”松华闭上眼:“死了吧?”西园:“……我去看看。”松华:“不必,死了。”

室外沙沙声渐响,是蛇在泥巴上滑行之声,是深秋时节一整座山的落叶声。

大竹紧握腰间折扇,如握刀柄。俞上泉稍抬眼皮,看向西墙。西墙有两扇窗,窗无玻璃,糊着一层高丽纸。

俞上泉:“听呼吸声,室外有两人。”向松华歉意一笑:“上人,我是个棋士,下棋需入静,入静后,有时一切声消失,有时十米内的衣褶摩擦声也响如惊雷。”

室外响起一个粗哑嗓音:“俞先生耳力强!我们不好意思装神弄鬼了。”门推开,出现两个身形近似的人影。两人进屋,一人自报叫赵大,一人自报叫钱一。

赵大向松华合十行礼,阴惨惨道:“你主持静安寺,是给日本人提供日式的宗教服务。你的大事因缘,就是当汉奸。”

钱二向俞上泉合十行礼,淡淡道:“虽然我佩服你在棋上打败日本高手,但你的汉奸头值五百光洋,我有一妻一妾,生活开销大,这笔钱我需要。”

松华:“我的汉奸头值多少钱?”赵大凄苦一笑:“中统没有给你开价,杀你纯粹是个任务。”松华:“唉,让你操劳了。”赵大叹一声,无奈之极。

西园语音微颤:“也杀我和大竹先生么?”钱二皱眉:“你俩不是汉奸,你俩是日本人。”西园追问:“不杀日本人么?”钱二:“要杀的。”

一脸威严的大竹忽笑出一声,钱二眉头顿展,嘴角挂上笑纹,为自己的幽默被人理解而感到惬意。大竹与俞上泉自小相处,略通汉语,以生硬的中文说:“死之前,我想听松华上人讲明白他的大事因缘。”

钱二看向赵大,赵大点头:“死者为大。”钱二对大竹言:“可以满足你。”随后示意松华说话。

室内人均注视着松华,松华苍白的眼皮上有了血色:“我在日本学的是中国的东西,密法本是唐时中国传给日本的,我只是取回来。我没给日本人提供宗教服务,我只是安顿一个亡者。”

钱二:“楠山不是日本人么?”松华:“死人,还有种族么?”

钱二哼了一声,赵大阴下脸,道:“说你的大事因缘。”

松华:“佛辞世时,世上还没有毒品,所以佛教戒律有禁酒,没禁毒。在密宗口传中,释迦牟尼逝世五百年后,北印度山区有一位修佛法的女子,修炼一生却没有成就,她死前产生极大怨恨,想我修不成,别人也不能修成,发誓干扰后世修法者。她的尸体在火葬时,发出一种气味,令整个北印度区域内的修法者在两个时辰内散乱昏迷,甚至龙岩大师也有一秒的朦昧。

“但其时正是佛法兴盛期,这股邪气只能逞一时之乱,在佛法的兴盛区留存不住,飘去遥远荒蛮地,化作了植物,便是烟草罂粟。烟草是焚烧皮肉之味,罂粟是焚烧骨头之味。

“烟草罂粟是此女的尸变,具有此女特点,她毕竟修炼一生,智慧高于常人,吸食烟草罂粟,大脑会有灵感,荒蛮之地的土人便因吸烟草罂粟,开发大脑,草创了文明。但她没有修炼成功,从烟草罂粟得来的灵感,最终将人引入迷幻,所以土人的文明不能进展,流于怪诞。

“佛教兴盛期一过,烟草罂粟自荒蛮之地流人欧洲,复传亚洲。亚洲是佛的教化地,此女正是要败坏这里,亚洲受灾最重。”

赵大掏出一根烟,“嚓”地划火柴点燃,喷出一口烟雾,盯了数秒,道:“不料每日入我肺的,是焚尸味。您的大事因缘是禁毒?”

松华:“人的怨恨心是真正的毒品。此女修法不成,但她怨恨的力量却令菩萨也堕落。每一根烟中都有她,如佛一样化身无数,你说她是没有成就,还是成就了?”

赵大左眼角剧烈地跳了一下,面前的烟气中显出入形。是身材丰满的印度女子,眼如明珠,脚系银铃。

赵大阴惨的嗓音变得平和,甚至悦耳:“松华上人,想不到你在日本学的密法里还有催眠术。1932年,中统从德国引进催眠术,作为特别行动人员的必修课。这门课,我拿了最高分。”

烟雾女子仍未消失,赵大脸色不变,继续说:“1935年,中统的催眠术已超越德国,中国的江湖骗术历史悠久,我们将其吸收到催眠术中。”

烟雾女子开始扭动腰肢,脚腕银铃轻响。赵大感到嘴唇有几丝弱弱的痛感,似乎唇面因缺水而干裂。他扔掉烟卷,开始拍手,烟雾女子的舞蹈跟上他掌声的节拍。他舔了下嘴唇,加快掌声,舞蹈频率变快。

赵大:“上人,你的催眠术不过如此。”

松华:“我不能催眠你,能催眠你的,是你自己的怨恨。”

赵大左眼角再次跳了一下,发现烟雾女子抖掉肩上斜披的布幔,裸露胸部。舞蹈变得剧烈,掌声反而跟着舞蹈频率加快。

赵大低声嘱咐钱二:“让我的手停下来。”钱二贴近赵大,抓住他的手腕。

指尖仍颤抖。

赵大盯着松华,眼白如雪,道:“中统是一个严密的组织,任何一个人都是机器上的部件,我随着这部机器的运转而活,这就是我的天命,我早已安于天命,心中没有怨恨。”

松华:“安于天命,便是怨恨。”

赵大忽感心痛,被钱二抓着的双手猛地挣脱,“啪”地拍响一声。松华叹口气,食指轻弹,烟雾溃散,跳舞女子不见了。

耳畔仍有脚铃声。赵大坐于地上,合在一起的双手缓缓分开。钱二:“我们来刺杀您,真是自不量力。”松华:“想听我把大事因缘讲完么?”

松华言,宗教之初,总是以偶像宣教,在佛教,便是确立一个常人无法测度的佛,佛与众生的差异越大,越易受崇拜。凡人修炼至成佛需要三大阿僧祗劫,“阿僧柢”是无穷之意,“劫”也是无穷之意,三大阿僧祗劫是无穷无尽,在时间上拉大了人佛距离。

这一理论,是为了立教。佛教的真意,却是众生皆佛,凡人与佛没有距离,可以言下顿悟,禅宗是宣扬此真意的宗派,在一千两百年前的唐朝武则天时代显于世。武则天执政五十年,五十七年后,唐玄宗执政,密宗显于世。

两宗接踵而至,本是孪生。禅宗是“此心是佛”,密宗更言“此身是佛”。密宗的出现,是为了证实禅宗。原来确立的人佛差距,忽然取消,世人必有疑惑,会问:“如说凡人之心是佛心,但佛力伟大,我与佛相等,为何没有佛之伟力?”

密宗正是回答此问的,佛力之神奇,连菩萨也无法测度,但凡人却可以等同,凡人舌诵佛之咒语、手结佛之手印、意想佛之形象,凡人之身便等同于佛身。佛高如月,人低如水,相隔遥远,但通过身口意,佛力可通彻人身,如月映于水面。

身口意是心的具体化,密宗以具体的“此身即佛”证明了禅宗的“此心是佛”,先有顿悟再修习密宗之方法,是密宗的正途。如没有较高悟性,则先修密宗之方法,逐渐证明,终要证到“此心是佛”之理——不能悟后修法,而是以修法来求悟,颠倒了次序,所以为旁门。不知有一悟,只为求法力而修法,则是迷途。

《大日经》是正途之法,先言“如实知自心”,再论方法,“如实知自心”便是禅宗的“此心是佛”。

室内人均神情凛然。松华:“密宗与禅宗本是孪生,可惜在唐末灭绝,汉地自此有禅无密,禅宗独撑千载,至清末已败坏,成了空言无效的口头禅!”

赵大双手抚在膝盖上,言:“禅宗在汉地千年熏陶,谈禅论道已是中国人骨髓里的东西,禅宗败坏,国人必萎靡——这倒解释了中国从清至今日的颓势,您从日本取回密法,是想以密助禅,在文化深层上振奋国人——这便是您的大事因缘吧?”

松华:“这是我去日本的大事因缘,并非我来静安寺的大事因缘。”众人屏息待听,松华却垂目不言。许久,松华开口,三五字后,嗓音骤然苍老:“以密宗而言,人与佛没有差距,所以人间与佛境没有差距,充满杀戮愚昧的人间就是十全十美的佛境……我认可这一理论,但面对满是烟鬼的这条街,我无论如何也不能将其等观为佛境。”

众人黯然,钱二虚声言:“是呀,现今日军造孽的中国大地,无论如何也不是佛境。”松华“嗯”了一声,道:“困惑只能在困惑中勘破——这便是我来静安寺的大事因缘。”

赵大起身,向松华鞠躬:“您是一代高僧,非常情可以测度。回重庆后,我会向上级解释,将您的名字剔出刺杀名单。但国有国法,俞上泉两年前便确定为汉奸,请您不要干涉我们的行动。”

松华:“他只是个下棋的。他到日本学棋时,中日还没有开战。”

赵大:“大众不问因果,只重效果。他是华人,却是日本棋界第一人,不是汉奸也是汉奸了。上人,杀一个汉奸,在亡国之际,对大众十分重要。”

松华:“世上还有更大的汉奸。”

赵大:“眼前有他。”

松华默然,转视俞上泉。俞上泉避开松华目光,向赵大点下头,面挂笑容。西园急拉俞上泉衣袖.低语:“不能答应他。”

大竹拍西园肩膀:“西园先生,别说了,国事泯灭个人,不论你我是否善良,到了日军为恶的中国,你我就是恶人,能与俞上泉这样的天才死在一起,你该知足了。补充一句,我也是天才。”

室内响彻大竹的爽朗笑声。赵大向钱二示意,钱二从裤脚抽出一柄匕首:“刀头没抹毒药,我的手很快,你们不会有痛苦。”俞上泉又点下头。

松华移动膝盖,侧向画着方格的木块。西园以炯炯目光直视着钱二,心中充满自信:世深顺造一定会现身的,俞上泉是破解官本武藏剑法的钥匙,他决不会看着俞上泉被人斩杀!

钱二出刀,刀向俞上泉。刀入肉的声音,像石子投入湖面,溅起一柱水花。

世深顺造没有出现。

17头颅尚在好还家

刀柄以红绸缠绕,柄头是一个铜环,钱二右手的无名指、小指扣在里面。刀刺人人体后,以无名指、小指的挑力拔出刀,再刺第二下。此握法的连续拔刺速度,比五指都握在柄上的握法快一倍。

刀刺三下,是右肾、肝区、脖颈动脉。俞上泉眼蒙薄雾,似将垂泪。画着方格墨线的木块洒了一片血,中刀者是松华上人。

赵大歉意地说:“上人,我没有权力在名单上删去您的名字。”

满身血迹的松华面部沉静,言:“我没有想到你在说谎。但我却想清楚了,佛没有欺我。”

钱二皱眉,叫了声“什么?”,刀从松华后腰抽出。

松华脖子一软,仰面瘫倒,嘴唇轻动,似在说着什么。钱二俯身倾听,松华头斜而死。赵大叫道:“说了什么?”

钱二抬头,一脸诧异:“人间真是佛境。”

赵大发出一声怪笑:“他像狗一样给我们杀了,人间怎会是佛境?”钱二也笑了:“这个蠢和尚.不知道我俩来自底层,自小见多了江湖骗术,还能被他那两手妖法吓住?”

赵大笑声止住,阴脸看向俞上泉:“妖人已死,下一个轮到你。”俞上泉眼含之泪滑下,钱二窃笑:“哭已来不及了!”

赵大却变了脸色,因为他发现俞上泉不是乞求之泪,似是被什么感动。顺着俞上泉视线,赵大扭头,看到画着方格墨线的木块。

木块洒着松华之血,在自行剥落,木屑薄如落叶,霎时在地上积了五厘米厚。

两尊并列的佛像显现,眉眼的慈悲神态,经过精雕细刻。

却是赵大、钱二的五官。

匕首颤抖。赵大向松华的尸体鞠了一躬,向钱二使个眼色,转身出屋,钱二疾步跟出。两人从后院行至前院灵堂时,掏出手帕捂住口鼻。灵堂内的日本人皆睡倒,堂内有一炷粗香飘着淡青烟气。钱二快步入堂,掰断香头,扔在地上踩灭。

他俩以一炷迷药之香,迷倒整堂人。钱二左手捂脸上手帕,右手持匕首,行一步刺三刀,将瘫睡的日本人逐一杀死。

赵大站在堂外,审视钱二有无遗漏,忽感后背一寒,扭头见俞上泉站在身后。此时钱二已杀完,跳出灵堂。

赵大:“俞先生,我已放过了你们,你还要怎么样?”

俞上泉低头站立,不作回答。赵大注意到他眼光迷离,似有极重心事,又问一声,俞上泉仍未答,赵大来不及追究,向钱二做个手势,奔过前庭,出了寺外。

赵大、钱二以在屋顶上的夜行速度在街面奔驰,m了静安街口,回头见俞上泉仍在身后。赵大:“竞能跟上我们的步子,俞先生,您学过武功?”

俞上泉停住脚,迟疑答道:“我心有困惑,忘了身体,所以也就跟上来了。”

赵大:“你的困惑是什么?”

俞上泉:“……我该去哪儿?”

日本与中国均非他的存身之地,赵大眼露同情,沉吟片刻,道:“回家吧。,”

松华上人的尸体在半个小时后,渐变为红棕色,又过半小时,红棕色上隐约泛起一层金色,驻睛细看,却又没有。修为高深之人,方能有此尸变,佛经上称为“紫金檀体”。

大竹低声诵咒,所念是灵堂中发的《佛顶尊胜真言》小册子。西园在自行剥落成的木佛前跪拜。室内静寂,不知过去多久,世深顺造缓缓走人,一张因疲惫而麻木的脸,一身肮脏的和服,和服上有数道未干的血迹。

他在木佛旁坐下:“俞上泉……死了么?”

松华死前让木块显示佛形的奇迹,持续震撼着西园,心底虽有与世深重逢的激动,却语调平静:“未死,走了。您遇到一刀流的追杀?”

世深“唉”了一声,扶腰起身,一步一歇地出屋。他去寻俞上泉了……西园胸中酸楚,扭身看向大竹,俞上泉走时曾与大竹对视一眼,之后大竹便持册诵咒。

西园:“大竹先生,我们用什么说法,向陆军司令部交待?”大竹瞥来一眼:“照实而说。”西园:“俞先生走时,我们没有拦他——也照实说么?”

大竹叹一声,许久,道:“真羡慕俞上泉,中国广大,可以说走就走。”

赵大与俞上泉并排而行,钱二走在前方二十米。路上遇到五股巡逻的日本兵,钱二发出警示后,赵大便拉俞上泉躲入附近弄堂的阴影中。

警示的工具是一片理发师磨剃刀的皮条,抓住两头一绷,会发出轻响。夜行中,后面人难以看到前方人做出的手势,所以用声响交流。

天如劣质蜡烛,铅灰色。俞家石库门前,赵大、钱二向俞上泉作别。赵大道了声“保重”,俞上泉没有回应,赵大:“你觉得我们杀了松华上人,必受天谴,所以对我不说保重?”

俞上泉垂头,赵大笑道:“松华肩负着密法归华的使命,杀死他是我的使命,否则一代高僧又怎会死于我手?是命,就没有善恶,没有报应。对我说声保重吧,毕竟我没有杀你。”

俞上泉:“我不是吝啬对你说,是承担不起你跟我说的保重。”赵大仰头望天,东方天际有了日出的红兆,如死鱼腹部渗出血色。

赵大:“我们彼此都不要说保重了,你知道我为什么不杀你和那两个日本人么?”俞上泉无语,赵大自问自答:“因为木佛长出我的脸,看了高兴。”

家中,有玉米粥。家中有母亲和两个妹妹,大哥去了东北,在日本扶持的满洲国就任铁路局局长的秘书,每月有一封信来,有一笔汇款;二哥去了陕北,音讯全无。

俞母挂了一条项链,上系一块小牌,为文殊菩萨画像。是两个妹妹从庙里请来的,俞母言:“她俩说佛保佑我,我说好啊,便戴着了。”

早醒的两个妹妹眼皮未能完全睁开,散发着热乎乎的气息,如初生的小动物。她俩怎么知道要信佛的……俞上泉咽喉略疼,道一声:“很好。”

二楼,是他的房间,有父亲留下的旧棋盘。俞上泉躺上床后,说:“母亲,把它拿出去。”它在,便不成眠。

睡眠很久才来,来了便持续很久。第二天F午,俞上泉方起身,闻出身上有鱼腥气。睡时流了多少汗?立于地板后,感到头沉如铁,体内有一线从咽喉垂到脚跟,隐隐作痛。

自己在日本的经历未及细述,母亲仅问了句:“平子照顾你么?”他仅点下头。对于他超长的睡眠,家人未问,只是觉得他疲惫了。不急于交流,才是亲人。

醒后,有玉米粥。坐在一楼,吃下一碗。母亲又给他添上一碗,平常地吃下。再添一碗,依旧吃下。第五碗时,母亲道:“缓一缓吧。”他:“未觉得饱,再来。”

共吃四十五碗,有六斤。两个妹妹收走他的碗,他依旧在餐桌前坐着,不愿离开。二妹问:“三哥,你等什么?”他:“晚饭。”

晚饭是米饭,一盘小熏鱼,一盘蒜苗。在战时的上海,对普通人家已算是较好的饮食。以把一颗棋子打在棋盘上的姿势,俞上泉的筷子伸向蒜苗,却在盘子上方顿住,久久不落。俞母:“夹菜啊。”俞上泉嗯了一声,反而缩回手。他将两支筷子平置碗上,严丝合缝地对齐,忽道一句:“人间怎会是佛境?”

晚九点,上海日军陆军大本营的两名副官来访;第二天上午十一点,两名日本医生来访;下午四点,大竹减三和西园春忘到来,在二楼房间见到了俞上泉。

俞上泉被皮带绑在床上,胸口放着俞母的菩萨项链,正在酣睡。大竹:“日本同仁会医院,是可以信任的。”俞母:“精神病人在医院里会挨打的。我想留他在家里。”

西园:“还是住院治疗较为稳妥,治得晚,影响脑力,便再无法下棋了。”俞母垂目不语,大竹:“您的儿子是天才,请考虑这一点。”

俞母沉默许久,道:“我不会送他去日本医院,中国人有自己的办法。”

每年有许多人出家,每年也有许多人还俗。这些还俗者回到家乡,要承担一些公众义务,因为出家期间,乡人曾自发地照顾其家人。其中一项义务是,乡里有人患了疯病,便送到他家居住。也奇怪,疯者在还俗者家往往三四个月便好。

俞母在上海郊区的上南村找到一位还俗者,人称老贺,五十三岁,娶了一名村内寡妇,生有两子。

贺家住处以前是一座土地庙,住入两家人后,院中砌起一道土墙隔开,大殿中央也砌了道碎石墙,分别作为两家的主房,贺家在东侧。两个妹妹留在上海城区,俞母带俞上泉入住贺家时,俞上泉两手绑在腰后,披一件马褂遮蔽。

数日来,他夜晚狂躁,清晨安宁。去上南村选在清晨,出家门时他对母亲说:“带上《大日经》吧。”此刻眼神如正常人。

经是在日本时西园所赠,为绸面线装书,页面空白处有着密密麻麻的红笔小楷,为俞上泉的批注,是他在纷扰世事中暗下的功夫。

入贺家时,老贺未在,说是去村后钓鱼了,贺妻招待在主屋喝茶。大竹和西园护送而来,喝了两杯茶后,大竹揣摩老贺可能顾忌日本人回避了,于是起身告辞,带西园走了。

临行时,大竹瞥俞上泉一眼,将至俞上泉面部,眼光却掉转了,不忍看到他失常的眼神。

俞上泉坐在茶桌旁,因双手反绑在腰后,而上身笔挺。老贺的两个儿子,一个十九岁一个十七岁,身体黑壮,眼光闪亮。他俩蹲在俞上泉脚前,不眨眼地盯着他。

俞上泉微笑,道:“帮哥哥把绳子解开吧。”两青年才发现他手上的绳子,发出啧啧惊叹。他俩叫大贵、小贵,亮出繁重农活练就的粗胳膊,向俞母表示,即便俞上泉发疯乱闹,他俩的气力足够制服。看着俞上泉瘦弱的身形,俞母同意解开绳子。

揉着红肿的手腕,俞上泉走出主屋。院中有一个小炉子,烧着一锅中药,闻之清爽,还有一股木料的腐味,土墙下有一个刨木架子,滚了一地刨花。

刨花弯卷,薄如竹叶。俞上泉拾起一片刨花,拉平,被木面的肌理深深感动。木纹纤细,隐约有莹黄亮点,如洒金的宣纸扇面,令不会画画的俞上泉也有挥毫冲动。

想起《大日经》记载的“大悲曼茶罗”一词。因为众生不识本心,佛便以图画象征本心,名为大悲曼荼罗。大悲就是图画,唐密宗旨以“大悲为根本”,以依图修炼作为主要修法。

静安寺中蒙松华上人开示,明白“此心是佛”之理,苦于不能证得,或许应依靠图画?作图需找洁净高贵之地,院中杂灰碎石,倒着剩茶剩汤。俞上泉回首,看向主屋内的八仙桌。

此八仙桌宽于一般规格,问贺妻,知桌面是土地庙神龛的板子改造,为金丝楠木。桌面涂了低档油漆,日久剥落,露着大片木纹,状如海波。

唐密作图分土坛、水坛,土坛是浅挖地面,填入纯净白沙,白沙需取自人迹罕至的海滩,细筛而成,用一次便不再用。水坛简便,以水洗地面,便是清静,可以绘图。

俞上泉拿下桌面上的茶具,以清水擦十一遍后,向贺妻要了一支毛笔。西园所赠的《大日经》上没有配图,凭着文字记录,俞上泉专注画起来。

曼荼罗是佛菩萨群像。俞上泉觉得自己细致画出了容貌服饰,每有妙笔。在旁观者眼中,则是大大小小的墨点,满桌狼藉。

俞母坐在屋角,忽垂下一颗泪。大贵、小贵站在俞上泉身后,挽起的裤脚下,小腿肌肉绷得紧紧,准备俞上泉一犯癫狂,就扑上去,按倒在地。

俞上泉搬茶具要画画时,俞母没有制止,对贺妻说:“让他玩玩吧。”此刻流泪,贺妻见了,倒一杯茶给俞母:“妹子,一滴泪值三升水,补补水吧。”

俞母接过:“我没事,只是我的儿子自小安静,十一岁挣钱养家,我从没见过他像其他孩子般玩泥弄水、胡涂乱抹。”又一滴泪垂下,迅速抬手擦去。

贺妻接不上话,重复一遍“补补水”。门内忽闪入一位姑娘,冲贺妻叫声“婶子”,虽身着土布,而十指纤细,肤色白皙,明显未做过农活,甚至自小未做过家务活。她身后跟了位黑瘦老头,一副庄稼汉典型模样,周身散发着土腥味和烟草气。

老头额头皱纹呈“吕”字形,贺妻叫他索叔。姑娘是索叔女儿,叫索宝阁。索叔抽着烟袋锅,绕俞上泉一圈,眼光刁毒。索宝阁也蹦上前,瞪大眼瞧了一下,突然爆发出一串肆无忌惮的笑声,扭身跑出。

索叔向贺妻问了句“老贺不在啊?”也离去了。

俞母一阵心慌,问贺妻这对父女是什么人。贺妻说索叔是满清开国功臣索尼的后代,为正黄旗,世袭一等公。俞母:“啊,一等公后代怎会落魄至此?”贺妻:“谁知道呢,除了我男人。村里没人信他是一等公后代。”

贺妻又说老贺其实也不信,只是老贺爱喝酒,整村人除了索叔,找不出一个酒量超过三两的人,说不信他有一等公血统,便连这个酒伴也没有了。贺妻说着说着,升起自豪神情,告诉俞母,老贺如果不喝酒,会是宁波天童寺一代住持。

天童寺有一千七百年历史,南宋时成为禅宗五大丛林之首,常住僧众达千人,誉为“东南佛国”。老贺十六岁出家,三十三岁时,住持病危,要传位给他,他却下山买来两壶酒,坐在达摩殿门槛上喝了,被戒堂长老们赶出寺去…

两女人闲聊时,一个晒得黑红的胖子走入门来,拎一个铁皮小桶,里面盛满泥鳅,贺妻慌忙起身接桶。他是老贺,俞母见他蒜鼻头、一双阴冷小眼,是斤斤计较的小市民气质,暗想:如此相貌作天童寺住持,实在太不庄严,老贺比索叔更会吹牛。

俞母说了些“给你家增麻烦”的客气话,老贺没理会,绕到俞上泉身侧,看着桌面上的杂乱墨迹,突然怒容上脸,吼道:“给我擦干净!”

俞上泉停住笔,凝视老贺,是精神病患者特有的凶光。大贵、小贵已准备将他扑倒,不料俞上泉道了声:“师父。”

老贺一愣,随即脸上鼓起两团肉,笑道:“你画的是什么?”俞上泉拿《大日经》给他看,老贺翻看半晌,道:“……文字不通顺啊。”

俞上泉:“啊,好多词是术语,不经阿阁黎讲解,我也看不懂。所以密宗管成书的叫略本,口传的叫广本。”

老贺搬来椅子,坐在桌侧,饶有兴趣地问:“你得到了口传?”俞上泉:“给我书的阿阁黎并不能让我信任,我只是遇到不懂的词才问他,没听他多说。”

老贺呵呵笑起来:“你怎么一见面就叫我师父,我赢得了你的信任?”俞上泉:“不是,我小时候在北京,北京人遇到没文化又刁蛮的混混,都张口叫师父,免得惹麻烦。”

老贺的脸色凝重起来,低头半晌,起身对俞母严肃地说:“你的儿子,真的疯了。”

18天比人间愁

我是人间惆怅客,知君何事泪纵横——这是康熙年间满族词人纳兰性德的名句,老贺常吟在嘴边。康熙的两大权臣是明珠与索额图,纳兰性德是明珠之子,索额图是索尼之子,索叔称之为叔祖,索叔是老贺的酒友,所以老贺形容自己和纳兰性德关系为“近”。

每日清晨,老贺念叨着这句词,带俞上泉去河边散步。他俩会走两个时辰,近中午才回。俞上泉步态稳重,老贺跑跑颠颠,一会儿捡个石子,一会儿捅个蚂蚁窝。旁人看来,不是老贺带一个疯子散心,而是他疯了。

在俞母督护下,俞上泉衣着整洁,脸手洗得干净,却给人一种脏感。流浪者总是脏的,疯者也如此。俞上泉的白暂皮肤下隐着一层铅灰色,似乎血液脏了。

上南村的河流速极缓,在村后攒成一块长宽四百米的小湖,出口是一条三米长的石板桥,越过桥是五米宽的河道,水上积杂着丈高的蒿草,不细辨,似乎至此于涸。

村人称此湖为“积水洼”,小桥之外的河道,村人罕去,因蒿草荒凉,人人望之不喜,还因村里历年夭折的婴孩均扔在那里。俞上泉来的第五天,河道里躺了三具男尸,着西装,隐在草深处。其中一位鹰眉权腮,生前该是英武之士。

散步时,老贺会诱俞上泉聊《大日经》,听完总是哈哈一笑,表示远逊于他在天童寺学的禅法。每至积水洼,俞上泉总要驻足二十分钟,老贺也会在此时安静,陪他望水。

一日,俞上泉站在水边,老贺坐在树荫下的石头上翻看俞上泉的《大日经》,突然叫了起来。他看到《大日经》上写着“衣敷其身”一词是“灌顶”的同义语,是法力加持,顿时破解了少年时读禅宗经典《六祖坛经》的一个困惑:五祖想传位给六祖,但怕六祖遭同寺僧人嫉妒,便招来自己房间,衣敷其身后再讲说,六祖因而大悟——难道有人会在五祖窗外偷窥?即便有人偷窥,用自己的衣服遮住六祖,明显鼓出一块,岂不是让人见了更加怀疑?

原来不是用袈裟遮六祖,而是以法力加持六祖。老贺惊觉,禅宗直指人心、暗行灌顶,密宗外行灌顶、内含直指,两宗原来是一宗。

南一词而有了一时之兴奋,老贺想讲与俞上泉听,见他死盯着水面,精神紧张,便断念头,不去骚扰他了。老贺继续翻看,听得俞上泉嘴里念念叨叨,估计在念诵真言,好奇是经上的哪一段,便持书上前,让他指出。

俞上泉摇头说不是念真言,是在念问题,老贺问是什么,俞上泉答:“人间为何是佛境?”老贺叫道:“人间要是佛境,我们还修什么佛?这个混账话,是谁说的?”俞上泉:“佛。”

老贺一愣,随即绽开笑容:“佛真这么说了?”

