楔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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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0年冬天,中国南方,暴雪。
首都机场候机厅装满了因航班取消或延误而出行受阻的人,各地发布了不同程度的寒潮警报和赤橙黄绿青蓝紫颜色不等的预警信号。一些机场关闭了,一些机场又开了,一些机场开了会儿又关了。人群中不时响起因哪趟航班可以起飞或将继续延误下去而发出的欢呼或叹息声。
邹飞坐在候机大厅,整理着自己的相机,准备去湖南凤凰,给一家地理杂志做一期“春节除了在家还能在哪儿过”的专题,他负责拍照。
跟他同行的是杂志的文字编辑,本来编辑可以老老实实在办公室坐着的,但该编辑主动申请出差,想借采访之机,去另一座城市看望旧情人。刚才机场广播说去长沙的飞机可能会取消,而编辑此时已经到了旧情人所在的城市。在他刚刚从飞机上走下来的时候,那边也开始下雪了,听说会取消起程航班,不知道如果现任女友问起他晚上回不回家吃饭,他该如何交代。
邹飞的工作是给各旅游杂志和网站写旅游约稿并提供照片,按单拿钱,不用坐班,没有领导,想多挣了,就多跑几个地方,不太缺钱,就可以在家休息。他对目前的这种工作,没有厌倦,也没喜欢到可以认定将其视作终生的职业,先干着再说。
已经等了三个小时,邹飞饿了。出门前他没吃午饭,以为上了飞机就可以吃上空姐送来的饭了,但是三个小时过去了,空姐没看见,光看见地勤在用对讲机听着调度站的安排,迟迟不开放登机口。
邹飞进了一家面馆,里面快被滞留的旅客坐满,没有几个可供选择的座位了。他就近坐下,要了一碗面一杯饮料。邹飞到哪儿都爱观察有意思的人和物,把餐厅扫视了一圈,没什么发现,只看见门口的位子坐着一个看书的女人——中性的衣服,脑袋上裹着头巾,看不出头发长短,眉宇舒展,面容祥和,一副与世无争、超然于物外的安静状,面前放着一杯红茶,细节处毫无性别体现,只有从整体才能看出这不是一个男人。
这个女人让邹飞有种亲近感,不知道是哪处细节让他觉得似曾相识。面上来了,邹飞没多想,吃了起来。
面刚吃完,广播说去长沙的飞机可以登机了。邹飞结账,服务员送来账单的同时还递上一张纸条:“刚才坐在门口的那位女士让交给您的。”
“就是裹着头巾那人?”邹飞掏出钱问。
“对。”服务员指了一下那个位子,椅子已空。
邹飞展开纸条,上面写着:“佟玥已经回国,想见她,我可以帮你约。”再下面是那个人留下的手机号。
邹飞把这个号码输入手机,是个陌生号,拨打,已经关机。
邹飞又把刚刚那个人的相貌回忆了一下,并根据留言把辨认范围锁定在大学里,突然脑子像过了电,想起她是谁。瞬间,那时候的人与事一同涌现出来。
这时候一个跟着家长一同出游的女生,背着书包穿着一眼便能辨认出其学生身份的衣服从邹飞面前经过,阳光、清爽、充满朝气,看上去如此美好,让邹飞想起了十年前。那时候的生活,像这个女生一样美好。
那个时候学校周边的房子,三千一平米,现在三万了。当初他们谁也没想着买一套,并非因为没钱,真想买可以管家里要,而是他们不知道宿舍的生活会结束,然后以个人空间的方式开始新生活。就像五十年前的人们,不知道人民公社和大食堂会消失一样,踊跃地砸锅卖铁,以示对共产集体生活的向往和喜爱。不仅他们如此,他们的父辈也没想到十年后中国会变成这样,否则,无论是股票还是房子,他们都会尽己所能,能买多少买多少。
当然,那时候股票和房子还没进入他们的概念,他们只想有辆车,哪怕是夏利,并非为了提高生活速度——他们的生活无须提速,只想带着心爱的女孩,去看大海。他们并没意识到还得花钱加油,看到大海的感觉,比加油这种实际问题更深入他们内心,让他们在意。后来他们开始买车的时候,没有一个人买夏利,此时买车的性质对他们来说已经变了,因为他们也变了。
那时候商业还没像现在这么淋漓地渗透到生活中,可供选择的车、饭馆、娱乐场所都不多,人们可以拥有一些商业以外的、只为了自己内心的选择;谈恋爱的成本很低或者说基本为零,两个人在一起,只有一个理由便足够了,那就是彼此喜欢。
那时候就以为封建社会才有奴隶,不知道社会主义也有——当时房奴、车奴、卡奴、孩奴闻所未闻,人可以很高贵地活着,也可以为理想而活。总之,人可以主动而有质量地活着,不必为了什么非得怎么样。
那时候,他们十八岁。
他们的故事,在1998年开始了。
开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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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98年的夏天,对于80年代初期出生的那拨孩子来说,有两件事情会刻骨铭心:法国世界杯和自己考上大学了。
前者,让他们度过了一个有汗水和冰镇啤酒或可乐相伴的夏天,但对于绝大多数人的人生没有太多影响,而后者,则像一趟公共汽车,从始发站把他们同时拉上车,却开往了不同的站。坐车人的反应也各不相同,有人看着站牌生怕自己坐过了,有人上了车就睡觉,有人一路说笑,有人被看到的新奇事物吸引,还有人晕车,恶心一路。
立秋一过,北京就开始凉快了,到了8月底,夏天的感觉基本没了。9月1日这天,不知道是天气真的如此,还是邹飞的心情大好,他居然体会到了文学语言对天气的描绘:酷暑褪尽,秋高气爽,微风拂面,天高云阔。
在如此美好的天气里,邹飞走进大学的校园。他觉得,未来他应该干的,如果依然用文学语言描述,那就是:展翅高飞!
能有这么好的心情,是邹飞觉得自己终于逃离了——逃离了家庭和学校。在他的概念里,大学不算学校,只有中学这种天天被老师管着学习的地方才能叫学校,而大学是玩的地方,应该叫“玩校”。当然,这只是他个人的美好想法而已,正式上课没几日,他便明白了大学既然归教育部而非文化部或体育总局所属,就不能是提供玩的地方,只能是学校。
考上大学前,邹飞对大学的认识仅局限于那个比他们大不了几岁的男性班主任的讲述:无论哪所大学,都会有一块草地,草地上都是人——有躺着看书的,有坐着弹吉他的,有跑着放风筝的,还有叠在一起乱来的……说到这里,会有学生问,那多不好意思啊?班主任说,没事儿,有衣服盖着呢,而且我没说一定是白天,晚上草地上也会有学生,夏天他们不回宿舍了,就在草地上过夜。又会有学生问,那起夜怎么办啊?班主任说,活人还能让尿憋死吗?你们关心的不应该是这种问题,我给你们讲这些,是为了让你们知道,今天的努力是为了明天可以不再努力——如果考不上大学你们还得复读,人这一辈子不容易,把当前的全部精力留给学习,等着日后把更多的精力留给玩吧!说白了就是,现在少睡会儿,将来就能多玩会儿!从今天起,你们不应该在十二点前睡觉了,如果谁还能保证自己一天的睡眠时间超过六个小时,那他就是浪费生命!
那时候邹飞还不知道虚构、意淫和生活的关系,以为大学真的是这样,生怕自己日后没有努力的机会了,还担心上了大学必须玩满四年,玩两年玩腻了也得硬着头皮玩到毕业,这一度让他对上大学就为了玩而心灰意冷。
班主任是师范学校的,接触不到理工专业的学生,不知道这类人的大学四年是怎么过来的。当邹飞成了班主任所不了解的这类大学生后,他才发现,如果一个人对世界的了解是狭隘的,但自己却毫无意识并对不知情者描述世界不过如此的时候,那么这种误导对于倾听者来说是多么残忍——邹飞本以为上了大学就该更费球鞋了,没想到竟然一双球鞋穿到毕业,最费的却是脑子——要用来学习各种科学文化知识,以便为国防建设、国家的“十一五”规划、自身的事业发展尽职尽责,特别是当他对这些知识失去兴趣觉得自己无法为国家尽自己的一份力的时候,更需要用脑子来思考如何不上课也能渡过考试难关。
不可否认,确实有大学生这四年是玩过来的,但要看你上的是什么专业。有些专业可以稀里糊涂打打闹闹地混过四年,比如艺术、中文、体育等,而邹飞的专业是汽车制造与设计。别看有“汽车”两个字,但并不是一个时髦的专业,还相对的枯燥乏味,这从日后所学的课程上就渐渐体现出来了。
这是邹飞第一次走进大学的校园。此时他对大学的印象还维持在班主任所描述的那种场景上,他怀着无比崇敬的心情打听哪儿有草坪,然后去膜拜。结果很失望,上面除了正在浇水的工人,一个人也没有,甚至连躺过的、坐过的、跑过的、睡过的痕迹都没有。这时他一扭头,看见旁边立着牌子:小草在生长,禁止入内。
带着对大学有点儿失望的第一印象,邹飞穿过教学楼,去新生报到处。几个其貌不扬衣着不得体的男生正在男厕所门口抽烟,嘴里冒出烟的同时,还冒出许多邹飞未曾听过但能感觉到是学术上的名词,一个女生从女厕所出来,问他们看到第几章了,男生们说看了快一半了。这一幕让邹飞暗暗后悔:完了,来错地方了,这里的学术气氛太浓了,还没开学就有人在楼道探讨学业,而且已经把书看了一半了,早知道就考一个学术环境差点儿的学校了。
一年后,邹飞参加期末考试,在考场上看到一个似曾相识的面孔,其貌不扬衣着不得体,能从黑板上写着的每个人的学号中辨认出此人是高年级的学生,现在跟随着低年级补考。邹飞想起第一次见到此人在何时何地,并依稀回忆起那天听到的专业名词,就是出自今天要考的这门课,原来他入学时看到的那一幕,是这哥们儿在准备开学的补考,而且仍没考过,并再次参加了考试。
到了所在系的新生登记处,报上名字,交了钱,领了脸盆、被褥和宿舍的钥匙,就算入学了。这让邹飞感觉和住店差不多,只是这里的规矩更多一些,将来得自己叠被子。
在邹飞办理手续的时候,一个看不出年龄的女性——说她二十八有人信,说她十八也有人信——正跟一个负责登记的高年级男生有说有笑,男生的眼神中流露出讨好和想占有她的渴望,作为同性的邹飞熟悉这种眼神,但作为异性,他看不出该女性到底是师姐还是风骚年轻的女老师。总之,她让邹飞感觉大学的女性果真和中学的女性很不一样。
拎着家伙什儿,邹飞往宿舍楼走。大学可真够大的,光宿舍楼就十几栋,食堂有八个,操场也有两个,跟邹飞的中学比起来,简直天壤之别。以前那中学,就一栋五层的教学楼和几排平房,地方狭小到操场竟然修成一百八十七点五米一圈,连两百米都修不到。在奠基典礼上,校长还慷慨激昂地说:这个操场别看小,修得正合适,跑一千五,正好八圈就够了。立即有数学好的女生在台下议论,说那我们女生跑八百怎么办,难道要跑四点二六六六六……一直六循环下去圈吗?旁边的体育老师听到说,脚长在你腿上,够八百米了,你停不就完了吗,线在那儿画着呢,管他多少圈呢。此后每年的运动会,都会有很多参加百米的同学,在操场上练习弯道技术。
一路打听,邹飞终于找到自己的宿舍楼——一栋米黄色的五层小楼,光秃秃地伫立在一片绿地上。楼龄看样子有三四十年了,为了迎接新生,外墙刚刚粉刷过,依然遮掩不住陈旧,那些没刷到的犄角旮旯,分布在大片大片光鲜的墙漆中,反而让楼更显得破旧。
可能是刷完外墙学校的钱不够了,没刷里面,楼道的墙壁是陈旧的,但上面的四个朱漆大字异常鲜艳抢眼:女生止步。显然是新喷上去的,据说没有这四个字之前,如果光从宿舍里的性别分布看,很难分辨出到底是男生宿舍还是女生宿舍。女生楼的情况同样如此,在开学之初也喷了四个大字:男生止步。
邹飞的宿舍在四楼,这意味着以后甭管出去干什么,回来都要爬四层楼梯,和那些住一楼的比起来,四年里不知道要多消耗多少体力,但想想那些住五楼的学生,便平衡多了。
宿舍锁着门,邹飞以为自己是第一个到的,掏钥匙开门。他猜想门后面会是一个落满尘土空荡荡等着入住的屋子,没想到眼前出现的却是一大桌子菜,桌子中央放着一个电炉子,上面坐了一锅水,沸腾着,一张并不年轻的面孔掩映在一盆盆的白菜、蒿子秆、毛肚儿中间,这人正夹着一筷子羊肉准备往锅里放。
邹飞以为自己走错了,赶紧后退半步看门上的宿舍号。
“别看了,一把钥匙开一把锁,没错。”不年轻的面孔把羊肉放进锅里说。
“那你是?”邹飞走到桌前,看着这个俨然把这里当成自己家的人问道。
“我是你的室友。”不年轻的面孔说。
邹飞四下打量,宿舍里已经被他烙下在这里生活了许久的印记,便问:“你什么时候来的?”
“四年前的这个时候。”不年轻的面孔从锅里捞出羊肉,“还有碗呢,一起吃点儿?”
“我不饿。”邹飞找到自己的床,上铺,放下东西,“你保研了?”
“按说应该研一了,如果我不病的话。”不年轻的面孔蘸着小料,津津有味地吃着,“大一的时候我病了,学校同意我边养病边上学,学分修够了就能毕业,多少年都没关系,因为我有病。”
看他的吃相,不像有病的。邹飞也没再打听什么病,看着锅里的水在电炉子上嚣张地开着,很崇拜:“宿舍不是不让用电炉子吗?”
“所以我把门撞上了。”不年轻的面孔又往锅里放了肥肉,“今天我刚参加完补考,也得给自己补补,我有病。”
说着从兜里摸出两个核桃,揉了起来,等待着锅开。
邹飞看着眼前这个举手投足跟自己爷爷颇有几分相似的室友问:“你叫什么?”
“叫我老谢就行了。”不年轻的面孔捏了一粒花生米扔进嘴里,“我肯定比你大,你是应届的吧?”
邹飞也跟着老谢抓了一把花生,并不由自主地拿起桌上的另一双筷子:“考场上发挥超常了,没成往届。”
“估计你能在我前面毕业。”老谢感慨着说,“我都送走一拨了,不知道我毕业前还能送走几拨。”
“你赶紧把学分修满不就能毕业了吗?”邹飞看见老谢书架上摆满了全新的教科书,毫无翻看过的痕迹。
“等你考过试了,你就知道学分不是那么好拿了,我时不常地就得往医院跑,没时间学。”老谢淡然地说,“我这病,没严重到不能结婚的程度,我妈都跟学校商量了,学校同意我上学期间可以结婚,所以我估计没个十年八年的,我毕不了业。”
邹飞不禁对老谢生出些许同情,老谢自己却异常乐观,还问邹飞:“有辣椒油,你要不?”
这时候锅开了,邹飞拿起筷子正准备捞点儿什么吃,突然老谢一把夺过筷子,连同自己的那双一同塞到褥子底下,然后干了一件让邹飞至今难以相信的事儿:用不足十秒的时间,将床上叠好的毛巾被在空中展开,落下后把桌上的东西盖得严严实实,然后从抽屉里拿出一副象棋,在凹凸不平的毛巾被上摊开棋盘,抓起红黑几个棋子,摆了一盘下了一半的棋局,然后突然像变了个人似的面对着棋盘思考起来,并小声对邹飞说:“别抬头,盯着棋盘。”
话音未落,门开了,一个中年胖女人出现在门口。
“楼长。”老谢瞟了一眼胖女人,也没起身,目光又落在棋盘上,煞有介事地对邹飞说,“将军!”
邹飞很诧异,十秒钟前还在吃着火锅的老谢竟然能预料到十秒后楼长会进来,更让他吃惊的是,当他把目光投在棋盘上时,发现老谢摆的竟然是一盘“火烧连营”,这是北京街头著名的残局,众多象棋爱好者在这盘棋上输过钱。
“下棋呢!”楼长对于眼前的景象没有怀疑。
“炮一平三。”邹飞配合着老谢走了一步棋。
“象七进五。”老谢不慌不忙应付,同时问楼长,“有事儿吗您?”
“没事儿,我就是随便抽查抽查。”楼长也觉出自己在两个鏖战正酣的象棋迷面前是多余的,又为了表现出自己不是多余的,看到了桌上的毛巾被,“被子拿楼顶晒去多好啊!”
这本来是一句家常话,但老谢做贼心虚,却当成了楼长的试探,以为楼长发现了什么,不敢贸然接话,下意识地将目光从棋盘挪到毛巾被上,这时突然发现,一股水汽正透过被子袅袅升起。老谢顿感不妙,心灰意冷,放下手里的棋子,不由自主地说了一句:“智者千虑必有一失,还是防守不到位。”
老谢放弃抵抗,等着楼长的裁决,大不了把电炉子没收,挨几句说,也不是一次两次了,驱除出宿舍是最严重的处罚,但对老谢没用,他有病,在学校里不能没有一个休息的地方。
楼长也愣在原地,她好言相劝让老谢去楼顶晒被子,老谢连理都不理,她不知道接下来该怎么办,是自己默默地离开,还是再聊上几句。这时,毛巾被底下升腾出来的水汽也引起了她的注意,正准备上前一看究竟,却听见楼道传来一个女人肆意的笑。
这声笑,救了老谢。楼长脸色顿时变了,这种女声出现在男生宿舍里,是对她的公然挑衅,竟然笑得如此不拘小节。
楼长每年都要接受无数的挑战:学生不叠被子、偷用违禁电器、在宿舍抽烟、上完厕所不冲……面对这些,她都能不放在心上,骂句“这他妈■孩子”就过去了,唯独在面对比自己年轻又貌美的女生的挑战时,她无法再一笑而过,这是不尊老爱幼的挑战,是刺透她心灵的挑战,是无视时间规律的挑战,是提醒她青春已逝的挑战,只有打压掉挑战者的嚣张气焰,才能证明自己的价值。
楼长一转身,用更放浪的声音迎了上去:“谁呀这是?怎么这么嗨屁呀!”
肆意的女声并没有戛然而止,而是有惯性地,一点点减弱,直到本人把这股劲儿笑完。
“楼长好!”一个男生措手不及地看着突然挡在路前的胖女人,立即改为嬉皮笑脸,问道,“吃了吗您?”
“你怎么带女生上来了?”楼长不吃这一套。
“这是我们系的新生,来我宿舍借几本书。”男生竭力表现得光明磊落。
“看见楼下墙上喷的是什么字了吗?”楼长问。
“没看见。”男生装糊涂。
“看见了,‘女生止步,怎么了?”女生无所谓地说。
“看见字了就别往里走了,都上大学了,应该明白这四个字什么意思吧!”楼长说。
“我是来借书的。”女生不以为然道。
“干什么都不行!”楼长语气坚决,同时透出她坚信男生带着女生来自己的宿舍,无论是打着借书的名义还是打着用下电脑的名义,都是为了干别的事儿,而这别的事儿究竟是什么,是她说不出口的,她这个年龄的人对现在的男女生把这事儿看得这么随便感到害臊。
趁楼长在楼道和那对男女生周旋的时候,老谢和邹飞迅速转移了火锅阵地。收拾过程中,邹飞问老谢:“你怎么知道楼长会来啊?”
“用封建迷信的说法就是,凭感觉;用科学的说法就是,声音或气味儿会组成微小的波,传递到我的脑子里。”老谢拔掉电炉子插头说。
“那我怎么没感觉?”邹飞吸了吸鼻子。
“我在这儿住多久了,而且我有病。”老谢话里透着玄机。
邹飞等着老谢的后半句。
片刻,老谢喃喃道:“上天是公平的,当它断了一个人朝某方向走的路时,必然会在另一个方向上对他网开一面。上帝没收了我的健康,自然会给我颁发常人没有的感觉。”
收拾妥当,两人来到楼道,看着热闹,楼长和男女生仍在斗智斗勇。
“不让女生进可以,但得说明白为什么吧。我们都成人了,大学不能不讲人权吧!”女生不依不饶着,并不想就此离开男生宿舍,正是刚才邹飞在新生报到处见到的那个女生。
“为什么?为你们自己好!”楼长一副过来人的姿态。
“我们进男生宿舍怎么就不好了?”女生落落大方。
“话没必要说那么明白,反正女生就是不能进男生宿舍,这是规矩!”楼长有制度撑腰,态度强硬。
“我要真想不好还至于上男生宿舍来不好?”女生说完转身走了,留给楼长无限遐想。
楼长不甘示弱:“在哪儿不好那是你的事儿,反正不能在我眼皮底下。”
男生安抚楼长:“大一的,年轻,不懂规矩,您消消气,我去教育她。”说完去追女生。
楼道已经围了很多看热闹的学生,楼长的威严在开学第一天就被公然挑衅,脸上挂不住了,给自己圆了一句话:“我该开会去了。”便匆匆离去。
老谢看罢,总结道:“到底是新生,不懂曲线救国。”然后回了屋。
再回到屋里,多出了一个人。首先看到的不是这个人,而是多了一床的书,然后才发现旁边还站着一个人。
“我叫尚清华。”一个戴眼镜的人放下手里正整理着的书说。
“想看什么书去图书馆借就行了,不用自己买这么老些。”老谢目测了书的数量说,“这够买一百多斤羊肉片儿的了!”
尚清华扶了扶眼镜说:“我不能吃羊肉,过敏。”日后大家发现,尚清华不仅对羊肉,对牛肉猪肉鸡肉连麻小都过敏,唯独看书不过敏。
这时候两个脸盆同时出现在门口,每个脸盆后面都站着一个人,一前一后进来。
前面踢着球进来的叫罗西,是个体育特长生,足球二级运动员。睡上铺,从往床上蹿的那一下,可以看出其身手矫健。罗西目光明亮,但没有运动员眼睛里通常有的那种贼光,透着热情友善。东西往床上一堆就问:“谁踢球去啊?”
后面叼着烟进来的叫范文强,睡罗西下铺,放下东西就从包里掏出一台游戏机,往电视上接,死活不出图像,以为游戏机坏了,要拆开修,被老谢阻拦住。
“可能是我们那届的学生看三级片儿把后面的接口插坏了。”老谢回忆着说道,“一台录像机几个宿舍搬来搬去,插坏了好几台电视。”
范文强不甘心,拿出改锥在电视后面瞎捅咕,并不时施以暴力,一会儿工夫竟然连打带踹鼓捣好了,迫不及待地接上游戏机,问谁跟他玩。罗西问有足球的游戏吗,范文强说你们知道的游戏没我这儿没有的,于是两人各执一手柄玩起足球游戏。
一个宿舍三张上下铺,睡六个人,已经来了五个,老谢像一家之长,坐在自己的床上,意味深长地说:“也不知道最后这个什么样。”
正说着,一个南方小个儿男生空着手进来了,后面跟着一个高大的男人,从其毕恭毕敬的样子能看出,不是小个儿男生的爸,很可能是他爸的马仔。
小个儿男生环视宿舍,又重点看了看自己那张空着的上铺,不等众人和他打招呼,也不跟众人打招呼,转身便走,轻描淡写地对高大男人说了一句:“走吧,不上了。”
高大男人只有服从没有参与意见的份儿,冲屋里的五个人点了点头,然后把门带上,便消失了。
“傻B!”范文强一直在电视底下玩着游戏机,不知是在抱怨自己技术不佳还是有所指。
“他上与不上,大学都在这儿戳着。”老谢从五花八门的瓶子里取出一把药,仰头吞下,接着说,“药吃与不吃,病都不见好转,但我还是得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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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谢估计楼长不会再出现了,又接上电炉子摆上菜肉继续吃,范文强和罗西玩着足球游戏不亦乐乎,尚清华捧着一本英语书忘我地看着,丝毫不受屋里色声味的影响。邹飞坐在窗口想着:大学生活就这么开始了。
说说邹飞对上大学的态度。其实也没什么态度,只是听了语文老师的那番描述后,觉得高中毕业去上大学会比去工厂上班和去事业单位喝茶看报有意思,至于大学毕业后从事什么工作他并没有想过,这事儿可以四年后再考虑。四年对于一个十八岁的少年来说,是很遥远的,能把四天以后的事儿考虑到就不错了。
说到这个专业,汽车制造与设计,邹飞也并不清楚出来后可以干什么,之所以把它填在志愿表里是出于两种考虑:一、相比计算机等专业,这个专业的录取分数线较低,这是最切实的问题,如果有分数更低的专业,邹飞也会考虑;二、专业名称里有“汽车”两个字,邹飞幻想毕业以后可以开着车到处玩。于是,稀里糊涂地就把志愿填上了。
有些人上大学是为了实现自己的理想:当科学家,当大夫,当老板,当知识分子。邹飞就没有这种理想,父母也望子成龙,对他寄予希望,但他自己不觉得一定非得怎么样才算成龙,在他没成形和没成熟的价值观里,认为非要让自己变成什么样的人的人生并不是有出息的人生。武侠片儿里的大侠,做事儿都是没计划的,随性而为的成功更让观众为之倾倒,即使没成功,随性而为也是一种更人性的生活。《少林寺》里李连杰看似没人打得过他了,但失去了自我,其实是出悲剧。
邹飞在高中的成绩始终在中上游和中下游之间徘徊,何时到中上游,取决于老师和家长的需要;然后再沉到中下游的速度,则取决于自己对玩的需要。这种飘忽,就是他作为一个中学生顺其自然的人生。
可以说,上大学是邹飞一种自然的结果。如果没考上,他也会顺其自然下去——迫于父母的压力而复读,或者找个班上。在不给别人添麻烦的情况下,人生就这两种选择,上学或上班。
如果非要二者取其一,邹飞更喜欢上学,这种感觉是从一张照片上得到的,就是那张著名的“小平您好”。邓小平逝世那年,邹飞上高二,这张照片重新被世人提起,关于它的拍摄背景邹飞并不是很感兴趣,倒是照片上那些朝气蓬勃的笑脸和抑制不住的青春气息带给他对大学的第一感受,这种感受用文字形容就是“多彩、绚烂、自由、文明、力量”,对邹飞有一种天然的吸引。
后来随着这张照片热度的降温,邹飞对大学的感性认识也渐渐模糊了。现在,他已经置身于大学,心想,既然来上了,还是应该过得丰富点儿。但怎么才算丰富,他并不知道,而眼前室友们所做的事儿,在他看来都挺不错的,可是对他没有诱惑。
邹飞看着窗外,一瞬间有些恍惚,弄不清自己来这儿到底为了什么。这时候,对面女生楼的楼顶突然白光一闪,让他眼前一亮——穿一袭棉布白裙的女孩在楼顶冒了出来,背着画板,爬上天台的水泥台坐下。
邹飞突然觉得,这个女孩的所做,在他看来就是一种多彩的生活。
“你应该准备一个望远镜。”老谢发现了邹飞在看对面楼顶的女孩,“要不然四年里总会望洋兴叹。”
“你都在这儿四年了,怎么不备一个?”
“备也没用,我有病。”老谢不慌不忙地给碗里盛了一勺韭菜花儿,说,“眼不见心不烦。”
“我这儿有!”范文强放下游戏手柄,踊跃地贡献出自己的望远镜。
尚清华匪夷地看着眼前的一切,眼里流露出不解:游戏机、望远镜都备着,到底是来上学的还是来干吗的?然后又把目光坚定地转向手里的《大学英语四级词汇》上。
“很有远见!”老谢对范文强作出总结。
“我哥大学刚毕业,都是他用完留给我的,让我带上,说肯定有用得着的时候。”范文强把望远镜给了邹飞,自己却不看。
“喧宾夺主多不好意思啊,你先看几眼吧!”邹飞客气着。
“我对这个没他妈太大兴趣。”范文强说完又回到电视前,拿起手柄,两眼紧盯游戏画面放着光,“我和我哥是一个妈,不是一个爸,在这点上我随我爸,他随他爸。”
邹飞举起望远镜,瞄了半天,终于找到目标,调好焦,比肉眼看拉近了不少,但仍看不真切。
“反正也是看,你哥怎么不弄个高倍的望远镜?”邹飞抱怨道。
“我哥远视眼。”范文强解释道。
邹飞将就着锁定目标,白裙女孩平躺在天台上,画板放在肚子上,手挡住眼睛,晒着太阳,画板随着呼吸上下起伏。
“把女生楼安排在男生楼的对面,学校这么干真明智。”邹飞眼睛不离望远镜。
“以前还经常有女生在水房光着膀子洗脸,所以她们那楼的水房换上毛玻璃了。”老谢说。
“看得太彻底就没劲了。”邹飞正说着,见女孩起身,打开画夹,左看看右看看,然后冲着某个方向画了起来。
“这是哪个系的啊,多才多艺,还会画画。”邹飞边看边赞叹着。
“八成是建筑系的。”老谢说,“咱们系会画画的少,只会画图。”
一栋男生楼上百个宿舍,看见画画女生的显然不只邹飞一个人,也有别的宿舍的男生看见了,一个有色心没色胆的人冲着楼顶喊了一声:“嘿,画什么呢!”
喊完却躲了起来,结果画画女生循声看向男生宿舍的时候,发现邹飞正拿着望远镜往她这边看着,成了邹飞喊的。
邹飞放下望远镜,犹豫着要不要解释一下,但女生看了一眼,便扭过头继续画自己的,邹飞也只有一件事情可做,就是拿着望远镜继续看下去。
云彩从楼这边飘到了楼那边,女生还在画着。邹飞已经放下了望远镜,远远地看着女孩,风吹舞着她的裙摆和长发,也许还有像邹飞一样的男生正在暗处观察着她,她稳稳地坐在水泥台上,不为所动,只是拿着笔的手在画夹上游动着。
看不见她在画什么,画得怎么样。邹飞在这个女生的身上重新体验到当初那种用文字形容的对大学的感受——多彩、绚烂、自由、文明、力量。他被她吸引了,看着对面楼顶上那个白色的小点,陷入遐想。
这时候,小白点儿动了。女孩合上画夹,起身,在兜里摸索着什么,邹飞赶紧拿起望远镜,刚对准目标,一束反射的阳光便通过女孩手中的镜子照进望远镜,邹飞眼前一花,赶紧闭上眼睛,放下望远镜。女生背上画夹,得意地走了。
邹飞又举起望远镜,女生已经走到楼梯口,转身冲他嫣然一笑,露出一排整齐洁白的牙齿,随即消失在楼梯口。
邹飞看着空空的楼顶,有点儿没玩够的意思。
“她还会再上来的。”老谢捞出锅里的面说。
“你怎么知道的?”邹飞期待着这种结果。
“一个人喜欢上某个空间的时候,就愿意待在那儿。”老谢吃饱了,打了一个嗝说,“比如我,就愿意在宿舍待着,她就属于那种爱在楼顶上待着的。”
邹飞又往对面的楼顶看了看,希望果真如此。
这时候有人敲门,尚清华紧张地看着老谢:“是不是楼长来了,赶紧把电炉子收起来吧?”
