哲贵男,1973年生。媒体从业者,曾出版小说集《金属心》。
1
从阴暗压抑的枫树林钻出来,麻妮娅又看见了那个人。
上一次看见那个人是昨天中午,麻妮娅在福鼎邮政局隔壁的一家面馆里吃排骨面。麻妮娅从小就喜欢吃排骨面,她喜欢排骨和面混杂起来的气息,有点甜甜的,又有一点咸咸的,一闻到这种味道,嘴里就会生出很多津液来,一口汤下肚,整个身体都舒展开来了。长大了也一样,几天没吃,心就会虚起来,痒起来。从吃排骨面这个细节,麻妮娅就知道自己是个彻底的物质主义者,为了把生活过好,她可以向任何力量妥协。麻妮娅进的这家面馆不大,她坐下来没多久,就听见侧面传来一个声音:
“老板,来两包方便面和六根香肠。”
听见这个声音,麻妮娅觉得很亲切。只有信河街的人才是这么发音的。出于好奇,麻妮娅转头看了一下,刚好,那个人也转头看着她,两个眼神碰到时,麻妮娅觉得自己被烫了一下,整个身体热了起来。她赶紧把头低下。刚好这时她的排骨面也来了,她把眼睛收在碗里,但她还是能够感觉到那个人的动静,那个人付了钱后,把他的登山包从肩上卸下来,把方便面和香肠装进包里,又从包里拿出一个军用的水壶和一包饼干,就站在副食品店里吃了起来。就在这时,麻妮娅突然深深地失望了起来,因为她听见副食品店里传来那个人很响的“吧嗒吧嗒”的声音,而且,麻妮娅还听见那人喝水时从喉咙里发出巨大的“咕噜”声。他的声音旁若无人地在副食品店和面馆里左冲右撞。麻妮娅把脸深深地埋进碗里。她觉得太难为情了,连跳进碗里淹死的心思差不多都有了。
就在她低下头的时候,脑子里闪了一下,跳出了这个人的名字:雷蒙。他是信河街登山第一人。他是一个具有传奇色彩的人。麻妮娅以前参加过几次登山,都是跟着一个高中同学去的,她这个同学名字叫陆古华,在信河街,据说陆古华的登山技术是数一数二的,但是,陆古华每一次提起雷蒙,脸上的神色马上就庄严起来,他从来不叫雷蒙的名字,而是说“我师傅”。所有参加登山的人都知道陆古华对雷蒙的感情。陆古华读高中时就跟着雷蒙去登山了,雷蒙很喜欢他。说他很有登山的天赋。一个是方向感好,就是进了原始森林,根本看不见头顶的阳光,他也能够很准确地辨别出东西南北的方位,能够顺着进来的路走出原始森林。另一个是心细,他登过的山,所走过的路线,都会留下只有他能够认出来的记号。不管过了多久,他再次来登山时,就是再难走的路线,也困不住他。但他的缺点是体质不好,总是病恹恹的,老是说自己头痛,手脚没有力气。身体稍微被刮擦一下就不停地流血。有一次登山淋了雨,回到家后就发高烧了,烧得休克了过去,家里人把他送到信河街人民医院,一查,查出了慢性髓细胞性白血病。还好,陆古华还是慢性期。但是,慢性期如果没有得到有效的治疗,很快就会演变到加速期,再进入急变期。一般来说,医师都建议慢性期的白血病患者进行药物治疗,再配合化疗。但这个方法是不能根治的,就是暂时控制住了,过几年后还是会复发,到那时就很难控制了,因为复发后,就会造成多脏器衰竭、感染,并且大量出血,那就无力回天了。所以,最好的办法就是进行骨髓移植。医师给陆古华的爸爸妈妈做了骨髓配对,他妈妈骨髓的白细胞抗原配型跟他相同。他妈妈当然愿意把骨髓捐给他,不要说骨髓,就是让她的命去换都肯。但是,问题是做这么一个手术,起码要四十万的费用,他们家根本拿不出这么多钱。雷蒙知道这件事后,二话没说,派人到医院里把这笔钱交了。派来的人还对陆古华的爸爸妈妈说,如果不够,只管说。陆古华做完手术后,他的爸爸妈妈几次要去雷蒙的公司找他,雷蒙都没有见他们。他再带陆古华出去登山,也不问他身体上的事,也不提钱的事。有一次陆古华刚想开口,就被他制止了。
麻妮娅后来听人说,雷蒙是信河街第一批“下海”的人,做的是运动用品,生意做得很好,国家队运动服都到他的企业来下订单的。可是,就在他生意做得最好的时候,突然把企业转手盘给别人了,一个人,背着一个登山包,去过一种完全不同的生活。没有人知道他为什么突然就把企业转手卖给了别人,也没有人知道他为什么要去过那种生活,别人只知道他很早以前就喜欢往山里跑,喜欢各类户外运动,露营,攀岩,漂流,滑翔,这些运动都是他最早在信河街带起来的。只是到了后来,谁也不会想到,他突然把什么东西都放下了,当起了背包客。据说他父亲很早就过世了,有一个信佛的母亲,长期住在信河街的一个寺院里。每一年他母亲生日那一天,他会赶回信河街的寺院里,陪他母亲吃一碗长寿面。过不几天,他又背起背包离开了信河街。
因为这个故事太奇怪了,雷蒙的行为太不合情理了。当时听到这个故事后,麻妮娅一下就记住了。出于好奇,她后来还问过陆古华能不能带自己去见见他的师傅?陆古华说他也只在每一年他师傅妈妈生日那一天才能够见一次。麻妮娅对陆古华说,他师傅妈妈生日那一天,她也要去。可是,到了第二年,麻妮娅就开始做生意了,她也没有再去登山了,就慢慢把这个事情放下了。但她脑子里还是时不时会想起雷蒙这个人。所以,麻妮娅刚才脑子一闪,觉得这个人可能就是雷蒙,因为他说话的口音是信河街的口音,样子跟陆古华描述的也像,这么想后,麻妮娅马上又抬起头来,但是,她发现,那个人已经不见了。
2
麻妮娅这次是赌气出来的。赌气的对象是她的未婚夫夏孝阳。
他们原定在六月六日举行婚礼,可是,到了六月四日,夏孝阳突然说他临时有急事,要去一趟广州,跟那边的一家公司举行一场合作的谈判。这一次,麻妮娅觉得被伤害了。他们已经是第三次推迟婚礼了,以前两次,麻妮娅都理解夏孝阳。
在信河街,说起夏孝阳是没人不知道的。他今年只有三十六岁,却已经是信河街的一个标志,是一个受人敬仰的偶像了。他做的是一家休闲服公司,名字叫美丽鸟服饰集团有限公司。每年的销售额有八十来个亿。这是他在外面的社会形象。那么,在麻妮娅眼里夏孝阳是个什么样的人呢?麻妮娅觉得他更像是一台机器。就拿他的工作日程安排来说吧!每个星期一,他都让办公室主任,把他这个星期将要做的事情,安排成一个表格,以一天为一个大单位,一天里面又分三个小单位,分别是上午下午和晚上。然后再在这三个小单位里细分到每个钟头,到分钟。每一个星期,他的日程安排至少要排满七张A4的纸。他让办公室把他的日程安排,通过邮件发给各位副总。当然,他也让办公室传一份给麻妮娅。一个原因是让麻妮娅了解他的行踪,等于通知她,你看你看,我每天都有这么多事,忙得歇一口气的时间也没有。另一个原因是因为麻妮娅偶尔也会出现在他的日程表上,一般是在晚上,活动内容一栏里会注明:与麻妮娅晚餐。
夏孝阳就是这样的人,他还没有办公司前就这样了。从近处说,他知道明天要办哪几件事,哪个先哪个后,路线怎么安排,几点钟出发,几点钟回来,他都计算好了。当然,他更不会忘记的是要达到什么样的目的。还有,早一天晚上,他就会把第二天要穿的衣服选好,拿出来,用熨斗熨好。从远处说,他知道自己这辈子要干什么,更知道要通过哪些步骤达到自己想要的东西,也知道每个阶段都要做些什么。所以,在很多时候,麻妮娅真是把他当一台机器来看待的。当然,麻妮娅有时也会感觉到一些不满足,因为夏孝阳太像一台机器了,他也像机器一样地冷静和冷漠。
其实,在信河街,麻妮娅也算是一个很出挑的人。一方面是因为她的身高,她有一米七○。有人做过调查,信河街女人的平均身高只有一米六○,所以,麻妮娅走在街上,很是出类拔萃。当然,麻妮娅也知道自己不能算一个美人,只能算中等偏上吧!优点是身材高,她对自己的身材还是很自信的。另一方面是因为她的生意。她做的也是服装生意。信河街有三个大商场,最大的是银泰大厦,其次是时代广场,再就是开太百货。在这三个商场里,麻妮娅各有一个专柜,她做的生意跟夏孝阳不同,是品牌代理,代理的都是世界名牌,银泰的专柜是李维斯系列,时代的专柜是CK系列,开太是汤米系列。她在信河街最繁华的五马街还有一个五千平方米的专卖店,卖的是耐克。她是耐克在信河街的总经销。
麻妮娅的生意做得很不错。而且,可以肯定,只要她不放弃,她的生意会越做越好。可是,麻妮娅却并没有因为生意的成功而获得了成就感,相反地,她觉得好像被一个无形的铁圈箍住了。就是连做梦,她都总是梦见自己钻进一个壁洞里,壁洞只能容得下一个身子,她在里面爬,也不知爬了多久,麻妮娅发现,这个壁洞居然是没有出路的,里面漆黑一片。麻妮娅知道,她以前不是这样的,在没有做生意之前,她是快乐的,甚至是活泼的。从读中学开始,她就有一个人出去旅行的习惯,一个人,背着一个背包,把目的地定好,大致的路线做到心中有数,她就偷偷地出发了。有时是十来天,有时是半个月,最长的一次,她是去云南,一共一个月。那是多么快乐的一个月啊!她像一只燕子一样轻盈,想走就走,想停就停。刚参加工作的那段时间,她喜欢上了登山和露营,一到了周末,就背着帐篷,跟几个驴友去登山。那个时候,无论做什么事,她整个人都是快乐的,出去玩快乐,回到信河街学习和工作也快乐。她对未来的生活也充满期待。什么事情都想去尝试一下,所以,工作几年后,她也跟着信河街绝大多数的人一样,做起了生意。让她没有想到的是,她一脚踏进来,就陷进来了,想拔也拔不出。她做这四个品牌的代理也已经好几年了,每年的销售额都在往上升,去年一年的利润就有一千多万,也就是说,她每一天都能够坐赚三万。从这个方面来说,她的经济是完全独立的,她也从来没有向夏孝阳要过一分钱。她想也没想过。不过,话说回来,麻妮娅对自己跟夏孝阳的关系还是满意的,除了他在工作上过于投入外,麻妮娅几乎找不出他身上还有什么毛病。夏孝阳有一米八○的身高,下半身比上半身长,所以,无论什么衣服穿在他身上,都显得很合体、有型,最主要的是,他看起来很干净,无论什么时候看见他,总能让人精神一振。夏孝阳的另一个优点是让麻妮娅放心,他身边总有很多优秀和美丽的女人陪着,但麻妮娅从来也不担心夏孝阳会做出什么对不起她的事,因为她知道夏孝阳心里只有公司,只有工作,不会有其他非分之想的,就是有一点点念头,他也能很好地控制自己。所以,在麻妮娅的心里,早就认可了夏孝阳和他的生活,她也早就认可了自己以后要过的生活。结婚后,夏孝阳继续做他的公司,继续当他的英雄。而她呢!依然经营她的专卖店,两个人保持着这种亲密而又有距离的关系,过着这种有规划而又不断向上的生活。麻妮娅觉得这就是她要的生活。
但是,麻妮娅却觉得不快乐。赚钱本来就不是她最终的目的,而且,对于现在的她来说,钱已经不能算什么问题了。先撇开夏孝阳不说,单单自己这几年赚来的钱,她就是什么都不做,也够花一辈子了。从内心里说,能够赚多少钱已经不能让她快乐起来了。但是,她问自己,如果现在就停下,她愿意吗?她发现自己不愿意。倒不是因为钱的问题,而是她真的不知道,如果不做生意了,自己还能够做什么?就像现在一样,夏孝阳跟她说完这件事后,已经若无其事地飞到广州那边去了。她就有种被抛弃的感觉,一个人孤零零地站着。
麻妮娅想出去走一走。下了这个决心后,她仿佛又找回以前的自己了。
3
麻妮娅这次看清楚了。那个人中等身材,差不多有四十五岁光景吧!背着一个很大的登山包,是黄色的,看起来特别刺眼。跟他的包相比,他的脸就显得很黑了,跟信河街晒的酱油肉的颜色差不多,黑中带红,想必是长年被雨淋日晒的结果。剪着杨梅头。厚嘴唇。腮帮和下巴被刮得铁青。单眼皮。眉毛很浓很黑。眼皮很厚。麻妮娅看过一本相书,说这种面相的人性格都极端固执,他认定的路,就会一直走到死。说得难听一点,从面相看,他是个六亲不认的人。让麻妮娅心慌的是他的眼睛,三十五年来,她从没有见过这样的一双眼睛,他的眼睛小,却黑白分明,没有一点杂质,看人的时候,好似那是两口又深又绿的潭水,看上一眼,就是一阵头晕。
昨天吃完排骨面之后,麻妮娅继续朝南开。这是她出门前就想好的。南面的路是去福建的方向。在中国所有的省份里,福建是比较特别的,山多,海也多。说起来,麻妮娅的祖上就是从泉州移民到信河街的,她还从来没有去过那个地方呢!
麻妮娅是今天中午才到这个叫枫林的地方。她开始以为枫林只是一个小镇,到了之后才知道,这地方还是一个有名的风景区,特点是有一片六百多亩的枫树林。而这六百多亩的枫树林里,却只有九棵老枫树,老枫树长出小枫树,小枫树又长出小小枫树,便连成了一大片,成为一个奇特的景观。麻妮娅还听说,穿过这片枫树林后,有一座山,名字叫乌岩岭,是一座原始森林,本地人很少上山,因为容易迷路,弄不好就会被困死在里面。
吃过午饭后,麻妮娅想去枫树林看看,她想像不出来,只有九棵枫树,怎么能够铺出六百亩呢?这么想后,她就决定不急着走了,先看了再说。想定后,她就把车子泊在停车场里,跟着三三两两的游客,朝枫树林走去。
远远的,麻妮娅就看见一大片翠绿,好像一直铺到天的尽头。走进枫树林后,整个世界突然就暗了下来,麻妮娅抬头看看天,看到的全是枫树的叶子。而地上,却全是裸露在外面的枫树的虬根,那些虬根像无数条巨蛇在地上爬行,盯着那些虬根看了一会儿,麻妮娅情不自禁地打了一个寒战,觉得那些虬根真的变成一条条巨蛇了,挪动起来,朝她的脚边游来。吓得麻妮娅转身逃出了枫树林。
让麻妮娅没有想到的是,就在她逃出枫树林的时候,意外地又看见那个背着黄色登山包的人,他正沿着枫树林边上的小路走去。麻妮娅的心猛烈地跳了起来,她本想叫“雷蒙”的,但话到嘴边,就变成“哎”了。那个人听见声音,回头看了她一眼,麻妮娅看见他的眼睛时,心里又被烫了一下。那个人看着麻妮娅,伸出食指,指了指自己,好像是问麻妮娅是不是叫他。麻妮娅慌里慌张地问道:
“你是不是信河街人?”
“你也是?”那个人把食指朝她指了一下。
麻妮娅拼命地点头。她都能够听见自己心脏跳动的响声。她有很多话要问他,但又不知道怎么开口。停了一会儿,她突然冒出一句:
“你是不是要去乌岩岭?”
那个人点了点头。
“能不能带我去?”麻妮娅紧接着问。
那个人摇了摇头。
他居然拒绝了。麻妮娅觉得心口一阵绞痛,眼前黑了一下。愣愣地站在那里,眼看着那个人转身远去。
4
麻妮娅也不知道在原地站了多久,当她看见那个黄色登山包的身影快要消失的时候,突然清醒了过来,快步跑了上去。
在这之前,麻妮娅一点也没有想到要到乌岩岭去。她对原始树林没什么兴趣。对登山也已经没有兴趣了。她已经不是以前的她了。这一趟出来,也没有想过要登山,只是随便走走,跟逛街差不多。但是,那个人的拒绝,反倒激起她的斗志了,她觉得有点委屈,有点不甘,更主要的是,她要做给那个人看看,她就是要去乌岩岭,就是要去原始森林看看。从这一点的做法来看,麻妮娅觉得有点像以前的自己了。她以前喜欢装神秘,喜欢做别人认为不能做的事。那时,她一个人出去旅游,别人都说,一个女孩子,太不安全了。可是,她偏偏就要一个人走,路上也有人主动要跟她搭伴,她都回绝了。有的时候,她没有赶到住宿点,好几次住在当地村民家里。有一次还在一个废弃的破庙里睡了一个晚上。虽然当时有点怕,但事情过后,却成了她拿出来炫耀的资本。这么想后,麻妮娅觉得以前的胆子又回来了,跑得也快起来了。
快到山脚时,麻妮娅离那个人已经很近了。他好像知道麻妮娅从后面赶来,就停住了脚步,回头看了看她。麻妮娅心里一阵高兴,以为他会站在那里等的,没有想到的是,他见她追上来,突然加快步伐。他的这个举动,更加激发了麻妮娅的斗志了,她觉得自己甚至已经跟那个人怄上气了,他越是不让她跟,她偏偏要跟。这么想后,麻妮娅也加快了脚步。
进了山里后,刚开始的时候,天空还是明亮的,树林还不密,山路也还比较明显,似乎还能够听见山下有人的喊叫声呢!麻妮娅一直提着气,不时看着前面不远处的那个黄色登山包。有时它突然就消失了,但等麻妮娅也拐了一个弯后,它又出现在她面前了。麻妮娅就松了一口气。
麻妮娅也不知道走了多久,她看看手表,已经是下午四点钟了。同时,她也发现了一个比较糟糕的问题——手机的信号消失了。慢慢地,她发现头顶上也暗下来了,四周静悄悄的,却又好像有巨大的声音正从更远的地方冲压过来。麻妮娅有点慌神了。回头看看来的路,只看到无数的参天树木。这时连头顶上的天空也不见了。
也就是在一眨眼的时间,麻妮娅发现前面那个黄色登山包不见了。她咬着牙快跑了几步,再转过一个弯,依然没有他的影子。麻妮娅又小跑了一会儿,她这时发现,脚下已经完全没有路了,她正站在一个斜坡上,四周全是齐膝高的山草。她站在那里,喊了几声“哎”,声音传出很远,又从很远的地方倒传回来。然后是死一般的寂静。
麻妮娅四周望望,她现在不知道身在何处,连脚步都不敢移动了。她一直以为那个人是不会把她扔下的,所以,她才有胆子跟上来。但是,依现在的情况看来,自己的判断有错误。那个人真的把她扔下了。
头顶上这时突然闪亮了一下,好像被什么东西割开了,接着就是一声巨响。麻妮娅一屁股就瘫坐在地上了。紧接着,乒乓球一样大的雨点就从树顶上砸下来,其实,不仅仅是雨点,那些乒乓球大的东西是冰雹呢!麻妮娅赶忙把双手环抱在头上,但还是迟了一步,一颗大冰雹刚好砸在她的额头上,她还来不及觉得痛,雨水就从树顶上泼下来了,一下就把她的身体浇了个透。麻妮娅这时已经全慌了。她现在唯一的希望是那个人能够转回来,带着她走出这片森林,所以,她带着哭腔,不停地喊“哎”。
麻妮娅这时突然想起了夏孝阳。他这会儿一定在广州某个五星级酒店里。如果夏孝阳知道她现在被困在原始森林里,会赶过来救她吗?一想到这一点,麻妮娅觉得身上就一阵阵刺骨的冷,整个心都被冻住了。
5
天完全暗下来的时候,雨也慢慢小下来了。麻妮娅蹲在一棵大树下,她的四周都是湿漉漉的山草。她的全身早就湿了。她觉得饿。觉得冷。但她现在被巨大的害怕笼罩着,觉得四周都是野兽,正在不远处盯着她,不知什么时候就冲过来,把她一口咬碎。可是,她又不能停止喊叫,她知道如果不喊叫,她就会活活冻死在这里的!所以,她还是拼尽所有的力气,喊着“哎”。她只有通过这个声音来壮胆了。但她觉得快支撑不下去了,她都听得出来,自己的喊叫声越来越微弱了。
麻妮娅觉得身体慢慢僵硬了。同时,她的心情也渐渐绝望起来。她知道,这个时候,不再会有人来这里救她了。她现在唯一的希望是能够挨过今晚,看明天能否找到下山的路。然而,就在这时,隐隐约约中,她仿佛听到了一阵哨子的声音。她静下来一听,果然是哨子的声音,正朝她这个方向过来。慢慢地,她就看见一束光。麻妮娅一下子站了起来,不管对方能不能看见,拼命地挥手,一边挥,一边喊:
“哎,哎。”
麻妮娅看出来了,吹哨子的就是那个背黄色登山包的人,他戴着头灯。麻妮娅已经忘了自己刚才有没有怨恨过他了,她现在心里只有激动,挪了挪脚步,准备朝那个人跑去。那个人却喊了声:
“别动。”
听见声音后,麻妮娅也不知道出了什么事情,赶紧把伸出去的脚缩了回来。
那个人来到麻妮娅跟前,用手扶住她。麻妮娅觉得他的手很硬很有力,一搭住他的手,就有一股温暖从他的手掌里传过来。不知为什么,她对眼前这个人就这么信任,好像他是无所不能的。还好,她没有哭。那个人一手扶着麻妮娅,一手把脖子上的哨子取下来,挂在麻妮娅的脖子上,说:
“别说话,有事就吹哨子。”
为什么不能说话只能吹哨子呢?这里面有什么讲究呢?她用手摸了摸哨子,很烫,可见已经被他吹了很长时间了。这说明他已经找了自己很长时间了。这么一想,麻妮娅的心也跟着烫了起来。
山上一片漆黑,只有那个人一束头灯的光穿过一棵棵大树。
他们来到一个地势平整的地方,难得的是,连树木也空旷了,平地上还有一块大石头,像一只巨牛卧在那里。但她现在心里一点也不怕。另外,她似乎还听到了水流的声音,却又听不出来这种声音来自哪个方向。
那个人站住了,用头灯四处照照,在平地上走了一小圈,然后,就把背上的登山包卸下来。
这时,雨已经完全停住了。麻妮娅抬头看看天空,天空被四周的大树围成了一个齿轮状,这种感觉很奇妙,麻妮娅似乎进入了一个隧道,人仿佛要腾空起来,从隧道的这头,飞向隧道的那头。
“好了。”麻妮娅突然听见那个人的声音,把她从隧道里拉了回来。她转头去看,那个人已经把帐篷搭好了,一盏营灯挂在帐篷之外,把那个人的脸都照亮了。麻妮娅朝帐篷走去,走到门口时,突然觉得手臂上一阵钻心的痛,她以为是蚊子,伸手去拍了一下,却拍到一条软绵绵的东西,赶紧把手臂抬起来一看,一条小指粗的蚂蟥叮在她的手臂上,麻妮娅拼命用巴掌去拍,越拍,蚂蟥就越往里面钻,她就用手去抓,要把它拔出来。这时,那个人说:
“你别动。”
说着,他从登山包里拿出一个小罐白白的,拧开盖子,倒了一些白色的粉末在蚂蟥身上,那蚂蟥一下就从她的手臂上掉下来了。血也很快就止住了。
麻妮娅很好奇,问他说:“这是什么东西?”
“盐。”那个人说。
说完后,他又从里面拿出一件衬衫和裤子递给麻妮娅。麻妮娅看了看他,他身上的衣服也都湿了。麻妮娅说:“你自己怎么办?”
“我穿的是速干服。”他说。
麻妮娅已经顾不了那么多了,被山里的夜风一吹,冷气透过她的湿衣服,让她的上下牙齿直打架。她接过衣服,转身进了帐篷。
6
到了这个时候,麻妮娅似乎有点了解那个人了。她好像能够感受到他内心的温度了。刚才,当她握住发烫的哨子的那个瞬间,她就感受到了。他的内心也是滚烫的。
麻妮娅在帐篷里换衣服的时候,看着那个人给她的衣服,突然又想起了她的高中同学陆古华。做过骨髓移植的手术后,大家都以为他不会再去登山了。可是,陆古华却比以前去得更勤了,就是来学校读书,也都是穿着登山服。人也有些变了,他以前是很喜欢说话的,开口闭口就是“我师傅”。手术以后人变深沉了,不怎么开口了,打招呼时,只是对人笑一笑,点点头。无论做什么事都显得很有主见也很有把握的样子。显稳重了。而且,大家还惊奇地发现,手术以后的陆古华,身体比以前好了很多,只过了一年,他就成为班级里个头最大的男生。他这个大并不是虚大,是很结实的大,手臂上的肌肉都是一瓣一瓣的。据说,自从做过手术后,陆古华再也没有生过病。他去医院复查,医师笑着说他活到一百岁没有问题。但是,陆古华还有一点微妙的变化是别人没有发现的。那就是他对麻妮娅的变化。还没有查出白血病之前,他是喜欢麻妮娅的。这种喜欢,也只有麻妮娅才能感觉得出来,她无论走到哪里,都能够感觉到陆古华的目光。他有时也跟麻妮娅说说话,声音都是轻轻的。他们中午都在学校的食堂吃,排队打饭的时候,都是人山人海,每一次,陆古华都排在麻妮娅的身后,轮到麻妮娅在窗口打饭时,他就会双手松开,人往后退一步,不让其他同学挤上来。那个时候,他还是很瘦的一个人,力气也小,每次都被后面的同学挤得脚步踉跄,但他绝不让步。做过手术之后,麻妮娅发现,陆古华的心态发生了微妙的变化,在食堂排队时,陆古华还会站在她的身后,轮到她到窗口打饭时,他还会松开双手,把其他同学挡在一步之后。这时,他的身材已经很壮实了,他站着不动,谁也动摇不了他。麻妮娅也能够感受他的目光时时跟随着自己。可是,陆古华跟她说话时,声音却粗起来了,是故意做出来的那种重重的声音。就是从这个声音里,麻妮娅发现了陆古华的自卑,他恢复得再怎么好,他的身体再怎么强壮,力气再怎么大,但毕竟是一个得过大病的人,是一个做过大手术的人。他知道自己不再是一个完整的人了,不再是一个健全的人了。他就把内心里的某些东西捆绑起来了。他对麻妮娅的好已经变成另外的一种好了。这种情况一直持续到中学毕业。毕业后,陆古华去读了职业学校,然后在一个木材厂里当工人。只当了三年,就辞职不干了。专门去登山。他们有一个登山的组织,每个星期都要出去做一次活动,有时是过一夜,有时是两夜,甚至是三夜,木材厂的工作当然也只能是有一搭没一搭了,时间一长,厂里的领导找他谈话,叫他要么安心在厂里工作,要么就专心去登山。他选择了登山。从单位出来不久,陆古华成立了一个登山协会,当了会长。但会长和登山都不能当饭吃啊!他后来除了自己去登山,还给旅行社做兼职,把登过的线路卖给旅行社,旅行社再把这些线路卖给喜欢登山探险的游客,游客组织起来后,由陆古华带队去登山露营,一趟下来,旅行社付给他一定的报酬。他就靠这个维持生计。
陆古华后来找过麻妮娅,邀请麻妮娅跟他去登山。当然也不完全是因为登山,因为陆古华有一个想法,他想成立一个正式的、可以营业的登山俱乐部,有执照、办公室和车子的那种,这至少需要五六十万的投资。陆古华手头没有这么多钱,他知道麻妮娅的生意做得比较大,想让麻妮娅入股,所以,他过来问麻妮娅有没有兴趣。
从道理上说,麻妮娅觉得应该帮陆古华一把。而且,她心里也清楚,跟陆古华合办登山俱乐部,即使赚不了很多钱,至少是不会亏的。但是,麻妮娅最后还是婉拒了。
她这么做当然有她的想法。从生意的角度上看,她是看不上这样的投资的,这样的生意对她来说太小了。但是,如果她投资了,再小的生意也会让她分心。她不想因为这点小事分散了自己的精力。最主要的原因还是,麻妮娅发现自己已经不是原来那个自己了,她对登山的事情已经很隔膜了,一点兴趣也没有。就是面对以前跟陆古华那段若有若无的感情,她也很麻木了。她知道,自己的心已经变得很冷很硬了。回不到过去了。她当然不愿意自己变成现在这个样子,可又不知道应该变成什么样子。回到以前肯定是不可能了。谁也回不到过去。那么未来呢?她的未来在哪里呢?会是个什么样子?她真的不知道。
7
麻妮娅从帐篷里出来时,那个人已经用炊具烧好了一杯姜汤。他先让麻妮娅喝下姜汤,然后给她吃压缩饼干和香肠。麻妮娅觉得从来没有吃过这么好吃的东西。她把汗都吃出来了。
在麻妮娅吃东西的时候,那个人在帐篷和一棵树之间拉起了一根绳子,把她换下来的湿衣服晾在绳子上。他做得很自然,麻妮娅却觉得很不自在了,因为她把内衣内裤都换下来了。而她所有换洗的衣服都放在车子的后备箱里,下午走的时候,根本就没有想到会在山里过夜,所以,什么也没有带。她突然有种被那个人看穿了的感觉,有点害羞。
那个人晾好衣服后,也蹲下来吃东西,麻妮娅看见他只简单地吃了几片压缩饼干,从水壶里喝了几口水。他的吃法很奇特,麻妮娅看他吃饼干时,只用了前面的四颗牙齿在饼干沿上啃一点点,脖子伸得长长的,右手握成一个勺子的形状,放在下巴下,接住掉下来的饼干渣。接一会儿,就小心地拿到眼前看看,摇一摇,集中起来,再倒回嘴里。但是,当他确认已经把饼干放进嘴里后,嘴巴突然大幅度地动起来了,上下牙齿剧烈快速地碰撞,上下嘴唇发出“吧嗒吧嗒”的响声。这个声音在树林间传出很远,远处又传回更响的回音。他蹲在那里,再加上他吃东西的形状,麻妮娅觉得他的样子很像一只巨大的猴子。即便是在这样的环境,麻妮娅听到这种声音,还是觉得有点难为情。
山风越来越冷,吹在她身上起了一层又一层的皮。现在一安静下来,整个身体就软了下来。她看了看那个人说:
“我进去休息了。”
那个人靠在那块大石头上,好像点了下头。
麻妮娅在帐篷里躺了半个钟头,却睡不着。帐篷外还亮着营灯,透过灯光,她可以看到那个人的身影。他还是一动不动地靠在那里。外面一点声音也没有。这让麻妮娅突然恐慌了起来,她觉得偌大的山林里,就剩下她一个人了,孤零零地躺在帐篷里。
看看手表,已经是夜里十点一刻了。帐篷外的那个人还是靠在那里一动不动,连一点声响也没有。麻妮娅突然有点怀疑起来,那个人是不是已经走掉了,自己看到的只是一个石头的影子。这么一想,她心里颤抖了一下。她一骨碌爬起来,掀开帐篷看了看。还好,那个人还在。麻妮娅看了他一会儿,他一动也没有动。麻妮娅忍不住走出帐篷,轻轻地朝那个人走去,她想看看,那个人到底在干什么。她走出了两步以后,视线就清晰起来了,看见那个人背靠在石头上,把鼻子以下的脸都缩进衣领里。而且,麻妮娅这时还听见他发出轻微的呼噜声。这种情况完全出乎麻妮娅的意料了。她没有想到,那个人竟然靠在石头上睡着了。麻妮娅完全摸不透那个人的心思了。他跟自己接触过的人太不相同了。在麻妮娅的世界里,她像一枚磁铁,而她周围的男人们基本上都跟铁屑一样,她走到哪里,那些铁屑就会跟到哪里。从这一点上,麻妮娅对自己还是有信心的。可是,就在刚才听见呼噜声的那一刻,她对自己产生了巨大的怀疑。所有的一切好像都是自己在自作多情。那个人根本就没有把她放在眼里,在他眼里,她还不如一块乌岩岭上的石头呢!否则的话,他怎么会如此地冷淡,如此地平静呢?竟然靠在石头上就能够安然入睡了。麻妮娅心里生出一种被人忽视的委屈。然而,她很快又在心里为自己辩解,如果那个人心里真的没有她,又怎么会折回来找她呢?铜哨子怎么会吹得那么烫呢?怎么会给她烧姜汤呢?怎么会把自己的登山服给她换上呢?这说明他心里还是有她的,他只是把自己的想法放在心里而已。
也就是这时,那个人突然把眼睛睁开了。麻妮娅觉得他的眼睛亮了一下,马上又闭上了。
麻妮娅这时也不知道哪里来的勇气,她又朝前走了两步,来到那个人面前,说:
“到帐篷里睡吧!”