俞上泉不再理他,转而望水,神情越来越紧张。老贺在他身后绕了半圈,问这句话是谁告诉他的,俞上泉说是松华上人,老贺叹道:“此人太不厚道,自己是搞密宗的,却拿禅宗的话头来难为你。”

禅宗直指人心,原本无法,两百年前才强立下“话头”一法,就是抛出一个疑难问题,使人日思夜想,不得安宁。学佛本要求解脱,话头反而将人锁得更紧,被话头逼疯者不计其数,但被话头逼得开悟的人,会成为一时尊者。

老贺劝慰俞上泉:“唐宋的禅师多能直指人心——向求教者直言‘此心是佛,但暗中给求教者灌顶,有法力加持,所以人容易开悟。明清两代少有成就的禅师,无加持力,直指人心就没有效果了。不能直指,只好曲成,设下话头谜团,让人自己折腾。难度之大,不但要有屈原、李白的灵性,还要有曹操、司马懿的气魄,敢欺君窃国,才能从话头里悟出来。”

俞上泉神情更为紧张,老贺加紧说:“话头不是禅宗正途,是旁门。你还是放下这句话。跟我钓泥鳅去吧。”

此时天过云阵,光照暗下一层。俞上泉摇头:“放不下,这句话不是我求佛的方式,是我真的困惑……人间怎会是佛境?”

老贺也转而忧郁,跟着俞上泉闷了半晌,忽然道:“世上哪有困惑,想得多了,就是困惑。我在天童寺时,老和尚教我一个话头,你知道是什么?是‘女人为何没胡子,我为女人没胡子而操心,日日痛不欲生,整整三年——你说这叫什么困惑?”

俞上泉眼中闪出一丝好奇:“你解决了这个问题?”

老贺:“这个混账问题,哪能有答案?是老和尚在折腾我。三年后,我在寺里喝了顿酒,以示抗议,然后潇洒下山,从此不受人欺!”

俞上泉显出失望之色,老贺顿感失落,蹲在水边,伸手玩几下水波,又道:“其实我知道人间为何是佛境,只是没法告诉你。”

俞上泉的眼光被吸引过来,老贺眉头一喜,正色道:“禅宗一个话头,不需阿阁黎的加持力,纯以自力开悟,真是打拼出来的好汉。相比之下,密宗修法简直是娇生惯养了,看到这本《大日经》之前,我一直以为佛是刻薄人。”

俞上泉:“人间为何是佛境?”

老贺:“……你得了《大日经》,说明你是受佛溺爱之人,何苦作践自己?”此时一个四十岁男子骑自行车颠簸而来,两个跟班小跑着跟在后面。老贺撇开俞上泉,迎两步,大叫“村长”。

村长臀部高翘,不粘车座,脸上是强忍痛苦之色。村长跳下车,哼了一声,要老贺给他开张药方,骂骂咧咧地说:“绝不能相信汉奸。”

两个跟班跑近,是本村农民,斜背着匣子枪。日军侵占上海后,发动郊区各村成立“民众自卫队”,以震慑抗日分子,本村虚报自卫队有五十人,其实就他们两人。他俩是村里有名的懒汉兄弟,无烟酒赌博嗜好,一天能睡十九个小时,四十多岁仍是光棍。

村长说话不回避他俩,说上海伪政府的一个小官看上村里一所老宅,要翻盖别墅。村长劝户主卖了房子,小官为表示感谢,邀村长去城里嫖妓。村长自恃身份,拒绝了。小官表示那是日本妓女,接待日军准校级军官,村长好奇去了,不料染上梅毒。

村长感慨:“对日军准校们,我是同情的。我不能原谅我的同胞,他明明知道,为什么还要带我去?真是个汉奸!”老贺问:“他有没有患上梅毒?”

村长懊恼地说:“有!他说梅毒像鸦片一样,会上瘾的,得了还想得。我不敢去他介绍的医院,就回村找你了!”

老贺会开药方,治愈比例很低,但村人还是找他看病,治不好,就按照村里习俗,什么都不干了,天天搬把椅子坐在家门口晒太阳,遇到人问,会说:“我坏了。”或许是阳光有着被人忽视的力量,或许是病真能歇好,常有人在家门口坐两三个月,病便自然好了。

察看村长病况后,老贺拍拍村长的肩膀,说:“我治不了,您得坐家门了。”村长懊恼地叫一声:“我坏了!”迈上自行车,蹬一下哼一声地骑走了。

自行车是身份的象征,村长宁可痛,也不愿走路。懒汉兄弟小跑着跟在自行车后,村长回头大吼:“我坏了,别跟着我啦!民众自卫队解散了!”

村长远去,懒汉兄弟愣了半晌,走回老贺跟前,道:“刚适应这份差事,怎么就解散了?”老贺劝慰:“解散了好,免得日后别人说你俩是汉奸。”懒汉兄弟:“唉,还以为能有一番作为……回家睡觉吧。”

他俩走出十多步后,俞上泉喊道:“你们不是有枪么,男人有枪,还怕不能有作为?你俩去投奔中国的部队吧!”他俩慢慢转过身,喊道:“你为什么不去?”

俞上泉:“我是汉奸,去不了。”

兄弟俩对视一眼,双双打开枪盖,从里面掏出块东西,展开后是一方报纸,喊道:“日本人发的是空盒子,我们没有枪,去不了。”

懒汉兄弟回家睡觉了,俞上泉又站在湖边望水。老贺一动不动地蹲在俞上泉身后,近晌午时,道:“最好把‘人间为何是佛境的话头改成‘我为何是汉奸,因为涉及到你自身的痛处。按禅宗理法,话头越刺激,越能开悟。”

俞上泉眼光漠然,道:“没有刺激了。我为何是汉奸——我早已想通了。”老贺愕然:“你为何是?”俞上泉:“生来就是。”

老贺沉默半晌,道:“你真的疯了。”

八仙桌上的墨迹并未擦去,老贺将桌面拆下,用一块红布蒙了,收入柴房。大贵小贵用院中木料锯出一个新桌面,要涂漆的时候,被俞上泉制止。

他指出,涂漆两天后才能干透,两个月才能散味,在这样的桌上吃饭,所有的菜都失去味道,等于在吃油漆。他建议,不涂油漆,在桌面上铺层布就可以了。

大贵小贵询问老贺,老贺询问俞母,俞母言:“我的儿子从不挑剔饮食,他这么说,实属反常。”老贺长叹一声:“妹子,他……当然是反常的。”

老贺嘱咐大贵小贵:“照他的意思办。”

吃饭时,小贵问俞上泉:“不是也有木头味么,你怎么受得了?”俞上泉回答:“嗯,还真是。是不是刷上油漆,就能掩盖住木头味?”小贵不敢接话,俞上泉:“吃饭是人生大事,还是要讲究一点,不刷油漆,怎能吃得下饭?”

老贺停下筷子,道:“照他的意思办。”

清晨时分,俞上泉状如常人,中午过后,神志逐渐紊乱,到晚上情况变坏,总在半夜起床,出屋夜行。

贺家主房的对面,有一栋碎石房,内分两间,外间二十七平米,住着老贺的七十一岁的母亲,加了张床后,俞母住在这里。内间不足十平米,有门框而无门,一道布帘相隔,俞上泉住在这里。

老贺特意在内间门框挂一串佛珠、一把拂尘,在乡间的概念里,疯不是病,而是中魔,须用法器震慑。每当俞上泉走出内屋,悄悄开外屋门时,老贺母亲会喊一声:“泉啊!”俞母会迅速下床,跟出屋去。

俞母夜不解衣,俞上泉有时只是坐在院中,有时则出院。村长家在村内要道上,俞上泉经过时,坐在家门口的村长总会惊醒,喊一声:“泉啊,还不睡啊?”俞上泉回应一句:“睡你的吧,蠢货。”

村长坐在藤椅里,晚上盖一条毛毯御寒,俞上泉走过后,俞母会小跑上来致歉:“村长,我的孩子从不骂人,他是疯了。”村长:“没事!我心疼这孩子。”俞母:“村长,还是回屋睡吧,外头凉。”村长:“我坏了。”

没有人告诉过懒汉兄弟家的位置,俞上泉白天也找不到,但在夜晚,懒汉兄弟的家是他出游的第一站,直闯入懒汉兄弟家,叫他俩起床,懒汉兄弟不管俞上泉如何叫喊,都趴在床上一动不动。

俞上泉自感无趣,也就走了。之后他会在积水洼边散步,口中念念叨叨,似乎在思考什么重大问题,俞母知道他念的是“人间为何是佛境”。

也许两小时,也许一小时,俞上泉会停下,候在暗处的俞母会走上前,说:“回去吧。”他“嗯”一声,老实跟着母亲走了。回去时,老贺主屋的灯总是亮的,待母子俩入了碎石屋,方才熄灭。

索叔是鳏夫,常找老贺喝酒,每次都带着女儿索宝阁。老贺会对俞母说:“叫你儿子来,见见人,对他的病有好处。”俞上泉来了,坐在墙边马扎上,嘴里念念叨叨。索宝阁会搬椅子坐到他身边,道:“大哥,咱俩说说话吧!”

俞上泉最多瞥上一眼,犹自念叨不停。但有一天,他突然对索宝阁说了句:“你,漂亮。”引得索宝阁发出一串笑,音量之大令喝酒的老贺感到心惊。索宝阁叫声:“你太腼腆了!”撅起掌根,在俞上泉的左肩狠打一下,扭身奔出屋去。

老贺跟索叔碰杯,道:“你的女儿怎么了?”

索叔一口干了,道:“怀春了。”

三天后,老贺带俞母去了索叔家,索叔摊牌,表明女儿喜欢俞上泉。俞母诧异问:“喜欢什么?”索叔:“气质好。”老贺叫道:“他都疯了,气质怎么会好?”

俞母蹬了老贺一眼,说:“在棋上,我儿子是天下第一,气质当然好,这姑娘有眼光。”

索叔表示他家是贵族,女儿决不会嫁给俞上泉,希望俞母知难而退,迅速带儿子离开此村。俞母气得说不出话,老贺批评索叔:“是你带着女儿来我家逛荡的,又是你女儿看上人家的!搞搞清楚!”

索叔道歉后,表示俞母如果拿出三千块钱作聘礼,他可以自降贵族身份,把女儿嫁给俞上泉。俞母又气得说不上话,老贺批评索叔:“也许你家祖上是贵族,但你现在是个农民。你女儿嫁给俞上泉,不是下嫁,是高攀!搞搞清楚!”

索叔道歉后,说:“我张口要三千块,是高了点,但我女儿也有嫁妆,是三十一张熊皮!没有三千,也值个二千吧!”

老贺对熊皮大感兴趣,索叔抬出一张,铺开后撑满屋内空地。俞母一口气缓上来了,不好意思地说:“这质地……又是整张的,一张起码四百块……虽说战时卖不出这个价,但三十一张,你要三千块不贵,卖么?”索叔涨红了脸:“你要一次付清,我就卖!”

俞母表示现在就回上海市取款。索叔登时兴奋:“开国一等公的家底传到我这代就剩这批熊皮了!你的便宜可占大了!哈哈!”突然变了脸色:“等等,我女儿怎么办?”

俞母一愣:“你女儿?”

索叔:“对啊,你买走了熊皮,我女儿就没嫁妆了。”

俞母:“你的意思是,我买了你的熊皮,你还要把女儿送给我?”

索叔:“不是这个意思!我是说,熊皮不要钱,我还把女儿送给你……老贺,我怎么觉得我吃亏了?”

老贺在一旁听得明白,道:“二位,你俩今天坐在一起,不是谈买卖,是谈儿女的婚嫁!搞搞清楚!”俞母:“熊皮可以买,他女儿没法要。”索叔怒吼:“太猖狂了.你侮辱大清贵族,是要杀头的!”

经过老贺一番劝慰,俞母致歉,说自己祖辈在福建做生意,刚才可能商业遗传爆发,一时失控。索叔致歉,说女儿闹了三天,非俞上泉不嫁,如果谈不拢这门婚事,就要去陕北了。

俞母深表同情,说俞上泉在日本已有妻子,索叔女儿只能做妾,有辱开国一等公后代的身份。索叔急得捶脑门,老贺将俞母拉到门外,说:“男人接触女人,肯定会心情愉快——这是人之天性。你儿子跟索家姑娘交往,没准病情就缓解了!”

俞母觉得这种想法太自私,不能害索家姑娘。老贺:“要说自私,你比不过老索。我不相信他是一等公后代,但他的确有政治头脑。他看上你家在日本的地位,知道在正常情况下,你家决不可能娶一个村姑,你儿子犯疯病的时候,是他家高攀上你家的唯一机会。”

俞母:“万一我儿子病好不了……”老贺:“他这种有政治素质的人,算得比鬼还精,早看出你儿子是大贵之相,不可能久困噩运,就算我治不好,也会在别的机缘上好起来。

俞母:“要真好了,这个村姑也跟我儿子不合适啊。”老贺:“唉,你考虑得太多了,咱们可以跟他玩政治啊。”

老贺带俞母回到屋里,对索叔说:“基本同意,唯一的问题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已经过时了,现在提倡自由恋爱,你女儿先跟俞上泉交往,发展到一定程度后再谈婚嫁——这是时代潮流,不可违逆。”

索叔勉强同意,唠叨了一句:“自由恋爱——谁发明的?明显对女孩不利啊。”

第二天上午,老贺带俞上泉散步时经过索家门口,忽然酒瘾大发,非要进去跟索叔喝酒,俞上泉跟人索家。

老贺和索叔在主房喝酒时,俞上泉坐在墙边板凳上,犹自念念叨叨,老贺急了:“我的酒兴都被你破坏了!去,到东厢房找索宝阁玩吧!”

索宝阁穿一套粉色衣裤,坐在东厢房门口的马扎上嗑瓜子,见俞上泉走出主房,将手里瓜子皮甩了一地,扬臂唤道:“来啊!”

主房内喝酒的老贺听到这声唤,与索叔碰杯:“太豪放,会把人吓走的。”索叔一口干了:“少说,三百年前我们满人正是凭着这股豪放劲打下你们汉人的江山。”老贺:“搞搞清楚,不是你们打下来的,是那时候汉奸多。”

索家是北方民居样式,东厢房砌着火炕。索宝阁一跃上炕,招呼俞上泉坐上来。炕桌摆着笔墨纸砚,亮着一册字帖,是王献之的小楷《洛神赋十三行》。黄色毛边纸上有几串粗豪字迹,是索宝阁临写的。

俞上泉叹道:“你把王献之的字写成颜真卿的了。”索宝阁叫道:“我就知道你懂!你教我写字吧。”跪行过来,贴在俞上泉身侧。

俞上泉拈笔舔墨,写下一字。索宝阁:“这是什么啊?我知道了,是草书写法的‘成字!”俞上泉:“不是汉字,是梵文的‘阿字。”

索宝阁痴痴笑了,道声“啊”,瘫靠在身后的被垛上。她是北方体格的女人,高大丰满。俞上泉扭头看她,眼中闪过一抹寒光。索宝阁嗓音含混:“你说说这个‘啊吧。

俞上泉调过膝盖,正对着她,道:“佛教寺院戒律繁多,男有二百五十条,女有三百四十八条。而对于密法修行者,只有一条,就是这个阿字。阿字读长音,有豁然开朗、顿悟本来之自觉,阿字读去声,有追悔自恨、毅然禁绝之自觉,阿字读上声,有遇事凛然醒彻、洞察因果之自觉。”

索宝阁:“戒不是不该干什么吗?”俞上泉:“自觉,是最大的戒。能自觉,所行自然都是应该的。”

索宝阁坐起身,皱眉思考,忽然破颜一笑:“我觉得我喜欢你。”伸手托住俞上泉左腕,掂了一下,迅速撤开,道:“我应该么?”

俞上泉语气坚定:“应该。”索宝阁顿时两腮红涨,缩在被垛上。

正在喝酒的索叔一阵烦躁,问老贺:“这么长时间了,我要不要到东厢房看看?”老贺向门外一瞥,道声:“晚了。”

只见东厢房的门打开,俞上泉拎着索宝阁的手走出来,索宝阁喊声:“我俩去水边遛遛。”便低下头,任俞上泉领出院门。

索叔眼中含泪:“我女儿走路向来是蹦蹦跳跳.从没走得这么老实过。这小子一定占了她的便宜。”老贺举杯相碰:“祝贺!你的家族复兴,顺利地迈出了第一步。”索叔落泪:“我没想到这么顺利!连个过程都没有……”

老贺:“搞搞清楚!三百年前你们满人打下汉人的江山,正是凭得这股豪放劲。”索叔:“不!我们打不下,是汉奸太多了。”老贺登时怒了:“你埋怨我?”

索叔甩去脸上泪珠,举杯相碰:“你没养过女儿,不懂我现在的心情。”老贺心软了,一口干下:“说实话,我原本是想把你家闺女留给我大儿子的,但我心疼俞上泉是个天才,不愿他这么毁了。我的付出比你大,赔上了一个儿媳妇啊!”

索叔被感动:“想不到你也有付出,咱老哥俩真是一条心……等等,宝阁什么时候成了你家儿媳妇了?搞搞清楚!”老贺:“不说了,喝酒。”

索宝阁在积水洼前喊着“阿”字的三种发音,俞上泉站在她的身后,神色阴冷。索宝阁转过头,痴痴笑了:“你眼光太凶了吧?”俞上泉致歉:“我有病。”

索宝阁跑来,肩头碰一下俞上泉,道:“你也喊喊阿字吧,心情会好的。”俞上泉:“不用喊,阿字之音不是喊了才有的。”索宝阁:“不喊怎么会有?”

俞上泉:“喊了才有,不喊便没有——这是缘分的聚散,但有一种东西不需要缘分,依然存在,就是这个阿字。你现在不喊,看看阿字有没有?”

索宝阁朝水站片刻,回头浅笑:“真有。”俞上泉:“假有。你刚才喊了阿字,你现在体会到的只是你意识的惯性。”索宝阁又对水站半晌,回头一脸愁容:“怎么才能分辨出是意识的惯性还是真的阿字?”

俞上泉走上前:“阿字本不生,无需分辨。能分辨的,不是阿字。”

索宝阁叹道:“你把我搞晕了。”言罢头一歪,跌入俞上泉怀中,但前额撞了俞上泉胸口一下,便猛地挺腰蹿出,皱鼻一笑,沿水边跑开。

在索家喝酒的老贺从裤兜里掏出一本线装书,是俞上泉的《大日经》,翻到一页:“看看,什么样的人才能学密法——其相清白、广首长颈、额广平正、其鼻修直、面铺圆满——俞上泉不就是这样么?”

索叔想俞上泉的确肤色白皙、高额长颈、鼻梁挺拔,道:“嗯,不错。只是他太瘦了吧?称不上‘面铺圆满吧?”老贺:“你不懂就别说,面铺圆满指的是骨相,不是脸上的肉多少,他的脸盘不窄吧?”

索叔点头赞叹,老贺补充道:“长成你我这样的,都学不了唐密。”索叔一阵惭愧,又觉不对:“佛教不是说无相么?告诉世人诸法皆空,不拘形式。”

老贺:“那是禅宗,唐密是有相的。唐密有观想法,将自己观想成佛菩萨的形象,自然有佛菩萨的精神渗透。军装是一个相,穿上军装便会有一种精神渗透。比如日军军服,绝非善相,日军为恶是当然。”

索叔:“禅宗的无相是怎么回事?”老贺:“破相而出,才是解脱。禅宗的方法直截了当,凭空破相。可惜世人生来便活在各种相中,惯性太大,凭空破相难度惊人,所以佛又立下唐密法门,给人一个凭借——凭借诸佛菩萨金刚护法种种相,破去世间种种相,唐密有相正是为了破相。”

索叔:“啊,唐密原来是禅宗的方便之法。”

老贺:“唐密是‘方便为究竟,理法与禅宗一致,但修行上有特殊手段,是在手段上立派的。比如禅宗直指人心,所指的是本性,宇宙本体和人之本心是一个东西,在禅宗而言,本性是‘说似一物便不是,只能识得,无法形容。”

索叔:“噢,难怪我看禅宗语录,见学者询问禅师什么是本性,历代禅师总是反问:‘识得么?不给答案,原来是无相可循。”

老贺:“唐密则以梵文‘阿字表示本性,给出了一个相!”

积水洼边,索宝阁“阿”地叫一声。一只野狗叼一只人手迎面跑来,索宝阁恶心得腰酸,慢慢蹲在地上。俞上泉追索宝阁而来,野狗擦他腿边而过,他顿住脚步,眼神变得空茫。

索宝阁看到,在俞上泉的身后五十米开外,出现一辆黑色轿车,轿车顶上绑着一张藤椅。轿车停住,前门跳下一个灰色西装的人,将藤椅摘下,再从后车门里扶出一个人,安在藤椅上。

此人穿蓝灰色长衫,上身魁梧,头束道士发髻,三绺长髯,本是仙风道骨,却戴着一副咖啡色水晶眼镜,说不出的怪异。

叼着人手的野狗跑过,坐藤椅的人五指波动,似乎捻出了一个线头。野狗停住,呜呜叫两声,掉头跑回藤椅前。坐藤椅的人左手抚着狗头,右手从狗嘴里取人手。

在他的抚摸下,野狗温顺地坐好,松开嘴。

坐藤椅的人左手一扬,野狗一声惨叫,整个身子拔起,跌到一丈开外,落地便不动了。

坐藤椅的人像欣赏珠宝一样端详着人手,转而交给灰西装随从,随从收入皮包,然后推藤椅向俞上泉而来。藤椅下安有四个胶皮小轮。

藤椅推得谨慎,似乎坐在椅子上的是一位重伤病人。坐着的人开口,语调温和:“俞先生,我叫段远晨,是上海市政府的一名小官,我身体不好,新鲜空气对我很重要,所以在村里修个住所。”

俞上泉:“我知道你为什么坐着,村长说你得了梅毒。”段远晨依旧温和:“村长的话不能信,我的病比梅毒严重。”

俞上泉:“什么病?”段远晨闪过一丝难堪,随即抹平:“我的脑袋里插着一截竹筷子,深二寸。”

俞上泉:“那你怎么能活?”

段远晨:“科学总是违反常识,1853年一个黑人奴隶脑袋里被奴隶主钉入了二十八根钉子,却活到了七十四岁,并且没影响他的正常思维。美国第一任总统林肯受暗杀是脑袋被近距离地打了一枪,美国医学界有一个越来越多人支持的说法——如果当时的主治医生不取脑袋里的子弹,那么林肯还能活。”

俞上泉:“人最硬的骨头便是脑骨,子弹打人我相信,竹筷子不可能插入。”

段远晨:“俞先生,您是一代国手,我问您,您是否已经穷尽棋盘上的所有变化?”

俞上泉摇头,段远晨微笑:“人世大于棋盘,您怎能说一定如何呢?”俞上泉垂头,默认了段远晨的说法。

在随从推动下,藤椅越过俞上泉,经过蹲着呕吐的索宝阁,上了石桥。石桥东侧是密集芦苇,叼人手的野狗正是从那里跑出。

石桥短狭,段远晨和随从几乎占满整个桥面。一行乌鸦飞过,落下“啊啊”之音,如同唐密令人追悔自恨、毅然禁绝的阿字去声。

段远晨持一根雪茄,点燃。包雪茄的叶片发出轻微的“啪啪”声,随从站在藤椅后面,鼻翼微吸,显得对雪茄气味十分享受。

响起“啪”的一声,仅比雪茄燃烧的声音略高一点。随从抓住藤椅椅背,慢慢跪下,忽然手指松开,整个人跌落桥下。

湖水清澈,随从漂起,身下浮出一道弯弯的血线。

索宝阁看到,桥下水面有一个人,脖子以下渗在水中,他刚才上扬右臂,一道白光翻上桥面,刺入随从小腹。

桥面上飘着白色烟气,段远晨持雪茄的手放到右膝上,是不打算抽了,等着雪茄熄灭。

一线白光自桥下翻上,段远晨上身瘫靠于椅背,明显中刀。白光凝定,是一柄镰刀,镰刀把上系着一根丝线。

段远晨坐直上身,镰刀刺人的是藤椅靠背。丝线骤然绷紧,要将镰刀撤下。段远晨抄起丝线,回向一拉。

桥下响起巨大水声。

索宝阁看到,桥下人的脑袋皮球般弹了一下。

段远晨划着了火柴,重燃雪茄。藤椅扶手上的丝线蛇一般蠕动起来,镰刀慢慢脱离椅背,滑下桥面。

桥下的人涉水前行,踩水上岸,抖去镰刀上的水,道:“我是雪花山的郝未真,敢问您是何门高手?”

段远晨:“我是个残废,同门下的手,所以我无门无派了。”

郝未真:“你到此地,与我有关?”

段远晨:“我在这个村安了个家,只是来看看我的房子。”

郝未真:“你我可以相安无事?”

段远晨微笑点头。

郝未真:“你的随从怎么处理?”

段远晨:“你在这里杀过些人吧,一样处理。”

郝未真:“很好。”跳入水,游到桥下,牵随从尸体穿过桥洞,进入芦苇丛中。

段远晨从藤椅上站起,推着藤椅行到俞上泉跟前:“俞先生,您能推我回村么?”索宝阁跑上来:“你不是能走么?”

段远晨一笑,坐入藤椅,道:“我是个病人,能否照顾一下?”

19心似炉灰冷

段远晨向索宝阁坦言自己曾入山修道,还曾是个中统特务,淞沪战役前他脱离中统,上海沦陷后,在上海新政府物资部门任职,利用公职之便做些走私赚钱。现在的他,只是个略有污点、热爱生活的小官僚。

他在村里的房子,由一些外村请来的泥瓦匠修整,暂住在村长家。对于村长的梅毒,他只是说了一句:“你的体质太弱了。”村长默认了这个说法。

索宝阁有着豪爽好客的北方民族遗传,推段远晨回村的路上,见段远晨诚恳交待自己的身份经历,便忘了刚才发生的一切,热情邀请他去家里吃饭。

段远晨到索家的时候,老贺已喝得面红耳赤,说又来了个酒友,兴奋地抄起桌上一杯酒,甩手向段远晨扔去。

段远晨反手一抄,将酒杯握在手中,酒未洒一滴,抿一口,道:“好酒。”

老贺将段远晨的藤椅推到桌前,道:“酒不好,酒兴好就成了!”段远晨大笑:“老兄是个妙人,我来此村真是来对了。”

三人干了几杯后,索叔起身要离开,向段远晨解释:“我这个女儿从小不干活的,我是培养她的贵族意识。我去给老弟炒几个菜去。”

老贺拦住索叔,说做饭是女人的事,男人只该喝酒,吩咐索宝阁往贺家跑一趟,叫自己母亲和妻子过来做饭。蹲在墙角的俞上泉也被这种热烈氛围感染,让索宝阁也把俞母叫来。

老贺皱眉,很快由笑容冲开,道:“一块叫来吧。”

三个女人带着做菜的料来到索家,打个招呼,入了厨房。十分钟后,开始有菜端上。索宝阁在墙边另立个矮桌,摆了马扎,招呼俞上泉跟她吃。当菜满一桌后,俞上泉问一句:“怎么没有我母亲做的?”

索宝阁笑了,臀部滑离马扎,瘫在地上。索叔叫声;“闺女,你怎么了?”头沉在桌面,就此不动。

段远晨从怀里掏出根雪茄叼在嘴里,忽然倦容上脸,歪头睡去。老贺脸上的红色迅速褪去,盯着俞上泉。

俞上泉不解地看着老贺,道:“他们怎么了?”老贺:“你不觉得头晕?”俞上泉摇头。老贺叹息:“精神病患者的体质的确与众不同。”从袖里抽出绳子,将俞上泉手脚绑住,团了手帕塞人嘴里。

老贺母亲和妻子抬着俞母入屋,俞母已晕厥。她被扶坐在俞上泉身旁的马扎上,老贺对失去知觉的俞母道:“我家有麻烦,必须离开。妹子,对不住了。”

大贵、小贵跑入屋内,说骡车已到门口,重要东西都装上了车。老贺扫视一眼,点下头,带一家人向外走。

刚出屋门,老贺反手摸住门框,停住了。身后响起一种怪异的摩擦声,回头,见一根长柄火柴在桌面上慢慢划着,忽然火起。

段远晨坐直上身,点燃雪茄。

老贺:“你有神仙散的解药?”