老谢万分肯定地说:“楼长这会儿距离咱们宿舍至少一公里。”
除了邹飞外,别人的手都占着,他只好去开门。
“走,开会去!”一个陌生人出现在门口。
“你是谁?”邹飞不理解地看着他。
“我是班长,我叫陈志国。”对方说。
“我跟你是一个班的吗?”邹飞问道。
“当然了。”陈志国说,“一会儿开完班会就认识了。”
“你们开完会给我带罐儿酱豆腐上来。”老谢掏出五块钱,“买王致和的,大块儿的那种。”
陈志国留意到老谢,说:“那同学,你是不是叫谢春光,老师叫你也参加。”
“我连考试都可以不去,还用参加班会!”老谢俨然一个牢头狱霸。
“你既然是这个班的一员,就应该去。”陈志国语气中肯。
“就不去!”老谢懒得再说。
“为什么?”陈志国话中流露出领导特有的那种既体现着关怀又让自己的话毋庸置疑的力度。
“我有病!”老谢往床上一躺,拉开被子往身上一盖,不再跟陈志国废话。
陈志国拿老谢没办法,便留下一句不置可否的话消失在宿舍门外:“那我先走了。”
“我连老师都没看见呢,这个班就先有班长了。”邹飞想不通。
“就是这么神奇,有人神出鬼没地就把自己的事情安排了。”老谢说。
“傻B!”范文强又冲着电视来了这么一句,游戏结束了。
3
班会的结果是大家见了面,做了自我介绍,选定了各种委员,交了班费,领了这学期的课表和所需的书,然后就等着上课了。
那个进男生宿舍的女生也在这个班里,叫冯艾艾,自我介绍的时候说自己的特点就是爱玩,待人热情,积极参加各类活动,被选为外联委员。罗西是体育特长生,理所当然地当上了体育委员。尚清华被推举为学习委员,他不当,说怕耽误学习,老师说学习委员就得有你这种对待学习的精神,强行指派了他。
邹飞和范文强对承担班级某方面的工作没兴趣,不想让自己因此失去做个想怎样就怎样的学生的自由,也不盼着学期末的时候被评为优秀班级干部从而能多拿几个学分,所以自我介绍的时候,他俩都把自己往无法被寄予厚望上说。邹飞说:我的特点是懒,没有集体意识。范文强则介绍自己:我没什么好说的,我也不知道我是个什么样的人,你们看着办吧。于是两人如愿以偿,成了不被老师亲近的人。
当晚,尚清华去了教室上自习,老谢因为有病而早早地睡下了,罗西静音看着电视里的意甲,范文强不知道从哪儿弄了一份《参考消息》,边看边骂着“傻B”,邹飞拿起望远镜,一个人上了楼顶。
他希望白天那个穿白裙子的女生能如老谢所说“待在她喜欢的空间里”,但到了楼顶,他失望了,对面只有一床不知道是谁晾在那里忘了收走的被子。
邹飞在楼角坐下,眺望着远方,四周静谧,夜空深邃,繁星点点。如果这会儿有根儿烟就好了,于是他点上了一根儿。这种情景,很容易让人不由自主地去想点儿什么,可是他不知道该想什么,只是觉得有点儿恍惚。三个月前还在高中的教室里做题,现在就站在大学的楼顶上抽烟了,不知道四年后,自己又会在哪里干着什么。
而那个女孩,和她所带给自己的那种对大学的感受——多彩、绚烂、自由、文明、力量——会成为这四年里真实生活的形容吗?
带着这种思索,邹飞深吸了一口烟。
4
第二天,全校的新生都要去礼堂上军事理论课,课程三天,然后会被发配到北京郊区的部队军训。从上世纪九十年代初期开始,中国的大学生在入学后都要接受一段时间军事训练,以免日后无论是在学校里还是走上社会过于自由散漫不服从管理的现象出现。
当别人穿上军装拿着教材陆续走向礼堂的时候,邹飞觉得这种生活有悖自己对大学的期望,反正也不点名,他也没换衣服,仍穿着背心短裤,骑上自行车去工体看国安队训练了。
中国的每座省会级以上的城市都有一支足球或篮球队,无论球队成绩的好坏,它的存在,都是生活在这座城市的青少年成长中必不可少的一个见证,记载着青少年们的喜怒哀乐。很多少女的暗恋对象不是班里的男生,而是球队里的某个球员,大有和他们同呼吸共命运之势,随着他们赢球输球而欢笑哭泣。
邹飞混迹在宿舍楼里涌出的绿色人群中,人群流向了礼堂,邹飞则打开老谢的自行车,向工体骑去。从这一刻起,生命便开始了不同。有人在走规定的路线,或者说是摆在眼前不用思考只需要迈开腿去走的路;有人则走上合乎个人本性的路,这条路线在大路之外,走这条路的人并不是为了彰显自己多与众不同,而是确确实实觉得这才是自己要走的路。
国安的队员正在绕着场地跑圈。邹飞到了工体训练场,把车锁好,挑了个清楚的位置隔着铁丝网看。沈祥福正拿个哨子背着手监工,安德雷斯和卡西亚诺,一高一黑,在队伍里异常抢眼。
邹飞辨认着国安的队员,找到了谢朝阳、韩旭、周宁、南方、李洪政,正继续辨认其他队员,突然有人拍了他的肩膀一下,回头一看,是魏巍和朵朵。
魏巍和朵朵都是邹飞的中学同学。魏巍和邹飞从初中就在一个班,他是这个班里邹飞认识的第一个人。初中学的第一篇课文是《谁是最可爱的人》。上课的时候,语文老师说这篇课文的作者是魏巍,这时候突然站起来一个人说,老师,不是我写的,我不会写作文。老师看了他一眼,说,别捣乱,坐下。这个学生就是不坐,说,我没捣乱,不是我写的就不是我写的,我就是魏巍。这样,魏巍成了邹飞知道的第一个中学同学的名字。后来,不知道什么原因,两人总是同时出现在一起,比如黑板上没交作业的学生名单中、放了学不做值日就去操场踢球班会上屡次被老师点到名的人里、宁可躲在厕所也不上课间操被教务主任抓到的人里。再后来,邹飞忘了《谁是最可爱的人》那篇课文写的是什么了,但有了魏巍这个朋友。中考的时候,两人考到同一所高中,还在一个班,又认识了朵朵。三个人都喜欢看国安的球,所以当男女生有了青春期意识,不好意思多接触的时候,他们三个却经常大大方方地摽在一起,讨论国安队在某场球中的表现,或一起去先农坛和工体看球。
突然,高二的某一天,魏巍把邹飞拉到一旁一本正经地说,你要是喜欢朵朵,我就退出。邹飞问,你说的是哪种的喜欢。魏巍严肃地说,爱情的那种喜欢。邹飞习惯了魏巍平时吊儿郎当的样,一认真起来还有点儿受不了,不知道该如何回答。魏巍反而更加严肃了,说,我可以明确地告诉你,我喜欢朵朵。邹飞问魏巍,你喜欢她哪儿。魏巍说,哪儿都喜欢,我愿意和她待在一起。魏巍喜欢和朵朵在一起,还有一个原因,就是两人的父母均不在身边,都跟着爷爷辈的人一起生活。魏巍的父母打他出生起,就开始吵架,到魏巍上小学的时候终于离了婚,魏巍对这两个似乎将和对方吵架视为己任的大人毫无好感,一直在爷爷家住。朵朵的父母是北京知青,插队去了外地就留在当地工作了,为了让朵朵接受更好的教育,便把她放在北京的姥姥家。可以说,两个人都是在缺少父母关爱的环境中孤独长大。魏巍缺乏安全感,所以当看见朵朵的时候,便不自觉地想靠近,并从朵朵身上获得了温暖——这是那些成天生活在父母溺爱中的孩子们所给予不了的。魏巍惧怕失去这种感受,为了能获得更多这种感受,他在化学会考的复习课上,生起一个念头,就是和朵朵好上。这是邹飞后来才悟出来的,当时邹飞还不懂这么多,认为魏巍对朵朵的喜欢,纯粹就是异性相吸,朵朵在班里算是长得不错的,魏巍这种虽然每天在上学但并不以学习为主要目的的学生为她动心,再正常不过了。
邹飞也有他喜欢的女生,所以,当他告诉魏巍自己喜欢的是别人时,魏巍终于释怀:只要不是朵朵,世界就是美好的!
邹飞那时候喜欢的是本校初三的一个女生,校合唱团的,朵朵也是合唱团的,所以魏巍和朵朵建立了恋爱关系后,魏巍向朵朵建议道:帮帮邹飞吧!
于是,邹飞和那个女生在学校后门的自行车棚有了一次独处的机会。此前邹飞并不了解这个女生,少男少女的喜欢不需要彼此了解,是一见钟情式的,长大后也会有一见钟情,但那是饱经世事沧桑、深知人间冷暖后的一见,钟情是在一瞥后深思熟虑的理性结果,而此时的一见钟情,则完全是理想的、感性的、毫无自我保护的。
之前朵朵已经把邹飞指给过这个女生看了,能接受这种单聊邀请的女生,通常是在看过男生后还算满意,基本同意交往。所以说,能去自行车棚聊,是一个好的开始。
两人的共同话题就是学校的这点事儿,邹飞给女孩讲了很多老师的糗事。比如某个男老师上厕所的时候把尿尿自己手上了,以为没人看见,还放在鼻子底下闻了闻,其实被正在单间里蹲坑的邹飞看个正着。邹飞的讲述不时加以夸张,以求生动,说得口干舌燥。正常学生对老师八卦的热情往往高于对课本上的内容,该女孩却没出现理应的那种着迷状,只是不停地“哦哦哦”。
邹飞有些不理解:“你不舒服吗?”
“没有。”女孩面无表情,“要是没别的事儿我先回班了,下午还有化学测验。”
“明天中午你有空吗?”邹飞开始为第二次约会作准备。
“明天中午全校的团支书要开会。”
“那和你有什么关系吗?”
“我是我们班的支书。”
“哦。”邹飞有些出乎意料,“那后天中午呢?”
“后天中午我要和几个想入团的同学谈话。”
“谈什么?”
“思想工作。”
“能说具体点儿吗?”
“你是团员吗?”
“你觉得呢?”
“我觉得不是。”
“你觉得对了。”邹飞说,“我从没跟支书谈过话,你是第一个。”
“可惜你不是我们班的,我发展不了你。”
“我不是为了入团才约你到这儿来的。”
“那为什么?”
“你觉得呢?”邹飞竟然有种上当的感觉,之所以看上这个女孩,是因为她有种超然物外的气质,和正常人不太一样,邹飞从小就对这种“不像普通人”的美有种特殊的偏好。现在一聊才知道,原来这种气质是因为她超出常人的先进性所造就,没想到自己喜欢的竟然是一个女先进。没等女孩回答,邹飞就说,“你赶紧回班吧,别作为支书化学还考不及格。”
知道这么说也许会伤女孩的心——或许她并不认为自己被伤,已经习惯别人这么看她——邹飞也不想再为这句话找补了,女孩之前在他心里的美好印象已经荡然无存,他面对一个自己不再喜欢的人,也说不出什么好听的话了,就这样吧。于是两人各回各班。
日后,当再次看到女孩的身影出现在校园里的时候,邹飞都会认为团支部又要开会了,或者他们班里又有人提交了入团申请。
朵朵知道后,说合唱团里有不是支书的女生,要继续给邹飞介绍,可邹飞没能再发现那种超然物外的女孩,也就因此没再更新高中时代的感情生活,却毫不甘心地畅想着:到了大学一定得找一个!
“你们学校有好的吗?”魏巍问着邹飞。
“什么好的?”邹飞一下没反应过来。
“超然物外的非支书女生。”朵朵笑吟吟地补充。
“应该能有吧,一届怎么着也一千多女生呢。”邹飞说。
“先下手为强,别便宜了师兄。”魏巍说。
“没事儿,今年不行明年,明年不行后年,我也有当师兄的那天。”邹飞说,“你们开学了吗?”
“开了。”魏巍说。
“你俩也是旷课来的?”
“我俩还没去报到呢,先来这儿报到了。”
“什么时候去学校?”
“等凑够钱。”魏巍说,“学费被我俩花了,我们在学校旁边租了个房子。”魏巍和朵朵考到同一所二流大学。
“看来这个暑假你俩进展神速啊!”邹飞有些羡慕,之前魏巍和朵朵的亲密程度也仅限于接个吻。
魏巍和朵朵幸福地相视一笑,都没说什么。
这时候足球飞过来,击中铁丝网,卡西亚诺跑过来捡球,邹飞冲他喊了句:“牛B!”
卡西亚诺显然是听懂了,一笑,伸出大拇指,捡到球跑走了。
“进了大学自由了吧?”魏巍问。
“可能会吧,至少今天不去上课没人管我,老师也不知道哪个座位空了谁没来。”邹飞说。
“一会儿去我们那儿吃饭吧,朵朵会做饭了。”魏巍说。
“不了,我看会儿就回去了,下午我们系新生体检。”邹飞说。
“行,那有空去找我们玩。”魏巍说。
“赶紧看看你们学校有没有你相中的,没有的话我在我们学校给你划拉一个,省得你老自己看球来。”朵朵说完笑呵呵地和魏巍拉着手走了。
看着他俩的背影在阳光下走远,邹飞觉得这种爱情无比美好,也盼着早点给自己找个身边的人。
5
一辆辆大轿车拉上邹飞这级的新生,往郊区开了两个多小时,然后把他们卸在某部队的军事训练基地。老谢四年前已经来过,这次可以留在学校养病了。
看着一片片的庄稼地和不知从哪儿钻出来的蜥蜴,开始大家还都觉得新鲜好玩,但经过一天的训练后,便有了一个共同的想法:幸亏自己考的不是军校,坚持一个月就行了,而那些上军校的要坚持四年乃至一辈子,这样的人生实在可怕——被子不仅要天天叠还得叠成豆腐块儿,床板可以不平但褥子必须铺得跟水泥地似的,平时不能坐床上,吃饭得站着,可以吧唧嘴但不许说话,每晚按时熄灯想看书也不行(这也是尚清华不喜欢军训的原因),听吹号必须起床哪怕下着雨出不了操也得从床上爬起来在板凳上坐着,等着早饭的时间到了再吃。
训练的时候,也是极其苛刻,动辄就罚不守规矩的男生做几百个俯卧撑,当被质疑不可能做下来的时候,教官竟然趴在地上真的做了起来,并在三分钟内匀速做了一百个,然后面不改色心不跳并不乏炫耀地对违规学生说:“还有什么可说的吗?做吧!”
女生倒可以拿例假说事儿,不时偷偷懒,教官也不知道真的假的,军训一个月,每个女生都能以此为由休息几天。于是训练场上经常出现这样一幕:男生们在烈日下汗如雨下地踢着正步,女生却坐在树荫底下嬉笑休息,为了逼真还不时哼唧两声,把手放在肚子上揉着,以示真的来了。
部队还三天两头恐吓学生,说晚上可能会吹紧急集合号,这就意味着学生们必须在规定时间内完成从睡觉状态到穿戴整齐打包好被褥站在教官面前的转变,否则就要接受异乎寻常的体罚。而这个规定时间,往往是常人做这些事情远远不够的时间,因此很多学生不得不穿着衣服睡觉,以至部分人在军训期间,除了洗澡,就没脱过衣服。而有些不爱洗澡的人,整整一个月就没脱过衣服。
军训最大的苦闷不在于训练有多苦、规矩有多烦冗,而在于没劲。一群十八九岁的城市孩子,看不到电视,听不到广播,没条件看书,没时间听歌,每天都得学唱革命歌曲,到点儿就得睡觉,吃的还不好,不憋坏了才怪。所以,到了军训后半程,打架和搞不正当男女关系的事件骤然增加,甚至有教官卷入了和学生的恋爱中。这时候,无论谁,都有点儿熬不住了。
整个训练基地,供学生打的电话只有三部,且只能在规定时间内,于是凡是可以打电话的时候,这三部电话前都排起长长的队伍,这算是部队里唯一的娱乐了。学生们通过电话,获悉外界的各种消息,熄灯后在宿舍内传播。开始大家还积极踊跃地讲着黄色笑话,半个月后,会的笑话都讲完了,加上这种笑话一味地听下去只能徒生许多无用而麻烦的幻想,于是从电话中听来的这些外界事件,便成为学生们讨论的焦点。电话为学生和外界架起一座桥梁,将外面的事情送进来的同时,也把里面的事情送了出去。
冯艾艾就把自己在这儿的枯燥生活讲给了那个带他进男生宿舍的大四男生听,第二天,那个男生便拎着一塑料袋零食出现在她面前。对于刚刚高中毕业没怎么离开过北京的大一学生来说,这太神奇了,他们认为从城里到这儿,若不翻沟越岭,不跋山涉水就难以实现,而对大四的学生来说,则太容易不过了,只需在东直门买张长途车票,坐到终点,然后再花八块钱换乘摩的,穿越几片庄稼地,就到了。
别的女生军训开始没几天,就把例假的招儿用了,冯艾艾却把这招儿留到了最后,直到大四男生来。这样,当别的女生已无计可施的时候,冯艾艾却可以休息了。有些男生推算,没准儿不是冯艾艾有意为之,而是例假确确实实来了,军训都快一个月了,按说她也该来了。
学生中间传言,说冯艾艾趁休息之机跳墙出去和大四男生开房了。乏味的军训生活终于有了一丝亮色。开房,对大多数没谈过恋爱没拉过异性手的大一学生来说,是一个新鲜、生动、让人为之倾倒、惊颤的词语。
冯艾艾也因为这个词,而传奇起来。
每天晚上,宿舍楼都要安排学生站岗,两人一组,一组两个小时,然后轮换下一组。这天晚上轮到邹飞和罗西,他俩夜里十二点上岗,凌晨两点换岗,接着是范文强和尚清华的班。
换岗的时候,尚清华还不想换,因为站岗的地方有灯,可以看书,可惜书带少了,都看完了,只好回去睡觉。范文强则一口一个“傻B”地抱怨着:“傻B学校,非他妈傻B军训,还站他妈傻B岗,明天还得踢他妈的傻B正步,吃他妈的傻B馒头,唱他妈的傻B歌,喊他妈的傻B口号,还能再傻B点儿不?怎么他妈这么傻B啊!”范文强的口头禅就是傻B,连梦话里出现最多的也是这个词,在一些语境里,傻B已经被他赋予了褒义词的色彩。
邹飞和罗西守着空荡荡的楼道,不知道这样做的意义何在,真的是国防需要吗,还是只为了让学生吃点儿苦。
罗西待不住了,找来一个足球,和邹飞在楼口颠了起来。
两人玩了会儿,邹飞以为耗掉很多时间了,再过一会儿就可以换岗回去睡觉了,一看表,才十二点半,顿时对熬过剩下的时间无望了。
“饿吗?”邹飞问。
“有点儿。”罗西答。
“那找点儿吃的去吧?”
“走!”
很多时候,其实不饿,因为没事儿可干,便饿了。找东西吃,看似在解决饿的问题,其实是在给自己找个事儿干,别一直闲下去。
两人摸索到食堂门口,想跳窗户进去,但都锁着。又推了推正门,也推不动,上了两把锁。最后绕到后门,这是炊事班进菜和拉泔水的通道,一推,门竟然推开了。邹飞低头一看,其实是上了链子锁的,但链子没绕到门上。
邹飞正要推门进去,罗西提醒道:“不会是陷阱吧?”
“那就来个投石问路。”邹飞从窗台上拿了一个土豆,扔了进去,半天没动静,“安全,进去开斋吧!”
两人摸黑进了后厨,光看着上面了,没留意脚下,地上放了一个锅,被罗西“咣当”一声踢翻。
“部队的厨房怎么能这么乱呢!”罗西抱怨道,“总让咱们把宿舍收拾整齐,对自己就放任自流,这可不对。”说着一扭脸,差点儿撞到一块挂着的腊肉上。
邹飞也发现了一些平时餐桌上没有的食物,但都是生的,没法儿下嘴,也不能嚣张地点上煤气,把它们做熟。于是二人兵分两路,去找冰箱,估计那里有能直接吃的。罗西进了另一间屋子探索,邹飞继续在原地踅摸,发现了一个大碗,里面装了四个鸡蛋,一转,鸡蛋能立着,熟的。
突然,两束手电光照进来,邹飞眼前一花,看不清来者,但他竟然莫名地兴奋起来——即使被抓住,哪怕受到无论做多少个俯卧撑或者打扫厕所等处罚,也总比目前如一潭死水毫无生气的生活让人激动。
“别照了,我不跑。”邹飞用手挡在眼前。
手电光下移,邹飞眼睛能看清了,手电后面是两个女生的剪影。
“怎么办?”其中一个女生小声问另一个女生。
“就当什么也没看见吧,不必兴师动众的。”邹飞悄悄把鸡蛋放进兜里,“我就是值夜班饿了,找点儿吃的。”
这时罗西听到动静,从里面的屋出来:“什么情况?”
“你们到底有多少人?”问怎么办的女生问道。
“就我们俩。”邹飞掏出鸡蛋,“我刚找到四个鸡蛋,你们也是两个人吧,正好一人一个分了吧。”
“怎么办?”那个女生又问另一个女生。
另一个女生关了手电:“我也饿了。”
邹飞在月光中认出了她,就是那天在楼顶画画的女生。
“其实我也有点儿饿。”问怎么办的女生跟着说。
四个人在黑暗中溜出食堂后门,刚要拐弯,一个黑影冒了出来,穿着一身军服,是个教官。
当所有人都觉得这次肯定栽了的时候,教官说话了:“我这儿有猪蹄,你们吃不吃?”
邹飞和罗西听不出这句话是真诚的,还是在调侃他们。
之前一直在问怎么办的那个女生突然说:“好啊!”
原来,这个教官就是负责这两个女生所在班训练的小教官,和班里的女生混得很熟,女生和他也不见外。
说着,小教官掏出猪蹄,用塑料袋包着:“放心吃吧,毛都刮干净了。”
“还是找个能坐着的地方吃吧,都站着吃了一个月的饭了。”邹飞建议道。
五个人到了篮球场,小教官说今晚部队没安排查岗,不用担心。五个人掰开猪蹄,坐在篮球架下啃了起来。
画画的女孩叫佟玥,另一个女孩叫吴萍,两人都是建筑系的新生,果然被老谢说中。
邹飞问佟玥是怎么发现食堂里有人的,佟玥说她和吴萍站岗,吴萍去上厕所,女厕所的窗口挨着食堂后门,听见里面有动静,正好两个女生也没劲,盼着有点事儿发生,便一起去侦察,“捕获”了邹飞和罗西。
吴萍问小教官,为什么半夜不睡觉拎着一袋猪蹄出现在这里,小教官扭捏地说,是特意给吴萍送来的,他知道吴萍夜里站岗,为了能半夜及时醒来,又不敢上闹钟,只好喝了很多水,让尿把自己憋醒。他到了吴萍的岗,发现空着,心里慌了,怕吴萍病了或怎样,猪蹄就送不出去了,这时候听到食堂有动静,他就过来了,当看见吴萍的时候,他觉得自己虽然身处黑夜,但心里被吴萍照亮了。
猪蹄是小教官特意让炊事班偷偷炖的,他知道吃了一个月部队的饭了,吴萍肯定馋了。
“要是有罐啤酒就更好了!”猪蹄有点儿咸,邹飞感叹着。
“你等着。”小教官说完起身回了宿舍,拿了两罐啤酒回来。
“你那儿怎么会有酒啊?”吴萍问。
“我老乡在这村里开了个小卖部,偷偷给我送来的。”小教官说。
罗西打开一罐,让小教官也喝。
“就两罐,你俩喝吧。”小教官说,“我怕酒瘾一上来,就拦不住了。”
“有那么可怕?”吴萍不解。
“我们当兵的什么都爱比赛,喝酒也比。我已经养成只要一碰酒,就得喝趴下的习惯了。”小教官说。
“抽烟吗。”邹飞掏出烟问。
“烟就算了,我毕竟是个军人。”
邹飞和罗西自己点上,时而抽口烟,时而喝口酒,时而啃块儿猪蹄,时而抬头看看夜空,时而偷偷瞟一眼身旁的女生,觉得如果每天都能这样,军训四年也无妨。
邹飞一时兴起,问佟玥:“开学那天,你在楼顶画什么呢?”
“你怎么知道我在楼顶画画?”佟玥很惊诧。
“你还拿镜子晃我眼睛呢!”
“原来那个拿望远镜的人是你啊,刚开学就带着望远镜,肯定不是什么好学生。”
“我也不是什么坏学生,那望远镜不是我的。”
“谁信!”
“真的!”
“哼!”
“那天你画什么呢?”
“不告诉你!”
“不告诉就不告诉吧,其实我是怕你掉下去。”
“我掉下去关你什么事儿?”
“当然关我的事儿了,我怕你砸到我停在楼下的自行车。对了,你高中哪儿上的?”
“西城,你呢?”
“东城,比你们那儿的教学质量好。”
“那最后还不是殊途同归,你怎么考这儿来了?”
“没考好,你呢?”
“只能考上这儿。”
邹飞和佟玥你一句我一句地聊着,这个女孩让邹飞在枯燥的军训生活中重新感受到生活的多彩,顿时觉得生活美好起来。
黑暗中,小教官的手屡屡想去拉吴萍的手却终因胆怯而未能伸出去,吴萍眼神里则饱含鼓励。与此同时,罗西攥着一罐啤酒,靠着压篮球架的大石板,躺在水泥地上睡着了。
6
一个月说快也快,在一次半夜紧急集合号也没吹的情况下,军训要结束了。那些成天提心吊胆穿着衣服觉也睡不踏实的学生还有些遗憾,有种受骗的感觉,此时他们最大的愿望就是:回去后脱光了好好睡一觉。
其实半夜没吹号的原因很简单:连长和教官他们也困,吓唬吓唬学生得了。
虽然对教官和部队的规矩满腹怨言,但学生们还是和教官结下了深厚的各种感情。这就是人和动物都具备的特征:在一起久了,便不愿分开。所以很多夫妻外面都各自有人了,婚还是离不了。
散伙前夜,连长给小教官们开会:“你们可以不知道他们是谁,但要认清自己,你们为什么来当兵,而没有去上大学,希望你们别忘了本,知道自己和他们的距离。”
离开部队当天,学生们上了车,连长和小教官们在车下站成笔直的一溜儿,欢送学生。当第一辆车启动的时候,连长带领小教官们敬起军礼。顿时,学生们泪如雨下,回敬军礼。
这是人生的一次短暂相遇,生命本无交集的两伙人,因为某种原因,于这一时刻,在这一特定地点,相聚又分离。冥冥之中,缘聚缘散的种子已经种下。
吴萍已泣不成声,打开车窗,冲下面那个送猪蹄的小教官喊着:“别听连长的,给我写信!”
还是来时的那些车,又一辆辆地把学生们接回学校。训练基地又安静了,而小教官和个别学生的心,却起伏了。
7
回到学校,大学生活正式开始。每天绕着宿舍、教室、食堂、图书馆、操场这几个地方转,转转就觉得没意思了。邹飞在心里问自己:除了这些地方,你还想去哪儿啊?他又在心里回答自己,也不想去哪儿,可就是觉得没劲。
一周后,邹飞把所有课都上了一遍,开始对大学失望了。
第一学期开的课有大学英语、高等数学、画法几何、计算机基础、毛泽东思想概论、普通化学、普通物理。拿到课表的时候,单看这些课程的名称,觉得挺牛B,不愧是大学的课程,听着就跟中学的课程不那么一样,让人很有学的欲望。可是学起来才发现,一点儿意思没有,更没有一点儿意义——对邹飞而言是这样,但对别人,对那些人生里需要这些知识的人来说,是很有意义的。
如果对自己能驾驭的事物失去兴趣,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就糊弄过去了,不算太痛苦,但对驾驭不了却还需要去掌握的事物没了兴趣,那就痛苦了。
说来也奇怪,那些经过高三训练而变得熟悉的英语单词和语法,经过一个暑假,现在却陌生了。看来高三那种填鸭式的教育方法,确实能对人起作用,就像打了兴奋剂,可是这劲儿过了,又他妈完蛋了。这种情况不只发生在邹飞身上,很多人都有这种感觉,此生英语的最高水平就是在高三,如果高考考完英语,直接去考四级,比玩了一个暑假,再跟大学里学两年更容易通过。
还有数学。上到高三,邹飞以为这辈子不用再学数学了,现有的数学知识足够做买卖、打家具、捏橡皮泥、日后辅导孩子等日常所需了,也没什么可学的了,但没想到上了大学还有高等数学需要学,难道以前学的数学都是低等的?厚厚一本书,三百多页,要一个学期学完,抛开内容不说,就是随便翻翻,满页都是看不懂的符号,这些符号随意组合一下,就是一道难题。而且听说,这仅仅是高等数学(Ⅰ)的课程,下半年还会开设高等数学(Ⅱ)的课程,大二以后还会有概率论、线性代数等课程——邹飞是真想骂那些发明这些知识的人。
再说说画法几何,拿到书前,邹飞以为这是数学课或美术课。如果是数学课,他就更想骂街了,学校要开几门数学课把学生折腾疯了他们才高兴啊!如果是美术课,那可以想怎么画就怎么画,被创作规律所限就不是艺术,人生几何管管就算了,还得操心画法几何,累不累啊!
特别是拿到这门课的书以后,一看前言,邹飞彻底颓了——
本书主要知识点涉及正投影、轴测投影、投影图中阴影、透视投影及标高投影等,其中正投影中包括点、直线、平面、直线与平面、平面与平面的相对位置、投影变换、平面立体、曲面立体及立体相交等内容……
把这些方向、结构想得再透彻有什么用,自己内心的那多个面怎么不好好想想啊,难道我费劲巴拉地考上大学就是为了来学这些东西的吗——邹飞终于骂人了:操他大爷的!
后来当他明白更多事情的时候,意识到这些东西确实是作为这个专业的学生应该而且必须学的。学校没有错,他也没有错,错就错在他上错专业了。
但是那时候他不会这么想,只觉得大学像座坟墓,呼吸不到新鲜的空气,见不到阳光,只有黑暗和潮湿,让人生锈、长毛。大学跟他想象的太不一样了,究竟应该什么样他也说不好,只是觉得大学怎么样都可以,但就是不能这个样。
上课第二周的周日晚上,邹飞决定放弃学习了。是高数作业让他动了这个念头,当他高高兴兴地吃完晚饭从家回到学校,要来尚清华的作业准备抄完周一一早交上去的时候,他发现尚清华竟然写了十多页。
“你非得一步一步写啊,能省略和跳过去的步骤,可以不写,还省本儿。”邹飞打开自己的空白作业本准备抄,“这又不是写作文,比谁写得多。”
“我已经能省则省了,别人都写了二十页。”尚清华预习着明天的课程。
“你说你歇会儿多好,老捧本书干吗啊!”邹飞找了根儿好使的笔抄了起来。
“闲着也是闲着。”尚清华翻了一页书。
当抄到第三页的时候,邹飞的手已经酸了,问尚清华:“我抄作业都觉得累,你写作业不累啊?”
“累!”尚清华坚定地说,“那也得写啊!”
又抄了两页,邹飞碰到一个看不清楚的符号,问尚清华是什么,尚清华拿过作业本看了看,突然想起了什么,又赶紧翻了翻书,然后惊恐道:“坏了,有两道题我忘写了,才发现。”
尚清华拿过作业本,赶紧补上。过了二十分钟,邹飞看尚清华还在写,问他还有多少,尚清华以科学的态度估算道:“这道题再有五分钟就写完,第二道题可能要二十分钟吧。”
这时邹飞看了看尚清华的作业本,已经只剩最后几页了。
开学才一周,作业本就要用完了,还有什么比上大学更恐怖的?
这时罗西和范文强洗完澡回来,进门就管尚清华要作业,一个说:“把英语留的汉译英给我抄抄。”另一个说:“普物作业我放你床上了,把你画的那图再给我看看。”
邹飞顿时崩溃了。
在一旁喝着茶的老谢不慌不忙道:“幸好我有病。”然后拿出收音机,戴上耳机,开始收听每晚由老中医做嘉宾的养生保健节目。
从这一刻起,邹飞确立了上大学以来的第一个志向:既然我做不成病学生,那就做一个坏学生吧!