那个人又把眼睛睁开了,看了麻妮娅一眼,慢慢地站了起来。
麻妮娅见他站起来后,就转身先回帐篷了。麻妮娅在帐篷里,看见他朝晾着麻妮娅衣服的方向走去,走到那里,把麻妮娅的衣服一一收下来。然后,把绳子也收起来。走到帐篷门口,弯下腰,把衣服递给麻妮娅。麻妮娅摸了摸他递过来的衣服,已经干了。但她没有换上自己的衣服,而是把它们放在一边。可是,当她再抬起头来时,那个人又回到石头边了。麻妮娅掀开帐篷的帘子,对他说:
“进来吧!里面暖和些。”
那个人又在石头边站了一下,才慢慢地朝帐篷走过来。当他弯身进了帐篷时,麻妮娅觉得帐篷里一下子拥挤了起来。他看了一下麻妮娅,默默地在她的右边躺了下来。麻妮娅一阵心慌。
麻妮娅心里是清楚的,在这样的时刻,在这样的深山老林里,她跟这样的一个男人,躺在同一个帐篷里。可以说,天地间只剩下他们两个人了。这么一男一女两个人,会发生什么事呢?麻妮娅当然是知道的。她并不是随随便便的人,除了夏孝阳,她还没有碰过第二个男人呢!但这一次,她是心甘情愿的。然而,即使是做好了心理准备,麻妮娅还是很紧张,那个人一进帐篷后,她觉得整个帐篷的气息就重了起来,她的喘气也粗了起来。当他在她身边躺下来后,她就把眼睛闭上了,这时却是连气也不敢喘了。
然而,等了好长时间,那个人一点动静也没有。又等了一会儿,还是没有动静。麻妮娅忍不住睁开一线眼缝,看见那个人仰躺着,闭着眼睛,双手交叉在胸前,胸部随着呼吸,均匀地一起一伏。他身上什么也没有盖。麻妮娅看了他一会儿,也不知道为什么,心里居然失落了起来。
又躺了一会儿,右边已经响起有节奏的呼噜声了。麻妮娅把身体朝他靠了靠,把多出来的那一边的睡袋盖在那个人身上。她先是听到外面风吹过树林的声音,接着听到风吹过草尖的声音,再接着她好像听见地下虫子蠕动的声音。突然,所有的声音都静下来了,她的耳边隐约传来细细的流水声,像温水拂过脚背。她枕着这细细的流水声,很快就睡着了。
8
麻妮娅醒来时,帐篷外面已经亮了。
帐篷里只有她一个人,她竖起耳朵听外面的动静。没有一点声音。她躺不住了,爬起来后,换上自己的衣服,走出帐篷。太阳还没有出来,周围弥漫着一层薄薄的雾气,她站在帐篷门口,深深地吸了一口气,空气里有一股湿湿的青草味。这一吸,她觉得身上的毛孔都张开了。她现在才看清,这个平地有半个篮球场那么大,右边有一块巨石,帐篷就搭在巨石的左上方。四周都是及膝的野草。
那个人去哪里了呢?麻妮娅知道他不会走远,因为他的登山包还在帐篷里。她摸了摸挂在胸前的哨子,已经放在嘴边了,最后还是放下。她看见草叶上都挂满了露珠,右边的草地有被人踏过的痕迹,因为它上面的露珠没有了,草色显得更深更绿。好像一条绿色的带子。那个人肯定就是从这个方向走过去的。
麻妮娅顺着这条“带子”,慢慢地走进树林。
一走进树林里,周围突然就暗下来了。草面上的痕迹也变得若有若无了。但麻妮娅这次多留了一个心眼,走一小段路就做一个记号,她就地取材,走几步就从地上捡一根枯树枝架在一棵大树的下面,这样,她回来的时候,只要顺着这些枯树枝走就可以了。
大概只在树林里走了两三分钟,麻妮娅就看见前面的亮光了,她还听到了潺潺的流水声音。再走几步,头顶上就露出了一大片的天空,树林一分为二,中间出现了一条大约两米宽的山涧,山涧里都是石头,大的有大象那么大,小的只有小拇指那么小,流水从小石头上面流过,水下的东西看得清清楚楚。山坡不陡,所以,水流也不急。麻妮娅走到山涧边,蹲下来,双手掬起一捧水泼在脸上,再睁开眼睛时,她看见水面上升来一缕缕雾气,伸出鼻子去闻了闻,有一丝甜甜的气味。太阳这时出来了,照在水面上,水面上波光闪闪,把光向四周反射出去,麻妮娅看见整座树林都变得金光灿灿。光反射到她的身上,她觉得自己也变得金光灿灿起来。好像自己跟这些树林融在一起了,跟这座山融在一起了,自己就是这些树林,就是这座山。这座山和树林也就是自己。她觉得自己的身体突然就化开了,变成一缕白烟,在水面上飘飘荡荡起来,上下左右,无拘无束。这个时候,麻妮娅觉得整个身体都又酸又麻了,好像要化掉了。
一阵动物的叫声惊醒了麻妮娅。声音是山涧上游传来的。麻妮娅踩着石头,朝上游走去。
其实也就是爬了一个小陡坡,当麻妮娅爬到坡顶时,一下就愣住了,她先是看见一块巨大的石头,石头是黑色的,那个人正蹲在巨石上面,巨石上还有一队的猴子。麻妮娅数了数一共有十二只,十二只猴子排成一排。那个人正把一只猴子抱在怀里,好像是在给它抓虱子。
突然,其中一只猴子看见麻妮娅了,发出一声惊叫,猴子一下子就散开了,那个人怀里的那只猴子迟疑了一下,也从他怀里跳开了,随着其他猴子,一下消失在树林里。
那个人也看见麻妮娅了,便从巨石上走下来。解下挂在腰上的水壶,灌满山水,带着麻妮娅回到营地。
回到营地后,那个人给麻妮娅煮方便面。煮面的时候,麻妮娅就坐在他身边,看着他说:
“哎!你是不是叫雷蒙?”
那个人抬起头,看了麻妮娅一眼。什么也没有说。又低头给她煮面。煮好后,一声不响地端给麻妮娅。虽然他没有回答,但麻妮娅心里已经确认了,他就是传说中的雷蒙。
麻妮娅吃面的时候,他就把帐篷收起来了。麻妮娅吃完面后,他从登山包里拿出一把小铲子,在草地里挖了一个洞,把一些垃圾倒进洞里,再把洞填起来,把草地铺好。然后,麻妮娅看见他用三根枯树枝搭了一个等腰三角形放在草地上。麻妮娅问他是什么意思?他也没有吭声。
9
那个人把麻妮娅送到山脚,指着那片枫树林对她说:“沿着枫树林走,前面就是枫林镇了。”
“你呢?”麻妮娅问。
“我还要上山。”
“你有联系的电话吗?”麻妮娅很早就想问这个问题了。
“没。”
麻妮娅向他要了纸和笔,把自己的手机号码写给他,他把纸折起来,小心地放进登山包的口袋里。然后,对麻妮娅挥了挥手,转身上山了。
“回信河街,记得给我打电话啊!”麻妮娅在他背后干干地喊了一声。那个人并没有回头,也没有回答麻妮娅的话。他很快就消失在麻妮娅的视线里了。
麻妮娅突然想起来一件事,她伸手去胸前摸了摸,发现忘了把哨子还给他了。她把哨子从脖子上拿下来,对着山上喊:“哎——”
麻妮娅听到自己的声音从树顶上飘过去,又从树顶上飘下来。她眼睛盯着刚才他消失的山路,希望能够从树林背后突然看见他的身影。但那条山路上什么影子也没有。麻妮娅突然想起了什么,她把哨子放在嘴里,用力去吹了起来,她一连吹了十几声,她想他肯定能够听见她的哨子声的,因为她昨天就有这个经验,进山很深了,依稀还能听见山脚下有人的喊叫声。可是,她吹过哨子后,等了很久,依然没有看见他的身影出现。
麻妮娅找了一块平整的石头坐下来,端详着手中的哨子。
这是一个很普通的铜哨子,跟麻妮娅平时看到的铜哨子没有什么区别。如果一定要说不同的话,那就是这个铜哨子的外表已经很光滑了,棱角的地方都已经磨得很平了,颜色也有点发黑。从这点也可以看出来,这个铜哨子已经跟了他很多年了,他平时不一定用得着,但夜里没事时,经常会拿在手里把玩吧?麻妮娅发现,串在铜哨子上面的那根绳子也很特别,它不是一般用的绳子,是麻,可能是他用山上的麻搓的,看起来很粗糙,摸起来却很柔软。
其实,麻妮娅知道他肯定能够听到哨子的声音。这是最让她伤心的地方。因为她发现,就在他转身离开的那一瞬间,她竟然有一种舍不得的念头。
麻妮娅也不知道自己在石头上坐了多久,她倒是希望时间就这样停止住。对于她来说,现在好似站在两个世界的交叉点上,而她这时,既不想上山,也不想下山。她听到包里有手机振动的声音,那是来自她的世界的呼叫声。她是属于那个世界的。她突然对自己的世界产生了戒备,对那个世界产生了怀疑。她一直在自己的世界里横冲直撞,马不停蹄,根本没有想一想这么奔跑的意义。一想到这一点,麻妮娅感到面前一片茫然。
10
重新上高速之前,麻妮娅接到一个电话,是朱丽打来的。朱丽问她回信河街了没有?她说没有。朱丽问她什么时候回来?她说不知道。
这一趟出来,麻妮娅只跟一个人说过,这个人叫朱丽,是她的同学,也是她的死党。朱丽是个美女,在电台当交通频道的主持人,有一大帮的“粉丝”,她的“粉丝”统称“猪脏粉”(信河街的一种小吃)所以,麻妮娅偶尔也叫她猪脏粉。朱丽则对什么人都喜欢叫甜心。这是她的口头禅。
麻妮娅跟朱丽从小学就开始同学,一直到高中。两个人无话不谈。朱丽曾经跟麻妮娅说,她最喜欢的男人是夏孝阳,说他有款又有型,又是个事业心极重的人。她对麻妮娅说,她要嫁就嫁这样的男人,否则就独身到底。麻妮娅见她这么有决心,就把她隆重地介绍给夏孝阳。那时,麻妮娅跟夏孝阳还没有眉目,还把他当大哥哥呢!她觉得朱丽跟夏孝阳的性格很搭配,夏孝阳是一个闷人,可以一天到晚不说一句话,埋头想他的工作。而朱丽呢!她是个话唠,她做节目时,一说就是一个钟头,越讲越来劲。有的主持人下了班后是不喜欢说话的,但朱丽不是,她只要眼睛睁着,嘴巴就不会闲下来。所以,麻妮娅认为,他们两个在一起,是一个很好的互补。可是,夏孝阳对她没什么感觉,朱丽去找过他两次,他的态度有点不置可否,没有主动跟朱丽说过一句话。最主要的是,他最终还是选择了麻妮娅。这个打击对朱丽来说有点致命,连着一个星期,她在主持节目时都出错,不是把歌放错了,就是忘了词了。但伤心归伤心,朱丽还是快活的,因为夏孝阳喜欢的人是麻妮娅,是她的死党,如果是别的女人,她是不会这么轻易放手的。对于这种结果,麻妮娅觉得似乎是自己的一个阴谋,她都不知道怎么跟朱丽开口了。倒是朱丽,装出很大度的样子对她说,算了算了,就算我让给你还不行吗?谁叫我们是死党呢!
跟朱丽通完电话后,麻妮娅问自己,还继续往南走吗?她有点拿不准。她觉得身上的力气都被留在乌岩岭上了。当然,她现在也不想回信河街去,她对信河街刚有一个新的认识,在心里要有一个新的适应过程,她还没有想好怎么面对它,这个曾经最熟悉的地方,忽然之间就陌生起来了。
最后,麻妮娅还是决定先不回信河街了。她知道,这个决定更像是在回避什么,因为她的内心发生了微妙的变化,她怕这种变化会反映在生活中,会反映到她对人的态度上。这样的话,她就不知道以后怎么面对夏孝阳了,更不知道怎么面对自己的生活了。所以,她希望能够再走一段,把这种微妙的变化淡化,因为她还是要回到原来的生活中的,她不能让这种变化影响她的生活,至少不能影响她对生活的态度。
于是到了莆田,下午呆在酒店里,她接到了夏孝阳的一个手机,问她在哪里?她说自己在莆田。他也没有问她什么事,只问她什么时候回去,她说明天或者后天吧!
接完电话后,麻妮娅愣愣地在房间里坐了很久。到了下午四点钟,她突然决定回去了。
回来的高速上,她只停了一次,加了油就走。晚上到家时,还不到十点。她洗了个澡,连饭也没有吃,就上床休息了。
11
信河街是个特殊的地方。第一是它处在东海边上。这个地方,原来是个洪荒之地,是个流放之地。就是在二十年前,这个地方跟外界联络的,也只是一条水路,本地话“水”和“死”同音,所以笑称这个地方是“死路一条”。还有,它处在两个省的交界处,像个野孩子,是个不开化的地方。第二个特殊是这里的人有着两种完全不同的世界观。他们对这个世界的看法分为非常鲜明的两类:一类是认为天下就只有信河街这么大的,即使天外还有天,那也是以信河街为中心的。所以,这一类人从生到死,决不走出信河街一步。还有一类人是认为信河街只是弹丸之地,是不能呆的,呆在信河街就跟呆在一个笼子里一样,他们立志要离开信河街,所以,只要有机会,他们就坐轮船漂洋过海,去南洋,去日本,去意大利,去法国,去美国,只要能够离开信河街就可以了。这一类人大约占了信河街总人口的三分之一。所以,这里所有的人,都有亲戚在外国。但是,即使是这样,留在这里的人也不认为信河街就失去了世界中心的地位,因为出去的那些人无论走多远,他们还是不能忘记信河街这个地方,总要找机会回来看看,有年纪大的甚至落叶归根了。在信河街的方言里,称那些在国外的人为“番人”。“番人”就是边缘和未被开化的人的意思。第三个特殊是大家的人生观。他们的人生观也是很走极端的,认为人活在世上,最有意义的事情就是做生意,人生最大的成功就是生意上的成功,通俗地说就是赚到数也数不完的钱。只有把生意做成功了,把钱赚来了,就是受人尊敬的人,就是英雄。除了做生意,除了赚钱,其他统统是末技,可以忽略不计的。
做生意的风俗据说到了宋朝是个高潮,还被人写成了书本传世。到了麻妮娅父亲这一辈,早已经深入人心了,几乎家家户户都在做生意。当然,做生意有很多层次。一种是专业的做生意。那就是过江烧船了。一门心思做生意,把整个身家性命都投进去,招兵买马,买地(更多的是租),建厂房,办工厂。不赚到钱死不罢休。另一种是半专业的。半专业的意思就是进可攻退可守,还留着后路的那种。这种人大部分自己就有沿街的房子,把前面隔出来开店,后面用来做工厂或者住人。用的是自己的房子,赚来的都是自己的,亏不到哪里去。还有一种是业余的。就是家住在一个大院子里,或者是在单位里上班的人,这种人白天都有固定的工作,有些还是比较体面的工作,到了夜里,他们的身份就变了,推着板车和货物,到夜市去摆摊,赚的是另外一份钱。
麻妮娅的爸爸就是一个业余选手,他的正式身份是市政府机关的文员。每天晚上,早早地吃过晚饭,她爸爸就推着板车去占夜市的摊位。有时路上会碰到熟人,她爸爸会很大声地跟熟人打招呼,一点也没有难为情。为什么要难为情呢?信河街的人都是这么做的,每个人都有赚钱的副业,只不过方式不同而已。只有赚不到钱才是难为情的事呢!当然,摆摊的事,麻妮娅爸爸只是个配角,她妈妈才是主角。她妈妈原来是信河街造船厂的工人,效益不是很好。她就提前办了退休手续,专心到夜市摆摊了。卖的主要是衣服,随着季节的变化,品种也在变化,天气冷时卖内衫内裤、棉毛衫棉毛裤、皮衫皮裤;天气热的时候就卖各种杂牌的T恤衫和各种西装短裤。
那个时候,麻妮娅已经上初中了,休息日的晚上,她也会到夜摊上去帮忙。因为这一天很多乡下人都进城来逛夜市,人山人海,一直到凌晨一点钟还没有散去。这一天的生意也最好,有时这一天的收入比麻妮娅爸爸一个月的工资还要多。所以,他在家里的地位远远不如麻妮娅的妈妈高。也就是说,别看她爸爸在市政府里工作,这个家的一把手实际上是妈妈。
跟麻妮娅妈妈一起摆摊的还有夏孝阳的妈妈。他们住在同一个大院里。夏孝阳比麻妮娅大一岁。夏孝阳的爸爸是个裁缝老司,他妈妈跟麻妮娅的妈妈是工友,私下里拜过姐妹的,麻妮娅的妈妈小一岁,是妹妹。夏孝阳妈妈很有经营头脑,那个时候就懂得错位经营了,夜摊里别人都是卖衣服的,只有她一个摊位专卖女人的胸罩,每晚的营业额比谁都高。休息日的晚上,夏孝阳也会去夜摊上帮忙,他们家的夜摊离麻妮娅家的夜摊不远,麻妮娅每次看见他们家夜摊上的胸罩就会脸红,但夏孝阳却能够很沉着地跟那些乡下女人讨价还价。这叫麻妮娅觉得他很了不起。但那个时候,他们并没有谈恋爱的念头。
12
从福建回来后,麻妮娅以为自己起码要在床上躺两天。她觉得身上一点力气也提不起来。可是,第二天一早,她居然很早就醒来了。精神饱满得要从身体里溢出来。看了看时间,才六点十五分。又翻身躺下。要在平时,只要重新躺下,她最少还能再睡三个钟头,这一天却怎么也睡不着了,眼睛合起来一会儿就自动弹开,反反复复很多次,抬手蹬腿都很有劲。
咬着牙忍到六点四十五分,麻妮娅打了朱丽的手机。她硬拉上朱丽去了雪山。
雪山是信河街西边的一座山,对于信河街的人来说,它介于公园和山之间,比公园要大,比真正的山要小,从山脚爬到山顶,大约需要三个钟头。整座山其实是个植物园,是信河街的大氧吧。山上有很多国家保护的珍稀树种,有莲香树,有福建柏,有鹅掌楸,有天竺桂,有花榈木,不下三四十种。是信河街林学院学生实习的基地,树上那些牌子都是他们挂上去的。山上还有宾馆和酒楼。每到周末,就有很多人上山,要么是锻炼,要么是去度假。朱丽开始以为她只是开玩笑的,没有想到她是当真的,她看了看麻妮娅说:
“麻妮娅,你出去跑一趟,脑子跑坏了吧!凭空跑雪山上干什么呀?”
老实说,麻妮娅也不知道自己要干什么,她只是觉得身上充满了力气,要活动活动筋骨,所以就选择来爬雪山了。她知道朱丽不喜欢爬山,平时在生活中,能不动就不动,实在没办法了,才动一下,但她们两个人碰到时,说话和做事都喜欢冲着对方的软处来,对方越是不喜欢,她就偏偏要这么做。她们两个有时也会为某一件事吵架的,但她们每次吵过后,马上就忘记了,转身还是好姐妹,还是死党。
13
她们把车停在山脚,开始往上爬。刚开始上山时,朱丽一直在唠叨,说:
“这么热的天气,还跑来爬山,不是脑子进水是什么?”
无论她怎么唠叨,麻妮娅都不回嘴,只是笑,爬了半个钟头后,她唠叨不出来了,张着嘴巴大口地喘气,背后的衣服都汗湿了。她叫麻妮娅停一停,找个地方休息一下,麻妮娅也不理她,只管往山上走。
这座山麻妮娅曾经来过很多次。读小学的时候,班级组织的野炊都是跑到雪山上来的。读中学的时候,她也跟同学来过好几次。后来就很少上山来了,有时也会开车经过山脚,抬头看看山上的树木,没有再动过上山的念头。在她的印象中,山上很早就有宾馆和酒楼了,除此之外,半山顶还有一座寺庙,好像名字叫莲花寺,其实是个庵,里面的师父都是女的。供的是观世音菩萨。她记得自己从前在那里拜过佛,还抽过签。签的具体内容已经忘记了,不知道那座寺庙还在不在?
到了中午十一点,她们爬到了半山腰,麻妮娅发现那个莲花寺居然还在。而这个时候,朱丽已经走不动了,她对麻妮娅说话的口气已经很软了:
“求求你好不好,我们进寺院里休息一下吧!”
麻妮娅见她这么可怜,就点头同意了。她们先进了一个围墙的门,在麻妮娅的印象中,以前是没有围墙的。进了寺院后,她抬头四处望望,觉得寺院好像比原来小了一些,只是两边多了两排房子,有很多小房间。正殿的观世音像似乎也重新塑过,颜色很新鲜。麻妮娅进了正殿,双手合十,拜了拜。从包里拿出两张一百元的钱放进功德箱里。严格说起来,麻妮娅不算信佛的人,她也没有受过佛教的什么仪式,但她妈妈每月的初一和十五会去佛殿里烧香的,小的时候,她跟过几次,所以,留下了一种亲近的感觉,一般情况,遇到寺院,她都会进去拜一拜,给功德箱里放两百元。
朱丽一进寺院里就鲜活起来了,麻妮娅在正殿拜佛时,她不知跑到哪里去了。麻妮娅拜完佛后,她才从后面跑出来,兴奋地对她说,她刚才去厨房看了,问了这里的师父,她们中午可以在这里吃一顿斋饭,也就是素食,现在很流行吃素食来减肥的。
过了一会儿,一个师父过来叫她们去斋堂吃饭。斋堂就在正殿的右边,跟厨房连在一起。麻妮娅她们进去后,师父们也陆续进来了,一共有六个师父,还有两个是寺院里的杂工,加上麻妮娅她们两个,刚好一张桌。
吃饭的时候,六个师父中,有一个六十多岁样子的师太很特别。她跟别的师父不同,穿着僧服,却留着头发。而且,特别奇怪的是,她的脖子上还挂着一把钥匙。她虽然没有剃度,但从几位师父的脸相看来,却是最安详的,脸上一团和气。她的皮肤很好,又白又细又光滑,五官看起来又干净又柔和,看着她的脸,觉得心里突然舒坦开阔了起来。麻妮娅忍不住多看了她几眼,她似乎也知道麻妮娅在看她,也看了看麻妮娅。就在两个人眼睛碰在一起时,麻妮娅身体一热,脑子里像闪电一样亮了一下,她突然知道这个师太是谁了,她一定是雷蒙的妈妈。陆古华不是说她在一个寺院里带发修行吗?而且,她的五官跟雷蒙很像,特别是她的眼睛,跟雷蒙一模一样。所不同的是,雷蒙的肤色很黑,他妈妈的肤色很白。雷蒙脸上从来没有笑容,看起来让人不能接近,而他妈妈脸上总是溢出笑意,让人一看就觉得亲切。但是,这一次麻妮娅并没有跟她说什么,她觉得这已经是很意外的惊喜了。她既然知道雷蒙的妈妈在这里,以后什么时候都可以来了。麻妮娅觉得自己有很多话想跟她说,当然不差现在一两句话了。所以,两个人对视了一下后,雷蒙的妈妈笑着对她点了点头。麻妮娅也赶紧点了点头。
吃完斋饭后,麻妮娅又去正殿的功德箱里放了两百元,算是饭钱。然后就跟朱丽离开了寺院。就在要跨出院门的时候,她又回头看了一下,发现雷蒙的妈妈正在看着她,双手合十,对她举了举。麻妮娅也学着她,双手合十,举了举。
山顶是一个大块平地,也有一片树林,有一些茶座就摆在树林里。朱丽对这里一点兴趣也没有,催促麻妮娅赶快下山,她说她晚上还要主持节目,要做准备呢!麻妮娅见她这么说,就和她一起下山了。
到了山下,麻妮娅先送朱丽去单位,然后,她开车到几个专卖店转一圈,一切都很正常,她也是看一看就走了。到耐克专卖店时,天已经黑下来了,她居然在耐克专卖店里碰到了陆古华,他还是一身登山服打扮。麻妮娅问他:
“陆古华,你的登山俱乐部办起来了吗?”
“还没有。”陆古华说。
“现在还带队去登山吗?”麻妮娅问。
“是的,下个星期要带队去白云尖。”陆古华说。
“就是我们信河街最高的白云尖吗?”麻妮娅问。
“对,但只是走最安全的一小段,没有往深里走。”陆古华说。
正要走的时候,麻妮娅突然想起一件事,又停下来问陆古华说:
“你师傅雷蒙的妈妈是在莲花寺修行吗?”
“是啊。怎么了?”
“没有什么。再见了!”
“再见!”
14
夏孝阳回到信河街比麻妮娅迟一天。他在回来的第三天晚上,约麻妮娅去信河街华侨饭店顶楼的旋转餐厅吃饭。华侨饭店是信河街最高档的饭店,夏孝阳会见重要的客人都定点在这里。他跟麻妮娅的约会也基本在这里,每次到这里吃饭,麻妮娅都有一种跟夏孝阳谈生意的感觉。
他们约好六点半在纽约厅见面。麻妮娅是六点十五分到酒店的。因为她知道,夏孝阳的时间观念非常强,他约好六点半,肯定就会在这个时间赶到,不会早一分钟,也不会迟一分钟。他自己这样做,对别人也是这样要求。
六点半的时候,夏孝阳准时出现在纽约厅门口,面上带着他一贯的平静,但麻妮娅还是能够从他的脸上看出一丝得意来,因为他说话的尾音拖长了,大概他这次广州之行把想办的事情都办成了。不过,夏孝阳并没有跟麻妮娅说广州的事,麻妮娅也不问。这是她给自己规定的原则,夏孝阳公司里的事,只要他不说,她绝不主动问。
夏孝阳这次约麻妮娅吃饭也是有意图的。一是他把婚期拖延了,想对麻妮娅表示一下歉意。二是想跟麻妮娅商量,把婚期确定下来。再拖下去没有一个期限,他要处理的事情总是一个接着一个,想完全空下来是不可能的。所以,他隔着饭桌对麻妮娅说:“我让人看了皇历,下周六是个好日子,离今天还有十天时间。准备的时间还是来得及的。”
这哪里是在跟她商量呢?麻妮娅心里想,夏孝阳已经把日期定下来了,他肯定也把这个日期告诉她的父母了,对于她来说,只不过是最后的告知罢了。麻妮娅承认,在这之前,她是很期待跟夏孝阳结婚的,她知道夏孝阳是优秀的,当然也知道他也有这样那样不如她意的地方,但她从来没有动摇过跟他结婚的念头,甚至把跟他结婚当作人生最重要的一件事来看待,所以,当上个星期夏孝阳把婚期拖延后,她心里才会那么懊恼。可是,就在夏孝阳刚才跟她说出这句话的时候,她觉得自己突然就放下了,心里纠缠在一起的一个结突然就松了。她对夏孝阳说:
“干脆再等等吧!”
“什么?”夏孝阳好像没有想到麻妮娅会说出这样的话。
“既然已经拖了三次了,这次就再拖一拖也无妨。”麻妮娅说。
“也好。”迟疑了一下,夏孝阳慢慢地点了点头。
麻妮娅看得出来,夏孝阳心里受到打击了。他的平静是做出来的。他已经很少受到别人的打击了,因为他要做的几乎没有做不成的。但麻妮娅在说话的时候还是注意了方法,好像她拒绝夏孝阳的原因是因为夏孝阳拖了三次婚期,她还在生这个气,让夏孝阳有一个缓冲的过程。可是她心里清楚,她已经一点也不生夏孝阳的气了。拒绝夏孝阳这个安排,她也觉得有点突然。
15
过了一个星期,麻妮娅又接到陆古华的电话,邀请她后天去白云尖露营。这个陆古华还是老样子,他总是什么都想着麻妮娅,什么事都护着麻妮娅。所以,麻妮娅在对待陆古华的感情是有点微妙的。她一方面希望陆古华来找她,因为陆古华对她来说是安全的,无论在什么情况下,他都会保护她的,另一方面,她又怕陆古华来找她。因为她知道陆古华对自己的好,她担心这个好会成为一个沉重的负担。包括陆古华找她合作登山俱乐部的事。
陆古华这次邀请她去白云尖,她不是一点都没心动的,但最后还是回绝了。
白云尖麻妮娅是知道的,在信河街的西面,是信河街最高的一座山,海拔接近两千米,山顶上终年烟雾缭绕。谁也不知道它有多深。最主要的是,白云尖上除了终年被烟雾笼罩着之外,还有许多大大小小的峡谷,峡谷四周陡峭,又没有路,进了山后,就像走进迷宫。极其容易迷路。所以,从来没有人深入到里面去过,也就不知道白云尖到底是个什么模样。信河街有一个很古老的传说,据说白云尖上住着一个老龙王,它管着信河街的雨水,每当信河街要下雨前,白云尖上就会烟雾滚滚,朝信河街扑来,大家都说,那是龙王在播雨了。所以,信河街的人对白云尖都有一种膜拜的心理,很小的时候,麻妮娅的妈妈就跟她说,让她无论如何不能上白云尖,因为老龙王喜欢安静,不要凡人打搅,如果触怒了老龙王,信河街会被大水淹没的。可能是这个传说太深入人心了,麻妮娅每次经过白云尖的山脚,心里都会升起一丝恐慌,担心有什么东西突然从山顶上猛冲下来。所以,陆古华邀请她去白云尖,她心里也是有抵触的,再加上她对陆古华这种微妙的情感,拒绝就变成很自然的事情了。
但陆古华打来电话的第二天下午,麻妮娅接到妈妈的电话,叫她明天回家一趟。麻妮娅没有跟爸爸妈妈住在一起。三年前,她在新城买了一幢跃层的楼房,有三百五十个平方米,装修起来后,原本是想让爸爸妈妈也搬来一起住的,可他们住惯了老房子,也舍不得离开原来的街坊,如果搬到新城去,邻居一个熟人也没有,有什么意思呢?最后是麻妮娅一个人搬过来。她过两天会回去吃一顿饭,有时也顺路回去看看他们。爸爸已经从市政府退休了,妈妈也早就不摆摊了,他们现在主要的工作是炒股。除了炒股外,他们还去老年大学培训国画,两个人都主攻花鸟。
在家里,还是妈妈说了算的。她爸爸基本不怎么管事。当然,遇到大事,譬如麻妮娅跟夏孝阳结婚的事,妈妈肯定会跟爸爸商量的,但最后出面的还是妈妈。麻妮娅知道,妈妈叫她明天回家一趟的目的,肯定是为了她跟夏孝阳的婚事。妈妈应该还不知道她已经拒绝了夏孝阳的安排,以为事情肯定已经定下来了,明天要商量给麻妮娅哪些嫁妆,还有邀请哪些亲戚来参加麻妮娅的婚宴,也不知夏孝阳那边准备给女方几张桌呢!这些是不好直接问男方的,要麻妮娅问才合适。
老实说,这个时候,麻妮娅不想回家。她不想面对妈妈。像妈妈这种性格,她肯定会问麻妮娅为什么不跟夏孝阳结婚了?麻妮娅知道,妈妈对夏孝阳是满意的,她觉得全世界只有夏孝阳最适合跟她的女儿结婚,只有他最配她的女儿。一个原因是她看着夏孝阳长大的,对他知根知底,放心。第二是她跟夏孝阳妈妈是结义姐妹,姐妹再加亲家,是亲上亲。第三是因为夏孝阳的优秀,他赚了那么多钱,有那么大的排场,这样的人还去哪里找?最主要的问题还在于,麻妮娅不知道怎么回答妈妈的诘问,连她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突然就不想跟夏孝阳结婚了,怎么来回答妈妈的提问呢?所以,最好的办法就是躲避她,不跟她见面。这么想后,她就跟妈妈说,自己人在外面,回去以后再跟她联系。
挂上电话后,麻妮娅觉得心里不安。她不能骗得太离谱了,以妈妈这种性格,她明天完全有可能去她的专卖店打探实情,也有可能直接冲到她家里来。所以,最好的办法就是离开信河街,出去躲两天。那么,去哪里呢?她突然又想起了陆古华。她发现自己心里还是想跟着他去白云尖的。
16
有时候,麻妮娅也会觉得陆古华是个很奇怪的人。看不透他。因为麻妮娅知道,有一个叫盛小麦的女孩一直暗暗地喜欢陆古华,而且,陆古华也知道盛小麦的眼光一直关注着他,他却当作什么也不知道。在麻妮娅看来,盛小麦是个很优秀的女孩,如果她是个男人,一定会喜欢上盛小麦。她能够看得上陆古华,陆古华应该捧在手心高兴才对的呀!然而,这个陆古华竟然连眼皮也没有抬一下。
盛小麦是信河街人民医院的外科医师。也是个驴友。
盛小麦是个老驴友了。麻妮娅大学毕业刚参加工作的头两年,跟陆古华一帮人去登过几次山,那个时候,盛小麦就在这一帮人里面了。在麻妮娅的印象里,盛小麦的年龄应该比她大三岁,但从外表看,她要比盛小麦大三岁。盛小麦是个长得很娇小的女孩,单眼皮,小嘴小鼻的,看起来干干净净,而且,她有一副天生的好皮肤,经常出去登山的驴友,皮肤都跟腊肉一样,又粗又黑,只有盛小麦,无论风吹雨打太阳烤,身上的皮肤总是白得发出荧光,光滑而且透明,可以看见皮肤下面一条条蔓延的血管。盛小麦还有一个鲜明的特点是沉默,一班人出去登山,一呆就是两天或者三天,声音总是此起彼伏,但是,从头到尾,几乎很少听到盛小麦的声音,就是跟她打招呼,她也是点点头,能够不开口尽量不开口。但盛小麦的沉默并不让人讨厌,也不让人感到距离和冷漠,她虽然不开口说话,两个嘴角却总是微微地凹进去,整个脸部是柔和的,是暖和的。看人的眼神是有温度的。所以,无论是谁,看见她的这个样子后,心里不由得生出一股怜爱来,有种要保护她的冲动。但是,让所有人都感到意外的是,盛小麦并不像外表看起来那么孱弱,她参加登山活动,没有给任何人添过什么麻烦,更多的时候,是她在帮助一起登山的驴友,因为在山上行走,谁的身体受了点皮外伤,总是盛小麦来处理伤口和包扎。她是外科医师嘛!
麻妮娅跟盛小麦认识有近十年了吧!根本猜不明白盛小麦内心在想些什么。麻妮娅猜不明白主要是两件事:一件是盛小麦为什么选择留在信河街人民医院当医师。按照她的条件,是不应该在医院里当医师的,因为她爸爸是信河街一个大企业家,人称皮鞋大王,有几十亿的产业。而她爸爸只有她这么一个独苗,她是她爸爸唯一的继承人,包括她爸爸的企业。这也是她爸爸的意思,她从信河街医学院毕业后,先去公司的一线锻炼两年,然后做分管销售的副总经理,再然后做她爸爸的助手,最后接她爸爸的班,成为几十亿产业的女富豪。但是,外表孱弱的盛小麦却做出了坚强的选择,执意要留在信河街人民医院里当医师。有人问她为什么一定要选择当医师?她只是笑了笑,什么也不说。另一件让麻妮娅猜不明白的事情是她对陆古华的感情。这件事她做得比当医师的选择更奇怪,因为这十年来,她几乎没有和陆古华单独相处过,见面时,也只是相互看一眼,点一下头,脸上的肌肉都绷得紧紧的,眼神都是直的,很严肃的样子。但是,所有的人都看得出来,这些年来,盛小麦一直在关心着陆古华。可是,这就出现一个问题了,盛小麦一点表示也没有,大家怎么会看出她对陆古华的关心呢?其实,说盛小麦一点表示也没有,指的是她没有在情感上的表示,也就是说,她对陆古华没有这方面的表白,但她在生活上却有不同寻常的举动,譬如每一次去登山,盛小麦都会跟在陆古华的后面,距离始终保持在两步之遥;在山上吃饭以后,她会从登山包里拿出水果给陆古华吃;天气转凉时,她会提醒陆古华穿上衣服。盛小麦还有一个习惯,她每次登山都带着一个小药箱。带一个小药箱也不能就说明她关心陆古华,她是医师,随身带个小药箱就是再正常不过的事情了。不正常的地方是,盛小麦从来不让人看她的小药箱。
陆古华当然知道盛小麦对他是关心的。可是,让麻妮娅奇怪的是,陆古华对盛小麦的表示居然一点反应也没有。
17
去白云尖露营的一共有二十个人。麻妮娅问陆古华,她需要带些什么?陆古华叫她最好穿牛仔裤T恤衫和运动鞋,夜里山上比较冷,再带一件外套就行了。其他他都会给她准备的。
第二天一早,他们先到时代广场的门口集中。人都到齐后,陆古华召集大家开了一个动员会,他还没有说话前,两只眼睛早就笑成一条线了,第一印象给人很亲切。讲了一些注意事项之后,他还给每一个队员发一个黄色的塑料哨子。这个哨子的作用是,万一在山上掉队迷路后,就用这个哨子呼救。驴友碰到这种情况是不叫人名字的,因为如果有人叫你名字,你的第一反应就是抬头看,这时就忽略了脚下,很容易一脚踩空滚下山坡。陆古华说,用哨子呼救,在驴友中间还有一个迷信的说法,如果在山里有人突然叫你的名字,千万不能随便答应,因为南方山里有一种山鬼,喜欢捉弄人,专门躲在背后叫你的名字,你一答应,它就把你的魂魄勾走了。
听陆古华这么说时,麻妮娅突然想起了雷蒙留给她的铜哨子,她把它锁在保险柜里了,这次没有带出来,原来,它背后还有这么一个惊人的故事啊!