段远晨:“不是专解神仙散的,所以我的胃有点不舒服。”

老贺走回,段远晨从椅子里站起,两人慢慢伸出双手,小臂搭在一起。两人手臂未动,却响起袖子布料的摩擦声。声虽小,但令人难以忍受,听后似乎血液流速会紊乱。

两人的小臂分开,老贺浮现出赞赏的笑容:“你脑袋里插了根筷子,还能有如此功夫,佩服。”段远晨:“佩服这根筷子吧。如果我发力时,震动了这根筷子,我会疼死。它制约我发出刚劲,逼得我不得不寻找别的发力方式——暗劲。”

老贺:“啊,能发暗劲者自古寥寥无几。你因祸得福,我不是你的对手。”

段远晨:“我再厉害,也只是一个打手,比不过你是李门的道首。加入李门的人都会起一个姓李的秘密名字,所谓‘有李走遍天下,无李寸步难行,你的门徒遍布南北,不乏巨贾军阎。谁能想到当代最具势力的道首,竟是一个乡村老头。”

老贺苦笑:“藏于乡野,落了下乘。我曾经想做天童寺的方丈,越明显越隐蔽——这是上乘之法,可惜我即将就任时,被监院大和尚识破,赶下山去,真是平生憾事。”

段远晨:“日军大本营的土肥鸯司令找了你很久,你如能与日军合作,以李门在民间的势力,足以安定浙江、安徽、江西三省,”

老贺:“李门有二百二十年历史,以反清复明为宗旨,历代道首没给满人做汉奸,难道我会给日本人做汉奸么?”

段远晨:“日军准备扶持一个中国人的特务组织.一把手的人选是丁默邮、李士群——我也看上了这个位子。我现在是个物资部小官,找到你是我的私人行为,想拿你来求职,知道你有民族大义,但我已是残废之人,世俗享受对我格外重要,能否帮个忙?”

老贺眯起眼:“你是说,知道我在此村的只有你一个人?”

段远晨:“我要独享这个功劳,怎会泄露给别人?”

老贺没有动作,但他的家人似得到暗示,逐一走回屋内,连老贺母亲也握着一把勃朗宁手枪:老贺从妻子手里接过一个薄薄的小药袋,扔到饭桌上:“再吃一袋神仙散吧。”

段远晨:“神仙散的药效只不过能让人睡三个小时,日军在各要道都有设卡,三小时你能走到哪去?”

老贺:“你是劝我杀死你么?”

段远晨嘿嘿笑了:“不不。”突然头一晃,离他最近的小贵高跳而起,跌到三米外的西墙上。老贺的袖子胀如灌风,但哼了一声,止住即将发出的拳势。

段远晨搂住大贵,全身藏于大贵身后。大贵手中的勃朗宁手枪已在他手里,抵在大贵的左肋下。

西墙上似挂起一幅泼墨山水画,那是小贵的脑浆。小贵的尸体贴着墙面慢慢滑下,瘫在墙根。段远晨瞥一眼,遗憾地说:“我的劲重了,他是你的手下?”

老贺:“他真是我的小儿子。我从来远离手下,只跟家人在一起。”

语调平静,没有哀伤。

段远晨:“你还有一个儿子……跟我合作吧。”

老贺:“你的脑袋里真有一根筷子?”

段远晨:“两年前,~个高手插的,他是我师叔,要清理门户。”

老贺向着窗外望去,是一片乌沱沱水汽,那是上海市方向。老贺:“淞沪会战已两年了?”段远晨:“是啊,改朝换代了。”

老贺:“两百多年前满人侵略汉地,有了清朝,难道还会有个日朝?”

段远晨:“理当如此。”

老贺:“多数中国人都是很现实的,只会在现状上争取利益,而不问这个现状对不对。”段远晨“嗯”了一声,老贺继续说:“但是中国也有不现实的人,一直都有。你看过《聊斋志异》么?”段远晨:“我对这类谈狐说鬼的小说不感兴趣。”

老贺:“世上哪有狐狸精和鬼?住在闹鬼荒宅里的都是人——反清复明的志士家族,狐鬼谣言可以避免闲人骚扰他们的暂住之所。他们是郑、邓、秦、李四个家族,蒲松龄的《聊斋》给他们留下一部隐史,李门是李家的延续。”

突然枪响,开枪的是贺妻和贺母。子弹打人大贵的身体,大贵身后的段远晨哆嗦了三下,搂着大贵倒地。子弹穿过大贵,射中了他。

大贵面目狰狞,显然死前受了惊吓。两个女人神情镇定,贺妻上前移开大贵身体,露出下面的段远晨,贺母始终用枪瞄着。

段远晨身中五枪,并非要害,他嘴里冒出一股血,喃喃道:“何必对自己的孩子下手?刚才我已决定放过你们。

贺妻眼中溅出一滴泪。

贺母惊叫:“小心!”

贺母手中的枪响了,但枪口抵在她的心脏上,段远晨拧着她握枪之手的腕子。贺妻凭空跳起,向西跌去。西墙上多了一片白沫,贺妻的尸体滑下,与小贵的尸体叠在一起。

段远晨一扬手,贺母的尸体横行两步,活人一般地坐到饭桌旁一张椅子上。老贺右袖里吐出一把勃朗宁手枪,指头套入扳机口,对着段远晨。

段远晨:“为何暗示我杀你家人?”

手枪缩回袖中。

老贺:“我的家人都是忠烈之士,饱受家人谴责,男人便无法做事了。你说得对,改朝换代,理所应当。”

段远晨:“你是什么时候想通的?”

老贺:“和你搭手的时候。”

段远晨的武功震慑住了老贺,老贺知道自己在他手里会求生不得求死不成,这份武功保证了段远晨得到机会必成为一个厉害人物,由他做老贺投诚的中介人是够分量的——这些是两人小臂相搭时非语言的交流。

老贺:“带我见土肥鸯司令,我保你做特务总长。”

段远晨吐出一口血,蹒跚行出五六步,坐入藤椅,老贺跟上去,握住藤椅靠背,推他出屋。

段远晨到上南村,是随从开车。随从被郝未真斩杀后,轿车一直停在河边。回上海由老贺开车,段远晨瞥一眼车窗外的石板桥,问:“你在这村里确实没布置手下?”

老贺摇头:“你发现了什么?”

段远晨:“既然与你无关,也就与我无关了。”

轿车启动,夜归上海。

20世上未有如公贫

俞母一直晕厥,俞上泉始终大睁着眼睛。段远晨和老贺走后不久,一个穿男式西装的女人走入,推开饭桌上的碗碟,从衣兜取出化妆用品,开始描眉涂粉。

一会儿,一个衣襟湿透的人走人,手里拎着一把镰刀。他驼着一人,其人眼部蒙条纱布,渗着血迹。

蒙眼者的脚落地后,持镰刀者搀着他,让他将室内的四具尸体都摸了一遍,然后扶他坐到椅子上,蒙眼者叹一声:“暗劲。

女人停下描眉之笔:“暗劲?”

蒙眼者:“如以现代武器比喻,一般武者的杀人之劲类似枪炮爆炸力,而暗劲类似毒气,可以伤人于无形,用力学无法解释,在常人眼中.暗劲简直是妖法。”

女人:“你懂暗劲?”

蒙眼者:“暗劲本是太极拳的专长,练成极为艰难,我兄弟十三人,得暗劲者仅我和七哥,连我的父亲也没有成就——在彭家的家谱上这类人很多,仅起到将口诀传给下一代的作用,保证传承不断而已。”

女人:“这个物资部小官好像不是你七哥。”

蒙眼者:“暗劲非太极拳独有,只是太极拳之外的练法更是难上加难,所以他门别派一两百年也出不了一个暗劲者。物资部小官练的是形意拳,一种从古战场马上长枪技演变来的拳法,以枪劲作为拳劲,追求扎刺穿透的犀利,与太极拳是完全相反的路数,能从另一个极端里练出暗劲,他算是怪才。”

女人:“不提这个物资部的小官了,谈谈你们的事,你们交不交人?”

蒙眼者是彭十三,持镰刀者是郝未真,西装女人是受雇于一刀流、追杀世深顺造的千夜子。郝未真挑起食指,擦去镰刀刃上的一抹水痕,道:“两年来,我和十三哥一直在暗杀日军将领,我有十一处枪伤,几天前十三哥的眼睛被炸伤,我们对日本人有切骨之仇,但世深顺造不是日本人。”

千夜子:“他不是日本人么?”

郝未真:“不是。”

千夜子:“他是什么?”

郝未真:“他是十三哥的朋友。”

千夜子:“哈哈,他八十多岁了,同辈高手都死尽了,还有朋友可以投靠,真是个有晚福的人。”

彭十三抚上眼部纱布,用力按一下以缓解疼痛,道:“之前来的几拨人是日本特务?”千夜子:“世上还有跟政治无关的人,他们是日本武道人士,受一刀流聘用。”

彭十三:“当世高手凋零,练到这种程度已是难得,何苦让他们都死于我手?话可以那样说——你派多少,我杀多少。但事可以这样办——你放过世深顺造,我也免得杀人。”

千夜子转过身:“你看看我的样子,我打扮得这么漂亮,是给他看的。我今天一定要见到他。”

彭十三:“你带了几个人?”

干夜子:“人已被你杀光,我一个人来的。”

彭十三:“回去吧。”

千夜子一指墙角的俞上泉:“他对于世深顺造十分重要,我对付不了你们,但有很多机会杀死他。”

郝未真:“卑鄙。”千夜子:“卑鄙是弱者的权利。”调转坐姿,对着东墙窗口婉然一笑。

东墙窗扇自外拉开,露出世深顺造的脸。世深面色死人般惨白,由于看不到他的身体,不知受了怎样的伤。他语调低缓:“十三弟、郝先生.多谢近日的照顾,这个女人我避不开,让我俩自行了断吧。”

彭十三的手按在纱布上久久不动,郝未真背对着东墙坐下。千夜子走出屋去,世深的脸离开窗口。

室外有着和缓的河水声,如同人酣睡时的呼吸频率,许久,隐约有一声金属碰撞之音,由于相距遥远,听起来像是一根针掉在地面,或是一滴雨落在铜钟上。

彭十三手垂下,道:“处理好。”郝未真迅速清洗血污,搬走尸体。二十分钟后,室内清洁,饭菜的气味似乎也恢复了。彭十三调转身体,面向俞上泉,道一句:“俞先生,你会好的。”在郝未真的搀扶下,行出门去。

子时,迷药失效,索宝阁和索叔先后醒来。俞母被唤醒后,说最后的记忆是自己在厨房炒菜时闻到一股香气,随后便什么也不知道了。俞上泉则除了“人间为何是佛境”,说不出别的话。

对于他们,老贺一家人神秘失踪了。俞母带俞上泉搬回老贺家住,等了三天,终于失去耐性,告诉索叔要回上海市区了,留下三百块,作为给老贺的酬劳。

索叔显得惆怅,没提女儿嫁给俞上泉的事,让俞母拿走一张熊皮,说如果老贺一家没回来,三百块他就留着了,算是熊皮的钱。俞母:“你吃亏了。”索叔笑得额头呈现“吕”字:“人活着哪有不吃亏的?”

俞母表示要做一顿饭感谢索叔,索叔:“要做就做日本菜!”随后羞愧挠头:“皇上退位后,一等贵族多去日本,听说还成立‘复国联谊会,常常聚餐,都喜欢上日本菜。我家在康熙末年便破落,进入不了一流的圈子……哈哈,哈哈!”

俞母答应了。日餐配料得去上海市的日本租界买,俞母写下配料单子,索叔委托村长办,村长不顾病体,骑自行车去了。

第二天中午,村长带配料回来,还带回一张报纸。头条新闻是日军土肥鸯司令在接见中国民间组织李门的道首时,李门道首突然行刺,被当场击毙,土肥鸯司令受轻伤.日军将查封江南三省的李门堂口。

报纸登了一张李门道首尸体的照片,模糊不清。索叔看了,道:“肥肥胖胖的,怎么有点像老贺啊?”村长哈哈笑了,说老贺要有这股英烈劲,泥鳅也会变成龙。

俞母做日餐的时候,索叔将桌椅抬到院中,因为村长近期一直待在家门口,已经不习惯在室内吃饭。索叔与村长闲聊时,走入一位西装老头,拎着三个皮箱,背驮一个被褥卷。

村长认得此人是西园春忘,刚要打招呼,坐在一旁嗑瓜子的索宝阁猛地站起,神态警惕。西园身后跟入一位女子,她空着双手,一身翠绿花饰的和服,面色胜雪,她是俞上泉的夫人平子。

平子神色羞愧,小声对西园说:“我拿吧。”在日本习俗中,女人与男人一起出门,所有的东西都要女人拿,男人须空着手,否则便没有体面。

西园不理会平子,以流利汉语打招呼,俞母从厨房赶来,见到平子且惊且喜。俞上泉在碎石房中,索叔跑人叫了,半晌后自己一个人出来,走近俞母嘀咕两句。

俞母入屋,见俞上泉在看书,听了平子到来的消息,他没有任何反应。俞母只得出来,招呼平子在院中喝茶。

平子与西园连续不断地说话,似乎完全忘了是来看俞上泉的,因为在日本的习俗中,少妇与丈夫分离得越久,相逢时越要稳重,如果表现出一丝迫切,便会被指责为没有教养。

村长和索叔也加入谈话,索叔向平子询问流亡日本的满清贵族情况,村长向平子询问日本农村的医疗状况,平子对这两方面均缺乏了解,但在西园的翻泽下,还是没话找话地聊了很久。

俞母看不下去,招呼平子去厨房帮自己做日餐,平子起身走两步又停下,说:“母亲,我不去了,我想……”她转身面对碎石房,经过两次长长呼吸,终于迈出一步,随后便一步稳似一步地走到碎石房门口,掀帘而入。

她进去后,院中人都松了口气。俞母回厨房了,村长向西园聊起梅毒,索叔聊起光荣家史,忽听一声哽咽,转头见索宝阁已泪流满面。

索叔顿时想到有一事十分不妥,跑到厨房责问俞母:“你儿子与我女儿正自由恋爱,他的日本太太到来,置我的女儿于何等境地!”

俞母急了:“我儿子就跟你女儿聊过一次天,算不上吧……”索叔怒了:“你怎么不认账啊,老贺在的时候,咱俩还专门为这事谈判过!”

碎石房中,平子未入内室,凝视内室门框上挂的拂尘、佛珠。门上遮了块一尺长的布帘,在南方习俗里叫半裁帘,无相隔作用,只是里屋外屋之间的标界。半截帘下,可见到俞上泉的腿,腿形瘦弱。

内室仅能容一张单人木床,俞上泉坐在床头,嘴里嘀咕不停,翻看着《大日经》。忽然他止住唠叨,缓缓转头,见半截布帘掀开,露出平子面容。

平子觉得俞上泉不会认出自己,眼珠微酸,即将涌泪,不料俞上泉叫了声:“平子!”握住平子小臂,将她拉坐在自己身旁。

泪硬缩回眼珠内,平子揉揉眼皮,讲述自己二十多日前忽然没来由地惶恐不安,觉得是不好的预兆,跑去顿木师父家询问俞上泉回国后的情况,顿木只说一切均好。平子更为担忧,跑去东京棋院,听到俞上泉发疯的传言,于是渡海而来。

抵达上海时,大竹减三已去慰劳南京的日军高官了,她按照通信地址,找到上海的俞家,见到两个妹妹。两个妹妹说家里收留了一个日本疯老头,他是俞上泉的友人,白天去日本租界内演讲“日本人该去南美论”,晚上回来常有伤痕,但仍坚持不懈。平子找到西园春忘,由他带自己来了上南村。

听平子讲述时,俞上泉几次眼露凶光,这是精神病患者难以抑制的表情,幸好平子没有察觉。话讲完,平子左脸颊微红,身体挪开半寸,婚后的生活里两人相敬如宾,还没有在白天挨得如此近过。

俞上泉将手中经书放入枕下:“人间为何是佛境?”平子:“啊?”俞上泉嘴角泛起一道纹,是苦涩笑容。

平子感到这道笑纹刀锋般割在自己胸口,随后感到腰间温热,惊觉俞上泉的手贴在她的皮肤上。

和服有着严密的层次,俞上泉的手只能是破衣而人。平子感到额骨内面滑下无数水流,大脑顿时晕沉,两腿缩上床,左手绕到背后,拆开第一道裙带。

平静之后,平子的鼻翼紧压在俞上泉胸骨上,两分钟里没有呼吸。平子抬头后说的第一句话是:“他们说你疯了,是真的么?”俞上泉难过地点点头。

平子:“我能治好你。”俞上泉将她耳前的散发捋顺,道:“我患病后,周身是一种发紧的感觉,紧得我想挠烂皮肤、想摔碎每一根骨头……刚才,发紧的感觉没有了。”

平子:“现在呢?”俞上泉:“现在又一点点紧了,就像在上钟表的发条。”

平子伸手按摩俞上泉太阳穴,轻声道:“没事,我还跟你做爱。”俞上泉感激点头,神态单纯得如同孩童。刚入屋时压住的那颗泪在此刻涌出,平子双手按住俞上泉双耳,感到自己爱极了此人,一秒也不能分开。

正情浓时,耳听俞上泉叹道:“女人真好,为什么我遇到的总能让我感动?“平子坐起:“你还遇到了谁?”

俞上泉老实交待在此村遇到了一个女人,伸直左臂,按住平子乳房,道:“她让我这样按着她,对我说,你把自己走丢了,你就按着它,一步步走回来吧——我听不懂,但听了很感动。”

平子按住俞上泉手背,脸上怒容淡去:“这个人对你真好,是院子里的高个姑娘么?”俞上泉刚要答,外屋门响,传来俞母的日语:“大家都等你俩呢,出来吃饭吧。”

平子忙应一声,想到俞上泉弄破了和服背部,而衣箱还在院中,焦虑无法出门,展开和服察看,发现衣料完好,没有破洞。

平子:“你刚才……你有了神通?”

《大日经》之名在日本民间耳熟能详,知道其中记载诸多法术,可上通诸佛下调鬼神。俞上泉在日本时,便整日研究,此次重逢仍见他在看,透衣而不留痕的情况确实惊住平子,所以如此问。

俞上泉看着平子撑开的和服,伸手行了个来回,转而抚上平子小臂。平子声音急促:“院里人都等着我们呢!”低头侧颈,任俞上泉擒住。

俞上泉和平子一先一后走出碎石房时,西园已回上海市了。天色近黑,村长和索叔仍吃着,俞母和索宝阁仅吃了几口,只是陪坐。在村长招呼下,俞上泉和平子落座,吃了几口后,俞上泉左手握拳伸向索宝阁,众人均一惊。

俞上泉:“送你。”展指,掌心是一只铜胎小象。平子用日语惊叫:“你怎么变出来的?”俞上泉满目得意之色,挑衅地看着众人。索宝阁避开他的视线,默然接过。

俞上泉抓了三个饭团,对平子说:“村后有河,我们走走吧。”平子跟他出院。俞母瞥了眼索宝阁手中的小象,心知原在碎石房窗户内棱上,是老贺母亲用来安宅的吉祥物,想是刚才俞上泉出门时顺手拿了。

索宝阁像抚小猫一样,指头抚小象背脊,喃喃道:“他怎么变出来的?”村长:“傻、r头,人手里可以放很多东西。你想想你一把能抓多少瓜子?”

索宝阁语音低不可闻:“他开始装神弄鬼了……一个男人假装自己有神通,说明他内心多么虚弱。”转向俞母,音调提高:“你的儿子下不了棋了,凡是对抗性的事,他都做不了,因为他丧失了自信——这样的男人我不喜欢,从此我对他只有同情。”

21送君五千月与星一万筹

积水洼边,有两位在月光下钓鱼的人,给人以双胞胎的感觉,他俩是赵大和钱二。

俞上泉和平子行到水边,钱二热情地叫了声“俞先生”。俞上泉在钱二身旁坐下,问:“我认识你们?”钱二不再说话,专注望着水上的鱼漂。他们用的是德国的钢制鱼竿,长达一丈,悬在水面上空,如蛇嘴吐出的信子。

俞上泉道一声“累了”,让平子坐在自己身前,展腿拢住她的腿,将头靠在她背上歇息。一会儿,又让平子一腿单盘一腿伸平,绕到平子身前,头枕平子大腿躺下。

赵大叹道:“俞上泉怎么变成这样的人?咱们换个地方。”起身收了鱼竿,钱二与他同步收竿。两人移到两百米外,支好鱼竿,发现俞上泉拉平子跟了过来。

平子坐下,俞上泉枕上她大腿,斜视着赵大、钱二。钱二从马扎上站起:“俞先生!请不要这样。”平子连忙解释,汉语说得十分生涩:“在日本,这是男人思考时的常用姿势。俞君从没这样过,他今天这么做,我也很惊讶,但这真的是一个正经的姿势!”

赵大摆手示意钱二坐下,道:“俞先生,你在思考什么?”

俞上泉:“我想起你们了,你们是中统特务。”

赵大点头。俞上泉:“你们来杀汉奸?”

赵大:“我们不能将所有沦陷区的人都视为汉奸,汉奸总是少数,多数人只是想活下来。按照国际公约,日军不能进入英法租界,给我们留下一个藏身地,但待久了憋得难受,出来钓鱼是想放松一下。”

钱二:“钓鱼要一直盯着鱼漂,享受的是专注。专注才是真正的放松,您的病如吃药吃不好,我建议钓鱼吧。”

赵大:“话多了。”钱二住口,转看水面。

晦暗的水面上,白色鱼漂一沉。赵大忙收线,一块鱼腹银光在水面上一闪即灭。赵大站起,收线的频率降得很慢,似忽然有了心事。

线收尽,没有鱼钩。钱二点燃马灯,照亮赵大手中线头。钱二:“刀斩断的。”赵大:“我们遇到条大鱼。”

钱二走到水边,喊道:“朋友,别开玩笑了,现身吧!”赵大隐在钱二身后,掏出手枪,透过钱二臂下空隙,瞄着水面。

水波频率依旧,表明水下没有大体积的东西游动。赵大从钱二身后走出,将手枪放到岸边,两脚踩水行了三五步,侧向扑入水中。

约过两分钟,赵大的身体横浮在水面上,死尸一般向岸边漂来。漂行的速度很快,至岸边时,赵大身下伸出一只手,握住岸边的手枪。

钱二猛然醒悟,伸手人怀掏枪,但赵大身下的枪已指向他。赵大的身体立起,走上水面。赵大眼光阴冷,显然未死,而是被人制住。

他身后是位持刀的十七岁青年,有一张分外老成的脸,是失踪的本音堕新秀广泽之柱。他为提高棋艺,仿效古代武士去各地巡游,在小田原城失踪。棋界认为是本音壁一门的损失,武道界认为是一刀流的庆幸,因为传闻说他无意中磨了一把锈刀,此刀是一刀流圣物,祖训为“磨刀者是宗家”,让一个不懂武功的人做一门领袖,有损一刀流威名。

有人推测,一刀流为避免尴尬,派人在小田原城将他诛杀。

广泽之柱用刀鞘在赵大肩膀敲一下,赵大横蹦出三五步,跌坐在地。钱二与赵大目光迅速交接,赵大眼光一沉,表明“我无事”。

钱二看向广泽:“你是日本特务?”广泽以求助的眼光看向平子,平子帮他翻译为日语后,广泽摇了摇头。钱二:“你要杀我俩?”平子翻译广泽的回答:“你俩为何到这里?”

钱二:“不是钓鱼,是找人。一个来自雪花山的人。”平子翻译广泽的话:“那你俩与我无关,我找的是别人,希望我们不要相互妨碍。”

广泽扬手,钱二接住手枪,扶赵大消失在夜色中。

平子:“村里有日餐。”

广泽看向俞上泉,俞上泉仍头枕平子大腿,是在棋盘前沉思的眼神。

老贺院中点了两盏马灯,广泽吃饭时,仍穿着湿衣。俞母招呼他换衣,广泽表示让湿衣服身上干透,是他两年来养成的习惯。席间有日本清酒,村长和索叔抱怨味淡如水,平子翻译后,广泽举杯相碰,道:“两位老兄,酒不是血,不必那么浓的。”

村长和索叔表示不懂,广泽让平子翻译:“要是见过流血,就会厌恶所有浓重的东西,所以武士的饮食都很清淡。”索叔叫道:“谁没见过血啊!”

广泽:“你没见过。”右手从袖中勾出柄小刀,在左臂划一下,伸到一个空碟上方。血滴于碟中,频率逐渐增快。

索叔大喊:“服了!”广泽抓过一个饭团按住伤口,止了血。村长见女人们脸色惨白,便举杯打圆场:“哈哈,清酒之味……恰到好处!”

索宝阁和平子陪笑,俞母则对广泽说:“饭菜是我做的,此桌上我是主人,你违反了做客之道,请离开。”

广泽变了脸色:“我只是告诉他俩一个道理。并没有蔑视您的意思,如果您要我离开,便侮辱了我。”俞母:“请离开。”

广泽坐正上身,眼白如冰。村长见气氛不对,询问平子后,忙道:“哈哈,哈哈!妹子,这小伙子跟我聊得不错,他动刀子纯粹是怕我听不懂,再说流血的是他,又不是我,你就别为难他啦。”

俞母一眼瞪来,示意村长别说了。索叔:“来,小伙子,叔跟你喝酒。”举杯到广泽面前。广泽本能地举杯相碰,但距唇两寸停住了,看向俞母。

俞母摇头。广泽的手缩回桌下,表情屈辱。

广泽腿上倚着一柄刀,刀长四尺二寸,柄上缠线已脱落,刀鞘的黑漆斑驳,露着陈腐成灰色的木质。它是一刀流圣物,宗家的身份象征。

广泽将刀横置胸前,道:“此刀叫直心镜影,上品的刀都有人名。我不能让它受辱。”平子惊叫:“母亲,让他留下吧!他会杀死你的。”

俞母对广泽说:“请离开。”

广泽眼光射向俞母。俞母迎着如刀劈来的眼光,面色不改。

平子忘了呼吸,近乎窒息时,听到广泽叹一声:“我真的错了么?”响起俞母坚定的声音:“你错了。”

广泽向俞母沉首致歉,拎刀离席,快速出院。

他走了许久,村长打破沉寂:“这小伙子挺有风度的。”索宝阁跳起来,搂住俞母的肩,叫道:“姑,你真棒!”索叔也站起安慰:“妹子,他刚才要敢动你,我就跟他拼了!”

俞母看向俞上泉,眼中有一丝渡过劫难的庆幸。俞上泉高深莫测地说:“不会有事的,我刚才用法力震住了他。他一拔剑,天上就会劈下一道闪电!”

众人皆变色。俞母转身奔入厨房,入门的一刻以手抚脸,似在擦泪。索叔叹道:“村长,咱们吃得差不多了。”村长知趣,向厨房喊:“妹子,我们走了,千万别送。”

厨房内没有回应。索宝阁跟村长、索叔一块离席,手却被俞上泉抓住。俞上泉:“你留下。”索宝阁:“我留下干吗?”俞上泉:“住。”

索叔勃然大怒:“你小子也太过分了吧!你是精神病,不是流氓!”村长忙劝:“一般精神上出了问题,就会特别需要爱情。报纸上说,恋爱中男女的内分泌状况和精神病患者一致,爱情本是精神病的一种,精神病等于爱情的极致。你明白两者的关系了吧?”

索叔哑然,半晌后道:“不说了!”拉着索宝阁往外走,索宝阁一声惊叫,她的另一只手仍被俞上泉拽着。索叔用力拉一下,然后问村长:“人得了精神病,力气也会变大么?”村长:“一般如此。…

索宝阁:“实在不行,我就留下吧。”索叔:“……我也留下!”

当晚住宿如此安排:俞母住进老贺一家失踪后空出的主屋,索叔住在碎石房的外间,俞上泉和平子、索宝阁住内间。

内外间仅半截布帘相隔,索叔躺在床上,手里握根木棍,准备一听到什么动静,便冲入内间一顿乱棍打下。正当他浮想联翩时,忽感一阵晕眩,心想:“清酒这么淡,也会醉人么?”随后眼皮沉重,暗道:“坏了,坏了!”

索叔的鼾声传到内间,俞上泉跟两女言:“我用法力将他催眠了。我要带你们干一件大事。”索宝阁发出痴痴笑音,平子紧张得“嗯”了一声。

俞上泉一手抓一女,带她们下了床。平子:“去哪?”索宝阁:“肯定是我家,我爹睡这,我家空了……毕竟是下棋的,他虽然疯了,头脑还是周密。”

坐在家门口的村长惊醒,见俞上泉拉着两女走过。村长叫声:“泉啊,还不睡啊!”俞上泉回一句:“睡你的吧。蠢货!”