于是,一些高中时期必备的东西在邹飞的生活中消失了,比如铅笔盒、书包等。并不是邹飞把它们扔了,而是觉得用不上了,便放置一旁,等他发现自己铅笔盒和书包都没了的时候,已经是大二了。
8
说说邹飞对学习的态度。这真有点儿难,因为他对学习没什么态度。该学了,就学学,可以不学了,便立即不学。他没有将来在学术上出人头地的想法,又出于自尊心,不想成为一个成绩垫底的学生,那样会被人瞧不起,认为脑子笨之类的,有几个少年愿意别人对自己如此评价呢,所以他的成绩一直在班级中下游和中上游之间徘徊。
邹飞这种对学习不抵抗也不配合的态度,是受家庭的影响。家里没有做学术研究的,父亲是工会干事,业余爱好下棋喂鸟;母亲是会计,业余爱好养鱼养花。两人都属工人阶级,自然邹飞没有沾染到知识分子的酸腐劲儿,也没有渴望在某方面出人头地的远大志向。他跟大部分北京孩子一样,从小过的是城市生活,离奢华还差得远,但也没怎么吃过生活的苦,命运没有糟糕到非得改变的地步,所以只要眼巴前儿活高兴了,那就能活得高高兴兴,很多北京人一辈子就是这么过来的。父母对他也没什么要求,就希望他做一个简单快乐的人,如果长大了还知道孝顺,他们就更满足了。
而那些跟知识死磕的学生,往往是两种人:一种是受家里人影响,从骨子里热爱知识,什么都不图,就为了和知识亲近;另一种是山里的学生,他们不愿过父辈的生活,厌恶土地,必须靠知识改变生活空间,靠知识改变命运。所以这两种人的成绩都在上游。
还有一种人,就是垫底的那些人,他们垫底的原因有很多,其中不乏有人并不想垫底,但没办法,垫底是他们的命运。
学校自动把人划分了三个层次,到了社会上,也是如此。
邹飞的态度,决定了他只能考进这所二流的大学,但是二流学校并不一定都是二流的学生,很多一流的学生在考场上马失前蹄,奔着清华北大去的,结果掉进这所二流学校。比如尚清华,从名字就能看出父母对他寄予的厚望。不知道考到这里,父母是否会把他这个名字改了,比如叫尚不成清华,也不知道本校校长在得知自己学校有个学生叫尚清华后,是否会狠下决心加强学校的建设,争取让尚清华在给下一代取名的时候,一定把自己的学校考虑进去。
以上邹飞对学习的态度,仅限于大学开课一周之前。
其实他可以把这种态度延续到大学毕业,他也想这样,可是力不从心。中学的课程,平时落下了,考试前抓点儿紧就补上了,可大学不行,内容太多了,一个学期学的,比高中三年学的都多。为了能上一个丰富多彩的大学,邹飞只能心甘情愿地去垫底。他说服自己:有所得必有所失。再说也没失去什么,就是考试的时候多费点儿心,都上大学了,谁还把排名看得那么重,除了决定奖学金给谁的老师。
人一旦想对某件事凑合了,就能发挥出超过想把这件事干好的想象力和创造力。别的同学也抄作业,但邹飞抄作业不全抄,每次都故意少抄几道题,因此能省不少事儿,而又不至于被老师说没完成作业。毛概课交论文,需要阐述自己的观点,这个没法抄了,邹飞仍有办法,他骑着自行车去别的大学找来高中同学的论文抄,路上的时间足够写三篇论文的了,邹飞这样给自己开脱:正好我也要去看看我的同学。
由此可以看出,人在如何犯懒上的勤奋,比真想勤奋更勤奋。
9
大学生活的丰富多彩在于甭管靠不靠谱的事儿都要做。一群十八九岁的孩子,哪知道什么叫靠谱,只要是好玩或者新鲜的事儿,他们就干。
不知道谁发起了去敬老院献爱心的活动,周三下午没课,全班被组织去慰问孤寡老人,陈志国让大家带上抹布和扫帚,还要给敬老院打扫卫生,并叮嘱女生们带上梳子,给老太太梳梳头。
邹飞问用不用带上小刀,给老头儿们修修脚,或者带上二锅头,跟老头儿们交交心。陈志国说第一次不用走得太近,看看反应,回头再说。邹飞不明白陈志国说的是什么反应,看他那积极劲儿上,就知道这活动是他张罗的,估计事后他又得去系里邀功,反正他不是那种真有爱心的人,要不然也不会嫌宿舍楼门口的那几只流浪猫挡他路了,每次进出都抬腿给人家一脚。
敬老院就在学校操场的墙外,绕到西门,十分钟就走到了。当这群学生热情澎湃地走进养老院后才发现,老头儿老太太们并没有摆出欢迎的架势。
“昨天刚来过一拨学生。”院长这样解释道。
可能因为守着学校,净被想象力有限又想做点儿公益行为的大学生骚扰了,老人们竟然纷纷让自己忙碌起来,腾不出工夫答理这帮学生。有的人去浇花,有的人去练书法,有的人开始听广播,找不到事儿做的人索性上床睡觉,总之,就是不配合学生的慰问。
带着爱心而来的学生没地儿排泄过剩的热情,只好将注意力转向劳动,干起活儿来,有的开始给花园翻土,有的扫院子,有的擦地。邹飞带来一块抹布,本想擦玻璃,掏出来一看,玻璃已经比抹布干净了,便扔了抹布,在后院挨着一个听广播的老头儿坐下,晒起了太阳。
广播里正放着马三立的相声,说的是《逗你玩》,不是第一次听了,最后邹飞和老头儿还是被逗笑了。
“你也是学生?”老头儿看了邹飞一眼,好像才发现他似的。
“我不像学生吗?”邹飞真担心自己被老头儿看成是敬老院里的同伴。
“你们大学生太自以为是了。”老头儿莫名其妙地来了这么一句。
“大学生怎么了?”邹飞想试试老头儿是不是脑子有毛病。
“你们不好好上课,老往这儿跑什么啊?”老头儿很不满。
“是够讨厌的。”邹飞不得不承认。
“院长说你们怕我们孤独,特意来慰问我们,你们真这么觉得吗?”老头儿关了收音机。
“可能他们这么觉得吧。”这时候陈志国正好端着一盆脏水从两人的面前经过,邹飞指着陈志国对老头儿说,“特别是他,反正我没这么觉得。”
“他肯定是自己孤独,才会认为别人也孤独。”老头儿说,“很多人把自己的想法想当然地安在别人身上,这跟在心里把人家强暴了没什么区别。”
邹飞觉得老头儿的话有点儿道理,这是他上大学以来听过的第一句能让人记住的话。
老头儿继续说着:“其实不来人我还不孤独,越在人群中,我越孤独。”
“我们一会儿就走。”邹飞被说得有些汗颜。
“你们走了,别人还会来。”老头儿无奈地说着。
“看来敬老院选址的时候,一定不能选在学校旁边。”邹飞看到老头儿的怀里抱着本书,“您那书能给我看看吗?”
“昨天一个学生落这儿的。”老头儿把书给了邹飞。
是一本诗集,作者是个没名的外国人,翻开书,扉页盖着学校图书馆的章。邹飞随便翻到一页,读了一段,发觉心里竟然起波澜了。包括中学时候学的唐诗在内,这是邹飞第一次觉得自己把诗看懂。
“这书我能借走看几天吗?”邹飞觉得这种书还是一个人躺床上看更有感觉。
“你想着给拿回来。”老头儿从兜里掏出一个小本,“把你是哪个班的写上面,要是人家回来找书,我让他找你去。”
邹飞接过本:“我把宿舍电话也写上面了。”
这时候陈志国拿个本跑过来,要做调查:“请问爷爷,您高寿了?”
“不高不寿,七十四。”
“家人知道您在这儿吗?”
“不知道。”
“您还有家人的消息吗?”
“废话,我们家就在海淀,坐车一个小时就到了,我要是想我孙子了,或者觉得他们需要我了,就回去看看他们。”
“您既然有家,为什么还上这儿来啊?”陈志国涌起了强烈的好奇心。
“我来这儿就为图个清静,你们再这么没完没了的,我就回家了!”老头儿生气了,起身拿着收音机走了,留给陈志国一句,“想安静地听个相声怎么就这么难啊!”
陈志国愣在原地。
“怎么着,用我帮你把调查做完吗,我高寿十八了。”邹飞说。
陈志国缓过神,递上本:“你帮我在这底下签个字得了。”
“签我名?”
“签你名有什么用啊,签刚才那老头儿的名。”
“我又不知道人家叫什么。”
“随便起个名字吧,或者就签你爷爷的名字。”
“我还是签你大爷的名字吧!”
“也行。”陈志国把他大爷的名字告诉了邹飞。
邹飞在受访者后面签了字:“其实你可以自己签。”
“那老师就认出来了。”
“这玩意儿还给老师看?干什么?”
“不干什么。”陈志国合上本走了。
学生干部的很多行为是群众们难以理解的。
来的时候是大家一起来的,到了以后发觉没意思,于是干完各自手里的活儿陆续回校了。罗西和范文强玩心重,干活时选择的是给老头打门球的土场子把地面弄平整,自己先玩了半天才开始干,别人都走了,他俩才干了一半。邹飞也跟着他俩玩了会儿,现在玩累了,在一旁看着他俩干。
“要不剩下的以后再说,先让老大爷们凑合着打半场?”范文强放下干活儿的家伙。
“行,反正下礼拜三也没课。”罗西也觉得这活儿没有想象的好玩。
正准备走,院长端着两杯水出来:“同学辛苦了,喝口水再干!”
罗西和范文强只好接过水杯,院长还不走,非看着他们把水喝了下去,才放心地离开。
喝了人家的水,不能活儿没干完就拍屁股走人了,罗西和范文强只好继续收拾烂摊子。邹飞觉得自己应该干点活儿,也不枉来敬老院一次,便上去搭把手。
干着干着,罗西突然捅咕了邹飞一下:“看!”
“看什么?”
“看那儿!”罗西往门口一指。
邹飞抬起头,见佟玥正走进院来。
“嘿!”邹飞跟佟玥打招呼。
“呦,你们也来献爱心啦。”佟玥走上前,“我们班是昨天来的。”
“那你今儿怎么自己又来了?”邹飞问道,“昨天爱心献少了?”
“我倒是真想多献献,可是人家爷爷奶奶们不待见,昨儿我没待多一会儿就走了。”佟玥说,“结果把书落这儿了。”
“是这本吗?”邹飞从身上翻出刚才看过的那本诗集。
“怎么在你这儿?”佟玥接过来。
“我刚才翻了翻,觉得能看下去,就打算带回宿舍看。”
“你就不怕这本书的主人回来后找不着它?”
“我跟敬老院打过招呼了,说我看完再把书送回来,或者让回来找书的人直接去找我。”邹飞问佟玥,“你怎么想起看这书了,这书没什么人借。”
“就这书翻的人少,看着还干净点儿。”佟玥说,“今儿本打算去还书,发现书没了,一想是落这儿了。”
“借我看看,我看完给你。”邹飞说。
“看完你就直接还图书馆吧,还书不用证。”佟玥说,“还有两个多礼拜才到期。”
这时候罗西和范文强总算把场地弄得不再坑坑洼洼,可以走了。
“别绕了,跳墙吧。”罗西建议道。
“对,跳墙近!”范文强应和道。
“你俩跳吧,我陪佟玥走回去。”邹飞觉得这是机会。
“算了,你也跟着他俩跳吧,免得说你重色轻友。”佟玥莞尔一笑,自己走了。
“还不追去?”罗西说出了邹飞的想法。
“算了。”邹飞故作无所谓,“让她自己走吧!”
“看来你还真动心了。”范文强说,“要不然也不会这么绷着。”
“着什么急啊,是你的,早晚是你的。”邹飞其实心里想的是:还是早点儿吧!
“你得抓紧,学校里的猎人不止你一个。”罗西爬上了墙头。
“猎物在明处,猎人们都在暗处,就看谁早开枪。”范文强也爬上了墙头,一个劲儿地哎哟,“好久没他妈活动了,扯着蛋了。”
他俩的话给邹飞提了醒。听高中同学说,以前班里不怎么样的女生,邹飞还替她们的婚姻发过愁,到了大学没一礼拜也都有男朋友了,而且堂而皇之地在食堂排队打饭的队伍里啃来啃去,把不少饥肠辘辘的学生看得没了胃口。大学男生对找个女朋友的渴望度,比起高中来嚣张许多,使得审美水准也下降了许多。
“为了让佟玥免遭他人毒手,我只能去学校门口狩猎了。”邹飞翻过墙头,落在学校操场上,一个人走了。
“咱俩哪儿去?”范文强问罗西。
“不知道。”罗西说,“要不咱俩也去转转猎物?”
“我他妈的对这事儿没兴趣,还是回宿舍玩游戏吧!”范文强一副不屑的样子。
“那你回去吧,我踢球去了!”罗西融进操场踢球的人群中。
邹飞迎着佟玥往学校门口走,思索着一会儿碰到她说什么:可以邀请她一起吃晚饭,但这个说法目的性太强;也可以约她看电影,正好学校礼堂每周三都放盗版碟,就说自己有多的票,不想浪费;实在不行就说书看完了,还给她——虽然这个理由那么不可信,但总比不做任何解释就再次出现在佟玥面前容易让她接受。当然,最主要的还是要随机应变,力求让两人的见面自然、有生趣。
到了门口,邹飞在路边坐下,点上一根烟,守望着佟玥走来的方向。
到了大学,抽烟的男生顿时多了起来,但没有多少人是从高中带着烟瘾到了大学的,开始抽烟都不是生理需要,只是觉得进了大学该抽了,这才抽。抽烟对男生们来说,不仅是一件很酷的事情,似乎还能有助于思考,是装模作样的道具,特别是一个人独处的时候,往楼顶一站,举目四望,点上一根烟,像个大人似的,觉得自己活得很有深度。
深度,是那个年龄的人很在意的一件事情。
一根抽完,佟玥没有出现,邹飞续上一根,继续等。第二根抽完,佟玥还没出现,邹飞又续上一根,数数盒里就剩三根了,希望佟玥能在它们被抽完前出现。
可是最终佟玥并没有出现。邹飞觉得手里不拿点儿什么空等下去就有点儿傻了,万一等到了佟玥,被她问到在这儿干什么呢,手里有烟的话,可以说“我这儿抽烟呢”,然后展开后面的话题,而如果手里什么都没有,只能说“我在这儿等你呢”,就太傻了。
邹飞看了看学校门口的大钟,食堂开饭的点儿到了,便拔腿向食堂跑去。
10
上了大学,有一样在中学里每天都被要求的东西不见了——校服。大学也有校服,和中学一样,都是运动服,但是比中学的还要难看,颜色款式都更老气,难道就因为大学生比中学生大那么几岁就得穿得老气横秋吗?好在学校并不要求学生穿,只要交了钱,领走校服,穿不穿就是学生自己的事儿了,你要是舍得拿它擦桌子、擦脚、擦哪儿都可以。
学生在仪表上不受管制了,由此自觉延伸到内心也可以不受管制了。其实事实也是如此,老师才不管你心里想什么呢,你想杀人你就杀去,想放火就放去,只有真出了事儿,他们才例行公事地找学生谈谈话。班主任也是徒有其名,到了毕业连班里学生的名字都叫不上来。
所以,一旦没人管自己了,便觉得自己是大人了,行为可以自主了。
这些“大人们”,当意识到学习不是唯一的任务,课可以不去上时,他们首先想到的就是睡觉,似乎要把上大学前这十年缺的觉都补回来。于是在几个月前早上六点多就得走出家门奔赴学校的学生,现在十点多了还赖在被窝里。
高三时候睡得晚,是为了复习。上了大学睡得也晚,但没有多少人是为了看书,即使看,看的也是武侠小说。晚上十一点宿舍熄灯,但楼道不熄灯,这时候一天的生活才刚刚开始,想到这天马上就要结束了,赶紧搬出两把椅子,撅着屁股抄明天要交的作业,或者开始呼朋唤友出去喝酒。上了床的人,也不是马上就睡,且得聊呢,聊金庸(很奇怪,聊古龙的少)、聊女生、聊毛片儿、聊帝国时代红色警报英雄无敌……有的是爱聊,有的是爱显摆,总之,睡的时候都是凌晨以后了。第二天早上六七点钟会习惯性地醒一次,一想昨天晚上自己那么辛苦,哪能起床呢,于是翻了个身,继续躺下去。
一时间,上大学似乎成了就是为了来宿舍睡觉的,但教室里的学生还是要比被窝里的学生多不少,只是邹飞这样,所以他留意到的也是这样的同学,至于那些坐在教室里的学生是怎么想的,他并不知道,现阶段也不想知道。
补了几天觉,邹飞觉得再睡下去也没意思了,就起来吃早饭,吃完觉得没地方可去,不如去教室看看,正好这门课的老师喜欢点名。于是,他空着手但不空腹坐在倒数第二排,这是为一会儿想走就走作准备,第一排和倒数第一排都容易被老师留意到。
打铃了,老师进来,点名,画钩,仪式完成,开始上课。邹飞以为自己能坐四十五分钟,等下课了大大方方地离开教室然后就不再回来,可是老师太不争气了,或者说老师太不想让邹飞听课了,讲了十分钟,邹飞就再也坐不下去了。他觉得把青春的大好时光浪费在听自己不感兴趣也听不懂的课上,就是犯罪。
他可以去选择干点儿别的,比如回宿舍接着睡个觉,能落个休息;或者去图书馆找本书看,能落个充电;再或者凑凑人,打会儿牌,能落个玩儿。反正再听下去是什么也落不下,声音从老师的嘴里传出,进入了部分学生的脑子,而邹飞连耳朵都没让进,敲了半天门,邹飞就是不开,后来索性搬了家——趁老师转身往黑板上写字之际,从后门溜出了教室。
这一时刻的意义,邹飞自己没觉得有何重大,其实是他一生命运的转折点。从此,他走上一条通往自己内心的路,既然是自己的内心,肯定就跟别人不太一样。
把老师的朗朗讲课声留在身后的感觉真好。邹飞溜出教室,不知道该去哪儿,反正得先离开教学楼,他往门口走,正撞上佟玥扒着一间教室后门看。
这大概就算邂逅吧,终于找到事儿干了,邹飞如此想到,走上前:“干吗呢?”
佟玥一扭头,见是邹飞:“找间教室上自习,都有课。”
“我也正找教室上自习呢!”邹飞顺势往下说。
“你上自习什么都不带啊?”佟玥见邹飞空着手更像来逛街的。
“啊,忘了。”邹飞假装才想起来,“我说怎么觉得手里少点儿什么呢!”
佟玥笑:“我怎么总能碰见你啊?”
“我也想问这个问题。”邹飞貌似一本正经,“你说这算传说中的缘分吗?”
佟玥笑而不答。
“我已经转一圈了,没有空教室,都上着课呢,去图书馆看看吧!”邹飞不想让同学看到他不坐在自己的教室里上课却跑到别的教室里和外系女生上自习,“正好我把你的那本书还了。”
“你们上午也没课?”佟玥问。
“有没有课还不是自己说了算。我回宿舍把东西取上,你先过去,帮我占个座!”邹飞不等佟玥开口就跑走了,不给她拒绝的机会。
邹飞回到宿舍,拿上要还的书,还找出尚清华明天要交的作业本(尚清华已经养成作业写完了就把本放在明面儿上供他人拿走抄袭的习惯),好好洗了一次脸,照了照镜子,没发现重大问题,这才出门。
图书馆可真是个看书的好地方,阳光明媚,灰尘在光束中翻滚,书和木书架散发的味道沁人心脾。邹飞找到佟玥,旁边有个空座正被一本书占着,他拉出椅子就要坐。
“那座不是给你占的。”佟玥说。
邹飞的心一下凉了:完了,已经有人在我前面上了车。
“还有我的座吗?”邹飞不想错过这辆车。
“这是别人占的,我来的时候就两个空座了,我这儿坐了一个。”佟玥往一个方向一指,“那边还有一个是给你占的。”
就像坐了一趟过山车,邹飞的心又升到了顶峰,兴高采烈地在佟玥给他占的座位上坐下,拿出尚清华的作业抄了会儿,边抄边留意佟玥周围的座位,一旦出现空座,他就打算坐过去。可是那些座位上要么一动不动地坐着人,要么放着一本书或一卷卫生纸,下面压了张纸条,写着“有人”,就算把座占了,经常是一放就一天,早上搁这儿,晚上才来,也是为了把书和卫生纸拿走,占着茅坑既不拉屎也不放屁,不明白这些人占座何用。
还剩最后一道题就抄完了,邹飞决定不抄了,假装不会做去找佟玥套近乎,佟玥的系也开了这门课。
“你们系讲到哪儿了,这道题会做吗?”邹飞在佟玥身旁的空座上坐下,递上作业本。
佟玥接过作业本,看了看:“我们作业也留这道题了。”
“那你给我讲讲怎么做吧?”邹飞把椅子往前挪了挪。
佟玥目光一瞟,看到邹飞作业本上已经抄完的另一道题:“啊,你们也留这道题了,我想了半天也不会做,你先给我讲讲这道题吧!”
邹飞象征性地看了看题,根本看不懂,却若有所思道:“我会倒是会,就是说不出来——这种情况你能理解吧,你试试自己能不能看懂,看不懂的话我再给你讲讲,最好你还是自己能看懂,我怕我讲不明白。”
佟玥按照解题步骤,一步步看下去,看完豁然开朗:“你怎么就想到了,我怎么就没想到呢!”
“我也不知道我怎么就想到了。”邹飞说得很无辜,“还是你给我讲讲下面这道题吧!”
“那道题那么难你都做出来了,这道题这么容易你还不会?”佟玥费解。
“可能那道题太费脑子了,这道题脑子不够用了。”邹飞解释道。
佟玥开始给邹飞讲解,邹飞根本听不进去,闻着佟玥身上散发出来的不知道是沐浴露还是洗发水的清香,看着佟玥白细的手指和光亮的指甲,以及手背上丝丝青绿色若隐若现的血管,飘飘然了。
“我是不是讲得不太清楚?”佟玥讲完见邹飞并没有恍然大悟状。
刚才邹飞不知道已经讲完了,再做如梦初醒状已经晚了,便说:“不是不太清楚,是太清楚了,我在回味,趁着没忘我赶紧回去写了。”拿上作业本走了。
邹飞并没有听懂,回到座位上,又照着尚清华的作业接着抄。抄完,无事可做了,偷偷观察佟玥,可惜角度不佳,佟玥又总低着头,被隔板挡住。
邹飞找个理由,又走到佟玥跟前:“我去还书,顺便再借几本,你去吗?”
“好啊!”佟玥的回答正中邹飞下怀。
图书馆的文学书堆里一个人也没有,佟玥站在两排书架形成的狭长过道里,阳光照在她的肩上,一侧处在背光中,轮廓清晰,另一侧被阳光照亮,明晃晃的,晃得邹飞眼前一阵阵发晕,站在她后排的过道窥探着她,屡屡想上前抱住她,站在这一屋子的书里亲吻她,然后两人将书架撞倒,任书籍一本本落下,纷纷砸在他们身上,把他俩盖住。
“这本书你觉得怎么样?”佟玥打破了邹飞的幻想。
邹飞隔着一排书架接过书,翻了翻,见封底印着评论家的一段话:“在文化日趋向现代主义演变的进程中,用这种后现代的表现手法,不遗余力地在城市、乡镇和农村中寻找迷失的精神文化,以一种崭新但不失传统的视点,剖析社会、叩问人类、逼近真相……”
“书怎么样我说不好,但看完封底这些话我想找个地方吐会儿。”邹飞把书递给佟玥,“都是屁话!”
“为什么这么说?”佟玥问。
“什么他妈的现代主义、后现代主义,弄得跟英语语法似的。”邹飞义愤填膺道,“说不出实际点儿的东西,只能用这些词来吓唬人,估计他们丫自己都不太明白这些词什么意思,就是觉得这词牛B,所以就用了。”
“评论家不就是干这事儿的吗,他们要是能做实事,早当作家去了。”佟玥对此见怪不怪。
“可能作者本人并不是特意想借这种方式表达,而是他只会这么表达,他可能会为得到评论家的称赞而暗自高兴,但他不一定觉得那些评论家的话有道理,不一定因为他们表扬了他就瞧得起他们了,也许还在心里骂着这些人装模作样。”
“你真够残酷的,不过也许倒是实话。”佟玥举着书说,“你还没说这书会不会好看呢!”
“一般这种书我都不看。”
“为什么?”
“真正的作家不需要在自己的书上印上别人说了什么。”
“万一书本身并不难看呢?那些话只是出版社为了书好卖呢?”
“有这个可能,不过刚才我翻了翻,虽然评论说得很扯,但这书远没评论说得那么像回事儿,没准儿是评论印错了,本该印在另一本书上的。”
“你可真够坏的!”佟玥笑呵呵地把书放回原处。
最终,佟玥借了两本张爱玲的书,邹飞借了黑塞的《在轮下》和《荒原狼》。《麦田里的守望者》因为只有一本了,邹飞就让给了佟玥。
出了图书馆,食堂已经开饭了,佟玥说和宿舍里的同学约好一起吃了,邹飞觉得两人已经过了一个愉快的上午,中午不必再死死纠缠,便一个人去吃饭。快吃完的时候,他远远地看见佟玥和几个女生走进食堂,之前一直在猜测佟玥有没有男朋友,这个画面让他安心了许多,打着嗝满足地离开了食堂。
11
邹飞再次和佟玥碰面,是在下一个周三下午的讲座上。有个德育专家,不知道是学校请来的,还是自己非得来,在电教阶梯教室有个讲座。长这么大,邹飞还不知道什么是讲座,就决定去听听。
讲座两点开始,邹飞睡过了,两点半才去,从后门进去,坐在最后一排。来的人倒是不少,教室里基本坐满了。
原来所谓的讲座,就是一个人在台上喷,甭管说的内容是否有用,一群人在台下傻听,觉得没劲了就趴桌上睡觉,或者写作业。从邹飞进门,专家就在讲他当知青插队时候的事儿,说晚上饿了就去偷老乡家的鸡;还有个别男同学不光偷鸡,还偷老乡的老婆,致使对方怀孕,生了个儿子,老乡以为是自己经过多年努力终于播种成功,摆了酒席,告诉全村人自己家的香火终于续上了。学生们开始搞不清这个专家到底是来教育还是来教唆学生的。
专家喝了口茶继续说,他们那时生活在一个荒诞的年代,做了许多荒唐事儿。当今这个时代回归理性了,人开始做人事儿了,但少了理想主义的色彩,他很怀念那段偷鸡摸狗的岁月。
邹飞不明白办这种讲座的目的何在,难道这就是大学生活丰富多彩的表现之一吗?人们难道就没点儿正经事儿可做吗?就在邹飞准备起身走的时候,一个女生在邹飞身旁的座位上坐下。
“真巧啊!”邹飞看着佟玥心里暗自高兴。
“又碰到你啦!”佟玥一扭脸见是邹飞,问道,“都讲什么了?”
“讲只有干坏事儿才是对青春岁月最好的证明。”邹飞说,“我正准备走呢,你怎么这会儿才来?”
“本来没打算来,正好路过,看下面贴着这儿有个讲座,就过来听听。”佟玥解开书包,掏出那本《麦田里的守望者》,“我看完了,给你看吧!”
“好看吗?”
“还不错,我打算一会儿再去借几本塞林格的书。”
“正好我也要去图书馆,一起去吧!”邹飞本来打算去找罗西他们踢球的。
德育专家对自己演讲的时候台下有人聊天很不满:“后面的那位男同学和那位女同学,有问题说出来大家一起交流,不要窃窃私语。”
邹飞没理他,对佟玥说:“走吧,别跟这儿耽误工夫了,一会儿图书馆关门了。”
说完两人站起来,准备走。
德育专家看见两人要走,又说:“既然你们来了,为什么不把讲座听完呢?你们要学会尊重人,国外的电影观众没有在中途退场的。”
邹飞停住,转过身:“我们没不尊重您,就是此时我俩需要窃窃私语,您又不让,为了不侵犯您的权利,我俩只好离开这儿,顺便告诉您一声,国外的电影观众不中途退场也因为电影本身好看,您慢慢讲着!”说完就和佟玥从后门出去了。
下了楼,见楼口贴着德育专家讲座的海报,人模狗样的照片印在上面,邹飞看着就来气:“有笔吗?我给他脸上画点儿东西。”
“你都多大了,走吧!”佟玥拉着邹飞去了图书馆。
如果一个作家写了一本书,让人读到心里去了,这个作家将一辈子被人记在心里。塞林格就是一个这样的作家,《麦田里的守望者》让很多人记住了他,虽然这辈子没出几本书,作为一个码字的,有这么一本就够了。而很多作家,写的书等身高了,却没一句能让人记住的话。
一个人,喜欢上一个作家,会找来他的所有书看,可惜图书馆里塞林格的书都被借出去了,佟玥和邹飞空手而归。
没借到书,对邹飞来说是件好事儿,让他有了向佟玥表白的机会。他觉得,两人认识的时间也不短了,该让佟玥知道自己怎么想的了。他去图书大厦买了一本塞林格的《九故事》,然后写了一个纸条,内容如下:
大学的生活挺没劲的,认识了你,觉得又有劲了。希望能经常和你一起上自习,一起挑食堂饭菜的毛病,一起去图书馆借书,将来再一起干点儿什么待定。如果你也恰好有这个愿望,或者愿意试着和我接触看看能不能产生这个愿望,那么明天晚上七点,学校礼堂门口见,有电影放,我有票。盼出现,不用忒早到,卡着点儿就行!
写完把纸条夹在《九故事》里第一个故事结束第二个故事开始的那页,然后去找佟玥。
“我昨天没事儿,正好路过书店,买了这本书,给你吧!”邹飞把书交给佟玥。
“你看了吗?”佟玥拿过书翻了翻,纸条飘落下来,佟玥也没看见。
“我这鞋带怎么又开了!”邹飞赶紧蹲下,假装系鞋带,顺手把纸条攥在手里,“我那儿有《麦田里的守望者》,这本还没看。”
“那我还是看完了给你看。”佟玥说着就要把书装进书包。
“等会儿。”邹飞赶紧把书抢了过来。
“怎么了?”佟玥很奇怪邹飞的反应。
邹飞把书翻了两遍,趁佟玥不备把纸条塞进书的前几页:“我看看是不是塞林格的那本书,别给你拿错了。”
“封面不是很清楚吗!”
“我看看里面是不是,别装订错了,上回我买了本王小波的书,结果回家一翻,里面都是色情描写。”
“王小波的书就那样。”佟玥笑道。
“哦,是吗,那我孤陋寡闻了。”邹飞假装无知,“我一会儿还有课,老师点名,我先走了,书你拿回去慢慢看吧!”邹飞急急忙忙地假装往教室方向走,然后绕了一圈,准备回宿舍睡觉,不料途中又遇上佟玥。
“你不是上课去了吗?”佟玥拎着水壶准备去打水。
“书忘带了,回宿舍取一趟去。”邹飞只能编出这么一个借口。
“你怎么总忘带书啊!”
“我也不知道我想什么呢!”邹飞观察佟玥的神态,看不出来她是否看到了纸条,又急于想知道结果,“书看了吗?”
“哪儿那么快呀,回屋放下书拿上暖壶我就出来了。”佟玥说。
“那你慢慢看,我走了。”邹飞慌慌张张地回了宿舍。
宿舍里难得这么安静,老谢去医院做检查了,范文强昨天在网吧刷了一宿,这会儿还睡着,罗西进了校足球队,正在操场上训练,尚清华又去了自习室。本来邹飞打算回来睡个午觉,然后看会儿闲书,等待明天佟玥的出现,但是躺床上却怎么也睡不着,他已经开始幻想佟玥出现在他面前,然后两人手拉手坐在礼堂的黑暗中看电影的情景了。
对恋爱的憧憬,这种朦朦胧胧的感觉,比恋爱本身更迷人。恋爱一旦谈起来,就有许多具体事情要做,而这种憧憬,则完完全全是一种内心的甜蜜,无须任何行动,就足够让人兴奋了。
邹飞也想过换种表白方式,比如直截说,也不是不可以,就是觉得这么说太傻了:“我喜欢你,咱俩谈恋爱吧!”或者花五块钱去学校电视台点首MV,把自己要说的话在画面底下打上字幕。很多人都这么干,最后署个只有对方能猜出,别的同学看了一头雾水的名字,这被认为是一种浪漫的方式,但是邹飞始终不知道这事儿浪漫在什么地方。邹飞不是一个不正经的人,但不喜欢做什么事儿都一本正经,对什么事儿都志在必得的姿态挺招人讨厌的。他做好了两人的关系到此戛然而止的准备,既然大学生活如此让人失望的现状都接受了,就没有什么不能接受的了。
12
虽然有了心理准备,但当这事儿实实在在发生的时候,邹飞还是难以接受。
第二天,邹飞又找到了小时候要去春游的那种感觉,早早就醒了,按捺不住喜悦和兴奋,不仅叠了自己的被子,还把宿舍收拾了一遍,并准时出现在教室里,做了笔记。在落下那么多课后,居然听懂了老师在讲什么,甚至发现了老师讲课时的口误。邹飞不禁感叹:爱情的力量太他妈伟大了!
与此同时,他还发现了一个有趣的现象:那些成绩还过得去的学生,往往是有女朋友或男朋友的。由此看来,谈恋爱影响学习的说法纯属无稽之谈,只能说影响的是没有自制力的学生,这种学生即使不谈恋爱,学习也不会好到哪儿去。当然尚清华除外,他是那种学习超好并且生活中只有学习这一件事情的人。还有一些学习较好的学生,不仅学好得心应手,学坏也手到擒来,比如早恋、贪污、包二奶。日后邹飞走上社会,观察到同学毕业几年后的现状,更印证了这一点,当年学校里的好同学,往往会有一份比差生像样的工作,他们无论是拿学分还是混社会,都比差生上道。
上了一上午课,中午邹飞竟然不饿,去食堂买了一份饭,吃一口就觉得撑了,回到宿舍,早上起那么早,中午也一点儿不困,以往都要睡个午觉,现在看见床都觉得碍事儿,一分一秒地看着时间到了下午,别的同学去吃晚饭了,他仍丝毫没有吃饭的需要,传说中一些得道高僧不吃不喝不睡觉也能健康生活的现象似乎在他身上出现了。
六点一过,邹飞再也坐不住了,早早守候在礼堂门口,出门前还特意洗了手——盼着一会儿看电影的时候就把佟玥的手拉上,如果手里黏糊糊的,那跟气氛就太不搭了。
邹飞站在礼堂最高一层台阶上,以便佟玥来了就能看见自己。六点二十一过,陆续有学生进场了,邹飞突然想起一件事情:应该先上个厕所,以免电影中途为了这事儿还得离场。
上完出来,从后门绕到礼堂正门,邹飞突然看见了极不和谐的一幕:佟玥走在一个男生身旁,两人进了礼堂。
邹飞尾随他们进去,看见两人有说有笑地坐在一起。
毫无疑问,佟玥因为这个男生而把邹飞否定了,并跟他一起出现,让邹飞看到这个画面,然后自己无须再向邹飞解释什么了。
邹飞对此极其愤慨——你可以不跟我好,但不应该带个男的在我面前刺激我吧!没错,电影院不是我家开的,可是你们非得今天看电影吗,非得让客人以为是菜上来了,拿起筷子就准备吃,结果又端到别的桌去了吗?