陆古华说完注意事项后,七点钟,就带着二十个队员,坐着一辆依维柯面包车朝白云尖进发了。十点钟的时候,他们就到达白云尖脚下了。下了车后,陆古华把队员排成一个长队,他走在队伍的最前面,他的助手殿后。麻妮娅是第二十号。陆古华特别交代他的助手,叫他照顾好麻妮娅,要确保她的安全。麻妮娅笑了笑说,你放心,我会照顾好自己的。这时候,麻妮娅突然想起一件事,她问陆古华,盛小麦怎么没有来?陆古华轻轻地说,我没有告诉她。麻妮娅说,这就是你的不是了,为什么不告诉她呢?陆古华笑了一下,有点不好意思地说,下次吧!麻妮娅听出他在回避这个话题,也就没有再追问下去。
山脚的路还是很好走的,也不是特别陡。中午的时候,他们来到一座寺庙,叫白云禅寺,寺里只有一个上了年纪的老僧人,寺庙门口有一个道坦,道坦出去有几亩水稻田和菜园。看来他是过着自耕自足的生活,这地方这么偏僻,是很少有人来烧香的。进了正殿后,麻妮娅发现供的是弥勒佛。麻妮娅拜了三拜后,在功德箱里放了两百元。她的举动刚好被那个老僧人看见了,他看了麻妮娅一眼,双手合十,唱了一声“阿弥陀佛”。
中饭就在寺庙里吃。吃完后,就出发了。吃饭时,陆古华吩咐大家吃饱些,他说,过了这座寺庙,就算真正进山了。接下来的路越来越难走,先要碰到的第一关是攀岩;攀岩过去之后,是一段非常陡的悬崖峭壁,只要稍不留心,就会掉下万丈深渊;接下去是要穿过一个小峡谷;小峡谷过后再爬过一个山头,才能到露营的营地。陆古华说,一路上都是力气活,谁要是吃不饱,走到最后肯定没有力气。真正的考验是在下午啊!
刚开始的时候,大家都不相信陆古华的话,走起来之后,发现山路真的就越来越凶险了。慢慢地,不断有雾气从附近的山梁飘过来,能见度越来越差,队伍后头的人只能听见前面的声音,前面的人已经被雾气吞没了。到了陆古华说的攀岩的地方,麻妮娅发现,其实也不能叫攀岩,只是一段岩壁比较陡,走的时候要小心些,并不需要其他辅助的工具,这样的岩壁,对于老驴友来说,根本不值一提,但对于从来没有登过山的人来说,还是有一定难度的,因为到了这里后,体力消耗已经很大了,而且,山里的湿气越来越重,本来就没有路的山路越来越难走了,过岩壁时,脚就会不停地颤抖起来,脚底下会打滑,每走出一步都是小心翼翼的。好在大家都很团结,服从陆古华的指挥,一个紧跟着一个,身边的队友有困难,马上伸手去扶一把。本来双方都没有力气了,但是这一扶,双方又都觉得身上恢复了一些力气了。
他们的营地叫大草坪。到了营地一看,果然有两个足球场大的一个大草坪,比足球场还要平整,草坪上的青草嫩绿嫩绿的,好像早上刚刚冒出来,叶尖上还泛着黄。天很快就黑下来了。山里的夜黑得比城市里快,觉得上面有一块巨大的黑幕罩下来,一下就暗了。大家在陆古华和他助手的指挥下,赶紧把帐篷搭好。
这条露营的路线是陆古华经常走的,他经常带队来这里,每次来都选大草坪作为营地。所以,搭帐篷的位置很快就选好了,金属支杆一撑开,固定好四个角,很快就把帐篷搭起来了。然后就是用甲烷灯烧开水,大家围成一个圈,各人把自带的干粮拿出来共享。有个驴友不声不响地拿出一瓶可口可乐,成为最抢手的宝贝,最后是分成二十二份,倒在每个人的刷牙杯里,大家一起举杯碰了一下,齐喊一声:“干杯!”
18
陆古华把自己的帐篷让给麻妮娅。他跟助手睡一个帐篷。麻妮娅觉得有点不好意思。陆古华笑了笑说:“你能参加这次露营我真的很高兴!”
“我也很高兴!”
麻妮娅说的是真心话,她发现自己这一路走来,虽然双腿又酸又重,到现在一直在颤抖。但是,她内心却是平静的,且有隐隐的快乐和某种莫名的期待。而且,最让她惊奇的是,她发现,一进山里,陆古华换了一个人似的,他的脸色变得庄重起来,每一句话,每一个动作,都有了威严,人似乎也变得更加高大起来,身上有了一股不同于别人的色彩,好像他跟麻妮娅他们不是同一个物种似的。他成了这个山里真正的主人。这让麻妮娅顿时对他刮目相看了。几年前,麻妮娅也跟陆古华登过山,也一起露过营,她并没有觉得陆古华跟自己有什么不同。但是,这一次,麻妮娅却有了惊奇的发现。
吃完东西后,天已经完全黑了,但时间还早。这时,每个帐篷前都挂起了营灯,可能是因为太累的缘故,队友们也都早早地睡下了。陆古华又把各个帐篷检查一遍,因为担心夜里突然下雨,他和助手又给每个帐篷的四周挖一条小沟,如果下雨的话,雨水就可以顺着这条小水沟流出去,而不会漫进帐篷里。
所有的工作都做好后,他看见麻妮娅一个人坐在帐篷前,就走过来坐在她身边。问她想什么?麻妮娅说自己在想,如果明天再走进去,会是什么样子呢?陆古华叹了一口气,他告诉麻妮娅,他曾经一个人往前走了一天,一共走过三个小峡谷,然后,他就发现自己迷路了,不知道接下来该往哪里走,好像被扔在一片大海上一样,根本不知道岸在哪里。在山里过了一夜后,赶紧退回来。
“真的没有人进过白云尖吗?”麻妮娅问陆古华说。
“没有。”
“你的师傅也没有去过?”
“是的,我师傅很想,但我知道他也没有。”
“为什么?”
“我师傅曾经探过一次,走了三天,也退回来了。”
“是什么原因呢?”
“我师傅只说自己的心还不够静,等完全静下来后再去一趟。”
“他后来就一直没有去过吗?”
“没有。”
两个人的声音都停了下来,默默地看着黑乎乎的白云尖。麻妮娅知道,这个时候,陆古华心里一定在想他的师傅,她虽然看不见陆古华的眼睛,但她好像能够感觉到,他的眼睛里噙着泪花,因为他说话的声音都有点颤抖起来了。
陆古华走后,麻妮娅觉得身上有点冷,走了一天的山路了,很想找个地方躺下来,也就进了帐篷。刚躺下,就睡着了。
睡到一半,麻妮娅迷迷糊糊中,听到帐篷外面有脚步声,她警觉了一下。但她很快就听出是陆古华和他助手的声音,他们在轻声地说话。她一放松,又睡过去了。
再次醒来时,帐篷外已经微微地亮起来了,营地里很安静,大家都还没有起来。她听见远处有鸟鸣的声音传来。麻妮娅悄悄地爬出了帐篷,站在帐篷门口,抬头看了看,她看到了一个奇特的景观——雾气凝聚成一丛一丛的白云,漫山遍野地飘动,空隙之处露出翠绿,好像山在更深处了。麻妮娅就站在雾气飘过的地方,感觉到雾气轻轻抚摩过皮肤的清凉和润滑。看着满山飘动的雾气,她恍惚起来,自己的身体越来越轻,随着雾气飘了起来,慢慢地升到半空中。这时,她看见一棵巨大的榕树,榕树的树干在雾气里若隐若现,展开来的树冠起码有两个足球场那么大,好像一片嫩绿镶嵌在白云里。麻妮娅看见,榕树上停着很多鸟,它们上下飞舞,有的停下来了,有的自由地飞走,一下就不见了。这些鸟都是她叫不上名字来的,有一种鸟尾巴很长,很像传说中的凤凰。她在帐篷里听到的声音就是它们传出来的。她听见那种很像凤凰的鸟对自己的召唤,还向她不断地点头。不知不觉地,麻妮娅就向它们靠过去。
“麻妮娅!”
她突然听见背后陆古华的叫声,一惊,醒了过来,发现自己已经走到一座悬崖边上了,再跨一步的话,下面就是深渊了。她惊出了一身冷汗。陆古华问她怎么了?她就把刚才看见的景象跟他说了,问他怎么会出现这种情况?陆古华告诉她,这是幻觉,呆在深山里,环境对人的身体和神经都会产生很大的压迫,使人产生幻觉。这也是露营人比较担心的事。往往因为幻觉,失足出事。
麻妮娅听了之后,似懂非懂地点了点头。她还在回味刚才的幻觉,觉得自己进入了某一种状态,很迷幻,但她却觉得身心通畅。
19
从那以后,麻妮娅跟陆古华接触又多了起来。后来,她又跟陆古华出去露营了几次。这几次,盛小麦都在,有两次,麻妮娅还跟盛小麦睡一个帐篷。可是,不知为什么,每一次麻妮娅要跟盛小麦说起陆古华时,话到了嘴边,又咽回去了,而且,她也感觉得出来,盛小麦也不想谈这个话题,或许她想谈,但不知道怎么谈。所以,麻妮娅每一次都想,下一次吧!下一次一定跟盛小麦谈谈,可是,到了下一次,又推给下一次了。另外,麻妮娅还有一个发现,在睡觉的时候,盛小麦也把小药箱带在身边,并且,她跟麻妮娅一起睡觉的两个夜晚,都背着小药箱出去了一段时间,麻妮娅不知道她去什么地方了,也不知道她干什么去。麻妮娅问了她一次,她说,我出去走一下。见她这么说,麻妮娅也就不好意思再问了。
麻妮娅把朱丽也拉去露营了一次。朱丽去了一次,回来后叫苦连天:“就是打死我,下次也不去了。”
“我觉得挺好的哇!”
“好什么呀好?就是不停地走,腿都快走断了。帐篷底下也是凹凸不平的,睡了一夜,浑身酸痛。第二天还得爬山,想起来就绝望。”
所以,朱丽去了一次后,麻妮娅再叫她去,她在电话那头叫了起来,说麻妮娅变了,她以前不是这样的。而且,她劝麻妮娅也别再去了。因为在她看来,去登山露营的人,不是精神上出了毛病,就是生活不如意的人,他们去登山露营,是为了躲避,不愿意直接面对现实;或者说是去寻找,寻找他们在城市找不到的东西。而麻妮娅跟他们不同,她什么都不缺,她跟他们不是同一类人,为什么要跟他们混在一起呢?
听了朱丽的话后,麻妮娅一时不知道说什么好。刚开始,她觉得朱丽的话有一定的道理,也感觉到去登山露营的人有一些问题。但是,麻妮娅很快又觉得朱丽这种看法不对,她以前也是这种看法的,但她现在对这种看法产生了很大的怀疑,因为她发现,这种看法最大的问题是,一切都是站在自己的立场看世界的,用自己的看法来衡量这个世界。也就是说,只有自己的世界是对的,是中心,所有偏离这个立场的人和事都是有问题的,都是边缘的。如果把这个问题反过来,那些登山露营的人对他们是什么看法呢?恐怕在他们的眼中,像麻妮娅和朱丽这种人是另一种更大的问题吧!
麻妮娅这么想并不是凭空的。她跟陆古华登了几次山后,虽然陆古华没有再跟她提合伙开登山俱乐部的事,但在这个时候,麻妮娅知道,自己的内心已经发生了微妙的变化。
也就是在这个时候,她发现了丁磊。丁磊也是一个登山的教练。也是雷蒙的徒弟。陆古华大他一岁,是师兄。雷蒙离开信河街后,丁磊开了一家登山俱乐部,名字叫大自然登山俱乐部。他这个俱乐部是在民政局登记的,是一个民间团体,是不能做经营活动的。但丁磊还是偷偷地在做经营活动,他自己办了一个专门介绍登山运动的网站,每次活动,他都会在网站上发布消息,让登山爱好者来报名。他的活动也是收费的,陆古华每次收两百元,他收两百六十元。
麻妮娅跟丁磊登了一次山。去的是信河街的另一座山,叫玉仓山,山上巨石多,形状怪。麻妮娅是在丁磊的网站里报的名,按照规定的时间赶到出发的地点集合。人到齐后,丁磊把大家集中起来做动员。他一开口就说,跟他去登山就要做好受苦的准备,他不会为了照顾某一个人,而调整全队的行动方案。他说,如果这时有人想退出还来得及,不然的话,到了山上就没有退路了。他这么说时,眼睛从每个队员面上扫过,并且在几个队员面上停了下来。丁磊有一双尖利的眼睛,看人的时候,眼神像闪电一样吐一下。他这一眼,麻妮娅就看出他对她的怀疑了,甚至是对她的敌意。但麻妮娅知道,他的敌意并不是针对她个人的,而是针对她这个类型,或者说是这个群体。他一眼就看出麻妮娅并不是他的同类人。虽然他并没有说出来,但麻妮娅从他的眼神就能够看出来。正是他的这种眼神促使麻妮娅开始反思,也让她开始换一种角度来看待这个世界。这可能是朱丽说她变了的一个原因,也是她这段时间来喜欢去登山的原因,她也想换个角度看看自己。当然,麻妮娅知道,最初对她的改变不是丁磊,也不是陆古华,而是雷蒙。
20
丁磊带队的方式跟陆古华完全不同。陆古华走的是亲民路线,他对谁都是和和气气的,遇到什么事,都会征求大家的意见,如果大家意见不统一,他就会在原来的基础上做一些调整。而丁磊从头到尾都是铁青着脸,好像队员的表现让他很不满意的样子。他根本不会听队员的意见,如果有队员提出不同意见,他把眼神一闪,说:“听你的还是听我的?”他出发前就把登山方案跟大家说好了,要求大家必须严格按照他的方案走。
另外一点,两个人带队的目的也不同。陆古华的目的是要大家愉快,身体要愉快,心情更要愉快,让队员把登山当成一次踏青,当成一次走亲访友,让队员之间多交流,多了解,以后能够成为经常走动的朋友。他带队员登的是山,看的是山,但他更多的是让队员了解身边的人。丁磊则完全相反,他不鼓励队员之间多沟通,他注重的是教队员的登山技巧。麻妮娅不知道陆古华和丁磊两人谁的登山水平高一些,但她能够很明显地感受到他们两人的性格差异。
跟丁磊从玉仓山回来后,麻妮娅给陆古华打了一个电话,说她现在想跟他合伙开登山俱乐部了。麻妮娅能够听出陆古华的高兴,可他克制得很好,他问麻妮娅:“你真的想好了?”其实,对于麻妮娅来说,哪里仅仅是想好的问题呢?她发现在这短短的三个多月时间里,自己已经爱上登山这种运动了。她觉得有点上瘾了,每个星期都想到山上爬一爬,在深山里睡一个晚上,过一个只有鸟叫和虫鸣的夜晚。对了,在山上的夜晚,她还听见草叶相撞的声音,很像两个人在耳语;还听见泥土吸水的声音,居然响得像放鞭炮。这些都是她以前想也没有想过的。当然,也给了她以前没有的乐趣。而且,她还惊奇地发现,自己重新开始登山以后,箍在身上的那个无形的铁圈不见了,也没有再梦见钻那个没有出口的壁洞了。心情也是一天比一天开朗起来。她还有什么理由不跟陆古华开登山俱乐部呢?
麻妮娅注入两百万元,跟陆古华成立了登山俱乐部。名字是麻妮娅起的,叫金哨子登山俱乐部。他们的金哨子登山俱乐部是在体育局和工商局注册的,是可以名正言顺地对外营业的。俱乐部成立后,他们又投资建了一个网站,叫金哨子登山网,专门聘请了四个技术员每天更新网站的内容,有世界各地登山的资讯,也有各种露营的知识,重点推出的是金哨子登山俱乐部的活动。俱乐部成立后,陆古华给原来跟他登过山的所有驴友发信息,让感兴趣的驴友加入他们的网站,成为他们俱乐部的会员,成为会员之后,再参加露营的话,就可以享受七折的优惠,而入会是不需要任何费用的,只赚不亏,这样的好事有什么理由不参加呢?所以,俱乐部开张不到一个星期,就拥有了三千多个会员。网站上更是热闹,刚开始的时候,每一天的点击率有三千多。一个星期后,每天的点击率就上升到五千多。一个月后,每天的点击率已经是一万左右了。只过了三个月,就成为登山界小有名气的一家网站,并且,有生产和销售登山用品的厂家主动找上门来,要在网站上做广告。所以,陆古华推出露营活动的消息,只要在网站上一挂出来,用不了两个钟头,名额就被报满了。
俱乐部成立后,基本是陆古华在管理,麻妮娅最大的事情是每个星期跟陆古华他们出去露营一次。
21
关于投资登山俱乐部的事,麻妮娅征求过夏孝阳的意见。其实也不能叫征求意见,因为麻妮娅跟他说这件事时,登山俱乐部已经办起来了。跟他说,只不过是事后告知而已。那一天,麻妮娅的妈妈叫夏孝阳去家里吃晚饭,麻妮娅当然也得去。妈妈过一段时间就会叫夏孝阳来家里吃一顿晚餐,为了这顿晚餐,她跟爸爸要准备一整天,一大早就起来去菜场买菜,主要是买夏孝阳喜欢吃的海鲜,有敲鱼,有江蟹生,有赤虾,有花蛤,有海参,等等。一直忙到晚上六点多,摆了满满的一桌,把夏孝阳的父母也叫来,两家人一起吃。在饭桌上,大家都没有提夏孝阳跟麻妮娅结婚的事。连麻妮娅的妈妈也没有再提。吃了晚饭后,夏孝阳开车送麻妮娅去新城的家,在半路上,麻妮娅对他说:“我开了一家登山俱乐部。”
“哦!”夏孝阳应了一声。
自从上次麻妮娅拒绝了夏孝阳结婚的安排后,夏孝阳表面上几乎没有什么反应,但麻妮娅还是能够感觉到他微妙的变化。一个变化是他出差更频繁了,有时一个月几乎都在外面飞来飞去,即使回信河街也是马上就走,因此,他主动跟麻妮娅的联系就更少了。他以前出差在外的时候,总会给麻妮娅发一两个短信息,譬如他去香港出差,发给麻妮娅的短信息是:已到香港,住九龙。办完事即回。勿念。现在也有发,但变成了:到港。勿念。他把中间最重要的细节省略了。但这些细节都是具体的,可以触摸到一个人的心灵的,譬如他说“已到香港”,香港是一个很大的概念,而九龙呢!就具体了,就有温度了,就叫人踏实了。还有那“办完事即回”,这句话也有很深的含义在里面,那是说明他是想念她的,急着想回到她的身边。还有一种暧昧的情绪在里面。相比之下,“到港。勿念。”这四个字显得多么的空洞和生硬啊!不带一点感情色彩。这种变化,别人是体会不出来的,但麻妮娅能够感受得到。
然而,麻妮娅知道自己是爱夏孝阳的。夏孝阳也是爱她的。不过,刚开始的时候,麻妮娅没有想过要嫁给夏孝阳。在大院里,他们两家就跟一个家一样,她从小叫夏孝阳“哥哥”。他们的关系是兄妹。而且,夏孝阳一直也没有什么特别的表示。他对待麻妮娅也像对待妹妹一样从容自然,所以,麻妮娅有一段时间想把朱丽介绍给他。
情况是到了麻妮娅也开始做服装生意后才发生变化的。在这之前,她已经在信河街的外经贸局上班好几年了。她从信河街职业技术学院毕业后,进了外经贸局。在外经贸局开始,她就跟朋友合伙开了一家外贸服装店,每一个月去广州进一次货。三年后,她去广州进货时,得到了耐克要在信河街寻找代理商的消息。她觉得这是一个好机会。她本来的设想,是跟开外贸服装店的朋友一起把耐克代理过来的,但那个朋友一听代理费那么高,马上就缩回去了,麻妮娅就把外贸服装店卖给那个朋友,一个人把耐克代理了下来。
这个时候,夏孝阳已经是美丽鸟服饰公司的大老板了。夏孝阳只读到高中就休学了。他参加了那年的高考,成绩高出重点线三十分,但他却选择跟他爸爸学习缝纫技术。麻妮娅对他的这种做法很不理解,问他为什么不去读大学?夏孝阳笑了笑,什么也没说。两年后,他离开爸爸,自己出来办起了服装厂,刚开始是给其他工厂做加工,一年后就创立了自己的品牌——美丽鸟。六年后,当他的美丽鸟成为全国最知名的休闲品牌时,他却选择去读书了,他花了三年,读完了MBA。读完MBA之后,有一天,他对麻妮娅说,当年不读大学,我是想证明给社会看,大学并不是成功唯一的出路,我去参加高考,只想证明自己有这个能力。当我生意上获得成功后,却选择去读书,我是想向社会说明,知识的重要性,即使成功了,也还需要不断用知识来支撑。
也就是那一天,他请麻妮娅到华侨饭店顶楼的纽约厅吃饭。吃完饭后,他们站在窗户边看夜景,他们并肩站着,麻妮娅就靠在他的身边,他歪过身来,用手揽住麻妮娅的腰,并且,轻轻地吻了她。这事之前一点征兆也没有,但麻妮娅也并没有觉得这事有多突然,她心里一片平静。看看夏孝阳,他也是,只是微微地对麻妮娅笑了笑。好像这一吻早就在他的计划之中,只不过到今天才实施而已。
这就是夏孝阳。这就是麻妮娅认识的夏孝阳。做什么事情,不该做什么事情,该怎么做,什么时候做,嘴上不说,心里却早已经灵灵清清。老实说,麻妮娅还是喜欢他这种性格的,他给麻妮娅一种安全和踏实的感觉。在麻妮娅心里,早就认同了夏孝阳。她问过夏孝阳,为什么选择跟她谈恋爱?夏孝阳的回答像是从电脑里设计出来一样,他说喜欢上麻妮娅有三个理由。第一个理由是神秘。他读书时就发现,麻妮娅动不动就会消失一段时间,他们的院子里突然就不见了麻妮娅的踪影,他从没有打听过麻妮娅到底去了哪里,但是,心里从此就埋下了好奇的种子,很有兴趣了解麻妮娅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第二个理由是自立。夏孝阳说,如果麻妮娅只是神秘,还是不能完全吸引他,他更看重的是她的自立。这个自立包括两方面的内容:一个是她在经济上的独立,她从来不跟他发生经济上的来往,更不会依附在他身上;另一个是人格上的独立,麻妮娅从来不会粘着他,对于他的事,只要他不说,她从来不问。第三是大气。他觉得麻妮娅身上有一种大气的美。这跟麻妮娅的身材有很大的关系,他觉得麻妮娅兼顾了北方女人的身高和南方女人的秀气。麻妮娅相信这都是他心里真实的想法,她也一直相信夏孝阳是爱她的,她也一直爱夏孝阳。可是,那天清晨的那个幻觉之后,她突然对自己提出了疑问。外表看起来,这个幻觉跟她爱不爱夏孝阳的问题毫不相干,但只有麻妮娅知道,那个幻觉触动了她心里的某一块地方了。
22
雷蒙的妈妈叫章华芝。这是麻妮娅第二次去莲花寺时知道的。
她第二次见到雷蒙的妈妈已经是半个月之后了。这半个月里,麻妮娅的脑子里总是浮现出她的模样,对着她笑,好像要跟她说话的样子。其实,上一次见了雷蒙的妈妈之后,她就有一种很亲近的感觉,如果坐在一起,可以有说不完的话。可是,这半个月里,她总是抽不出时间来,最主要的是,她心里的思路没有理清,不敢到莲花寺去。最后,她没有忍住,还是去了,一看见雷蒙的妈妈,心里就安静下来了,什么想法也没有了。这一次,她是一个人去的。麻妮娅告诉雷蒙的妈妈,她叫麻妮娅,半个月前来过一次,在那之前,她刚刚见过雷蒙。但是,她没有告诉雷蒙的妈妈,陆古华是她的同学,因为她不想让陆古华知道自己见过雷蒙。这是她心里的事。雷蒙的妈妈说她记得麻妮娅,她问麻妮娅在哪里见到雷蒙了?麻妮娅告诉她,自己在福建的乌岩岭见到了雷蒙。她问麻妮娅,怎么跟雷蒙碰到的?麻妮娅说,她看见雷蒙去登山,就跟在他身后去了。雷蒙的妈妈一听麻妮娅这么说,就笑起来了,眯着眼睛看着麻妮娅。过了一会儿,她又问麻妮娅,雷蒙的身体好吗?麻妮娅说很好。麻妮娅问她有多长时间没有见过雷蒙了?她掐着指头说,有八个月了,再过三个月加十天,她又可以见到雷蒙了。这么说时,她又白又细又光滑的脸上出现了很多皱纹,因为她咧嘴笑了。
麻妮娅第三次去看雷蒙妈妈时,又很主动地说起了雷蒙了。她发现,只要她提起雷蒙的话题,老人的眼睛会突然闪亮起来,说话的声调也高了很多。麻妮娅第四次去看她时,老人很神秘地对麻妮娅笑了笑,说:
“我给你看一样东西。”
说完之后,她把脖子上的那把钥匙摘下来,把放在床头边上的一个箱子打开。里面居然是一箱子的卡片。刚开始,麻妮娅以为是雷蒙的照片。但是,当老人把卡片递到她手里时,她才发现,是明信片。她又低头看看,箱子里一共有十摞,每一摞都跟刀切了一样地整齐。老人这时又从箱子里拿出几张递给麻妮娅,让她仔细看看。麻妮娅在看明信片时,老人一直盯着麻妮娅看。麻妮娅把手里的明信片翻了两遍后,抬头看了老人一眼。老人笑着问她说:
“你看出名堂来了吗?”
说实话,刚开始的时候,麻妮娅并没有看出什么名堂来,不就是普通的明信片吗?有的还是内容相同的明信片。但是,她又觉得老人这么做肯定有她的道理,这些普通的明信片,肯定有不普通的地方,否则的话,她也不会这么宝贝一样地珍藏起来,这么神秘地拿给麻妮娅看。当她翻第二遍时,注意到了一个细节,每张明信片寄出的地址和邮戳都是不一样的,特别是当她看到有一张明信片的地址是从福鼎寄出的,她又仔细地看了看上面的邮戳,写的是福建福鼎,日期是六月五日。这正是自己上次出游的日期。这是一张特别的明信片,明信片上是一只猴子。明信片注明是猕猴。它有一双又圆又深的眼睛,这双眼睛大得出奇,好像占据了整张明信片。正盯着麻妮娅。到了这时,麻妮娅心里已经完全明白过来了。她看了看老人,拼命地点头。老人还是微微地笑,脸上的笑意像水波一样无声地荡漾。这一刻,麻妮娅心里突然无比地羡慕起眼前这个老人来,她有这满满的一箱的明信片,等于拥有了整个世界,难怪她会把这个箱子放在床头边,锁了起来,还把钥匙挂在脖子上,因为这个箱子里存放着她对儿子的牵挂和儿子对她的问候,存放着她的希望,是她幸福的宝藏。她当然要小心保管。而且,麻妮娅觉得这是多么浪漫的一件事啊!她不知道这一箱的明信片有多少张,看它的样子,起码有上千张吧!她看了每一张明信片的邮戳,每一张明信片都寄自不同的地方。肯定是雷蒙每到一个地方,就给她妈妈寄一张明信片,向他妈妈报一下行程和平安。麻妮娅想自己那天能够在福鼎的牛杂店碰到他,肯定是因为他先去隔壁的邮政局寄明信片了,然后才来副食品店买香肠和方便面。其实,莲花寺里有电话,雷蒙可以给他妈妈打电话的。但是,他却选择了这种缓慢的方式,而且一直坚持了这么多年。从这一点也可以看出来,这个雷蒙并不是自己在乌岩岭上见到那个沉默无趣的人,他的内心里其实是一个充满了浪漫情怀的人,所以,才会有这种独特的表达方式。
从那之后,麻妮娅每个月都要去两趟莲花寺。去了之后,就在寺院里呆一整天,陪雷蒙的妈妈说话,陪她在寺院周围散步,雷蒙妈妈做功课时,她也跪在后面,她不会念佛经,但雷蒙的妈妈教她一个办法,无论别人念什么经,她只管跟着念“南无阿弥陀佛”就行了,效果是一样的。每一次去莲花寺,如果有雷蒙寄来的新明信片,老人就会拿出来给麻妮娅看。麻妮娅发现雷蒙寄明信片的日期也是不固定的,有时两三天就寄一张,有时半个月才寄一张。麻妮娅从他寄来的明信片还发现,这几个月里,雷蒙先是在福建,然后去了广东,后来又从广东返回福建。麻妮娅算了一下日期,可能是因为他妈妈的生日快到了,他尽量不去远的地方吧!其实,在麻妮娅的心中,似乎一直在等待这一天的到来,因为在这一天里,雷蒙会回信河街看他妈妈,给她做寿。那么,她就能够碰见雷蒙了。她知道自己不断地朝莲花寺跑,看望雷蒙的妈妈是一个方面,了解雷蒙的行踪也是一个方面,她心里最想的事情还是在这里碰见雷蒙。
然而,让麻妮娅没有想到的是,真正到了这年的十月十日,她却故意跟着一帮驴友去登山了。可是,她心里清楚,这是她最心不在焉的一次登山。她也搞不懂自己这是什么心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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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概是半年之后,麻妮娅在没有跟任何人商量的情况下,把汤米和CK两个专卖店转手盘给了别人。只留了耐克和李维斯两个专卖店。很多人想不通她的这个决定。最想不通的当然是她的妈妈,因为她知道,盘掉的两个专卖店每个月至少有十万元的利润,所以,她妈妈在电话里痛心疾首地对麻妮娅说:“麻妮娅,我的肚子白痛了。”
“怎么了?妈妈。”麻妮娅一时没有明白她的意思。
“我都怀疑你是不是我生的了。”
麻妮娅这时听出她的意思来了,只能听她的骂。
“你嫌钱多烫手了,还是脑子进水了?我听说你现在整天背着背包往山里钻,山里有金元宝?我看是高山上缺氧,把你的脑子弄傻了。”
妈妈的火力扫射焦点集中在麻妮娅卖掉专卖店这件事情上。她怎么也想不明白,麻妮娅到底想干什么呢?对于她妈妈来说,赚钱当然是第一位的,不赚钱就不是信河街的人,就不是她的女儿,就是“塌脑的”。而麻妮娅却动不动就背着背包往山上跑,生意上的事情都抛诸脑后了,把夏孝阳也扔到九霄云外了,她到底想干什么呢?妈妈怎么也不能理解麻妮娅的行为。
麻妮娅倒是能够理解妈妈的焦急。妈妈只是在电话里骂她,已经是最温和的表现形式了,按照她以前的脾气,至少会把她叫过去痛骂一顿的。只在电话里骂一下,说明她也感到自己的式微了,而且,她可能也知道,女儿毕竟是大了,由不了她了。但麻妮娅能够感觉到妈妈深深的失望。妈妈是精明的,她一眼就看到麻妮娅心里去,每一次来找她的时候,都直截了当地问麻妮娅,不跟夏孝阳结婚是不是有了其他想法?可是,这个问题让麻妮娅怎么回答呢?她也不止一次地问过自己,到底有没有其他想法?可是,每一次问过之后都觉得很可笑,怎么可能会有其他想法呢?自己已经不是懵懂的小姑娘了,这么多年的生意做下来,不知不觉中,她已经把人生计算得很清楚了,她知道要的是什么,也知道什么是要不到的。不可能对婚姻抱有不切合实际的想法,就是对爱情,也一直在她的规划之中,除了夏孝阳,她并没有其他的念头。也不可能有其他的念头。所以,每一次妈妈追问她这个问题时,她都选择了跑掉。她一跑,妈妈就更加生气,每一次都警告麻妮娅说,你能跑到哪里去呢?你跑有什么用呢?碰到问题要正面去解决,如果不想解决,除非你躲进深山不出来。
麻妮娅知道妈妈错会她的意思了。但她一时没有办法跟她解释清楚。这事怎么解释得清楚呢?自己跟她说,是真的喜欢上登山了?真的喜欢上露营了?那不是告诉妈妈,自己不喜欢在城市里呆了,不喜欢呆在她身边了,也等于告诉她自己现在一时半会儿还不想跟夏孝阳结婚,对做生意失去了兴趣,她现在最快乐的事情是去登山,是去露营?妈妈能接受这个事实吗?当然不能。这太打击她的人生观了。她如果真的知道麻妮娅内心真实的想法,是不会坐视不管的,麻妮娅不知道她会做出什么动作来,根据她的性格,麻妮娅知道妈妈会用一切手段来阻止她去登山的。
可是,对于麻妮娅来说,她现在是真的喜欢上这项运动了。她现在已经是一个老驴友了。她以前听去健身馆锻炼的朋友说,所有的运动都会让人上瘾的,一天不去,心里空落落的,干什么事情都是魂不守舍的,只有去出了一身汗后,整个人才会鲜活起来。麻妮娅现在就是这样。在城市里住了三天,就觉得身上软绵绵的,一点力气也没有,连吃饭也没有味道,总觉得身上哪里出问题了。可是,只要进了山里,就焕然一新了,胃口特别好,她现在已经养成了一个习惯,一进山里,无论吃什么东西,她的嘴巴都会发出很响的“吧嗒吧嗒”声。“吧嗒声”越响,她觉得胃口就越好。而且,她越来越觉得自己的“吧嗒声”有味道,听起来既流畅又有节奏感,跟大山融为一体。一个人在家里吃东西时,麻妮娅也试着发出“吧嗒声”,一听见这种声音,她居然被吓了一跳,整个脸涨得通红。赶紧把嘴巴闭上。这个时候,她是多么想立即钻进山林里啊!她觉得那里才是她的家,在那里她才能浑身通泰,整个人才能得到自由的释放。对于现在的她来说,已经完全具备了登山和露营的能力,从理论上来说,她已经从陆古华那里学到了登山所有的知识了,这半年多,这些知识也得到了充分的运用,特别是后面这两个月里,大多数是她在带队露营。陆古华开始还有点不放心,随队跟了两趟后,他就不再进山了。但是,麻妮娅也知道自己的缺点在哪里,跟陆古华他们相比,她缺的是力量,登山除了经验和技巧外,有时最需要的是力量,譬如你要攀过一段悬崖,没有力量是办不到的。所以,在城市里休整的时候,麻妮娅也喜欢上了健身馆,她请了一个健身教练,有针对性地训练身体,特别是双腿和手臂的力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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接下来的一年时间里,麻妮娅每个月都要出去登山两三次。有时是带队,爬的山峰相对近一些,安全一些。有时是一个人出去,她就选择一些偏僻的山峰,在山上呆的时间也要长一些,有时是三天,最长的一次在山里呆了十天。这一年里,她爬遍了信河街周围所有的山峰,邻省福建几个著名露营的山峰也都留下了她的脚印。但是,有两个地方她没有去。一个是白云尖。麻妮娅总觉得白云尖是最神秘的,一提起白云尖,她的心就提了起来,老是觉得会在白云尖出事。还有一个地方是乌岩岭。就是她碰见雷蒙的地方。不知道为什么,这一年里,她曾经有三次机会可以再爬乌岩岭,但都没有去。其实,她心里是很想去的,她一直想去找一找当时露营的地方,还有那条小溪,以及小溪上游那块巨大的石头。她想在那里住一宿,第二天去会一会那群猴子。她已经今非昔比了。凭她现在的技术,登上乌岩岭一点问题也没有,她也肯定能够找到那晚露营的地方。应该说,她内心最想去的就是乌岩岭,她在那个地方摔倒过,得从那里爬起来。她也想考验一下自己,到底有没有能力找到那个地方,登山的技术是不是真的过关了。但是,每一次到了真要去的时候,心里却突然害怕起来。她也不知道害怕什么,总是莫名的紧张,好像是害怕一进那个山,就会迷失了方向,再也走不出来了。
这一年来,麻妮娅觉得最对不起的人是夏孝阳。他们见面加起来也没有超过十次。每次都是夏孝阳约她到华侨饭店纽约厅吃饭。夏孝阳并没有再问她结婚的事,但麻妮娅从他的态度能够感觉得出来,结婚的时间由她来定。这一年里,夏孝阳已经把公司的加工和设计全部转移到广东那边去了,他现在手头正在做的是公司上市的事。这些事情都在他的计划之内,他现在碰到唯一的意外就是麻妮娅。但是,夏孝阳什么也没有说,他只是一如既往地对麻妮娅好,他从来没有对麻妮娅登山的事情提出异议。麻妮娅把两家专卖店盘掉前,曾经给他打过电话,他想也没想就说,好的。对于麻妮娅来说,她倒是希望夏孝阳对她差一点,就是骂她一两句也没有问题。因为他越是对她好,越是顺着她,她就觉得越是对不起他,心里的压力就越大。所以,很多时候,她是有意在躲避夏孝阳,因为每见到他一次,麻妮娅就会在心里骂自己一次。她会在心里说,你这个神经病,你到底想干什么呢?你到底想要什么呢?说实话,她是真的不知道自己到底想要什么。在这一点上,她有时候会很佩服夏孝阳,他从一开始就知道自己想要的是什么,而且,这个念头一设立,就再也没有动摇过。麻妮娅觉得自己做不到这一点。她觉得自己好像什么都想要,却又什么都不想要。她有时也会问自己,你为什么登山?这么一问后,立即就茫然了起来,因为她真的不知道这么做的目的。她理不出一个头绪来。
麻妮娅还是隔两个星期就去一趟莲花寺。陪雷蒙的妈妈说说话。陪雷蒙的妈妈散散步。雷蒙的妈妈曾经问过麻妮娅,她生日那天为什么没有到莲花寺来?如果来的话就可以碰到雷蒙了。麻妮娅说那几天刚好带队出去登山了,错过了见面的机会。麻妮娅知道老人肯定会跟雷蒙提起她,她很想知道雷蒙有没有在他妈妈面前提起她。但这话她问不出来。老人也没有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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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样又过了一年。
快到这年的十月十日了。麻妮娅心里又开始紧张起来。比上一年还要紧张。她好像已经闻到雷蒙身上的气息了。而且,她还有一个感觉,这次一定会有事情发生,她不知道会发生什么事,但可以肯定是跟雷蒙有关的事情。
十月一日的时候,麻妮娅就在犹豫,要不要再上一趟莲花寺。最后她还是决定不上去了。因为她有一个预感,这一次,雷蒙会来找她,他会打她的手机。她给过他手机号的,他也把写有手机号的纸条收藏起来了,他会来找她的。
但是,她等了一天又一天,手机一次一次地响起来,但都不是雷蒙打来的。她希望看到一个陌生的电话号码,但来找她的都是她熟悉的号码。
26
消息是从陆古华那里传来的。
时间已经是十月十三日上午九点了。陆古华第一个电话打给她时,她没有接,她想肯定是登山俱乐部的事。后来陆古华又连着打了两个,而且在时间上都是连着的。陆古华从来没有用这么密集的方式给她打过电话,麻妮娅想他可能真是有急事,就把电话接了。一接通,陆古华就在电话那头焦急地问她在不在家里。
“在家里。你有什么事?”麻妮娅说。
“你在家里就好,我要带一帮驴友去一趟白云尖找一个人,可能要好几天,这几天俱乐部的事暂时交给你行不行?”陆古华问她。
麻妮娅听出他声音里的异样。在平时,陆古华是个很稳重的人,无论碰到什么事,他都不会慌乱。但是,麻妮娅这次从他的声音里听出来了,他的声音里带着哭腔。她心里惊了一下,问他说:“你们去找什么人呀?”