看他们三人去的是索家方向,村长感叹:“唉,老索中了调虎离山计。”

行至索家门口,索宝阁叫声:“我家。”手抚平子后背,觉肌肉紧缩,笑道:“别紧张,我对他只有同情,以后也不会跟你们在一起。人生苦短,今晚我只是求个乐子,明天就忘了。”

不料俞上泉拉她俩走过索家,拐到村外。

行至积水洼上游河道,见水边长满槐树,因为水位下降,裸露的树根如巨大鹰爪。河水萎缩,在树根前余出一条十米多宽的沙地,躺着一块白色东西,走近才发现是截汉白玉雕的龙头,自颈而断。

中国的石碑底部多为鳌座,鳌是龟身龙头的动物。中国有立碑表彰功德的习俗,中国人复仇,会捣碎仇人家的功德碑。这截龙头应是毁碑后扔入河的鳌座残块,经漫长时光,水冲至此。

俞上泉扶两女顺树根攀下,行到龙头前,道:“这是俱利伽罗大龙,是我佛为杀天魔而变成的凶相,天魔灭后,凶相无用,大龙就此陨落人间,已有两千年了。”

两女愕然。索宝阁知道俞上泉有夜游习惯,此龙头当是夜游所见,不料作了如此解释。平子自小在日本寺院见过俱利伽罗大龙的造型,知道是四足之龙,盘在中式宝剑上,作吞剑之势。佛经记载,天魔化为宝剑,佛化为吞剑之龙,灭了天魔。

中日战争开始后,俱利伽罗大龙有了特别意义。地图上的日本列岛之形,酷似一条四足之龙,俱利伽罗大龙吞噬中式宝剑,正可象征日本降服中国。军官中流行在军刀刀柄刻上“俱利伽罗”的名号。

俞上泉:“大龙沉于河底,为自己的无所作为而夜夜哀号,实在是太可怜了,我们拯救它吧!”见他现出果决刚毅气势,平子心神一荡,用力地“嗯”了一声。索宝阁则说:“等等,它是佛的化身,我们怎么拯救它?”

俞上泉:“我们也是佛的化身,它不能还原成佛,与我们是一个痛苦。”见他现出智慧通达之气,索宝阁垂头,由着他了。

两女听俞上泉嘱咐,拾来水草石块,当成作法用的鲜花珠宝。河水偶有上游居民扔弃的废物,俞上泉见一根麦穗扫把漂来,欣慰言道:“我的法器来了!”平子不顾衣湿,涉入水中,捞出扫把。

俞上泉翻出《大日经》的一页,让两女念诵“拿牟,协协、苏协协、伽罗罗耶、俱琰参摩摩些、阿舍么协,梭哈。”自己以阿阁黎做灌顶的样子,拿扫把蘸着河水,按在龙头顶部。

一道水自龙头顶流下,湿了眼部,似有表情。

哀苦之情。

不知何时,河岸上站了两位穿和服的老者,隐在槐树后,俯视着俞上泉。一人道:“年过五十后,我的兴趣开始转移到观念上了,具体的人越来越引不起我的注意。现在,我能迅速识别出一个观念的高明平庸,但识别不出一个熟人了。下面的人,是俞上泉么?”

另一人道:“不要把话说得那么冷酷,你认得他。给。”递来一块手帕。

他俩是顿木乡拙和炎净一行。顿木接过手帕,擦去脸上的泪,沉声道:“他是俞上泉么?他还是我接来的十一岁小孩么?他怎么成了这个样子?”

炎净叹道:“疯的不是他一人,你我也是疯子,证据便是——我们不生活,我们下棋。”

林不忘和前多外骨在村中行走,前面带路的是村长。林不忘:“从一个心智失常的人手里抢围棋第一人称号,我相信,炎净先生绝不会做这样的事。”

前多:“唉,我也没想到俞上泉病得这么严重。但中日之战,日本已锁定胜局,武力之后是文化,日化中国人的政策已实施。围棋代表日本文化,围棋第一人是一个中国人,会令日化政策变得尴尬。”

林不忘:“你是说,炎净先生即便不情愿,也会下?”

前多:“炎净先生不是一个人,他代表本音堕一门,俞上泉已经守不住第一人称号,与其让别的家族夺去,不如让第一人重归本音堕一门。”

前面的村长说话:“俞上泉一直住在这里,黑着灯呢,他母亲睡了。”已走到老贺家,村长喊几声,主屋灯亮,一会儿俞母出来,林不忘禀告顿木师父到来的消息,之后致歉:“深夜骚扰,十分无礼。但顿木师父来到此村,您是他尊重的人,如果不在第一时间告知您,也是十分失礼的事,请谅解。”

俞母温婉点头,林不忘继续说:“我们已在村中安顿了,顿木师父约您明日中午相见。”村长补充:“妹子,就是村里卖出去的那栋宅子。”

林不忘鞠躬,请俞母关门睡觉,不要相送。俞母客气两句,见争执不过,便关了门。等主屋灯灭后,林不忘方直起腰。

段远晨的宅院成了临时招待所,回宅院的路上,前多注意到林不忘神色阴郁,但没有询问。在河边一块目睹俞上泉现状后,顿木并未说一定要今晚通知俞母,是林不忘提议的,坚持说是必要的礼节,所以炎净也派自己代表他来拜见。

月光明丽,林不忘的内心暗于天色。她,终于老了……

离炎净和顿木二十米远的一棵槐树下,躺着懒汉兄弟,小声抱怨村长安排他俩做陪客。听到他俩的鼾声响起,顿木对炎净说:“夜深了,我们回去吧。”炎净按他肩膀一下,示意他收声观看。

河床干涸的部分有十米余宽,这条狭隘沙地上,开来了一辆军用挂斗摩托。车斗里坐一个持长刀的和服青年,骑摩托的是一位陆军军官,看官服样式竟是中将级别。

摩托在龙头前停下。岸上偷窥的炎净一行指着持刀青年,轻声告诉顿木:“广泽之柱,本音堕后辈中的唯一英才。”顿木诧异:“他不是在小田原城失踪了么,怎会出现在这里?”

广泽下了摩托,带中将走到俞上泉跟前行礼。平子和索宝阁止住念诵,俞上泉犹自洗刷龙头。

广泽介绍中将:“俞先生,这位是小笠原数夫中将,战争开始前,他是一刀流的养成师。”见俞上泉显出迷茫之色,广泽解释:“养成师与教范师不同,解答习武进程中的心灵疑问,并不指导武技。我入一刀流后,能有神速进展,多亏小笠原师父。”

小笠原:“不敢,您是一刀流宗家,我当尽全力。俞先生,我与您一样,都是不拔刀的武士。”俞上泉以扫把尖清洗龙眼,随口道:“我不是武士。”

小笠原:“您是。我二十九岁后便不再拔刀,开始下围棋了。十五年来,我给他人做精神指导,常用棋理。两年来,我这个给他人做精神指导的人,也有了许多困惑,是以往的棋理无法解答的,直到看了您与大竹减三、炎净一行对局的棋谱。”

小笠原向俞上泉鞠了一躬,继续说:“坦诚地说,来到中国战场后,我便陷入狭隘的思维定式中,执行屠杀中国战俘甚至是平民的命令时,总有一种道德上的不洁之感,觉得有辱武士身份。

“是您解救了我。您展示出前所未有的棋理,不计较局部得失好坏,而是大规模的重新组合,教育了我——人要超越眼前之事,只认可历史的意义。从此,我下令杀人再没有负担,还有一种完成历史使命的快感。

“我以您的棋谱训导我的士兵,令他们精神高扬,四个月前我的部队受到中国军队伏击,仍能有条不紊地撤退,有三分之一的人活了下来,如果当时军心一慌,必被全部歼灭……我能活下来,多亏了您!我是特意赶来致谢的!”

小笠原双膝跪下,两手撑沙地,沉首行礼。两女人手捧经书,愣愣看着,早已不再持诵。俞上泉仍在擦龙头,似未听见他刚才的一番话。

广泽:“小笠原师父在上海休假,明日便要赴湖北战场。他刚知道您在上海,便连夜赶来了。您不跟他说句话么?”

俞上泉念叨一句:“人间为何是佛境?”

广泽:“什么?您说的是……”

俞上泉走入水中,湿至双膝,给扫把蘸水。小笠原抬头,已泪流满面,道:“您变成了这个样子,真让我难过。”

悲伤的神色骤然褪去,淌泪的脸格外冷静。小笠原转头,见一个驼背老人从下游走来。老人步履蹒跚,手里拎柄绿鞘红柄的长刀。

小笠原坐正上身,卸下腰际军刀,逐一解开上衣扣子。老人走近时,他已脱去上衣,将军刀横置在合并的双膝上。

老人坐下,长刀也横置于双膝。小笠原凝视着绿鞘红柄之刀,道:“千叶虎彻?”老人嘿嘿笑了:“对。我是世深顺造。”

小笠原:“你杀了护法、教范师、宗家以及长老七人、新秀三十五人,一刀流两代精华已被你杀尽,不得不聘请别派剑士追杀你,真是创派以来的最大耻辱。”

世深:“人若杀我,我必杀人。”

小笠原:“你选择退隐,一刀流可以停下对你的追杀。”

世深:“我还没有创出自己的流派,怎么可以退隐?”

小笠原:“原来你起了贪功之心,想灭掉你出身的流派,好让后世认为你传下的武学都是你独创的。”

世深:“拔刀!”

小笠原:“我是养成师,养成师是不拔刀的。”

两人不再言语,忽然小笠原膝上“叮”的一声吟响。军刀的铁皮护手闪出一道雪亮的光。护手被劈裂。

小笠原坐姿不变,千叶虎彻安静躺于世深膝盖,没有曾经出鞘归鞘的迹象。世深:“想不到一刀流还有你这样的高手。不拔刀,可惜了。”

世深缓缓起身,忽然一个踉跄,引诱小笠原出刀。小笠原静坐不动,世深站稳,面露不快:“你就做个一刀流灭亡的见证者吧。”拎千叶虎彻向上游而去。

小笠原起身,广泽:“他的刀直接砍向你,会是什么结果?”

小笠原:“他会死。”

广泽再问:“他踉跄的时候,您出刀,会怎样?”

小笠原:“我会死。”

俞上泉走上沙地,将水淋淋的扫把拍在龙头上,开始新一轮洗刷。小笠原看着他,眼露不忍之色,拍广泽肩膀,示意离去。行了六七步,听身后俞上泉叫道:“别为我担心,我很好,从未这么好过——我有神通了!”

小笠原回身,俞上泉咯咯笑着,绕龙头拍打,道:“你叫什么名字?写在龙嘴前的地上吧。”

小笠原快步走到龙头前,以军刀划地,写好名字:“俞先生,这是我的名字!”俞上泉看了看,道:“好,你走吧。”继续洗刷龙头,嘱咐两女念俱利伽罗大龙真言。

小笠原宽慰地说:“俞先生,您是祈祷日本战胜中国么?”俞上泉嘴里念念叨叨,听不清说的是什么。小笠原:“俱利伽罗大龙酷似日本列岛之形,军中流行修此法祈祷胜利,我也有幸学了,俞先生,经书上只有真言,我可以教您手印。”

小笠原两手分别捏成剑诀(中指、食指挺直,大拇指扣无名指、小指成环),然后左手剑诀套在右手剑诀上(右手中指食指插入左手环中)。俞上泉结手印指着地上小笠原名字,念了二十一遍真言。

小笠原感激地说:“俞先生,您是祈祷让俱利伽罗大龙在战场上保佑我吧?”俞上泉用扫把擦去名字:“不,是祈祷你死。”

小笠原一愣,随即笑了,带广泽走开,嘴里念叨:“俱利伽罗大龙是日本的象征,怎会让我死?他真是疯了。”

两人上摩托后,小笠原嘱咐广泽:“虽然诛杀叛逆是宗家的责任,但我只训练了你两年,你还差世深顺造一点,暂不要与他对决。”广泽:“不能对决,就偷袭。关乎一刀流名誉,事不宜迟。”

小笠原赞道:“不愧是宗家的气魄,难怪您被本音堕一门视为复兴希望。宗家,其实我更想看到您下出可以流传后世的名局。”广泽摆手:“刀比棋好。”

摩托开动,急隐于夜色。

河岸槐树后,炎净一行:“俞上泉已疯,我却要继续跟他下十番棋,胜之不武,我很为难。”顿木乡拙:“唉,我是他的师父,却被棋院派作裁判长,见证他的必输之局……”

炎净:“刚才看到广泽之柱,我有了一个想法,你我都可以解脱。”

顿木哀伤的面容转化出老谋深算的神情:“你是说先让广泽跟俞上泉对局,然后你再跟广泽下,广泽绝非你对手——以此方式,你拿下第一人,对日本军部有了交待,也避免了‘胜之不武的恶名。”

炎净:“广泽是资历浅的晚辈,他跟疯了的俞上泉下棋,没有人会指责他。他为我承担尴尬,可能还会得到大众舆论的赞扬。”

顿木点头:“可行。我会向棋院报告,虽多了一道步骤,但对双方有益,应该获得批准。”炎净抚须轻笑:“我在山中修密法多年,俞上泉给石龙灌顶,真是胡闹,实在看不下去了。”顺裸露的树根滑下。

俞上泉停住扫把,眼显凶光。炎净行来,长啸一声:“未得阿阁黎传授,便照书作法,容易入魔。两位姑娘,不要再念了。”

索宝阁和平子止住持诵,平子解释:“我们只是陪他玩玩。”炎净怪眼一翻:“世上有鬼神,一些事是玩不得的。”随后打量索宝阁,赞了句:“三昧耶曼荼罗。”

三昧耶曼荼罗是修法器皿,配上此称呼的女子,是肉身法器,对修行者有特别的助益。索宝阁发丝浓郁细密,长颈长腿,胸挺臀满,近闻有荷花香气。她听不懂炎净的话,却莫名其妙地感到一丝喜悦。

炎净转开视线,对俞上泉言:“《大日经》言,人时时与诸佛同在,同一鼻孔呼吸,无须灌顶而自然贯通。但人心蒙尘日久,污垢厚硬,要以一道光明照亮人佛沟通之脉——这便是灌顶了,在理上不必,在事上必须。”

俞上泉呵呵笑道:“我已有神通,可驱神弄鬼,令山河变色,还需灌顶么?”炎净豪爽大笑:“你法力无边,当然不屑我这个平凡老头给你做灌顶。幸好唐朝阿阔黎们留下一个自我灌顶之法,专门收摄你这类天才人物。天才看人总是眼光挑剔,为免因看不起传法阿阔黎,而错过密法,才有了这个不用师资的方便。”

俞上泉眼寒如剑,炎净加重语气:“凭心而论,你对自己的神通是否也有虚幻之感?是不是忽有忽无、忽大忽小?灌顶后,你的神通可变得稳定。”

俞上泉“嗯”了一声。炎净欣然一笑,抓起把沙子,团成一个拳头大的圆球,再在圆球上部按出一个凸点,让俞上泉看仔细了,嘱咐他坐下,将圆球置于他头顶上方,相距两寸。

炎净:“此球形状已在你脑海,观想此球非泥沙,是剔透莹亮的水晶,球底部延下一道无色的光,透过头骨,通人体内,在小腹里变出一朵无色莲花。安然静坐,光变为金色,莲花有两变,一变为白色,二变为红色,不需想象,自然而变。莲花红色时,便有了灌顶之效。”

半晌,炎净问:“你想不出?”俞上泉没有回答。炎净含笑道:“凭空想象水晶,确实为难,你抬眼看月,就当你头顶上的是这轮月亮吧。”

正是圆月,光亮如柱。俞上泉抬眼,脸上渐现宽慰之色。炎净观察着他的表情,轻声道:“不必想腹内的莲花了,你看月旁的繁星,想腹内是这些星光吧。”

俞上泉:“星星也会有白、红两变么?”炎净:“在密宗而言,想象之物也符合物理,世上有红、白莲花,无红、白之星,所以腹内星光不会有白、红之变。”

俞上泉望天的双眼凝定,炎净:“请跟我念诵大轮真言,这是月与群星运转的声音,转化为人类的语言共有八十二个字音。拿牟斯得利亚、提维嘎难、达塔格达难,嗡、维拉及维拉及、马哈加格拉、法纪里、萨达萨达、萨拉得萨拉得。得拉以得拉以、维达马尼、三盘加尼、德拉玛底、细达吉里亚、德兰、梭哈。”

诵至二十一遍时,球体缩小,炎净手中垂下一道沙粒之流,灌在俞上泉头顶。俞上泉一激灵,炎净没有持球的手按上他肩膀,稳住他全身。

沙粒自耳畔滑落,流过前胸,积在腹部衣褶上,俞上泉自发地哼出一个“叱”音。炎净合掌相击,道:“人间的八十二字音在天界是另一种频率音质,正是此一音,你已得人天双声,灌顶毕。”

月与群星忽暗,天色亮起一层,黎明将至。

22杀气

在河床行驶,是回上海的捷径。转行公路后,再有三十分钟便可至日本海军俱乐部取行李,并不耽误清晨去湖北的飞机。

黎明前的黑暗时分,广泽之柱与小笠原数夫在一个河堤崩塌处停下,将挂斗摩托车推上河岸时,路旁蒿草里响起一声笑。

蒿草高两米,密如门帘,里面隐约坐着一人。

笑声清亮,该是未足三十岁的青年:“在这种穷乡僻壤,也能有日军中将供我杀,老天真是厚待我啊!”小笠原:“什么人?”

草中人:“一个人是什么人,是由他杀的人决定的,仓永辰治少将、家纳治雄少将、小原一明大佐、长谷川幸造大佐皆死于我手。”

小笠原展手:“宗家,借您的刀一用。”小笠原军刀的护手已被世深顺造劈裂,无法持握。广泽递刀,草中人哼笑:“听说你是不拔刀的。”

小笠原:“我是为你借刀。你空着手,杀不了我。”握着刀鞘底部,以刀柄向前,缓缓伸入草丛。

刀鞘在草外剩余半尺时,小笠原停住送刀动作。他戴的军官帽突然塌了,里面撑帽形的铁丝崩裂。

草丛中刺出的刀尖并未回缩,歇在帽檐上。

广泽看到,有一道两厘米宽、薄如纸的银光正从草里缓缓回收,收入小笠原的左袖中。小笠原右手拿一方草纸,夹了银光一下,待银光完全隐人袖中,便扔掉了草纸。

草纸上有两片红色梅花瓣,原来是擦去武器上的血迹。

小笠原矮身后撤,远离了头顶的刀尖。广泽知道小笠原袖中的银光,是一刀流最神秘的武器——隐见鬼爪,两百年来,除了得传授者,无人见过这种武器的真面目。

草外的刀尖轻飘上扬,回落草中,似乎草中人伤势不支,后仰倒地。广泽要拨草取刀,小笠原拦住他,向草丛行跪拜大礼,道:“那柄刀名为直心镜影,是一刀流圣物。请您归还,拜托了!”

稍许,刀柄白草丛伸出,小笠原面色郑重,上前握住刀柄,试探地后撤,未遇阻挠,于是稳退三步,将刀完整取出。

他向广泽使眼色,两人迅速上了翻斗摩托。到上海后,广泽问:“为何不让我人草取刀,还要跪拜乞求,他不是被你重伤了么?”

小笠原:“是重伤了,但你入草,你会死。”

停顿了一下,补充:“我人草,也会死。”

登上飞机前,广泽嘱咐小笠原,俞上泉的棋被本音堕一门评为邪道,他对小笠原的诅咒充满邪恶气焰,令自己有不良预感,到了湖北战场一切小心。

小笠原笑道:“不过是疯子的乱言,你真以为他有神通?”广泽准备为小笠原送行后,便赶回上南村暗杀世深顺造。小笠原嘱咐只可暗杀一次,要保证一击不成可以全身而退,留待他从湖北回来再作计议。

两人握手作别,小笠原袖中有一物滑入广泽手中,火柴盒大小。广泽一瞥之间,觉得是一方普通的铁皮卷尺,小笠原攥紧广泽的手。看到小笠原嘴角上的一钩笑纹,广泽明白,那是隐见鬼爪。

草丛中躺着一个眼蒙纱布的青年,手捂腹部肝区,指缝淌血——他是彭十三。郝未真赶到时已近中午,彭十三醒后的第一句话是:“如果我不是突然眼痛,便杀了一个日军中将。”

郝未真:“你不叫我来,是想占独功?”彭十三大笑:“对于一个瞎子,杀一个中将的机会十分难得,容许我有点私心吧!”郝未真随之大笑。彭十三收敛笑容,语调慎重:“此人是高手。他伤我的是什么兵器?”郝未真禀报,伤口宽两厘米,薄如纸,不像是人力所发,应该是一种机械弹射装置。

郝未真:“不是武功。”

彭十三:“是武功。你我在二十米距离内,可以躲过子弹,因为常人在扣动扳机时,肩膀必有预兆。他用了机械装置,但没让我察觉,这就是武功。”

郝未真默然,彭十三吸了一下鼻子:“你有没有闻到一股臭味?”郝未真说没有,彭十三笑了:“你总是骗我。我的眼珠已臭,腐烂很快会延伸到脑子里。两天内,我会发狂,十五天内力竭而死。”

郝未真:“其实不必如此,我可以背你去上海的医院,做眼球摘除手术。”彭十三:“那样活着还有什么意思,男人死要死个全尸。你背我去上海吧,不是去医院,是去日本海军俱乐部,把我放在门口,你就走。”

郝未真下唇抖动,彭十三:“你叫我十三哥,便要听我的。”郝未真嗯了一声,背起他,拨草而出。

二十七小时后,彭十三醒来,是在徐家汇红十字会总医院三楼的一张雪白病床上。郝未真坐在他的床头,道:“十三哥,原谅我。”

彭十三温和笑道:“啊,活下去,也好。”

护士进来送消炎药,彭十三顺从地服水吃了,然后嘱咐郝未真:“很想吃螃蟹!刚动完手术,不宜吃腥燥之物……你到豫园的松岳楼给我买六两素包子吧,二两青菜馅、二两冬菇配面筋馅、二两冬笋配五香豆腐馅。再加一碗口蘑锅巴汤和一盘炒蟹粉。”

见他食欲颇佳,郝未真欣喜而去。十五分钟后,彭十三出现在医院门口。他穿着病号服,手拎一根黑布腰带。他让门口等活儿的人力车夫摸这根腰带,车夫摸到一个硬块。彭十三道:“带我去日本海军俱乐部,它是你的了。”

腰带里是一根金条。日本海军俱乐部在江湾宝乐荣路,门口墙壁镶一块铜牌,宽十二厘米高三厘米。彭十三摸铜牌凸出的字形,确认是“上海日本海军俱乐部”九字后,让车夫拿腰带走了,摸墙行到俱乐部转门,转了进去。

听声音十分空旷,仅有一个人在擦桌子。擦桌声停下,一个中国人问:“干什么?”

彭十三发出自嘲的笑声。

他来错了,不是营业时段,大厅里仅有一个打扫卫生的中国人。突然转门声响,车夫跳进,将一块东西砸向彭十三,吼道:“这是你的金条!”

彭十三没有躲闪,那块东西打在额头,滚落在地,是一截医院里固定病床用的铁插销。额头有血流下,车夫痛骂捶打,彭十三挨着,没有还手。

深处响起一串急促的军靴声,随后是训斥中国服务员的日语。服务员小跑过来:“司令官中午醉酒,还在包间里睡着。不想被枪毙,就快走!”

彭十三向深处大喊,竟是日语:“司令官是上将吧?”

大厅深处响起一声略带诧异的“哈”声,是肯定的回答。

还在厮打的车夫浑身一震,断线风筝般飞出,跌在地上竟无声响。彭十三叹一句:“老天,厚待我。”脚腕扭动,在大理石地面上滑行起来,脚尖触到走廊台阶后,即刻跳起,摸着走廊墙壁前奔。

走廊里的日军副官正背身向深处走去,开门人了一包间,彭十三赶上,贴着副官后背进入。

大厅中的服务员看傻了,待包间门关上,才小声嘀咕:“这……干吗呢?”

郝未真赶到海军俱乐部门口时,俱乐部已被封查。两天后,郝未真从报纸上看到,死在俱乐部里的是派遣军司令白川义则,刺客被赶来的日军巡逻队当场击毙,他的同谋者是一位黄包车夫,十日后将在提篮桥监狱执行绞刑。

第九日,郝未真随车夫的妻子去探监,身份是车夫妻子的表哥。车夫脸上伤痕累累,明显是屈打成招,郝未真带给他的是六两素包子、一碗口蘑锅巴汤、一盘炒蟹粉,仔细解释:“这包子,二两青菜馅、二两冬菇配面筋馅、二两冬笋配五香豆腐馅。”

车夫压低喉音:“你是刺客的同伙?”郝未真点头,车夫发出灿烂的笑:“日本人也知道我不是。”郝未真:“让你蒙冤了。”

车夫:“我占了大便宜。我还没有孩子,但起码我的爹妈、婶子、叔叔、堂兄表弟们都知道我是个英雄,杀了日军上将——这是到今天为止,日军死的最大的官吧?”

郝未真与车夫相视而笑,之后车夫变得紧张,抓住郝未真的一根手指:“他的名字?”郝未真缓了几秒,轻声道:“你叫十三哥吧。”

车夫默念着,一脸满足。郝未真告辞时,车夫言:“我老婆有个能生顺产的大屁股,我没利用好,我明天死了,你后天就要了她吧。”

车夫说得诚恳,郝未真不愿违他的意,点头答应。

出了监狱,车夫妻子道:“他没那么多亲戚,只有我一个人,他死了,我养活不了自己,真跟着你了。”

郝未真:“妹子,你我今生不会再见,我对你说实话,我是乱伦之子,生不了小孩,你没法跟我。”车夫妻子眼圈一红:“那我就当妓女去了。”

郝未真:“也好。”

奔出十多步,咬牙回头,见车夫妻子背影果然胯宽臀翘。

车夫妻子过马路时,郝未真追上,挽住她胳膊:“你摸我袖子,慢慢摸,在肘弯里侧。”车夫妻子摸到一条硬块,郝未真:“金条。我嫖你。”

车夫家在大洋桥,一间草顶木板房。,稻草为顶,木板为墙。郝未真自车夫妻子身上撑起,翻躺在一旁,车夫妻子坐起,套上外衣,平淡说:“这就对了,就算不能生孩子,也该玩玩女人。我是你的第一个女人吧?”

郝未真阴脸坐起,拿过上衣,取出钢笔,在作为墙的木板写下一行字,严厉地说:“你生!如果是畸形或是白痴,就扔黄浦江。要是长到两岁还没有问题,就把孩子送到这。那时我会再给你三根金条,即便我死了,这的人也会给。”

车夫妻子:“我不识字。”

郝未真:“北平怀柔雪花山红障寺。”

车夫妻子念念叨叨背了下来,郝未真穿好衣,推门出屋。车夫妻子叫道:“糟了!今天的日子不对,我怀不上孩子!”郝未真:“什么意思?”