邹飞的注意力全在生气上,以至于都没看清这个男的有多高,帅不帅,戴眼镜还是戴耳钉,现在那个男生只留给邹飞一个黑糊糊的、不大不小的后脑勺——真想找块儿石头照着它扔过去!
去他妈的电影吧,本来今天放的电影是喜剧片,结果还没开演,就看到了自己的悲剧。厕所也白提前上了,手也白洗了——那个男生是不是也是洗了手来的呢?想到这里,邹飞转身出了礼堂,路过食堂,想起自己已经一天没怎么吃饭了,现在更不饿了。
估计自然灾害那几年,如果全国人民都失着恋,除了情感上不满足外,也不会感觉生活有多苦吧。邹飞这样想着,回了宿舍,钻进被窝,委靡起来。
此后,当邹飞以打发时间为目的再次坐在教室里的时候,发现课又听不懂了,很难相信自己上周还听懂过。就像服用过兴奋剂的人,在回想自己把世界纪录破了的时候,跟做梦似的。
13
这段时期,邹飞发现自己竟然有了中学时代的那种对新一周即将来临的恐惧。那时候他恐惧的是又要面对学校、老师、作业、测验、家长签字,现在他可以不用面对这些了,但面对现在这种生活的恐惧(是对生活状态而不是某一具体事物的恐惧)比前一种恐惧更让他心惊胆战。他知道,自己这回病得不轻。
在邹飞病着的时候,别人的大学生活则过得有声有色。
老谢不仅是全宿舍起得最早的人,很可能也是全校除清洁工外起得最早的人。每天天还没亮,他就从床上爬起来,安静地坐在窗前,揉着核桃,望着窗外。这时候窗外还是黑的,也不知道他在看什么,抑或虽然睁着眼睛,其实什么都没有看,是心里在想着什么。邹飞问过老谢:“你每天起这么早,坐在窗口干什么呢?”
“什么都没干,我在等食堂开门,好去吃早饭。”老谢说。
“那你可以等食堂快开门了再起,为什么要起那么早呢?”邹飞问。
“睡不着了,就起来坐会儿。”老谢的所想所做,很少有人能理解。
老谢不像有些人只要自己一起就丁零咣当弄得全屋人睡不好,他起床后比睡着的时候都安静,像个幽灵,就那么悄无声息地看着窗外坐着。有时候同屋的人起夜撒完尿回来,都没注意到那儿坐了一个人。这一点也验证了老谢的成熟,干自己事儿的同时,不影响别人。而不成熟的人,是自己没高兴上,还弄得别人倍儿痛苦。
尚清华依然在通往学习的路上狂奔着,邹飞只能在中午吃饭和睡觉前见到他片刻。当问起他的理想是什么的时候,尚清华说,其实他没有什么理想,也不想成为科学家和工程师,只不过他觉得除了学习,没有其他事儿可做,不学习就空虚。所以,为了心灵充实,他只能打开书坐在教室里。
罗西精力充沛,对一切都有着莫大的热情。逃课,他有热情,可以一个礼拜不去;上课,他也有热情,时常先于老师出现在教室里;写作业,他有热情,经常赶在尚清华前面写完,还借给邹飞抄;抄作业,他也有热情,经常利用周日用一整天把下周要交的作业全部抄完;踢球他有热情,在操场上一跑就是一下午;玩游戏,他有热情,玩得都顾不上下楼吃饭;睡觉他有热情,在床上一躺就是一天。罗西对所有人和事都是友善的,他不排斥任何东西,所有在别人看来难以接受的事物,在他那儿都被他以无形的力量化解掉。他活得一点儿不难受,让人羡慕。
范文强则依然用“傻B”的认知感受着世界,凡是他看着别扭的,都觉得傻B。他觉得《读者》傻B,觉得《青年文摘》和卡耐基傻B,觉得四大天王傻B,觉得金童玉女傻B,觉得流行文化傻B,觉得电视台傻B,觉得报纸傻B,觉得社会傻B,觉得学校傻B,觉得楼长总检查卫生傻B,觉得老师总留作业傻B,觉得父母傻B,觉得一些同学傻B,觉得人民傻B,就是不觉得自己傻B。
学期中的时候,很多不喜欢本专业的学生向学校提出申请,想换专业,学校没同意,学生们就联合写了请愿书,范文强也在上面签了字。当在调查问卷上填写想换成什么专业的时候,范文强写的是他也不知道,反正就得给他换一个。请愿书被送到了教务主任的桌上,一个礼拜杳无音信,于是签字的学生们决定采取行动,给学校点儿颜色看看。那段时间范文强每天要做的事儿就是起床后拿瓶水去教务处门口静坐,然后等着下午没课的学生来换班。就这样坐了半个月,能按时去那儿坐着的人渐渐少了,直到有一天,范文强坐了一上午,发现只剩他自己了。他很费解,就找到当初那些号召大家签名和静坐的人,问怎么不坐了,学校到底同没同意,结果问谁谁都说不知道,又问那还换不换专业了,得到的回答是:再说吧!范文强听完说,那再需要人静坐的时候告诉我,然后拿着水瓶回宿舍了。
学校不会放弃任何一个挣钱的机会,宿舍里空着的那张床,开学不久后睡上了一个外系走读的学生。这个学生待在宿舍楼道的时间要远远多于待在宿舍里的时间。只要他一回宿舍,就一只手举着一个手机——那时候手机还是模拟信号的,虽然没有砖头那么大了,但也没小到哪儿去,翻盖儿的,通话时还拉出一根儿天线——另一只手在空中挥舞着,嘴里说着跟学生身份极不相符的词汇和术语,还动不动就冲电话里发火。听过他打电话的人(差不多邻近几个宿舍的人都听过,因为他的声音太大了,大得让人以为是他故意要让别人听到)都对他充满好奇,想知道他每天在为什么事儿给什么人打电话。当别人问到他的时候,他总是摆摆手,摇摇头,叹口气:“咳,没什么事儿!”
有一次范文强问他:“你爸是干什么的?”他特扭捏地说:“我爸是企业家。”好像他爸的这一职业给他丢了多大人似的。后来范文强逢人就介绍他爸:“他爸是企业家,在家晚上总起夜。”
这个企业家的儿子和冯艾艾高中是一个学校的,当得知跟自己同处一屋的是冯艾艾的大学同学时,他俨然把自己当成了一个前辈,传播了很多冯艾艾的往事。他说冯艾艾曾经和自己的一个哥们儿好过,后来这个哥们儿把冯艾艾甩了,理由是:冯艾艾不是处女了。本来这哥们儿打算和冯艾艾白头偕老的,但是发现了这一真相后,对冯艾艾的人品有了猜疑,他问冯艾艾怎么回事儿,冯艾艾的回答是:我怎么知道怎么回事儿。不久后,他就将打算和冯艾艾白头到老的愿望改成到此为止吧。那一年他们高二。
这是冯艾艾的前史,耳听为虚,不足以确定对冯艾艾的真实了解,现在冯艾艾是大家的同学了,眼见为实,现在的她,才是真实的她。冯艾艾是班里第一个在大学谈恋爱的人,他的男朋友就是那个大四的男生。该男生开始在单位实习了,有工资,两人便在外面租了房。每天早上上课,冯艾艾都是风风火火地从校外跑进教室,让班里很多男生对她和大四男生租房的生活充满幻想。他们觉得,那间房子里,一定留下了诸多美好和超越他们想象的浪漫。这个大四男生的行为激励了大家,一定要坚持到大四,挣了钱,也找个师妹在校外住住。
军训结束后,一到周末,校园里就会出现一些军人的身影。他们利用好不容易等来的部队休假时间,来看望那些一直和他们鸿雁传情的女学生。吴萍就是不停往部队写信并收到部队来信的女生之一,在分别两个多月后,她终于再次见到了那个小教官。
难得来一趟,这个年轻的军人自然不会空手来,他给吴萍带来的礼物,和男生送给女生的礼物不太一样,他的礼物充分展现着他的身份——子弹壳做成的玫瑰花。当他把花举到吴萍面前的时候,吴萍受宠若惊,长这么大,她第一次收到花,而且是绽放着金属光泽的玫瑰花。这一枚枚子弹壳,坚挺而有序地拼接在一起,传达着一个少男对一个少女的爱意。吴萍接过了花,然后这个年轻军人,终于鼓足了勇气,借着夜色,拉住了吴萍的手。这一刻,让吴萍等候多时。
魏巍和朵朵凑够了学费,去大学报了到。魏巍学的是计算机,朵朵学的是经济管理,但是这两个专业跟他俩的理想相去甚远。朵朵不想毕业后当个会计,就算是去世界500强公司当个前途无量的会计,她也毫无兴趣。她的理想是当个个体户,想几点出摊儿就几点出,想几点收摊儿就几点收,挣钱多少不重要,至少是为自己服务。为了这个理想早日实现,她已经开始练手了,他们学校外地学生多,她就去北京那几个有名的批发市场进一些学生日常必需品,洗发水、香皂、电池、袜子、内裤、胸罩等,在校园里贴小广告兜售。八块钱进的,要十块,对方一砍价,八块五就卖,不为挣钱,就为将来自己练摊积累经验。
魏巍的理想是当个作家,他认为与其一生编写只能改造人类物质世界的电脑程序,不如编写可以改造人类精神世界的文学作品。魏巍虽然语文成绩不好,但一直以来就对文学有热情,工人体育场的橘红色大铁门上,就有他初中的时候给北京国安队写的诗:
你们
每次把球踢进对手的大门
每次都带给我欢乐
让我知道了
世界上除了老师留的作业
还有这么多美好
我
不能每次都来这儿看球
只好留下这些字
让它替我
为你们呐喊
见证你们
再一次把球踢进对手的大门
它会替我
快乐
魏巍和朵朵,与其说是上学,不如说是在过日子。可以不去上课的时候,魏巍就在家写小说,问他什么时候能出版,他说不着急,先写废一百万字练练手再说。写累了,魏巍就出去买菜,顺便观察生活,等朵朵回来做。朵朵上午去进货,下午去学校卖,傍晚回到她和魏巍租的房子,给魏巍做饭,吃完饭,晚上两人再一起看会儿球,然后睡觉。
在邹飞看来,以上这些人的生活未尝不是另一种病,但是怎么都感觉自己的病比别人的严重。邹飞问老谢:“你说咱俩谁的病先好?”
老谢说:“既然都有病,就别比了,好好养病吧!”
14
想看见一个人很容易,摸准她的作息和课表,和她一起出现在食堂或教学楼就行了;不想看见一个人也很容易,摸准她的作息和课表,不和她一起出现在食堂或教学楼就行了。
现在邹飞尽量躲着佟玥走,他不希望看见佟玥以一种他不希望的状态出现在眼前,但有一次还是撞见佟玥在食堂正和几个女生低头吃饭,邹飞不等佟玥抬头,转身就去了另一个食堂。
佟玥也曾找过邹飞,有一次邹飞踢球回来,听老谢说佟玥给他来过电话,说《九故事》看完了,让他回电话,但是邹飞没回,换上拖鞋拿上毛巾就去洗澡了。
天渐渐冷了,冬天来了。
大学的冬天,和中学的冬天不太一样。中学的冬天,在邹飞看来是温暖的,不知道是自己那时候不怕冷,还是中学的教室暖气给得足,让人感觉不到冬天的存在,直到春天来了,才倏然发现:原来冬天来过。
而大学的冬天,就跟冰冷、黑夜、干燥、无聊联系在一起。不知道是暖气和光线、表走得慢等原因,还是心境的原因。
元旦的时候,班里开了一个联欢会,跟校务处申请了一个教室,简单布置了一下,然后用班费买些花生、瓜子、橘子、香蕉,大家边吃边表演一些节目,邹飞突然觉得这些事儿挺傻的,没有中学开联欢会那种温馨而可爱的感觉了。那时候也有同学唱歌跑调,跑得越严重,听得同学越高兴,还起哄“再来一个”,现在觉得,调跑得这么严重,有必要上去现眼吗?甚至觉得,这联欢会有必要开吗?是开给学校的,还是开给自己的?是不是被中学的制度给管坏了,只有开这么一个联欢会才算听了学校和老师的话,就像及时交了作业?
联欢会一完,新的一年就来了,期末考试也跟着来了。
15
对每个人而言,学生阶段最惧怕的就是考试。当然有一类人除外,就是尖子学生,每到考试,也到了他们体现人生价值的时候了。生活是公平的,为每个人都提供了可以牛B一下的机会。
以前老师常用一句话教育学生:大考大玩,小考小玩,不考不玩。对很多学生来说,执行起来都成了“考不考都玩”,而尚清华却能做到“考不考都不玩”,他说:“我也没不玩,跟知识玩玩不是也挺好的吗?”
没有一分耕耘,就不会有一分不劳而获。那些平时过得滋润的学生,到了考试就抓瞎了。虽然不及格可以补考,但也不是所有科目都可以不及格,如果学分通过率不足本学期所修学分的一半,将被试读,两次试读,就可以离开学校了。而即使可以无限制地补考下去,最终要想让学校用毕业证给自己埋单,还是要通过考试的。所以想跟学校一刀两断最好的办法就是,赶紧把该考的试都过了,想继续跟学校套点儿近乎都不可能了。
这时候,人最多的地方就是教室和复印室。复印室都是印笔记和往年试卷例题,光邹飞就霸占了复印机一个多小时,印了一个学期的笔记,装在书包里沉甸甸的,然后拎着暖壶,带上饭盒、泡面、清凉油,奔赴教室,通宵鏖战。
每到考试周临近,学校就会将一些教室通宵开放,这样一来,就有很多学生平时不学,考试前再突击。为了杜绝这种现象,学校曾经关闭了通宵教室,结果发现不及格的人数骤增,于是只好吩咐锁门的工人不要锁了,也管不了学生掌握知识是否扎实,先保证有更多人及格再说。
对付考试,每个人都结合自身情况,想着对策。有能力及格的,就尽量把分数考得高一些,争取拿奖学金。没能力及格的,就想办法让自己及格。中国人这一生,如果想做个有文凭的人,则很大一部分精力要用在和分数的较劲上。
面对浩如烟海的公式,范文强觉得自己脑子不够用了,记不住。听说吃核桃补脑,在他哀叹着自己记忆力有限的时候,发现了老谢揉的那对核桃,也没打招呼,拿起来就给砸了。
傍晚老谢回来,想揉核桃找不着了:“我那对核桃呢?”
“砸了,皮怎么那么硬啊,砸得那叫一个费劲。”范文强抱怨着。
“你妈B,我那核桃是把玩的,你给吃了?”老谢第一次骂人,急了,“你知道我多少钱买的吗,够你一个礼拜的伙食费!”
“你当我是鸟啊,喂俩核桃仁就饱了,我一个礼拜伙食费一百多呢!”范文强故意多说了点儿,那时候学生一个月花在吃饭上的钱五百就不少了。
“那够你俩礼拜的,我那对核桃三百呢!”老谢气得脸都白了。
“你有病啊!”范文强理解不了用两个礼拜的伙食费换俩破核桃。
“我是有病,你要看医院证明吗?”
“我说你脑子有病,买对核桃花三百!”
“你脑子才有病,愣把我三百的核桃砸着吃了!”
“我承认我砸了,但是我没吃!”
“那仁呢?”
“里面压根儿就没仁,就两片儿蔫巴的干儿,我一尝还是苦的。”
“操,那说明我揉得好,从我有病没多久我就揉,都揉了三年了!”
“反正我也砸了,你说怎么办吧?”
“不怎么办,我就纳闷儿,你为什么砸啊?”
“不为什么,我就是砸了。”
“你为什么不砸别的,非砸我的核桃啊?”
“行了,你别磨叨了,等考完了我再给你买对三百块钱的核桃。”
“不是核桃的事儿,也不是钱的事儿。”
“那是什么事儿?”
“那对核桃我都揉三年了。”
“你再揉三年不就完了?”
“不是那回事儿,我有病。”
“你到底想怎么着?”
“三年!”
“你烦不烦啊!”
“三年!”
“等你想好要说什么,我再跟你对话,我去教室看书了。”范文强拿上东西,离开了宿舍。
只剩下老谢一个人逆光呈剪影状坐在宿舍的窗前:“三年啊!”
考试期间所有学生都会往教室跑,邹飞在这里很容易碰见佟玥。自打在通宵教室驻扎下,邹飞的生活就乱了。那天熬了一宿,早上邹飞回宿舍眯瞪了一小觉儿,然后刷完牙洗完脸去小卖部买吃的,准备再大战一天。
买了自己吃的,邹飞向教室走去,路上又想起什么,返回小卖部。
“再给我来几根火腿肠。”邹飞冲着小卖部那个黑洞洞的窗口说道。
“这是早饭还是午饭?”这时候佟玥出现了,一个人,也来买东西。
几根火腿肠从窗口里扔了出来,同时伸出一只手,把邹飞的钱抓了进去。
“不是给我买的。”邹飞回答着佟玥。
“英语复习得怎么样了?”英语是全校都要考的,统一时间。有日子没见了,佟玥见到邹飞并不陌生。
“复习完了,我已经开始看制图了。”邹飞特意说了一个自己系的专业课,和佟玥拉开距离,“我先走了。”
“《九故事》我看完了,你拿走看吧!”佟玥说。
“现在也没空看,等考完了吧!”邹飞拿上火腿肠走了,把佟玥甩在身后。
在看见佟玥之前,邹飞还能把注意力放在那些陌生的书本里,回到教室后,他的脑子里就开始闪现佟玥的影子:她为什么还要提那本书,她到底看没看见里面夹着的纸条,是不是没看见,所以那天才没有赴邹飞之约,而那个男生或许并不是佟玥的男朋友,只是他的同学,那天两人不过碰见了,走到一起——想到这里,邹飞突然激动起来,这件事情过去了一段时间后,他第一次这么想。如果真是这样的话,我操,生活还有什么可郁闷的。这时,书上一个艰涩的知识点出现在邹飞眼中,之前看了三遍都没明白,这会儿眼睛一扫,竟然化解了。
邹飞顾不上趁热打铁,继续多掌握点儿陌生的知识,起身去了别的教室察看佟玥是不是一个人在上自习。
转了一圈,没找着。太阳升起来了,暖和了,学校里的那几只流浪猫跳到楼道的窗台上晒太阳。邹飞拿来火腿肠,隔着窗户喂它们。
“原来你是给它们买的。”佟玥不知道什么时候出现在邹飞身后,看样子像刚从卫生间出来。
“我自己也吃。”邹飞说着咬了一口火腿肠,然后又掰下来一块儿喂猫,猫们津津有味地吃着。那时候还是只知道瘦肉,不知道瘦肉精的年代,各种体现着人性有多黑暗的事件还没被查出来,或者说即使查出来了也没公开,人们还没体会到世界竟这么丑陋,买东西还可以无所顾忌。日后,当邹飞回忆起这一幕的时候,首先想到的,就是有点儿对不起那几只猫。
“你还挺有爱心。”佟玥够着胡噜胡噜猫的小脑袋。
“闲着也是闲着。”邹飞说,然后问佟玥,“你在哪个教室?”
“那边倒数第二间。”佟玥指着楼道的一侧说。
佟玥所说的那间教室邹飞刚才去看过,没看到佟玥,想必是她刚好去卫生间了。
“你一个人复习呢?”邹飞问。
“对啊!”
“正好我有几个英语翻译不会,你帮我看看?”
“行啊!”
“那我一会儿拿着题去找你?”
“好啊!”
其实邹飞没有什么可问的。学习这事儿挺奇怪的,越是学习好的人,问题越多,而像邹飞这种考试前才把书从头开始看的人,到考试那天能把书看完一遍就不错了,更不要说发现问题了。即使有问题,也有人帮他答疑,这时候大家都团结在以好同学为核心的教室周围,为好同学占座,为他打饭,给他买水,以便能在复习阶段得到他的帮助。比如尚清华,在这几天得到了皇帝般的待遇,除了厕所是自己上,觉是自己睡,别的事儿都不用他亲力亲为,总被一群学习差的男生包围着。此时,尚清华的身份不是尚清华同学,而是尚清华老师。所以,这时候要想找人,只需找到他们班学习最好的那个人,在他周边五十米的地方,必然坐着要找的人。
邹飞回到自己刚才的教室,罗西和范文强正包围着尚清华,他们周边是班里的其他同学,占据着半个自习室,邹飞拿起英语书又要出去。
“哪儿去?”罗西问。
“佟玥在那边的教室。”邹飞美不滋儿的。
“你可真有闲心。”范文强两眼通红,说完又低下了头,不知道是在看书还是在坐着睡觉。
邹飞如愿地坐到佟玥身边,找了几道题问完,并没有要走的意思,继续坐在佟玥身边看书。表面上两人互不影响,邹飞心里却被佟玥严重影响着,眼睛在书上,心早不知道跑哪儿去了。
“《九故事》你要是看完了,就给我看吧。”邹飞终于决定往那个话题上引。
“你不是说考完才看吗?”佟玥掏出书。
“换换脑子,老看英语也累。”邹飞打开书,假装翻,其实并没把文字看进去,继续引导话题,“这书你怎么才看完?”
“那天放宿舍以后,就被同屋的同学拿走看了。”
“哦。”
“后来我看完,给你打过电话,你们宿舍一个姓谢的接的,我让他告诉你,书我看完了,你可以来拿,他没跟你说吧?”
“可能是他忘了吧,他有病,脑子不好使。”邹飞冤枉着老谢。
“你是不是在书里夹了一张纸条?”没想到这事儿被佟玥主动提起。
“好像是吧!”邹飞等着佟玥后面的话。
“好几天以后,我同学看到那页的时候才发现,告诉了我。”
“哦。”邹飞觉得自己真够背的。
“不过那天我还真去礼堂看电影了,你看见我了吗?”
“是吗,你坐哪排了?”
“坐前几排了,那天正好我一个高中同学来找我,拉着他一起看的。”
一切水落石出。邹飞心里阳光灿烂,而且他坚信,那个男生肯定不是佟玥的男朋友,否则她不会说上述这番话。
这时候,他俩前排的同学转过身说了一句话:“同学,都期末考试了,你俩就别在教室聊天了,要是平时你们聊就聊了,我也不来教室,都这时候了,你俩不着急我还着急呢,本来我就看不懂,听着你们聊天我更看不下去了,我谢谢您了!”说完回过头继续看书。
邹飞和佟玥相视会心一笑,这一刻,邹飞觉得生命有种重新开始的感觉。他一直渴望那么一个世界,简单、纯洁、美好、安静。它可以是一幅画,可以是一张照片,也可以是一张姑娘的脸,凡是长了这种脸的姑娘,邹飞都认为她们能给他建造一个这样的世界。
佟玥就有一张这样的脸,眼睛清澈明亮,剔透晶莹,总让邹飞想起小时候玩的玻璃球。眼珠时而乌黑,时而又在阳光下显现出棕褐色。每次眨眼的时候,邹飞总能看到她眼皮上牛毛般纤细的血管,它们隐藏在皮肤下面,竟然是淡紫色的。这是一张未被尘世沾染过的脸,或者说是不屌尘世的脸。
这张脸,让邹飞考试周的后半程过得十分愉悦。换句话说,一个人对世界的感受,会因另一个人的出现而改变,但这个人不是那么容易出现的,也不是什么人都能成为改变他人的这个人。
16
自打上了大学,邹飞就有一种在别处的感觉,所以大学里需要应付的一切事儿,在他看来都相当于客场作战——只要及格了,就算拿下比赛;没及格,就当被学校拿下。打客场,不求取胜,打平就行。最终,七门课的考试,邹飞过了五门,七战五胜两负,胜利完成任务。
考试的这两周,是充分发挥人死磕能力的两周,虽然过得悲壮,但如此结局会让人有一种莫大的成就感。
接下来需要做的一件事儿就是:睡个午觉,然后晚上出去喝酒。
酒,喝多了让人迷糊,看不清世界。因此,只有酒后,世界才显得美好,大学生活才变得可爱。
酒桌上,已经摆了一排空瓶。邹飞和范文强有点儿晕了,眼神迷离,词不达意。罗西酒量大,依然清醒,似乎喝下去的不是酒。老谢也在喝酒,喝得不多,能控制,尚清华喝着饭馆的免费茶,已经喝了三壶。
老谢和邹飞交着心:“别挣扎了,大学就是这个样子。”
邹飞说:“大学可以是这个样,是别的什么样也都可以,但我不能让我的大学就这样。”
老谢说:“那你想什么样?”
邹飞说:“我希望的那样!”
老谢说:“你希望哪样?”
邹飞说:“反正不是现在这样!”
老谢说:“你不想这样,又不知道该什么样,你这叫矫情。”
邹飞说:“矫情就矫情吧,反正我不希望是现在这样。”
老谢说:“我就希望我别老犯病。”
范文强举起酒杯插话:“你俩说什么呢,我怎么一句也听不懂啊,喝多了吧?来,再喝点儿!”
罗西也跟着举起酒杯,尚清华举起茶杯,五人碰杯。喝完不等放下杯子,范文强就憋不住了,跑出去吐,然后脸色苍白地回来,一屁股坐下说:“要我说,人不能活过三十岁,到了二十八九,差不多就该死了,你看涅槃的主唱,还有海子,都没活到三十岁,再往后活,就是糟蹋自己和时间了,人活过三十岁,除了吃喝拉撒,还有什么用?戛然而止,这才牛B!”
“柯本和海子哪儿牛B了?”老谢夹了一口菜。
“不知道,我就知道他俩都自杀了,谁自杀谁牛B!”范文强又给自己倒酒。
“那你在意的是他们自杀了,还是他们所做的事儿?”老谢问。
“这是一回事儿,自杀就是他们所做的事儿,牛B!”范文强又举起杯子,“喝酒!”
五个人碰完杯,范文强放下杯子,清了清嗓子:“大门那个主唱,说:‘人们惧怕痛苦甚于惧怕死亡,很奇怪他们会害怕死亡。较之死亡,生命的伤痛更深。而一旦死亡到来,痛苦也就随之结束。我猜想,它就像是一个朋友。”
“你怎么记这么清楚啊?”邹飞说。
“废话,我背过好几遍呢!”范文强很得意。
“你也打算自杀吗?”邹飞问。
“现在我还小。”范文强说,“还不到二十岁。”
“等你长大了呢?”
“没准儿。”范文强说,“我不是没想过。”
“你打算怎么死呢?”
“还没想好,不过最好是睡一觉,然后没醒过来,就死了。”
“那你可以吃安眠药。”
“那样不够壮烈,日后被人提起来太■。”范文强又举杯示意众人喝酒,“这事儿不着急,等想死的时候再想怎么死也来得及,你们谁跟我一起死啊,搭个伴儿,三十岁之前?”
“走吧,他喝多了。”尚清华站起身建议着。
“坐下!”范文强按住尚清华,“我是喝多了,但我都吐出去了,他们没吐,现在我是喝得最少的。”
“没事儿,让他喝吧!”老谢还把握着分寸,“一学期了,不容易。”
“老谢,这里你他妈的最大,在学校混的时间最长,你说生活的意义到底是他妈什么?”
老谢抿了口啤酒,往椅子里一靠,不慌不忙地说:“你们要是像我这样病病歪歪的,就知道生活的意义了。情况不同、立场不同,生活的意义自然就不同。”
最终,这顿酒以饭馆没酒了而告终。不知道是没想到学生能喝这么多准备不足真没酒了,还是服务员为了早点儿睡觉谎称没酒。
回宿舍的路上,范文强跌跌撞撞地走着,突然感觉脚下一滑,险些摔倒,看了看左右的环境,颇有感触地说:“看来以后即使喝多了也不能逮哪儿吐哪儿,特别是一会儿自己还要走的路上,我可能踩在我刚才吐的东西上了。”
17
寒假,邹飞和佟玥都选择了在学校待着。佟玥的原因是,父母出差,家里没人做饭,只好回学校吃食堂。邹飞的原因是,在家待着没劲。上了大学,更跟父母聊不到一块儿去了,但是父母还总爱找话题聊,邹飞天天都得动脑回答父母抽冷子冒出的让人难以理解为何会有如此疑问的问题,结果弄得在家比上学的时候都累,况且听说佟玥回了学校,邹飞更不想在家待了。
虽然不喜欢学校,但假期里的校园让邹飞迷恋,空旷,很难见到人,能听见鸟叫。下完雪,那些教室、实验楼、图书馆、食堂被一层白白的东西盖着,看着不那么讨厌了。特别是能跟佟玥在一起,这时候周围也不会有碍事儿的人。
邹飞和佟玥的关系,两人都心知肚明,只隔着一层窗户纸,窗户纸那头是什么,彼此都明白,就是不愿意捅破。这种隔着窗户纸的感觉挺好,两人都想多停留会儿,眼前的风景还没看够,不着急赶路。捅破了会什么样他们不知道,对未来也有渴望,虽然饿了那么长时间了,还是不能狼吞虎咽,容易噎着,细细品尝才能咂摸出滋味,等眼前的关系乏味了,再去捅也不迟。
他俩每天都会见面,但在一起的时间不多,都是明白人,能把握分寸,见好就收,反正还有明天。第二天,两人无论是谁,随便找个借口给对方打个电话,聊几句,然后话锋一转:“该吃饭了,一起去吧?”
电话还是邹飞打得多一点儿,佟玥有时也会打来,这时候往往正是邹飞犹豫现在要不要打给她的时候。
邹飞觉得这就是人们常说的“暧昧”吧,对于当事人,这种感觉无比美好,可这词说出来却透着贬义,也许是因为使用这词的人对当事人的羡慕嫉妒恨。
“暧昧”再进一步,就是将两人的关系“庸俗化”。对于这种“庸俗化”,邹飞有期待,也担心“庸俗”完了,再想找回“暧昧”,就难了。只要确保佟玥只对自己“暧昧”,那么跟她“庸俗”就是早晚的事儿。
这时邹飞意识到自己的问题——别人上课,他拒绝;别人写作业,他拒绝;别人谈恋爱,他不拒绝,因为这是生命的召唤,生命同时还告诉他:课想逃就逃吧,作业不写就不写吧。这种声音比老师和家长的声音更真实,更替他着想,那就听它的吧!
邹飞觉得自己需要的是人性化的成长。什么才是人性化的成长,他的定义就是:自己就是一个人,遵循自己的意愿和喜好做事,便是人性化的成长。当然,因为阅历尚浅,个人的喜爱和厌恶正确与否可能有待检验,甚至是反的,但现阶段,这是唯一可以引导他生活的航标,比起其他的指引——那些教育专家和书刊上的主流话语——个人的追求还稍显靠谱。每个人是不一样的,竟然有人试图总结出一套对所有人适用的理论,这显然是不尊重个人的发展和自以为是,所以,对此可以置之不理。
此时,找一个异性,对邹飞而言,也是人性化的需要。
就这样,两人在学校待了十天,然后各回各家,准备过年。
以前一说过年,就跟吃喝玩乐联系在一起。今年这个年,邹飞突然发现自己不快乐了,觉得过年成负担了。这可能也是长大的标志:不再只看到生活中简单的一面。
18
过完初五,邹飞正犹豫着要不要提前回学校,用不了多久也开学了,开学前还要参加上学期没过科目的补考,该回去复习了。就在这个时候,佟玥来了一个电话,约邹飞去帮她挑一个上网的解调器,然后再顺便给她的电脑重装一下系统。终于有了一个能出去溜达溜达的理由了,挂了电话,邹飞拿上安装盘出了门。
邹飞陪着佟玥买完解调器,又去她家里安装。家里没人。
“你家大人呢?”邹飞问。
“我妈去医院值班了。”佟玥说。
“你爸呢?”