“我师傅失踪了。”
“谁?”
“我的师傅。”
“你人在哪里?”麻妮娅问。
“我在俱乐部里。”陆古华说。
“我马上来。”话还没有说完,麻妮娅已经抓起登山包了。她走出门外时,用钥匙把门反锁起来,但是,她发现自己的手老是抖,她的钥匙怎么也找不到插孔。她只好蹲下来,用两手按住钥匙,才把门反锁起来。到了楼下,她拦了一辆出租车,直接到了俱乐部。
到了俱乐部,一进门,她就对陆古华说:
“你说你师傅到底怎么了?”
陆古华说他也是今天早上才得到消息的,是雷蒙的妈妈给他打了一个电话,问他知道不知道雷蒙在哪里?因为以前陆古华经常去雷蒙家,跟他妈妈也很熟。后来,雷蒙的妈妈住到莲花寺后,陆古华给她留了电话号码,叫她有什么事就给他打电话。所以,雷蒙的妈妈有他的电话。陆古华接了她的电话后,也说自己不知道,问她怎么了?雷蒙是不是出什么事了?雷蒙的妈妈告诉陆古华,这一次,雷蒙在十月五日那天就回信河街了,六日,他们一起去给雷蒙的爸爸扫墓。七日上午他们又回到莲花寺。雷蒙跟她说,他想去爬一爬白云尖,最迟在十日中午前回来,因为他要回来给妈妈做寿呢!今年刚好是她的七十大寿。她听了雷蒙的话,笑着对他说,寿不寿对她来说早已经不重要了,她现在差不多已经把自己的年龄都忘记了,还做什么寿呢?雷蒙也笑着说,他也不想给她做寿了,但他一定会在十日中午前赶回来,跟她吃一碗长寿面。说完,他背起登山包就走了。是她送他出的寺院大门,临出大门前,雷蒙还回过头来,像个孩子一样对她笑了笑,然后双手做了一个飞翔的姿势。但是,雷蒙没有在十日中午回来。到了下午也没有回来,晚上也没有回来。十一日,她在寺院的大门口等了一整天,没有看见雷蒙的身影。十二日,她在大殿里念了一整天的佛,她希望能够听见雷蒙回来的脚步声和叫她的声音,但都没有听到。到了十三日凌晨三点多,她好像听见雷蒙叫她的声音。声音是从上面飘下来的,她抬头看了看,看见雷蒙的身体在天空中,他的脚踏在一朵彩云上,向她微笑着招手。她心里很羡慕雷蒙能够踏着彩云在天空中飞来飞去,就叫了他一声,想让雷蒙也把她带上。但是,她刚叫了一声,天空中的雷蒙就不见了,她一急,就醒了过来。醒来后想想,她想雷蒙可能是来向她告别的,他一定是在爬白云尖的时候出事了。所以,到了早上,她才忍不住给陆古华打了一个电话,她想确认一下自己的想法。
陆古华告诉麻妮娅,雷蒙的妈妈很不简单,遇到这种事情,老人的声音还是很克制,当然,他还是从那种克制的平静中听出了她的悲伤。陆古华叫她放心,他会马上组织驴友进白云尖搜寻。而且,他说自己对雷蒙的登山技术很有信心,估计天下已经没有什么山能够困得住他了,他可能是遇到别的什么事了,或者到另外一个地方去了,说不定过几天就会突然出现在大家面前呢!老人听了他的话后,说了一声也许吧!过了一会儿,她对陆古华说,如果他组织大家去白云尖搜寻,不管有没有结果,都要保证去搜寻人的安全,如果有一个人不安全,她和雷蒙都是不会安心的。陆古华说自己一听见这句话时,差点哭起来了。所以,接完电话后,他马上在俱乐部里选择了登山技术最好的六个驴友,通知他们用最快的时间赶到俱乐部里来集合。他们最少有两年以上的登山经验,有两个还是从西藏登山学校专门训练出来的。然后,他就给麻妮娅打电话了,俱乐部要让她来照看几天。
听着陆古华的话,麻妮娅的眼睛看着俱乐部外面。她发现外面陆陆续续赶来的六个驴友,果然个个是登山高手。她发现自己的心这时好像已经平静下来了,但又好像还没有平静下来。她想张开嘴巴说一句话,张了老半天,也发不出声音来。过了很长一段时间,她的嘴里才慢慢地挤出三个字:
“我也去。”
27
十点正,他们八个人从俱乐部出发。坐的是金哨子俱乐部专门购置的南京小金龙。
他们在山上的白云禅寺简单地吃了中饭。麻妮娅强迫自己吃了几口。进山以后,如果身体的能量跟不上,人是吃不消的。吃了几口后,麻妮娅实在是吃不下去,只好把饭碗放下。就在她抬头的时候,看见寺院里的那个老僧人慢悠悠地朝大殿走去,脑子里突然闪了一下,她想白云禅寺是进白云尖的必经之路,如果有人来过,相信老僧人就会有印象的。想到这里,麻妮娅赶紧站起来,朝老僧人跑去。一起吃饭的人都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也都跟着麻妮娅从斋堂里跑了出来。
麻妮娅在大殿门口拉住了老僧人。老僧人还记得麻妮娅。麻妮娅问他在几天前,有没有看见一个背着大大的黄色登山包的人进白云尖,接着,麻妮娅一口气把雷蒙的模样背了出来,她对老僧人说,这个人中等身材,脸很黑,留着杨梅头,厚嘴唇……麻妮娅把雷蒙的样子描述得这么详细,她这一说,把所有的人都听傻了。特别是陆古华,他听了麻妮娅对雷蒙相貌的描述后,更是一脸的惊奇。老僧人倒是没有表现出惊奇,他想了一下,又用指头点了点,“哦”了一声,他说有,大概是七天前的中午来了一个麻妮娅说的这样的人,他说自己还记得那个人的眼睛虽然小,但黑和白分得很清楚,很干净。他说那个人进山后,就没有看见他再出来过。老僧人说这条路走的人很少,所以每一个经过这里的人他都记得,即使不进寺院来,他也能够从脚步声中辨别出来。老僧人还说,他在山里几十年,听得最多的是各种动物的脚步声。不同的动物有不同的脚步声,不同的人也有不同的脚步声,他经常会把人的脚步声跟动物的脚步声做比较,有的人脚步声轻得像猴子,有的人脚步声重得像狗熊。每个人的脚步声都是不一样的,一般的人都左脚轻右脚重。这里面轻和重的程度每个人又都不一样。但是,老僧人说雷蒙左右的脚步声是一致的,他的脚步声很轻很轻,比猴子还要轻。所以,他一听就记住了。
如果说麻妮娅原先心里还有一点侥幸的话,那就是希望雷蒙没有进白云尖,他是临时有什么急事,离开了信河街。但是,听了老僧人的话后,她基本上打消这点侥幸了,那么,事情就变得很严重了,按照雷蒙的计划,他是准备在十日中午回去跟妈妈一起吃长寿面的。那么,他进山储备的食物最多也就三天,已经断了四天的食物了。这一点,麻妮娅心里很清楚,即使雷蒙在山里没出意外,单单就食物这一环节来说,就凶多吉少了。麻妮娅也看出来,听了老僧人的话后,大家的心情也紧张了起来,没了再吃饭的心思了。陆古华提议大家把还没有吃完的饭菜打包,带进山里吃,进山后,每一粒粮食都变得无比珍贵了。不过,这也是当一个驴友最基本的精神,绝对不能浪费一粒粮食。
大家去斋堂打包时,麻妮娅进了大殿,她在功德箱里放了五百元。然后看了看大殿上的大肚弥勒佛,弥勒佛是未来佛,佛教徒对他寄托着未来的全部希望。麻妮娅不知道为什么会在这样的深山老林里有一座专供弥勒佛的寺院,或许是一种巧合,或许是一个暗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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到达大草坪营地时,天还没有黑。大家赶紧把帐篷搭起来。
只有陆古华,别人在搭帐篷的时候,他却在四处查看。当他查看到大草坪东边时,突然喊了起来,把所有的人都召集过去,指着一个被动过的草皮给大家看,草皮上横着三根筷子一样粗的枯树枝,搭成一个等腰三角形。陆古华激动地对大家说:
“我师傅一定来过这里,他在这里露过营。这是他的习惯,每一次露营后,第二天都会在帐篷边的草地上挖一个深坑,把垃圾埋掉。然后,整理好草地,再在上面用三根枯枝做一个等腰三角形的记号。这个记号只有他才有的。”
陆古华这么一说,麻妮娅也想起来了,他们在乌岩岭露营的那天早上,雷蒙就是这么做的,自己还问他用枯枝搭一个三角形是什么意思。陆古华这么一说,她马上就明白了。麻妮娅看了看草坪上的三角形,它指的是朝西的方向。大家听过后,脸上的表情都放松了一些,因为知道雷蒙有这个习惯之后,事情就好办多了。雷蒙是高手中的高手,如果对这个地方不是特别有把握,他肯定会在一路上留下记号的,大家只要照着他记号的方向找过去,就一定能够找到他。接下来,陆古华又把那块被雷蒙填过的草坪挖了一小块起来,放在营灯下仔细地看了看,他对大家说:“从这块草皮来看,我师傅应该是在一周前在这里露营的,因为草已经活过来了,连下面的白根都长出一厘米了。”
大家认同陆古华的分析。
晚饭吃的就是中午从白云禅寺打包带来的斋饭,因为不知道明天会碰到什么情况,为了补充大家的体力,陆古华又开了三个牛肉罐头,让大家必须吃下去。吃完晚饭后,陆古华又召集大家开了一个碰头会。一是确定明天出发的方向——西边。二是确定明天的出发时间——早上七点。因为大家对白云尖的情况都不熟悉,最保险的办法就是明天晚上还回到大草坪营地,只是这样一来,搜寻的范围就大大地缩小了,但目前也只能这么做。三是把八个人分成两组,每组四个人。陆古华本想安排麻妮娅跟他一组,但麻妮娅说自己要在另外一组,陆古华犹豫了一下,麻妮娅看出他心里的担忧,但也不好明着说出来。麻妮娅不想跟陆古华一组,是有她的想法的,如果她跟陆古华分在一个组里,陆古华肯定会分心照顾她,而不能全力地去搜寻雷蒙,所以,她还是选择了另一组。分完组后,陆古华规定两组的距离不能超过一公里,每隔十五分钟相互吹一次哨子确定一下位置,不能走散了。如果碰到紧急的事,就不停地吹哨子。经过的路线都要留下记号,就是用小刀在树上刻一个小箭头。
会后大家就各自回帐篷休息了。因为明天六点钟左右就要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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雷蒙到底是怎样一个人呢?这一年多来,麻妮娅一直在问自己这个问题。现在躺在帐篷里,麻妮娅依然在想这个问题。
其实,对于雷蒙,麻妮娅已经有了一个大致的了解。这一点,她已经从陆古华那里收集到很多的情报,也陆陆续续从其他驴友嘴里拾到一些零星的碎片。说的人不一定是有心的,但听进麻妮娅的耳朵后,她就把每一个片段收集起来,在她的脑子里拼出了一个雷蒙的形象。但是,对于她来说,最感兴趣的问题还不是雷蒙的形象,也不是雷蒙的性格特征,而是他转变的过程。他原来是一个成功的企业家,后来突然变成了一个专业的驴友,这中间是怎么过渡的?麻妮娅知道,这不仅仅是一个身份的转变过程,也不仅仅是一种生活方式转变的过程,更主要的应该是心灵转化的过程。这种变化他是怎么做到的?这中间有没有特别的原因?
从麻妮娅了解的情况看,雷蒙没有结过婚。他谈过一次恋爱。那个女孩子后来出国了,嫁给了一个华侨,成了一个国际友人。他的恋爱也就结束了。后来雷蒙生意做得很成功后,那个国际友人和家人回到信河街来探亲,雷蒙还请他们一家吃了一顿饭。所以,对于雷蒙来说,他的人生不存在婚姻的问题。
他也不存在企业发展的问题。因为他把企业转手给别人的时候,正是发展势头最好的时候,业务根本做不过来,上缴的税收每年都排在信河街的前三名。
麻妮娅还去银行了解过,雷蒙的企业没有贷款的问题,也不存在担保的问题。总之,麻妮娅查了所有能够查的部门,没有看到有关雷蒙的不良记录。所有的材料都说明,那个时候,雷蒙是一个成功的企业家。
麻妮娅也了解过雷蒙的家庭,他爸爸很早就过世了。他的爸爸和妈妈原来都是信河街服装厂的职工。爸爸是在雷蒙三岁的时候过世的,好像也没得什么病,没有任何征兆,只是睡了一觉,就没声没息地走了。雷蒙等于是他妈妈一手养大的。爸爸去世后,妈妈章华芝皈依了佛教,开始了吃长斋的生活。当然,她还得去信河街的服装厂上班,她还要抚养雷蒙。她把所有的爱都给了雷蒙,不让他受一点点苦。那个时期,信河街正在闹饥荒,大家都吃不饱,章华芝把所有的口粮都省下来给雷蒙吃,也就是从那时起,她养成了过午不食的习惯,她把中午食堂的饭菜也带回家给雷蒙吃了。雷蒙的青年时期过得不太好,主要是穷,那个时候,大家都穷,问题是雷蒙不想穷。他原本可以去妈妈的服装厂上班,但那个服装厂已经连工资都发不出来了,他只有自己想办法。他拉过板车,做过搬运工,学过泥水工,当过仓库保管员。后来,稍微有了一点积蓄后,他就做起了小本生意,也都是跟体力有关的小本生意,譬如去山上贩卖木材,都是自己从山上扛下来的。贩卖木材是违法的,他做了几次以后,就放弃了。后来去上海买玻璃,运回信河街卖,中间赚一点差价。但因为那时信河街去上海只有坐轮船,一个来回就要两整天,而且,轮船上还有规定,一次最多只允许带四块玻璃,所以,一趟下来,利润很有限。再后来,雷蒙就去跑供销了。他跑的是运动服,全国各地跑,主要是往各个大商场跑。把业务单子签下来后,再回信河街找工厂做,做好后,再由他把货押过去结账。雷蒙大概跑了三年的供销,就自己办了工厂,开始是服装厂,什么都做,有什么业务就做什么,后来才慢慢地转向了运动服。也就是从这个时段开始,雷蒙的人生有点复杂了。在这之前,他的人生经历是丰富的,但也是简单的,因为他做每一件事都是明明白白的,一见到底,是一个清清爽爽的人,是个单纯的人。可是,自从他真正发达起来后,就变得不可捉摸起来了。他的运动服一共做了八年左右,开始两年是打基础阶段,他还是一个比较正常的人,从第三年开始,他的运动服企业已经走上正轨了,他也已经成为信河街一个头面人物的时候,就开始变了。首先变的是他的脾气。他原来是个很开朗的人,看见谁都是笑呵呵的,从来没有对谁发过脾气。但是,他身边的人慢慢地发现,他的脾气变得奇怪起来了,对人好起来时,把心肝掏给人家也是可以商量的,高兴的时候,他会搂着对方的肩膀,把心里话跟对方说。然而,不知在什么时候,他的脸一沉,就什么话也不说了,没有人知道是因为什么事,也没有人知道他这时心里在想什么,他可以连续三天不说一句话。其次就是行为的变化。他的行踪变得神秘起来,经常会突然消失好几天,谁也找不到他。也就是从那时开始,雷蒙开始了登山,他有时在山里一呆就是好几天,那时,信河街还没有人知道这项运动,所以,大家都在传说,不知道他在山上干什么。他妈妈就是这个时候去了雪山上的莲花寺。两年之后,雷蒙把企业转手给了别人,背着登山包离开了信河街。
在这些故事中,麻妮娅还是没有看出雷蒙心灵转变的原因。也没有想明白雷蒙成功前后心理为什么会发生那么大的反差。因为她了解到的都是雷蒙的一些行为,根本不知道他内心在想些什么。不过,在这众多的行为中,麻妮娅发现了雷蒙有一点是很突出的,他喜欢帮助别人,而且,不求回报。这一点,在他对陆古华的帮助上就是证明。麻妮娅还了解到,在他企业上路以后的六年里,不管跟他认识不认识的,不管是遇到什么困难,只要找到他,他都会解囊相助,有人做过不完全的统计,他每一年用在捐助上面的钱都有六百万。这还只是直接通过雷蒙的手拿出去的。那么,通过其他途径捐出了多少钱,谁也不知道。还有,信河街中山公园边上亭,每天凌晨都有人在那里施粥,这个事就是雷蒙在背后做的。他卖掉企业后,这个施粥亭依然存在,每天还有几百号人在那里排队领粥,这个钱也是雷蒙付的,因为他在卖掉企业后,把一大笔的钱捐给了信河街民营企业慈善会。由慈善会专门组织人员来操办这个事情。
在见过雷蒙之前,麻妮娅当然听说过雷蒙。但是,她只知道他以前是个成功的企业家,后来成了一个有传奇色彩的登山者。她万万没有想到,雷蒙还做了这么多的好事。而且,她在断断续续的了解中,听到的多是对雷蒙的赞美之辞。所有受他恩惠的人,一说起他,眼眶就红起来。
30
谁也没有想到的事情是,第二天,陆古华和麻妮娅他们刚要出发时,丁磊带着一个助手,突然出现在大草坪上。爬过白云尖的驴友都知道,这几乎是不可能的事。因为按照时间推算,丁磊和助手是在下半夜进白云尖的,到白云禅寺的那一段路还没什么问题,从白云禅寺到大草坪这三个多钟头的路就非同一般了,因为这段路草木茂盛,山路都被掩埋了,就是白天也很难辨认,更何况是在夜里。还没有一个人敢在深夜里进白云尖呢!
丁磊一看见陆古华,第一句话就问:
“消息是真的吗?”
这句话说出来后,丁磊马上就感觉到问得多余,所以,他立即就把嘴巴闭上了,眼睛盯着陆古华。陆古华就把昨天的发现简单地跟丁磊说了一遍,把今天搜寻的方案也跟他说了。丁磊听完后,点了点头,没有作声。陆古华问他:
“你是怎么知道师傅失踪的消息的?”
“昨晚跟几个驴友吃饭,有个驴友说,你带着几个人进白云尖了。我一听就连夜赶来了。”停了一下,丁磊看了陆古华一眼,说,“你应该告诉我一声的。”
“是的。当时走得太匆忙了。”陆古华说。
丁磊也没有再说什么,见大家都准备出发了,他二话没说,就跟着大家出发了。大家担心他们一夜没睡,身体扛不住。丁磊说他们经过白云禅寺的时候,在寺院的大殿里打了个盹,已经把身体调整过来了。不过,大家也看出来,丁磊的眼睛里布满了红丝。他昨夜肯定没有休息好。可是,大家更看得出来,丁磊心里的焦急,他在跟陆古华说话时,麻妮娅看见他的下唇不经意地抽搐了两下。
丁磊自觉地带着助手加入麻妮娅这一组,这样一来,两组的实力就相当了。丁磊很快就走到队伍的最前面。他领着这组,跟陆古华那组分成两条弧线,朝着白云尖的西向搜去。
一上路,麻妮娅的精神就紧张了起来。因为早上一醒来,她发现鼻子塞住了,她没有引起重视,当她爬出帐篷时,就感觉不对了,她发现整座白云尖在旋转,她赶紧伸手去扶住帐篷的支架,然后,她用手摸了摸自己的额头,烫得很厉害,她转身进了帐篷,量了下体温,三十八点五摄氏度。她知道自己感冒发烧了。这是她的老毛病,每一年都会发作一两次,一发炎体温就高起来。这么一想后,她赶忙从包里拿出常备的复方新诺明和双黄连口服液喝下。在这个紧要的关头上,她不希望自己的身体出什么问题,她也更不希望让陆古华他们知道这事,因为对登山的驴友来说,身体发烧是个大忌,发烧会使人头晕,会使人精神不集中,会使人体力下降,严重的话,会产生短时间休克。这事要是让陆古华知道了,他一定会把她送下山的。搜寻才刚刚开始,她怎么能够在这个时候下山呢?所以,麻妮娅什么也没有说,但她知道这事的危险性,所以,心里很紧张。
快近中午的时候,搜寻的队伍有了新的发现,在一块岩石上发现了用三根枯树枝搭成的等腰三角形,箭头的方向还是向西。
这个三角形是丁磊发现的。一路上,麻妮娅一直跟在丁磊后面,她发现自己只有拼尽全力才能跟上丁磊的步伐,更不要说注意观察四周的情况了。这当然跟她身体发烧有一定的关系,但麻妮娅知道,即使身体不发烧,要她跟上丁磊的速度也是有困难的。而她看丁磊,他虽然赶了一个晚上的夜路,却一点也看不出疲态来,他走起山路来,脚步又快又轻。他的步伐让麻妮娅想起白云禅寺老僧人说雷蒙的脚步声,麻妮娅发觉,丁磊走路的姿势,跟猴子也很像,每一步都走得又准又稳。叫人看了不由得羡慕起来。而且,更难得的是,丁磊不但走得快,他在走路的过程中,眼睛就没有放过周围的任何东西,就在发现岩石上的等腰三角形之前,丁磊还在草丛中的泥土里发现了一个脚印,这个脚印完全被杂草盖住了,但丁磊发现一片草叶上有红泥的痕迹,他把杂草拨开,就看见那个脚印。这是一个登山靴的印子,大约是四十一码。只是大家都不能肯定这个脚印是不是雷蒙留下的,然后,丁磊就看见岩石上的等腰三角形了。
听到这个消息后,陆古华那一组的人立即赶了过来。这个发现更加证明雷蒙就是朝着这个方向走去的。昨天定下的搜寻方案没有错。
简单地吃了中饭后,大家继续向西搜寻,但是,接下来再没有新的发现。麻妮娅很注意地观察裸露在外面的泥地,她希望能够再看见雷蒙的脚印,却连一点痕迹也没有。
到了下午三点半的时候,陆古华那一组传来信号,大家要往回走。丁磊抬头朝四周看了看,他对麻妮娅他们说:
“你们先走,我随后就来。”
麻妮娅不知道他要干什么,但她知道他留下来肯定有他的道理,而且,他走路的速度快,就是迟点往回走,也是能够赶上大家的。
回到大草坪营地时,天已经黑了。麻妮娅他们前脚刚到,丁磊也赶回来了。
经过简单的休整后,陆古华又召集大家开了一个会,这个会议是昨天晚上就定下来的,每天晚上要开一个碰头会,主要是让大家谈一谈今天搜寻的情况以及明天的打算。丁磊开始都没有说话,麻妮娅见他一直扭着头看着黑乎乎的山,似乎在想着自己的心事。直到陆古华问他时,他才把头扭过来,他对陆古华说,这样搜救的方式安全性是很高的,只是速度太慢,而且,范围太窄,他明天想跟助手单独去搜搜看,晚上就不回大草坪了,但是,他会跟陆古华这边保持联系的,沿途会做好记号,会留下一些字条,如果发现什么情况,他也会及时通知陆古华这边的。
丁磊说出了麻妮娅心里的想法。如果只是以大草坪为圆心,她也觉得这样的速度太慢,范围太小。每天都要花很多时间在路上来回奔波。再说,雷蒙进山已经一周多了,如果按照这个速度去搜救,就是找到了,恐怕时机也迟了。可是,麻妮娅也知道,陆古华要对他带进山来的驴友负责,这些人一个都不能出现意外。而他对白云尖也不了解,目前也只能这么做,他只有等大家把山形摸得熟悉一些后,再把营地朝山里面推移。这个意思陆古华在昨天晚上就跟大家说过了,大家也都认可他的这个方案。不过,麻妮娅现在已经很对丁磊刮目相看了。第一,他对白云尖也不熟悉,却提出了单独带助手去搜寻,他肯定知道,这是在冒险,因为连他师傅都迷失在白云尖里了,他如果单独行动,也完全有可能步雷蒙的后尘。可是,他还是选择了用自己的方式去搜寻。第二,麻妮娅也被丁磊刚才说话的态度感动了。他肯定知道,如果从专业的角度来看,这种方式当然是不科学的。很显然,他在说这句话时,曾经站在陆古华的立场想过,他只是委婉地提出自己的想法。在信河街的登山界,丁磊的高傲是出了名的,他还从来没有主动提出跟别人合作过。
31
第二天一早,麻妮娅和陆古华出发时,丁磊和他的助手已经走了。他们的帐篷不见了,营地收拾得很干净,就连帐篷下压倒的青草也都被他们扶起来了。
对于丁磊的单独行动,麻妮娅的心情有点复杂。一方面,她是希望丁磊离开队伍单独去搜寻的,麻妮娅对他有信心,他如果去找雷蒙,雷蒙就多了一份希望。另一方面,她也担心丁磊和他的助手,他们脱离了队伍,万一他们也迷失在白云尖里怎么办?但是,麻妮娅立即在心里安慰自己,丁磊毕竟带了一个助手,而且,他知道白云尖里有两个队伍在搜寻雷蒙,如果他真的遇到什么问题,也会留下一些记号的。其实,最让麻妮娅担心的,并不是他们迷失的问题,而是白云尖的峡谷,如果一不小心掉下去……不会的,麻妮娅马上在心里否定了这个设想,她心里最不愿意碰的就是这个问题,因为她一听说雷蒙在白云尖失踪的消息后,脑子里冒出的第一个担心就是怕他掉进峡谷里。当然,她嘴上是不会说的,心里也是不会承认的。她更愿意在心里相信雷蒙,她相信他的登山技术,即使白云尖再凶险,雾气再重,山地再湿再滑,悬崖峭壁再多,这些对于他来说都是小儿科。麻妮娅听说雷蒙以前爬过世界上最高的珠穆朗玛峰,世界上有几个人能够爬上珠穆朗玛峰呢?雷蒙很轻松就爬上去了,连世界上最难爬的山峰都难不住他了,何况区区的白云尖呢!现在,麻妮娅也相信丁磊有这个实力。她相信白云尖是难不住丁磊的,丁磊能够给大家带来好的消息,说不定他很快就带着雷蒙回来了呢!