车夫妻子:“你还得来。”

广泽之柱回到上南村两天,未能搜寻到世深顺造的踪迹,却在河边一棵槐树上看到前多外骨贴的字条,以本音堕一门的名义要求相见。

前多外骨告知了炎净一行与东京棋院达成的秘密协议——先让广泽赢俞上泉,再由炎净赢广泽,以此方式让炎净坐上棋界第一人之位,避免炎净直接跟精神错乱的俞上泉下棋而让世人诟病“胜之不武”。

遭到广泽的断然拒绝。他将直心镜影横置膝盖,森然道:“前多老师,您送给我的这柄刀,让我成为一个剑派的宗家。我的身份不容许我做这等替人挡骂的下贱事。”

前多闲聊了几句,问明他不想与棋界人相见,道:“你多久没有在屋里住过了?我留不住你,但请泡过澡、用过晚餐再走吧。”

段远晨修建的住宅外为中式四合院,内为日式建筑,设有泡澡间。广泽搓去泥垢,进入泡澡木盆。水汽蒸腾,不适于阅读,但在盆外壁架上还是放了叠报纸,广泽哼哼笑了,觉得是民族劣根的显现——没有必要的周到。

五分钟后,广泽出了浴室,向前多表示他将与俞上泉对局。

泡澡时,他还是随手翻了两页报纸,有一条新闻是湖北省孝感县坠毁一架日军飞机,乘机的日军陆军中将小笠原数夫身亡。

广泽在河床上的龙头前站了许久,小笠原的签名清晰如初,俞上泉的诅咒似在耳边。不论诅咒的真幻,他均想下一盘棋了,酷爱围棋的小笠原曾说:“宗家,其实我更想看到您下出可以流传后世的名局。”

抹去沙上的签名,广泽合掌低念:“小笠原师父,我以一盘棋来报答你。虽然俞上泉已疯,我已两年未碰棋,但毕竟是下棋啊,棋局一完,我会用隐见鬼爪将他刺死在棋盘前……”

在顿木乡拙的主持下,广泽与俞上泉的棋战规定为:每局每人时限十三小时——广泽对此质疑,俞上泉已疯,如此长的用时没有必要,炎净解释:“他毕竟是第一人,就算是一种仪式吧。”广泽默认了。

棋战没在上海日租界内,设在上南村段远晨宅院。因为按照传统,十番棋地点总是避免市区,以示为高雅之争。上南村非名胜景区,在战时环境下,为照顾俞上泉病情,也便如此了。

让俞上泉坐到棋盘前,费了较大周折。俞上泉仍有棋手的自觉,但不理解为何对手由炎净换成了广泽,各人均无法提出合理解释,最后是顿木跟俞上泉谈了三个小时,俞上泉说:“算了,这样吧。”

顿木归结于棋院的官僚体系,越分析越复杂,俞上泉听不懂,烦了。顿木对炎净交心:“我也不知道我说的是什么。好在中国人性喜简洁,他果然烦了。”

看对手近期的棋谱,是每一位临赛者的必须。俞上泉提出看广泽的近作,广泽习武两年,没有棋谱。前多凑了七盘东京棋院棋士的棋谱作为广泽之作,俞上泉看后说:“风格不统一,此人未找到自己,非一流人物。”

前多向林不忘交待,俞上泉对棋的判断不行了,看出不统一,却看不出不是一个人下的。

第一局棋,并非众人料想的广泽取得压倒性优势,两人几乎是在比赛失误。棋局进行五个小时后,顿木给炎净写字条:“这样的棋谱不要流传出去。”炎净在字条上划了表示同意的圆圈。

俞上泉坐在棋盘前,与以往一般低眉,是百年老者的沉静。广泽眼吐凶光,周身焕发雄强气势。看外观,是一流高手之争。可惜,他俩都很久未下棋了。

局势一直在错进错出,黄昏时分,广泽笨拙地杀掉俞上泉一块七个子的孤棋,胜出。顿木疲乏地宣布第一局结束,不需休息,明日举行第二局棋。

第二日,顿木未去棋室。棋局进行五个小时后,林不忘来到他房间汇报战况——两人仍是业余爱好者般错进错出,俞上泉现在占据优势。

顿木拿过棋谱,却不看,把棋谱扣在桌面上,问俞上泉如何打子。林不忘说棋子打在棋盘上很响。顿木:“头几步棋是这样?”林不忘:“每一下都是。”

顿木提议去村里走走。

一棵槐树让顿木停下,摸着粗糙树皮,道:“不管多老的树,春天抽枝后,都有一种能把人胸腔打开的清气。俞上泉也如此,看到他,我便会闻到。”

随即自说自话:“哈哈,哪能真闻到什么气味,是俞上泉宁静的心感染了我。”半晌,又道:“这局棋,他输定了。他从小下棋,从没用力打过棋子,他失去了他的清气。

林不忘慎重接语:“日本棋手都是用力打子的,强调气势。

顿木:“但他是俞上泉,那不是他的节奏。”

第二局是一盘细棋,双方均过于谨慎,小块小块地占地,几乎没有搏杀。近终局时,双方的差距在一两目之间。黄昏时,俞上泉认输,作为公证人的炎净一行宣布不安排休息日,明日便下第三局。

晚上,顿木请炎净吃水果,两人感慨,古代十番棋最长纪录是二十一年,看来这次十番棋在第四天便可结束,千古未有。

第三局棋未至黄昏便结束了,广泽平均两分钟下一手,俞上泉如一个被挑起游戏兴致的儿童,广泽一落子,立刻兴奋地打下一子。

每人时限十三个小时,两人合计二十六小时,可下三天,如中间插上休息日,原本是七八天的棋,两人却当做每人时限两小时的一日快棋来下了。

时间,是隆重的方式。时间少了,事物的档次便不同。

顿木仍未去棋室,听到棋局结束的消息,感慨十番棋制度的贬值,接过炎净递来的棋谱,瞄了一眼,迅速摸出老花镜,低头看起来。

二十分钟后,他摘下眼镜:“精彩。广泽不愧是本音堕新秀,他找到了自己的棋感。”炎净补充:“俞上泉也恢复了三分。”

顿木摆手:“离他最好的状态差得远。嗯,毕竟我们有了一张可以公布的棋谱,能向世人交待了。”炎净点头:“俞上泉起码输得有职业水准。”

顿木眼神黯淡,将老花镜折叠,别在领口。炎净皱起古怪笑容:“棋局结束时,发生了一件事——俞上泉提出要休息四天。”

顿木眼光一亮:“啊,这是他的职业本能!他想赢!”随即皱出与炎净一样的古怪笑容。两人心知,即便焕发了斗志,他也赢不了。观三局棋谱,他已丧失了连贯思维的能力。

炎净:“我答应他了。”

顿木:“这是对他的体恤,多谢。”

当夜,广泽在河床龙头前摆了香烛果盘,哀悼小笠原数夫。香烛燃尽时,一个驼背老头在月光下显现。

那是世深顺造,广泽凝目,发现他的身后隐约跟着一位黑衣女子。世深行来,女子影子般跟随,至龙头前,广泽才明确她是真实的。

女人紧张得屏住呼吸的神情,总是动人的,她全副精神均在世深身上,视广泽如无物,甚至没有瞬间的一瞥。

世深在广泽身前坐下,长刀置于膝上。广泽取正坐之姿,迎对着他,袖中的隐现鬼爪滑至腕部。

世深:“我来,只想问问你与俞上泉对局的实情。”

广泽暗呼出一口长气。世深慈祥地笑了:“我偷看过棋谱,你们下得真糟啊。”

广泽放松下来:“世上有些东西,一旦会了,便永远会了。棋便是这样,我虽两年未下,也不至于下得那么业余。”

稍作停顿,又言:“我俩不是在下棋,不知在下什么……第一局,我刚坐在棋盘前,便感到一道如刀的杀气。如果我没有习武,恐怕根本感觉不到。”

世深:“你与俞上泉的杀气较量,下棋仅是一种表象?”

广泽:“素乃本音堕曾告诉我,许多人在私下研究时可以想出绝世高招,但在对局时就是下不出来,有一种神秘的东西阻碍了他们。”

是杀气。围棋不是数字化游戏.是两个人面对面的较量,潜在的个人气质、意志影响着计算。

广泽继续说:“很想体会他发疯之前的杀气,一定贵如名刀。”

世深感慨:“他不习武,是我平生憾事。”

广泽:“知道,你想在俞上泉身上重现宫本武藏的剑法,为此不惜让一刀流灭亡……或许,现在你能补上这个遗憾。”

世深的瞳孔骤然缩小,如窥鼠之猫。

广泽:“我三局险胜,胜在气质,是从武功里焕发出的一种气质。他精神不正常了,但职业棋手的本能仍在,或许他判断不清他缺的是什么,但他有一种要补充的强烈欲望。四天休息的日子,他会疯狂地寻找,在书籍里找、在女人身上找、在河水石头中找……找不到,他的病情会加重。”

世深对广泽做出沉首致谢之姿,广泽沉首回礼:“我不是帮你。只是不想四天后,我面对的是一个无法下棋的人。”

世深起身:“你的武功还杀不了我,偷袭我吧。”言罢佝偻着身子行去,上岸入村,黑衣女子仍影子般跟随。

他俩消失后,广泽左袖中蹿出一线银光,长达三尺,一闪即缩回袖中。广泽脸色凝重,叹一声:“可以杀死你。”

为何没有出手?是世深的气质制约了他。此情况,正如对局之理。

坐在家门口的村长猛然醒来,见到世深顺造和黑衣女子走过。他俩过去许久,一辆装轮藤椅推到村长家石阶前,上面坐着段远晨。

村长:“唉,我的藤椅也该安上轮子。”

段远晨从膝盖上拿起一盒药,扔到村长腿上:“治梅毒的特效药。”村长:“不是治不好么?”

段远晨笑了:“治得好。大自然里总是一物降一物,怎么会有永远治不好的病呢?”

村长:“太感谢了!”

段远晨点头:“老贺骗了我,让我出丑。他向土肥鸯司令偷袭的时候,我才明白,他不可能是李门的道首,只是一个替身。”

村长:“你说什么?老贺怎么啦?”

段远晨摆手,示意他不必说了,加重语气:“道首绝不会做烈士。毕竟是一门领袖,与武夫的思维不同。”村长叹道:“不懂。”

段远晨:“我原想以李门道首献礼,换取特务总长一职,老贺坏了我的好事,但日本人是很宽厚的,让我做李门的道首,重建李门。所以你是不是李门的道首,已不重要了。”

段远晨做个手势,侍卫推着藤椅,向村东而去。

村长拆开药盒,见里面并没有药,而是一条日本的兜裆布,骂了声“混蛋”。23.自在门俞上泉在床里,面墙静坐。平子和索宝阁坐在床头聊天,话题是男性隐秘,索宝阁旁征博引,听得平子几次要作笔记,均被索宝阁拉住。平子努力默记,满面通红。

23自在门

俞上泉在床里,面墙静坐。平子和索宝阁坐在床头聊天,话题是男性隐秘,索宝阁旁征博引,听得瓶子几次要作笔记,均被索宝阁拉住。平子努力默记,满面通红。

响起敲门声,两女止住话,开门见是一个驼背老者和一个黑衣女子。老者递上一盒日式糕点,说自己住在上海日本租界,是俞上泉老友。平子引两人人了内室。

老者坐在床头,用日语对俞上泉说了许多话,俞上泉始终没有转过身来。索宝阁听不懂,平子也只是听出“宫本武藏”、“剑法”一类的词汇,听不懂整话。

老人最终遗憾摇头,对黑衣女子说:“他不会跟我习武。”两人告辞而去。

过了二十分钟,又有人敲门,是一个坐在藤椅中的中年人,递上捆在一起的十几个药盒,说是营养药,自言住在上海日租界,是俞上泉老友,特来探望。

轮椅停在屋外,中年人在平子搀扶下走入内室,坐上床头说:“俞先生,我听到了两个日本人对话,我有你想找的东西。”

俞上泉未转身,十分钟后,中年人向平子告辞,说:“我无意让他赢日本棋手,只是不想让他更疯。这几天,多注意。”

树影下跑出一个灰衣侍卫,扶他坐人藤椅,推着走了。

一个小时后,两女要睡下,敲门声再起。开门,是两个穿蓝色长衫的中国人,乍看给人双胞胎的感觉。两人递上一盒果脯一瓶法国红酒,说住在上海法租界,是俞上泉老友。

两人进入内室,见床上两女的被子已铺开,便不坐床头,站着说话。

甲:“原本有一个人最合适教您武功,他来自雪花山,您的父亲是雪花山的‘十七天,如果不是早逝,会是这一代雪花山的门主。或许您愿意学父亲一系的武功。”

乙:“这个人潜伏在上南村,我俩至今也搜不出他。看你愿不愿意学我俩的武功?”

两人同时瞥了一眼两女,眼露杀机,但瞬间泯灭。显然判断两女不会带来麻烦。

甲:“在这个村子里,我俩的武功是最弱的,但毕竟是武功。”

乙:“我俩是自在门的,自在门武学创自清朝嘉庆年间,本是反清组织训练刺客的速成法。”

甲:“自在门武学无招无式,只需要两个人不断切磋。所以自在门下,总是成双成对。1930年以后的中统里,便有了这种成双成对的人。”

乙:“我俩虽是为人所不齿的特务,但在这个村子里,与日本人.汉奸相比,毕竟代表了国家。或许您愿意学我俩的武功。”

半晌,乙问甲:“他没有反应,我们走?”甲:“做事做到底,把话留下吧。”

乙清了下嗓子,甲瞥了眼两女。

乙低语:“找一片空地走圈,圈直径五米,连走四天。走得真气下降,人会自然地蹲膝矮行,不去管它,依旧走下去,走到第四天时,必会真气上升,自然会摆高身姿。能摆高了,便小成了武功。”

两女专注听着,眼中渐有欲试之情。

乙冷笑一声,道:“我俩习武用了十六年,这道速成之法,自在门中无人尝试,因为人不可能不间断地连走四天。”

甲柔声道:“不是不可能,只是很难。两位姑娘,虽然很难实施,毕竟是个秘密,请不要说给别人。”两女用力点头。

甲笑了:“我俩尽心了。走。”

他俩走后,索宝阁问:“他俩是精神病吧?”平子:“啊!”

两女睡下时,俞上泉仍面墙打坐。索宝阁言:“你的男人真有趣,就让他这么坐着么?”平子:“我想跟你说话,就让他坐着吧。”索宝阁嘿嘿笑着,搂一下平子的肩膀:“好,咱们说到天亮。”

两女说了一会儿,平子惊叫:“你睡在这,你爹不管你啊?”索宝阁:“没事,他认了。”两女聊过服饰饮食后,转入严肃话题,平子问索宝阁只是跟俞上泉有过亲近动作,还是做过爱了?索宝阁表示做过无数次了,次次皆为巅峰之作。

平子将头掩入被子,半晌后露出来,表情平和:“我认了,只能是你,换成别人,我会很不高兴。”索宝阁咯咯笑了:“你别天真了,跟咱俩好的是个汉族男人,汉族男人哪能两个就满足的?我俩要认的多了。”说完在平子脸蛋上亲了一口,平子哭了。

两女醒来时,是第二天晌午,俞母敲窗招呼吃饭。两女方惊觉,墙前已无俞上泉。远望两女和俞母奔走呼喊的身影,缩身在一棵老槐树树冠里的钱二递给身旁的赵大一根烟,道:“俞上泉去的地方,我知道,肯定跟那个雪花山门人是同一个地方,是我们搜寻的盲点。”

赵大嘀咕:“究竟是哪儿呢?”

叶片间滑出一缕轻烟。

上海大洋桥一栋木板房内,郝未真和车夫妻子吃着午饭,比正常午饭晚了三小时,因为二十分钟前两人还在床上。饭是郝未真昨晚买的粽子。

郝未真很快吃完,女人拿出草纸给他擦手。抱粽子的竹叶躺在地上,黏黏的好像做爱时遍体汗渍的男女。郝未真感到一阵难过,五指收缩,攥紧草纸,让女人的手脱离。

郝未真:“这回该怀上了吧?”

女人:“很难说。”

郝未真:“我还要怎么做?”

女人:“再来。”

郝未真显出怒色,女人无畏地迎着他的目光。郝未真垂下头,嘀咕一句:“我没想到金条会这么值钱。”女人下巴抵在他膝盖上,眼中笑意如桃花:“金条从来是很值钱的。”

郝未真焕发出一种令自己感到可怕的力量,将女人抄起。在这种力量的带动下,两人落到床上。

两人到达比以往更深的空间,郝未真闪出一念“该回上南村了!”此念陨落在空中,他的身体向远方滑去……

上南村河床的干涸部分,行走着世深顺造和黑衣女子,两人相距三尺,女子步步踩在世深的影子上。世深停下步,女子同步定住。再往前行,便超出村子边界,世深思索,这村子最隐秘的地方是彭十三和郝未真的藏身处,他俩失踪后,自己住在那里,实在想不出俞上泉还能藏在哪儿。

世深:“千夜子,他不会是出村了吧?”

黑衣女子正是发誓要杀死他的千夜子,她妩媚一笑:“我跟在你身边,只为等机会,无责任回答问题,你要小心,凡事不要想太多,你一分神,我就要出手了。”

世深无奈点头,看到千夜子的脚踩在自己影子的咽喉处。林不忘走入村后小树林,索叔陪着他,一路念念叨叨:“俞上泉霸占了我的宝贝女儿,我是很恼火的。只是没想到这小子出息这么大,能招来那么多日本人……我平衡了。”

林不忘停下脚步,说出混杂北京口音和上海口音的汉语,这是他住在俞家五年的结果:“我一人找,请你离开!”

索叔愣在当场,看着林不忘隐没在树林中。

响起一长串刺耳的“嘎吱”声,索叔回望,见懒汉兄弟推着村长在河堤上行走,村长的藤椅安上了四个木轱辘。村长挂着得意笑容,远远跟索叔打个招呼,带着巨大噪音而去,他们也在找俞上泉。

第五天上午九点,广泽之柱端坐在棋盘前。九点四十分.公证人炎净一行对裁判长顿木乡拙说:“俞上泉应该是找不着了,我们摆出对局排场,只为有个了结的仪式。没有必要等满两小时吧?”

按照规定,对局者逾时两小时未至,便判负。俞上泉此局被判负,便是四局连败,被降级了,十番棋可以结束。

顿木在闭目养神,眼开一线,望向窗外的屋檐。逆光中的屋檐下沿,如起伏的波纹。顿木:“养养神吧,两小时很快就会过去。”

棋室内的众人皆合眼静坐。十点四十九分,广泽睁开眼,见到俞上泉坐在棋盘对面,也在闭目养神。

在听觉敏感的闭目状态下,竟无人察觉他人室了。炎净是第二个睁开眼的,众人感应,随即都睁开眼。

俞上泉盘腿而坐,两腿裤角撕开,露出的小腿上布满大大小小的脓包,血迹斑斑,像是经过密集的蚊虫叮咬。

顿木行到棋盘前,说一声:“时候到r。”

林不忘没入棋室,坐在院中水池边沿上,握着一截捡来的小树枝,看到俞上泉走入棋室后,他转向水池,将树枝恭敬地放入水中,仿佛在安葬一个朋友。

树枝晃悠悠躺着,晃入水面光斑中。

对局依然进行得极快,未至十二点,两人已下一百二十三手,中间俞上泉数度打盹,但最多一分钟便脖子一抖,苏醒过来。

一百二十四手时,俞上泉再次打盹,头部歪至左肩,响起鼾声。

前多外骨走出棋室,在水池沿坐下,道:“俞上泉要输。他下出一个妙手,将左边的七个白子救出,还瞄着中央黑棋的薄弱处——但他看错了大局,他下面两块白棋结构欠佳,在广泽的攻击下,行将崩溃。”

林不忘摘下口罩,长喘了一口气。

一个记录员站起,凑到顿木的身边,轻语:“广泽先生有点不对劲呀。”顿木的目光从棋盘上移开,看向广泽。

只见广泽频繁扭头,瞬间看向身后,瞬间又望向屋顶,突然眼光定住,逼视观战席众人:“你们看没看见一只小动物一会趴在我肩膀上一会又跳开了?”

众人一愣,见广泽两颊铁黑,唇色惨白,正是古代绘画中被鬼附体之人的形象。炎净一行站起,大喝:“专心下棋!这里除了围棋,什么都没有!”

广泽哆嗦了一下,眼神逐渐柔和,两颊上的铁黑褪去后,对炎净沉首致谢,转而在棋盘前端坐好身形。

炎净沿室内墙边走了一圈,嘴唇轻动,似念什么咒语。

室内为日式的榻榻米,房屋结构却为中式,上砌一层顶,封住大梁。在这个夹层里,缩着两个人,是赵大与钱二。透过一个小洞,两人窥视着俞上泉,钱二低语:“如影如响,他竟会了。”

“如影如响”是武学术语,指修为深湛后,可以令对手产生幻觉。

棋室隔壁,段远晨已在吃午饭了,他停下筷子,抬头看向屋顶。一旁站立的侍卫问:“怎么了?”段远晨呵呵一笑:“上面有耗子。不影响吃饭。”

棋室内仅闻俞上泉的鼾声,广泽俯身于棋盘上方,状如俯冲的老鹰,手下意识地在棋盒中拨动棋子,响了两声。

俞上泉止住鼾声,下巴离开左肩。

广泽的手在棋盒中僵硬了,两秒后,慢慢把一颗棋子掏出,打在棋盘上。

炎净递给顿木一张纸条:“怎么不进攻,反而防守?”顿木写道:“广泽失误。棋的内容让人失望,只看结果吧。”

午饭后再弈时,俞上泉思维不连贯的弊端显露,他的白棋在迂回躲闪中将广泽的五颗中央黑子吞下,是令人赏心悦目的巧技,但也就此将一串十五子的白模送入黑阵,广泽对之有必杀手段。

对局意外地延续到黄昏,两位对局者一致同意继续夜战。晚饭后,广泽先回棋室,从不吸烟的他,拿了观战席上的一盒香烟,坐到棋盘前,将一根香烟立在棋子空处,然后又抽出一根,立在第一根上。

两根香烟惊险地立住。

顿木和炎净走回棋室,互瞥了一下,无言坐回自己位置。对局时棋室内实行禁语,而现在也无人敢说话,记录员、工作员等人人室后,均默默坐下。

此次十番棋资金由东京棋院支出,派来的财务师酷爱围棋,有业余三段实力,他写张字条给顿木:“广泽在做什么?”

顿木在纸条上写下:“缓解紧张。”

财务师又写一张:“为什么紧张,他不是占优势么?”这张字条没有递到顿木手中,炎净在中途截下,写了几个字,还给财务师。

字条为:“因为他迎来了将俞上泉一举击溃的机会。”

广泽撤去香烟,对局开始。夜十一点三十五分,广泽没有把握住杀死俞上泉孤棋的机会,顿木和炎净判断将是和棋。十一点四十七分,广泽再次失误,输了一目。

俞上泉三负一胜,躲过降级危机。

凌晨三点时,林不忘仍在前多外骨房间饮酒,他的口罩摘下了左耳套,垂在右脸侧。

林不忘低声而歌,前多击膝打拍子。歌词为:

谁说生命是容易的,

人们浪费宝贵时光:

谁说生命是容易的,

嫉妒与贪婪种下悲伤;

谁说生命是容易的,

每个人都要忍受理想蜕变;

谁说生命是容易的,

或许明天便是死亡。

此歌反复吟唱多时,林不忘突然止声,醉酒的脸上出现机警之色:“想问你一句实话,是不是你指示广泽让俞上泉?”

前多愕然:“让棋有什么好处么?”

林不忘:“我不知道有什么好处,但今天的棋太古怪了,应该有什么好处吧?”

前多低下头,拿过桌上烟盒,取一根立到酒桌上,似要模仿广泽立香烟,但他没有掏第二根香烟。

两三秒后,猛地抬手一拍,烟在掌下破碎。

前多:“希望你明白一件事,我们视胜负为神圣,本音堕一门是不让棋的。”

碎石屋内间,床铺上铺块塑料布,俞上泉躺在上面。他的裤子已剪开,大腿上的脓包还重于小腿,呈黑紫色。

索宝阁和平子蹲在床上,一人挤一条腿的脓,工具为酒精、草纸、缝衣针。擦在草纸上的脓血,有数种色彩。

响起敲门声,开门,是两个蓝衫中年人。他俩人内室后,叹息:“连走四天,就接着坐了一整天,气血大乱,再躺下去,他会死的。”

在两蓝衫人的指导下,两女在外间房梁垂下两根布条,兜在俞上泉的左右肩膀,让他睡着后也能保持站姿。两蓝衫人查看妥当后,便告辞了。

一会儿又有敲门声,开门,见是坐藤椅的人。见俞上泉已被布系着,他赞赏地点头,递上一捆药盒,说是拔脓化淤的特效药。

索宝阁担忧俞上泉腿伤,他笑笑,临走时说:“看着严重,其实体内毒素都发出来了,反是好事。但急动后便久坐,犯了大忌,一定会得疝气。”

老贺家主屋中,顿木乡拙正与俞母谈话,交待十番棋后,对俞上泉的安顿之法。他会将俞上泉在日本的存款转到上海,俞上泉最好住进日租界内的正规医院。

俞母认可后,顿木垂头,讲出不忍相告的话:精神病对人脑损害极大,即便治好,也再无法作出精密计算,所以俞上泉的围棋生命已完结。俞母神色清冷,顿木沉声说两遍“实在对不起”,眼中有了泪花。俞上泉十一岁时,他与俞母第一次相见,便被她的高贵震慑。对于一个事业长期郁郁不得志的男人,生活里有一个令自己产生敬意的女人,是多么重要!就此觉得世界仍有美好的一面,长久以来,她对他的作用,近乎信仰。

两人设定关于这个孩子前途的情景,犹如夫妻。而今,这个孩子前途断送,两人的关系也就此断绝,自己再也没有理由走入这个女人的生活。俞母递给顿木一方手绢,顿木接过,洗脸一般狠狠擦泪,然后将手帕叠好,放于桌角,起身告辞。

顿木走后,俞母回到内间,打开了手提箱,从夹层里取出了一本印谱。治印爱好者都会有这种三十二开的宣纸册页,将自己的篆刻集中印上去,留在身边把玩。

打开,里面并没有印,而是红笔的符。符是俞上泉父亲生前所画,是他传承的雪花山道术。

面对亡夫的手迹,俞母清冷的神情融化,宛如无助少女,将印谱按在胸口。亡夫没有给她留下财产,仅留下这件虚幻之物。符是上古的神秘文字,传说书写便可改变现实。

俞母缓过心绪,开始一页页翻看。

凌晨四点,室内显微光,大洋桥木板房中的郝未真自噩梦中惊醒,预感到俞上泉生命将有危险。他眯起眼睛,眼缝中的寒光,状如镰刀。镰刀立在床脚旁,触手可及。

可能来不及了——他身上泛出一层冷汗。睡梦中的女人呻吟一声,大腿卷上他的腹部。他被锁定了。

上南村河水五米深处有一截铁管,被水草层层包裹。铁管长十米,直径一米五,人在里面可以勉强蹲行,管内铺两块木板作为床,以前是彭十三和郝未真的藏身处,现在睡着世深顺造和千夜子。

世深顺造披被子而坐,盯着沉睡的千夜子,眼皮纹丝不动,犹如鳄鱼之眼。千夜子忽然泛起笑容,睁开眼:“不必那么紧张,你我之间有约定,睡觉、吃饭、洗浴的时候我不会出手。”

世深:“既然是这样,就过来再让我抱你一下吧……我老了,身上冷。”

千夜子搂着被子走到世深的木板上,将被子加在他的被子上,缩入他怀中。世深眼睛仍望着几步外千夜子的木板,千夜子:“你怎么了?”世深:“有一点心慌,没事。”

两人展平身姿,相拥睡去。

碎石房的内间,响着索宝阁和平子睡眠呼吸声,是大海退潮的频率,为年轻女子所特有。外间,俞上泉两膀悬在布条里,以站姿睡着。

广泽之柱站在俞上泉身前,缓缓拔出长刀,低语:“今天棋输给了你,而且我知道,以后我也赢不了你。照理我该离开,但小笠原师父的命你要偿还。”

俞上泉垂头而睡,被斩首者般展露着脖颈。广泽虚划长刀,低语:“飞机坠落可能是巧合,但你的诅咒给我留下太深印象,不杀你,我心不安。如果我错了,就请原谅吧!”

刀光一闪。

广泽眼角跳动,感到刀未落在实处。

悬着布条的俞上泉向后轻晃了半寸.如他下棋擅长的腾挪技巧。

刀尖将触地时,广泽手腕一抖,长刀归鞘。

俞上泉仍垂着头,睡态十足。

广泽:“为了跟我下棋,你补上了武功,是什么门派?”隐见鬼爪滑至腕部,小指扣动,一道细薄的白光射向俞上泉颈部动脉。

“瞠”的一声,白光扭曲了一下,蹿回广泽左袖中。

地上落了一块方形刀片。

广泽眼皮抽紧,扭头见屋角站着一个戴口罩的人。室内晨光中,口罩白如雪。他是林不忘,第一次用上了祖传的方刀。

广泽与林不忘对视,林不忘左手插入右袖中,袖中应还有一柄方刀。广泽慢慢向屋门退去,至门口突然加速。未见门开,人已在屋外。

林不忘的左手从右袖抽出,手腕是空的,他仅有一把方刀。

广泽隐于树下暗影,从袖中抽出一条细薄银片,银片上有个缺口,如小孩牙咬的。广泽神色凝重,自语:“林家的方刀,还存于世上。”

24花道

第二日上午十一点,炎净一行宣布广泽之柱缺席判负。接下来的两天,广泽均未露面,俞上泉累计先赢到四局,广泽被降级,十番棋以出乎意料的方式结束。

林不忘赶到上海,搭乘去南京的火车。四个月前,大竹减三去南京下慰问棋,就此留在南京。

顿木与炎净将广泽的失败,归咎于他荒废两年棋艺和对局心理严重不成熟。由谁夺去俞上泉第一人称号呢?根据俞上泉与广泽下出的棋看,任何一个三段以上的棋手都可以下败俞上泉。

炎净选择了大竹,他赞赏大竹承袭本音堕一门的棋风,不甘心他上次被俞上泉降级,希望这次由他击败俞上泉。自己战胜大竹成为第一人,才是快慰之事。

只是大竹愿不愿跟患精神病的俞上泉对局,承担胜之不武的恶名?

南京街头,林不忘行到一条窄巷。巷口有三四个孩子正玩蹦房子,他们见到林不忘来了,便停下游戏,排成一排鞠躬。

他们是大竹收养的孩子,说着流利的汉语。林不忘在小孩的带领下,进入一座中式宅院,内室则改成了日式。

大竹和林不忘对坐,几案上摆着几株花草和一个瓷瓶。十几个小孩坐在一侧,恭敬看着。大竹:“请让我的弟子们领略一下你的插花吧!”