“出差了。”
“够忙的,年还没过完就出差了。”
“他成天瞎忙。”佟玥给邹飞拿来一罐可乐。
邹飞掏出系统盘,拆开解调器,忙乎起来,佟玥在一旁准备帮忙,但是发现自己什么也帮不上,只好陪着说话。
“你平时在家都干什么啊?”佟玥问。
“在家能干什么啊,什么也干不了,我盼着赶紧开学呢!”邹飞说。
“在学校你能干什么啊?”
“也干不了什么,但是没有我妈和我爸那两双眼睛盯着了,我觉得什么都能干!”邹飞说,“你在家都干什么?”
“看书,发呆,坐着,吃东西,画画。”佟玥历数着。
“给我看看你的画吧?”
“给你看我小时候画的吧!”佟玥找来一本发黄的画册。
邹飞打开,纸上都是用蜡笔画的小房子、花花草草、公园游乐场、蓝天白云,而且是真的把天涂蓝了,然后再在上面画上白云。其实画蓝天的时候,把白云的位置留出来不画蓝,白云自然就出来了,想到这里,邹飞笑了:“你那时候是不是认为蓝天是蓝天,白云是白云,所以必须画完蓝天还得在上面画白云?”
“对啊!”佟玥挑出一张问道,“你看这张,光有蓝天,没有白云,知道这叫什么吗?”
“万里无云?”
“聪明!”
邹飞在佟玥的画里发现了一个特征:“你怎么画的都是景物,没有人啊?”
“中国绘画里不是有这么个传统嘛,我四岁就继承了。”佟玥调侃道。
“你现在都画什么?”邹飞说,“给我看看。”
“别看了,现在画得没以前好了。”
“是你要求高了吧?”
“是要求低了,所以画得没小时候的好了。”
“按说长大了技术好了,要求就越高啊?”
“技术是有了,但也知道偷懒、走捷径了,比如白云不用真的拿白色的笔去画。”
“那你现在怎么画?”邹飞还是想看。
这时候天已经渐渐黑了,窗外开始有人放花了。
“看外面的花吧,比我画的好看。”佟玥走到窗前。
邹飞喝光了罐里的可乐,佟玥去冰箱里拿,发现没了:“就剩酒了,你喝吗?要不我再让楼下小卖部送点儿上来?”
“别叫了,麻烦。”邹飞看着窗外说,“他们外国人看烟花的时候就喝点儿酒,虽然我也觉得挺事儿的,但不妨一试。”
“好啊,你要红酒、白酒还是啤酒?”佟玥蹲在冰箱前找着。
“你家还挺全乎啊!”
“他们喝的,我从来不喝。”
“那就来啤的吧,红的太事儿了,白的太不事儿了。”邹飞说。
佟玥给邹飞打开一罐啤酒,邹飞喝了一口:“你妈几点下班?”
“明天下,现在过年,他们二十四小时轮着值班。”
“那就行了,别你妈突然一回来,看见我正跟你家喝酒呢,多不好!”邹飞说。
“也没什么不好的,没准儿她还能跟你一起喝点儿呢!”佟玥说。
这时电脑提示系统装好了,邹飞搞定电脑,收拾了摊子,总觉得少了点儿什么,就像吃饭差一口没吃饱,仔细一想,原来没给佟玥拷片儿——以前每次给同学装系统前,都会被要求道:“顺便给我拷点片儿啊!”
网也能上了,佟玥申请了一个QQ,加的第一个好友就是邹飞,然后又申请了一个邮箱,发出的第一封信也是给邹飞发的,没有字,只是一个笑脸的符号。
“你先在这儿上会儿网,我下楼买点儿吃的,你想吃什么?”佟玥问。
“什么都行,我不怎么饿,过年吃蓄了。”邹飞说。
“那我看着买吧。”佟玥出了门,一个礼花弹在窗外绽放。现在的花越做越大,能打到十几层楼高。
佟玥走后,邹飞在屋里瞎转悠,看见摆放的照片都是佟玥自己或者和她妈妈的,没看见她爸的,屋里的陈设也很难看出有男人生活过的痕迹,邹飞能猜出个一二了。
邹飞又上了会儿网,给佟玥装了几个小游戏,瞥见窗外有火光闪动,便走到窗口看。
这时候佟玥进来了,邹飞站在窗口问:“你们家旁边这户是卖烤串的吗?”
“应该是上班的那种人吧,在这儿租房的。”佟玥放下买来的吃的。
“他们经常自己在家做烤鸭吗?”
“他们连饭都不做,天天叫餐,吃完也不收拾了,就把餐盒往楼道里一堆。”
邹飞又往旁边的阳台里面看了看,然后突然醒悟:“我操,那他们家着火了!”
佟玥赶紧跑过来:“怎么回事儿?”只见旁边的阳台上,正冒出黑烟,一只毛茸茸的玩具鸭吊在晾衣竿上,在烈火中经受着考验。
“看来这家没人。”邹飞看着火势愈演愈烈,而这家住户毫无动作。
“赶紧打119。”佟玥跑到电话旁拨号。
“把你们家煤气和电关了,我去看看楼道有没有灭火器。”邹飞去了楼道。
楼道还真有灭火器,放在显著位置,怕人看不见还用几个大字标示出来,不过就是放灭火器的地方上着锁,一把硕大的防盗锁。
邹飞去敲着火住户的门,没人,使劲踢了两脚门,发现没有破门而入救火的可能,便在楼道喊“着火了”,试图让其他住户知道,出来能帮点儿什么忙就帮一把。
这么一喊确实管用,有一家开了门,出来一个人,面无表情无动于衷地按了电梯,然后拎着包下楼,看样子像是来串门的。
邹飞又进了佟玥家里,在救火队赶来前,直觉和能力告诉他,只能从这儿往对面阳台泼水救火了。
“火警已经过来了。”佟玥说,“但没说清楚要多久,就说别着急。”
这时候咔嚓一声,旁边阳台的玻璃烧碎了,火苗冒出窗外,蹿到楼上。
邹飞想不了那么多了,拿起手边的液体就泼,泼完发现是啤酒,不知道会不会助燃,一想,没事儿,度数不高。然后又让佟玥陆续拿来几罐啤酒,使劲晃动后,打开盖儿,像扔手榴弹一样扔进火海,让它们在火中乱滋。
有人敲门,佟玥去开,是物业和保安,每人脖子上挂条白毛巾,赶来救火,更像是准备洗澡。
物业的人显然熟悉楼体结构,在佟玥家观察了火情,然后对保安下命令:“去把消防栓打开,水管拉过来。”
保安们跑去楼道,十秒钟后一个保安又跑回来:“消防栓锁着呢!”
“那就把玻璃踢碎!”物业的人说。
“这可是您说的啊,那我就踢了。”保安确认着。
“赶紧的吧,别废话了!”物业的人脱下西服。
邹飞跟着保安去了楼道,保安后退几步,照着消防栓的玻璃窗就是一脚,玻璃应声落地,与此同时,保安的脚开始流血。
“你们救火吧,我得去医院了。”踢碎玻璃的保安从脖子上取下白毛巾,捂住自己的脚走了。
另几个保安开始接水管,邹飞帮着把水管往屋里顺。还好,够长,可以通到窗口。
物业的人拿着枪头,一声令下:“开!开水!”
“开了,水压不够,上不来水!”一名保安回答道。
“等一下就好了!”物业的人举着水枪头,时刻准备着。
等了会儿,枪头终于流出水,像在输液,一滴一滴的。
物业的人扔下水枪头:“还是拿盆泼吧!”
佟玥和邹飞用各种盆帮他接来水,他顺着窗口往对面阳台泼,头几盆没泼出去,都直接泼楼下了。
“少接点儿,我没那么大劲儿。”物业的人发现了问题所在。
佟玥和邹飞又一小盆一小盆地给他接完水端来。
不知道什么时候进来一个胖女人,擅自从佟玥家的柜子里拿出一个杯子,巡视半天,然后在饮水机处接水。
“那儿接水慢,去厨房和卫生间接。”邹飞以为是来帮忙灭火的热心邻居。
没想到这个女人接完水后,并没有交给物业的人去救火,而是自己喝了。
莫非她要去窗口喷水吗,邹飞想到。
可是她并没有含着水走到窗口,而是给咽了。邹飞想,只要她不给救火添乱,咽就咽吧。
此人叉着腰,喝着水,说出一句让邹飞万万没有想到的话:“你们快救火啊,我们家着火了。”原来着火这家有人。
邹飞一边给物业的人端着水,一边想:那个女人在接水喝之前还左右巡视了会儿,难道是在找茶叶?
着火那家楼上阳台的玻璃也被烧裂了,噼里啪啦往下掉。
佟玥又给119打电话,问到哪儿了,说快了,并让通知物业,把楼层的煤气和电先断了。
“你待会儿再喝水,去跟物业说一声,把这楼的电和煤气断了。”佟玥告诉胖女人。
胖女人又接了一杯水:“泼水的那人就是物业的,你跟他说。”
“他在救火。”佟玥接着水说。
“我去了物业不知道说什么,火警嘱咐的你,还是你去吧!”胖女人说。
佟玥顾不上再看胖女人一眼,放下盆,去了物业。
“你们家着火了,你怎么一点儿不着急啊?”邹飞不理解。
“我租的房子。”胖女人说完又喝了一口水。
“你在这儿一杯一杯地喝水,是在救你的心火吗?”邹飞纳闷儿怎么会有遇事如此从容的人。
“对啊!”胖女人说得很自然,同时也觉得自己是该干点儿什么,便不慌不忙地拿起佟玥放下的盆去接水。
“其实我也着急,我刚才有点儿慌,先喝点儿水压压惊。”胖女人站在厨房里说。
“你要真想接水的话,先把水龙头拧开。”邹飞提醒着她。
胖女人这才发现接了半天盆里一点儿水没有:“看来我真慌了!”
终于,胖女人把接好的水递给物业的人,并嘱咐道:“您尽量把水往阳台泼,别泼客厅里,我新买的鞋放在客厅还没收起来呢。”
“阳台放什么东西了?”物业的人问胖女人。
“没什么有用的,烧吧,烧完火自己就灭了。”胖女人很想得开。
“阳台的电跟整个楼都是通的,不是你一家的事儿。”物业的人继续泼水。
这时候火警来了,全副武装,不像来救火的,像要登月,还背着氧气瓶。几个身壮如牛的消防员踹开着火家的门,一股浓烟冒出,他们拿着灭火器进去,三下五除二用了不到一分钟,把火扑灭了。
胖女人看着屋里被弄得一片狼藉,说:“其实不扑,火自己也该灭了,能烧的东西都烧完了。”
消防员没理他,继续拿灭火器喷洒。
“不是已经灭了吗,别喷了。”胖女人要求道。
“明火是灭了,还有暗火呢。”消防员说。
“哪儿有暗火,我怎么没看见?”胖女人说。
“你能看见就不是暗火了。”消防员问,“火是怎么着起来的?”
“不知道。”胖女人又去看被踹开的门,锁和门槛已经变形,很不高兴。
搞定了着火的这家,火警又敲开着火这户楼上那家的门。楼上的主人穿着睡衣,睡眼惺忪地看着自己家的阳台被熏得漆黑,玻璃碎了一半,扒头往楼下看了看,蒙了,点上一根烟:“我刚睡个觉,我们家怎么成这样了?”
火警检查了楼上住户的安全情况,没发现问题,撤了。楼上的住户把火警送出门:“再有情况随时上来啊,我接着睡去了。”也不知道他怎么那么困。
火灭了,楼道里浓烟滚滚。一些闻讯而来的人堆在楼道里议论着火灾的起因和灭火过程。邹飞真佩服他们,想看热闹还那么专业,用不知道是特意带来的还是从哪儿弄来的湿毛巾堵着鼻子,俨然训练有素。
刚才那个被邹飞误以为是来串门的人,也拎着包上了楼,掏钥匙打开自家的门,就像刚刚下了班一样,对楼道的人群和浓烟视而不见,连一点儿看看热闹的兴趣都没有。
消防水管为了证明自己是可以有水压的,终于开始工作,当看热闹的人们聊得正欢时,在地上沉寂了多时的枪头突然一甩,一股水柱喷射出来,正射中一个掏出打火机准备点烟的人,把火浇灭,用事实证明了自己是可以灭火的。人群被水滋得乱跑。
“火都灭了,怎么不给关上啊!”物业的头儿指责道。
保安赶紧去关水阀,拧了半天,水还在乱滋:“拧到头儿了!”
物业的头儿只好亲自动手,一拧,果然到头儿了,又一拧才发现:“刚才拧反了!”
终于,水停了,人散了,楼道又安静了,只剩下呛人的烟味儿。除了火警,一切来得快,去得也快。
佟玥和邹飞去着火的那家看看是否还有需要帮忙的,见胖女人跟一个瘦女人在一片狼藉的屋里拥抱着,互相安慰。佟玥说住这儿的就是这两个女人。刚才着火的时候,不知道瘦女人跑哪儿去了,也不知道是什么时候回来的。现在她俩互相鼓着劲儿,当她们冷静下来后,想想着火时候对方的表现,她们还能有信心跟对方在这儿合住下去吗?还好意思面对对方吗?
佟玥和邹飞没有打扰她们,悄悄离开了。回到佟玥家,看着湿漉漉的地面和窗台上堆满的用于泼水的各种盆具,两人都笑了,也都饿了,坐在沙发上,吃着佟玥买来的东西。
“弄得跟我们家着了火似的。”佟玥抽出纸巾递给邹飞,“擦擦,你脸上都是烟灰。”
“是啊,弄得跟我拿消防队工资似的。”邹飞接过纸巾擦完脸,又擦了擦自己的鼻子,发现鼻孔里都是黑色的烟灰,不禁想到:那些带着毛巾来的人还真不是为了洗澡!
“你刚才站窗台上往火堆里扔啤酒的时候,不怕掉下去啊?”佟玥问邹飞,两人开始回想刚才的场景。
“怕,楼下都是扒头张望的,我真怕掉下去砸到谁,多不好啊!”邹飞又问佟玥,“别人都下楼了,你就不怕葬身火海?”
“也怕,但这事儿没那么容易吧?不是着了火就得死人的,但着了火就得救。”佟玥突然神秘一笑,“对了,我告诉你一个秘密。”
“什么秘密?”
“我刚才下楼去找物业的时候,把我们家现金都装上了,我想能少损失点儿就少损失点儿,卡和存折就算了,可以补办。”
“你说那俩女人往外跑的时候,她们想什么呢?”
“没准儿在比看谁跑得快吧!”
“没准儿也在比看谁跑得远。”
“肯定是瘦的那个赢了,直到火灭了才回来,没准儿都跑出四环了。”
“估计胖的那个晚上肯定得起夜,喝了那么多水。”
“哈哈。”
两人干杯。
这场火,让佟玥和邹飞发现世界竟然是这样的,他们在倍感失望的同时,也发现了对方是可以信赖的,从对方身上看到了美好以及跟自己的共同之处,让他们觉得两人的距离又近了一步。
19
邹飞回了学校,一进宿舍,就看见桌上摆着待涮的羊肉片、毛肚、白菜、豆腐、鸭血、鱼丸等,老谢正专心地修着电火锅。
“补考还没开始呢,自己先补上了?”邹飞看着一桌丰盛的菜品。
“把自己补好了,才能把考试补好。”老谢把两根儿裸露的电线拧在一起,然后用黑胶布缠上,插上电源,灯亮了,“来吧,一起补补吧!”
新的学期就这样开始了。
二月,立春。校园又因为学生们的回归热闹起来。食堂又出现了排队买饭的人群,宿舍里又组成了牌局,小树林又开始有人卿卿我我,操场上又有人需要运动来发泄青春的能量了;而冷清的依然是教室,一个多月前,这里还曾因为期末考试而人满为患,现在除了像尚清华这样的学生,这里到了晚上便很少有人进。不事到临头,不知道着急,这不仅是年轻人也是人类共有的优秀品质。
生活,有什么急可着的,着了又能怎样,除非管用。
二月,一年才刚刚开始。
三月,冯艾艾穿上裙子了,露出了大腿。其实这双腿不一定是学校里最好看的腿,就是因为是今年学校里露出的第一双腿,本身也还算好看,加上又穿着黑色的丝袜,所以吸引了无数男生的目光,成为那天很多男生宿舍夜谈的内容。
好看,可以露腿,也可以不露腿。当佟玥除去冬装,两条长腿穿着牛仔裤,身穿短款运动帽衫,时而露出一抹腰际,踩着低靿靴子,胳膊上挎着包,戴着裹耳的大耳机,以一种健康阳光的形象出现在邹飞面前时,邹飞情不自禁地产生了一些美好的坏念头。
于是,邹飞终于在大学里给自己找了件事儿干:赶紧把眼前这个让自己除了跟她待在一起以外什么都不想干的女孩变成自己的女朋友。
每门课都有四次缺课的机会,魏巍和朵朵趁着刚开学,一次机会还没用,坐着火车去了西藏。上个学期朵朵做买卖挣了点儿小钱,甭管零钱还是整钱,都放在褥子底下,突然有一天,他俩睡觉的时候觉得硌了,掀开褥子一数,觉得差不多够去趟西藏的了,于是就买了火车票去了。
三月,是美好的季节。
四月,春风一吹,暖的,男生的心里痒了。觉得该干点儿什么,要不可惜了这么好的季节,心也白痒了。
身体都有了异样,最先有感觉的是罗西。此前,他一直坚持每晚做三组俯卧撑,每组四十个,突然有一天,他改做仰卧起坐了。问他为什么,他说:“老是硬的,扎在床板上难受。”
于是罗西就把被子盖在腰腹处做仰卧起坐,每当躺下的时候,就能看见被子里支起了小帐篷。
“应该找个人当床板,让我扎扎就不硬了。”罗西为此很烦恼。
四月的校园比学生还多的是柳絮,白花花的,乱飞,搞得范文强很烦,骂道:“操得勒,飞他妈什么啊飞,烦不烦啊!”
罗西很能理解:“这不是飞,是射,一年就这一次,让它们弄痛快了吧!”
范文强这段时间的口头语是:“操得勒,怎么他妈的这么烦啊!”一开始大家听他说这话,都很烦,让他闭嘴,但范文强就是不闭,说得多了,大家听久了,反而觉得他说出了自己的心里话。所以当范文强再说这话的时候,凡是在场的人,就会补上一句:“是啊,怎么他妈的这么烦啊!”
当大家都倍感烦躁的时候,老谢还在吃着涮羊肉。
“老吃羊肉,你就不燥得慌吗?”有人问老谢。
“我吃什么都不燥,我有病。”老谢稳如泰山。
“哦,怪不得我燥,原来我没病。”问话者如释重负。
四月,让人烦躁起来。
五月,一年中最好的季节,不冷不热,不干不湿,阳光明媚,适合恋爱。
渴望恋爱的人,想尽各种办法让自己谈上。一些社团的活跃分子,用自己只知皮毛或刚背的知识,在女生面前装模作样,发表着自认为深刻的见解,好在这些学生只为了骗骗女生或赢得无知者的尊重,如果他们真以为自己是专家,那就太可悲了。甭说他们,就是社会上那些被冠以专家的老头儿,又有几个是真的。不过在泡妞上,假的也管用,这个社会,能看清楚的人不多。
小教官又来找吴萍了,为了拉近两人的距离,小教官脱了军装,穿着吴萍买来的情侣装,和吴萍并排出现在校园里,胳膊上坚硬的肌肉在袖管里紧裹着,散发着阳刚之气。吴萍迷醉在这股气息里,挽着这根儿坚硬的胳膊,胳膊到哪儿,她就到哪儿。胳膊进了阳光下的小树林,吴萍跟着;胳膊觉得太亮了,又出了小树林并出了校园,吴萍跟着;胳膊要进宾馆,吴萍跟着;胳膊进了房间,吴萍跟着;胳膊躺下了,吴萍没跟着,说:“你累了就歇着吧,我走了。”
胳膊又坐起来,说:“我来这儿不是为了一个人歇着的,真想歇着我在部队睡一天觉多好。”
吴萍说:“我知道,再等等吧。”
胳膊说:“等到什么时候?等到我当排长还是当团长?我们团长都快五十了。”
吴萍说:“我也不知道。”
“有些事儿不能等。”胳膊鼓励着吴萍。
“有些事儿只能等。”吴萍站起身,“你好好休息吧,我回宿舍了。”
“你要是觉得宿舍乱就过来。”胳膊依依不舍地把吴萍送走。
那晚宿舍很乱,吴萍的心也乱,但再乱她也没去宾馆找胳膊,她怕去了更乱。而胳膊更是没睡好,不敢睡,怕万一吴萍敲门,没听见,错失良机。
第二天,吴萍有课,没来见胳膊。胳膊起床后把被子叠得方方正正,叠完才意识到其实不用管。怕被服务员笑话,于是又给拆了,回了部队。
当小教官坐上车的时候,吴萍正坐在教室里自责并苦恼着:他一定很失落,可有些事儿是水到渠成的,而水能不能到,那是一种感觉,是自然冒出来的,跟同情没关系,同情只能拔苗助长——下次见面他再这样,可怎么办?
邹飞和佟玥的关系也始终在原地踏步,两人虽然经常在一起,但依然隔着窗户纸,纸已经越来越薄,甚至完全能看见对面是什么了,但这薄薄的一层还存在着。恋爱本就是一种心理的感觉,这种感觉体会过了后,邹飞还想体会点儿别的感觉,觉得那层窗户纸该捅破了。
这天,邹飞拿着一盒冰激凌去找佟玥,坐在女生楼前的花园里等,突然眼前一闪,一幅清新的画面出现:佟玥穿着七分裤和圆领T恤,下面露出一小截儿腿,上面露着一大截儿胳膊,清清爽爽地向邹飞走来。
邹飞递上冰激凌。
“你不吃?”佟玥见邹飞的手里空了。
“我肚子疼。”邹飞尽量说得自然。
佟玥呵呵一笑。
“笑什么,不是就女生肚子疼,有肚子的,都会疼。”邹飞说。
两人约好了一起去教室上自习,明天要交一批作业,邹飞得去赶工,书包里装着自己待写和尚清华已写完的作业。
找到教室,两人一前一后坐下,放下书包,佟玥开始吃冰激凌,邹飞看着佟玥的背影,决定采取行动,问佟玥:“去楼顶待会儿?”
“好啊!”佟玥拿着冰激凌,两人去了教学楼楼顶。
太阳还没落山,被一片晚霞包裹着,两人迎着太阳,站在天台边,聊着天。
“你什么原因肚子疼啊,用不用去校医院看看?”佟玥一个人吃着冰激凌。
“没事儿,疼会儿就不疼了,想让病早点儿好,就别去校医院,甭管什么病,校医院的大夫只会开两种药,黄连素和VC银翘片。”邹飞把上回尚清华去校医院看病的经过讲给佟玥听——尚清华因为看书久坐,屁股上长了疖子,疼痛难忍,影响到学习,去校医院就诊,大夫开的就是这两种药。尚清华以科学严谨的态度问大夫,黄连素和银翘片又有了化脓止痛的新功效吗?大夫说尚清华无知,这两种药怎么会有这种功效呢。尚清华问大夫,那为什么开这两种药?大夫说这两种药是用于辅助治疗的,让尚清华回去后吃点儿脏东西,拉几次稀,把内火拉出来,疖子就下去了,然后再吃黄连素,把拉肚子治好。尚清华问,那银翘片呢?大夫说如果拉完肚子疖子还是下不去,那你就洗个凉水澡,让自己感冒,这样就无法坐着看书了,只能躺着。你的疖子是因为坐久了才长的,只要不坐了,疖子自然就下去了。尚清华说要是这样的话,我不用非得把自己弄感冒了,我可以控制自己,减少坐着的时间。大夫说,我怕你太热爱学习没自制力,带病坐着看书,影响治疗,所以才给你来点儿狠的。尚清华问,那我要是感冒了还依然坐着看书呢。大夫说,你要真有这种精神,疖子对你就不是个问题了,根本不用看,学习就能包治百病了。尚清华听完,深深被大夫的这种创造精神所折服,怀着无比崇敬的心情去药房开了两盒黄连素和银翘片,扭着屁股,一瘸一拐地回了宿舍。总之,无论你得了什么病,大夫都会毫不犹豫地在诊疗单上写下这两种药名,然后把治疗的逻辑告诉你,让你深信这两种世界上最便宜的药也是性价比最高的药,能让一切生病的人健康起来。但是,如果他们自己或校长病了,他们就什么药贵开什么药,甭管是否对症。
佟玥听完哈哈大笑,不小心把冰激凌吃到脸上。
邹飞高兴坏了,机会终于到了。先在心里给自己打了气,然后终于说出准备好的台词:“虽然我肚子很疼,但我无法容忍浪费的情况在我眼前出现。”说完等着佟玥的反应。
佟玥一愣,不知道邹飞此话何意,想了想,就在即将想到邹飞说完这话后要干什么的时候,邹飞的嘴已经凑过来了,吃走佟玥嘴边的冰激凌,并有意停留了片刻——虽然一秒钟都不到,但其意义已称得上片刻。
吃了冰激凌,邹飞不慌不忙,像等着接受表扬似的,看着佟玥的眼睛,佟玥不好意思地低下了头,咬着嘴唇,又尴尬又甜蜜地用木勺戳着冰激凌,戳了几下,下意识地把戳下来的冰激凌往嘴边送,没送准,又沾到嘴边。
邹飞盯着佟玥说:“又蹭上了,别浪费。”说着从正面搂住佟玥的腰,低头寻找着她的嘴。在把又甜又凉的冰激凌吃到嘴的时候,同时也碰到了佟玥又软又甜又凉的嘴唇,这次没有只停留片刻,而是贴上了就不再分开。
佟玥把冰激凌放在天台上,双手绕过邹飞的脖子,迎合着他。多年通过影视剧和书本自学积累的经验,让他俩无师自通。佟玥的嘴唇不再冰冷,有了温度。
夕阳给两人勾了一层金边,他们忘情地抱着对方,冰激凌的味道已经没了,只剩下对方的味道。
太阳不好意思了,躲进云里。两人还没分开,维持原状,佟玥突然推开邹飞,笑着说:“冰激凌快化了。”
邹飞:“对啊,别浪费。”然后托着冰激凌盒,让佟玥坐在天台上,拿着木勺,一勺勺吃着,看着天一点点黑下来。
当佟玥吃完最后一勺的时候,邹飞又抱住了佟玥:“怎么又浪费啊,真是的!”说着也不管佟玥嘴边是否真的蹭了冰激凌,又把嘴凑了上去。
五月,恋爱的季节。
这月还发生了一件事情,中国驻南斯拉夫大使馆遭到北约部队的三枚导弹袭击。很多学生是先参加了学校组织的游行,然后才知道这一消息的。那天是星期六,学校没课,校团委号召全校师生去美国大使馆游行,当时范文强正在宿舍里玩着游戏,罗西突然跑进来,招呼着:“走啊!”
“哪儿去?”范文强问。
“游行去!”罗西找出自己去工体看球时用的喇叭,“学校有车,负责接送!”
“走!”范文强放下手柄,跟着罗西上了车。车上坐满了义愤填膺的学生,范文强挥舞着拳头高呼着,“打倒日本帝国主义!”
“这事儿跟日本没关系,去美国使馆游行。”罗西找了座位坐下。
“哦,不是去砸日本使馆啊!那就打倒美帝国主义!”范文强改了口,然后问,“美国怎么着咱们了?”
“我也不知道。”罗西说,“反正学校说,只要参加游行的,回来就管饭,还是小炒。”
这时候旁边有人插话:“听说是他们把咱们在南斯拉夫的大使馆炸了!”
“为什么炸啊?”范文强问。
“说是炸错了。”
“真炸错了还是丫成心的?”
“不知道,反正难得去美国使馆起起哄。”
“对,在宿舍里待着也没什么意思,去使馆区溜达溜达!”
一辆辆大轿车开出学校,浩浩荡荡向使馆区驶去。到达使馆区后,在校团委老师的指挥下,学生们排成方队,举起国旗、校旗,陈志国还带来了团旗,在人群中挥舞着,并带头喊着口号:血债血还,捍卫主权!队伍开始绕着使馆区转,不光围着美国使馆,也把英、法、德、意的使馆光顾了,借机也让那几个西方国家老实点儿。
兄弟院校的学生也来了,开始合唱《团结就是力量》和《国际歌》,在青春的躁动和莫名的爱国情绪的鼓动下,开始有人向美国大使馆里投掷石头并燃烧美元(不知真假),人群跟着欢呼着。闹到天黑,歌唱够了,嗓子哑了,人也累了,觉得该吃饭了,便坐上校车,返回学校吃饭。当学校实现了承诺的饭菜时,范文强表下决心:“下回有这种活动我还参加!”
第二天,学校又派车了,并让食堂准备着饭菜,范文强看见食堂的师傅卸着牛肉和鸡腿,赶紧下了楼,上了车。
第三天,周一,学校开课了,白天学校里一片安静。下午的课一结束,又有几辆大轿子车停在学校中央,准备接送第三批游行的学生,食堂在准备晚饭的同时,也为即将去游行的学生们准备着归来后的夜宵。
很快,车上又坐满了人。这次去的是刚从家里回来没赶上周六周日游行的学生,他们听完前两天游行的学生的讲述,爱国情绪被煽动起来,同时也觉得别人都去了,自己不去就落伍了,于是上了车。
这次范文强没有去,他的理由是:“光打雷不下雨,没什么劲,而且今天我不怎么饿。”
而陈志国依然扛着团旗上了车,他说:“作为一名积极分子,我要冲在群众的前面。而且我已经去过两次了,有了一定的经验,可以指挥大家更沉重地、更准确地、更高效地打击美帝国主义的要害和嚣张气焰——我知道从哪儿扔石头能砸着他们的玻璃!”
配合游行,大学生中间掀起了抵制美货的行动,把攒了多日的麦当劳和肯德基的优惠券撕了,发誓从此支持民族品牌,只吃兰州拉面和扬州炒饭。但是没过多久,或许是拉面和炒饭没有汉堡好吃的缘故,大家似乎把这件事情忘了,麦当劳和肯德基的优惠券又成了抢手货。快毕业的学生,开始准备考托福考GRE,出了成绩又去了美国大使馆,这次都是一个人去的,衣着得体,脚上是耐克,脑袋上是MLB,而且都是真的,签字用的钢笔是派克,毕恭毕敬。
六月,又该考试了,校园里的人又着急了。能知道临阵得磨枪也是人类的积极品质之一。
也有人觉得积极生活反而是消极的人生,只有消极地去生活——说得直白一点儿就是混、耗着——才是在面对人生的时候,一种人类积极的表现。
说这话的是范文强,他还说:“操,傻B,爱怎么着怎么着吧,我就不考了,大不了退学呗!”
“我也不想考,但考试也不是多难的事儿,一咬牙就过去了。”罗西盖着被子做着仰卧起坐。
“我就不想过去,凭什么我非得考试啊!”范文强抠着脚,“我就不能干点儿别的吗?!”
“上学不就得考试吗?”尚清华觉得逻辑就是如此。
“你又没病,用不着在家养着,退了学干吗去?”老谢清理着书架上空了的药瓶。
“我还没退呢,我怎么知道干吗!”范文强撕下一块脚皮。
“那你当初还考大学,而且比我分还高。”尚清华一直对此很诧异并耿耿于怀。
“我他妈哪知道参加了高考就可以上大学啊!我他妈哪知道随便往卷子上写点儿什么就能换来大学录取通知书啊!早知道这样,高考那天我就去网吧了。”范文强换了另一只脚抠。
“看来你比我适合学习。”尚清华由衷地羡慕。
“别跟我提学习,烦!”范文强的手离开脚,脱掉衣服,只穿着内裤,拿着脸盆去水房冲凉水澡。
只听水房传出一声:“操得勒,怎么他妈的这么烦啊!”然后是一盆水从天而降的声音。
六月,考试的季节。
20
教室又成了人最多的地方。全国每所高等学府,每逢六月和一月,教室里便会坐满应付考试的天之骄子,多年后他们将是祖国的栋梁,先进生产力的代表,两院院士。试想,如果这时候阶级敌人随便往任意一所大学的教学楼扔一颗炸弹,得让咱们国家蒙受多大的损失!