他们今天依然是朝白云尖的西面搜寻,但跟昨天走的不是同一条路线。根据白云尖的地形,也根据目前只能回大草坪露营的情况,陆古华昨天画了一张草图,要求大家把西面的每一个角落都搜遍。一层一层地推进,一点点地排除。所以,在搜寻的过程中,要求每一个人都集中精神,不要放过每一个可疑的地方。麻妮娅也想集中精神,但她现在是没有办法集中精神。她也知道自己现在的状态是很危险的,因为她今天早上给自己量了一下体温,已经上升到三十九摄氏度了。她昨晚喝了很多开水,也吃了加量的复方新诺明,以为晚上睡一觉,今天早上能够把体温降下来,没有想到还上升了。早上起来时,她感觉到头痛,一站起来,双腿发抖。但她还是希望能够坚持住,她在心里对自己说,只要能够站起来,就要坚持下去。所以,早上出发前,麻妮娅给自己喂了四颗复方新诺明,希望能够把高烧压下去,但她没有想到的是,吃多了复方新诺明有一个副作用,想睡觉。可是,这个时候怎么可以睡觉呢?麻妮娅为了不让自己打瞌睡,她把手伸进裤兜里,只要睡意一来,她就用拇指和食指的指尖,狠狠地掐大腿上的肉,一掐,就把睡意赶跑了。
说是从另一条路去排查,其实跟昨天相比潦草了很多,因为昨天已经发现了雷蒙留下的记号,今天无非就从另一条路赶到昨天的那个终点,然后再接着往西走。这一天,他们又向西翻过了两个小峡谷,没有发现雷蒙留下的记号。倒是在翻越第二个小峡谷时,发现了丁磊留下的一张纸条,他好像有所发现,但没有明说是什么发现,只是用炭笔在一张白纸上写了几个字,说自己“切”到小峡谷的底下去看看。麻妮娅知道,“切”是驴友们的专业用词,有“上切”、“下切”和“横切”。“上切”是直线往上走。“下切”是直线往下走。“横切”就是直线往山腰走。驴友喜欢用“切”,因为这个词说起来和听起来都很干脆利索,有股潇洒劲。
丁磊虽然没有说明“切”到峡谷下做什么,但麻妮娅却从大家的脸上看出了一种紧张。他们可能心里都明白这意味着什么,不过,谁也没有把话说出来。好像只要一说出来,事情就真的没有挽回的余地了。当然,在紧张里,麻妮娅也看出了他们脸上镇定的表情,他们的表情好像在说,放心,事情不会是这样的,也不应该是这样的,一切都会好起来的,只不过是一场虚惊而已。麻妮娅知道,这几个驴友对雷蒙谈不上有什么感情,因为他们都没有见过雷蒙。对于他们来说,进了白云尖后,雷蒙可能就变成一个概念了,搜寻谁已经不重要了,重要的是他们参与了搜寻,他们是在完成一种仪式,这个仪式既对于被搜寻的人,也对于所有参与搜寻人。
大家在小峡谷上面休整了一会儿。其实,心里是在等待,希望能有丁磊的消息。按照正常的时间,这个时候大家应该往回走了。不过,谁也没有说出往回走的话。谁也没有出声,似乎都屏着气,伸长了耳朵聆听峡谷下面的声音。大概休整了半个钟头后,雾气越来越重了,再不走的话,往回走的路就会增加很多的危险,陆古华只好让大家先回大草坪。
32
关于丁磊的事迹,麻妮娅基本上是从陆古华那里听来的。
丁磊的妈妈生下他六个月后,就不翼而飞了。据说是跟人偷渡去了意大利。他爸爸也没有再给他找个后妈,无论走到哪里都把他带在身边,一点一点把他带大了。
丁磊的爸爸原来是信河街摩托车配件厂的技术员。但他对两个轮的摩托车有点看不上眼,一心想造四个轮的汽车。为了这个理想,他辞了摩托车配件厂的工作,自己出来办了一个配件厂。他在自己的工厂里,专门设置了一个汽车实验室,一有空就钻进去。
在丁磊十五岁那一年,丁磊的爸爸终于造出了第一辆汽车。但没过一个月,他就重新把车开回实验室了。因为他很快就发现,自己造出来的汽车存在很多毛病。
也就是在这个时候,丁磊初中毕业了。他爸爸让他去机械学校学汽车制造。但他上了半个多月的学后,就开始逃课了。他就是在这时接触到了雷蒙,接触了登山。
从小到大,除了汽车的配件,丁磊几乎没有接触过其他东西。他一直被爸爸养在实验室里。可是,当他一离开他爸爸的视线后,就跑得比谁都远了。他从来没有想过这个世界上还有登山这项运动,他马上发现,在汽车实验室里跟配件们玩是多么的没有意思,因为跟配件们玩,所有的项目都是靠他想像出来的,他主导了所有游戏的方向和结局,是坐是走,是哭是笑,一切都在掌控之中,他是那个世界唯一的主人。而登山就不同了。登山是一种对抗的运动,登山者永远不知道前方会有什么,所有的想像都是没有用的,要用登山者的脚一步一步踏上去,才能知道最后的结果。
丁磊参加登山运动后,很快就表现出与众不同的特质。他喜欢一个人单独行动。喜欢按照自己的思路和判断来选择登山的路径和方法。他不喜欢跟人交谈,即使是跟其他驴友一起行动,他也总是不言不语。他虽然是雷蒙的学生,但从来不叫他师傅,而是直接叫雷蒙的名字。他的登山技术是跟雷蒙学的,但他并不按照雷蒙说的去做。雷蒙让他不要去的地方,他偏要去看一下,他的理论是:如果不去看一下,怎么知道那个地方不能去呢?所以,越是危险的地方,他越是愿意去尝试一下。他跟着雷蒙出去登山,常常把雷蒙撇开了,选择自己认为有意思的路线走。有一次,他跟雷蒙去爬玉仓山,雷蒙告诉他,玉仓山最危险的地方是岩壁下面暗藏着龙潭,只要掉下去,就上不来,他叫丁磊尽量避开岩壁,特别是听到下面有水声响动的岩壁。可是,丁磊进了玉仓山,偏偏挑有岩壁的地方爬。丁磊在爬第九个岩壁时,掉进了四壁跟缸一样的龙潭里,整个身体都泡在里面。丁磊在龙潭里泡了一个晚上,全身都已经浮肿变白了,好几次失去知觉,但他都在关键的时刻挣扎着浮上来睁开眼睛。就在丁磊差不多快断气的时候,雷蒙出现在岩壁的上面,他绑好安全绳,下到龙潭里,把奄奄一息的丁磊背出龙潭。
那次意外事故以后,每一次登山,丁磊还是选择一个人的线路。他还是不喜欢说话,还是哪里有危险就去哪里。让人意想不到的是,从那以后,他几乎再也没有跟雷蒙说过话了。他偶尔还会跟雷蒙去登山,雷蒙每次都试着跟他聊上几句,可他总是低着头,听雷蒙说完后,然后毅然地选择跟雷蒙不同的线路上山,雷蒙选择的大多是正常的登山路线,他就选择从来没有人走过的路线,或者干脆是没有路的路线上山,没有人知道他是怎么上山的,他也从来不跟别人说。有两次,雷蒙偷偷地跟在他后面,他居然很快就把雷蒙甩掉了。但丁磊从来没有说过雷蒙的坏话。有一次,他听见有人在背后说雷蒙的坏话,他二话不说,冲上去就把那个人摁在地上猛揍一顿。
机械学校毕业后,丁磊没有回去跟他爸爸造汽车,而是自立门户开起了登山俱乐部。他爸爸一生气,砸烂了一辆汽车,说他以后没有这个儿子了。但是,丁磊每月会回摩托车配件厂看他一次,每次他回去,他爸爸看也不看他一眼。他也没有跟他爸爸说一句话。
33
那晚回到大草坪上后,大家默默地吃了晚饭。陆古华依照惯例召集大家开了一个碰头会。决定明天一大早不再走新的路线,直奔今天那个小峡谷跟丁磊会合。这个碰头会也是这三天来最简短的一次。
吃饭的时候,麻妮娅感觉自己快要支撑不住了,仿佛身体随时要瘫下去。东西嚼进嘴里,满嘴的干燥。但她还是硬生生地把自己那一份塞进肚子里。开碰头会时,她的意识开始断断续续,只听见陆古华说明天不走新路线,其他都是模糊的。一开完会,她连招呼也没有打,觉得是飘进自己的帐篷的。进了帐篷,拉开睡袋,立即钻进去,脑子里闪过一个念头说:终于可以躺下来了。一下就睡了过去。然而,她觉得只是眯了一下眼睛,马上就惊醒过来了,她好像听到丁磊回来的声音,还听到丁磊说,“找到师傅了”。她支起耳朵仔细听了听,帐篷外静悄悄的,只有雾气刮过草尖,把草尖压低的“忽忽”声。麻妮娅不太信任自己的耳朵,她支着身子爬出帐篷,营地里一个人影也没有,所有的驴友都休息了。一阵雾气刮过来,麻妮娅一个哆嗦,赶紧钻回帐篷,把脑袋也钻进睡袋里,昏昏地又睡了过去。也不知过了多久,麻妮娅耳边又听见丁磊的声音,他还是那句话,“找到师傅了”。麻妮娅一下就醒了。她听了听帐篷外,还是什么声音也没有。这时,她觉得身体一阵一阵地发烫,好像身体里被烧开了,所有的东西都在沸腾。麻妮娅把帐篷的门打开一个小口,把自己的脑袋伸出去,雾气刮在脸上,她觉得一阵凉意刀子一样从脸部割进来,通过喉咙,很快把身体里沸腾的开水浇灭了。她坐起来喝了一口水,又钻进睡袋。可是,她很快就觉得不对,钻进睡袋后,还没有睡着,身体就开始颤抖起来了,这次是冷,她先是觉得胃里有一小块冰冰的东西,好像是冰块,冰块迅速地扩大,先是把胃冻住了,接着把身体里其他器官都冻住了,再接着,把整个身体都冻住了,连手脚都不听使唤。冷。她把身体蜷起来,用双手抱着双脚,也没有丝毫的缓解。麻妮娅抖抖索索地摸到水壶,她早有准备,因为要吃药,吃晚饭时就灌满一水壶的开水。几口开水下肚后,身体里的冰块慢慢地融化了,寒气也渐渐退去。她从包里摸出一把复方新诺明,用开水送进肚子里。
麻妮娅也记不得她身体里的冷和热反复了多少回。她钻进睡袋里,把头蒙起来,用手臂捂着嘴巴和鼻子,把咳嗽的声音降到最低。
然而,麻妮娅没有想到的是,她次日早上起来时,感觉额头上好像吊着一个大铁块,头痛得要裂开一样。她听见陆古华叫她去吃早饭,她只能告诉陆古华,早上不吃了。
大家快出发时,麻妮娅终于走出了帐篷。她感觉自己身子是僵直的,因为她头上顶着那个大铁块,只要她轻轻地偏一下身体,那个大铁块就像要掉下来。麻妮娅也感觉到大家正在看着她,大家的眼神有点怪,她对大家笑了笑,说:“怎么了?”话刚说完,她发现自己的身体一斜,她心里喊了一声“哎哟”,脑袋上的大铁块就掉下来了,她伸手去扶,可她的手扶着自己的脑袋,也跟着身体栽了下去。在栽的过程中,她还听见大家齐齐地“哦”了一声,然后,她听见“噗”的一声。那是自己倒在地上的声音了。
陆古华赶紧把她扶起来,但哪里扶得起来呢?麻妮娅说自己“没事的”,她也用手撑在地上要站起来,还是没有成功。陆古华摸了摸她的额头,马上从他的登山包里拿出体温计,让她含在嘴里,她的体温居然达到了四十摄氏度。
陆古华决定立即用担架把她送下山。他们上山时就带了担架,这时派上用场了。麻妮娅的身体已经不能动了,但她的嘴巴还能动,她对陆古华说:“我不下山。”
“不行。你一定要下山。”
“我不下山。”
“你先下山,把体温降下去再上来。”
“我不下山。雷蒙还没有找到,我不下山。”
陆古华见她这么说,就不搭理她了,他跟其他驴友商量了一下,安排两个人送麻妮娅下山,因为他们进山已经四天,带上来的食物也吃得差不多了。如果再在山里搜寻下去,后续的食物必须跟上,所以,即使不出麻妮娅这个事,明天也要派人下山去。现在刚好把麻妮娅送下山后,把食物运上来。商量好后,陆古华选了两个体格好的驴友,他再三交代两个驴友,路上一定要小心,特别是经过悬崖的时候,一定要用安全绳把麻妮娅固定好。然后,他对担架上的麻妮娅说,让她安心把病看好,山里有什么消息,他一定第一时间通知她。麻妮娅嘴里依然说着“我不下山”。但她知道,她的这个状况,如果不下山,只能拖累了大家。可是,她也知道,她下山也是拖累了大家啊!她看着大家,想说句什么,可什么也说不出来。就在两个驴友把担架抬起来时,麻妮娅说了一句话:“我很快就上来。”
她看见大家拼命地对她点头。
34
妈妈和爸爸赶到信河街人民医院时,麻妮娅一瓶点滴快挂完了。
两个驴友直接把麻妮娅送到信河街人民医院去找盛小麦。他们在去医院的路上就跟盛小麦通过电话了,把山上的情况也简单地说了一下。所以,他们到达信河街人民医院时,盛小麦已经帮麻妮娅挂好了号,推着一架推车在门口等,他们一到,直接把麻妮娅送进急诊室。
在安排好麻妮娅挂点滴后,盛小麦先走了,她要回去坐门诊。盛小麦走后,麻妮娅让两个送她下山的驴友也离开,两个驴友还有点不放心,麻妮娅握了一下拳头说,我真的没事,你们快去运食物吧!山上的驴友还等着你们呢!两个驴友见麻妮娅这么说,才离开急诊室。
两个驴友离开后,麻妮娅就感到肚子饿了。这种感觉也是突如其来的,因为之前的感受都在额头上,都在喉咙上,全身的力气都被抽掉了,都麻木了,当然也不觉得饿了。但是,当身体里这些症状消失了之后,她第一个感觉就是饿,仿佛整个肚子都被掏空了,她这时多么想吃一碗热气腾腾的排骨面啊!一想到这里,麻妮娅觉得自己的手不停地抖,她知道,自己是真的饿了。也就在这时,她看见妈妈和爸爸匆匆地赶来了。麻妮娅没有给家里打过电话,她也没有想过要给家里打电话,因为她不想让妈妈知道这个事,更不想让妈妈看见自己现在这个情况。她知道妈妈的性格,也知道她看见后会说些什么。最主要的是,她心里一直牵挂着白云尖上的事,不知道丁磊在小峡谷下有什么发现?也不知道陆古华他们现在怎么样?有没有新的发现?但是,她看见妈妈和爸爸在门口出现后,就知道肯定是盛小麦给她妈妈打的电话了,她一定不放心麻妮娅的身体,才让妈妈来照顾的,但她不知道,麻妮娅现在最不想见到的人就是妈妈了。不过,来就来了,她现在最想要的就是先把肚子填饱了再说,所以,她看见妈妈和爸爸后,她看着爸爸说:“爸爸,我肚子饿了,想吃面。”
从小就是这样,麻妮娅遇到什么问题时,首先求助的是爸爸。她从来没有向妈妈求助过,也没有向她撒娇过。她总是觉得妈妈过于强势,跟她亲不起来。爸爸就不一样了,无论什么时候,对她总是有求必应,从来没有对她说过一句重话。爸爸听了她的话后,马上就说:
“好的好的,我这就去给你叫排骨面。”
说完,他看了看麻妮娅,小跑着出去了。
爸爸出去后,麻妮娅发觉妈妈的脸色不对。她从进来后,就没有对她说过一句话,更没有骂她。就是房间里只剩下两个人后,麻妮娅发现她也没有要跟自己说话的意思,她拉着脸,挂着一层霜。麻妮娅知道她心里有很大的意见,是在拿脸色给她看,拿态度给她看。不说话,是为了营造一种凝重的气氛,给她施加一种压力。不过,麻妮娅觉得这样也好,自己现在也没有力气跟她解释,也不想解释。她就把眼睛闭起来,直到她闻到排骨面的香气。
因为实在是饿过头了,麻妮娅已经顾不上吃相了。她的右手还挂着点滴,只能用左手来吃面,让爸爸帮她端着碗。爸爸一直叫她慢慢吃,她也想慢慢吃,但她手抖得很厉害,恨不得一口就把整碗排骨面都吃下去。而且,她一边吃,一边毫无顾忌地发出“吧嗒吧嗒”的声音。她听见妈妈的鼻孔里发出“哼”的一声。不过她已经来不及管她了。她连嘴边的汤也来不及擦,还是爸爸拿着纸巾帮她擦的,爸爸一边擦,一边笑着说:
“慢点慢点,又没人跟你抢!”
排骨面吃完后,点滴也挂完了。麻妮娅下床来走了几步,感觉还是有点头晕。她原来的想法是,挂完点滴后,马上返回白云尖。但现在这个情况让她心里不踏实。这时,她刚好看见盛小麦走进急诊室了,所以,她让盛小麦去问一下医师,能不能让她再挂一瓶点滴?盛小麦迟疑了一下,还是去问了,回来之后告诉麻妮娅,医师说,刚才那一瓶已经用了最大的剂量了,她现在可以回家,明天再来挂一瓶。可麻妮娅心有不甘,但她发觉,妈妈的脸色已经铁青铁青了。
35
回到家里时,天已经黑了。是夏孝阳把他们送回家的。麻妮娅知道是妈妈给他打的电话。妈妈就是这样,她做事不太考虑别人,她从来不考虑夏孝阳有多忙,无论什么时候,拿起电话就打。她一打,夏孝阳就是再忙,也只能赶过来了。这让麻妮娅觉得不好意思。
麻妮娅看了看夏孝阳,他们差不多有两个月没有见面了。这在他们交往的历史里是少见的。麻妮娅知道,夏孝阳没有来找她,一个是因为他的公司正在香港借壳上市,实在是抽不出时间来。另一个是因为他对麻妮娅这段时间的行为可能有些想法,有意跟麻妮娅拉开一些距离。
到了麻妮娅的老房子后,夏孝阳让司机先把车开回去。进了麻妮娅的房间后,夏孝阳才告诉麻妮娅,公司已经于两天前在香港上市了。麻妮娅知道,这是件了不起的事情,也是夏孝阳一直想做的事情。夏孝阳曾经跟她说过,只有上市以后,他的美丽鸟才有了成为世界名牌的可能。但是,即使这样,夏孝阳在说这个事时,也只是在语调的尾音上稍微拉长了一点点。他控制得很好,只说了这一句,没有再说其他什么。对于麻妮娅来说,她听了夏孝阳的话后,也只是点了点头。过了一会儿,她看了看夏孝阳,说:
“我明天还要再上白云尖。”
夏孝阳没有回答她的话,只是把眼睛看到别处去。
“有一个驴友失踪十天了,到现在还没有找到。”
“哦!”夏孝阳应了一声。
“是一个叫雷蒙的人,以前是个企业家。”
“我听说过这个人。”夏孝阳看了她一眼。
麻妮娅听出来夏孝阳口气里不屑的味道。如果在以前,她会理解夏孝阳为什么会有这种口气。她也一定会站在夏孝阳这一边。但是,在这个时候,麻妮娅发现自己不能接受夏孝阳这个态度,她甚至厌恶夏孝阳这种不屑的神气。所以,她选择了沉默。她什么也不说。两个人就这么坐着。也不知过了多长时间,夏孝阳慢慢站起来,轻轻地对麻妮娅说,你好好休息吧!说完就走出麻妮娅的房间了。麻妮娅听见妈妈挽留他吃晚饭的声音,夏孝阳说公司里还有事情,他必须赶回去。但麻妮娅心里清楚,他公司有事情是真的,其实,他晚上是想留下来的,因为他已经让司机回去了,如果他一开始就想回公司的话,一定会让司机在这里等的。所以,他现在要走,是临时决定的,原因在麻妮娅这里。他心里肯定是不想让麻妮娅上山的,就是对于她出去露营,甚至包括投资登山俱乐部,他也是未必同意的,但他只是放在心里,一直到了今天晚上,才有了一点态度,对于他来说,这已经是很少见了。他在心里肯定已经是非常不满了,这点态度只不过是他心里表露出来的冰山一角而已。麻妮娅当然不希望看到夏孝阳是这个态度,但她知道,无论夏孝阳现在是什么态度,都阻止不了她再上白云尖。
过了一会儿,爸爸来叫麻妮娅吃晚饭。麻妮娅出去一看,桌上都是夏孝阳喜欢的菜,有敲鱼汤,有江蟹生,有赤虾,有花蛤,有海参。这些菜其实也是麻妮娅喜欢吃了,她知道自己现在最需要的是补充体力,所以,她就不客气了,坐下来就吃,并且还发出很响的“吧嗒吧嗒”声。她知道妈妈拿眼睛白她,也只当没看见。让她纳闷的是,她觉得妈妈这次有点奇怪,她居然到现在都没有说话,没有骂她,这不符合她的性格呀!不过,麻妮娅现在也不想管那么多了,吃饱后,她喊了一声,我吃饱了。就回自己的房间了。
36
第二天一早起来,麻妮娅感觉身体已经恢复得差不多了,但她还是决定去医院再挂一瓶点滴。扁桃体的炎症还没有完全消除,她不想让它在山上再发作一次。
她本来一个人去就行的。两个老人一定要跟她去,好像两尊门神一样跟着她,她没有办法,也理解他们的心情。挂完点滴后,麻妮娅给盛小麦打了一个电话,盛小麦问她感觉怎么样?她说没有问题了,可以上山去了。盛小麦就没再说什么。挂断电话后,麻妮娅就跟着两个老人回家了。到家后,她进房间里,把昨天换下来的衣服理起来,当她准备出门时,发现房间的门被人从外面反锁了。麻妮娅想也不用想就知道这是妈妈干的好事,她一下子就明白这两天她为什么这么反常了,原来她是早有打算。麻妮娅叫了几声妈妈。她原本听见外面还有妈妈和爸爸的说话声,被她这么一叫,声音就消失了。麻妮娅又叫了几声爸爸,爸爸也没有答应。她心里知道,爸爸肯定也被妈妈控制住了,或者,爸爸被妈妈做了思想工作,站在了妈妈那一边去了。
那怎么办呢?
这时候,麻妮娅第一个就想到了朱丽,这个“猪脏粉”神通广大,有时连麻妮娅的妈妈也拿她没有办法,她有时候没大没小,什么话都敢说,有一次在麻妮娅家里吃饭,她知道麻妮娅的妈妈很喜欢夏孝阳,就跟妈妈开玩笑说,叫妈妈对她要好一点,如果对她不好,她会主动去勾引夏孝阳,对夏孝阳采取死缠烂打的办法,用尽一切手段把夏孝阳追到手。妈妈听了之后,撇了撇嘴对朱丽说,你去勾引吧!我们的夏孝阳是那么随便就可以勾引的吗?话是这么说,但麻妮娅可以听出来妈妈的心虚,如果说妈妈心里有什么软肋的话,麻妮娅觉得这就是她的软肋,她可能太喜欢夏孝阳了,太想把麻妮娅嫁给他了,生怕会出什么意外,所以,就会显得过分地小心。朱丽接到麻妮娅的电话时,还在床上,听了麻妮娅说的情况后,很仗义地对麻妮娅说,甜心,你等着,我马上就来救你。
给朱丽打完电话后,麻妮娅心里还是不踏实。她想最好的途径还是做通妈妈的思想工作。所以,麻妮娅还是拍着门对外面说:
“妈妈,您把门打开了,我有话对您说。”
说这句话前,麻妮娅其实已经想好要对妈妈说什么了,她已经想到什么话对妈妈说才最有效了。说起来,她还是要感谢朱丽,是朱丽让她想起妈妈的软肋在哪里,也让她想到了应该怎么对付妈妈。如果妈妈来跟她对话,麻妮娅准备跟她做一个交易,如果这次让她进白云尖,回来之后,她马上就跟夏孝阳结婚,时间由她老人家定。但是,如果不让她进白云尖,她可以肯定地说,最少在三年之内,她是不会结婚的,无论是跟谁。麻妮娅相信,妈妈知道她的性格,她也不是随便说狠话的人,但是,只要说出之后,她就会做到底的。麻妮娅也相信妈妈听了她这几句话,肯定会放她出去的。过了一会儿,麻妮娅听到了爸爸的声音,他对麻妮娅说:
“你妈妈去夏孝阳他们家了。她叫我看着你。”
“爸爸!”麻妮娅叫了一声。
“孩子,你妈妈这么做也是为你好,你不知道你在山上,妈妈多么担心你呀!”
“我知道。”
“知道就好。”
“可是,爸爸,您知道吗?如果你们这一次不放我出去,不让我进白云尖,我这一辈子都不会原谅自己的。”
“真的有这么严重吗?”爸爸在门外问。
“爸爸,我问您一个问题,您有没有做过一件让您遗憾一辈子的事?”门外的爸爸没有了声音。麻妮娅知道自己的话起了效果了,她紧跟着问道,“难道您忍心让我留下遗憾吗?”
“可是,我要是放你出来了,怎么向你妈妈交代呀?”麻妮娅听见爸爸叹了一口气。
“您就跟妈妈说,我这次从白云尖回来,就跟夏孝阳结婚,时间由她来定。”麻妮娅赶紧说。
“真的?”
“我怎么会骗爸爸呢!”
麻妮娅听见外面门锁响动的声音,接着,门就开了。爸爸站在门外看着她,对麻妮娅说:
“快走吧!注意安全。”
“谢谢爸爸!”麻妮娅拿起衣服就跑。
到了门口,朱丽的雷诺小跑车刚好开到她家门口,她把车门一开,人就滚了进去,还没有坐稳就对朱丽说:
“快走!”
她们先去了金哨子登山俱乐部。麻妮娅的登山包还在大草坪上。她在俱乐部里又拿了一大一小两个登山包,里面都装满了食物,然后,她让朱丽开车送她到白云尖的山脚。在路上,麻妮娅才把整个事情的经过告诉朱丽。朱丽听了她的话后,对麻妮娅说:
“听你这么一说,我也想进白云尖了。”
“好啊!跟我一起进山吧!”麻妮娅说。
“今天不行,我得回去把班调好才能走。”
“也行。如果你想进来,就去俱乐部里找个人带路,千万不能一个人进来。”
“这点我知道。我的命还是要的。”
37
麻妮娅下山的这段时间,白云尖上的搜寻也发生了一些变化。
先是丁磊在小峡谷里发现了一具尸体。从死者的姿势看,应该是从悬崖上面掉下来的,摔到谷底,当场就毙命了,因为登山包还在背上。但丁磊很快就发现,这个死者不是雷蒙,因为这个尸体已经腐烂掉了,肉都不见了,从腐烂的程度来看,至少有半年。一定是外地的一个驴友独自来白云尖探险,失足掉进了小峡谷里。对于一个驴友来说,遇到这种事,不知是幸还是不幸。如果说幸的话,以这样的方式,死在旅途中,应该是一种最自然的归宿,对于一个真正喜爱跟大山交流的驴友来说,也算是无所遗憾了。如果说不幸的话,这种死法毕竟过于突然,一个真正的登山者,心中最大的愿望应该是登上山巅之后,端坐在与天空交接的地方,力竭而亡。
所谓唇亡齿寒,就是这样。在登山界有一个不成文的规定,无论是谁,碰到这种情况,都会给遇难的驴友料理一下后事。因为谁也不知道,下一个遇到意外的是不是自己。丁磊和他的助手,先是拔来一些青草,把那位遇难驴友的尸体盖起来,然后,拿出登山包里的铲子,就在原地把他埋了。
在这之前,丁磊和助手已经在峡谷底下走了一圈。底下很小,走满了圈,也用不了半个钟头。谷底的四周都是很高很密的树木,中间有一座湖,湖水是绿色的,湖面上漂满了绿色的草,而且,湖面上弥漫着雾气,一阵风从湖面旋转着升起来,带着一股雾气朝丁磊他们扑来,两个人整齐地打了两个寒战,全身起了一层厚厚的鸡皮疙瘩。所以,埋完了那位遇难的驴友后,丁磊和他的助手也不敢在谷底多呆,赶紧爬了上来。
第二天上午,丁磊在小峡谷上跟陆古华他们碰面。他把小峡谷下见到的情况跟陆古华他们说了。大家听了之后,都探身朝小峡谷下看,下面都是满满的雾气,不断地涌上来,把大家团团包围起来。所有的人都不由自主地打了一个哆嗦。
碰过面之后,丁磊还是带着他的助手单独行动。
丁磊他们走后,陆古华带着队伍继续朝西向搜寻。
再就是陆古华这边也有了一个新的发现,是一个小草坪。这块草坪只有两个篮球场那么大。场地跟大草坪一样地平整,青草长得很整齐。好像是大草坪的缩小版。发现这块小草坪时,所有的驴友都发出一声惊呼,都觉得不可思议,在距离这么远的地方,居然有两块一模一样的草坪。碰到这种情况,其实是很危险的,因为它会让人产生错觉,好像这两个地方就是一个地方。如果一这么想,马上就会产生一种幻觉,很快就失去了对自身位置的判断。其实,有经验的驴友很快就发现,大草坪是东西走向的,而小草坪是南北走向的,如果把这里认为是大草坪,就很容易在这里迷失方向了。
也就是在这块小草坪上,陆古华发现了雷蒙曾经在这里露营的痕迹。同样,也发现了雷蒙用三根枯枝搭成的等腰三角形,箭头依然朝着西向。这个发现可以说意义重大。第一,它用事实证明了,丁磊在小峡谷里找到的那个遇难者不是雷蒙。第二,从现场的情况来看,走到这里时,雷蒙的思路还是很清晰的。对于一个探险者来说,思维清晰是很重要的,特别是在白云尖这种地形复杂险峻的高山,只有保持着清醒的头脑,才不会迷失在山里面。从雷蒙摆放等腰三角形的情况来看,他很明白自己的位置,也知道自己要去的方向。第三,小草坪和雷蒙痕迹的发现,说明大家这五天来的辛苦没有白费,说明大家一开始的分析是正确的。其实,这五天来,大家虽然每天都在行动,信心却在一点一点地消失。这个发现让大家重新看到了希望。第四,也就是在小草坪里,陆古华召集大家开了一个会,决定把营地迁到这里来,把大草坪作为一个进山的联络站,只要留一个人守在那里就可以了。把营地迁到小草坪后,跟在大草坪比,已经是深入到白云尖的腹地了,对于驴友来说,免去了每天奔袭之苦,可以有更多的时间用来搜寻。
38
麻妮娅到达大草坪时,他们刚刚把营地迁到小草坪。留在大草坪做联络的驴友劝麻妮娅在这里先过一夜,第二天一早再赶到小草坪。但麻妮娅恨不得一步就跨到小草坪,看看小草坪是个什么样子。她很想见见陆古华,她发现自己从来没有这么强烈地想见陆古华。更主要的是,她觉得到了小草坪后,似乎离雷蒙会更近一些,或许雷蒙就在小草坪附近。驴友见她执意要走,就说那好吧!我送你进去。说实话,如果驴友没有说这句话,她也是会求他帮助的,只是有些难为情,因为她知道,在白云尖走夜路意味着什么,好在这条路驴友已经走过了,把握相对大一些。
从大草坪到小草坪,他们大约走了三个多钟头的山路。麻妮娅身上背着两个登山包。驴友叫她把另一个交给她,麻妮娅说什么也不肯。驴友只好叫她小心点,每经过一个峡谷时,他都会吩咐麻妮娅慢慢走,如果累了就休息一下。麻妮娅说自己不累,她今天已经赶了一整天的路了,又背着两个登山包,她知道自己的腿已经在发抖了,但她更知道,这个时候,不能再给驴友添加任何的麻烦了。而且,她也知道,她能坚持的,就是让她走一整个晚上,她也能够坚持下去的。到了夜里十点半,麻妮娅终于到达了小草坪。看见陆古华他们的帐篷时,麻妮娅心里不由得升上来一股暖意。她有一种回到家的感觉。
陆古华没有想到麻妮娅这么快就回到山里来。他和驴友们都已经休息了。知道麻妮娅来了之后,所有的驴友都很高兴地从帐篷里跑出来。有人还喊了一声“麻妮娅万岁!”大家听了都“哈哈哈”地笑了起来。麻妮娅觉得很过意不去,打搅了大家的休息,陆古华也劝大家回帐篷休息,明天再欢迎麻妮娅凯旋。大家听了陆古华的话后,便嘻嘻哈哈地钻进各自的帐篷。因为夜已经太深了,送麻妮娅进来的驴友这晚也在小草坪露营,明天一早赶回大草坪。
都安顿好后,陆古华对麻妮娅说:
“你怎么不在城里多住几天?”
麻妮娅没有回答他的问题,而且是问陆古华说:
“这两天的情况怎么样?”
陆古华就把她下山后,这两天发生的情况跟她说了。麻妮娅听完后,看了看小草坪的营地里,只有六个帐篷,她对陆古华说:
“我带了一些食物上来,想分一些给丁磊他们。”麻妮娅说。她这次带上来的都是一些高热量的食物,最多的是牛肉罐头。她知道,每天在山里跑,身体消耗是很厉害的,如果不能及时地补充营养,谁也坚持不了多久。
“明天碰到给他们吧!”陆古华说。
麻妮娅问陆古华,接下来有什么计划。陆古华说从我师傅留下的记号看,他还是朝西走,大家一致的意见是加快速度向西搜寻,因为头尾算起来,他进山已经十二天了。说到这里,陆古华看了麻妮娅一下,没有再说下去。麻妮娅知道陆古华说这句话的意思,也知道他突然停下来的意思。在登山界里,大家都知道,对于一个被困在山里的人来说,在吃完携带的食物后,最大的生存极限是十天。也就是说,从时间上来推算,接下来这两天,就是雷蒙的生命极限了,如果不能在这两天内找到他,他基本上就失去了生存的可能。但这话大家谁也不肯说出来。
39
第二天一早,送麻妮娅进来的驴友就起身回大草坪去了。他朝大家挥了挥手,转身就消失在山路上。大家也转身朝西向出发。出发之前,陆古华带麻妮娅去看他师傅留下的记号,跟上两次留下的记号一模一样,可以肯定是雷蒙留下的。等腰三角形确实是指着西去的方向。
现在,在小草坪的驴友一共有七个,陆古华还是把七个人分成两组,一组四个人,另一组三个人。麻妮娅在四个人这一组,他在三个人那组。还是按照原来的规定,两组的距离不能超过一公里,每隔十五分钟相互吹一次哨子确定一下位置,不能走散了。如果碰到紧急的事,就不停地吹哨子。经过的路线都要留下记号,就是用小刀在树上刻一个小箭头。中午吃饭时再碰一次头。
一个上午,没有任何发现,连雷蒙的脚印也没有看到。中午时,碰到了丁磊和他的助手。麻妮娅赶紧把早上就准备好的牛肉罐头递给丁磊和他的助手。
陆古华把小草坪的事告诉丁磊。丁磊也认为把营地迁到小草坪是对的。陆古华问丁磊那边有没有新的发现。丁磊摇了摇头。陆古华也就没有再问什么。麻妮娅看得出来,他们两个的神色都很凝重。大家碰过头后,就匆匆分手了。
这次分手一个钟头以后,麻妮娅这组就有一个新的发现。麻妮娅在一棵树的树杈上看见了一块黄色的东西,走近一看,是一块布。麻妮娅这组的人马上吹起哨子,把陆古华那组人喊过来。
陆古华他们过来后,把树杈上那块黄布拿下来,仔细地看过后,又放在身上比了比。最后,陆古华说这块黄布应该就是从他师傅的登山服上钩下来的。理由有四点。首先是从布料上来判断,这块黄布是“北面”的牌子。“北面”的料子是高密度棉织物,柔软性很好,抓住那块黄布的一角,整块布就垂下来。陆古华身上穿的登山服就是这个牌子的,他刚才把那块黄布跟身上的登山服做了比较,料子是一样的。陆古华知道,他师傅一直穿这个牌子登山服,他的习惯就是从他师傅那里学过来的。其次,是从树杈的高度来判断。陆古华比他师傅高一个头,他站在树杈的部位比了比,这个位置刚好是他师傅手臂的部位。经常在树林里行走的人都知道,身上最容易被树杈钩住的部位就两个手臂。第三是从方向来判断。这个树杈是朝东向生长的,而他师傅是朝西向去的,他走的方向刚好跟这个树杈是相反的。所以,他从这里走过时才会不小心地被树杈钩了手臂上的登山服。第四是从布料的颜色来判断的。布料的颜色还是鲜艳的,并没有褪色。这说明这块布料被钩下来还不久。如果时间久了,布料肯定会褪色的。而且,如果经过长时间的雨淋和日晒,布料会变松,失去质感。但这块布料几乎跟陆古华身上的料子没有什么差别。所以,可以肯定就在几天之前。
听了陆古华的分析后,大家也就没有再说什么,抓紧时间,顺着这个方向朝前搜寻。
下午四点钟时,他们发现了一张纸条,是丁磊留下来的,说他们已经扩大搜寻的范围,正向西北方向而去。晚上准备到前面找个地方露营。看了这张纸条后,陆古华跟麻妮娅这边通了一口气,也决定今天晚上不回小草坪了,也在前面找个地方露营,这样的话,虽然没有回小草坪露营安全,但可以节约出很多时间来。因为大家心里都明白,对于雷蒙来说,明天可能是最后的希望了。大家都不想丢掉这最后的一点希望。
下午四点钟后,他们再没有新的发现。但是,大家发现,到了这里,白云尖变得越来越险峻了。山里的树木越来越高,就是地上的青草,也都有一人高了,一个人走进去,马上就被青草淹没了。再一个就是峡谷越来越多,这些峡谷也被这些树木和青草掩埋得越来越好了,就是走到悬崖边上,也不会发现脚下就是万丈深渊。
晚上时,大家的营地就选在一个离峡谷不远的地方。谁都知道这样的地方不能露营,因为大家进山都已经一周了,这个时间段,对于驴友来说,差不多也是一个极限了。再说,在这样一个深山里,四周都是峡谷,危机四伏,人是很容易产生幻觉的,如果有驴友睡到半夜爬出帐篷,那就相当危险了。可是,大家找了很多地方,再也没有其他平整的地方可以露营了,只能在这里了。最后是陆古华想了一个办法,把所有的帐篷都围成一个圈,门开在中间,这样的话,夜里如果有谁要从帐篷里爬出来,其他人马上就知道了。
躺进帐篷后,麻妮娅想到丁磊和他的助手,不知道他们晚上露营的情况怎么样?想到丁磊,麻妮娅觉得,上山这些天来,丁磊并不像陆古华说的那么沉默,虽然他的话还是很少,但在分析搜寻的线路时,他把自己的想法也说出来了,单独行动时,也会给别人留下联络信号,也就是说,他是在跟别人合作的。这可不像以前的丁磊啊!他以前连话也不跟别人说的,更别说合作了。是什么原因让他发生了这种改变呢?麻妮娅想不明白。而且,麻妮娅也总是想不明白丁磊和雷蒙之间的关系,如果说,陆古华和雷蒙的关系是白天的话,丁磊和雷蒙的关系就是黑夜,陆古华和雷蒙的关系是明亮的,是清晰,让人一眼就能够看明白的,而丁磊和雷蒙的关系是黑暗的,是模糊的,一眼是看不明白的。躺在帐篷里,麻妮娅心里有点担心丁磊和助手的安全,但她马上安慰自己,凭丁磊的技术,肯定能够找到安全的营地的。她最担心的还是雷蒙,只剩下一天的时间了,明天能找到他吗?