林不忘点头,将几案上的花草分开,从中取出枝干,用两手捧起。他悄声问:“你收养的是南京屠杀后的孤儿?”

大竹尴尬笑了,悄声回应:“仇恨太大,中国的孤儿养不熟的。日本的孤儿也很多,日本在南京的移民有三代了,许多孩子已不会说日本话。”

林不忘:“你滞留在南京,是为了孩子?”

大竹:“是为了孩子,这个孩子是我。我小时候看过许多日本人写南京的游记,来了便不想走了。请插花。”

林不忘转向一排小孩:“插花,插的不是花。”用剪刀将枝干剪了两下,插入瓶中,再取一根插在第一根前方,言:“后面的是山,前面的是原野。”

取几根细枝条,快速剪一刀,也插入瓶中,道:“枝条不同的方向,可比喻万物。纵向的为瀑布,横向的是溪水。”

随手拈起一枝花,言:“瓶中已有空间的远近,还要有时间的古今。不同季节开的花,就是古今。凋零的花表示过去,盛开的是现在,含苞待放的是未来。”

花点缀在瓶中。

林不忘:“如此安插,小瓶子里便装下了古往今来。”众小孩一脸迷惑,一个孩子叫喊:“太难了!”众小孩顿时爆发哄笑。

林不忘摘下口罩,开心大笑两声,压低嗓音对大竹说:“现在我确信你收养的是日本小孩了,中国的小孩没这么直。”

大竹欣然一笑:“孩子们!围棋也是一株花,棋盘是远近,棋子是古今。”

林不忘低头,手中剪刀“咔”的一响,一节枝条落在几案上。大竹见林不忘神色黯然,便嘱咐孩子们去后院拔草。室内清静后,林不忘喃喃道:“你教他们下棋?”似想起了什么伤心事。

大竹:“不,我不教他们下棋。指导业余爱好者,要一手一手地教,但对内弟子,我教围棋之外的东西。如你刚才所讲,插花中有时空,我想,一个没有游历过高山大河的人,是插不好花的。围棋也是时空的艺术,只是教棋,是教不出一流棋手的。”

林不忘:“啊。顿木师父也是这样对我的。”从孩子身上想起自己的当初,将瓶子推至几案边侧,端正坐姿,表明了来意。

大竹沉思片刻,道:“林君,我想让你看看我家的插花。”站起打开隔间的纸门。

房中空荡荡,只摆了一个棋盘,上有一百十余颗棋子。林不忘面露笑意,走至纸门前:“果然是别致的插花……”突然脸色一变,盯着大竹。

大竹:“林君,这是什么?”

林不忘神色灰暗,那是十五年前围棋联赛中他的一局棋,此局腾挪轻盈,有两个连环妙手,却在终局阶段犯下一个低级错误,满盘皆输,他自此有了“天才林不忘”的绰号,既是赞美他的奇思妙想,也是反讽他的基本功不扎实。

林不忘在纸门前坐下,望着棋盘,在此平视角度观看,棋子如露珠。

大竹也坐下,柔声道:“你的七十三手和七十七手,令我满室芳香。当黑白双方要形成各自围空的乏味局面时,这出乎意料的一靠一点,让死板的棋盘,就此有了峰峦溪水。

林不忘:“可惜,我最终失误了。”

大竹:“失误也是围棋的一部分,犹如点在枝间的花。你说过,插花有时要插枯萎的花,没有失误,也许就少了美感吧?”

大竹恭敬将隔间门关好。看着那盘棋被纸门掩上,林不忘有种莫名的激动。大竹后撤几步,拉开另一道纸门。后院的花地呈现,小孩们正在拔草。

大竹一脸欣慰地坐下:“他们是我的围棋。我不想再下别的围棋,所以我拒绝你的请求,请原谅。”

从上海火车站回上南村,林不忘雇了一辆马车,行驶到村头土路时,从车窗中瞥见了一个很怪的人。他脚步踉跄,从背后看,穿一件酱红色上衣,可能上衣在水洗时掉彩,裤子也染了几块酱红色。

未及看正面,马车疾驰而过。

段宅前院,炎净一行和顿木乡拙正在除杂草、清理碎石子,林不忘走入时,不禁有些感动,日本人的生活就是一块抹布、一根扫把呀,强迫症般地追求洁净和规矩。

顿木站起身,手中握着的几根杂草脱落。林不忘忙鞠躬:“师父,我回来了。”却发现顿木的眼神惊恐,不似看着自己。

林不忘转过身,见在几个村民的簇拥下,一个被炸弹炸得五官模糊的人走人院门。他身上的血将棕黄色西服染成酱红色,正是路上遇到的怪人。

他越过林不忘,向顿木行去,距离七八步远时,没了力气,扶住草坪边的一根木柱,以高中生清澈的嗓音喊:“父亲大人,您的药,母亲让我带来了!”

他用手摸身上的衣兜,但血肉和衣服凝在一起,掏了几把都掏不进衣兜。他焦急地叫了两声“药呢”,崩然倒下。

林不忘大叫:“是三郎!”

顿木低哼一声,瘫在他刚清理出来的草坪上。

三郎是顿木乡拙最小的孩子,是五个孩子里长得最像他的。他和母亲乘船来上海,码头上遭遇日军宪兵与抗日义士枪战,他们愣成一堆的几个乘客被日本宪兵扔飞的手雷击中,母亲和三名乘客当场死亡。三郎和四位重伤者被用平板三轮车送往医院的路上,三郎突然恢复知觉,跳下三轮车,以成年大马哈鱼回归出生地的直觉,向他从未去过的上南村跑去……

三郎的尸体抬回日租界火化,仪式过后,便找不到顿木。一路向行人讲述顿木相貌,有人说一个这样的老头去了近爱多雅路,并说:“去近爱多雅路,只能是买走私酒。”

近爱多雅路在法租界,英法租界是上海的非日军占领区,这片孤岛是走私的天堂。顿木平时不喝酒,林不忘等人赶到时,远远看到他胳膊搂着一瓶伏特加,正在街头被法国警察盘问。

给警察递钱后,他们将这瓶酒带出了法租界。前多外骨说:“您没有必要,日租界里也有走私酒。”顿木答道:“不知为什么,只想喝法租界里的酒。”

他们在上南村的河边以竹席铺地,喝了这瓶酒。喝酒的是顿木、炎净、前多和林不忘,酒至半瓶,四人均有醉意。喝日本清酒的体质,一时对俄国烈酒难以适应。

满面通红的前多叫了声:“很酸!简直就是醋。”顿木戴上老花镜:“花了一百美元,买到的还是劣质酒?说明法国和俄国有亡国气象,或许纳粹德国真会统一欧洲。

炎净发出爽朗大笑:“我一开始就喝出是酸的,只是不想破坏气氛。”林不忘的口罩落于席上,已醉得说不出话。

顿木给林不忘倒了半杯:“围棋这东西学会后,要忘掉,比学会还难呀。”炎净用力地敲打顿木肩膀:“你讲醉话了,三郎的事情,请节哀!”

顿木难过地闭上眼,炎净仍在拍打他:“人和棋一样,要赢下一盘棋,除了精力、实力,还需要运气。三郎只是运气不佳……我告诉你真相,手雷爆炸的时候,他已经死了,但给你送药的念头没有死,这个念头拖着他的尸体来到这里!”

前多也放肆地拍打顿木肩膀:“对,来的是三郎的鬼魂!否则就不能解释,一个第一次来中国的人,却能准确地找到你的位置!”

炎净学着三郎的嗓音:“父亲大人,您的药,母亲让我带来了!——这个声音,我一辈子都不会忘记,这是鬼魂的声音。他是被日本人的手雷炸死的,进入中国后,我们承担着怎样的因果啊!”

林不忘未抬头,仰手给了炎净一记耳光。炎净愣住,方注意到顿木已泪流满面。炎净酒醒了三分,抓住顿木的手:“我说醉话了!”

前多仍拍打顿木肩膀,炎净照他脸上便是一拳。前多栽倒,以大字形展开四肢,一会儿响起幸福的鼾声。

顿木摸到酒杯,抿一口,醉眼中显出老谋深算的神情:“对于三郎的死,我已经释怀了,我想的是你。”酒杯指向林不忘。

林不忘忙凑近。顿木挺起上身,斜视着十米外一棵折断的柳树。

仍旧枝繁叶茂。

顿木:“为培育花草,园丁整日提心吊胆,可自然界稍微一点意外,便能毁了他十年心血。”炎净也浮现出老谋深算的神情,接语:“你说的是俞上泉?”

顿木没理他,对林不忘大喝:“林不忘!你是如此幸运。林不忘!天赐予你下棋的才华,还给了你下棋的机会。不要辜负天的厚意,你要舍命下出好棋。”

林不忘怔怔听着,顿木吼道:“林不忘!由你和俞上泉下十番棋!”林不忘额骨欲裂,呵了一声,沉首领命。

不远处的土坡上,村长坐在装轮藤椅里,举一个日式玩具望远镜,望着喝酒的四人,对身后的懒汉兄弟讲:“日本人真是太激昂了。回村!”

响起刺破耳膜的噪音,懒汉兄弟推村长走了。一会儿,村长左侧无声出现段远晨,他坐在藤椅里,由一个英俊随从推着,病恹恹地说:“道首,你就不能换上好一点的轮子?”

村长:“我不是什么道首,我是村长!”

段远晨:“你还是承认吧。你这个望远镜也很差劲,壳竟然是塑料的!我给你换一个吧。”随从取出一个牛皮望远镜盒子。

牛皮黑亮,盒盖“啪”的打开,暗扣声音清脆,听声便知高档。村长傻看着,段远晨像掏出一把手枪般掏出一架美式军用望远镜,其线条造型一看便是属于武器系列,不像村长的望远镜一看便是属于玩具系列。

段远晨手一抖,望远镜落在村长大腿上,村长急捧起,一番掂量,谄媚地问:“果然非同一般,比塑料好太多了,什么材质?”

段远晨:“硬塑料。”

两人并排行驶一会儿,段远晨说:“土肥鸯司令以为老贺是道首,我也隐瞒了道首另有其人,所以你是安全的。不如咱俩合作,在日本人面前,我是新李门的道首,而在李门内部,仍是你主持。你指令天下李门归附日军,显得我有重建李门的功劳。我在李门不会待久,我日后是要从政的,在李门积累一点政治资本便走。”

村长傻听着,道:“不懂。”

段远晨呵呵笑了,向随从做个手势,随从加快速度,甩下村长,径直向村里去。村长扭头问懒汉兄弟:“你俩听懂他刚才说的了么?”

懒汉兄弟摇头,村长叹息一声:“他每次说这种怪话,都令我毛骨悚然,觉得会有灾难降到头上!真想给他点厉害看看!”村长掂量一下手中的望远镜,突然生出豪情,遥指段远晨背影,大吼:“追上他!”

响起开坦克般的巨大声响,懒汉兄弟发疯般地推着村长。越过段远晨时,村长得意地大笑:“超过你啦!”

村长行出三十多米后,段远晨方醒悟过来,恼火地一拍藤椅扶手,吩咐随从:“超过他!”随从发疯地推藤椅跑起来,彼此相互赶超数次后,双方陷入僵持阶段,在时速达到每小时三十公里时,村长和段远晨的藤椅并驾齐驱,处于方便说话的水平线上。

村长:“不要觉得你是上海的官,就可以拿我耍着玩,告诉你,你要再说我是什么道首,我就跟你拼了!”

段远晨:“哈哈,你是。”

村长:“拼了!咱俩下椅子单挑!”

段远晨和村长同时喊声:“停!”喊完便双双飞了出去。急速奔驰中骤然停下,巨大的惯性令两人弹离椅子。

村长一屁股坐在五米外。段远晨在低飞中展开双腿,如飞机降落时伸出的起落架,脚尖触地,急行出十几步,缓住身形。

段远晨左手抵住额头,对推藤椅的随从说:“我这个脑袋,不能受震动。”右手掏枪一晃,随从额头出现一个血洞,倒地死去。

村长看傻了,从地上拾起两块土疙瘩,飞砸在懒汉兄弟身上,怒吼:“我的屁股,是不能……”村长说不下去了,畏惧地看向段远晨:“你真把那人打死了?”

段远晨左手握枪管,似乎很享受枪管的热度。他步态怪异地走来,坐入藤椅:“你是不是李门道首,你的屁股便是证据。你这么个摔法,尾椎一定骨折,而李门的道首绝不会摔裂自己的尾椎,因为在李门中,尾椎被称为仙骨,在李门的修炼法中有特殊功用。”

村长傻听着,突然神情极度恐慌,叫道:“我不疼!”

段远晨:“别急,尾椎骨折是不疼的。现在,你的人分一个给我推椅子吧。”

回村后,他们乘坐段远晨的轿车去了上海,在日租界的医院照了X光片,显示出村长尾椎骨折,村长激动得泪流满面,拉着段远晨的手说:“我不是!”

段远晨甩开他的手,陷入沉思。

尾椎骨折无法打石膏整形,摔成什么样,就是什么样了。回到上南村,村长反骑在藤椅扶手上,翘着屁股被推到家门口。从此,再也见不到村长坐家门口的身影了。

据懒汉兄弟讲,村长觉得自己坐藤椅的新姿式,很像交配时的公狗,他无颜面对全村父老,只能躲进屋里。

自从平子、索宝阁入住碎石屋后,俞上泉不再深夜出游,晚九点便能睡着,直至天明。炎净一行与俞母谈话,听到这一情况,评说是索宝阁的力量,可作为三昧耶曼荼罗的年轻女子的气味,闻之令男人心肾调和,产生高质量睡眠。

俞母问:“她是三昧耶曼荼罗,平子是什么?”

炎净:“是土。土是万物的藏身处,平子是俞上泉的藏身处。”

炎净是随同顿木一块拜访俞母的,告知俞上泉还有一场棋战。顿木愧疚地说,这会拖延让俞上泉入住正规医院的时间。俞母说她对西医本不信任,起身到窗前望望,说在她的祈祷下,能治好俞上泉的药即将到来。

窗透入的光给她洒上一层银色,自信的眼神格外动人。

告辞出屋后,顿木问炎净对俞母的印象,炎净回答:“很显然,又是一个三昧耶曼荼罗。中国太好了,遇上三昧耶曼荼罗的频率高。”

晚饭之后,俞上泉会带平子、索宝阁去河边散步,今天他们发现了一棵折断的柳树。

柳树仅碗口粗,高不过一丈五,躺在地上如一个跌倒的少年。

折断处是猛击所致,似是撞上什么大型动物。俞上泉将手探到断枝下,慢慢扶起,但手一松,断枝又倒在地上。平子蹲下,抚摸断枝上的新芽,伤心说:“都要抽新枝了,可惜这些芽永远长不成了。”

和服后领如花敞开,索宝阁手握平子露出的后颈,道:“你的慈悲心一定能感动神灵。”平子两手合十,闭目祈祷,忽觉一物落在腕上,睁眼见索宝阁两手拎着裤腰,笑嘻嘻地看自己。

腕上挂的是索宝阁的腰带。

断枝复位后,裂口绑上三种颜色的腰带,最底一层是平子的和服宽布带。三人拎着裤腰退出几步,见柳树依然矗立,兴奋得大叫起来。

索宝阁:“用我们的心念,来帮助它吧。”索宝阁一手拎裤腰,一手轻按裂口处,俞上泉和平子依样单手轻按上断口。三人闭眼,默默祈祷。

不知过去多久,一片柳叶落在俞上泉的肩上。柳叶轻飘,俞上泉却敏感到了,本能地斜肩,柳叶自胸前滑落。

索宝阁反手一抄,将柳叶含在掌中。俞上泉和索宝阁同时睁眼,注视着对方。索宝阁瞳孔泛过一片蓝色,奇怪的蓝色,似乎与瞳孔的黑色同时并存。俞上泉模糊记起,童年听父亲讲,内功深湛的武者瞳孔偶尔会泛起蓝色,雪花山上有七八位这样的老人。

索宝阁将柳叶放入衣兜,轻声说:“那些喜欢围棋的人,把你当做神来看。但在神的眼里,你只是一片叶子。”眼皮垂落,右嘴角现出一个微细的笑纹,如花瓣之脉。

三人拎着裤腰回村时,前多外骨和两个工作人员小跑迎上:“俞先生,其他人都吃完饭了,请回去下棋吧。”他与林不忘的十番棋第一局已进行一天,晚饭前经协商.约定延时到夜里十一点。

突降小雨,树上绑的腰带,被一点点浸湿。平子浅红色的和服布带,浓重了色彩。

众人小跑起来,雨光中蹿来一条黑影,跟在俞上泉腿旁。前多见是一条乡间常见的草狗,脊背秃了几块,眼白血红。前多轻声吩咐大家,这是一条有狂犬病的狗,千万别被它咬上。

为了不刺激狗,众人在雨中慢下来,浑身湿透。俞上泉猛地蹲身搂住狗脖子,大喊:“我制住它了,大家快跑!”

众人登时窜出,前多冲在最前面,脑中骤然闪起道白光:“最不能出事的,就是俞上泉!”立刻返身回跑。

众人也前后想到,均回跑,有的还顺手从地上抄起块石头。不料眼前是另一番景象,草狗像小猫一样舔着俞上泉手背,俞上泉伸手任它舔着,神情呆呆,似乎是一个老人在辨认一个青年时代的恋人。

草狗跟着俞上泉去了段宅,卧在对局室外的走廊上。俞上泉特意嘱咐拉开半扇纸门,以便下棋时,扭头便可看见它。

顿木出生于偏远海岛,有着丰富的乡村经验,他见草狗神态自若,判断不是狂犬病。

他吩咐段远晨开轿车回上海,将给土肥鸯司令爱犬看病的兽医请来,段远晨慌忙应答:“不妥吧?将给名贵秋田犬看病的人,叫来给一条草狗看病,他会觉得是侮辱。”

顿木:“它让俞上泉变得正常了一些,它就是名犬!土肥鸯司令请我下过指导棋,这次来上海,他说我遇到问题,只管向他提。”段远晨无奈而去。林不忘戴着口罩,螺旋发髻状如海螺。俞上泉垂目看棋盘,面颊皱起一块银元大小的皮,几次轻颤。

观战席上诸人均觉情景不对,顿木行至棋盘前,用手摸俞上泉额头,惊道:“啊,发烧了!”林不忘摘下左耳口罩挂扣,道:“我也发烧了。”

顿木要暂停比赛,俞上泉说:“差得不多了,下完吧。”林不忘戴上了口罩。

棋局在晚上十点二十分结束,未及细数,两人便去了浴室,都相信泡热水澡可以治发烧。一刻钟后,顿木和炎净走入浴室,宣布数目的结果是和棋。

炎净大笑:“两个高烧病人拼死相搏,如果还有输赢,老天就太不厚道了。”

棋战因陋就简,没有配备医生,段远晨接来的兽医被请进浴室。他严厉地说:“发烧了还泡澡,病会加重!”

在日租界医院,透过观察室玻璃窗,可以看到林不忘躺在病床上,处于昏迷。顿木:“他自小体弱,林家人原本判断他活不到十岁。他一直担心自己的身体,所以凡事都留余地,但和俞上泉对决,是没有余地的,可能引发了潜伏的病。”

炎净:“我心中还没有结论,但事情可能没这么简单。还记得广泽与俞上泉下棋时,曾出现幻觉么?我默念了清净鬼魅的咒语,却发现咒语不能落实,那就不是鬼魅作怪,而是别的。顿木君,世上还有很多我们不了解的事。”

顿木:“怪力乱神,我没有兴趣。”

医生过来,顿木提出用最先进的设备对林不忘进行一次全面体检。

林不忘三日退烧,确定是疲劳引起的扁桃体发炎。俞上泉住院一周,体温仍未降下,对病因的诊断也十分混乱,有医生判定是猩红热,有医生认为是肺炎,还有医生担心是霍乱,请来了日军防疫所的权威医生。

防疫所医生排除了霍乱的可能,众医生复诊后,总结为肾炎。肾炎患者只允许吃西瓜,俞上泉吃了一周西瓜后,依旧不能退烧,众医生再次复诊,判定为伤寒。

伤寒患者需完全禁食,只能打葡萄糖水点滴,俞上泉禁食五日后,依旧不能退烧。

顿木让段远晨去请土肥鸯司令的私人医生,段远晨较为高兴,觉得不像上次请兽医那么尴尬。私人医生来到后,诊断为来自朝鲜的流行性感冒,对抗感冒病毒需要体力,必须多吃东西!

顿木去法租界买了日本关西的小枝螃蟹,是走私货,在日本租界买不到。螃蟹买得多,又不能久存,于是在俞上泉的特护病房中摆了螃蟹筵,除了陪护俞上泉的平子、索宝阁、俞母,还邀请炎净、前多,在普通病房中养病的林不忘也用轮椅推了过来。

吃得热烈时,院长和三位主治医生走进来宣布:“林不忘先生,经过全面体检,各项指标显示,你是一个拥有罕见健康体格的人,这样的人在七万人中才有一个。”

众人震惊,院长和医生又转向顿木,愧疚地说:“经过又一轮研讨,发现俞上泉的病不是朝鲜感冒,究竟是什么,还没有确诊。请他不要吃螃蟹了!”

话一完.院长和医生就飞速出门。

顿木看着俞上泉手里的半只螃蟹,难过地说:“还是把这只吃完吧。”

俞上泉吃完,平子帮他擦手后,扶他在病床躺下。还剩两锅螃蟹,众人均不好意思再拿。顿木打破僵局,说:“林不忘!你明明弱不禁风,数据上却是超级健康,你的存在,让我不相信科学了。”

炎净“哧”的一声笑,众人随即爆发出大笑。索宝阁听不懂日语,但也跟着大笑,音质极其爽亮,炎净不由得赞了句:“三昧耶曼荼罗。”顿木见气氛轻松,要大家继续吃。

剩最后一个螃蟹,众人你推我让,均不好意思拿,此时懒汉兄弟推门而入。他俩斜挂空枪盒,身后跟着褪毛红眼的草狗,没想到是这个场面,解释是村长让把狗送来的,说俞上泉喜欢它,看了会高兴。

顿木惊讶:“日本医院很严格,病区不能有猫狗进入,你俩怎么办到的?”

懒汉兄弟:“我俩说它是土肥鸯司令的狗。”

众人均觉得土肥鸯司令丢脸了。顿木让懒汉兄弟把最后一个螃蟹吃了,他俩千恩万谢,将螃蟹掰开,一人一半,蹲在地上吃起来。

草狗前爪扒上床沿,看到俞上泉的脸后,呜呜叫了两声。俞上泉安慰它:“我没事,病是体内失衡了,只要找到平衡点,多重的病也会好。这场病让我领悟了一点棋道,杀力大的棋实是一种病态,棋盘如人体一样,也有一个隐秘的平衡点,这个点,是我以后下棋的依据。”

众人止住话,顿木脸上凝固着受惊的神情,林不忘抚耳戴上口罩。室内唯有懒汉兄弟嚼螃蟹腿的“咔咔”声。

炎净一行和前多外骨最先离去,找一个咖啡馆小坐。本音堕一门正面搏杀的棋风,两百年来代表着围棋正道,俞上泉竟说杀力是一种病态,令前多倍感不快。

炎净劝他不必与一个疯子计较,前多随口说:“他说得那么有条理,谁知是真疯假疯?”炎净叹道:“疯得满嘴胡话还有救,怕就怕疯得自成体系,俞上泉危险了。你知道顿木为何要安排林不忘跟他下棋?”

前多严肃起来,那天顿木借酒劲强令林不忘下棋,自己和炎净在当时情景下插不进话,此事便糊里糊涂地成立了。

炎净:“中国有句老话,一鸡死一鸡鸣。俞上泉已是一颗死棋,顿木要利用他激活林不忘。”

棋理上有“死子的价值”的命题,一颗棋子将死,不去救,反而加速它的死亡,以收取别的利益。当死的价值超过活的价值时,职业棋手选择死。

顿木只有俞上泉、林不忘两个弟子,俞上泉黯淡后,顿木便要放出林不忘的光芒,以保持顿木一门不衰。

前多:“林不忘的才华不弱于俞上泉,但他学棋太晚,错过了单纯的少年训练期,以致在对局关键时常犯轻率的毛病,痛失好局。”

炎净:“他还有一个更致命的毛病,多病、孤独的小孩长大后会有很重的自我怜惜心理,畏惧全部投入,不愿追求极致。遭逢大棋战,林不忘常显得专注力不够,说到底是怕耗神过多损害身体,缺乏承担胜负的气魄,又怎能下出好棋呢?”

前多心中一寒,想到自己。他咳血似的咳了半晌,艰难问道:“所以他需要一味药——俞上泉?”

疯了的俞上泉棋力下降,追求胜负的意志反而更加强烈。与他下棋,棋的内容已不重要,顿木看重的是对林不忘的精神刺激。

林不忘的围棋功力在广泽之上,疯了的俞上泉对付起来将万分吃力,头脑高度紧张容易引起更严重的精神分裂,或许此战之后,俞上泉便永成废人。

炎净感慨:“顿木用药,连药渣子都要用尽啊!”

透过咖啡馆玻璃,可看到街对面几个日本青年在打一个老人。老人捂着脑袋,蹲靠着一根电线杆,任凭踢打,既不讨饶也不呼救。几个青年打得无趣,走了。老人站起,自怀里扯出一截白布,上面写着墨色淋漓的大字:“日本人!去南美!”

老人撑着这截布展示给路人看,渐行渐远。

他是西园春忘。遥望其背影,前多道:“我认识这个人。”炎净:“他很不容易,请他喝杯咖啡吧。”前多摇头:“有一种人不需要精神分裂,已是疯子。”

顿木等人离开病房后,俞母带两女收拾碗筷,室内洁净后,索宝阁说:“平子,咱们用心念给他治病。姑,你也加入吧。”

三女站在床头,各伸出一只手,叠放在俞上泉额头,开始闭目祈祷。这是俞上泉带两女治断树的方法。俞母祈祷一会儿,就睁眼笑笑,显然不相信能有什么用处,她撒开手,出去洗衣服了。

原本专注的平子受到影响,表情不自然起来,小声说:“行了么?”索宝阁努下嘴,示意平子别干扰自己。

平子又祈祷一会儿,撤开手,出去打开水了。

索宝阁依旧站在床头,浑若神像。

懒汉兄弟在日租界街头遇到两个穿蓝色长衫的人,自报叫赵大、钱二。钱二笑眯眯地说:“我知道俞上泉和林不忘得的病是什么。”

懒汉兄弟:“什么?”

钱二:“武功。”

懒汉兄弟愕然。钱二笑得面红如富士苹果:“他俩在下棋时,不自觉地比拼上杀气,但两人都是意外获得的武功,不是专业的,所以控制不好,以致双双发烧。俞上泉更加业余,也就病得更久——这种病,医院怎么能查得出来?”

懒汉兄弟表情费解。

赵大冷着脸,站前一步:“跟我俩一样,你俩也是专业的吧?”

懒汉兄弟惘然摇头,赵大皱眉,手里有了一个报纸叠成的方块。

懒汉哥哥低头,看到自己的枪盒裂开一道七厘米口子,裂口齐整,是尖利之物划开的。

懒汉弟弟忙看自己腰际,见枪盒完好,舒了口气,抬头已没了赵大、钱二。懒汉哥哥摸着坏了的枪盒,急得不成:“日军小器,肯定不会再发给我一个啦!”

懒汉弟弟同情地说:“哥,你被人欺负了!”

躲在一座报亭后的赵大、钱二看着懒汉兄弟走远,钱二问:“他俩是么?”赵大眼光仍在远处:“我的匕首在他俩的心区、肝区走了个来回,他俩没有一点反应。”

钱二:“他俩不会武,我们想错了。”

赵大:“不,刀尖几乎触肉,常人都会有反应,他俩掩饰得过分了。嗯,那个弟弟更厉害。”

夜里八点,顿木仍在林不忘的病房中,他俩刚喝尽一瓶伏特加,是顿木买螃蟹时顺便买的。床头柜上摆一个花瓶,插着一枝海棠。

顿木:“林家是世家,世家子弟皆有花道修养。我甚至觉得比起棋道,没有胜负的花道更适合你。”林不忘默默听着,顿木递上酒瓶:“如果让你把花插在酒瓶里,你怎么做?”

林不忘:“酒壶和这枝花根本不相配。”

他开窗探臂,以方刀割下外面一圈爬墙虎叶子。叶片摆在屋角,再将伏特加酒瓶置于其上。不规则的叶片和形状规则的酒瓶形成对比。

顿木:“不是将花插在酒瓶里,而是把酒瓶当成花,插在叶子上。不愧是林家的花道。”

顿木抽出床头柜花瓶中的海棠,走到另一屋角。那里有一个木架,摆放着脸盆。盆中有洗手的剩水。

顿木:“把海棠插到脸盆中,你能做到么?”