想知道学校到底有多少学生,只能在两种情况下看到:开饭时候的食堂和考试周时的教室。
这天佟玥和邹飞出来晚了,才上午10点,教室就没地方了。两天后就要考高数(Ⅱ)了,邹飞就指着考试前的这48个小时拿下60分,折合一个小时1.25分,比尚清华这种目标90分,用时一个学期,折合一天0.8的人来说,便宜占大了。
但是这48个小时得真利用上,才能换来分数,不抓紧,下学期就得补考。
看着人满为患的教室,邹飞不甘心,想再转一圈,看看能不能找出两个空座。
“要不先去我家复习吧,我家这几天都没人。”佟玥说。
到了佟玥家,两人各守着一间屋子,佟玥在客厅,邹飞趴在佟玥睡觉那屋的桌上,各看各的。
邹飞的复习方式是,把尚清华的笔记复印一本,按顺序,结合着书,从头往后看,每看完一章,再把这章曾经留的作业题看一遍。虽然这些题是自己几个月前亲手抄下来的,现在看,却跟第一次见面一样。好在一个半小时过去后,再看第一章的那些题,都眼熟了。
邹飞往后翻了翻书,还剩十一章,平均两个小时一章,时间还够用,于是放下书,出去喘口气。
邹飞在佟玥身边坐下:“你们家真不会回来人啊?”
“你要干吗?”佟玥靠在沙发里看着笔记。
“我在这儿复习,还亲着他们女儿,多不好啊!”邹飞搂住佟玥亲了一口。
“知道你还不老实点儿。”佟玥顺势靠在邹飞肩上继续看书。
靠着靠着,佟玥的脑袋出溜到邹飞的腿上了,索性枕着邹飞的腿继续看,不知觉地露出一抹腰际,小腹平坦,胸脯在邹飞眼皮底下随呼吸起伏着,而且脑袋还随着视线轻微地晃动,无异于是在挠邹飞的大腿。
邹飞坐不住了,俯下身亲吻佟玥的嘴,抱起她的脑袋,从嘴一直亲吻到耳朵。佟玥的呼吸和头发里的异性味道,撩拨着邹飞,他不满足于只是亲亲了。
我数到三,然后就动手,爱咋咋地吧,邹飞如此想到。
佟玥也被亲得痒痒的,虽然手里还拿着书,心里想的却是:我数到三,这三下里,他对我干什么都行;数完三,如果没有怎么样,那就算了,再想怎么样就以后再说,至少这次不行了。
“一、二……”邹飞在数到三前停顿了一下,看了一下一会儿朝哪儿下手。
“一、二……”佟玥也在心里数着,就在即将数到三的时候,邹飞的手从她的衣服底下穿过,伸进了她的怀里。
佟玥扔掉了书,胳膊勾住邹飞的脖子。两个成熟的身体,相互吸引着,抱在了一起。
无须理由,这是自然本能的拥抱,何况他们还喜欢对方。
他们从客厅,转移到佟玥的卧室,并锁上了门。
再有二十个小时就考试了,去他妈的吧!
距离考试还有十九个小时。邹飞展开胳膊,让佟玥躺着。
“其实那天我挺想和你们爬墙的。”佟玥说的是去敬老院那天的事儿。
“那你怎么没爬?”邹飞问。
“我跟你还不太熟,得保持淑女形象啊,而且那天我有事儿,没回学校。”
“其实我知道你没回学校,我在门口等了你半天。”
“如果我回了会怎么样呢?”
邹飞想了想说:“可能现在这种情景会提前几个月发生吧!”
“讨厌!”佟玥拧了邹飞一把,钻进他的怀里。
这种时候应该高兴才对吧,邹飞想,可是他又陷入自己的情绪中:会不会日后像讨厌别人一样,对佟玥也不好了呢?
他觉得自己不该有这样的想法,可是这种想法真的不是无中生有出来的。
后来
1
好不容易才盼来的暑假,一转眼就结束了,又要上学了。在这件事儿上,可以看出时间是分快慢的。
大二开学的第一天晚上,熄灯后,大家躺在床上,介绍着各自的暑假收获。最振奋人心的,莫过于罗西找到了一个可以替代床板被他压在身下扎的人。这时候大家突然想到,罗西今天晚上还没做俯卧撑呢。罗西说:“用不着了,就那点劲儿,只能使在一个地方。”
罗西找的这个女朋友是他的高中同学,高中的时候两人没说过几句话。罗西就记得有一次上体育课,他是体育课代表,问那个女同学为何不下楼上体育课,该女同学说我大姨妈来了,罗西说你家亲戚来了你也不能不上体育课啊,如果老师真放你假了,你就应该回家去陪亲戚,而不是坐在这里看琼瑶。该女生脸红了,说反正我可以不上体育课,你去问老师为什么吧。后来罗西知道大姨妈和女生的关系了,每当哪个女生再不上体育课的时候,他就微笑着跟她们说:“替我给你们大姨妈带好啊!”
暑假罗西和高中同学聚了一次会。同学聚会很容易出事儿,特别是当回忆过去发觉比现在美好的时候,很多本该按现有路线走下去的人,从此改变了人生轨迹。不同年龄的同学聚会,会出不同的事儿。年龄越大的聚会,越容易让一个人好不容易建立起来的价值观、人生观在瞬间崩溃。想保持现有平静生活的人,通常不去参加聚会,而那些张罗聚会的,都是有所企图的人。
这次聚会,罗西并没抱着从旧日同窗中找个女朋友的想法,他只想见见老同学,吃点儿喝点儿。落座的时候,他正好挨着当年大姨妈来了的那个女孩。既然挨着了,不好意思不跟她说说话,结果一说就搂不住了,两人喝了好几杯酒,还互留了电话。罗西忘了女孩叫什么了,聚会结束后,问别的同学,才想起她叫刘媛。罗西从刘媛喝酒的状态分析出:今天她大姨妈没来。
几天后,刘媛给罗西打电话,说有两张张惠妹演唱会的票,想约罗西一起去看,罗西当即答应,挂了电话,才意识道:“操,我又不喜欢张惠妹,我看个什么劲啊!”又一分析,原来是因为约自己的是女生,他是为了女生才去的,不是冲张惠妹去的。
演唱会散场后,车多人多,刘媛说错过高峰再回家,想找个地方喝点儿东西,罗西便陪着她。喝了杯咖啡出来,走在街上,夜风一吹,把刘媛吹出一句话:“有点儿冷。”
罗西不知道这是在暗示自己还是无意的一句话,听了二话不说,把手搭在刘媛的肩膀上:“还冷吗?”
刘媛又往罗西的怀里凑了凑:“好多了。”
然后两人搂搂抱抱地站在路边等公车。罗西想,既然自己迫不及待地想找个人扎扎,那么一定也有人迫不及待地想被人扎扎。这么一想,这事儿就好理解了。但是光有理解还不够,真落实到行动上,还需感情铺垫。
罗西把刘媛送到楼下,两人告别。告别完总觉得少了点儿什么,想了想,觉得应该像电视剧里那样,吻别,于是两人就尝试了。结果尝试完,更不想告别了,觉得才刚刚开始。这时候,刘媛的呼机响了,他爸留言:演唱会早完了,怎么还不回家?
刘媛只好上楼,并给罗西留下一句话:“明天我家没人,你来吧!”
罗西说:“行,那我一早就来。”
就这样,罗西去了刘媛家几次后,两人关系突飞猛进,在暑假即将结束前,他邀请刘媛去了他家,并尽了地主之谊,充分发扬热情好客的精神,把刘媛灌醉,然后二人一拍即合。
从此,罗西不再参加校队的训练,他说校队里没有他的位置,而他已经在生活里找到自己的位置了。
罗西很喜欢和人交流经验,与其说是交流经验,不如说是由他单方面介绍经验。在这方面,罗西好为人师,似乎担心没经历过的人走上歪路。每次和刘媛欢聚后,他都要找个人聊聊。
尚清华不听,说:“别跟我说这些,我该看书去了。”
邹飞也不听,说:“别跟我说这些,我不用你教。”
老谢不听,说:“别跟我说这些,我有病。”
罗西只好跟范文强说,范文强说:“你说吧,反正我也听不懂,说完陪我打游戏。”
于是宿舍里经常出现这样的一幕:罗西绘声绘色地讲述,范文强无精打采地听着,等罗西讲完,范文强站起身说:“行了,该玩游戏了吧!”
突然有一天,当罗西坐到范文强身边准备讲述新内容的时候,范文强起身自己玩起了游戏。
罗西以为范文强是要玩完游戏再听,便搬把凳子,挨着范文强坐下,拿起手柄。
范文强也不看罗西,说了一句:“放下!”
罗西没听见,还拿着手柄选角色。
“我让你放下,听见了吗?”范文强盯着罗西说了一句。
“怎么了?”罗西放下手柄。
“不怎么,我不想和你玩!”范文强板着脸一个人对着电视玩起来。
从此,范文强没再听罗西介绍过经验,也没再和罗西玩过游戏机,而是找来隔壁宿舍一个一直被他称为傻B的人一起玩。
范文强没再和罗西说过话,罗西不知道范文强的哪根儿筋出问题了,也不理他,每次和刘媛约会回来,无人倾诉,只好自己默默回味。
有一个周末,罗西得知宿舍里的人都回家后,便决定把刘媛带来过夜。天黑后,他费尽九牛二虎之力,先是用石头打碎一楼传达室的玻璃,引得值班老头出来抓他,然后他嚣张地站在原地不跑,等着老头靠近了再跑,跑出一段后等老头追上来再跑,这样刘媛便趁着值班室没人,混进男生楼,并用钥匙打开罗西宿舍的门,坐在床上等他。
罗西在把老头引出五百多米后,从另一个方向以参加运动会的速度跑进宿舍楼,当他已经和刘媛并肩坐在宿舍床上的时候,老头还走在回传达室的路上。
两人关了灯,上了床,并排躺下,刚要做点儿亲密事儿,就听见门外有人掏钥匙,然后打开了宿舍的门。
罗西怕是楼长,就让刘媛缩得越小越好,藏在被窝里别动,他则装睡,并打起呼噜。
进来的人也不开灯,把门撞上,跌跌撞撞往里走,撞倒好几把凳子,然后咕咚一声,倒在罗西的下铺。
罗西偷偷睁开一只眼睛往下看,原来是范文强,看样子是喝多了。
“没事儿,我们宿舍的人。”罗西让刘媛露出头透口气。
“你不说今天晚上没人回来吗?”刘媛对罗西的安排很不满。
“我也不知道怎么突然就回来人了。”罗西又往下看看,“没事儿,他喝多了,睡着了。”
于是两人又开始了一些亲密的行为,但是刚一行动,下铺的范文强突然坐起来,随手从床底下拿过一个脸盆,抱着吐了起来。
“我操,那是我的盆!”罗西鞭长莫及。
“真恶心,以后别再让我用这盆洗脚了。”刘媛在一旁说。
范文强吐完,又一头栽倒,屋里恢复了平静。
“继续吧,别管他。”罗西在被窝里对刘媛动起手脚,碰到刘媛痒痒肉了,刘媛咯咯直笑,躲闪着,弄得床直晃。
范文强又噌的一下坐起来,抓起桌上不知道谁的杯子,把里面剩的半杯水全喝了,然后又倒在床上。
“那水是我刚凉的!”刘媛抱怨道。
“喝多了难受,让他喝吧,他现在吐完了,水也喝了,这回该老老实实睡觉了。”罗西分析道。
范文强踢掉鞋,拉开被子,给自己盖上,没动静了。
罗西和刘媛又行动起来,刚摆开阵势,范文强又突然坐起来,长叹一声,然后倒下继续睡。
“他故意的吧,到底喝没喝多啊?”刘媛很气愤。
“每次喝多了他都这样,别管他,咱俩继续。”罗西安慰着刘媛。
“算了,睡觉吧!”刘媛转过身冲向墙。
“没事儿,他喝多了,什么都不知道!”罗西想把刘媛扳过来,没成功。
“那也不行,我别扭!”刘媛态度坚决,“今天晚上就是好好睡觉了!”
罗西只好改变计划,取消活动,老老实实睡觉,躺在床上半天睡不着,突然想道:“真他妈奇怪了,我不打算干什么了,范文强也老实了,他到底是不是真喝多了?!”想到这里,罗西往床下看了一眼,不知道是错觉还是眼花了,范文强正在月光下咧着嘴笑。
第二天,罗西和刘媛睡醒后发现,下铺的范文强已经不见了,脸盆里的秽物也没了。
“昨天晚上是不是我下铺回来了?”罗西有点蒙。
“对啊,还把我凉的半杯水喝了。”刘媛看了一眼杯子,发现并没有空,而是正盛着半杯水,很好奇,“你下铺什么人啊,怎么这么怪啊?”
罗西把宿舍军训时候的合影拿给刘媛看:“就是这人!”
刘媛眼前一亮:“他是不是叫范文强?”
罗西出乎意料:“你认识?”
“我俩初中一个班的,他那时候就挺怪的,早上没做值日,老师罚他扫一个星期教室,结果第二天他就不来上课了,非得老师求着他,不让他扫了,他才来,来了以后照样不做值日,老师拿他也没办法,后来中考完了他还给我写过信。”
“写什么了?”
“写他想来学校找我玩,我没理他,我和他也不熟,以为他寄错了,后来又来了一封信,我还是没理他,信就不来了。”
有了这条线索,罗西顺藤摸瓜,知道了来龙去脉。原来范文强初中的时候一直暗恋刘媛,直到两人考上不同的高中才敢表白,可是表白信寄出后却石沉大海,备受打击,以至于第一学期的期中考试四门有三门都不及格,从此决定不再对女性动心。
当范文强对女性的心门就要被焊死的时候,却从罗西每次讲述的细节中得知,此时和罗西同流合污的女生正是自己当年暗恋的对象,于是对罗西忌恨起来,不再听他倾诉,也不再让他玩游戏机。
有一天夜里,罗西被冻醒了,突然听到范文强在叫他:“罗西!”
“干吗?”罗西盖上被子问道。
“你丫傻B!”范文强咬牙切齿地说。
“你丫傻B!”罗西回应道。
“你丫等着!”范文强说。
“我他妈等着呢!”罗西说。
但是范文强那边没动静儿了,翻了一个身,响起了呼噜声。弄得罗西一头雾水,不知道他刚才是在说梦话,还是假借梦话,说出了心里话。
天亮后,范文强就像什么都没发生过似的,仍对罗西不予理睬,罗西恍惚了,不知道昨晚的那一幕是不是自己在做梦。
“你是不是对我不满啊?”罗西找了个机会质问范文强。
“我才不稀得理你!”范文强说完转身走开。
昔日两人经常出现在一起的身影再也看不到了。
2
到了大二,邹飞发现大学生活变得更糟了。世界刺激着每个人,让每个人都不爽,而每个人在面对刺激时的反应不同。
老谢的反应就是揉核桃。他又新买了一对,每天慢条斯理地揉着,观察着核桃的变化,边揉边说:“有什么可气的,有什么可急的,气有什么用,急有什么用。”无论学校出现什么情况或新制度,老谢都能应付自如,他的适应能力极强,这点也体现在他能跟着各种音乐的节奏揉核桃,无论是Metallica,还是邓丽君,或是爵士——前者他能揉得粗犷狂躁,中者能揉得甜蜜婉约,后者能揉得百转千回曲径通幽。
尚清华面对世界刺激时的反应就是去学习。他喜欢学习,就跟邹飞喜欢那些乱七八糟虚无缥缈的东西、范文强喜欢骂傻B、老谢喜欢揉核桃、陈志国喜欢往团支部跑、同屋那个学生喜欢吹牛B一样,都能从中找到人生的价值。有人问尚清华,你总学习,也不玩点儿什么,不觉得亏吗?他的回答是:“我把学习就当玩了,其实我一直在玩。”
可是上了一年大学后,连尚清华都不得不承认,玩得有点儿累了——时间够把作业写完就不错了,还想预习?姥姥!以后跟着老师玩就行了,别自己提前玩了。
范文强面对世界的刺激,和家庭断绝了关系。平时父母总给他打电话,问寒问暖,这时候往往是他正在睡觉,不情愿地爬起来,穿着一条内裤跑到门口接电话,斥责其家长:“你要真怕我冻着,就别在我睡觉的时候打电话,我这会儿没穿衣服。”说完打了一个喷嚏,以示严重。
然而电话还是会如期打来,除了询问学习和生活情况,还经常催他回家。范文强觉得自己的自由受到严重侵犯,最终只好选择和家庭一刀两断:“我发现他们管我,并不是为了让我好,而是为了表明没他们我活不了,并从管我中获得他们的人生价值,我这回就证明给他们看看,他们自以为的人生价值多么扯淡!”说着把家里的钥匙扔出窗外。
“那你生活费学费怎么办?”有人问道。
“我不是有一哥吗,就指着他了。”范文强回答道。
“你哥就不管着你了吗?”
“他对自己还放任自流呢,没兴趣和能力管我,从今以后我就自由了。”范文强有种脱胎换骨的感觉。
不只范文强,很多人上了大学,就像忘了还有父母一样,只有生活费快没了的时候,才想起自己的社会关系里还有这么两个人,但形象已经模糊,不过还好,没忘了家该往哪儿走,带上该洗的衣服——可能攒了得有几个礼拜了吧——回家了。
说实话,如果这时候谁还被父母影响着,自己做不了自己的主,那就太让人笑话了。所以,当班里组织去郊外秋游,要在外面住一宿,一个每天走读的同学说得回家问问他妈的时候,大家都听傻了。
其实家长们不用着急,失去的孩子会在他们毕业后重归家庭,特别是在没找到工作的时候,因为不回家,他们就没地儿睡觉。
孩子大学的这四年,家长就兹当存了四年的钱吧,四年后连本带利一并奉还:本是,你的孩子还是你的孩子;利是,他们在没有你们的监督下,自然成长了。
3
邹飞觉得孤独。虽然身边也有同样对大学失望的同学,也不喜欢学这些东西,可是他们能心安理得地去上课,即使下着雨或下着雪,他们也能时不时地在教室里出现一下,而且是不带着痛苦坐在教室里的,而邹飞每走进教室一次,就多一次痛苦。
好在还有佟玥,她为邹飞创造了另一个世界。邹飞总能在佟玥那里获得肯定,无论是犯的小坏,还是说了什么话,总能得到佟玥的积极响应和鼓励。
虽然佟玥是女生,虽然她按时去上课,虽然她自己写作业,但是在对很多事情的态度上,她和邹飞是一致的。比如两人都对那些批判现代文明却在追逐着现代文明的作家很瞧不上,他俩不相信那些对现代文明趋之若鹜的人,写出的对现代文明的批判能有多深刻,就像凶手对自己亲人下手通常不会太狠。在这点上,他俩都认为塞林格还算靠谱,这哥们儿一出名就隐居了,一隐就是一辈子。
佟玥和邹飞也都有这么一个美好的愿望:将来到一个没有人认识的地方,安安静静地生活,干点儿自己喜欢的事儿。
“你到时候给咱俩设计一套世界上独一无二的房子。”邹飞对佟玥说道。
“那你干什么?”佟玥问。
“我负责盖房子的时候搬砖、和泥。”
“不行,你得干点儿有技术含量的事儿。”
“我要是接个电线什么的你放心吗?”前些日子上电工实验课,邹飞竟然把自己电着了,老师说这是建校这么多年第一起学生能把自己电着的事儿。而邹飞对自己被电一事,则一点儿都不意外,那些黑板上的线路图,他根本就不想弄懂,所以随随便便就把几根线一连,然后就按下开关,结果自己被电得跳了起来,教室的闸也断掉了。在接通电源之前,邹飞曾想过会不会电到自己,但因为没被电过,所以也没太在意,觉得电一下也无妨,同时也抱着试试实验台是不是真的有电的想法,然后就被电着了。据旁观者说,当时邹飞的头发都立起来了,邹飞自己说,其实也没什么感觉,就好像突然被人推了一个跟头似的。日后当大家谈论起电到底是什么的时候,邹飞最有发言权,他说:“因为我摸过。”
“那你还是和泥搬砖吧。”佟玥也想不出更适合邹飞干的事儿了。
佟玥的妈妈察觉到佟玥在谈恋爱,一次吃饭的时候,抽不冷子问佟玥:“你是不是谈恋爱了?”
“没有啊!”这个话题让佟玥毫无准备,只好矢口否认。
“不可能。”妈妈语气坚决。
“怎么就不可能?”佟玥以为不承认就能混过去。
“你现在都不怎么回家了,除了找到男朋友,还有什么比这更能吸引你不回家的?”姜还是老的辣。
佟玥无法辩解,只好默认。
“你俩好成什么样了?”妈妈又问。
“就那样吧!”
“什么时候让我见见那个男生?”
“以后有机会的吧!”
“机会是人创造的,你说个时间。”
“再说吧!”
就这样,佟玥把这个话题压住了。目前,她不愿就这个问题和母亲过多交流。
而邹飞的情况也是在主动坦白之前,被家里发现了。
一天,他爸在给他生活费的时候,突然多给了三百块钱:“谈恋爱了,以后每月多给你三百块钱,对人家姑娘好点儿。”
“没有啊!”面临同样的场景,邹飞的第一反应竟然和佟玥一样。
“没有?那这三百块钱我就不给你了啊!”他爸又抽出三张。
“谈了谈了,把那三张搁回来吧!”邹飞只好承认。他也不得不承认,多出的这三百块钱能让他和佟玥的恋爱更美好。
“谈多久了?”他爸问。
“刚谈。”
“先谈着,别进展太快。”
“嗯。”邹飞收好钱,“对了,你怎么知道我谈恋爱了?”
“别忘了,我也是你这么大年龄过来的,你现在的举动,跟我追你妈那会儿差不多。”
“我什么举动暴露了?”
“不爱回家,打电话躲着人。”
邹飞想说其实不谈恋爱,我也不愿意回家。
“那女孩是干什么的?”他爸又问。
“什么叫干什么的,什么都不干。”邹飞不明白他爸为什么这么问。
“我的意思是,她是你同学还是别的什么关系?”
“算是同学吧,也是我这届的,不同系。”
“怎么认识的?”
“就那么认识的呗。”
“不同系都能认识?”
“不同系怎么就不能认识?”
“有照片吗?”
“没有。”邹飞有也说没有。
“用我帮你看看吗?”
“不用了,你找我妈的时候,我不是也没帮你看吗!”邹飞说完起身回了自己屋。
他爸坐在沙发里琢磨了半晌,突然觉得不对劲,冲邹飞的屋喊道:“逻辑不成立啊,只能我先找你妈,然后才能有你,你要能帮我看,除非是给你找后妈!”
4
邹飞终于找到自己喜欢的事情了。一天晚上,他陪佟玥上摄影选修课,灯被关了,教室全黑。这时老师打开幻灯机,前方突然一亮,投影布上出现一幅彩色照片,是仰拍的蓝天,有一块云,像是一部电影的第一个镜头,随后一张张照片被放大出现在邹飞眼前,他看到了广阔浩瀚的沙漠、一望无垠的大海、夜空的点点繁星、山巅的日出、云海、静静伫立的佛像、虔诚的朝拜者、孩子的笑脸、老人的皱纹、工人的汗水、男人的肩膀、女人的腰肢、动物的眼神、植物的花蕊……这些都是一次曝光拍摄下来的,构成了一个不同于现实世界的世界,纯净、祥和、坚韧、有力量、让人感动,而它们却是真实世界的一个瞬间或一隅。
这一刻,邹飞知道了,世界并不是他想象的那样糟糕,而是可以去主动发现美。
邹飞决定买一台相机,试着从取景框里观察世界。他用掉自己所有的钱,并在佟玥的资助下,买了一台单反相机。
然而他拍下来的照片却是干枯的落叶、没水的河道、乌云密布的天空、被扔在街边的布娃娃、暴死街头的猫、睡在地下通道的流浪汉、风烛残年的老人的背影、被打碎的窗户。
洗照片的时候,照相馆的人问他:“老照这些个东西干什么啊?”
是啊,为什么总照这些啊,他也回答不上来,他也试图发现美的东西,但是找不到,每当想拍点儿什么的时候,眼睛里只有这些东西,那些盛开的鲜花反而让他没有拍摄的冲动,它们虽然看着好看,但是真要拍他们,邹飞觉得也挺没劲的。欣赏和创造,是两回事儿,就像吃饭和拉屎,两者有联系,但不一样,后者经过了消化。
但是邹飞和佟玥在一起的时候,拍出来的照片就不太一样,视点变得温馨了,照的是两人在阳光下的影子、一大一小一男一女两只鞋、红红的苹果、雪人冰棍儿什么的。洗照片的师傅眼尖,看着洗出来的照片问邹飞:“不是你照的吧,这不是你风格啊!”
每个人的心里,都有至少两个人,只有自己知道,这些人不是别人,都是自己。所以,当有人做出反常的事儿时,邹飞从不会面露惊讶说“没看出啊”之类的话,而是尊重他人所做的一切事情。
邹飞和佟玥在一起时,跟他自己独处时不太一样。或许是因为和佟玥在一起时,注意力在佟玥身上,觉察不到周遭的种种不尽如人意,而邹飞一个人的时候,注意力又被现实的那些困扰吸引了,拍出来的照片也是各种困境。
而这样的照片竟然在学校的摄影大赛中得了奖,评委们认为这种不美的照片“准确地展现了当代都市人的生活困境,对警醒当下具有积极意义”。评委团也是由在校生组成的,他们都认为展现痛苦与黑暗才是艺术的,而那些健康积极向上的照片,他们则认为缺乏人文关怀,只是一种空洞的美,没有力量,没劲,太俗,没展现出当代大学生的社会责任感,无异于春晚的主旋律歌曲。由此可以看出,年轻人的审美是一种并不完整非得有病呻吟接近病态的审美。
有个家庭条件极其优越的学生,用现在的说法就是富二代,据说他们家有两个篮球场和一个游泳池,目前正在修建高尔夫球场,要在家开party,过自己二十岁的生日。他在学校里碰到邹飞,知道邹飞照相好,便邀请邹飞也去,并把届时都有谁会去,会有什么好玩的活动,准备了什么好吃的绘声绘色地描述了一番,然后给了邹飞一张请柬:“你也去吧,这上有地址!”
“我干吗去?”邹飞没接请柬。
“给我们照相啊,我家有好相机。”富二代还举着请柬。
“我不去。”邹飞说。
“怎么了?”富二代不理解,很多人想去他都没让。
“不怎么,就是不想去。”邹飞说完拉着佟玥的手走了。
两人走出一段后,佟玥突然说:“刚才你干吗那样和人家说话啊?”
“那我应该怎么说?”邹飞说。
“不过你这样也挺好的。”佟玥挎上邹飞的胳膊走了。
没过几天,又有一个学生想跟邹飞学摄影,邹飞就拿着自己的相机给他讲解,弄懂基本技术后,那个学生说了实话:“其实我不光想学怎么照相,还想借你的相机用用,我刚找一女朋友,约好了去北海玩,想留点儿纪念。”
邹飞有点儿舍不得,这是他迄今为止最值钱的一件家当,刚买了两个月,而且对方还是不会照相的新手,但最后还是把相机借给了他。
那个同学兴高采烈地拿着相机走后,佟玥笑了。
“你笑什么?”邹飞问。
“没什么。”佟玥还在笑着。
“不许笑了!”邹飞笑着命令道。
“就笑!”佟玥咯咯笑得更欢了。
邹飞越来越觉得,和佟玥在一起是一种难得的缘分,不仅两人喜好的东西大致相同,关键是两人都能毫不费力就理解对方,并看到对方的心里去,而且两人经常做出同样的事儿或说出同样的话,不仅意思一样,连用词都一模一样。
一次两人坐公车去香山玩,在动物园倒第二趟车,因为是始发站,两人都有座,没坐几站,上来一个老太太,两人同时站起身说:“您坐这儿!”弄得老太太都迷茫了,看着两个空座,不知道该坐哪个。如果老太太也去香山的话,就意味着他们中的一个人将站一个小时到香山,最后老太太还真是到了香山终点站才下,不过他俩并没有站一个小时,而是挤在一个座位上,两人都偏瘦,坐下也不觉得挤。
爬到香山的鬼见愁,两人坐在石阶上休息,看见一个五六岁的小孩在一旁东张西望转来转去,突然号啕大哭。
“怎么了小朋友?”佟玥走到小孩跟前。
“我妈丢了。”小孩抹着眼泪。
“什么时候丢的?”邹飞问。
“我也不知道。”小孩的鼻涕出来了。
佟玥找出纸巾给小孩擦了擦鼻子,问道:“你妈妈在哪儿丢的?”
“我也不知道。”小孩刚刚擦完的鼻子瞬间又挂着两条鼻涕。
“你发现妈妈丢了之前,她在干什么?”佟玥打听着线索。
“我也不知道。”小孩说话像个复读机。
“你妈妈是男的女的?”邹飞换了个问题。
“女的。”小孩一本正经回答道。
“就知道贫!”佟玥说着邹飞。
“我试试这孩子还会不会说别的话,幸亏他会,要是不会,问也白问。”邹飞说。
“我不知道再问点儿什么,你问吧!”佟玥说。
“我也不知道。”邹飞说。
然后两个人想了想,又一起说道:“没事儿,我们陪你在这儿等你妈妈。”说完两人又因为说了一样的话相视一笑。
邹飞从地上捡起两片树叶,给了小孩一片,两人玩起了拔根儿,结果小孩赢了,终于不哭了。邹飞又找了一片树叶和小孩拔,这次他赢了,小孩不服,也去找树叶,似乎忘了丢妈的事儿。
邹飞跟佟玥扯着闲话:“你说这孩子他妈要是不回来怎么办啊?是不是就得咱俩抚养他了,我那衣服是不是他穿着大啊?”
小孩找到树叶回来,听邹飞这么一说,又哭了。
佟玥赶紧哄孩子,并要求邹飞道:“赶紧说几句让孩子别哭了的话。”
邹飞想了想,一本正经地蹲在小孩面前说:“别哭了,再哭大灰狼和老妖怪就来吃你了!”
小孩哭得更凶了。
“讨厌吧你就!”佟玥数落着邹飞。
“我小时候哭的时候,我奶奶就是这么做的。”邹飞觉得自己很无辜。
这时候小孩的妈妈终于回来了,原来她下山的时候,手机响了,她就边打电话边走,以为孩子在后面跟着自己,等打完电话一回头,发现孩子不见了,赶紧原路返回找。佟玥把小孩交到她怀里,小孩不哭了,小孩妈妈感谢了两人,小孩不愿意走,手里还拿着一片树叶,非得跟邹飞拔了根儿才走。结果邹飞赢了,把自己的那个根儿给了小孩,小孩拿着那片树叶,兴高采烈地和他妈下山了。
邹飞拿出随身听,和佟玥并肩坐着,耳机一个戴在左边人的右耳朵上,一个戴在右边人的左耳朵上,耳机线成“Y”字形,垂在两人中间。他们靠在一起,听着耳机里的音乐,看着山下的北京城,一会儿描述自己对未来的幻想,一会儿讲述自己小时候不被对方所知的逸闻趣事,或者什么都不说,就静静地待着,听着歌,吹着山风,然后两人脸转向对方,接着吻,直到身边来了游客才分开。
山上待够了,两人下了山。在山脚看见一个卖煮玉米的老奶奶,坐在路边,玉米硕大,放在塑料泡沫的保温箱里,盖着一层棉被,两块五一根,两人决定买一根。掏钱的时候,老奶奶说:“买两根吧!”然后用都是皱纹的手掀开棉布,露出里面冒着热气的玉米。
两人看了一眼老奶奶,又异口同声说:“那就来两根儿吧!”
他们都知道,买两根儿肯定吃不了,但还是买了两根儿。老奶奶给挑了两根儿大的,但是他们换了两根儿小一点儿的。
回学校的公车上,两人吃着玉米,聊着天。
“咱俩今天好几次都说了同样的话。”佟玥提起此事。
“三次。”邹飞也有所感悟。
然后两人相视一笑,又同时说了第四次:“你说为什么啊?”
5
转眼又到了期末考试。所有人都不约而同地去了教室,看着人满为患的教室和那些极不情愿却不得不跟书本死磕的学生,更容易让人去想上大学的意义到底何在这样的问题。
大学的意义,对于没上过大学但也混得挺好并以此为荣的人,和上了大学但没好好学习的人来说,肯定会觉得没意义。其实这么说是不负责任的,上大学还是有意义的,它给你提供了一个可以什么都不干,偶尔想想自己的事儿,或者索性连这个也不想,就耗着生命的空间和时间。这段生活结束,人自然就成长了。
上大学就是世界渐渐脱掉衣服,把真实呈现在你眼前,你可以摸它了。
因为一个学期没怎么用过脑子学习了,所以在准备头两门课的考试时,竟然有种新鲜感,还能觉出好玩,但到了第三门的时候,便觉得一点儿都不好玩了。
范文强把书往旁边一扔:“操得勒,我他妈就不考去了,看看能把我怎么着!”