40
其实,这一夜,麻妮娅睡得很不好。她早早闭上眼睛,希望能够做一个梦,能够梦见雷蒙,告诉她,他在什么地方、情况怎么样。可是,她这样想后,反而睡不着了。这种状态是很奇怪的。这一年多来,麻妮娅曾经有过期待,希望能够在梦里碰到雷蒙。但这种情况一次也没有发生。
到了天都有点白了,她终于迷迷糊糊地睡过去了,一觉醒来,驴友都已经起来。麻妮娅赶紧爬起来。
天完全亮开后,大家继续朝西搜寻。
一个上午的搜寻,还是一无所获。大家的心情越发地沉重,连说话也很少了。默默地吃完中饭后,很快又上路了。刚走出没多远,就看到丁磊留下的纸条,他们似乎发现雷蒙的踪迹了。先是麻妮娅这组看到了这张纸条,马上通知了陆古华,大家一起来到丁磊指定的地方。
在一片稍微平整的草地上,所有的人都看到了雷蒙留下的记号。还是一个等腰三角形。这个三角形还是用枯枝搭起来的,箭头还是朝着西去的方向,唯一不同的是,这个三角形搭得有点潦草,两个腰一边长一边短,整个三角形有点歪斜在那里。然而,最大的问题是,这一次留下记号的地方,再往西走三十步左右,就是一个大峡谷。从记号这个位置看出去,大峡谷刚好被前面一层密密麻麻的大树挡住了视线,穿过这个树林,就是峡谷。丁磊还在记号边找到了一块草地,它有被人坐过的痕迹,边上比人还高的草丛里,也有被人走过的痕迹。这个痕迹就是朝着正西方向而去的。丁磊顺着这个痕迹,一直找到了峡谷边。刚到峡谷时,他也被眼前的景象迷惑了,因为满眼看去,全是一片绿色,根本不知道脚下就是一个大峡谷。如果不是助手在背后一把拉住了他,丁磊一只脚已经跨出去了。
听了丁磊的介绍后,大家也都小心地穿过树林。果然,麻妮娅刚从树林走出来时,看到满山满冈的绿色,还有一朵又一朵的雾气停在绿色中间,如果没有丁磊事先提醒过,麻妮娅也被眼前的景象欺骗了。其实,麻妮娅知道,也不仅仅是眼睛被欺骗,这也是幻觉的一种,是在山里呆得久了,从视觉和心理上产生的一种幻觉。再加上白云尖这种特殊的地理环境,还有这满眼的翠绿。因为自从进了白云尖以后,眼中看到的只有两种颜色。一种是白色。那是神出鬼没的雾气,说它神出鬼没,是因为它有时上下翻滚,有时却能够停住不动,这在南方来说是极少见的。另一种颜色就是绿。只要睁开眼睛,看到的都是绿色,时间一长,眼睛往往就会失去判断。
大家商量的结果是派三组人下到峡谷去,两个人一组。丁磊和助手一组,陆古华和麻妮娅一组,另外两个驴友一组。原本还可以再下去一组的,因为不知道这个峡谷有多深,担心安全绳不够,所以,就多留了两个人在上面。万一下去的人出了什么情况,也好有个策应。
丁磊是并不赞成麻妮娅下峡谷的。下峡谷其实是个攀岩的活,特别是上来时,没有一定的力量是不行的。再说,谁也不知道这个峡谷有多深,下面是什么情况也不了解,应该是男人下去比较有优势些。麻妮娅也知道自己下去没有优势,但她很想下去,这个时候,如果让她在上面等候,她都不知道自己会做出什么事来。还是陆古华给她解了围,他说麻妮娅攀岩的技术没有问题,就让麻妮娅跟他一个组好了。丁磊见陆古华这么说,也就不再说什么了。
麻妮娅这一组,是陆古华先下去的,麻妮娅跟在他后面。下去后,却是麻妮娅先到谷底。陆古华一直提醒她慢一点,她并没有听。刚开始往下滑时,麻妮娅还能够看见另外两组的人,后来慢慢就只能听见他们的声音了。到了谷底,抬头往上面看,只看见一层厚厚的白雾。往横里看,看到的也全是白色的雾气,三步以外就看不清东西了。麻妮娅的另一个感觉就是冷,风吹过来就像针扎进来,登山服好像突然就不见了,身体似乎一下子就裸露在外面,她听见自己的上下牙齿咯咯地响。她喊了一声陆古华,陆古华应了她一声,他的声音也在颤抖。
六个人都滑到谷底后,碰了一个头,确定了搜寻的范围,决定就以刚才下来的地方为中心点,长三百步,宽五十步,分头在靠近悬崖边的谷底搜寻。谷底都是腐叶,一脚踩下去,一条大腿就不见了,走起来很困难。这样也有一个好处,走得慢,看得也仔细。虽然慢,麻妮娅和陆古华还是走得很小心,陆古华走在前面,麻妮娅的每一步都跟着他的脚印走,尽量减少对现场的破坏。他们在谷底搜寻了三个来回,没有发现一点线索,连腐叶的表面都是平整的。六个人又碰了一个头,决定把搜寻的范围扩大,把长度延长到六百步,把宽度扩大到一百步。又搜寻了三个来回,除了他们走过的脚印,没有发现任何踪迹。从悬崖到谷底,最少也有三百米,就是一只兔子从上面掉下来,也会把谷底的腐叶砸出一个大坑。但是,谷底的腐叶平整得如一条直线,根本看不出受过外力的冲击。六个人再碰了一个头,把搜寻的范围扩大到长一千步,宽两百步。结果依然没有任何发现。
天已经开始暗下来了。最主要的是谷底的冷风越来越猛,湿度也越来越大,每个人的头发和眉毛上都挂满了雾气,这些雾气很快就结成了冰。好像整个身体都快被冻住了。大家决定离开谷底。
往上爬时,是麻妮娅在前,陆古华在后。一路上大家都没有说话。到了悬崖顶上,守在上面的三个驴友紧张地问有没有找到。没有人回答他们的提问,但他们已经从麻妮娅他们的脸色看出来了。
上来之后,天已经全黑了,大家决定就在树林里露营。没有人甘心是这个结果,大家一致的意见是,明天再到周围的峡谷搜寻。
41
朱丽来到白云尖时,麻妮娅他们刚刚回到小草坪营地。
昨天,麻妮娅他们花了一整天的时间,把周围的峡谷仔细地搜寻了一遍,依然没有雷蒙的踪迹。对于麻妮娅来说,这一天的心态已经发生了微妙的变化,她一方面希望能有雷蒙的消息,另一方面又怕有雷蒙的消息。因为她知道,从雷蒙进白云尖到现在,已经过去十五天了,已经超过了生命的极限,即使是找到他,也没有生还的可能。从这个角度上说,麻妮娅倒是不希望有雷蒙的消息,这样的话,至少给她留下一点点希望,一点点想像的空间。虽然她也知道,这个希望几乎是不可能存在的。她不知道其他驴友心里是怎么想的,但她从他们面上的表情可以看出来,他们的内心肯定也发生了某种细微的变化。但是,有一点是共同的,昨天晚上开碰头会时,没有一个人提出来撤出白云尖,大家一致的意见是继续搜寻下去,没有人说再搜寻多长时间,也没有人对这样搜寻的意义提出质疑,所有的人都说应该有一个结果,至于是什么样的结果,谁也没有说,或许,谁也不知道自己到底要的是什么结果。所以,这一天搜寻结束后,再在树林里过了一夜,大家决定先回小草坪营地休整一天,然后再安排新的搜寻路线。因为这些天不停地奔波,所有的驴友都出现了不同程度的反应。一个是身体的疲劳,进山以后就没有休息过,体内存储的能量已经耗光了,需要重新补充一些能量。一个是精神的疲劳,在深山里超过一周以上,人的精神会紧张起来,脾气会变得暴躁,没耐心,往往会做出一些不符合常规的事情。所以,回小草坪休整一天是很必要的。
他们刚回到小草坪,朱丽就到了。
朱丽不是一个人来的,她还带了新闻部一个壮实的男记者。她对麻妮娅说,自己去跟领导请假,领导很有新闻敏感性,一听这个事情,马上就派了一个平时也爱好登山运动的记者跟她一同进山。他们先到了金哨子登山俱乐部,俱乐部安排一个人把他们送到大草坪,再由驻扎在大草坪联络点的驴友护送他们到小草坪。朱丽笑着说,虽然进白云尖的路很难走,但她一路被人护送进来,自己都以为自己像个宝贝了。
对于朱丽的到来,麻妮娅当然是高兴的。她看得出来,山上其他的驴友也很高兴。山里来了新人,对于枯燥单调的生活是一种调剂。最主要的是朱丽的漂亮和活泼。她身上有一股浓浓的女人味。她一到小草坪,整个小草坪就弥漫着她的气味。她看见谁都笑,跟谁都打招呼,还站在驴友的帐篷外,问,我可以进去视察一下吗?驴友当然说可以可以。朱丽唯一碰到的钉子是在丁磊那里。她看见丁磊一个人坐在帐篷前发呆,就笑嘻嘻地走过去说:
“甜心,你一个人在想什么呢?”
丁磊看也没看她,更不要说回答她的问题了。
“原来是个聋子!”朱丽笑着给自己找台阶下。
丁磊还是没有搭理她。
朱丽碰了钉子后,走回麻妮娅身边,问她那个“聋子”是谁?麻妮娅告诉她那个人就是丁磊。朱丽“哦”了一声,说,他就是你说的丁磊啊!是有点怪。
晚上讨论新一轮搜寻的路线时,主要有两种声音。一种认为应该继续朝西搜寻,并且,不断地把营地向西推进。另一种认为接下来搜寻的重点应该是峡谷,特别是最后发现雷蒙留下记号那附近的峡谷。最后,陆古华采取了一个折中的办法,两个方案同时进行,一组人朝西继续搜寻,另一组人留下来在沿途的峡谷寻找。定下这个方案后,丁磊却提出了一个新的观点,他认为雷蒙已经向北边走去了。丁磊说,刚开始,雷蒙确实是朝西走的,从他前面留下的三个记号看,他对方向的判断都是对的,可是,到了第四个记号时,他当时注意到雷蒙留下的那个三角形,形状已经不完整了,方向其实也不完全是朝西了,而是西北方向了。从这一点也可以说明,那个时刻,雷蒙已经迷失方向了。如果他坚定朝西走的话,肯定掉到那个峡谷里,可峡谷里并没有他的踪迹,那么,只能有一个解释,他并没有再继续朝西走。那么,他往哪里走呢?丁磊觉得,雷蒙最大的可能是朝北走,因为从他做第四个记号的箭头来看,更像是朝着北方的,而且,丁磊也观察过,站在那个位置朝四周看,只有北面的山峰可以看到一个缺口,其他三个方向都是一片山再连着一片山,一看就知道走不出去的。不过,丁磊也说,他这个想法也不一定准确,但是他想去北面试一试。
丁磊在说话时,朱丽一直瞪着他看。
次日一早,丁磊就带着他助手走了,约好三天后回小草坪。他走前,朱丽又笑嘻嘻地走过去逗他说:
“甜心,你耳朵不太好,要注意安全哦!”
丁磊还是没有理她,带着助手转身就走了。
剩下的两组里,从感情方面来说,麻妮娅更倾向于继续向西搜寻,因为向西代表着希望。如果从理智方面来说,她觉得应该去峡谷寻找,因为她知道,虽然没有人说出来,其实,所有参加搜寻的驴友心里都清楚,雷蒙肯定是掉到峡谷里了。到了这个时候,对于雷蒙来说,生的希望已经没有了。大家搜寻的,不过是雷蒙的一个结果而已。但问题是,白云尖大大小小的峡谷起码有上千个,有的峡谷是不可能下去的,怎么能够找得到雷蒙呢?不过,这个问题现在已经不重要了,现在重要的是搜寻的本身,是每个人搜寻的信念。也可以说,每个人在搜寻雷蒙的同时,或多或少也是在搜寻自己。雷蒙使搜寻的意义发生了变化。
最终,麻妮娅的感情还是战胜了理智,她还是加入向西搜寻的那一组。
麻妮娅离开小草坪之前,先把朱丽和她的同事送走。因为他们来的时候就确定今天早上要下山的,昨天护送他们进来的驴友也住在小草坪,今天一起出去。
送走朱丽后,麻妮娅一组四个人就向西进发了。
这一次搜寻,对于麻妮娅来说,意义又有所不同。以前的搜寻都是跟着陆古华的,有陆古华在她身边,她的胆子也会大一些,心里也会踏实一些。因为对她来说,虽然有过一年多的登山经历,却从来没有过在山里搜寻的经验。刚进白云尖时,她都不知道自己该做些什么。这些天来,她从陆古华、丁磊还有其他驴友那里学到了很多搜寻常识,这些常识让她心里有了底。但是,她这次要碰到的问题是独自面对这座神秘莫测的大山。一想到这一点,她心里还是有点发虚。不过,老实说,麻妮娅现在对这座神秘的白云尖,心里已经没有害怕了,因为山里已经有了雷蒙,她觉得雷蒙已经和这座大山融为一体了,所以,她觉得白云尖似乎也有点亲近起来,看见山上的一草一木,也都有了一种亲切感。
当他们再一次来到那个大峡谷的悬崖边时,已经是这天的下午了。麻妮娅发现,如果要继续往西走,只能绕过这个大峡谷,而这个峡谷四周都是悬崖峭壁,悬崖边上长满了大树,大家如果想绕过去,唯一可以借助的就是这些大树。
站在悬崖边上,麻妮娅感到真正的考验来了,能不能绕过这段悬崖,她心里一点把握也没有。可是,如果想继续西行,她必须跨过这段悬崖。不过,当麻妮娅真正攀上那段悬崖时,心里就踏实下来了,她一点也没有觉得自己是行走在悬崖峭壁之上。也没有觉得脚下就是峡谷。她心里一片平静。
42
跟朱丽差不多同时到达大草坪的是盛小麦。
盛小麦是做了充分准备的。她带了两个星期的食物上来,把登山包挤得鼓鼓的,像一块巨石压在她的背上。盛小麦的身材本来就很娇小,被登山包压住后,便显出瘦来了,像蚂蚁驮着一块大面包,叫人怀疑她背着这么重这么大的登山包,是怎么走进白云尖的,即使是这样,麻妮娅发现盛小麦身边还是带着那个小药箱。
盛小麦到大草坪后,跟山上的驴友都打了招呼,她连打招呼都是沉默的,只用眼睛跟驴友对视一下,点个头,就是跟麻妮娅也只是抿了一下嘴。她惟独没有打招呼的人是陆古华,但麻妮娅发现,她脚步踏上大草坪的第一刻,眼睛就是在找陆古华,当她的眼睛找到陆古华后,眼神立即就柔和了下来,眼睛里好像发出一圈粉红色的光,不过,也就是一刹那的事情,她的眼睛几乎没有在陆古华身上停留,就转到别处去了。
也没有人指点,盛小麦就把帐篷搭在陆古华边上了。不过,这一点驴友也都习惯了,只要跟陆古华去登山,盛小麦总是把帐篷搭在陆古华身边,她知道陆古华有几顶帐篷,知道他帐篷的颜色,甚至知道他搭帐篷的习惯和他搭的帐篷的形状,她当然一眼就能认出哪个帐篷是陆古华的了。
麻妮娅还注意到,在山上“吃饭”的时候,因为基本上是一些干粮,罐头就是奢侈品了,盛小麦会一声不吭地把罐头推到陆古华的跟前,吃完之后,驴友自觉地散去,盛小麦这时就会变戏法似的,不知从哪里变出一个水果递给陆古华,有时是一个苹果,有时是一个雪梨,有时是一个瓯柑,有时是一条香蕉。递给陆古华后,她也不说话,而是站在陆古华面前,一直到陆古华把水果吃进肚子,她才转身离去。
在这之前,麻妮娅当然知道盛小麦对陆古华的关心,但她并没有很在意。老实说,她是有点不好意思呢!因为她跟陆古华也有一种说不清的关系,碰到这种事,总是能躲就躲。然而,这一次在白云尖上,麻妮娅是有意地观察盛小麦的一举一动了,麻妮娅想探一探盛小麦的内心,她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怎么能够用十年的时间来关心一个人,而且是用一种沉默的方式来表示?她的内心到底是怎么想的呢?如果从“吃饭”和吃水果的表现来看,麻妮娅没有觉察到盛小麦对陆古华真正的爱,换一句话说,那更像是一个姐姐对弟弟的关心,是一种姐弟之间的爱,是平和的,也是悠长的,是亲情之爱,不像男女之间的那种爱来得那么黏稠和浓烈。不过,麻妮娅仔细一想也不对呀!他们之间没有血缘关系,哪里来的亲情呢?而且,麻妮娅发现盛小麦看陆古华的眼神也不像是姐姐看弟弟的眼神,那眼神是热烈的,是一种被压制住的热烈,否则的话,盛小麦刚看见陆古华的那一瞬间,眼睛里为什么会射出一道粉红色的光呢?麻妮娅刚理出一点头绪来,马上又糊涂了。
盛小麦上山后,自然就加入陆古华那一组里。出去搜寻时,她总是跟在陆古华的身后,跟陆古华隔着两步的距离。麻妮娅发现,自从盛小麦来到白云尖后,陆古华的情绪发生了微妙的变化。麻妮娅能够看出来,对于盛小麦的关心,陆古华显得很为难,他看麻妮娅的眼神就显得游移了,只要眼神跟麻妮娅的眼神一对上,马上就躲回去,转头去看白云尖更高的山峰。
其实,这个时候麻妮娅已经知道陆古华对盛小麦的态度了,因为在这之前,她跟陆古华有过一次谈话,时间是他们在树林里露营的那天晚上,他们刚从峡谷下搜寻雷蒙上来,因为没有搜寻到雷蒙的踪迹,大家的心情显得都有点沉重,简单地吃过一点东西后,麻妮娅跟陆古华到森林外走了几步,他们在一小片平整的草地上坐了下来,不远处的脚下就是他们白天刚刚下去的峡谷,麻妮娅也说不出是什么原因,可能是因为在这样特殊的环境里吧。她突然跟陆古华说起了盛小麦,她对陆古华表示了自己对盛小麦的喜欢,也感受到盛小麦对他的好,可是,让她想不明白的是,陆古华为什么一直无动于衷呢?麻妮娅说完这些话后,天色已经暗下来了,除了营地里有几点亮光从树林里泄出来外,整座白云尖漆黑一片,似乎都融为一体了,包括不知踪迹的雷蒙。陆古华听了麻妮娅的话后,很长一段时间没有说话,然后,叹了一口气,在黑暗中把头朝麻妮娅这边转过来,他告诉麻妮娅,他知道盛小麦对他的好,但是,从一开始,他对盛小麦并没有动心,因为他心思不在盛小麦身上,他只是把盛小麦当一个驴友,当一个朋友,然而,时间长了以后,他对盛小麦也慢慢有了了解,也发现了她身上与众不同的地方,其实也有心动过的。说到这里时,陆古华在黑暗中摇了一下头,停了一下,口气突然又转变了,他说,自己的心也只是动了一下,马上就止住了,因为他知道,自己是个做过骨髓移植的人,也就是说,虽然医师说他活一百岁没有问题,自己现在也觉得身体各个方面都很正常,可是,他毕竟不是一个健全的身体了,他不能保证自己的身体正常运转,退一步说,他就是能够保证自己的身体正常运转,在心理上也绕不过去,他觉得自己不是个健全的人。一个连自己都不能保证的人,怎么有能力去喜欢别人呢?而且,陆古华后来也发现了一个更大的问题,盛小麦对他只是一味地关心,并没有要发展成为男女朋友的意思,也没有具体的行动,他虽然想不通盛小麦为什么会有这种奇怪的行为,也从来没有问过盛小麦,更没有对她有什么表示,所以,这十年来,两个人就一直维持着这种关系。有时想想,连他自己都觉得匪夷所思。
听了陆古华的话,麻妮娅好长一段时间回不过神来,无论是陆古华还是盛小麦,她依然猜不透他们的心思,更不能理解他们的行为。她知道陆古华做过手术后,心理发生了一点变化,但她没有想到,这个成功的手术竟然成了他心理上的一个障碍,让他把自己深深地包裹起来,拒绝向外界敞开。当然,她最不能理解的还是盛小麦的行为,她明显能够感觉到她是喜欢陆古华的,在这个方面她已经有勇敢的表示了,可是,她为什么没有更进一步的表示呢?难道她也对陆古华的身体有所顾虑?麻妮娅觉得不是,盛小麦不是那样的人。那么,她为什么不能勇敢地跟陆古华走得更近一点呢?麻妮娅想不明白。
43
谁也没有想到,三天之后,朱丽会再次来到白云尖。而且,她这次有点来势汹汹了。
事情的起因是因为那篇报道。新闻部那位男记者在白云尖住了一个晚上,回去后就把麻妮娅他们在山里搜寻雷蒙的新闻发了出去。当天晚上,电台的新闻热线就响个不停,都是询问雷蒙的问题,有人问到底找到了没有?有人问什么时候能够找到?也有人打电话来电台,说他们想去白云尖,但不知道路怎么走,问电台能不能出面组织一个搜寻团?还有更多听众知道搜寻的队员在山上缺少食物,就把食物送到电台来,请电台把他们的食物送给白云尖上的搜寻队员。短短的一天一夜,送到电台里来的食物就有半卡车。这让电台的领导有点头痛了,这么多食物,怎么运到山上去呢?再说,派谁去呢?谁愿意接受这样的苦差呢?出人意料的是,朱丽这时居然站了出来,她说她愿意组织一批人把这些食物送到白云尖。在电台里,谁都知道朱丽的懒是出名的,单位里的活动,能够逃的她肯定第一个逃掉,除了她主持的节目,她在单位里从来没有主动要求做过什么事。这一次的表现,确实有点出乎大家的意料。不过,单位的人也都知道她是麻妮娅的死党,因为麻妮娅参加了白云尖的搜寻行动,所以,她主动提出来上白云尖,从道理上也是可以说得通的。
其实,让电台的领导没有想到的是,电台里有很多职工愿意上白云尖。他们听说雷蒙的事后,都想参加到这次搜寻活动中去。知道领导要派人送食物上白云尖,很多人直接跑到领导这里来报名,弄得领导很为难,最后只能挑选电台里有登山经验的几个职工,跟着朱丽把食物送上白云尖。当然,同去的还有上次的那个壮实的男记者,他要去做跟踪报道。
刚进了白云尖,朱丽就发现了新的情况。她上次来时,从进去到出来,路上没有碰到一个人影。可是,这一次她一路走来,却发现了好几拨背着登山包的人。有的是一个人,有的是好几个人一起走。朱丽问他们去哪里?他们都说上白云尖搜寻雷蒙。
朱丽他们到大草坪时,已经有几拨人捷足先登了。朱丽看看那几个人,都是不认识的,问了一下,才知道他们都是听了电台新闻后赶上来的。他们都听说过雷蒙这个人,其中有几个还受过雷蒙的恩惠。一听雷蒙在白云尖失踪了,立马就赶上来了。多一个人多一份力量嘛!大家都想尽一点自己的心意。朱丽听过之后,也有点感动起来,觉得自己做了一件有意义的事,把这么多人吸引到白云尖来了。她过去跟守候在联络点的驴友打了招呼,驴友见她带了这么多人进来,一下就慌了,让大家先在大草坪营地安顿下来,马上赶到小草坪汇报这件事。
得到这个消息后,麻妮娅刚回到小草坪。他们攀过大峡谷后,住了一夜。第二天继续向西搜寻,没有发现任何跟雷蒙有关的踪迹。越是向西深入,麻妮娅就越是觉察出来,在他们之前,这个地方可能从来没有人来过。因为麻妮娅发现,这里的山泉慢慢地变成绿色。绿色的泉水是有毒的。碰到了这种情况,麻妮娅他们也只能退回来了,因为他们带进去的水不多,如果再往深处搜寻的话,只能喝那些有毒的泉水了。另一方面,麻妮娅心里也明白,在这种情况下,雷蒙也不可能再往深处走,他也不可能带很多的水进来,没有水他就没有办法活。他肯定会选择退回去的。所以,麻妮娅跟其他三个驴友商量了之后,决定退回去。他们回到小草坪时,天也暗下来了,丁磊和陆古华也都已经回到小草坪。这三天里,陆古华带着两个驴友,一直在边上的各个峡谷搜寻,所以,每天晚上都可以回到小草坪露营。而丁磊带着助手朝北搜寻,不知道有没有新的发现。但是,麻妮娅跟他们碰到时,大家也没有问对方搜寻的情况。那是因为大家心里都清楚,什么也不用问。麻妮娅刚安顿下来后,大草坪联络点的驴友就赶到了。
得到这个消息后,大家都觉得事情重大,因为白云尖不是随便什么人都能够进来的,如果不安排好,这么多人撒在山上,肯定会出问题。商量之后,大家决定连夜赶回大草坪。
他们赶到大草坪已经是下半夜了,一看,好家伙!大草坪上起码有二十多个帐篷,每个帐篷前都挂起了一盏营灯,远远看去,每个帐篷里都射出一团柔光,看了叫人心里暖暖的。可是,麻妮娅心里的担忧却增加了。
44
到了第二天,大草坪又陆陆续续来了好几拨人。麻妮娅一眼就看出来,有几个是经常跟他们去登山的老驴友,他们一来就问雷蒙的情况,一听说雷蒙进白云尖已经十八天了,脸色马上就凝重了起来。有的一看就知道没什么登山经验,连帐篷都搭得歪七扭八的!
朱丽看见麻妮娅后,很得意地对她说:
“甜心,怎么样?这下兵强马壮了吧?”
麻妮娅没有回答她的问题,只是苦笑了一下。
朱丽也没有在这个问题上追究下去,她的目标好像不是麻妮娅,而是去看丁磊,丁磊这次倒是看她了,还狠狠地瞪了她一眼。这一下,把朱丽瞪得有点糊涂了,她也回瞪了他一眼。
麻妮娅觉得朱丽这次闯祸了,她把这么多人引到白云尖来,表面上当然是件好事,大家都是来搜寻雷蒙的!可是,这里面埋伏着两个大问题:第一,来白云尖的这些人是不是都有搜寻的技能?就是有搜寻技能的驴友,也未必能够在险峻的白云尖上自保,更何况那些没有搜寻技能的人呢?而且,一下子来了这么多人,饮食肯定是个问题,但最大的问题还是安全,如果把这些人全部撒在山上,他们马上就会成为被搜寻的对象。可是,现在的问题是,谁也不能站出来说,叫他们不要进山去搜寻雷蒙,大家就是抱着这个目的才进山的,谁不知道白云尖的险峻?谁不知道白云尖危险?然而,大家都已经来了,都已经把个人安危放在一边了,谁能够出面阻止大家这种发自内心的行为呢?谁有理由阻止这种救人的行为呢?第二,在麻妮娅看来,现在最大的问题还出在雷蒙那儿,因为大家一致认为他已经没有生还的可能了。也可以这么说,现在再在白云尖上搜寻,对于雷蒙来说,已经完全没有意义了。那么,再兴师动众地来这么多人搜寻又有什么意义呢?可是,现在的问题是,谁也不能说出雷蒙已经没有生还可能的话,谁也不敢说出这句话,因为谁也没有见到雷蒙的尸体。其实,麻妮娅也知道,很多人到白云尖来,可能也已经知道,雷蒙没有生还的可能了。她从几位老驴友脸上就可以看出来。这个情况,他们应该在听电台的广播时就知道了,但是他们还是来白云尖了,对他们来说,到白云尖来,或许只是来完成一个心愿。麻妮娅这么想时,就把思路退回到自己身上来,其实,对于现在的她来说,何尝不是这种心态呢?在她心里,理智已经明确告诉她,雷蒙已死,搜寻已经没有意义。那她为什么还要坚持呢?还要一直朝西搜寻呢?说白了,她也是在搜寻自己,在完成自己的一个心愿。
如果从这个角度出发,麻妮娅觉得应该让这些人参加白云尖的搜寻。谁也不能剥夺他们搜寻自己的权利,谁也没有权利剥夺他们完成自己的心愿。在这一点上,陆古华跟她的态度是一致的。所以,担心过后,麻妮娅和陆古华考虑得更多的是如何妥善地安排这些人,既要让他们参加搜寻的工作,又能够保障他们的安全。
麻妮娅知道,对于白云尖一下子来了这么多人,丁磊的思想是很抵触的。刚开始,他的态度很坚决,不能让这么多人留在白云尖上。他甚至说,如果这些人一定要留在白云尖上,他就退出这个行动。因为丁磊认为,这些人的到来,对搜寻雷蒙毫无帮助,就算这些人不会出安全问题,这么多人在白云尖乱窜,肯定会把所有的现场都破坏了,如果现场被破坏了,以后还怎么搜寻呢?丁磊是个技术至上的人,他不能容忍自己的工作中出现没有技术含量的行为,他也不想跟这些没有登山技能的人为伍。但是,听了麻妮娅和陆古华的话后,他的态度很快就缓和下来了。他不吭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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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后,还是陆古华提出了一个方案,就是把驻扎在小草坪的所有驴友都撤回到大草坪,然后,每个驴友带一组人马去搜寻,所走的路线都是以前曾经走过的,而且,要求每天晚上回到大草坪露营。这样就可以确保这些刚刚参加白云尖搜寻人的安全了。
刚听到这个方案时,麻妮娅觉得太荒唐了。这哪里是在搜寻雷蒙呢?分明是在演戏嘛!或者说,把刚进白云尖搜寻雷蒙的人当猴子耍了。如果让他们知道事情的真相,他们会怎么想呢?再说,如果退回大草坪的话,等于完全放弃了对雷蒙的搜寻,这不是大大违背他们的初衷了吗?但是,仔细一想,麻妮娅又觉得这是个两全其美的办法。一是这么做后,既能让所有进白云尖的人都能够参加到搜寻的行动中来,又能够保证所有参加搜寻的人的安全。因为大草坪周围的环境,第一批进山的驴友已经摸得很熟悉了,哪里有一个坑,哪里有一个坎,闭着眼睛都能够想起来。他们只要营造出一个真实的环境和氛围,让后来进山的人感受到他们是真的在搜寻雷蒙就可以了。二是对于这个阶段来说,在哪里搜寻已经不重要了,其实,就是对于第一批进山的驴友来说,现在的意义也就在于搜寻的过程。并且,在这里还能够帮助更多的人参加到搜寻的队伍中来,让更多的人认识自己,或许比一个人在小草坪里面搜寻更有意义。或许这才是搜寻的真正意义。
陆古华把这个方案提出来后,获得了大家一致的认可。随后,陆古华把所有进山的人喊起来,开了一个会,他把这些人分成九组,每组派一个第一批进山的驴友当组长,每一组的行动由组长指挥。规定每一天搜寻下来,所有的组长集中召开一个碰头会,安排明天的路线。
会议开得很顺利,没有人对这种安排提出异议。麻妮娅心里想,或许有人知道这种安排存在问题,但他也不会说出来,因为既然能够看出这种安排有问题的人,当然也能够知道这种搜寻存在的危险性,更知道现在搜寻雷蒙的时机已经过去。只是在具体分人时碰到了两个小问题:一个陆古华把朱丽分到了麻妮娅这一组。陆古华的本意是好的,她跟麻妮娅是好朋友,分在一组后,让她们有更多的时间呆在一起。但是,朱丽提出来,希望把她调到丁磊那一组。朱丽的理由是,丁磊的耳朵不太好,而她的耳朵最灵敏,五百米以外听见一声麻雀叫,就能够辨别那只麻雀是公还是母的。如果在一个组,两个人可以起到互补作用。朱丽这么一说,人群就发出一阵善意的笑声。见她这么说,陆古华当然就把朱丽调到丁磊那一组了。另一个也不能算是一个问题,因为陆古华原本想把盛小麦分到麻妮娅这一组,他正想宣布这个事时,看了盛小麦一眼,盛小麦好像知道他的意思,对着他摇了摇头,陆古华把盛小麦分到麻妮娅这一组,是想让她稍微轻松一点,见她不肯,也就只好把她分到自己这一组了。分完组后,陆古华把帐篷也分成了九个方阵,每一组一个方阵,这样更便于各个组的行动。麻妮娅的方阵紧挨着陆古华的方阵,她的帐篷紧挨着盛小麦的帐篷。
一切安排妥当后,每个组长领着一组人,按照事先定好的路线去搜寻。麻妮娅也带着一组人出发了。对于麻妮娅来说,这种搜寻在体力上是轻松的,但是,她的心情却轻松不起来。因为就在他们出发的时候,她发现又有几个背着登山包的驴友来到了大草坪。麻妮娅担心的是,接下来的几天里,可能会有更多的人进白云尖来,她还是担心会出事。其实,在这之前,她跟陆古华商量过,是不是利用俱乐部的金哨子登山网,把雷蒙失踪的消息发布出去,征集一批有搜寻经验的驴友参加搜寻,毕竟人手多一些,搜寻的范围也大一些,雷蒙获救的可能性就大一些。但是,他们最终还是打消了这个念头,主要是担心消息发布出去后,如果来的人手不整齐,反而拖累了搜寻工作。谁也没有料到半路上会杀出朱丽,引了这么多人上山搜寻。
麻妮娅带的这一组有六个队友,有两个队友已经六十八岁了。这两个老伯平时也有爬山的习惯,但他们爬的是莲花山,也从来没有在山里露营过。他们以前是信河街服装厂里改驳头的师傅,是雷蒙父母的工友,雷蒙办起服装厂后,曾经请他们到车间里来把关,雷蒙一直称呼他们为“老司”,还专门安排了一辆小车接送他们。听到雷蒙失踪的消息后,两个人到金哨子俱乐部各买了一套帐篷,背着登山包到白云尖来了。他们对麻妮娅说,其实他们也明白帮不了什么忙,可能还会给大家添麻烦,但这是他们的一点心意,一定要到白云尖来一趟,就是进来看一眼也行。有两个队友是大学生,他们是学校登山队的,听说雷蒙失踪的消息后,向学校请假到白云尖来了,他们一来想在搜寻雷蒙的行动中出一份力,两来也想检验一下自己的登山技术,所以,进山以后,他们的一举一动,都是按照专业登山运动员的标准来要求自己的。另外两个队员是金哨子登山俱乐部的会员,跟麻妮娅早就认识了,他们和麻妮娅一起登过好几次山,麻妮娅不用担心他们,因为他们的技术在自己之上。根据这三拨人的特点,麻妮娅安排三个大学生一路上照顾两个老伯,大学生身体好,经验却不足,容易做出一些过激的动作,让他们一路上照顾两个老人,就把他们手脚束缚住了。所以,这一天,麻妮娅他们这一组很顺利地按照计划走了下来。
46
还是不断有人进白云尖。
第三天,麻妮娅发现大草坪来了两个特别的人。他们背了一把微型的“冲锋枪”,枪杆上有一个圆形的显示器。他们说这是生命搜寻仪,能够探测到地下五十米深处是否有人的生命。麻妮娅从声音听出来,他们是台湾口音,一问,果然是台湾的渔民,平时不出海也喜欢登山运动。这一次,他们的渔船停泊在一沙港,从电台里听到有人登山失踪了,刚好有几天休整的时间,他们就带着生命搜寻仪赶过来了。
台湾人的到来,让麻妮娅想起了一年前的那次出行,她在一沙镇住过一个晚上,对台湾渔民并没有留下好的印象。但是,她没有想到,一年多之后,自己会在这种情况下,跟他们中的两个一起参加搜寻雷蒙的行动。让麻妮娅更想不到的是他们的工作态度,到了大草坪后,他们连口水也没有喝,立即就投入搜寻的工作中了。他们轮流端着“冲锋枪”,扎着马步,像两个侦察兵,“枪口”瞄准每一个目标,不放过任何一个角落。因为白云尖的峡谷多,悬崖峭壁也多,路难走是一个原因,也造成了很多搜寻仪探测不到的死角。碰到这种情况,两个台湾人也没有放过,他们先是用安全绳把自己绑好,尽可能地将身体靠近悬崖。
让麻妮娅没有想到的还有:她爸爸也到白云尖来了。
爸爸主要是来看她的,给她带来很多食物,有鱼片,有鸭舌,有卤鸭掌,还有虾干,都是她喜欢吃的零食。爸爸对麻妮娅说,他知道自己年龄大了,腿脚也不灵便了,主要是没有这方面的技能,不能对搜寻帮上什么忙,但他从电台里听到这个后,激动得一个晚上没有睡好,第二天就想跑进白云尖看麻妮娅,可麻妮娅妈妈一眼就看穿了他的心思,连上厕所都要看着他。不过,爸爸也知道,妈妈这么做是为了他好,他都这个岁数了,心脏一直不太好,白云尖又那么高,怕他出问题。可是,麻妮娅妈妈也看出来,不让爸爸进白云尖,他心里老不快乐了,股市也不关心了,连老年大学也不去了,整天坐在家里,手里捧着收音机。妈妈看他这个样子,后来也就对他放松了管理,也让他一个人上街,他去采购这些零食时,她其实都知道,只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罢了。但妈妈也提了一个条件,如果爸爸一定要去,必须到金哨子俱乐部叫一个驴友带他进山,爸爸一听这个条件,立即就答应了,他说自己终于逃出妈妈的“魔爪”了。说到这里,爸爸“哈哈哈”地笑起来,神态像个孩子。
那天晚上,麻妮娅就跟爸爸睡在一个帐篷里。爸爸跟她说,他二十岁时,心脏“罢工”过一次,医师说他“没几年了”,让他想吃什么就多吃,想出去旅游就多出去走走。言下之意就是让他及时行乐,否则就来不及了。但他什么也不想吃,也没有出去旅游,更不要说什么及时行乐了,从那以后心脏却没有再闹过“罢工”。每次去体检,医师只是说他的心脏虚弱一点而已,并没有什么大的问题。进了白云尖后,爸爸说自己的心脏突然好起来了,他都可以听见自己心跳的声音了,这种声音他二十岁以后就没有再听见了。爸爸说他一直梦想能够听见自己的心跳声,听不见心跳声的感受很不好,好像这个生命不是自己的,活着只是一个影子,说话是发不出声音的,走路也是发不出声音的。所以,爸爸平时走路从来不走路中央,他自觉地把中间的位置让给了别人。可是,他进了白云尖后,居然听见自己的心跳声了。所以,他要感谢雷蒙,也要感谢麻妮娅,更要感谢白云尖,让他完成了一个梦想,让他感到自己还活着。
爸爸还告诉麻妮娅,妈妈其实是很爱她的,但妈妈是硬性格,她嘴里说出来的话可以咬断钢筋,心里却软得跟豆腐一样。麻妮娅上次从家里跑出去后,妈妈回来后也并没有拿爸爸问罪,她听了爸爸的话后,只是叹了一口气,什么话也没有说。爸爸说,妈妈心里肯定也很想来白云尖的,因为爸爸发现她也在偷偷地听电台。她如果不关心这个事,偷听电台干什么?