林不忘慎重接花,面对水盆思考片刻,掰下三片花瓣,点在水面。

花瓣如浮萍。

顿木:“你在花道上能有如此灵巧的构思,难怪你的围棋轻妙自在。”

林不忘:“那是我最佳状态时才能达到的,月不常圆,佳时罕有。”随手将花瓣逐一掰下,散于盆中。

花瓣落于水面时的轻微浮移,略似游鱼。

他未看顿木,垂首言:“一盘棋的胜负,下之前已经注定了。我原本是按您的意思,要彻底击垮他,但怀着刻意的心,棋就失去了自然。”

顿木:“不料是我破坏了你的心境。”

林不忘:“俞上泉面对危机,焕发出强大意志,他不可思议的全神贯注的样子,令我病了。”

顿木:“天意。”捡起伏特加酒瓶的木塞:“也能人花道么?”

林不忘:“花道能容万物。”握住木塞,巡视室内,取了自己和顿木的随身折扇,打开,并置于窗台,将木塞放在扇面上。

顿木瞄了瞄,道:“好像不太相配?”

林不忘拉灭灯,月光洒上窗台,扇面的折叠阴影似是海涛,木塞的剪影如一块傲然独立的礁石。

顿木:“你把光也插入了!花道果然是无物不容。”

林不忘退人暗影,戴上口罩。

顿木:“棋道也如花道,也可容万物。容得下你最好的状态。”

许久,林不忘没有接语。

顿木:“你的棋常有意境深远的灵机一动,是棋盘上的花道,将随着你击败俞上泉而流芳百世。”

林不忘嗯了一声,拿去木塞。波涛顿失,扇面的折叠阴影似虎皮纹理,窗台成了老虎的背脊。

25狗宝竹衣

日本四国岛药王山大洼寺外,歇息着素乃的参拜团,原本的五十几人现今剩有七八人。

素乃坐在轮椅里,面前立着一个脸盆木架,一个老人在给他刮胡子,一个少年举着张报纸供他观看。

此时下午三时,正是一日中的疏懒时刻,近侧树林时有鸟鸣。刮脸老人突然惊呼一声,剃刀收回,僵举在肩旁。

素乃没有萎缩的右手抓住了报纸,持报纸的少年愣了几秒,终于醒悟,放开报纸。素乃将报纸置于膝盖,低头细看,左腮的白色肥皂沫里渗出一丝红,随即扩大。

血带着白沫,滴在报纸边沿。

坐在寺院外墙休息的几人鸟群受惊般站起,跑到素乃身前,立刻次序井然,有人取毛巾擦肥皂沫,有人消毒,有人敷药,有人贴纱布。

他们虽挤在一起,却迅速无声,并不影响素乃看报,处理好刀伤后,自觉退后三步。

二十分钟后,素乃抬头,刮脸老人忙将他的后背扶靠在椅背上。素乃斜头看众人,两根手指撮着报纸,发出噼啪的轻响。

素乃:“俞上泉连胜林不忘三局,再赢一盘就把他降级了,你们怎么看这事?”

领队老人:“肯定是顿木乡拙的阴谋,俞上泉已疯,不可能保持这么强的棋力。顿木用心何在,还要看事态发展。”

素乃摇头,另一个老人说:“对手是林不忘便不奇怪了,他素来轻率,难撑大局。俞上泉毕竟是天才,虎老仍有三分威,这个结果看似奇怪,细究也在情理中。”

素乃叹道:“都是想当然,你们怎么啦,只揣摩人事,不会看棋了么?”

众人慌忙忏悔。

素乃:“收拾东西,我们去上海。”

众人一阵惊呼,素乃:“这三局棋,林不忘没有轻率之手,下得轻妙自在,而俞上泉更如高山流水,没有不连贯之手。真是十年来少有的佳构,我要现场观看他俩的决胜局。”

响起一片蚕食桑叶的沙沙低音,是众人的叹服声。

下山途中,迎面上来一伙二十出头的青年,为首一人生得骨瘦如柴,却一脸凶悍,眉骨上一道刀疤,将右眉断成两截,乍看脸上似有三条眉毛。

他嘴里叼一根雪茄,只有他空着手,其余青年均手提皮箱、肩背挎包,是刚下船便直接赶来的样子。

见老人们抬的轿子上印着五朵蓝菊花的本音堕族徽,青年们立刻打出一面旗,上写“半典后援团”的粗豪红字。领队老人向后传话:“小心,是流氓团伙上山拜佛,别看他们。”

抽雪茄青年展臂挡路,以嘶哑的嗓音说:“我叫半典雄三,叫素乃出来。”

山路陡峭,不宜坐轿,素乃是由人背下山的。背素乃的老人悄悄后退,素乃瞄着半典雄三,闪出好奇的眼神,用下巴撞一下背人者后脑,低语:“出去。”

素乃出现在队首,半典刺辣辣吼道:“你是素乃?你怎么这样啊?”

素乃笑答:“我该怎样?”

半典挠头:“起码得有个大人物的样子吧!我是你的重孙弟子,你这个样子,让我都不能对我的手下交待了!”

素乃大笑:“你是我的重孙弟子?不可能吧!”

半典:“混账话,你不是有个徒弟叫小岸壮河么?我是他这一脉的。”

小岸壮河是素乃最得意弟子,有意让他继承本音堕尊位,可惜英年早逝。本音堕门下一阵惊呼,素乃语声突转威严,如虎豹咆哮:“胡说!小岸没收过弟子!”

凶悍的半典竟慌了,结巴地说:“声音这么大干吗……小岸师爷有个情人,叫增信渊子,他教她下棋,这算是女弟子吧!哈哈,增信渊子是我们的女老大,威震京都的鸭川西岸,她一次为惩罚我,让我学围棋,不料我就此喜欢上了,现在的我已是京都黑道的围棋第一人,特来认祖归宗!”

说完跪在台阶上,沉首行礼,就此不动。

素乃问身边老人:“增信渊子?有这人么?”身边老人惶恐回答:“有。小岸粘上黑道女人,我们一直对您隐瞒。”

素乃脸上是一种似哭非笑的表情:“起来,看棋。”示意身边人将登载俞上泉、林不忘棋谱的报纸给他。

半典背对众人,坐在一个树坑沿上,看了三十分钟,嘴里一直念念叨叨。一个老人吼声:“好了没有?”他才扭过脸来,脸色惨白。

装素乃的竹兜撑上了木支架,以便背人者久立。半典:“跟我以前看过的棋谱都不一样,这是……这是我们黑道气质的棋啊!我一直想创出黑道气质的围棋,独树一帜,留名棋史,不料他俩先下出来了!”

素乃身边的老人叫道:“你胡说什么!”素乃摆手止住老人,笑眯眯地问:“解释一下,他俩的黑道气质是什么?”

半典:“这是两个老大下的棋,老大都是拥有鲜明个性的人,没有一个例外。林不忘的棋似轻实重,好像一个表面和蔼、骨子里具有一城之主气概的老大!”

素乃对身边人低语:“他竞这么解释林不忘的轻妙自在。”抿嘴一笑,提高嗓音:“再说说俞上泉。”

半典:“这是一个迷幻型老大,举重若轻,他的棋在局部上十分潦草,显得没有耐心,应付一下就走了。但他的潦草别有深意,你对他的潦草处攻击,就会中计,但你不攻击,他就等于占领了这块地盘,腾出手又抢占别处,他的速度永远比你快!出现了一个这种老大,同时代的老大都会很受折磨!”

背素乃的老人低语:“他竟是这么解释俞上泉的高山流水。”

素乃板起面容,厉声道:“夸夸其谈!你根本看不懂,告诉你,这是疯子下出的棋!走运才赢的!”

半典惊道:“啊?不会不会,能下出这种棋的人,决不会是疯子。您没有混过黑道,黑道生活好像传奇,走运就活、不走运就死,但我告诉您实情,黑道里没有运气,只有算计!看不懂的怪事奇遇,都不是机缘巧合,只是你没有算到。”

素乃沉默半晌,道:“从今天开始,你不是增信渊子的手下了,你属于本音堕一门。”

半典登时七情上脸,为不知该如何向女老大交待而焦灼。

素乃笑道:“怎么?我这个样子,不能让你心服么?”示意背人者放下自己。被扶坐于台阶上,素乃摆出棋盘前的正坐之姿,瘦小的身材顿时巍峨。

素乃的坐姿素有“不动如山”的美誉,甚至有人说他的坐姿便是高深的棋道。半典生起崇敬之情,沉首行礼:“我追随您了!”

素乃保持坐姿,对身旁人低语:“我们不去土海,我要调教他。”

在尚未查出病因的情况下,俞上泉退烧了。医师们经过几轮研讨,在他的病历上郑重写下“上南村感冒”,算是有了病因。

之后的三局棋,俞上泉连胜。对于他的正常发挥,索宝阁认为是自己祈祷的作用。

俞上泉在对局时多了个习惯,时常点一下眼药水。眼药水是土肥鸯司令的私人医生提供,滴过之后,便觉得大脑深处的阻碍消失了,空洞洞的可以任意思考。

私人医生第一次送眼药的情况如下——他问:“俞先生,您的眼睛是不是有点干涩?”发烧日久,当然五官干涩,平子代俞上泉留下了眼药水。

第四局结束时,私人医生被抓捕,俞上泉手中剩余的眼药水被收缴。经前多外骨打探,原来眼药水是日军秘制产品,含有2%的海洛因,是供土肥鸯司令熬夜指挥作战时用的。

私人医生交代自己的动机是——他是俞上泉的棋迷,得知俞上泉患病,便想用药物令俞上泉达到竞技状态。土肥鸯司令还有一种11%海洛因药膏,涂在耳孔内壁,药效更佳——私人医生唯一的遗憾,就是没能偷到药膏。

他触犯对司令官不忠的大忌,理当枪毙。土肥鸯司令顾念他侍奉多年之情,发给他一枪一刀,空投到中方重兵把守的长沙城内,想给他个烈士名节。不料他一落地便投降了,并在中方报纸登了照片。土肥鸯司令震怒.发誓要发动第二次长沙会战……

失去眼药水的俞上泉思考力损半,第五局下到了第二日,即将耗完用时。俞上泉与林不忘均为落子迅速的棋手,谈判时限定为一人七小时。时限用完后,便进入一分钟读秒,必须在一分钟内下一步棋,极易忙中出错,而一分钟未能下一手,便被判超时负。

众人均判断,以俞上泉现在的精神状态,进入紧张的读秒阶段,随时会发狂。此局是林不忘畅快之局,俞上泉一直在被动挨打。中午休息时,林不忘带俞上泉在后院散步,以缓解他的压力。秃毛红眼的草狗跟在俞上泉脚侧。

一个老花工拿大剪刀裁一丛灌木,林不忘介绍说,是段远晨从上海请的一个传奇花工。此人是清政府第一批官派日本留学生,本是学造轮船,却迷上日本园艺,荒废了学业,据说他的园艺造诣在许多日本园艺师之上,在日本发展将有名有利,但他不愿留在日本,落魄在上海,平日靠卖报纸维生。

是段远晨说“男人要有作品!你已经这么老了,还要等到什么时候”的话,打动了他,才接手段宅园艺。

林不忘没有转述段远晨的另一句话:“日本园艺学了,便只能留在日本。中国也没有围棋赛事,俞先生要是不留在日本,他就是那个花工。”

草狗盯着花工,颈毛竖起,如遇天敌。林不忘听到草狗喉咙里滚动着水沸之声,却压抑着不叫出来,感到奇怪,转头见俞上泉也盯着花工,与草狗一样紧张。

林不忘以为是精神病的病态,便说话引开俞上泉注意力:“中国的园艺追求自然的野味,不轻易破坏花草的原有形态,但日本园林是要剪裁的。中国苏杭的园艺师,批评日本园艺有欠自然。”

俞上泉神情缓解稍许,林不忘继续打趣,向花工喊道:“老人家,您剪掉这些枝叶,是为了什么?”

花工没有转身,答道:“想剪出濑户内海的风貌。”

林不忘:“哈哈。您去过濑户内海?”

花工:“年轻的时候。但时间隔得越久,濑户内海在我心里就越清晰,甚至看到更多景致。”

花工闪到旁侧,让出灌木。林不忘带俞上泉前行几步观看,见灌木剪出丰富层次,有着海涛动态。

林不忘赞道:“不剪,只是一片花丛,剪了,便能装进更多的大自然。”

花工:“呵呵,棋盘虽小,也可涵盖宇宙。”

林不忘:“啊,您懂下棋!”

花工:“你懂园艺。”

花工戴一个粗大框子的老花镜,镜面蒙层油渍,看不到他的眼神,鼻梁和嘴唇线条精致,想当年是位翩翩佳公子。

他摘了手套走过来,在草狗跟前蹲下,以歌剧演员的优雅音质问:“它得的什么病?”林不忘听顿木讲过那晚兽医来的情况,答:“不是狂犬病,应该是生了什么寄生虫吧,给它吃过多种药,也没有打下什么虫子。”

花工像抚摸情人脸颊般摸着草狗头顶,刚才如遇天敌的草狗竟任他摸着。花工嗓音变得更为悦耳:“国家有难,民间义士会献宝。主人有难,狗也会献宝。潭不在深,有龙则灵,狗不在品种,有宝则贵。在我眼中,秋田名犬跟它比,才是草狗。”

草狗是劣种狗的另一个叫法。林不忘惊讶地细看此狗,刚想询问,花工已走开,拿电锯修灌木了,噪音顿起,不容人说话。

林不忘只好拉俞上泉走了,刚才的遭遇令他很想总结点什么,张口说:“围棋也是园艺,我们是天生的棋手,棋手有自己的宿命。不要再到外面追寻了,棋盘上有我们需要的一切!”

说完又觉得自己内心深处感受到的东西更为强烈,似乎不是这几句话。

午后,棋局延续。坐回棋盘前,林不忘后悔中午去观园艺,因为自己变得沮丧。

下午三点四十分,林不忘眼光炯炯,武士抽刀般从棋盒夹出一枚棋子,打在棋盘上,发出“啪”的有力声响。

满盘棋子皆晃,临近这枚子的五六枚棋子滑偏。

俞上泉的反应,好像一个提笔正要作画的画师,笔头却滴下墨点,“啊!啊!”惊叫两声,快速将震开的棋子一一摆回原位,眼神充满自责,似乎是自己搞乱了一切。

见此情景,观战席上的诸位互递纸条。炎净一行的纸条是:“林不忘将赢。”顿木乡拙的字条是:“叫医生。”

昨日顿木从上海日本汇仁医院请了两位精神科大夫、三位壮汉护工,以防俞上泉下棋时发狂。俞上泉自责的眼神,令顿木有不祥预感。

俞上泉还在摆棋子,不容许与原位有纤毫之差。林不忘察觉不对,孔武的气势退去,温和地说:“师弟,又下两小时了,我们去放水吧!”

“放水”是林不忘和俞上泉在对局时去小便的用词,俞上泉听了,松开手里的棋子,仰面而笑。笑容开阔,露出上牙床。在林不忘的记忆里,他从没如此笑过,这张脸似乎是另一个人。

林不忘心内一寒,与观战席上的顿木交流一下眼神,拉俞上泉去洗手间。段宅风格是中式外观、日本内室,但中日厕所均乏善可陈,所以采用西式厕所,有小便池,五个坑位均是单间。

单间的隔板是日本做棋盘的榧木,段远晨在物资局时从一批日本货里克扣下来的。放水完毕,俞上泉走到单间前,告诉林不忘,不做棋盘可惜了。

林不忘一个人跑回对局室,告知俞上泉在拆厕所的消息。顿木暂停对局,二十分钟后,俞上泉套着精神病人专用的帆布绑扎衣,两臂动弹不得,被押出了厕所。

一名护工断了两根肋骨,一名医生重伤昏迷。未被打伤的医生向顿木咆哮:“他有武功!为何不事先告诉我?”

顿木发誓俞上泉从未习武,解释说人发狂时总有超水平发挥。医生认了,剩一些“也超得太多了!”的碎话。

精神病医院的面包车将伤者送回上海,没送俞上泉,因为顿木见临近终局,坚持要将棋下完。拆下前院一扇门板,将俞上泉绑在其上,斜在外廊的台阶上,以避免平躺造成脑充血。

打了镇静剂后,俞上泉昏昏睡去。预计两小时醒来,他的神志会恢复一些,勉强可以将棋下完。俞母和平子虽不能进对局室,但每逢对局,均待在段宅设的休息室内,以防俞上泉出情况,好即刻赶到。俞母和平子此时看护在俞上泉身边,平子掏出随身折扇给他扇风,俞母说帆布太厚,扇风没用。平子便掏出手绢擦他额头的汗。俞母目不转睛地看着他,表情依旧清冷。

趴在外廊地板上的草狗站起,无声走到俞上泉跟前,盯着他脸看了一会儿,伸出前爪挠,竟要拆帆布衣。俞母挥手狠打草狗前爪一下,喝道:“滚!”

草狗呜呜叫着跑开。院中有种五棵盆景造型般的低矮松树,野狗奔去,窜起空旋一周,以背脊撞在一棵松树上,落地后跑开三米。

“咔”的一声,松树竞断了,树冠扑在地上,升起一道红色土尘。

平子暗想,河边柳树也是它撞断的吧?它背脊上的秃斑,不是褪毛,是撞击形成的。对局室中的众人纷纷走出,立在外廊,屏息观着。

草狗如上古的猛兽附体,逼视着众人。无人敢踏近一步。

草狗斜头,似是望了俞上泉一眼,调身向另一棵松树奔去,跃起空旋一周,撞上树干后弹出三米,一头栽在地上,就此不动。

松树未断,草狗后脑血肉模糊。

这回它撞树用的不是背脊,而是后脑。

段远晨不知从哪里出来的,坐在藤椅上握着手枪,是英国式的标准持枪姿势。

侍卫将他推至草狗处.段远晨好一会儿才放下枪,众人等得近乎崩溃。他掏出上衣口袋里的钢笔,拨了拨草狗眼皮、耳朵,扭头喊道:“死啦!”

响起一片唏嘘声。

动物也会自杀!众人议论纷纷,最后归结为草狗还是得了狂犬病,它疯了。

段远晨吩咐佣人将草狗尸体扔了时,林不忘内心忽颤,记起中午花工说过“主人有难,狗会献宝”的话,止住佣人搬狗尸,问段远晨:“狗有什么宝吗?”

段远晨不知,喝问佣人:“你们听说过狗有什么宝吗?”

坐在外廊台阶上的俞母听了,隐约觉得有什么重大关联,掏出随身携带的印谱。俞上泉父亲在符旁写有小字注释,表明用符之法。俞母眼中模糊,心念:“男的,你要救救你的儿子!”一恍间,见到“狗宝”两字……

乡村吃肉的机会少,养猪也是为卖给别人。村里的屠夫长期闲置,一年少有活计,他是索叔。索叔被招来,屠宰工具是一套西餐的餐刀和一套外科手术刀,是在上海法大马路旧货市场淘来的。

段远晨怒斥:“别假装自己是讲究人了!”索叔嘿嘿笑了,从后腰掏出一柄牛耳尖刀,一根皮条。他将狗尸绑在松树上,开膛破肚,一会儿叫声“什么呀”,割出一块东西,握在手里,跑来给俞母看。

那物由一层透明的膜包裹,白蜡药丸大小,划开膜,见是个色如红玛瑙、形近六棱体昀硬块。此物名狗宝,俞母点头,叫平子收了。

按俞母嘱咐,段宅佣人跑到村后割了根竹子,取出竹管内壁的薄膜,此物名竹衣。竹衣切割成火柴盒大小的长方条,用盘子盛好。

在段宅书房,俞母研墨一样将狗宝研开,没有血腥味,反似荷花清香。以毛笔蘸之,在竹衣上画符。

平子将符探在俞上泉唇缝中,或许是竹衣爽口,昏睡中的俞上泉双唇轻动,将符吸入。

连食三符后,俞上泉眼睑下的惨青色褪去,哈出一口声,张开了眼睛。看到自己被绑着,他没有挣扎,缓缓问平子:“我这是怎么了?”

顿木走过来,道:“可以把棋下完么?”

俞上泉:“有棋,当然要下完。”

棋局已是终局,近乎铁板一块,林不忘胜势不可动摇。难怪顿木坚持下完,这样没有余地的棋,如还要拖延,有损棋道尊严。俞上泉被吞下两条白子,一条三子,一条五子,卧在黑棋阵势里,如一对溺水而亡、陈尸岸边的母子。重坐于棋盘前的俞上泉,是孩子般的无辜眼神,似乎别人说这盘棋是他下的,是冤枉他。在棋盘前一贯低眉的他,高扬起头,观战席上的众人皆随他的视线,看向屋顶西北角。

西北角空无一物,室内响起吧嗒嘴的声音,众人重看俞上泉,发现他仰头并非要看什么,而是在回味口中滋味。

俞上泉:“我刚才吃了什么?能再给一份么?”

端来三片写着红符的竹衣,俞上泉含了一片,示意够了。竹衣不舍得吞下,在口中搅动,腮部时而凸起一块,如沙漠起风后变幻不定的沙丘。

他终于打下一子。看到这一手,顿木向炎净使个眼神,示意他代替自己主持赛事,悄然离开棋室。

怕出声影响对局,没让佣人收拾庭院。断树窝在地上,狗尸仍绑着。

顿木走到一棵松树后,解下腰带悬于高枝,下端结圈,将头探入,状如上吊。脖子套着站了好一会儿,才将脑袋抽出,舒了口气。

端正神情后,他转身向院墙,道一声:“让你笑话了。”院墙下站着一个穿兜带裤的花工。花工以流利的日语作答:“你早看见我了?”

顿木:“嗯,我刚才心情糟糕到极点,没有心力在乎你。你是日本人?”花工:“只是年轻时去过日本。教我园艺的老师叫小角平空,没有名气.:”

有些内心的话,仅能讲给平凡的人听。顿木掏出一个镶金烟盒,递给花工一根细管小雪茄,说是土肥鸯司令的特供品,他请自己下指导棋时送的。

花工不以为然地拿过抽了,更令顿木宽慰。我内心的话说给他吧,说给他,等于说给了石子沙砾,他听不懂,不用负担。

顿木也点上一根雪茄,惬意吸一口,说上吊是自己多年的习惯,每当看到一盘原本精妙的好棋,终局却出现拙劣之手,便感到是一个花季女子被流氓玷污,或是一张名画沾上菜汤……内心的厌恶,只有用虚拟上吊的方式方能缓解。

花工被雪茄的味道打动,专注地吸着,对顿木的话似听非听。顿木惬意说着:“屋里下棋的两人都是我的弟子,此局是我大弟子的好局,轻妙自在!按正常次序了结,他将赢三目。但我的二弟子精神上有问题,他下了棋院初等生也下不出的一手,损了四目!”

眼显痛苦,顿木长吸一日雪茄,继续说下去:“大弟子将以七目获胜,但围棋不是赌博,不是赢得越多越好。三目之胜比七目之胜更有价值!俞上泉大失水准的败招,玷污了整局棋!原本,这局棋可以成为艺术品的!”

花工沉浸在雪茄的享受中,道一声:“很好,我该干活了。”

为感谢他听自己说话,顿木将整盒雪茄倒给了他。花工用腹前布兜接住,道:“能把烟盒也给我么?”顿木一愣,随即笑了,将镶金烟盒扔入布兜。

花工也不感谢,沿墙边走了。望着他的背影,顿木竟有依依不舍之情,觉得是难得的倾诉对象。

身后响起一声轻咳,顿木转头,见炎净经过绑狗尸的松树,踱步过来。顿木:“棋下完了?”炎净点头,递上两张棋谱记录纸。顿木叹口气,摆手表示不必看了。

炎净神色萧索:“还是看看吧,林不忘被降级了。”

顿木离开棋室前俞上泉下的一手棋,确实损四目,但黑阵中早死的八枚白棋借此还魂,经过巧妙勾连,反吞下两枚黑子。林不忘输三目。炎净轻语:“鬼手!”顿木一脸严肃:“这样的棋不是我教出来的。在你们本音堕一门看来,这便是棋之邪道吧?”

炎净:“称邪,尚早。暂称为药物不可思议吧。”

佛说有四大不可思议,物质不可思议、众生因缘不可思议、神通不可思议、药物不可思议。俞上泉吃的符便是药物不可思议。

唐密吸收少许道家法术,其中有食符长寿法,将画的符吞食。但用朱红颜料写在黄表纸上的符,实在难以吞咽,硬吞则伤胃。有人将符烧成灰,以热水冲服,虽然方便吞食,毕竟还是荒诞。

炎净:“今天我才知道符是用狗宝写在竹衣上的!道家的真传果有智慧。”

牛的胆结石称为牛黄,是珍贵药物,可解毒醒脑。狗宝是狗的肾结石,十分罕有,功效在牛黄之上。竹衣是润肺清火的良药。俞上泉吃了狗宝竹衣,癫狂减退,进入深层竞技状态,符合医理。

顿木:“你怎么办?该直接跟俞上泉下棋了?”

炎净:“众生因缘不可思议。棋不是我想下就能下的,正像俞上泉不是我们想让他输他就会输的。”

26南美

林不忘成为被俞上泉降级的第三个人。大竹减三被降级,是与俞上泉的巅峰较量,输得堂堂正正;广泽之柱被降级,是广泽三盘弃权;林不忘作为成名多年的老资格棋士,与疯了的俞上泉对局,本有“胜之不武”的嫌疑,竞还被降级,便招世人耻笑了。

前多外骨请林不忘去日租界喝咖啡,林不忘依旧盘头,换了身白色西装,左耳挂着口罩。每当心情沮丧,便要穿白色衣服——这是许多棋士的习惯。着白衣与泡热水一般,有生理效果。

为何人会觉得咖啡热于茶?因为咖啡的色彩更重?两人无言品着咖啡,前多眼光一转,看向窗外。窗外,西园春忘又挨打了,他的“日本人!去南美!”的布条正被焚烧。

林不忘正闭目,让咖啡冒出的热气熏着眼皮。窗外,西园的脸上挨了一皮鞋,鼻血如两根粉条,滑落胸前。

打他的是三位日本青年,头上绑着写有“努力”字样的白布条.其中一人停止了动作,警觉地看向身后。身后,站着一位穿白西装、盘发、戴口罩的人。

另两个青年也转过身。前多追到林不忘身后,表情紧张。青少年的暴力极为可怕,因为他们全无顾忌。

林不忘口气虚弱:“知道你们头上‘努力两个字的来历么?”青年一愣,林不忘继续说:“这是密宗用语,不是用力,是‘专注之意。空海大师回归日本,他的老师惠果阿阁黎的临别赠言是‘努力努力,你们应该专注自己,而不是殴打别人。”

三个青年均皱眉,显然理解他的话有些困难。林不忘补充说明:“你们配不上你们头上的‘努力二字。”三个青年大骂混蛋,冲了过来。

林不忘一挽袖口,露出左小臂。三个青年视之如视蛇,本能地缩回半步。

左小臂上有一块强健得凸出的肌肉,蛇腹般收缩、舒展。前多视之,亦有恶心之感。

为首青年骂一声,掏出把折叠水果刀,掰开。林不忘眼神中有了难得的笑意,上臂袖中滑下一块白光,贴在小臂凸出的肌肉上。

为首青年抡刀上前,却觉一只白蛾子扑面冲来,本能地甩手驱赶。白蛾钻过手指,贴在脖子上。青年回手一拍,感到手心黏热,心下宽慰,想是拍死了蛾子。

他甩手把掌心的死蛾子掸落,随即听到一阵蛾子急扇翅膀之声。没拍死?他转头,看到一弯血柱射到另一个青年身上。

他颈上的动脉血管被割破,飞蛾扇翅之声消失后,他倒下。

活着的两青年跑得不知去向,西园自地上坐起,见脚前有一块正方形的刀片。

林不忘和前多走入法租界时,前多说:“你杀了他。他是日本人。”林不忘回答:“日本人从来是杀日本人的。林家是贵族,有杀贱民的特权。”

这项特权在明治维新后便废止,前多不想争辩,轻叹:“他不见得是贱民。”林不忘低吟:“物情骚然,难保中庸。乱世里,错了也就错了。”

他俩在法租界咖啡馆中坐了三个小时,喝下六杯咖啡,未有一语。他俩一直在偷听邻座两位法国青年说话,说的竟是日语。

法国青年的桌上摆着数本杂志,其中有东京棋院出版的《棋道》。法国青年甲:“他的眼里有着阴冷的光,胜利者特有的阴冷。他的脖子细长洁白,具有少女一般清纯的特质——天呀,日本人竟然这么写他们的围棋霸主。”

前多心知那是新触觉派小说家丹始凉诚笔下的俞上泉,《棋道》杂志有聘请新锐作家写观棋散文的传统。

法国青年乙:“不要误会,日本人说一个人像女人,并不是真的说像女人。日本文化精致雕琢,具有女性气质,所以日本人形容一个东西好,总是不自觉地写得近乎女性。他们写一个三百公斤的相扑手,也用少女来比喻。哈哈。”

法国青年甲:“日本人是最不具备浪漫性格的民族,浪漫首先是向往大空间。日本人只喜欢小空间,对大空间感到不自在,他们的礼品盒、饭盒、居室都是越小越安心。”

法国青年乙:“是啊,很难相信侵略中国这样的事是他们干出来的。”

法国青年甲:“一个民族能不能侵占大空间,是由这个民族的语言决定的。中国话几乎没有语法,四处蔓延,随意转化,是对无限事物的无所谓态度。日语的语法过于繁复,是对有限事物的严格划分,用说日语的思维是无法把握中国大地的。”

法国青年乙:“是啊,咱俩用了两年的时间学汉语,至今无法通读一份中国报纸,而用三个月的时间就可以说流利的日语,越严格的东西越容易掌握。”

法国青年甲:“我研究了一年围棋,未能发现围棋在哪方面比得上国际象棋。棋类游戏无非是数学思维,日本从来没有第一流的数学家,我敢肯定在两年之内,我将称霸日本棋坛。围棋作为一门低劣的游戏,将被历史淘汰。”林不忘戴上口罩,掏钱包要结账离去,但他又摘下口罩,反手敲一下法国青年甲的椅背,道:“日本的围棋高手我是一个,想跟你下盘棋。”

法国青年甲诧异回头:“可以……但这里没有围棋。”

前多一阵激动,叫道:“有纸有铅笔,就可以下棋了!”