果然,第三门考试范文强没去。
到了第四门范文强还是没去。
别人复习第五门课的时候,范文强开始收拾东西,准备提前去他哥家过寒假了。
这三门都是学分比较多的课,占了本学期所修学分的一半,如果都没通过,那么学分通过率就不足一半。出现一次这种情况,学校再给你一次试读的机会,第二次的话,就直接被学校开除。
范文强上学期已经试读过一次了,这次又缺考了两门,后面这门考试如果不过,就可以回家了,但是他却不以为然,躺在床上叼着烟头说:“爷们儿早就不想在这儿待下去了。”
当别人都去教室复习的时候,范文强自己在屋里待着也没意思,就叼根儿烟去教室找人聊天,逢人便说:“这门我就不考,爷们儿早就不想在这儿待下去了。”
等到考试那天,范文强真的没出现在考场上。考试结束后,大家回到宿舍,发现范文强已经把东西收拾好了,正等着大伙儿回来:“你们请客,一起吃个散伙饭,吃完我就走,日后有机会社会上见吧!”
于是众人顾不上复习第六门考试,纷纷去了饭馆,为范文强饯行。
罗西也去了,范文强仍不理他,和每个人干杯,就是不跟他喝。罗西突然起身离席,出了饭馆。
老谢建议范文强:“我把罗西叫回来,你俩喝杯酒,过去的就过去了。”
范文强说:“有妞儿跟他喝,用不着我跟他喝。”然后继续和众人干杯,说着告别的话。
罗西离开饭馆,并没有直接回宿舍,而是去了一个腌臜小馆,看什么不新鲜就点一份,吃完去了校医院。
大夫是个女的,问罗西怎么了,罗西说拉肚子,拉得起不来,错过了上午的考试,想开张缓考证明。
女大夫递给罗西一个小药盒:“先化验!”
罗西接过药盒问道:“验大的小的?”
女大夫说:“拉肚子,有验小的吗?”
罗西晃悠着手中的小盒说:“明白了!”然后直奔厕所。进厕所前,发现一个男生坐在门口的椅子上,一个劲儿地观察他,似乎识破了他的伎俩,也不知道是真的如此,还是自己做贼心虚。
刚才吃的东西,起作用了,肚子开始咕噜,罗西顺利给小盒里盛上要盛的东西。
从单间出来,发现刚才在门口观察自己的那个男生正守在门口,诚恳地问罗西:“哥们儿,能把你的借我一点儿吗?”
罗西看他手里也拿着小盒,明白了什么意思,便把自己盒里的东西给他拨了点儿,分的时候罗西还在想:幸亏刚才多盛了点儿。
男生接过罗西“馈赠”的小盒,如获至宝,连说:“谢谢啊!”
“不用谢,用完也不用还了。”罗西头一次做了好事儿还不好意思。
两人拿着小盒,又回了诊室,女大夫一指门口桌上的白色搪瓷盘说:“放那儿吧,半小时后取结果。”
两人放下小盒,出了诊室。这时候罗西突然想起什么,叮嘱那个男生:“要是大夫发现化验结果一样,咱俩就说吃的东西一样。”
两人坐在楼道里等结果,又来了一个男生,也进了肠胃科,半分钟后拿着小盒出来了,他连厕所都没去,在外面晃悠了一圈就回了诊室。
“是不是没有啊,放弃了?”罗西身旁的男生猜测道。
“早知道给他留点儿就好了。”罗西帮人帮上了瘾。
随后那个男生空手出来了,看样子是把小盒留下了,他没有选择在这儿等结果,而是回了宿舍。
二十分钟后,那个男生又来了,去诊室问大夫结果出来了吗,大夫说刚出,进来吧。
罗西和被援助的那个男生也赶紧去拿结果,结果三人都开出了缓考证明,上面的措辞和症状都一模一样,开的药也都一模一样:一人三包黄连素。
罗西傻了,第三个男生的小盒里明明是空的,为什么还能跟自己真吃坏肚子的症状一样,于是一扭脸,看见门口的白搪瓷盘里,依然放着三个小盒,也就是说,大夫根本就没化验。罗西顿时有种被世界欺骗的感觉:如果当好人当坏人结果一样,那当好人还有什么劲啊!
被援助的那个男生取完药给了罗西,并一个劲儿感谢:“我这药你吃吧,祝愿早日康复!”
空盒的那个男生安慰罗西道:“我一开始也跟你一样,往盒里装真的,后来看见一个高年级的就把空盒往那一放也能开出假条,我也就学会了。”
“好在我刚大二,明白这个道理还不晚,来日方长。”罗西说完又跑向了厕所,边跑边摸兜里有没有纸。
罗西看病的时候,用的是范文强的名字,所以缓考证明上的名字也是范文强的。从厕所出来,罗西又去了饭馆,把缓考证明放在范文强面前的同时,拿起一杯不知道是谁的啤酒,吃下四片儿黄连素,然后对范文强说:“就算我用了你曾经喜欢的女人,现在我的肚子替我把这笔账还了。”
此时饭局已到尾声,范文强正举着酒杯跟众人说着告别的话,拿起缓考证明看了看,放下杯子,去了教务处。有了缓考证明,这门课缺考就不算入学分了,如果后面的这门课范文强能及格,他还将继续留在学校。
从教务处回来,范文强还是不跟罗西说话,继续跟别人干杯,饯行酒又改接风酒了,他可以继续在学校待下去了。
老谢看不过去了:“你可以不理罗西,但是得说声谢谢吧,拉稀不好受。”
范文强不以为然:“我又没让他给我弄,他乐意!我还没怪他让我东西白收拾了呢!”
“你这就不懂事儿了!”老谢放下筷子,要跟范文强好好说道说道。
“你懂事儿!你懂事儿就别老病病歪歪的,你要不能像个正常人一样,你就没资格说我!”范文强自己喝了一杯酒。
气氛尴尬了。大家也都不想喝了,要走,范文强挽留,说这顿他请,但还是散了,都觉得范文强要离开学校了,不枉同学一场,冒着不及格的风险陪他喝也就喝了,现在他不退了,还跟他喝个什么劲儿啊,考不过的话,没准儿退学的就是自己了。于是十分钟前这些人还在酒桌上,十分钟后就带着一身酒气坐在教室里了。
两天后就要考最后一门了。按往常的经验,最后一门的通过率都不高,学生们的精力被前几门消耗得差不多了,无心恋战,索性放弃,或是打了几场胜仗后掉以轻心,阴沟翻船。
当邹飞坐在教室里复习的时候,更验证了这一结论,心根本在不了书上,连续在教室看了两个礼拜的书了,现在坐都坐不住了。于是就去厕所蹲坑儿抽烟,其实也不想蹲,肚子里没什么内容,就是为了抽根儿烟,找个姿势配合一下,站着太累,只好蹲着。
厕所里一个人也没有,邹飞抽着烟,想着事情,就在这时候,进来一个中年男人站在小便池前撒尿,邹飞透过门缝儿,认出是两天后要考的这门课的老师。老师即将尿完之际,又进来一个中年男人,两人打了招呼,一个往裤裆里收东西,一个从裤裆里往外掏东西。
“题已经给教务处送去了。”掏东西的人说。
“用的哪套题?”收东西的人说。
“不知道,两套都拷给他们了。”掏东西的人掏出东西说,“你电脑里有吗,用不用拷一份?”
“我实验室的那台电脑里有。”收东西的人收好东西,“我先赶班车去了。”
邹飞听到以上对话后,赶紧提上裤子,找到罗西等人,说明情况,大家一拍即合:从老师的电脑里把题偷出来!
这时候,偷卷子的乐趣和刺激,已经远大于多看一章书的乐趣和刺激。
实验室位于实验楼的顶层,这学期邹飞他们去那儿做过三次实验,知道里面有三台电脑,两台是做实验用的,另一台是老师用的,考试题应该就存在这台电脑里,只要能打开电脑,把软盘塞进去,鼠标一点,考题就到手了。而难点在于,如何才能进到实验室。邹飞和罗西一合计,觉得得借助外力。
班里有个男生,他爸是北京锁厂的技术标兵,开过的锁上万把了,每天不开个几十把锁,晚上上床睡觉的时候就会觉得一天少了点儿什么,又下地找锁,开过瘾了,再上床。他妈经常责备他爸:“我这儿有把现成的锁你不好好开开,就知道成天瞎开那些锁!”生活在这样的家庭中,这个男生自然也学会了开锁,只要给他两根儿铁丝,日常生活中的甭管什么锁,他捅咕捅咕,一会儿就开了,而且还能不让锁坏了,撞上又能接着用,说白了就是,他能用两根儿铁丝当钥匙。
开学的班会上,每个人介绍自己有何特长的时候,这个男生说开锁是自己的特长,并扬言,只要他在学校,大家尽可以不带宿舍钥匙。所以,日后当哪个宿舍被盗,如果锁没有被破坏的痕迹时,大家首先想到的嫌疑犯就是他,他则说:“我以人格担保,绝对不是我。”
后来有人琢磨过味儿来,说:“你的人格我们也不了解,用人格担保没用。”
他就说:“要是我干的,我这两双手以后就打麻将抓炮牌,打飞机打不出来,擦屁股抠一手屎,摸媳妇的时候阳痿。”
被盗者听完很满意:“其实你不用说这么多,光说最后一种后果,我们就知道不是你干的了。”
邹飞和罗西在自习室里找到了这个男生,他正翻着还有两百多页没看的书发愁。
“复习得怎么样了?”邹飞问他。
“反正是肯定比没复习的时候强了。”开锁的男生说。
“能考过吗?”
“要是下礼拜才考,就能过了。”
“想过吗?”
“我又没病,干吗不想过。”
“我们要是能帮你过,你怎么表示表示?”
“你们有答案啊,多少钱?”
“不要钱!”
“你们想要我的毛片儿吧?行,换!”
“毛片儿我们有,你帮我们开个锁。”
“干坏事儿?我不干!”
“那你觉得我们把答案给你,算不算坏事儿?”
“这当然得算好事儿了,救人于水深火热中!”
“那你跟我们一起做好事儿去吧!”
于是邹飞和罗西把计划跟开锁男生一说,开锁男生说:“你们怎么保证只拷走电脑里的文件,不动实验室的一针一线?”
“我们要碰别的东西,以后我俩这手就打麻将抓炮牌,打飞机打不出来,擦屁股抠一手屎,摸媳妇的时候阳痿。”
“行,只要你们有这个决心,我就可以信任你们!”
经过一番严密的部署,天黑后,邹飞等一行人带上两张软盘出发了。
是这么分的工:开锁的男生只需负责把锁打开,在他开锁的时候,范文强充当在一旁经过的角色,以免突然有人出现,看见开锁的男生趴在实验室门口捅咕觉得蹊跷,此时范文强起到吸引他人注意力的作用;锁打开后,由范文强潜入办公室,把电脑里的试题拷走,这时开锁的男生则在楼道走来走去,起到刚才范文强所起的作用;邹飞和罗西各守着楼道的一头,如果老师突然出现,他们就假装有问题正要找他,然后大声询问,以便让范文强和开锁的男生听到,为此邹飞和罗西每人还特意准备了一个问题;老谢因为这门课的学分没拿到,也参与到行动中,他扮演着自由人的角色,看哪儿出问题了,就赶紧补上。而且特意叮嘱了罗西和范文强,虽然他俩还不说话,但不要把这种情绪带到行动中,别老师都来了,还不说话,任同伴被捕,活动结束后,两人可以继续不说话。两人都保证:“放心,以大局为重!”
考试周期间,没什么人来实验楼,除了一些想避人的情侣。五个人各就各位,开始行动。一切按计划行事,锁在十分钟后打开了,范文强拿着软盘进去了,十分钟后出来,五个人装作不认识,各走各的,最终在楼下会合。
“拷了吗?”邹飞问。
“电脑里没有啊!”范文强说,“你确信在厕所里听到的话属实吗?”
“你好好找了吗?”
“好好找了,两台电脑都打开看了。”
“两台电脑?我记得三台啊?”
“那就是搬走一台呗,现在就两台,一张桌子一台。”
“我记得是三张桌子啊!”
“桌子也搬走了呗,现在屋里除了两张桌子两台电脑,就剩沙发、录音机和白大褂了。”
“操,这都什么啊,白大褂还出来了?您进的哪屋啊?”
“女厕所对面那间。”
“错了,应该是男厕所对面那间!女厕所对面是心理健康咨询室,我去过,老师穿着白大褂,用录音机发着鸟叫或者大海的声音,让你靠在沙发里,‘放松,再放松,继续放松,听半个小时,然后问你心里好受点儿了不。”老谢说。
“心理健康咨询室?我说看着怎么那么瘆得慌!”范文强对开锁的男生说,“你怎么不开成停尸房让我进去!”
“可能是太紧张,捅错锁眼儿了。”开锁的男生觉得很对不起大家。
“那你只好再把旁边那屋也开一下。”老谢说。
“我跟你俩去,别再开错了。”邹飞让老谢接管了自己刚才把守的那头儿楼道。
这次找准了门,开锁男又忙碌起来,邹飞和范文强打着掩护,走来走去。
二十分钟后,锁还没打开,邹飞和范文强都走累了。
“操,我腿都走酸了!”范文强停在门前,“行不行啊?”
“这锁有点儿费劲,我爸来都不一定能搞定。”开锁的男生说。
“我有一个办法能进去!”范文强说。
“什么办法?”邹飞也停在门口。
“把门踹开,就进去了。”范文强觉得这个办法非常可行。
“那你丫也就快进去了。”邹飞说。
这时候罗西突然跑过来,说了一句:“我要上厕所!”
“憋会儿,把你那头儿守住了!”邹飞说。
“不行,憋不住了,出来前忘吃黄连素了。”说着罗西进了对面的男厕所,拉肚子还没痊愈。
邹飞正准备去接罗西的班,开锁的男生脸上突然露出得意的笑:“开了。”
轻轻一推,门闪出一道缝,邹飞和范文强进去了,开锁的男生跑去楼道一头儿接罗西的班了。
“看好了,这屋是实验室吧,别打开电脑找半天发现又错了。”范文强说。
“让你这么一说我还真有点儿晕,做实验的时候我也不会,就没上手,不知道是不是这些设备,先打开电脑看看吧!”邹飞巡视了一圈说。
范文强打开了电脑,没想到老师竟然不关音箱就走了,屋里响起了windows的启动声。
“别让它响!”邹飞对范文强弄出的声音很不满意。
“不是我让它响的,是比尔·盖茨让的!”范文强关了音箱。
这时门外有人敲门,邹飞示意范文强不要出声。
“是我!”门外是罗西的声音。
“你这时候敲门,有病啊,回去好好拉屎!”邹飞低声对门外说着。
“你身上有纸吗,我忘带了。”罗西话语中透露着无奈。
邹飞看到老师的办公桌上有一卷卫生纸,撕了一截递到门外:“你都提上裤子了,还要纸有什么用啊!”
“亡羊补牢,为时不晚。”罗西接过纸又跑进了厕所。
范文强这时候在电脑里找到了试题:“有两份,就是没答案。”
“先拷出来再说,有尚清华就等于有答案了。”邹飞接过范文强拷好的一张软盘,“把另一张软盘也拷上,备份一份,我先出去,拷完了你清理完战场撞上门出来,我们在楼道等你。”
邹飞从实验室出来,在楼道等了半天,罗西已经从厕所出来了,老谢和开锁的男生不停地往这边张望,就是不见范文强出来。
“我看看丫在里面干什么呢!”邹飞又进了实验室,发现范文强正在黑暗中对着发亮的显示器无声地玩着“红警”。
“我操,你丫可真有闲心。”邹飞凑上前看了看,“没想到老师都那么大岁数了,电脑里还有游戏。”
“不是他电脑里的,是我刚装上的,我看这台电脑的配置不错,不玩玩游戏可惜了。”范文强拖动着鼠标,“一会儿玩完我再卸了,他发现不了。”
“那张软盘拷了吗?”
“拷了。”范文强把软盘交给邹飞,“你们先回去吧,我在这儿过夜了,就当在网吧包夜了,这儿的电脑比网吧的快。”
“那我们走了,后续的工作你给弄好了。”邹飞说完走了。
四个人出了实验楼,往宿舍走,罗西突然想起了什么:“也不知道明天老师用手纸的时候,会不会发现少了一截。”
这时身后楼上的窗口突然传来范文强的呼唤:“等会儿我!”
只见范文强缩回探出窗口的一个脑袋,关上窗户,一分钟后跑到他们身边。
“怎么又不包夜了?”
“我害怕。”范文强喘着粗气说,“网吧有一屋子人陪我,这儿就我一个人,我怕鬼。”
有了试题后,五个人先做了一遍,发现竟然没几道会做的,幸亏提前弄到了考题,要不然又得多一门不及格的。每个人抄下几道题,分头拿着去问尚清华,并定下规矩:此事不能透露给任何人,这种事情,一个人知道了,就等于所有人都知道了。
尚清华看着他们抄在本上的试题,很好奇:“从哪儿弄来的这些题啊?”
“参考书上看到的。”邹飞随口一说。
“你还有精力看参考书?”尚清华对此倍感惊讶,上了大学,还能看参考书是个奇迹。
“课本丢了,就拿参考书复习。”邹飞解释道。
别人问尚清华题的时候,还假装被他带动着思考,范文强问的时候,索性把题往尚清华面前一放:“把这几道题给我做出来!”
“你这又是哪儿来的题啊?”
“你就别打听那么多了,让你做你就做,做了肯定有你的好处,你要是不会做,就赶紧查缺补漏,弄懂这几道题。”
陈志国对他们五个拿着莫名其妙的一些题去问尚清华有所觉察,故意在楼道里碰到邹飞,试探着说:“要是有份考卷的答案就好了。”
邹飞说:“是挺好的,不过身为一名学生党员,有这样的想法是不应该的。”
“分数面前,人人平等,学生党员也渴望及格。”陈志国说。
“那就别聊了,赶紧复习吧!”邹飞说完走了。
陈志国又去套罗西的话,罗西说:“别说我没有,就是我有,也不给你,谁让你是学生干部呢,我不能腐蚀你。”
陈志国又去找范文强,范文强正躺在床上,看都不看他一眼说:“没看我正睡觉呢吗,等我醒了再说。”
陈志国又去找开锁男,得到的答复是:“需要开锁,找我;打开及格的门,还得靠你自己。”
陈志国最后去找老谢,老谢坐在窗前喝着用桂圆和枸杞泡的低度白酒,就着蒜肠,一嘴蒜味儿地说:“我书架上的这些药,你看哪瓶吃了能让你及格,就尽管吃,别的忙我就帮不上了。”
陈志国只好去找尚清华,问他对那些题还有没有印象,尚清华摇摇头说:“没了,我做过的题太多了,都有印象的话,脑袋里装不下。”
陈志国只好背上书包奔赴教室,并总结着经验:什么事儿都不能脱离群众基础,以后在和老师搞好关系的同时,更得搞好群众关系。
两天后,在考场上拿到卷子打开一看,五个人都很欣慰:前天晚上没白忙活。
这门考试,为这学期画上一个圆满的句号。
6
寒假里,邹飞和佟玥妈妈见了面。那天是工作日,佟玥妈妈上班去了,佟玥叫邹飞去她家玩,顺便一起做顿饭。两人自打谈上恋爱,还没一起做过饭,他们觉得两人一起买点儿喜欢吃的东西,一起研究菜谱,一起下厨,再一起吃完一起刷碗,很美好。
他俩翻着菜谱,把喜欢吃的菜需要的原料和配料抄在一张纸上,然后去菜市场采购,买一样,划一样,当纸上的名录都被划掉后,两人满载而归,回家照着菜谱,干了起来。
邹飞用电脑放着音乐,两人洗菜择菜,一通忙活,两张CD放完后,一袋袋的原材料变成了一盘盘菜肴。如果不追求色香味,做饭不是一件太难的事儿。
对自己第一次亲手做出来的饭菜最好的称赞,就是狼吞虎咽把它们吃掉。俩人刚要动筷子,邹飞想喝啤酒,冰箱里没有了,佟玥打了电话让楼下的小卖部送点儿来,又想起厨房里还炖着汤,又去放调料,这时门铃响了,佟玥在厨房占着手,让邹飞去开门:“可能是送啤酒的。”
邹飞开了门,门外站着一个中年女性,邹飞打开门,真以为是送啤酒的:“够速度的!”把中年女性让进屋。
中年女性进了门,看着邹飞,邹飞也看着她:“多少钱?”
“什么多少钱?”中年女性一头雾水。
“啤酒啊?”邹飞这时候才注意到,她的手里是空的,站在屋里像在检查着什么,于是问道,“您有什么事儿吗?”
“我回家。”中年女性是佟玥的妈妈。
“噢,是阿姨啊!”邹飞恍然大悟,“我还以为是送啤酒的。”
佟玥闻声从厨房跑出来,很意外:“妈,你怎么回来了?”
佟玥妈妈因为女儿背着她带男生来家里做饭很生气,她本想说“我怎么不能回来”,但说出来的是:“我回来拿点儿东西。”
为了证明自己真的是回来取东西,而不是计算好了故意从单位回来撞个正着,佟玥妈妈真的回屋去取东西。趁这工夫,邹飞和佟玥赶紧商量:“怎么办?”
“没事儿,自然点儿就行了。”佟玥并不为妈妈突然回来而尴尬。
佟玥妈妈取了东西,出了屋,准备走,看着桌上的饭菜,由衷地说了一句:“两人还挺能干!”
“要不您吃完再走吧?”邹飞客气道,真实用意是:您拿了东西就走吧,别跟我俩小孩一起吃了。
但是佟玥妈妈并不认为这是邹飞假客气,况且还是在自己家,她毫不见外地坐下了:“既然你们都准备好了,我就跟你们一起吃吧。”说着拿起筷子,发自肺腑地感叹道,“我闺女长这么大,我还是第一次吃她做的东西。”
“我也是第一次吃。”邹飞随口说了一句,说完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说这句话。
“小伙子和我们家玥玥是一个班的?”佟玥妈妈给邹飞夹了一块鱼。
“不是,我是学汽车制造的。”邹飞也给佟玥妈妈夹了一个虾。
“将来毕业了能干什么啊?”
“不知道,我也不想干这行。”
“那这个专业不是白学了吗?”
“也不算白学吧,我就没怎么学。”邹飞吃着菜,觉得难以应付了,便把佟玥加进话题,“佟玥知道,是吧?”
佟玥笑而不答。但是佟玥妈妈不理佟玥,只顾着往下问邹飞:“那你放着专业不学,大学这几年不荒废了吗?”
“妈,您别老问了,赶紧吃饭!”佟玥觉得有必要停止这个话题了。
“你别打岔,我俩聊得好好的。”佟玥妈妈此时觉得自己的女儿是多余的。
幸好这时候门铃响了,送啤酒的来了。佟玥踢了邹飞一脚,把邹飞支去开门。
邹飞接待了送啤酒的,把他送走,重新坐到桌前,刚坐下,就听见佟玥妈妈说:“你还没回答我刚才的问题呢!”
“什么问题阿姨,我给忘了。”邹飞不是假忘,刚才的问题太多了,记不过来。
“忘了正好吃饭。”佟玥给妈妈夹了菜,用菜堵她的嘴,“您吃完赶紧上班去吧,病人们还等着您去救死扶伤呢!”
“别催,让阿姨踏踏实实吃口饭,那么多病人等着阿姨妙手回春呢,上班多辛苦啊!”邹飞说完发现自己挺适合敲锣边的。
邹飞这么一说,佟玥妈妈不好意思再赖着不走,赶紧盛了口饭,吃完走了,临出门前说:“你俩好好玩,吃完把碗放那儿吧,我回来刷。”
佟玥妈妈走后,佟玥趴在猫眼儿后面确认她确实坐电梯下楼了,长出一口气,邹飞打开一听啤酒,刚才光顾着回答问题了,都没吃出来菜好不好吃。
“我妈就是话多。”佟玥先喝了一口。
“理解,你妈这也是关心你。”邹飞喝了一口啤酒说,“你妈几点下班啊,我得赶在她下班前把饭吃完了,把和你要办的事儿办了,然后消失。”
“讨厌!”佟玥一笑,对邹飞所说的事儿心知肚明。
幸亏邹飞早走了会儿,佟玥妈妈一辈子没迟到早退过,这天竟然提前回家了。
“那男生走了?”佟玥妈妈见邹飞不在了,竟然有些失望。
“嗯。”佟玥的回答言简意赅,不想和妈妈围绕这个话题进行讨论。
“他干吗那么着急走?”妈妈试探着女儿。
“人家也有自己的家,干吗不能走?”
“他什么时候还来?”
“干吗?”
“我再替你把把关。”
“你要老这么想,他就更不敢来了。”
“他怕我什么啊?”
“甭说她了,我都怕您,非得跟X光似的,把人彻底看透,您这么着看病行,看人就过了。”
“我这不都为了你嘛!”妈妈语重心长道。
没过几天,邹飞又和佟玥妈妈对上话了。那天佟玥正在洗澡,邹飞打电话找她,结果是佟玥妈妈接的。
“你是邹飞吧?”佟玥妈妈上来就说。
邹飞本想说不是,但是怕佟玥妈妈已经听出了他的声音,再否认不好,便说:“对。”
“佟玥洗澡呢。”佟玥妈妈解释了为什么接电话的是她。
邹飞想说“那我待会儿再打过来”,然后就挂电话,没想到佟玥妈妈没给他挂电话的机会,紧接着她说:“这几天没来找佟玥玩啊?”
“啊,快开学了,我在学校复习呢,准备补考。”邹飞如实说道。
佟玥妈妈一听跟自己女儿来往的男生竟然是一个需要参加补考的人,不免更加不放心:“那些课你是学不好,还是不想学好?”
“这是一回事儿吧,我要是能学好,也不至于故意不学好了。”
“你不想试着,看看自己能不能把专业学好吗?”
“不想,万一真能学好,以后我干上这个,那是我最不愿意发生的事情。”
“可是上大学就是为了学到某个专业的基础知识,然后日后从事这个行业,如果你不这样,那跟高中毕业了直接去工作有什么区别?”
“应该还是有区别的吧!”邹飞刚跟范文强等同样回校准备补考的人喝完酒,有点儿兴奋,本来想找佟玥聊会儿天,清醒的时候,他不愿意或者说不屑把自己的真实想法和别人讲,他知道讲了别人也理解不了,但是喝多后,不知道哪根弦儿错了,他觉得别人是能理解他的了,于是就爱和人交流自己的想法了。这次他不仅跟佟玥的妈妈说了很多,还忘记了这个倾听者的身份。
“我觉得上大学不一定是为了学什么,最需要的是人性的成长,但人性怎么才能成长?会因为学了概率论和微积分从而就有人性了吗?而如果不及格就依然没人性?我觉得不会吧!
“小时候,我看见一个胖子或者一个傻子,会起哄,笑话他,但现在我不会了,反而会同情他们,看到现在的小孩嘲笑他人的缺陷,我也会不好受,这些跟学了什么知识似乎没多大关系,而是一种天然的变化。现阶段,我不认为知识学了越多越是好的成长结果,当然多会点儿东西总比什么都不会强,不过后来我发现,很多操蛋的事情是那些拥有很多知识的人干出来的。我这么说不是为了证明有了知识就会干操蛋的事儿,而是有了知识并不能让人不干操蛋的事儿,并不能让人学好,所以,对于想学好的人来说,知识并不是充分条件。”
说完上述这番话,邹飞觉得应该喝口啤酒作为话说透了的标志,因为以往谈到这些话题的时候,总是有啤酒相伴,可是当他发现手边没有酒只有电话听筒的时候,才想起电话那头是佟玥的妈妈,于是赶紧补了一句:
“不好意思阿姨,我说多了,我就不打扰您了,我先挂了。”说完不给佟玥妈妈插话的缝隙,赶紧挂了电话。
佟玥妈妈还想多了解一下邹飞,电话里已经是忙音了,便放下电话,两眼出神地盯着电视,替佟玥忧虑起来,陷入思索。
佟玥从卫生间出来,梳着头,往沙发上一坐,对刚才发生的事情一无所知,电视上正放着体育新闻。
“今儿怎么关注起体育来了?”佟玥以为妈妈在看电视。
“刚才邹飞来过电话。”佟玥妈妈把脸扭向佟玥。
“他说什么了?”
“没说什么,我和他聊了聊。”
“聊什么了?”
“我问你一个问题,你喜欢他哪儿?”
“不知道。”佟玥对这个突如其来的问题有些意外。
“不知道?那你就和他谈恋爱了?”妈妈对这个回答更有些意外。
“别人我一看见就讨厌,他我不觉得。”
“你觉得你们俩适合吗?”
“我没特意去觉得,反正没觉得不适合。”
“适合将来结婚过日子吗?”
“我想不了那么多,眼前是没什么问题。”
“我是过来人,看到的东西比你多,我觉得他不适合你。”
“为什么?”
“这孩子心不稳。”
“什么意思?”
“就是将来他会和你分手的,即使你们结了婚,他也会和你离婚的。”
“您怎么知道的,学过算命?”
“我没跟你开玩笑,他真的不适合你。”
“您都不知道我是一个什么样的人,凭什么说他不适合我?”
“你是我女儿,我当然了解你,即使你有你自己的秘密也没关系,但是我能肯定他将来不会给你稳定的婚姻的。”
“那您也给我算算,我下学期的四级能过不?”
“别贫,我是好好跟你说这事儿呢!”