爸爸只在白云尖住了一个晚上就回去了。他说自己还想再住几天,但是,他住在这里什么忙也帮不上,还要拖大家的后腿,心里很过意不去。还有一个原因是因为妈妈,他担心自己在白云尖多呆一天,妈妈就会多一份担心,为了让妈妈放心,他也要尽早赶回去。爸爸跟麻妮娅开玩笑说,只离开一个晚上,他就开始想念那个“老太婆”了!
跟爸爸一同下山的还有朱丽和她的同事。朱丽对麻妮娅说,她先下去,过几天再上来。她说自己不相信收拾不了那个“聋子”。
47
麻妮娅知道,朱丽这样下山有点不甘心。她盯上丁磊了,但她也碰上钉子了。遇到这种情况,朱丽的性格特点就充分表现出来了,碰上钉子后,反而会激起她的斗志。她会用更大的热情投入到这个钉子上去,用她自己的话说,这叫“拔钉行动”。其实,从麻妮娅这个角度看来,朱丽本人也是一枚钉子。所以,麻妮娅担心的是,朱丽会在拔丁磊这枚钉子时,钉子没有拔出来,却伤了自己。因为她的上一次恋爱就是这个结局。
朱丽上次谈的恋爱其实也不能算是恋爱。她喜欢上了一个广告公司的老板。她为什么会喜欢那个广告公司的老板呢?说起来可以有很多理由,因为那个人有钱,他的广告公司垄断了信河街的户外广告,一年的广告额可以做到两个多亿;因为那个人长得有型又有神,一米八二的个子,长手长脚,特别是一双眼睛,转动一下,好像就会发出“咯咯”的声音,看人一眼,可以把魂魄都勾走的。然而,朱丽喜欢上那个人,最主要的原因是因为他是个诗人,他保留着诗人明显的特征,动不动给朱丽写爱情诗,说朱丽是他生命中的瑰宝。可是,问题是那个人的生命中早已经有了另一个瑰宝。他在七年前就结婚了,妻子是他的小学同学,他们从小就在一个院子里长大,读中学时两个人就确定了恋爱关系,现在已经有了一个四岁的女儿。但是,朱丽根本不在乎这些,她说什么叫可歌可泣的爱情?什么叫伟大的爱情?什么叫无私的爱情?真正的爱情就是奋不顾身,就是奉献,思前顾后叫什么爱情?畏畏缩缩叫什么爱情?所以,朱丽明知道这是一个火堆,还是一跃身,跳了下去。为了表示自己问心无愧,朱丽把那个人介绍给她所有的朋友。当然,在她的所有朋友中,麻妮娅是见得最多的。
因为是朱丽的事情,麻妮娅就对那个人的家庭情况做了一番了解,了解之后,她劝朱丽尽早收手,因为那个人是爱着他的妻子的,他比他妻子小一岁,什么事都听她的。可是,朱丽根本没有把那个人的妻子放在眼里,她对麻妮娅说,怕什么,大不了我跟那个女人“拼刺刀”嘛!然而,让朱丽没有想到的是,那个女人并没有跟她“拼刺刀”,她知道自己的丈夫跟朱丽的事情后,没有对丈夫又哭又闹,更没有跑来对朱丽兴师问罪,而是选择了自杀,一个人悄悄地吃了很多安眠药。好在被人发现得早,赶紧送到信河街人民医院去抢救。知道这个消息时,那个人正和朱丽在一起,他接完电话后,什么话也没有说,转身就跑了。
这事对朱丽的打击是双重的。一方面,她失去了爱情,那个人跑了之后,再也没有回来找过她。那个人从她的生活中彻底地消失了。另一方面,那个女人的自杀行为也让她心惊胆战。听说那个女人最后抢救过来了,对于朱丽来说,这是万幸了,如果她真的死了呢?朱丽这辈子都是不会安心的。她倒是希望那个女人冲过来跟她打一架,正面冲突她是不怕的,她没有想到那个女人会跟她来这一手。这让她有点措手不及了。一方面是因为对那个人的失望,一方面也是因为那个女人的软弱,朱丽最终选择了放弃。不放弃她又能够怎么办呢?因为这个事情,朱丽承担了差点逼死那个女人的恶名。其实,在这件事情上,那个女人是最后的胜利者。失败的人还是朱丽。那段时间,她天天在深夜给麻妮娅打电话,一边打一边哭。所以,看见她现在突然喜欢上丁磊,麻妮娅是有点担心的,因为从麻妮娅对丁磊的了解来看,他是很难接受朱丽的,他们两个人有太大的性格差别,有完全不同的生活习惯。而且,陆古华跟她说过,丁磊从小就被他妈妈遗弃了,对女人一直有一种戒备心理,他往往会对女人表现出一种不屑,他所谓的不屑就是不看人家,不理人家。他对朱丽就是这样。这些也都是被麻妮娅看在眼里的,她有理由担心朱丽再一次碰钉子,作为最好的朋友,她当然不愿意让朱丽再受一次创伤。可是,朱丽会听她的劝阻吗?当然不会,如果会的话,她就不叫朱丽了。所以,朱丽才会主动要求陆古华把她分到丁磊那一组,她虽然找了一个幽默的理由,听得大家都发出善意的笑声,但大家也都明白朱丽调侃背后真正的目的,所以,这些善意的笑声背后也有起哄的意味。
不过,朱丽不管大家的笑声是鼓励还嘲讽。如愿地分到丁磊那一组后,她真的当起丁磊的耳朵了。队员问他什么话,朱丽把她主持人的本领拿出来了,学着队员的声调,把原话复述一遍给丁磊听,而且,她一边说,一边靠近丁磊的耳朵边,两手做成喇叭状。可能是朱丽的声音学得太像了,也可能是她的动作太夸张了,惹得队员一阵窃笑。丁磊本来就是不大说话的,被朱丽这么一戏弄后,就更加不愿意开口了。看也不看朱丽一眼,扭头就走。
看见丁磊扭头走掉,朱丽也意识刚才的玩笑有点开过头了,赶紧封了嘴巴,紧紧地跟在他的身后。
晚上回到营地时,朱丽想跟丁磊缓解一下气氛,把原本带上来给自己吃的极品红富士苹果送到丁磊的帐篷。丁磊这次倒是跟她说话了,却只是毫不客气的两个字:不吃。口气冷得让朱丽忍不住打了一个寒战,赶快从他的帐篷里退出来。
这一趟上来,朱丽参加了两个白天的搜寻,她跟着丁磊,也碰了两天的钉子。不过,实话说,她一点也没有气馁,她反而发现自己越来越喜欢丁磊这枚性格又硬又臭的钉子了,这种性格现在太稀罕了,朱丽越看越觉得爱不释手。她这时还真有点舍不得下山去呢!
48
更让麻妮娅没有料到的是,爸爸下山三天后,夏孝阳居然也来白云尖了。
夏孝阳是由他的司机陪着上来的。他的司机是个退伍的特种兵,据说能够在十五秒之内徒手击倒三个人,他名义上是夏孝阳的司机,其实是起到保镖的作用,夏孝阳走到哪里,都是把他带在身边,给他的薪水,比公司的副总经理还要高。
到了大草坪后,司机很快就把两个帐篷搭起来了。麻妮娅一看他的手法就知道,他是经过专业训练的。搭起来的帐篷方正、结实,看上去精神饱满,而且,帐篷的朝向也很准确,是南北朝向,这样,睡觉时就是面朝东边了,因为在山里容易迷失方向,所以,有经验的驴友都选择面朝东边睡觉,第二天醒来时,看到天先亮起来的方向,肯定就是东方了。
麻妮娅刚看见夏孝阳时愣了一下,她一点也没有想到夏孝阳会到白云尖来。因为麻妮娅知道,他工作的程序里根本就没有白云尖这个名字。他也不喜欢爬山,也不喜欢其他运动。只是从大前年开始,他担心自己过了三十三岁后,身体会发胖,就买了一台跑步机放在办公室里,隔一天去跑四十分钟。麻妮娅很明白,他对跑步还是不喜欢,但为了保持住体形,他只好在自己的工作程序里增加了这项内容。因为他对自己各个方面都有严格的要求,绝对不允许有小肚腩出现,也不允许身上有其他赘肉出现。那就不完美了。麻妮娅愣了一下后,问他说:
“你怎么来了?”
“我来看看你!”夏孝阳看着她,微微地笑了一下。停了一口气,他又问麻妮娅说:“搜寻有进展吗?”
“啊?”麻妮娅一时没有听明白他说的意思。但她马上就回过神来,知道他问的是雷蒙的情况,她摇了摇头,说:“你也听了电台的报道了?”
“没有,是你妈妈跑到公司跟我说的,说你们有上百个人在山上搜寻,已经坚持二十来天了。这个事情,现在全信河街的人都知道了。你们的搜寻行为把全信河街的人都感动了。”夏孝阳说。
麻妮娅听了夏孝阳的话后,又感到一阵意外。她看了看夏孝阳,不知说什么好。
这个时候,天已经全黑了,所有的帐篷前都点起了营灯,把大草坪上空的半边天都映亮了。夏孝阳看了看四周的群山,又把目光收回来,看了看一张张陌生的脸孔。然后又若有所思地看了看麻妮娅。
老实说,麻妮娅不明白夏孝阳现在心里在想些什么。她也不知道夏孝阳这次来白云尖的真正目的。不过,麻妮娅现在也不愿意去探究这些问题,她不想在这个时候,特别是在这种地方,想自己和夏孝阳的事情。再说,她也知道,夏孝阳今天来了之后,晚上住一夜,明天一早就下山去了,他还是回到他的程序里,过他的程序生活。来白云尖,只不过是他生活中的一个小插曲,回去后,马上就被他的生活淹没了。
吃晚饭时,麻妮娅把夏孝阳介绍给陆古华和丁磊。他们都是第一次见面。但陆古华和丁磊都是早就听说夏孝阳的名字的。丁磊只是跟他点了点头,算是打了招呼了,过后,他就低头只管自己默默地吃饭。陆古华的表情有点不自然,但他对夏孝阳是客气的,却又不知道怎么表达才好。好像他做了什么亏心事一样。更主要的是,他身边有盛小麦,这让他有点进退不得了,他只好低着头,小心而快速地吃完东西,跟大家点了一个头,算是打了招呼,转身就走了。他一走,盛小麦马上也跟了过去。麻妮娅知道,盛小麦肯定给陆古华送水果去了。她对这个盛小麦真是越来越看不懂了,上山这些天,她几乎是寸步不离地跟着陆古华,不知道的人,都以为他们是一对恋人,就是夏孝阳刚才在吃晚饭前也认为他们是一对恋人。
吃完饭后,大家都散了,麻妮娅把夏孝阳送到帐篷门口,叫他早点休息,然后,就回自己的帐篷了。
然而,夏孝阳第二天一早并没有下山去,他和他的司机也参加到搜寻队伍中来了。夏孝阳还是拿着那两根登山杖,司机一路护在他身边,而夏孝阳却紧紧跟在麻妮娅身边,学着麻妮娅的一举一动。
到了中午的时候,夏孝阳对麻妮娅说,他们要先回去了,公司刚上市,他明天要去香港参加一个会议。然后再转道去美国,整个行程要一个月。他吩咐麻妮娅在白云尖上搜寻时,要注意自己的安全,如果有需要帮忙的事情,就派人去公司里打个招呼,他会交代公司里的人,全力提供帮助的。交代好后,夏孝阳连中午饭也没有吃,就带着司机从原路回去了。麻妮娅问司机回去有问题吗?司机说没有问题,山上已经被人踏出一条路来了,已经很好走了。
49
农历立冬的时候,天气已经很凉了,特别是在白云尖上,风吹在人的脸上,已经有皮肤裂开的感觉。这时,麻妮娅他们进山已经二十三天了。
两个台湾人在白云尖搜寻了三天,给所有的驴友留下了很好的印象,工作认真是谁都看得见的。在白云尖的三天,他们只吃自己带上来的食物。麻妮娅叫他们过来一起吃,他们说自己不能抢了大家的食物,因为,他们搜寻三天就要下山了,而大家还不知道要搜寻多久呢!怎么能把大家的食物也吃了呢?这三天里,他们也是尽量节省着吃,最后,把剩下来的食物全部留给了麻妮娅他们。下山前,麻妮娅这一组的人一起去送他们,他们跟每一个人都紧紧地拥抱。
这些天里,每天也都有人下山去,有的是因为身体的原因,有的是因为有事情要赶回去处理。当然,每天也都有人加入到搜寻的队伍中来,最多的时候,大草坪营地住了一百二十一个人。吃饭成了一个很大的问题。后来,朱丽他们单位又送了一批听众捐赠的食物,没几天就被吃光了。
麻妮娅跟陆古华和丁磊三个人碰了一个头,觉得不能再这样搜寻下去了,昨天有一个搜寻队员在吃中饭时,突然产生了幻觉,他说自己看见前面的草丛里躺着一个人,说着,径自站了起来,直直地朝前走出。而他前面根本就没有草丛,而是一段悬崖。好在同组的队员及时发现了这个情况,一把将他抱住。坐了一会儿后,他才慢慢地醒过来。然而,现在最头痛的还是天气的问题,山上的天气好像一夜之间就冷下来了,一下子从十五摄氏度降到了两摄氏度左右。很多队员上来时,都没有带上冬装,因为对于信河街来说,现在还只是秋天呢!谁也不会料到白云尖上这么早就进入了冬天。所以,很多队员的手脚都生了冻疮。生了冻疮后,一个是痛和痒,另一个是手脚行动不灵便。麻妮娅最担心的问题就在这里,她的手脚也生了冻疮,明显地感觉到行动的迟缓和笨拙。可是,她知道,在白云尖上行走,只要有一个动作做不到位,或者精神不集中,都有可能掉下悬崖的。还有,如果从搜寻雷蒙的角度来说,气温降到两摄氏度后,他就更没有生还的可能了,像这个气温,一个人如果没有食物,最多只能在野外活三天。而雷蒙在白云尖已经失踪一个月了。如果说在这之前还期待出现奇迹的话,到了现在,连最后一点奇迹的希望也破灭了。而且,这么多人在白云尖上已经搜寻了二十多天了,就是第二批上来的人也有一个星期多了,应该说,大家都已经尽了力了,也尽了心了,现在只能下山了。
但是,当他们三人把这个意思跟大家说时,所有的队员都不愿意离开白云尖。没有人说留下,也没有人说走,大家都没有动,只是沉默着。麻妮娅感觉得出来,大家的沉默里有着强硬的态度。其实,这事对于麻妮娅来说也是一个矛盾,她一方面是希望大家离开白云尖,另一方面又希望大家留在白云尖。麻妮娅也问过自己,现在叫你下山,你会下吗?她知道,自己是不会下山去的。她虽然知道已经不可能找到雷蒙了,却不知道为什么不愿意离开白云尖。可是,她心里却是越来越紧张,总是担心搜寻的队员会出事。
第二天果然出事了。一个队员在去搜寻的路上,踩在草地上,脚下打了一个滑,身体一歪,就倒了下去。在平时,脚下打滑的事也是常会发生的,一般驴友都做过平衡训练,很快就能把身体调整过来。就是他不能调整过来,身边的驴友也能够眼明手快地扶他一把。但是,这一次,大家只能眼睁睁地看着那个队员“啊啊啊”地滚下山坡。好在这段山坡并不陡,下面有一排树把他挡住,可是,所有的人都惊出一身冷汗来了。
第三天也出了两件事。一件是一个队员过悬崖时,身上系了安全绳,可是,当他走到一半时,手和脚突然就不听使唤了,一点力气也使不上来,手脚乱动,却是怎么也抓不住岩壁。后来,只好让一个驴友爬过去,把他推到悬崖的另一头。他躺在地上还是半天不能动。另一件是早上还没有出发时,一个队员突然摔倒了,刚才吃早饭时还是好好的,就是摔倒以后,人还是清醒的,但就是爬不起来,而且也说不出话来,大家估计他是中风了,赶紧安排四个身体好的驴友把他送到山下的医院去。
丁磊的态度这时已经很坚决了,无论如何也要让大家下山,再在山上搜寻下去,会有更多的驴友倒下来,趁现在还没有出现最坏的情况,就是赶也要把大家赶下山去。陆古华也说,他上山之前,他师傅的妈妈就交代过他,不能在搜寻的时候出事情。可是,他们跟所有的人说,没有一个人肯听他们的话。最后还是丁磊想出了一个办法:断粮。这是绝了后路了,不给大家供应食物,大家没有东西吃,只能下山了。
50
谁也没有料到,就在这个时候,盛小麦出问题了。
那天夜里,也不知道是什么时候了,迷迷糊糊中,麻妮娅听到有人轻微地叫她的名字,她醒来了,以为是幻觉,或者真的遇到传说中招人魂魄的山鬼了,她屏着气,没有答应。过了一会儿,那声音又叫了一声她的名字,这次她听清了,那个声音好像是盛小麦,她似乎压着自己的嗓子,轻轻地,却又短促地叫她的名字。这个时候,麻妮娅看了一下手表,是凌晨三点钟,她不敢怠慢,翻身从睡袋里钻了出来,爬出自己的帐篷,来到盛小麦的帐篷前,她也轻轻地叫了一声盛小麦的名字,帐篷里应了一声,麻妮娅就掀开她的帐篷钻了进去。进去后,麻妮娅打开随身带来的小手电筒,看到的景象把她吓了一跳,因为她看到盛小麦的脸色已经发青了,嘴唇发黑,眼睛深陷下去,两个颧骨高高地耸起,头发散乱开来,贴在额头上,她一半身子在睡袋里,一半在睡袋外面,半睁着眼睛看着麻妮娅。麻妮娅赶紧坐下来,把她的脑袋扶起来,放在自己的大腿上,左手抱着她的后背,让她的头靠在自己的手臂上,伸出右手摸了摸她的脸,问她说:
“盛小麦你怎么了?”
盛小麦这时只是短促地喘着气,过了一会儿,她翻了一下眼皮,看着麻妮娅说:
“我可能不行了。”
麻妮娅说:
“白天还好好,你突然就怎么了?”
盛小麦这时突然笑了一下,对麻妮娅说:
“有一个秘密我一直没有告诉别人,我跟你说,你替我保密。”
麻妮娅点了点头说:
“什么秘密呀?”
盛小麦说:
“我十多年前做过乳腺癌手术,把左边的一个乳房切除了,能够活到现在,已经很知足了。”
她这么说的时候,麻妮娅突然看见盛小麦身边的小药箱这时开着盖子,小药箱里只有两样东西,一样是针筒,另一样是吗啡。盛小麦这时突然轻轻地叫了一声:“哎哟!”麻妮娅看见她的身体一阵颤抖,头上冒出一阵汗,但是,盛小麦咬着牙,闭着眼睛,没有再发出声音来。
麻妮娅看得出来,盛小麦在强忍着身体里的痛,虽然麻妮娅不知道她的身体里有多痛,痛起来是什么感觉,但麻妮娅听人说起过,得乳腺癌的人,后期是非常痛的,有人痛得直把头往墙上撞,痛得用刀割自己的手臂。看见盛小麦这个样子,麻妮娅束手无策,不知道能够帮她做些什么?停了一下,她对盛小麦说:
“你躺一会儿,我去把陆古华喊来。”
听见麻妮娅这么说,盛小麦猛地睁开了眼睛,说:
“不要,不要让陆古华看见我这个样子。”
说完之后,她让麻妮娅把她扶起来,半坐着,她伸出哆嗦着的手从小药箱里拿起一个针筒,想把吗啡吸进针筒里,哆嗦的手怎么也不听使唤,她只好转头看着麻妮娅。麻妮娅知道她是想让自己帮忙,可她从来没有拿过针筒,不知会不会做,然而,在这种情况下,她已经没有时间去犹豫了,她接过盛小麦手中的针筒和吗啡,学着平时医院里护士的模样,先把针筒推到底部,把针插进装吗啡瓶子里面后,针筒斜成四十五度的角,把瓶里的吗啡慢慢地吸出来,从装吗啡的瓶子里拔出针筒后,麻妮娅又把针筒朝前推了一下,让吗啡从针尖里喷出来一点点,然后,她把盛小麦的手臂上的衣服捋上去,这一捋,麻妮娅心头又是一震,她发现,盛小麦的手臂上都是密密麻麻的黑点,全是被针扎的,怪不得无论天气多么热,盛小麦总是穿着长袖的衣服,麻妮娅看着盛小麦布满黑色伤疤的手臂,她手臂上有那么多针孔,每一个针孔都紧挨着,有的还是重叠在一起的,没有一块皮肤是完整的,看见她的手臂,麻妮娅的手腕就发酸了,觉得没有力气扎下去。拿着针筒停在半空不敢扎下去。她被吓住了。从盛小麦手臂上的针孔看来,她每一天都在打吗啡,她每一天都在忍受着身体里巨大的折磨,而到了白天呢?她又变成了另一个人,一点也看不出来是个癌症晚期的人,这得需要多大的勇气啊!这个时候,麻妮娅才明白,为什么她总觉得盛小麦身上有一种与众不同的东西,有一种坚定的东西,当然,她现在也理解盛小麦对陆古华的奇怪行为了。最后还是盛小麦叫她随便扎,无论扎在哪里都可以的,她才闭着眼睛,把针筒扎了进去,再把针筒里的吗啡慢慢地推进盛小麦的身体。
大概过了十五分钟左右,盛小麦的疼痛并没有缓解。这十五分钟里,麻妮娅一直抱着盛小麦,她感受到盛小麦的身体里的每一次哆嗦,而盛小麦一直紧咬着牙,把身体绷得紧紧的。盛小麦见症状并没有缓解,又让麻妮娅打了一针吗啡。打完之后,盛小麦干脆就昏迷过去了。
麻妮娅看了一下时间,已经是凌晨四点半了,帐篷外面似乎也有了一点亮光,她觉得必须去叫陆古华过来,马上把盛小麦送下山,如果再拖下去,盛小麦很快就会不行的。这么想后,她就轻轻地把盛小麦的身体放下来,她刚动了一下,盛小麦猛地醒过来,好像知道麻妮娅要去干什么,她对麻妮娅说,不要让陆古华看见我这个模样,不要。话刚说完,人又昏迷过去了。麻妮娅眼睛酸了一下,马上说,好的好的。麻妮娅一边说一边把盛小麦的身体放平,把她手臂上的袖子放下来,用双手把她的头发梳理整齐,然后掀开帐篷的帘子喊,陆古华,你快到盛小麦的帐篷里来一下。
陆古华几乎是应声就到了,他掀开帐篷的帘子,看了盛小麦一眼,马上又看了麻妮娅一眼。麻妮娅就把盛小麦的情况跟他说了。陆古华听完之后,二话没说,叫他的助手把担架拿来,马上把盛小麦送到信河街人民医院去。
听到声音后,大草坪里所有的驴友都已经起来了,大家围在盛小麦的帐篷边上,谁也没有说话,看着陆古华把盛小麦抱上担架,把她的身体固定起来。然后,陆古华抬头看了看麻妮娅,又看了看丁磊,说,这里先交给你们了。丁磊这时朝陆古华走了一步,握了一下陆古华的肩胛。陆古华这时朝大家挥了挥手,和他的助手一起抬着盛小麦小跑着离开了大草坪,一转眼就不见了。所有的人依然站在原地,朝着他们消失的地方张望,谁也不愿先拔腿离去,谁也不愿意先开口说话。
麻妮娅原本也想跟陆古华下去的,她在盛小麦的帐篷里就跟陆古华说了这个意思,是陆古华不让她下去的,陆古华说她下去也不能帮上什么忙,而且,他们两个都下山去了,山上有这么多人,万一出了事情怎么办?麻妮娅想想也是,可陆古华他们一下山,她又后悔了,因为她心里总是想着盛小麦发青的脸色,紧闭着眼睛,咬着牙。麻妮娅脑子里总是浮现出他们在白云尖的山路上飞奔的样子,而且,她心里总在问,他们到信河街人民医院了吗?盛小麦现在怎么样了?能不能抢救过来?
陆古华他们下山后,麻妮娅跟丁磊商量后,决定让大家休息一天:一是担心因为盛小麦的事情影响了大家的心情,在搜寻的时候出现意外;二是这些天来大家的身体都已经透支了,需要时间休整一下;三是搜寻到了现在,已经不在乎一天或者两天了。只有丁磊,他在大家都休息的时候,一个人悄悄地出去搜寻了,他出去时跟助手打了招呼,说他天黑前一定回来。
天黑时,丁磊和陆古华的助手同时回到了大草坪。陆古华没有回来。陆古华的助手告诉麻妮娅,他们把盛小麦送到信河街人民医院时是上午十点钟,一路上,盛小麦只醒来过一次,叫了一声陆古华的名字,陆古华应了一声,她马上又昏迷过去了。陆古华摸了摸她的脸,好像连气息也没有了。到了医院后,盛小麦立即被送进了急救室。盛小麦被送进急救室不久,他爸爸也赶到了,他们在急救室外等了两个钟头后,医师摇着头出来把他们叫进去,医师跟盛小麦的爸爸很熟悉,他说盛小麦的癌细胞早就感染到内脏了,她的肝、脾、心脏都已经衰竭了,也就是说,她的身体就像一根蜡烛一样,熄灭了。不过,医师也劝慰盛小麦的爸爸,盛小麦能够坚持十几年,已经很不错了,像她这个年纪,能坚持五年就不错了,所以,从这个角度上说,他劝盛小麦的爸爸不要太难过。盛小麦的爸爸听完之后,默默地点了点头。因为盛小麦的遗体告别安排在第二天早上八点,陆古华让助手先上山,他明天跟盛小麦告别后再赶回去。陆古华的助手下午两点钟就往白云尖赶了,他过了白云禅寺不久,就在路边碰到了丁磊,他们一起回到大草坪。
听完陆古华助手的话后,大家都没有出声,站了一会儿,各自默默地离开了。
第二天早上八点整,没有人组织,用过早餐后,大家自发地站在大草坪上,面朝着东边信河街的方向,低着头,默哀了三分钟。三分钟过后,每个人回到自己的方阵,继续去搜寻雷蒙。
51
雷蒙的妈妈是在两天后上山的。是陆古华把她带上山的。陆古华送走盛小麦后,去了一趟莲花寺,把山上的情况跟老人说了,老人听说有一百多人在白云尖搜寻雷蒙后,一定要上一趟白云尖。他们是昨天一大早从莲花寺出发的,老人的腿脚不太方便,走得很慢,所以,他们昨天晚上在白云禅寺住了一宿,今天一大早就上路了,到达大草坪时,已经是傍晚时分。这个时候,麻妮娅他们还没有回大草坪营地。
麻妮娅回到大草坪营地时,天还没有黑。他们最近都赶在天黑前回到营地,因为,太阳一落下去,气温也跟着落下来,队员冻得连脚都僵了,那就更危险了。麻妮娅远远就看见一个老人,她一眼就认出那个老人是雷蒙的妈妈章华芝。不知为什么,麻妮娅看见她时,觉得喉咙一阵发干,鼻翼一张一翕。麻妮娅赶紧用力咬住嘴唇。老人这时也看见麻妮娅了,远远地把两只手伸出来,紧紧地拉住麻妮娅红肿的两只手。老人的手又软又温暖。她的右手挂着一串佛珠,佛珠也是又软又温暖。麻妮娅觉得自己的双手很快就融化掉了,她想对老人说一句安慰的话,她知道老人的表面虽然平静,内心肯定承载着巨大的悲痛,但她发现双唇也不听指挥了,嘴角不停地抽搐,怎么也说不出话来。这时,麻妮娅看见很多队员也都回到了营地,她看见丁磊这时也走到老人面前,轻声地叫了一声“阿姨”。老人对他点了点头。在这个过程,老人的表情一直很祥和,她挂着佛珠的右手一直牵着麻妮娅,一会儿后,所有的人都聚拢来了,老人朝前走了两步,她用缓慢的声音对所有参加搜寻的队员说,她是雷蒙的妈妈,今年七十岁了,现在在莲花寺里带发修行。她为什么要带发修行呢?那是因为雷蒙,她心里总是放不下雷蒙。雷蒙从小就在社会上跑,他心里也有一只像狮子一样的野兽在不停地奔跑。她总是担心雷蒙会出事。雷蒙的生意做得越成功,她就越担心,每天晚上都睡不好。她到莲花寺念佛后,晚上才能睡得着。八年前,雷蒙说自己不做生意了,他虽然赚了很多钱,也受到很多人的尊敬,但他觉得一点也不快乐,他要去寻找另一种能够使他快乐的生活。刚开始时,她还有点担心,因为雷蒙一出去就是大半年,有时是一整年。但是,无论是大半年还是一整年,她心里都是很安定的。而且,她也发现,雷蒙每一年回来看望她时,也都是很快乐,她看得出来,雷蒙的快乐是发自内心的,他脸上虽然不怎么笑,却可以看出他内心的平静。她看了之后,也很为雷蒙高兴。一个月前,雷蒙说要到白云尖走一走,没有想到他这一走就再也没有回来。说实话,刚开始她心里也很难受,几个晚上都睡不着。谁不心痛失去儿子呢?正因为知道失子之痛,她才更感谢大家到白云尖上来搜寻雷蒙,但是,她知道,现在的白云尖已经太冷了,很快就要下雪了,她听说有人已经受伤了,心里很过意不去。她担心会有更多的人受伤,甚至有生命危险。所以,一定要上来劝大家下山。她说自己已经想通了,雷蒙已经找到了他想要的快乐,他跟快乐永远在一起了,她应该为他感到高兴才对。所以,她希望大家明天无论如何也要下山。
老人的叙述很缓慢也很平静,跟她在念经一样,所有的搜寻队员都静静地听着她的诉说。听到最后,麻妮娅组里的那两个老伯就饮泣起来,他们搀扶着走上前来,紧紧地握着雷蒙妈妈的手。很多搜寻队员都偷偷转过头去。
那天晚上,雷蒙的妈妈原本可以睡在盛小麦的帐篷里的。盛小麦下山后,麻妮娅把她的帐篷收拾得干干净净的,随时等她上山来住,即使知道她已经走了之后,麻妮娅也每天去她的帐篷里收拾一下。可是,雷蒙的妈妈却选择跟麻妮娅睡一个帐篷,她问麻妮娅会不会嫌弃跟她这个老人睡在一起呢?麻妮娅说怎么会呢!她心里求之不得呢!因为山上太冷,麻妮娅和雷蒙的妈妈很早就躺进帐篷的睡袋里,但麻妮娅知道,这一个晚上,雷蒙的妈妈都没有睡,她似乎能够感觉到老人手里的佛珠一直在转动。
52
第二天吃过早饭后,雷蒙的妈妈坐在营地的草坪上念经,手里的佛珠飞快地转动。搜寻队员开始收拾各自的帐篷,把东西装进登山包里,陆陆续续地下山了。他们走之前,都来跟老人道别,老人站起来,双手合十,给每个前来道别的人鞠一个躬。
最后,大草坪只剩下麻妮娅他们第一批上来的十个驴友。这是他们昨天晚上就商量好的,他们想再进一趟小草坪看看,做最后的一次搜寻,如果再没有收获,他们也就下山了。当麻妮娅把这个决定告诉老人时,老人的神色迟疑了一下,她的眼睛从每个驴友脸上抚摩过,说:
“我知道你们已经尽力了!”
“我们一定会注意安全的!”麻妮娅知道她说这句话的意思,她还是担心大家出意外。
“你们也尽心了!”老人说。
“就当是为了我们自己,再找最后一次吧!”麻妮娅说。
老人见她这么说,也就不再坚持了,她说:
“那你们就再多呆一个晚上,明天一定要下山啊!”