吧台小姐提供一张二开黄板纸,前多在上面画了棋盘。凭空所画,而横纵间距犹如尺量。少年时代在找不到棋盘的地方,他常用这种方法过棋瘾,一入画三角一人画圆圈,等于黑子白子,被吃的棋子涂成实心黑来表示。

林不忘用铅笔尖刺刺手心,道:“先摆上九个子吧。”

让九个子,是对刚学围棋的小孩才有的事。法国青年甲抗议:“绝对不可能,世界上不存在让我九子还能赢的人!我在欧洲已经研究了一年围棋,我知道围棋该怎么下。”

法国青年乙帮腔:“他是世界范围里国际象棋的前二十名,五次获得法国公开赛冠军,还是哥廷根大学的数学博士!”

林不忘眼中有了敬意,询问姓名。法国青年甲自豪地说:“拉克斯!”

林不忘点头:“你是天才……九个子!”

拉克斯制止另一个青年再出言抗议,仰脸一笑:“世界上没有可以和国际象棋媲美的棋类。如果你坚持九个子,好吧!输了,要接受教训。”

他在纸上画了九个三角。

半小时后,林不忘俯上身,涂着纸上的三角,连涂十几个,停手问:“都要涂黑么?你是数学博士,应该算得出你死了多少子吧?”

拉克斯转身向柜台喊:“美女,再给一张纸!”

咖啡馆亮灯时,地上摊了七张纸,都有一行涂黑的小三角。林不忘戴上口罩,起身离去,前多跟随出门。

两人行出咖啡馆三十多米,拉克斯追出来,以流利的日语喊道:“看来围棋蕴含着深奥的战略,西方人不知道这种艺术,太可惜了。先生,您有没有兴趣到南美教围棋呢?”

南美迁居着许多法国人,有两百年来的殖民者,也有近年为躲避欧洲战火的人。两位法国青年即将去智利,在一所中学任数学教师,同时就聘于南美国际象棋联合会。拉克斯向林不忘保证,他可以提供南美的国际象棋爱好者学习围棋,课时费可观,且是一份具有传播文化意义的事业。

林不忘回答:“南美很大很浪漫……我喜欢。”

拉克斯留下他在法租界的住址后,林不忘和前多去了近爱多雅路。林不忘想买一瓶南美红酒,走私贩子说只有南非的。林不忘便买一瓶南非的,吩咐前多送给俞母作纪念,告诉她是南美的。林不忘还买了一只葡萄酒杯、一支启瓶器,前多问:“真的要去南美?”林不忘:“日本人该去南美。”

当晚,俞母睡前喝了一杯红酒。酒瓶商标上印着好望角地形,那是非洲大陆的典型标志,俞母未看过世界地图,对此没有概念。她用酒杯碰一下商标上的好望角,低语:“林君,你去了一个多么怪的地方。”

碎石房外间,俞上泉痛得醒来,觉得一根烧红的铁丝从胃部插到睾丸。仍是布条悬着两臂,以站姿睡眠。将手臂从布条里抽出,摸出腹部凸起一个半厘米高的圆丘。

掀开内间布帘,见平子和索宝阁相拥而卧,响着和缓呼吸声,散发甜腻味道。捂小腹,俞上泉行出碎石屋。

每走一步,痛感均如火烧,但不走,腹内便像有一只毛虫啃树叶般咬着肠壁,恶心得令人发狂。走到村长家门口时,不见村长,村长摔断尾椎骨后便不再坐门口了。

藤椅上落有一片枯干竹叶,薄如纸张。

盯着椅面,俞上泉泛起一个不确定的记忆:在击溃广泽之柱的前夜,赵大、钱二跟他讲了自在门速成法后,他如今夜一般,在两女熟睡后独自夜行,经过村长家门时,村长喊声:“泉啊,还不睡啊?”他喊声:“睡你的吧。蠢货。”

——以往夜行,一问一答之后,村长不再言语,俞上泉就此走过,而那夜村长多出来一句话:“到家里来吧。”

……仍不能确定那晚自己有没有走入村长家。连走四天的地方,似乎在一口锅里,上不见日月,不是正常民居……

推开村长家门,俞上泉穿过门廊,见中央天井下坐着村长和段远晨。段远晨坐在藤椅里,村长反坐在自己藤椅的扶手上,居高临下地持着酒壶。

壶嘴洒出一道白链,落人段远晨左手杯中。酒飞两尺,未溅一滴。

段远晨发出赞赏的笑容,村长解释:“不是武功,是手熟。早年我在京城茶馆跑堂,三步外倒水——每个跑堂的都可以做到。”

懒汉兄弟远远坐在堂屋门槛上打瞌睡。俞上泉捂小腹走来,段远晨视线不离村长,对俞上泉说:“俞先生,你的疝气发作了吧?”

俞上泉不知何为疝气,停下脚步。段远晨对村长言:“你容他在你家连走四天,却不教给他防止得疝气的方法?”

村长抿口酒:“连走四日,本是非常之法。防住疝气,或许便练不成武功。世上的事,有一成必有一损。”

段远晨深有同感地“嗯”了一声,仰杯讨酒,村长手腕微转,飞酒注入杯中。

村长:“原本我已骗过你了,只因藏了俞上泉四天,方被你看破。好人难做。”段远晨笑笑:“有一成必有一损。”

俞上泉腹内痛感又生,逼迫得在院中走了起来,如笼屉上活蒸的螃蟹,往返横行。段远晨瞥一眼,语带怜惜地说:“咱俩作个君子之约,谁存活下来,谁就负责治好他的疝气。”

村长:“疝气在医院只需动个小手术。”

段远晨:“你是一代高手,别说外行话了。武功上得的病,只能以武功治。”

村长呵呵笑了,应下君子之约。两人均低头抿酒,狂走的俞上泉似乎感受到什么,硬生生立住不动了。

村长:“碰一杯吧。”段远晨点头,举杯相碰。

一碰之间,村长两腿顺着藤椅扶手向后滑出,似在空中凝定了两秒,突然以跪姿跌下,响起膝盖骨碎之声。

段远晨赞道:“好功夫!”起身向俞上泉招手:“俞先生,能扶我走过去么?”俞上泉如被招魂,上前扶住了他。

行到村长跟前,段远晨举着手中酒杯,如送别远行的老友,充满温情:“走好。”村长膝下淌着淤黑血迹,双膝已碎,而手中酒杯完好。

村长目光坚定,持杯相碰。响起微小而悦耳的碰杯声,可能是瓷器所能发出的最好听的音质。

村长双膝未有一毫移动,上身后仰,贴于地面,如合上一本书。手中的酒杯仍未碎,而双眼成了两个血泉,涓涓冒血。

段远晨盯村长尸体片刻,遗憾摇头:“我杀错人了,你不是李门道首。”吩咐俞上泉将自己扶回藤椅,自斟自饮地喝酒。

俞上泉站在他身旁,大脑一片空白,忘了腹内痛线。

大门轻响,段远晨的英俊随从用手枪押索宝阁、索叔、平子走进。段远晨皱眉,一指平子:“你怎么把她也押来了?”

英俊随从一指索宝阁,惊恐辩解:“她俩睡在一块,我弄醒了一个,两个都醒了。”段远晨十分恼火:“漂亮男人都很蠢——我该信这句老话!”

平子大喊:“俞君!”飞跑过去抱住俞上泉。英俊随从惊得说不出话,向段远晨做出复杂的手势,表示不是自己没拦着,而是这个女人太冲动。

段远晨两手捂住额头,避免愤怒晃头而震动大脑,不看随从,对平子阴惨惨地说:“夫人,请不要再叫了。这里只能我说话,如果你再叫……请看,地上已经有一个死人了!”

平子目光搜寻地面,发现村长尸体,一声惊叫。

随从快跑过来,枪指平子,眼中露出惩罚的快感,只等段远晨一声令下。段远晨一手按额头一手托下巴,最大限度地保证头部稳定,声音低得几不可闻:“不是她的错,是我的错,我不该那么说……跟愚蠢的人在一起,我也变得愚蠢了。”

稍许,段远晨放下手,一脸平和地吩咐索宝阁跟俞上泉、平子站在一起,命随从看住三人,命索叔把自己推到懒汉兄弟跟前。

懒汉兄弟坐在堂屋门槛上,各依一侧门框打盹,鼾声香甜。段远晨像看到一对可爱的小猫,被打动得满面慈祥:“我原以为你俩是道首的保镖,现在才觉悟道首不见得是一个人,地下组织的首领往往是两个人,以防其中一位出事,还能有一位行使指挥权。”

懒汉兄弟鼾声的频率没有丝毫变化。

段远晨:“不是你俩没有救村长,令我得出了这个结论。因为村长身上是雪花山武功,雪花山是另一种信仰,雪花山的人不会做李门的道首,他只能是你俩请来的保镖。”

懒汉兄弟依旧睡着,段远晨止住话,眼神斜向东厢房。顺着东厢房的暗影,走过来两位穿蓝衫的人,是赵大与钱二。

他俩向段远晨作揖,钱二:“你出手无情。有一件事,我俩想在你动手前问清楚,这件事纠缠我俩多年,他俩死了便永无对证。”

段远晨嘴角挂着怪异笑容,摆手让索叔将自己拉后。藤椅撤开后,赵大、钱二站到堂屋前,赵大朗声言:“1926年,自在门有三对高手加入国民党,TJ团发动兵变占领南昌时,他们奉命入南昌城刺杀TJ团首领叶羽汀,就此下落不明。”

懒汉兄弟各打个哈欠,换了睡姿。

钱二:“我俩推测,三对高手间发生内讧,一对高手击毙了另两对。他俩欺师灭祖,信仰西方虚无主义的邪恶学说,加入TJ团。”

懒汉兄弟坐正上身,哥哥是困得睁不开眼的样子,鼻音很重地问:“你俩是自在门的?”赵大恭敬回答:“1932年,自在门有五对人加入中统。”

懒汉弟弟伸个懒腰,遥对段远晨一笑:“我俩既然出身自在门,便不可能是李门道首了吧?”

段远晨笑盈盈回答:“如果你俩是自在门叛徒,便有可能。TJ团信仰虚无主义,办事不择手段,他们一直在底层民众中发展势力,派人窈取李门道首之位,大有可能。”

赵大向段远晨作揖:“你投靠日本,我俩身在中统,原本敌对,但在对付他俩的问题上,我们可以联合。”

段远晨:“联合不必,杀死他俩,对我并不费事。对于他俩,我只是要取而代之。你俩杀得了他俩,就杀吧。”

赵大和钱二向段远晨作揖致谢,缓步走上堂屋台阶。懒汉兄弟自门槛上起身,倦容全无,从斜挎的枪盒中各取出一只匕首。

匕首为双刃,反握于手中。

赵大、钱二袖中各滑下一柄匕首。懒汉兄弟突然双双后跳,落于门槛内,关上半扇门。哥哥呈防守之姿,弟弟隐于门后。

并排的赵大、钱二迅速换位,一前一后地蹿入门内。

看不清他们的动作,只觉得半扇门开合了两次。段远晨单手托住自己的下巴,皱起眉头。不知何时,懒汉兄弟和赵大、钱二已并排坐在台阶上,四人勾肩搭背,状如学校里的亲密同学。

懒汉哥哥:“你俩很对我脾气,没有在匕首上抹毒药,我一直有个观念——速度是最毒的毒药。”

赵大:“你俩脱离自在门太久,不知加入中统后,自在门的武学变化很大.尤其在狭隘地段用匕首的技巧有了突破性改进。”

钱二:“你俩的武功在我俩之上,如果在开阔地段动手,我俩活不到现在。”

懒汉弟弟:“嗯,必须承认,我俩犯了选择性错误。”

赵大、钱二泛起笑容,松开搭在懒汉兄弟肩膀上的胳膊,上身慢慢伏于膝盖,不动了。他俩后腰上均插着一柄匕首。

懒汉兄弟对视一眼,站身向段远晨走去。两人的步伐均很慢,距段远晨还有三米,哥哥扭头言:“我没有余力了。”言罢瘫倒,他的前腹肝区插着一柄匕首,渗出一圈血痕。

弟弟沉声应答:“好,来世再做兄弟。”稳步向段远晨迈进。他的左胸插着匕首,深及柄部,没有血迹。

段远晨眼有好奇之色,待懒汉弟弟挥拳击来,抬手挂住他小臂。两人僵持,段远晨低语:“你的心脏插了柄刀,照理没法跳了,你还活着么?”弟弟:“你的脑子里插了根筷子,照理也不能思考。兄弟,世无常理。”

段远晨开心长笑,道一声:“说得好!”手腕略转,懒汉弟弟倒飞而出,跌在地上,滚了半圈便不动了,恰是侧卧之姿,仿佛又睡着了。

尸体胸部喷出一股血,原本插在胸口的匕首现在握于尸体左手。

段远晨低头,见上衣被划破一道,正是心脏部位,所幸未能刺入——这是懒汉弟弟临死前的反击,自己竞未察觉。

段远晨叹道:“如此高手能信仰虚无主义,说明虚无主义有点道理。”挥手示意索叔推藤椅。

藤椅推到俞上泉等人跟前,段远晨摆手让身后的索叔也站过去,命随从用枪指着索叔,然后从左袖中滑出一只勃朗宁小手枪,枪指索宝阁。

段远晨:“我又错了,懒汉兄弟不是李门道首。他俩不救村长,是因为道首另有其人。他俩和村长一样,都是请来的保镖。”

随从迎合地“嗯”了一声,段远晨:“瞎接什么话茬!你懂吗?”随从惶恐摇头,不敢再做声。段远晨怒色隐去,温和地说:“他俩的战斗意志过于强烈,而做道首的人,在这个时候会跟我谈判。索叔,你跟我谈判么?”

索叔慌得一阵结巴:“我、我……愿意谈,谈啊!但我不是道首。”

段远晨一脸厌倦之色:“一群人里最卑鄙的才能当头,到这个时候,你还不承认,我就只好先打死你女儿再说了。”

勃朗宁手枪的保险扳开,索宝阁两颊泛起少女怀春的红晕。

段远晨扣扳机的指尖一凉,似乎血肉消失,指头仅剩白骨。他警觉转头,见戴着肥厚手套的花工站在院门口,正向自己挥手。

段远晨手腕一折,枪入袖中,撑着藤椅扶手,站起身来。花工径自向天井中央走去,那里有刚才村长和段远晨用的小酒桌。他蹲在酒桌前,褪下手套,拿起酒壶,抿嘴喝了一口。

段远晨晃悠悠走过去,道:“你这样,别人还怎么喝?”花工:“嫌我脏么?”段远晨:“不敢。”花工:“喝。”

花工递酒壶,段远晨接过喝一口,道:“我真是看走了眼。”花工嘿嘿笑了:“事无常理。”段远晨:“你信仰虚无主义?”

虚无主义分为两派,一派名为“托尔斯泰虚无主义”,受《战争与和平》作者托尔斯泰晚年建立平等农庄的影响,排斥暴力,试验建立新式农村。

另一派名为“苏菲亚虚无主义”,推崇暴力,信奉俄国虚无主义理论家克鲁泡特金和女刺客苏菲亚。克鲁泡特金的虚无主义宗旨为:去除各国首脑,废除各国宪法,取消各国边界,消除贫富差距,发扬人类互助精神。

在这种思潮下.1879年至1883年间沙皇俄同境内暗杀迭起,圣彼得堡文官伯利菲德、警察总监美津策夫、沙皇亚历山大二世逐一遇刺……这些事件也成为日本小说的题材,产生《追杀虚无主义者——灭族血》、《虚无主义者纪实——夜鬼的嚎叫》等超级畅销书,引发1902年至1904年的日本虚无主义思潮。

与当时的诸多思潮一样,这种思想也影响了国人。

花工:“我们已经接管李门,承诺保护李门旧道首的安全。我们可以合作,你向日本人报告你杀了李门道首,掌控了李门徒众,有你这个幌子,我们可以用李门做很多事。当然,我们会安排李门做一点中日亲善的虚事,好让你对日本人有所交代。”

段远晨:“我是习武之人,习武本是神秘之事……我是个神秘主义者。”

花工笑道:“明白你的意思了,你连做回物资局小官也不可能了。”

段远晨:“知道。喝酒。”

段远晨将酒瓶递向花工,花工的手指在酒瓶上一滑,点在段远晨的胸口。而段远晨的两手也脱离酒瓶,拍在花工的小腹。

酒瓶落地滚两圈,竟未摔碎。

花工表情痛苦,慢慢跪下,赞了句:“好劲道!”

几步外响起“叮”一声,是竹筷子敲在青砖上的清脆之音。段远晨神色肃穆,心知花工的一指击点之力,震出自己脑中的筷子。

他缓行数步,拾起筷子端详,叹道:“是这么一根!”忽觉脑中风起,后仰摔倒,小腿抽搐了三五下,便不动了。

花工揉着肚子,走到英俊随从跟前,忍痛问道:“你信仰什么?”随从忙收枪,道:“虚无主义!”花工咧嘴笑笑,瞥一眼段远晨的尸体:“你明明是个聪明人,他为什么总说你傻呢?”

随从得意地笑了,笑容很快凝固。一柄铁器刺入他心脏,是修理树枝的剪刀。

花工略带歉意地说:“我的经验是,多余的人总会带来麻烦。”掏出镶金烟盒,取出一根雪茄。

深吸一口烟以减缓腹痛,花工抬头道:“你的肚子也痛么?”俞上泉和花工一样,都单手捂着肚子。听了花工的话,俞上泉一激灵,想起连走四天的地方是在一个圆柱形的屋子……应是村长家的谷仓。

回忆谷仓时光.脚下不自觉行出两步,惊觉胸口处疼,被剪刀尖刮去一星皮肉。

花工叼着雪茄,连刺两下,均划破俞上泉衣衫,稍损皮肉,未中要害。花工狠揉一把肚子,猛然跳起,扬臂一抡。

仍未刺入要害,但剪刀柄砸到俞上泉肩膀。俞上泉跌在地上,本能地就势滚了两圈。青砖火星四溅,是剪刀的三下刺击。

仓皇之问,似乎看到地上已死的段远晨冲白己眨了下眼,俞上泉顾不上判断,斜身蹿出,跌在段远晨尸体上。刚要前爬,后背一酸,剪刀刺人肾区肌肤。剪刀正要作力深入,却就此不动。段远晨扬起上身,右臂钻在花工肥大的左袖口中。花工挺着两臂,雪茄飘出一缕白烟。

左臂的尽头是心脏。一声枪响,花工如遭暗劲,倒飞而起,似在空中凝定两秒,跌地死去。段远晨右肘撑地,对俞上泉说:“俞先生,我没时间治你的疝气了。”随后强声大喊:“我活不了啦。究竟谁是李门道首?”

索宝阁前行一步:“我。”

俞上泉一行人离开村长家时,段远晨行将咽气。他躺在地上,送别的眼神富于人情味。

索叔和索宝阁是沿河床走出上南村的。索叔多次劝俞上泉不要跟随,均无效。平子当然是跟着俞上泉的。行至天明时,索叔发现后面还跟上了一个驼背老人和一位黑衣女子。俞上泉解释:“没事,他俩不是虚无主义者,只是两个跟着我的人。”

著名的反清组织——李门的道首竟是满人!在慈禧太后执政期间便已偷换成满人,扶持一个假的敌对势力,是政治家常用的手段。

辩论家善于偷换概念,政治家擅长偷换人。

千夜子问世深:“你为什么不能放弃俞上泉?”

世深:“活到我这个年纪,该感知天命了。俞上泉,是我的天命。”

27后记

这一行人消失的日子里,沪杭一带诸多怪事,先是宣扬日军“光明正大”之战法的报社评论员大仓喜多郎被暗杀,而后是日伪政府要人汪照酩遇刺,此后还有一位亲日的南京才子莫名而亡,杭州的诸多银行遭劫……对于这一系列事件,有人猜是中统所为,有人猜是以暴力暗杀为宗旨的虚无主义者。也有少数人,认为真凶是逃匿在民间的李门道首。

当日本军方特务在杭州的秋瑾墓找到俞上泉时,索宝阁父女已不知所终。而俞上泉的精神状况时好时坏。

在一位名叫飕团兄喜的要人安排下,俞上泉重与日本棋界高手对弈。飕团兄喜是日本当代学界领袖,曾制造学界的“泷川事件”、“天皇机关说事件”,打压自由主义和人道主义学者,确立军国主义在思想界的独霸地位,被日本军界奉之若神。

他要俞上泉迎战,自然是不甘于围棋这一日本国技的“第一人”名号落在中国人头上。

而俞上泉的条件,是释放被日本特务抓获的郝未真。郝未真已有了孩子,是和车夫的老婆生的。

此后,俞上泉共下了四场十番棋。

第一场,对重新复出、棋力恢复的前多外骨。俞上泉胜。

第二场,对重整旗鼓的广泽之柱。俞上泉胜。

第三场,对素乃专门训练、用以对付俞上泉的鸭川流氓半点雄三。俞上泉胜。

第四场,和日本棋界段位最高的炎净一行下完了被中断的十番棋。俞上泉胜。

在此期间,俞上泉的精神竟然痊愈。按照精通唐密的炎净一行的说法,那当是索宝阁的影响。她是俞上泉的三昧耶曼荼罗,一旦施加,能量如佛。

棋赛之后,棋士各自飘零。前多外骨回到日本,广泽之柱留在中国,半点雄三死于飞机坠毁.炎净一行追随林不忘去了南美。

郝未真隐没江湖。

一夜,暗中保护俞上泉的世深顺造来访。俞上泉在书房接待他,世深将两柄刀置于桌上,一柄为长刀千叶虎彻,一柄为白鞘小刀。

世深:“一个流言——有人出高价买刺客暗杀你。我现在还没有查出买家是什么人,俞先生,我可以保你出杭。作为交换条件,你从此要习练官本武藏的刀法。”

俞上泉:“我时间紧张,棋的事情还没有做完,不能耽误习刀法。”

世深不再说话,下垂的眼皮挑起,直视俞上泉。俞上泉对视着他,瞳孔如深潭之水。

五十七分钟后,世深左眼眨了一下,移开视线:“俞先生,你是不喜欢交换,那么我恳求您。破解宫本武藏刀法,是我一生心愿。我从你的棋上看出你具有武藏的特质,如果你拿起刀,或许我便能找到答案。”

俞上泉给世深倒杯茶,待他品了一口,柔声道:“我无暇习刀,明日送我一本武藏的书吧,或许我能看出点什么。”

世深将杯中茶饮尽:“时光紧促,明日不如今晚。武藏的《五轮书》我研究近五十年,早背得一字不差。可以么?”

俞上泉应许,世深开始背诵。他背得很慢,每个字音都咬得清晰。俞上泉肘抵桌边,十指交叉置于胸前,闭目倾听。

二小时三十五分,世深背完。又过四十二分钟,俞上泉睁开眼,道:“他称自己的武学为二刀流。他的两柄刀是怎么拿的?”

世深右手持长刀,置于右侧,做出轮劈之势,左手持小刀,置于左侧,做出挑扎之势。之后又做出几个姿势,总之是左右配合,攻防互换。

世深最大的困惑是,武藏身为战无不胜的剑圣,而《五轮书》记载的刀法却十分粗陋,按此刀法无法达到武藏的成就,难道武藏隐瞒了要点?或者他只是体质超常,并非武功深湛,一生的胜绩是天赋的异禀弥补了技术的不足,他的武学无法复制?

俞上泉:“你看他的刀技粗陋,因为你的起点错了。唉,我看过一些关于马的书。”

起身接过双刀,两臂横于身前,左手持小刀在上,右手持长刀在下,贴着左肋,将长刀藏于身后。

世深眼皮挑起。他脱离一刀流近五十年,毕竟渗染一刀流武学,构思许多不同于一刀流的新姿态,但依旧是一刀流用刀的横斩竖劈之理。

俞上泉:“横斩竖劈在平地比武时,是最自然的用刀法。利用两足蹬地来加大挥刀力度。而武藏刀法不是来于武术流派,而是来于战场骑兵。”

马上用刀的巧法,是借助马的冲力,将刀从身后撩出,如此杀伤力最大。横斩竖劈则破坏马冲力的传导,是骑兵新手所为,马上经历久了,会本能地摒弃此技术。

官本武藏在平地比武时,用上马战刀法,需要腰胯的一种特殊运动来配合。这一运动就是常人走路时一左一右的自然步。

自然步为一般的武术流派忌讳,从防守角度、发力方便看,自然步暴露面过大,发力时易失衡,所以多采用两足一起移动的寸步,尽量保持以一侧应敌,轻易不换成另一侧。

世深正是因为《五轮书》不谈寸步、推崇自然步,甚至怀疑武藏根本没有正式学过武技,才会说此外行话。

武藏的自然步是以顺拐来练习的,即左手左腿、右手右腿一起进退,而不是常人走路时手脚左右交错。顺拐,在常人是一种病态,小脑发育不全者才会如此走路。

俞上泉解释,顺拐训练可改造腿部肌肉,在被敌人逼入死角,转身不便时,一条腿可以连迈两步,即一条腿可以像两条腿般迈步——这多出来的一步,可绝处逃生,用于进攻,可超出敌人思维地占据最佳攻击角度。撩刀的力度是由自然步发出的。斩劈借助的两足蹬踏之力,撩刀借助的是腰胯拧转,自然步一左一右的迈步正是拧腰转胯。

世深神情恍惚:“你如何知道?”

俞上泉:“我曾连走四日。”

仅过一日,世深死于千夜子之手。她终于杀了这老人,所用的武器竟是广泽之柱所赠的隐现鬼爪。而在死之前,世深正欣喜诉说自己解开了宫本武藏武学之谜。

此后,俞上泉在住所整理棋谱。见俞上泉整日写的都是以前的对局,平子劝他不必如此辛苦,他所有的对局都有纪录,已保存在东京棋院、全日本联赛调理会等组织的资料室,并在《围棋年鉴》、《棋道》等杂志刊载。

俞上泉笑答:“他们保留的是一局一局的棋,但棋手下一局等于下了多局,其中很多恢宏构思因对手没有下出最佳应手,而无法下出。现在我以神为对手,写出我那些没有下出的棋。”

直到一日,他忽然说:“来了。“随后取一张空白棋谱记录纸,俞上泉用铅笔写下数字,交给平子。

平子蹙眉看字,终于识得是“人间即是佛境”。

一声枪响,俞上泉足跟弹起,跌于地上。眉心镶着一颗子弹的银亮弹尾,在血未涌出之前,如释迦牟尼佛的八十种随形好之一的螺旋白毛。此毛捋直与佛身等长,螺旋缩于眉心,似一颗银质饰物,无比吉祥。动手的人究竟是中统,还是日本人,抑或民间门派.此后竟成了谜团。

此刻,草青路长,山水安闲。

未几,日本情报机关截获索宝阁写给俞上泉的信。她已有了他的孩子,叫索不不,随母姓。

选自作家出版社同名长篇小说

分类:长篇小说 作者:徐皓峰 期刊:《当代·长篇小说选刊》2011年1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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