大家都点了点头。
老人抬头看了看山的四周,对麻妮娅他们挥了挥手。
老人是由陆古华的助手护送下山的,陆古华告诉他的助手,把老人送到莲花寺后,他不用再上白云尖来了,直接回俱乐部就行,他们过两天就回去。送走老人后,他们还是跟原来一样,留下一个驴友驻扎在大草坪,其他八人背起登山包,朝小草坪出发。
算起来,他们回到大草坪也有十四天了。这些天,几乎踏遍了大草坪方圆几个公里的每一个角落,包括大大小小的峡谷。并没有发现雷蒙的任何踪迹。其实,即使雷蒙有留下什么踪迹,或者是什么记号,也被破坏掉了。但麻妮娅听陆古华说,他这十四天都在峡谷下寻找,因为他在分组时就多留了一个心眼,把技术好的驴友挑选到他这一组里。所以,下到峡谷里,他们查得很专业,绝对不会破坏现场的痕迹。可以肯定雷蒙并没有在这些峡谷里面。
虽然只是短短的十四天,但对于麻妮娅来说,却是一个跟以前完全不同的过程。在这之前,无论是在大草坪还是后来进入小草坪,她面对的只是自己,无论是搜寻雷蒙还是搜寻自己,都只是她一个人的事。然而,这十四天的搜寻给她打开了另一扇大门,让她知道了搜寻的另一个含义,那里面有宽容和理解,有团结和互助,有希望和坚持,也有安慰和鼓励。现在,大家又要进入小草坪,不知道这一次进来,会有什么不同的感受。
然而,还没有到达小草坪,大家就发现,只过了不到半个月,山里面已经发生了巨大的变化了,除了那些高大茂密的树木外,地上的青草已经换成了黄色。麻妮娅一路上走来,发现有水的地方,都结成了冰。地上枯黄的草都已经趴下了,上面盖着一层霜。从这一点就可以看出来,越往山里面走,气温就越低。因为他们一直在走山路,并没有感觉到气温的变化,其实,麻妮娅早就从大家哈出来的口气看出来,山里跟山外已经完全不一样了。
到了小草坪一看,果然已经变成黄草坪了。当天晚上,他们把帐篷搭好后,各自吃了一点东西,因为气温太冷,大家早早地休息了。进了睡袋很久后,麻妮娅才觉得身体松了下来,觉得手脚有点暖和过来,然而,最难受的时候也到了。麻妮娅刚才进山时,手和脚开始出汗,冻疮就开始调皮了,她的皮肤上像有一只蚂蚁在爬,在这里挠一下,又跑到另一个地方挠一下,每挠一下,都让麻妮娅的牙齿酸一下,有一种哭笑不得的感觉。当她在搭帐篷时,冻疮开始发作了,蚂蚁变成了蚊子,而且,数量也增加了,在她的手脚上伸嘴就叮,让她只能不断地拍手和跺脚。最难受的当然是在睡袋里暖和过来后,这时的蚂蚁变成了蚯蚓,而且已经钻进皮肤里面,在皮肤里面蠕动,痒得麻妮娅整个身体都颤抖起来,她想拿一把刀,把自己手脚剖开,把里面蠕动的蚯蚓抓出来。或者,还有一个办法,拿一堆火来,把她的手脚放在火堆上烤,一直把里面的蚯蚓烤焦为止。这些天来,麻妮娅每天都要忍受这种煎熬,她以前没有生过冻疮,不知道冻疮是这种难受法。但是,无论怎么难受,麻妮娅都没有吭一声。就在昨天晚上,她和雷蒙妈妈躺在帐篷里,她觉得身体里已经爬满了蚯蚓,可她躺在老人身边,一动也没动。老人摸着她的手,轻轻地说,山上太苦了,你一个女孩子怎么受得了,再说,你父母也会不放心的,赶快下山吧!麻妮娅没有开口说话,只是摇了摇头。
53
按照原来的计划,大家也只是到小草坪看一下,住一个晚上,就准备下山的。尽一下心意而已。再在山上搜寻下去,也不可能有雷蒙的踪迹。就是有什么新的发现,也没有什么意义。再说,现在小草坪这样寒冷的天气,连走动都已经很困难,更不要说搜寻了。
但是,第二天早上起来时,大家都不愿意下山。坐下来商量后,决定还是往山里面走,至少要把上次去过的地方再走一遍,这样的话,心里也就不会留下什么遗憾了。还有一个坚实的原因是每个人都带有足够的食物,先下山的搜寻队员,把所有的食物都留下来了,这些食物让他们在山里再吃十天都不成问题。所以,商定以后,大家还是跟以前一样,分成三组,丁磊跟他的助手往北搜寻,陆古华的助手下山后,他这一组只有两个人了,他们还是下峡谷,麻妮娅和三个驴友去西边。大家约好,两天后回到小草坪集合,然后一起下山。
这一次,麻妮娅他们事先多备了一些水,因为进入冬天后,在还没有下雪前,有些山泉会干枯。再说,他们还要进入一片原始森林,那里的山泉是不能喝的。总是多准备一些比较稳妥。
这条路,他们也应该算是熟门熟道了,一路上都有他们以前留下的记号,连踏过的痕迹也都在。唯一不同的是,青草全黄了,笔直笔直地趴在山坡上,上面盖着一层霜。这也往往让麻妮娅产生错觉,因为她有时会分不清停在那里的到底是霜还是雾气,好在山里的树木没有大的变化,依然保持着翠绿,偶尔也有一小片树林变成了红色,这给寂静的大山里带来了些许热闹的气氛,也让走在山里的麻妮娅他们心情开朗了一些。上次进来时,只有绿和白两种。这次进来时,已经变成绿、白、黄、红四种颜色了。整座大山显得有层次感起来。不过,麻妮娅他们也感觉到,越往里面走,气温越低,大家把身上包裹得只留出一双眼睛,但是,还是能够感觉到,刮过来的风越来越尖利,身上的保暖服根本不堪一击。好在一直在爬山,身体一直在运动,背上又背着一个大大的登山包,所以,只是觉得双手和脸部比较麻木,需要时不时地搓一搓,其他部位倒也还好。可是,一到停下来吃午饭时,明显感觉到无数股冷气,像小鱼一样钻进登山服里,钻进皮肤里,钻进骨髓里,把身体里所有的热气一下子赶跑了,整个人不断地颤抖起来,只能三口两口就把食物塞进嘴里,赶快上路。如果在平整的路上,驴友是可以选择边走边吃的,但在险峻的白云尖,谁也不敢这么做,因为每走一步都马虎不得,而吃东西时,人是会放松对脚下的警惕的。
第一个晚上,他们依然把营地扎在大峡谷边的树林里。他们把四个帐篷围成一个圈。以防万一,他们又用安全绳在树林里绕了三圈,把四个帐篷圈在里面,这样,即使夜里想起来梦游,也走不出去。
这样的寒冷的环境里,烧开水也是一件很麻烦的事。另外,到处都是枯草,山风又猛,稍不留心,就会酿成火灾。所以,大家各自在帐篷里吃了些干粮,喝点水,早早就滚进睡袋里休息了。
刚躺进睡袋里,麻妮娅怎么也睡不着,因为等睡袋里暖和起来后,手脚里面的蚂蚁、蚊子、蚯蚓全都苏醒了,痒得她只想拿刀子去刮。但麻妮娅知道,就是用刀子刮也没有用,越刮越痒,她已经得出了经验,最好的办法是不要动,比一比看,谁的耐力好。她就把手脚放直,调匀气息,全身一动不动,其实,也就是十五分钟时间,手脚也就不痒了,那些“畜生”就败下阵去了。麻妮娅也就放松了下来,慢慢地睡去。
迷迷糊糊中,麻妮娅听到了一阵脚步声,很轻很轻,不像是人的脚步声,但她听不出是什么动物的声音,好像只是用脚尖点了点地。麻妮娅听出来,脚步声有一连串,还拌有“吱吱吱”的叫声。她突然就明白过来,这肯定是猴子的声音。她在乌岩岭上听过猴子的声音,跟这个声音一模一样。麻妮娅一个骨碌爬了起来,悄悄地钻出帐篷。她果然看见一群猴子站在悬崖边上,好像正在商量着什么,然后,一纵身,一只猴子跳了下去。麻妮娅看见它跳下悬崖,吓得“啊”地叫了一声,人就醒过来了。她侧着耳朵听了听帐篷外,外面一片山风摇动树木和草叶的声音,好像整座山都在动。她不可能听得见别的声音。
第二天出发前,麻妮娅特意到悬崖边看了看,没有看到什么痕迹。而且,她也想过,猴子很少在夜间出来行动的。只不过是一个梦而已。她也就没有多想,跟着三个驴友,爬过那段悬崖,进入了另一个山头。第二天再从悬崖爬回来,天黑的时候,回到小草坪跟其他两组人集合。
麻妮娅他们到小草坪时,陆古华他们已经在了,没有过多久,丁磊跟他的助手也回到了小草坪。麻妮娅看见人到齐后,大家都很好,她也松了一口气。
54
在小草坪过了一夜后,次日一早,谁也没有开口,拔了帐篷,整理好登山包,就开始往山下走了。
到了大草坪后,跟另外一个驴友会合,他说你们说好是一个晚上的,怎么就呆了三个晚上啊?他还以为出什么事了呢?但一想也不对啊!有八个人呢!怎么也不可能八个人同时出事,如果真出了事,肯定会有人出来跟他报信的。大家就把在山里的情况跟他说了。他也觉得应该这么做。这么说完后,他也整理好自己的帐篷了,大家一起下山。
天黑时,他们来到了白云禅寺。看见老僧人早就站在寺院门口等他们了。大家这一次都不惊奇了,老僧人肯定从很远的地方就听出他们的脚步声了。他们对老僧人说,晚饭在他这里吃,晚上也要在他寺院里借宿一夜。老人笑呵呵地说,欢迎欢迎。
寺院里其实是住不下九个人的,老僧人去烧饭时,大家就把帐篷搭在寺院门口的道坦里,道坦很平整,又是用沙土填起来的,用来做露营的营地是再好不过了。搭好帐篷后,大家坐在大殿门口休息,谁也没有说话,气氛有点沉闷。麻妮娅知道,上白云尖已经整整三十五天了,这三十五天是个漫长的过程,也是对大家心灵洗涤的过程,但是,没有找到雷蒙,没有把雷蒙从白云尖搜寻出来,大家心里终究是遗憾的,是悲伤的,心里空落落的,对自己的内心好像没有一个确切的交代,不能让自己满意啊!
也就是在这个时候,麻妮娅突然决定再上白云尖一趟。因为她知道,如果就这样下山的话,自己的内心终究没有安定下来,没有把这件事彻底放下。她不愿意带着这样的遗憾回到信河街。
这时,老僧人已经把饭烧好了,叫大家去斋堂吃饭。虽然饭菜很简单,但大家已经一个多月没有吃到新鲜的米饭了,所以,看到米饭就跟见到亲人一样,气氛一下就热烈了起来。
吃完饭后,大家围着老僧人问自己走路的脚步像什么动物,有的驴友还当场走出脚步声给他听。老僧人每说出一个动物,大家就“哄”地笑起来,因为他说有的驴友的脚步声像野猪,有的像狼狗,有的像麂。他说麻妮娅的脚步声像梅花鹿,大家一听就会意地笑了,先不说声音,单单看麻妮娅的长腿,大家就觉得形象。麻妮娅脑子里马上就跳出梅花鹿的样子,她也觉得很生动。随即,她的脑子里就跳出一只大猴子,她心里颤了一下。
晚上休息之前,麻妮娅把陆古华和丁磊叫到大殿里,她把自己想再进白云尖的决定跟他们说了。他们两个听了她的话后,各自低着头,没有说一句话。丁磊的表现是在麻妮娅的意料之内的,陆古华跟雷蒙的妈妈上山以后几乎没有开口说过话,从他的脸上也看不出什么表情。但麻妮娅知道他们的心思,所以,她告诉他们,自己就想一个人进去呆两天,而且,她也就住在大草坪里,别的什么地方也不去。这样就不会出问题了。麻妮娅这么说后,陆古华和丁磊依然低着头,也不吭声。
麻妮娅看得出来他们的疑惑,他们应该有一肚子的疑问。或者,他们多少已经猜测出来,她跟雷蒙可能见过面,否则的话,她如果仅仅作为一个登山爱好者的话,对搜寻雷蒙的投入,无论从哪个方面来看,都已经是很不正常了。只是,他们想不明白,她跟雷蒙怎么见的面?交往到什么程度?他们很想问,但这些问题又不好问。
最后还是丁磊开口了,问她是不是有什么新的发现?麻妮娅说没有。丁磊说,如果你没有新的发现,只是去大草坪住两天,我觉得问题也不大。麻妮娅说,我就是想一个人去大草坪住两天。丁磊见她这么说,就追问了一句,问她说话算数不算数?麻妮娅说当然算数了。
麻妮娅知道自己这么说了,丁磊也未必相信,陆古华肯定也未必相信。其实,她刚才也没有对他们说真话,就在老僧人说她的脚步声像梅花鹿的一刹那,她突然又想起了那天晚上做的梦,她突然想再到大峡谷看一看。但她知道这事不能对他们说,一说,自己一个人肯定走不了。
55
陆古华和丁磊带着驴友下山后,麻妮娅把身上所有的现金掏出来,放进大殿的功德箱里,背起登山包朝山上走。在这之前,她对驴友作过解释,想在白云禅寺里住两天,静一静。住在白云禅寺当然是很安全的。再说,她想一个人静一静,谁也不能说什么。
离开白云禅寺之前,麻妮娅问那个老僧人:
“白云尖猴子多吗?”
“多。白云尖的猴子都是猕猴。”
“猕猴会夜间出来活动吗?”
“一般不会。但遇到特殊情况,譬如猴群转移时,夜间也会有活动。”
麻妮娅听说,猕猴是所有猴子里最有灵性的。它们对人类的警惕性也最高,但如果跟人类熟悉后,又是相处最好的。听完了老僧人的话后,麻妮娅便没有再问什么,她朝老僧人挥了挥手,就走了。这时,老僧人在她身后“喂”了一声,笑着对她说:
“白云尖的猕猴很机灵的,你抓不住它们的。”
麻妮娅转身对老僧人笑了笑,再一次对他挥了挥手。
很奇怪的。这一次进山,麻妮娅很轻松,心情也灿烂,看到什么都是暖暖的。在平时,从白云禅寺到大草坪,差不多也走三个多钟头,这天早上,麻妮娅只走了两个钟头。她原本有在大草坪过一夜的打算,反正现在也不急着赶路,可是,看看时间还早,她就没有在大草坪停留,只在大草坪留下一张用炭笔写的纸条,说自己去大峡谷了,三天后回├础—她还是担心陆古华他们会进山来找她,如果在大草坪没有看到她,会以为她出什么事了。留了纸条,他们就心里有数了。然后,她直接赶到小草坪。没有想到,到达小草坪后,天色也还很亮,但赶到大峡谷肯定是来不及了,麻妮娅就在小草坪搭起帐篷。
过了一夜。第二天一早就出发。下午来到大峡谷边的树林里。麻妮娅搭好帐篷后,天色还没有暗下来,她就在树林和大峡谷的悬崖周围仔┫傅厮蜒啊J鳘林里并没有发现有什么动物走过的痕迹,悬崖边上也没有留下什么痕迹。不过,她后来在悬崖边的一根干枯的山蕨枝上发现了一小撮细毛,因为这根山蕨长在一块石头下面,山风吹不到,所以,那撮细毛能够留在上面,否则的话,早就被风刮跑了。麻妮娅不知道这撮细毛是什么动物留下来的,颜色是灰的,大约有三厘米长。她数了数,有六根。像蜘蛛丝一样细。拿在手里后,麻妮娅放在鼻子下闻了闻,也闻不出什么气味。但是,如果让麻妮娅来判断的话,更像是猴子的毛。而且,麻妮娅也想像不出来,还有哪种动物的胆子这么大,竟敢在悬崖边经过。
晚上,麻妮娅就睡在树林里。这一次,就她一个帐篷了,而且,她也没有用安全绳把帐篷外的树林围起来。她心里想,如果睡不着,她就静静地躺一个晚上吧!听听白云尖的夜里到底是怎么样的。这次进山来,她发现自己的心境也发生了很大的变化,前两次在大峡谷边露营时,她是担忧的,特别是第一次在这里露营,总是担心夜里会掉下大峡谷,或者,会出现什么奇怪的动物。但是,这一次,她躺在大峡谷边的帐篷里,感觉居然跟躺在家里的床上差不多,心里平静得没有一点波澜。她甚至觉得,夜里即使有什么动物来造访,也肯定是友善的,她心里还很期盼这种造访呢!当然,她希望自己能够在大峡谷边睡个好觉,希望能够再做一个梦,跟上次差不多的梦就可以了。然而,让麻妮娅没有想到的是,她躺进睡袋后,很快就睡着了,却是什么梦也没有做,好像只是打了一个盹,醒来时,天已经亮起来了。
等天完全亮开了之后,麻妮娅才慢慢地起来。在帐篷里吃过早餐后,太阳就爬上山头了,她把帐篷收拾起来,把登山包背起来,把安全绳在一棵大树上固定好,另一头在自己身上系好,就慢慢地往大峡谷下爬了。
到了谷底,看到的景象跟上次一样,雾气很重,但明显比上次更冷了,麻妮娅觉得她不是下到谷底,而是掉进了水底,身体一下就僵住了。麻妮娅早知道谷底会冷得她受不了的,所以,她一到谷底,立即把帐篷搭起来,穿着整套行头,钻进了睡袋里,一动也不动。
可能是躺的时间比较长,睡觉也总是频繁而短暂,不知不觉就睡过去了,一下又醒过来。所以,麻妮娅也忘了自己睡了几次,但当雾气再一次亮起来时,她看了看手表,好像只是一眨眼的工夫,新的一天又来了。她就从帐篷里爬出来,快速地收拾起帐篷,背起登山包,系好安全绳,一点一点地往悬崖上面爬。爬了半个钟头,她回头朝谷底下看看,隐隐约约还可以看见一点影子。当她再爬半个钟头回头朝下看时,看到的就全是雾气了。她整个人也裹在雾气里,好像随着雾气在翻滚。
三个钟头后,麻妮娅又见到阳光了。
上来之后,她没有再把帐篷搭起来,只是坐在树林里晒得到阳光的草地上休整了一下,吃了一点饼干和水,就往回走了。走之前,她又来到悬崖边,在看见一撮细毛的岩石下,用枯树枝搭了一个等腰三角形。不过,这个等腰三角形的箭头是朝南的。也就是信河街的方向。
56
当麻妮娅回到大草坪时,有三个人正在焦急地等着她。
是陆古华先看见她的,他朝前走了两步,看了看她。麻妮娅突然发现,只是这短短的几天,她发现陆古华的眼神不一样了,里面暧昧的东西没有了,像是一面湖水一样平静地看着她。陆古华告诉麻妮娅,她的父母昨天去俱乐部找他,他们想上山,问陆古华能不能带他们上去。陆古华当然说没问题。今天上午他们天还没有亮就出发了,下午三点多就到了大草坪,看见麻妮娅留下的纸条,一算时间,刚好是今天回来。因为大草坪也已经很冷了,陆古华就把帐篷搭起来,让两位老人在帐篷里休息。但是,她爸爸只在帐篷里呆了一会儿就跑出来了。陆古华问他怎么不在帐篷里休息?他说自己不冷,也不累,他已经是第二次来大草坪了,有点神采奕奕的样子。不过,陆古华看得出来,她爸爸是不放心麻妮娅,不停地把脖子扭向西方。这中间他还问了陆古华一句:“麻妮娅不会出什么问题吧?”陆古华还没有回答,他马上又把话接回去说,“不会的,麻妮娅已经是老驴友了,怎么可能出事呢!”当听到麻妮娅的脚步声时,他爸爸整个人跳了起来,她妈妈也应声从帐篷里跑出来了。
这三个人里,让麻妮娅意外的是妈妈。
进了营地后,天开始黑下来了。陆古华和妈妈去烧吃的东西,麻妮娅在搭帐篷,爸爸像个孩子一样在麻妮娅身边跑来跑去,帮麻妮娅按住帐篷的支架;帐篷搭好后,他先钻进去,在里面打了一个滚,嘴里说:“蛮好蛮好!”这时,麻妮娅闻到了一股香味,她用鼻子嗅了嗅,嘴里咕噜了一句,好像是浓浓的鸡汤的味道!爸爸只是看着她笑,没有说话。陆古华这时已经把营灯点起来了,妈妈喊麻妮娅和她爸爸过去吃饭。麻妮娅走过去一看,果然有一大铁壶的鸡汤。爸爸笑眯眯地看了看麻妮娅说:
“这是正宗的本土鸡,你妈妈昨天从菜场买回来,放了两条东北老参,整整炖了一晚上。”
爸爸这么一说,麻妮娅反倒不敢看妈妈的眼睛了。妈妈这时端了一碗鸡汤,里面有一条鸡腿,递给她说:
“趁热吃。”
麻妮娅接过碗,她知道三个人的眼睛都瞪着自己看,但她还是不敢抬头看妈妈的眼睛。她低下头,喝了一口鸡汤。麻妮娅喝了两口汤后,见他们还站在边上看着她,她就说:
“你们也吃呀!”
“好好好!”
三个人就像得了命令一样动起手来。吃了一半时,麻妮娅见他们都没有动铁壶里的鸡和鸡汤,就对他们说:
“你们也吃呀!”
“好好好!”
他们异口同声地说,还拼命地点头,但就是没有把筷子伸到铁壶里去。麻妮娅还想再说,爸爸这时又开口了,他说:
“你妈妈是特意为你炖的,让你补补身体,你就多吃点吧!”
麻妮娅听了爸爸的话后就知道,自己再说他们也是不会吃的。
吃完饭后,妈妈和爸爸在收拾餐具。麻妮娅和陆古华走到另一个帐篷边,陆古华问麻妮娅说:
“你到大峡谷下面去了?”
“你怎么知道?”
“我看见你留下的纸条就知道了。”
“我只是再下去看一下。”
“一个人下去太危险了。”
“没事,我就是下去看一下。”
两个人再也没有说话。麻妮娅抬头看着已经墨一样的山峦,它们已经跟夜晚融在一起了。
爸爸和妈妈这时已经收拾好餐具了。山上太冷,大家尽可能地呆在帐篷里。上山时,陆古华是多带了一个帐篷的。他说自己心里也有一个预感,麻妮娅肯定会到其他地方走走,所以,他带麻妮娅父母上山前,就多带了一个帐篷。但是,吃完饭后,麻妮娅的爸爸说另外一个帐篷就不用搭了,麻妮娅跟她的妈妈睡一个帐篷,他跟陆古华睡一个帐篷。他说如果让他们两个老年人睡一个帐篷,万一夜里遇到什么事,一点经验也没有,还是挤一挤比较好,这样暖和一些。麻妮娅知道爸爸的意思,他其实是想创造一个机会,让她跟妈妈睡在一个帐篷里,能够说说话,增加一些了解。这样当然好。
进入帐篷后,刚开始两个人都没有说话。过了一会儿,麻妮娅朝妈妈那边挪了挪,靠在妈妈怀里,还把脑袋往她怀里拱了拱。她能够感觉到,妈妈长长地叹了一口气,把她的脑袋抱在怀里。过了一会儿,妈妈终于还是开口了,她对麻妮娅说:
“大家都下山了,你为什么不下山呢?”
是呀!为什么自己不下山呢?麻妮娅觉得一下子被妈妈问住了,在这之前,她只知道自己还想在白云尖上再呆几天,一个人静一静,至于是为什么,她真的没有仔细想过。老实说,她也说不出为什么,她只是觉得这个事情还没有结束,现在还不能离开这个地方,如果现在就离开,好像这个事情就半途而废了,好像就留下遗憾了。麻妮娅感觉妈妈的眼睛一直在看着她,等待她的回答。所以,麻妮娅想了想后,便把自己在乌岩岭跟雷蒙遇见的事跟她说了。说完之后,她对妈妈说,自己只是想一个人在白云尖上再呆几天,并不是期望什么奇迹发生,她知道,雷蒙肯定已经不在人世了。她也不是还什么心愿。她已经在白云尖上搜寻了三十九天了,如果说是还心愿的话,早就还过了。其实,这几天来,她思考得最多的,还是今后要走的路,她希望能够找到一种自己的生活方式。妈妈听了麻妮娅的话后,很久没有作声,她这时慢慢地抚摩着麻妮娅的后背。麻妮娅伸手把她抱住,轻轻地说,“妈妈,您放心,我过几天就会回家的。”
57
朱丽和丁磊是三天后来到大草坪的。
这三天,麻妮娅哪里也没有去,她就呆在大草坪,什么事也不干。天一黑就钻进帐篷里睡觉。白天大部分时间也躺在帐篷里。如果出来活动,也只是在大草坪周围走一走,范围不会超过两百步。麻妮娅听见“甜心甜心”地叫,就知道是朱丽来了。她这时正躺在帐篷里呢!掀开帐篷的门帘时,发现还有丁磊跟她同来。
朱丽一来,寂静的大草坪就热闹了。到处都是她的声音。她先是仔细地看了看麻妮娅的脸,说:
“气色不错。山里的空气清新,是个天然的美容院。”
接着,她自言自语说:
“我也搬上来住一段时间算了。”
然后,她又对麻妮娅说:
“这样,也可以跟你做个伴。有两个人就热闹了。”
麻妮娅可以看得出来朱丽心里的高兴。她是个有事藏不住的人,一高兴就喜欢不停地说话。她本来话就多,高兴之后,基本就是她一个人在演讲了。
这时,朱丽又说了:
“我还以为山上已经下雪了呢!信河街都好几年没有下雪了。如果山上下了雪,那该多漂亮啊!”
“那你就留下来吧!天气这么冷,过几天估计会下雪的。”麻妮娅笑着说。
“真的吗?”朱丽假天真地问。
“真的。”麻妮娅说。
“可是,白云尖的天气实在是太冷了,都快把我冻成冰棒了。住在山里我可受不了。”朱丽说。
“你又想看雪,又不要寒冷,这样的好事哪里找?”麻妮娅说。
“我有一个两全的办法,我们先下山去,等下了雪再上来不就行了吗?”朱丽笑嘻嘻地说。
“猪脏粉,你这回是给谁当说客呀?”麻妮娅听出来,这个电台主持人终于露出尾巴了。
听她这么说后,朱丽就从包里拿出一封信来,她说自己是来送信的,是信使。是替雷蒙的妈妈来送信的。然后,麻妮娅还没有开口问她,她就把整个事情的经过说出来了:
朱丽在白云尖上拿丁磊一点办法也没有。她知道自己在山上收拾不了丁磊,因为在山上丁磊是主场,他的气焰压过自己。可是,回到信河街,丁磊就失去主场的优势了,他们就平等了。所以,她知道丁磊他们已经回白云尖后,就去丁磊的登山俱乐部找他。她去了三次,都没有碰到丁磊。朱丽知道丁磊是故意躲她的,她知道用这一招不灵,要逮住他,还要想别的方法。后来,朱丽知道丁磊必定会做的一件事是去摩托车配件厂看他爸爸。她一听就觉得是个好机会,等丁磊去看他爸爸那天,她也赶到摩托车配件厂。到了摩托车配件厂后,朱丽看见厂里停着好几辆汽车,有的已经搭建完整了,有的还只是半成品。她到那里时,发现丁磊果然在那里,还有一个年纪稍大的男人正在汽车实验室里搭试一辆新车,那个人的五官一看就是丁磊的爸爸。但他正在专心搭试他的新车,看也不看丁磊一眼,就是朱丽走进去了,他也没有抬头。朱丽走到他身边,认真地看他搭试新车,她装作什么也不懂,看到每一个配件都问他。朱丽这招还挺管用,她一问汽车上的配件,丁磊的爸爸就抬头看她了,就跟她说汽车上的配件了。说到最后,顺便也看丁磊了。这事过了之后,朱丽又去找丁磊,她这次又换了一个新项目,说自己想去莲花寺看望雷蒙的妈妈,让丁磊陪她一起去。丁磊从白云尖下来后还没有去看过她,朱丽这么一说,他也就答应了。他们找到老人的房间,老人正在念佛,看见丁磊和朱丽来,笑着站了起来。老人已经剃度了,法号永心。她眼睛很有光。脸上也很安定。她还记得朱丽,说她跟麻妮娅来过一次莲花寺。她问起麻妮娅的情况,朱丽就告诉她,麻妮娅还在白云尖,只剩下她一个人在上面了。老人听了朱丽的话后,表情愣了一下,念了一声“阿弥陀佛”。过了一会儿,她问朱丽跟丁磊能够帮她一个忙,上一趟白云尖,送一个东西给麻妮娅吗?朱丽一口就答应了,可以可以。朱丽接着问送的是什么东西?老人笑着没有回答,当朱丽和丁磊临走前,她才打开床边的箱子,找出一张明信片,又找出一个信封包起来,她托朱丽和丁磊把这张明信片带给麻妮娅。
说完之后,朱丽就把那张明信片交给麻妮娅。拿着明信片时,麻妮娅觉得自己的手有点颤抖。她尽量叫自己放松,把呼吸调匀,但是,当她看到那张明信片时,心里还是一热,这正是雷蒙从福鼎寄出来的那张明信片,上面的那只猕猴,睁着又圆又深的眼睛看着她,好像要把麻妮娅吸进它的眼睛里去。
麻妮娅和朱丽在说话的时候,丁磊一个人在搭帐篷。他还是那么什么话也没有说,搭好帐篷后,抬头朝这边看了看。
两个帐篷差不多隔着两米的距离。麻妮娅的帐篷在左边,丁磊的帐篷在右边。朱丽跟麻妮娅睡一起,她爬进去后,先在左边的睡袋躺下,后来又爬到右边,她把脸朝右边转过去,问:
“丁磊,你在吗?”
“在。”过了很久,丁磊才轻轻地回答说。
58
大草坪下雪了。
这是一种什么样的景象啊!放眼看出去,草上,树上,山上,全盖上了一层雪。所以,从近到远,看不见草,看不见树,也看不见山。看到的只是连在一起的雪地,好像也没有了高低之分,由近及远,平整地延伸到天边。跟远处的天际交接在一起。这雪也白得奇怪。在麻妮娅的印象中,雪是纯白的,但是,这白云尖的雪却在白中泛着青,好像雪地下面不是高山,而是蓝色的大海。这一望无际的雪就漂浮在大海之上。
麻妮娅并没有跨出帐篷,因为她实在是舍不得走出去。她看到的世界,是一个完整的世界,完美得没有一点瑕疵,她可以看见帐篷外每一片雪花的形状,她们有纸片那么厚,形状却各有不同,有的是圆形,有的是菱形,有的是椭圆形,有的则什么形状也不像,就凭自己的性格落下来。她们一片一片地堆积起来,虽然微薄,却把这个世界都填满了。而且,这个世界除了她们之外,就剩下麻妮娅一个人了。麻妮娅知道,如果她一脚跨出去,就会粗鲁地在雪地上烙下一个脚印,那么,这个白色的世界就被她破坏了,就不完美了。老实说,她留在白云尖,心里或多或少是有这个希望的,希望能够看到白云尖的雪景。信河街都在传说,每年的白云尖都会下一场大雪,把整个大山都覆盖了,因为白云尖上的老龙王要睡觉了,只有盖上白雪才能睡得着。也只有盖上了白雪后,白云尖才是最美丽的。但是,没有一个信河街的人见过白云尖上的雪景。麻妮娅没有想到,这场雪下得这么突然。
也不知坐了多久,麻妮娅突然为朱丽可惜起来。她如果在山上多住一个晚上,就可以看到这满天满地的雪了。朱丽差不多是被麻妮娅赶下山的。其实,朱丽和丁磊这次上来,一个原因是给雷蒙的妈妈送信。另一个原因也是来劝麻妮娅下山的。如果麻妮娅不下山呢?朱丽跟丁磊也商量好了,他们准备也在大草坪住下来,一直住到山上弹尽粮绝的时候,才跟麻妮娅一起下山。朱丽说,她已经跟单位请了年休假了,而且,她现在也有意向登山界发展,电台的工作就变得无关紧要了。就是在白云尖上住一年也愿意。他们住了一个晚上后,麻妮娅就让他们下山了,理由很简单,只想一个人静静地呆几天,而且,她又不会离开大草坪一步,可以说一点危险也没有。再说,她留下的食物也已经不多了,最多只能吃五天。也就是说,她在山上最多也只能呆六天了,再不下山的话,她就会饿死在这里的。麻妮娅劝他们还是下山去,让她静一静,她很快就会下山的。麻妮娅这么说后,朱丽和丁磊只能下山了。麻妮娅怎么也没料到,他们一走,白云尖马上就下雪了。这让她对朱丽有种负疚感。
59
下雪后的第三天,麻妮娅决定下山了。一个原因是她看见白云尖上的雪开始融化了。她希望能够把这个雪景永久地留在自己的脑子里,所以,要赶在雪花融化之前离开白云尖。另一个原因是她昨天晚上终于梦到雷蒙了。她梦见自己坐在帐篷里,雷蒙背着那个黄色的登山包,从远处的雪地向她走来。开始只有一颗米粒一样大的黄点,慢慢变大,麻妮娅就看出是雷蒙了。但她这时很平静,就像看着一个远归的家人。她仔细地听着雷蒙的脚步声,果然很轻很轻,跟她在大峡谷梦见的猴子的脚步声一样。可麻妮娅看见,他的身后却留下一串深深的脚印,像两条平行的直线,一直伸向天边。他来到麻妮娅跟前,看着麻妮娅,脸上带着微笑。麻妮娅问他说:
“你去哪里了?”
“我去找我想去的地方了。”
“你找到想去的地方了吗?”
“找到了。”
“能带我去吗?”
“你有你要走的路,跟我不同。”
“我觉得有点累,不想找了。”
“每个人都在找。”
麻妮娅停了一下,用眼睛仔细地打量他全身上下,接着问道:
“你还好吧?”
“我很好。”
说完之后,雷蒙朝她挥挥手,说:“我要走了,你保重!”麻妮娅也对他挥挥手,说:“你也保重!”她感觉自己应该还有话要对雷蒙说的,却又觉得已经没有什么话说了,便看着雷蒙调转身子,沿着来的雪路,一步一步地远去,一直到雪地上只剩下两行笔直的脚印。这时,麻妮娅才看清,雷蒙的脚印是朝西而去的。
这个梦醒来后,麻妮娅的心情也是出奇的平静。她心里知道,该下山了。但是,她还想在山上住最后一天,想再看一看这座被白雪覆盖着的白云尖。她掀开帐篷的门帘朝西看,雪还是那么白,那么平整。
让麻妮娅没有想到的是,就在这天下午,夏孝阳居然出现在大草坪的雪地上。麻妮娅算过,夏孝阳上次下山到现在,差不多是二十二天了,而他说自己这趟出差香港和美国,需要一个月时间。麻妮娅知道,夏孝阳是个很讲究时间效率的人,他说多长时间,基本上就是多长时间。但他这次却整整提早了一个星期。这在他来说,也是很少见的。
夏孝阳来到大草坪后,静静地看了麻妮娅一会儿,慢慢地说:
“麻妮娅,我来接你回家了。”
“好的。”麻妮娅点了点头说。
但是,麻妮娅对夏孝阳提了一个要求:
“我们两个在山上再住一个晚上好不好?”
刚听到这个提议时,麻妮娅发现夏孝阳的表情停顿了一下,但他看了看麻妮娅,又看了一下满山满冈的雪,很快就点了点头说:
“也好。”
护送夏孝阳上来的司机见他决定留在大草坪过一夜,就很识趣地走开了。他说自己去白云禅寺借宿,明天在那里等他们两个。在得到夏孝阳的同意后,他就下山了。
大草坪里只剩下麻妮娅和夏孝阳两个人了。
夏孝阳也很久没有见过下雪了。司机下山后,他也活泼了起来,在帐篷外堆了一个雪人。麻妮娅记得,他们小的时候,信河街的冬天还是下雪的。每当下了雪后,整个大院的孩子都拥到天井里,有的打雪仗,有的堆雪人。麻妮娅总在这群孩子中间叫喊着,只有夏孝阳,他从来没有参加大家的游戏,有时看一眼,眼神也是淡淡的。但是,夏孝阳居然在大草坪堆了一个雪人,而且,他还把自己的围巾摘下来,挂在雪人的脖子上。
晚上的时候,两个人早早就钻进了帐篷。因为明天一早要下山了,夏孝阳就帮麻妮娅整理┑巧姜包,他在包里摸到一个硬硬的东西,掏出来一看,是一个铜哨子。他问麻妮娅这个铜哨子是干什么用的?看见铜哨子时,麻妮娅愣了一下,对夏孝阳说,铜哨子是招魂用的,在山上时,有的驴友走失了,或者迷失本性了,其他驴友就用铜哨子招他的魂;还有一个用处是招自己的魂,人在山上,容易产生幻觉,迷失自己,这个时候,用铜哨子一吹,魂魄就归位了。麻妮娅说得有点玄,她看见夏孝阳听了之后,出神了好一会儿。
躺进睡袋后,虽然已经熄灭了营灯,但雪影映进帐篷里,还有隐隐约约的光。麻妮娅看见夏孝阳手里还拿着那个铜哨子,翻来覆去地看。最后,他终于忍不住对麻妮娅说:
“我吹一下铜哨子好不好,反正这里也没有别人?”
麻妮娅点了点头说:
“好的。”
得到麻妮娅的答复后,夏孝阳突然又显得很胆怯的样子,犹豫了两次,才把铜哨子放进嘴里。他用鼻子吸了深深的一口气,鼓起腮帮,吹出去,嘹亮的哨子声突然从帐篷里跳跃起来,奔腾着向白云尖深处冲去。麻妮娅的眼泪一下就滚出来了。
责任编辑石一枫
分类:长篇小说 作者:哲贵 期刊:《当代·长篇小说选刊》2011年4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