“怎么都没怎么着呢,先想着分手了,您这想法首先就有问题。”佟玥把吹风机接上电,吹起头发,不想再听妈妈唠叨。
妈妈夺过吹风机,关掉:“我是怕你日后出问题。”
“您是不是想得太多了,我爸让您落下病了!”佟玥又拿过吹风机,去了自己屋吹头发。
“以后不许你再和他来往,不许再让他来咱们家。”妈妈跟进佟玥的屋里。
佟玥觉得妈妈又可笑又可恨,不再跟她争论,这并不意味着对她屈服了。青春期的孩子,无论男女,越是家长不让干的,越想干,这是一种天然的对抗。所以,在佟玥和邹飞恋爱的道路上,佟玥的妈妈其实正起着积极的作用。
佟玥妈妈这么做,有她的苦衷。因为二十多年前,佟玥的爸爸和今天的邹飞一样,想法丰富,独立,有一套自己的原则,而她那时候和现在的佟玥一样,思想简单,欣赏并愿意跟随着佟玥的爸爸,以为能从他那里获得美好的爱情和幸福的家庭。当时他们是“文革”后的第一批大学生,考上的是专科,在学校里谈的恋爱,毕业第二天就结婚了,然后有了佟玥。但是没想到,在佟玥两岁的时候,他们离婚了,离婚的原因很简单:就是他觉得这种家庭生活和他为自己构建的那种生活不一样,他更想过自己理想中的那种日子,于是不顾众亲友的劝说,毅然离开了家庭,一个人生活。
那天佟玥从敬老院出来,邹飞在学校门口没等到她,就是因为佟玥突然接到他爸爸的传呼,让她去找他,佟玥便没回学校。
佟玥的爸爸现在一个人生活,干的是抢救湿地的工作,完全是民间自发性质的,没人发工资,当有企业赞助的时候,才能获得一些酬劳。当年佟玥妈妈就是因为这事儿和他离的婚,但他喜欢这件事情,已经坚持了二十年。那天就是他拿到一笔酬劳,叫佟玥过去,给她生活费。这些年,在佟玥的生活费上,他一直是钱多的时候就多给,钱少的时候就少给,佟玥理解爸爸,所以即使多给她也不多拿,她的生活光靠妈妈也过得挺好。但当爸爸给她钱的时候,她也不完全拒绝,她知道帮助爸爸完成他作为父亲的责任,他会高兴。
佟玥一直认为,如果妈妈只因为爸爸热衷做这件事情而和他离婚,那完全没必要。妈妈作为妻子,在这件事情上应该支持爸爸,而她却选择了离婚,说不定背后还有他们二人不愿意透露的隐情。所以,她一直不能理解,为什么一个潜心追求自己事业的男人会落得妻离子散的下场。
所谓的少年不谙世事,差不多就是这么回事儿,因为不曾经历世事,宁愿相信自己的幻想,也不相信大人们从千疮百孔的生活中总结概括出的人生经验。
7
寒假结束,大二的下学期开始了,罗西又在床上做俯卧撑和仰卧起坐了,大家知道他失恋了。
半年前,身体的孤单让罗西和刘媛走到了一起,当身体不孤独了,对心灵交流的要求就高了,这时候他们才发现,两人在这方面没什么可交流的。刘媛喜欢港台流行音乐,罗西最次也得听Beyond;刘媛喜欢看演唱会,罗西喜欢看球;而且罗西没觉得自己喜欢刘媛,只有那事儿的时候才能想起她,那事儿完了,罗西就跟没有刘媛这人似的。刘媛对罗西同样如此,寒假里她去学车,每天跟车较完劲,回了家倒头就睡,直到拿到驾照,才想起有日子没联系罗西了,而且自己学车,罗西竟然都没来看过她一次,等她终于接到罗西电话的时候,罗西开口的第一句话就是:“过来吧,我家没人。”这时刘媛好好思考了她和罗西的关系,她发现自己对罗西的感觉并不是喜欢,如果罗西身上有她喜欢的地方,也不至于两人高中的时候话都没说过几句。她承认自己和罗西的关系只是一种临时互助,如果半年前高中聚会的时候,坐在她身旁的是另一个男生,没准儿就取代了罗西,但最终也会是这种结果。刘媛对爱情依然有渴望,于是就跟罗西和平分手,分头去寻找属于自己的幸福。
范文强终于和罗西说话:“看在刘媛把你甩了的分儿上,我原谅你了。”然后递给罗西一个游戏机手柄,“现在我允许你和我一起玩了。”
罗西正需要填补刘媛留下的空缺,欣然接受手柄,玩了起来。
玩着玩着,范文强突然说:“咱俩现在又是朋友了,而且是难友,朋友间不用太客气,你帮我开的那个缓考证明,我就不谢你了。以后俯卧撑你想做多少个就做多少个,没事儿,我不怕床晃。”
罗西踌躇满志:“我也不想晃悠床,放心,我争取早日不让它晃。”
果然没过多久,床真的不晃悠了,罗西又不用做俯卧撑了。
这次罗西找的女朋友是大学本班的女生,叫林萌。林萌从入学那天起,就对罗西有了好感,罗西身上的活力令她着迷,可是她却不敢向罗西敞开心扉,她不属于美貌型的,在这方面有些自卑,或者说她本身是个要强的人,处处都要强,唯独这方面没有要强的资本,怕遭罗西拒绝,所以三缄其口,阻止了要强未遂可能的发生。
当得知罗西和高中女同学好了后,林萌异常痛苦,每日偷偷以泪洗面,然后带着失恋的伤痛去教室看书,考到了全班前五名,而且积极参加校团委和系党支部组织的各种活动,活动结束后,依然陷入对罗西的深深思念中,大家都说她是一个伟大的女性。
后来听说罗西把刘媛往宿舍里带了,林萌知道大势已去,只恨自己当初要面子,失去了作为罗西初恋的大好时机。这时候,一个高年级男生开始追求林萌,林萌当即答应了,一是为给自己挽回点儿面子——让别人看看,自己是有人追的;二是她想刺激一下罗西,让他能重视自己。可是罗西不但没重视她,还祝福了她,让她更加对不能将罗西据为己有耿耿于怀。
这次,一听罗西和刘媛分手了,林萌也立即和高年级男生分了手,并克服了内心的怯懦,向罗西展开攻势,经常借跟随团委检查宿舍卫生之机,来男生宿舍看看罗西在干什么,并帮罗西收拾一下床铺。虽然没有对罗西表白,但她的一举一动都被大家看在眼里,她也乐意别人议论她和罗西,盼着流言能真的将她和罗西撮合到一起。
每次林萌上课都坐前排,一次看见罗西坐在最后一排,她便在罗西身旁放下书包。
“怎么不坐第一排了?”
“呛,总吸粉笔末儿。你为什么总坐后面?”
“因为我视力好,把机会留给视力不好的同学。你为什么总给我叠被子?”
“因为你的被子总不叠。”
“为什么只叠我的?”
“因为我看见你的了。”
“为什么只看见我的了?”
“因为我没看别人的。”
“晚上有空吗?”
“干吗?”
“出来聊聊。”
“聊什么?”
“什么都聊。”
“好啊!”
当晚聊完,林萌终于如愿以偿和罗西拉上了手。
“和你拉手的感觉真好!”林萌无比幸福。
“和高年级男生拉手的感觉不好吗?”罗西听不出林萌的重点是在拉手上,还是在拉手的人是他上。
“我没和他拉过手。”
“那你们在一起的这半年里都干什么?”
“说话。”
“除了说话呢?”
“还是说话。”
“他同意吗?”
“他同意的事儿我还不同意呢!”
“有气魄!”
“知道为什么和他光说话了吗?”
“因为话多?”
“因为我不想拉你之外别人的手。”林萌把罗西的手攥得更紧了,“以后你也不许拉别人的手了!”
“万一拉了呢?”
“我不会让你这样做的!”
看着林萌无比坚定的表情,罗西不禁对未来无比担忧起来。
8
已经是大学里的第四个学期了。食堂的饭菜还是那个味儿,上课也还是那么回事儿,除了苦闷增加,生活似乎没有什么变化。
对各年级的学生而言,生活内容不过就是学习、恋爱、玩、找工作,仅此而已。
邹飞还是不怎么去上课,平时就待在宿舍或图书馆,看些摄影的书,实在待烦了,就拿着相机出去转转。
不知道为什么,只要一照起相来,或者在相机背后观察这个世界的时候,邹飞就会暂时忘记烦闷。对此,老谢的解释是:每当按下快门的一瞬间,就是在排毒。
老谢说人这一生,有两件事情是一刻也不能停的,一个是呼吸,一个是排毒。排毒体现在方方面面,只是方式因人而异,每天的拉撒是排毒,出汗是排毒,唠叨是排毒,打架、骂人是排毒,画画儿、照相、码字是排毒,感冒、脚气是排毒。所以,当这些事情发生的时候,不要阻止它们,否则体内的毒素会越积越多,直至爆发,而保持日常的这些排毒方式,能让身体和心情处于比较平稳的状态。
“所以我有脚气,也不上药。”老谢坚信如果脚气治好了,毒就出不来了。
同样,尚清华玩命学习、范文强玩命打游戏、罗西玩命做俯卧撑,都是在排毒。
这段时间,邹飞一度把摆脱苦闷与无聊的希望寄托于第三次世界大战和能把他们卷进去的局部战争之中,心情之急迫,每天开始看以前从不看的《新闻联播》,希望天上掉馅饼一样赶紧看到哪里要开战的消息。邹飞想的是:哪怕别的国家打起来,他趁机先把课罢了再说,就像当初美国打越南的时候,不知道跟日本学生有什么关系,他们却闹学潮。
可电视上看到的却是国泰民安,一片祥和,于是邹飞便更加苦闷。
那时候,他们除了苦闷,一无所有。
如果已经是大四了,忍忍就算了,这才大二,苦闷的生活才开始不到一半,所以只能盼着出点事儿,哪怕是悲剧,来改变现状。
十年后,当他们通过自己的努力拥有了一些美好的东西,并开始珍惜眼前的安定团结时,才发现当初的想法多么可怕和无奈,同时也能理解那些生活在水深火热中别国人民的愿望和所作所为了。
9
这天佟玥妈妈突然出现在佟玥的宿舍楼下。佟玥下午上完课,和同学说说笑笑往宿舍走,走到楼下,听到一声“闺女”,也没理会,继续走,突然觉得这声音熟悉,扭头一看,她妈妈正坐在楼前花园的石凳上向她招手。
佟玥走过去:“您怎么来了?”
“我今天休息,在家没事儿干,就来看看你。”妈妈递上一个塑料饭盒,“我给你煮了点儿鸡蛋。”
“每天食堂都有卖的。”佟玥觉得妈妈多此一举。
“你早上可以多睡会儿,剥两个鸡蛋吃就不用去食堂了。”妈妈说,“一会儿我再带你去超市买几袋牛奶。”
“这些事儿就不用您操心了。”佟玥觉得妈妈的这种关心已经是对自己自由和能力的挑战和质疑。
“晚上还有课吗?”妈妈问。
“没有。”话说出口佟玥有些后悔,应该说“有”,这样就能摆脱妈妈的纠缠了。
“那你放下书包,跟我去吃饭。”
“吃什么?”
“你想吃什么我就带你去吃什么。”妈妈说,“把邹飞也叫上。”
“他可能有课吧。”佟玥不愿意让妈妈掺和她和邹飞的事儿。
“你打电话问问他,不行别让他上了,反正晚上也是选修课。”妈妈自作主张道。
“您怎么一来就阻止人家上课啊!”
“反正他平时也不怎么上,别我一来了,反而上课去了。”
妈妈这么一说,佟玥不好意思再替邹飞遮掩了,便叫上他,一起去吃饭。
菜上来了,佟玥妈妈嫌桌上的烟灰缸碍事儿,就问邹飞:“你不抽烟吧?”
“不抽。”邹飞随手把桌上的烟灰缸撤掉。
“不抽烟好,我们单位的男同事说不抽就惆怅,哪儿那么多事情可惆怅的,你不惆怅吧?”佟玥妈妈问邹飞。
“也惆怅。”邹飞吃着东西。
“那你惆怅的时候怎么办?”佟玥妈妈很关心邹飞此种情况下的反应。
“没办法。”邹飞如实说,“就跟身体疼的时候,又没有止疼片,只能扛着、忍着、耗着。”
“那你不难受啊?”佟玥妈妈问道。
“难受,但是我一看见佟玥就不难受了。”邹飞觉得有必要结束这个话题了。
“想不到我闺女还有治病的效果。”不知道佟玥的妈妈是在夸赞自己的女儿还是在调侃。
佟玥和邹飞无奈地相视一笑,赶紧吃饭。
饭吃得差不多了,佟玥妈妈看了一眼表说:“走吧,看电影去。”
“什么电影?”佟玥一愣。
“我等你的时候在校园里溜达了一圈,看见海报说礼堂晚上放电影,我买了三张票。”佟玥妈妈说,“我难得进一次校园,打算再回味一下大学时光。”
“学校放的破电影没什么好看的。”
“我们上学那会儿,学校要是放电影,全校师生都跟过节似的,早早地就去占座了,你们是太不珍惜眼前了。”佟玥妈妈站起身准备走了。
“阿姨我得回去写作业了,明天一早就得交。”邹飞说。
“看完了再写还来得及吗?票都买好了。”佟玥妈妈还想看电影也三人集体活动。
“十一点就熄灯了,现在写都来不及了,明天三门课都要交作业。”邹飞说得一本正经,其实明天就马政经和体育课,没作业可交。
佟玥对邹飞哪天交作业了如指掌,知道这是他的借口,便帮他开脱:“让他回去吧,他们系的作业多。”
“那你还是先抓紧写作业吧,电影什么时候看都行。”佟玥妈妈说。
“嗯,我下回写完作业再陪您看电影吧,阿姨再见!”邹飞和佟玥会心一视,走了。
佟玥陪着妈妈进了学校礼堂,坐下后妈妈问道:“你说他是真写作业去了,还是不愿意陪我看电影啊?”
“您怎么总能想那么多啊!”佟玥批评道。
“可是你们都大二了,作业还那么多啊!”
“非得什么事儿都不干陪着您把电影看完了您才高兴是吧?”
“我可没这么说啊!”妈妈兴奋地环顾着礼堂,感叹道,“现在你们可比我们那时候好多了,我们上大学那会儿,哪有这条件,看电影还能坐这么软和的椅子!”
“那总不能还跟你们那会儿似的,还自己搬板凳吧!”
“所以你们有什么可惆怅的,好好学习,学到本事,将来找个好工作就完了。”
“您到底是来看电影的,还是来教育人的?”
“反正电影还没开始呢,咱俩聊聊天,我发现你自打谈上恋爱,就不爱和我交流了。”
“没有啊!”
“有!以前都是你比我话多。”
“我不谈恋爱,可能话也该慢慢少了。”
“你觉得邹飞对你有什么影响吗?”
“什么影响?”
“你别傻乎乎的,什么事儿都随着他。”
“我怎么听不懂您说什么呢?”
“反正你自己得多个心眼儿,将来万一你俩分手了,别你什么都没剩下,女人要学会独立。”
“我知道了,您这是我爸给您留下的后遗症又犯了吧?”
“别老提你爸,看电影!”
这时候礼堂的灯灭了,电影开始了,是一部大学生电影节展映的国产片,妈妈看得饶有兴趣,佟玥觉得没什么意思,还是坚持陪着妈妈看完。
电影结束,出了礼堂,妈妈让佟玥回宿舍早点儿休息,她坐车回家,佟玥却要陪她去车站等车,虽然不愿意听妈妈唠叨,但这种时刻,佟玥还是愿意陪在妈妈身边。
出了校门,两人往车站走,走着走着,妈妈突然站住了,盯着路边的饭馆看。佟玥顺着妈妈的目光看过去,饭馆的玻璃窗里,邹飞正叼着烟,跟罗西、老谢、范文强等人眉飞色舞地聊着天。
“这就是他要写的作业?”妈妈似乎因为及时替佟玥发现了真相而颇有成就感。
“我知道他回宿舍不是写作业去的。”佟玥不以为然,对这种场景并不陌生。
“那他就是不愿意跟咱俩看电影了?”
“今天这电影他是不愿意看,我也不愿意看。”
“你怎么总向着他说话啊?”妈妈很不满,“他不说他不抽烟吗,手上夹的那是什么?”
此时邹飞正磕着烟灰,聊到兴起,和众人干杯,面前已经摆了三个空啤酒瓶。
“这就是那三门功课吗?”妈妈说道,“你还是不要和他交往下去了,否则将来受伤害的肯定是你,如果你不好意思说,我现在就去和他说。”
“您说的这都哪儿跟哪儿啊,得了,您赶紧回家睡觉去吧!”佟玥拉着妈妈往车站走。
“你是不是觉得我说的都是废话,这些话也就我跟你说。”
“您说的都是至理名言,但是您得容我理解理解、消化消化吧。”
“你特喜欢他吗?”
“我特喜欢您!”
“别跟我贫,我跟你说正经的呢。”
“那我说我特不喜欢您,就是正经的了?”
“贫吧你就,反正我的话你得放在心上,这事儿过几天咱俩得好好谈谈。”
“行,车来了,您赶紧上去吧,一会儿没座了。”
妈妈还是不放心,临上车前又说了一句:“你要是不想让我操心,就听我的话,我不会害你的。”
佟玥冲着妈妈摆手再见,看着车开走,有一句话没说出来:“不听您的话我也不一定就被害啊!”
一个人返回学校的路上,佟玥在想:是不是妈妈到了更年期了,容易胡思乱想,而且做事也开始偏执起来了,为什么很小的一件事儿,就能引出她这么多想法呢?
佟玥觉得自己快二十岁了,能够而且应该自己决定自己的事情了。妈妈的心情她能理解,但恋爱这种事情,应该怎么办,当事人最清楚,她不觉得妈妈说的那些担忧是个问题,她不想让自己的恋爱掺入太多其他因素,只想单纯享受这种美好的感觉。
女孩儿在初恋的时候,会很坚定,相信自己比相信别人更多,其实相信的不是自己,而是相信美好——与其说相信美好,不如说期盼着美好。
这种对爱情的义无反顾和心无旁骛,或许女人一辈子只有一次。
而这时候女孩的妈妈们还想让已经成人的女儿依然顺从自己,那就是难为自己了。
10
这学期老师的队伍中,出现了一张新面孔:一个三十多岁的年轻老师,脸上总带着思考的表情,不苟言笑,一头遮住了耳朵的长发,语速缓慢,像是在讲课的同时还想着别的什么事儿,经常不看下面的同学,而是冲着窗外说话。
课间休息的时候,该老师走下讲台前,都会掏出一根火柴,在黑板上一划,着了,用手挡着风,到教室外点着烟,深嘬一口,然后大步向楼顶走去,一个人待到上课铃响再下来。
他经常在台上痛苦地讲着课,突然就断篇儿了,问台下的同学:“谁能告诉我,我刚才说什么呢?”
还有一次,长头发老师面无表情地走进教室,看着窗外,沉默了好长时间后,突然说:“不好意思,我把你们的作业本弄丢了,再让你们买新的不合适,我也不想赔,所以以后就不留作业了。”
该老师还经常无意中做出一些莫名其妙的动作,比如讲着讲着课,不说话了,看着黑板,然后头发一甩,突然问道:“你们饿吗,要不就下课吧!”还有时候,突然把手放到腰间,摸出呼机,按了几下,看看说,“今天傍晚有雨。”每每这样,都会引得台下学生的一片惊叹或钦佩的笑。
这时该老师就看着窗外说:“没必要让自己太累。”然后继续讲课。
只有这门课,邹飞每次都去,大学这么多老师里,只能从他身上学到一些东西,和专业无关。他觉得看到这个老师,特踏实。
大二的生活就疲疲塌塌,有劲儿使不出来,让邹飞觉得没意思,毫无深度,都懒得过,比有追求的需要付出巨大艰辛的生活还累。
邹飞不想再过这种每天的生活是前一天生活的翻版的日子了,别人却能过得充实——尽管他们的这种充实在邹飞看来更虚无。就像打麻将,邹飞一圈圈抓上来的都是废牌,别人抓的却都是有用的,都快上听了,而他们抓的这些牌给了邹飞,邹飞也没用。
邹飞不知道为什么自己的手气这么差。
邹飞退学的想法愈加强烈,他觉得再在学校待下去,就是浪费生命了。这点邹飞跟范文强还不太一样,范文强退学,是因为上学耽误他玩了,一切耽误他玩的事情,他都会退出,而邹飞是为了找点儿有意义的事儿干,把生活过得像个样子。
邹飞觉得,人的关注,不是广角镜头,无法全景深,面面俱到,只能是长焦镜头,焦点在某一个地方的时候,那么别的地方一定是虚的,所以焦点所在之处才格外吸引人。他现在的焦点,就在学校以外,不是故意伸到学校外,而是在学校瞄了一圈,没发现有价值的,不得不转向校外。
邹飞真的在学校消失了。他就当自己已经退学了,看看能找到点儿什么事儿干,可是他发现除了去上班,也没有别的可能,而上班又有一个门槛,就是学历和技术,这两样他目前都不具备。邹飞曾试图让一些能提供工作机会的公司相信他假以时日,能把工作干好,可最终他却获得了这样的认知:工作是利用个人来创造价值的事情,不是把个人培养得有价值的事情,任何公司和企业,都不是慈善机构。做个个体户倒不需要学历和技术,可是个体户并不好当,而且做买卖也不是邹飞所追求的生活。
这种进入不了社会的虚无,让邹飞觉得比在学校时的虚无更虚无。半个月后,他发现真退了学的生活也好不到哪儿去,于是又回到了学校,继续迷茫而混沌的生活。
真正迷茫的生活就是耗着,而不是做出退学这样的决定,一旦作出决定,说明还不迷茫,至少还能作决定,而真正的迷茫是对现状一点儿办法没有,就像等死一样。邹飞等的,则是毕业。
邹飞回到学校的时候,正好要期末考试了。范文强见邹飞出现在宿舍,很好奇:“你是来串门吗,你不是退学了吗?”
邹飞往自己床上一躺:“放屁,我什么时候想退学了,我是回家复习去了。”
邹飞离开学校的这些日子,没有人发现他消失,他重新出现在校园里的时候,反而引得大家的关注,见面都问:“咦,有日子没见着你了,哪儿去了?”邹飞不明白大家为什么这么关心他的去向,是不是他们也觉得无聊,盼着有什么新鲜的出路,希望寄托在他的身上了,都想跟着高兴高兴。可是邹飞在学校的时候,却没有人关心过他想离开,大家连自己都关心不过来,对别人更无能为力了。
邹飞决定不退学了,这有跟自己较劲的成分:初三的时候,上高中流行,我跟着上了;到了高三,考大学流行,我又跟着考了;进了大学,退学也流行,我就别跟着退了,偏不流行一次,一定要上完它,哪怕就为了看看上过大学的人生最不济是什么结果。
11
吴萍和小教官掰了,她觉得两人的空间距离虽然没变,但心灵距离已越来越远。以前她是被小教官天然的男性魅力所吸引,现在上了两年大学,有了文化,知道自己和他的距离了。人不像动物,不是光靠异性相吸就能在一起的,文化的距离才是两个人最终的距离。
现在吴萍再看见那朵子弹壳做的花,觉得很傻,若干枚弹壳机械化排列着,毫无美感,缺乏灵动,就像小教官这个人一样。于是她提出分手,并婉转说明缘由。
小教官听了后,很伤心,低头搓着自己那双坚硬的手说:“连长说得没错,‘认清你们是谁,更要认清自己是谁。”然后说了些祝福吴萍学业有成、前程似锦、他会把她永远记在心上之类的话,便走了。
看着小教官远去的背影,吴萍突然想到九十年代中期的时候,很多转业的士兵不满部队对自己命运的安排,仗着自己身怀绝技,做出很多扰乱社会治安的恐怖事件,她怕小教官也做出这种事情,便冲他喊道:“好好生活!”
小教官停住,转过身,敬了一个军礼,然后快步走出校园。
吴萍看着空空的学校门口,哭了。
冯艾艾也跟男朋友吹了,从他那儿搬回宿舍住了。她发现自打男朋友上了班,人就变得没意思了,她想让他陪着干点儿什么,他都说“不行,我还得工作呢”,而他的工作就是宁可和同事喝到夜里,也不回来陪她吃顿饭,他说搞业务都得这样。
当冯艾艾向他提出自己的不满时,他却说:“你不懂,幼稚!”
当冯艾艾让他少喝点儿的时候,他又说:“你不了解社会,幼稚!”
当冯艾艾让他做爱的时候就别接领导电话了,接也别跟孙子似的,他又说:“谁愿意当孙子啊,幼稚!”
当这种话听到第十遍后,冯艾艾就对他说:“那你丫找个不幼稚的去吧!”然后收拾了东西走了。
冯艾艾单身了的消息迅速在学校里传开了,一个礼拜内,她就收到若干封爱慕者的来信或托人带来的话并接见了他们。最终冯艾艾找了一个本年级的男生,住邹飞宿舍斜对门,正好是冯艾艾前男友住过的那间宿舍,他说他真是名副其实的接班人。该男生会弹吉他,用音符俘获了冯艾艾的芳心,耳朵和鼻子上各打了一个洞,仇恨社会,鄙夷权势。冯艾艾觉得这样的男生,不会成长为一个事儿B的业务员。
当别人都蠢蠢欲动的时候,老谢依然稳如泰山。他不能做剧烈运动,这也是他不找女朋友的原因,剧不剧烈以男女之事为界,于是不剧烈的运动只剩下散步、打太极、深呼吸。而老谢所从事的唯一的运动就是下楼买晚报,唯一的爱好就是看报纸,每学期结束都要干的一件事情就是卖报纸,把旧报纸码成堆,连同刚刚考过的科目的书,捆在一起,等着收破烂的来收,然后拿着卖的钱,直奔超市,采购火锅所需的原材料——羊肉、鱼丸、白菜、鸭血等。
卖这些东西的时候,老谢会说:“报纸上发生的这些事儿和书上印的那些东西,都是垃圾,所以我才卖给收废品的。”
吃完火锅,老谢通常都会打几个嗝,揉揉肚子,然后往床上一躺:“我该闷得儿蜜了。”
佟玥接到妈妈的最后通牒,如果她再和邹飞交往下去,妈妈就跟她脱离母女关系。
这个通牒,首先让佟玥觉得好笑:妈妈现在真是到了更年期,有点儿把自己当成破罐所以就破摔的混不吝。其次这也激发了佟玥骨子里的叛逆精神,不能让妈妈觉得她还能安排自己的事情,即使因为你更年期了也不行,我还青春期呢!
恰好考试周到了,佟玥便不回家了,留在学校复习。
邹飞知道佟玥母女的矛盾后,对佟玥能有如此大义灭亲的举动,甚为佩服,他说:“不过搁我,这事儿也得这么做。”
邹飞学没退成,很大原因也在于佟玥,因为想跟她在一起,毕业前学校是最好的场所,邹飞就当自己是陪读了。
佟玥妈妈的话并没有影响佟玥和邹飞的关系,邹飞也并不记恨佟玥妈妈,从佟玥那里,他已经摸清佟玥妈妈反对他俩交往的理由,他觉得佟玥妈妈这样做也没错,哪个做母亲的都希望自己的闺女找个踏实的另一半,他了解自己什么样,甚至从心里赞成佟玥妈妈的做法,觉得她是一个负责任的母亲。
邹飞对佟玥爸爸和妈妈的事情也略知一二,他对此觉得合情合理,生活就应该这样,合得来就在一起,合不来就各过各的,没必要委曲求全,为了所谓的“婚姻圆满”而丧失自我。婚姻只是生活的一小部分,因为它而让本该具有无限可能的生活变得狭窄,是种错误,佟玥的爸爸和妈妈都是明白人,没犯这种错误。
12
大学上到这时候,已经可以把通过考试的希望寄托在这种逻辑上:到时候自然会有办法的,往届这门课没什么人不过,而且根据前几个学期的考试经验,知道到了考试的时候,总能有一股神奇的力量,战胜考试——尽管这股神奇的力量听着有点儿像上帝之手的意思。
考试期间,正赶上学校外面的民房拆迁,要盖商品楼,工人们最大化发扬着人类勤劳的本色,每天一大早,各种建筑用的机械设备就开始工作,声音不绝于耳,天黑了还加班加点,学生们都希望自己在学习上也能有这种精神,或者被谁逼出这种精神。
冯艾艾男友宿舍的窗户,正好冲着建筑工地,每当那儿开工的时候,他就打开窗户,抱着吉他冲外面唱:
天又亮了
你们丫的又开始挖了
挖呀挖呀吭哧吭哧
你们就盖吧
盖大楼吧
盖别墅吧
盖了帽吧
你们丫的就别让我睡觉吧
天都黑了
你们丫的还在钻着
钻呀钻呀刺刺刺刺
你们就装吧
装修吧
装B吧
装孙子吧
你们丫的就别让我睡觉吧
操得勒
唱完,关上窗户,放下吉他,去教室找冯艾艾看书。
范文强决定以死磕的方式代替复习,去找每门课的老师,往对面一坐或面前一站,来一句:“我快退学了,我什么都不会,我叫范文强,您看着办吧!”
说这话的时候,他脚上始终穿的都是一双拖鞋。刚进大学的时候,他一年四季穿一双塑料拖鞋,冬天在澡堂子洗完澡,穿着它出来,脚上冒着热气。后来这双鞋在冬天穿坏了,塑料冻硬了,脆,都折了,他就买了一双棉拖鞋,然后又一年四季穿着,夏天也不例外。
说完这话,他就颠着腿,晃悠着脚上的拖鞋,等待着老师的回应。
有的老师说:“你想让我怎么办?”
有的老师看着范文强脚上的棉拖鞋说:“你不热啊?”
有的老师说:“你这样对得起父母吗?”
无论老师们说什么,范文强都说:“谢谢您!”然后鞠个躬离开。
但是范文强的招数并不奏效,两门课考完,都没及格。
于是范文强换了一种方法。
该考长头发老师的那门课了,范文强去了老师的办公室,开门见山:“您能把考试题告诉我吗?”
老师撩了一把头发,坦诚地说:“我要是知道考题,早就告诉你们了,可惜不是我出题,我还没混到能出题的份儿上。”
“那这么说,我就是白来了?”范文强颠着腿。
“也没白来。”长头发老师说,“我可以判卷子,你想要多少分?”
“六十就够了,我没指望拿奖学金,而且我多要一分,您就多一份麻烦。”范文强说。
“没事儿,早晚有一天,要离开这儿。”长头发老师话里的主语不明确,没说是他离开,还是学生离开,说完又把目光转向窗外。
五天后,分数出来,范文强终于在这学期有了一门及格的课。
13
欧洲杯结束了,法国队夺冠了,中国的学生们跟着热闹完了,发现自己并不能像法国球员那样从此就可以拿着奖金去度假了,还要独自面对考试。
只剩最后一门了,办公室、实验室都装了空调,唯独教室和宿舍没装,学生们湿漉漉地看着书,经常需要看一会儿书就得往水房跑一趟,冲个凉水澡,降降体表温度和心火,然后接着看。
二十岁的人就是这点好,无知无畏,厚厚的一本书,天黑以后拿在手里,坚信天亮后就能搞定,一晚上没有解决不了的问题。然而当第二天来临,发现自己只看了开头几章的时候,不禁对考试忧虑起来,但是当第二天夜晚降临的时候,又觉得明天天亮后情况会迅速好转。不知道为什么,夜色容易让人心生各种幻想。
在沮丧和信心膨胀的反复中,考前的最后一晚结束了。当把最后一页书合上的时候,天也亮了,一会儿就要考试了,邹飞和罗西去食堂吃早饭,作为对自己备战的奖励和出征前的犒赏。邹飞要了四个鸡蛋,罗西来了两碗炒肝,即使考不过,熬了好几天夜也该补补了。
吃完早饭,坐到考场里,邹飞又看见了那个高年级的同学来参加补考,穿着衬衣西裤,看样子考完了还要去上班,邹飞不明白,他都有工作了,为什么还要回来补考非得拿毕业证。
考试铃响了,卷子发下来,再过两个小时,大二就结束了。邹飞不禁对大学的两年就这么晃悠过来了心生愧疚。
考试一结束,操场上立即盛满了发泄着过剩精力的男生。学校新铺了草坪,学生们可以在上面铲球了,身体一次次倒在地上,和地面碰撞着,这种疼痛让人上瘾,也能让人感觉到自己的存在。
一场球踢下来,汗出透了,心情也会变好,烦躁随着汗水蒸发掉了。从这个角度上说,举办奥运会的很大目的,是为了世界和平。虽然能直接参加这个项目的人并没有多少,但是,这些人是从不计其数的人中选拔出来的,当所有年轻的人,将躁动和荷尔蒙靠着运动发泄出去的时候,就没有力气成天想着打架和打仗了。奥运会也影响着人类的生存方式,使得那些荷尔蒙过剩生性好战的人,发现转行做体育也不错,可以名利双收,总比有可能牺牲在战场上强,所以,那些军事强国,往往也是体育强国。
青春的躁动不能靠踢球用完的时候,只能靠别的方式了。邹飞和范文强等人踢着球,旁边那伙人的球骨碌到范文强脚下,他们冲范文强喊着:“哥们儿,来一脚!”范文强迎着球来了一脚,结果踢空了,一屁股坐在地上,两边的人都哄笑,范文强很懊恼,从地上爬起来,捡起球,抡开腿,随便冲着一个方向就是一脚,结果球飞到了墙外的马路上,被经过的汽车轧爆了。
“哥们儿,这怎么办啊?”对方一个又高又壮的走过来,“我们就这一个球。”
“反正是你们让我来一脚的。”范文强说。
“那我们也没让你往墙外踢啊!”
“我又不是齐达内,我保证不了不踢到墙外去。”
“你要是冲这边踢,歪就算了,刚才你明显就是跟球较劲。”
“你烦不烦啊,下回我不帮你们捡球了。”
“可是这回怎么办啊?”
“爱怎么办怎么办!”
“那不行!”
“你想怎么着?”
这时双方的人都围过来了,你一嘴我一嘴,开始找对方的碴儿,俨然一场辩论会,一方的观点是“你把我的球弄丢了就得赔”,另一方的观点是“我是因为你才把球弄丢的,不应该我赔”,双方唇枪舌剑,剑拔弩张。
听着众人的争论,范文强在人群中一言不发,对自己人突然来了一句:“理他们丫的呢,走吧!”说完转身就走。
对方的又高又壮喊道:“孙子,还没完呢,站住!”
范文强不管那一套,继续走。
又高又壮捡起地上当成球门的板砖,冲着范文强就扔过来了。在板砖出手的一瞬间,邹飞和罗西等人也出手了,跟对方的人扭打起来。
操场边上有一些尚未撤走的建筑材料,木棍、破梯子、铁锨、扫帚等物,被双方的人抄起,挥舞着向对方打去。既然球踢不成了,就打打架吧。当邹飞手中的棍棒落在人身上的时候,并没有带着他对人的仇恨,只是把对世界的仇恨,发泄在这个人身上而已,这个人成了世界的替身,反过来说,邹飞他们也当着世界的替身,被对方打着。那一瞬间,甭说棍子,就是真有把枪,说不定也敢开。
那块向范文强扔去的板砖,没击中目标,落在范文强脚下,他捡起板砖,转身往回走,走进人群,照着又高又壮的脑袋就拍了过去,又高又壮一躲,板砖拍在他的肩膀上。又高又壮一声惨叫,抡开胳膊照着范文强脑袋就是一棍子,范文强也不躲闪,棍子打在脑袋上,咔嚓一声折了,范文强眼睛一瞪,喊了一声:“我操,真疼!”
一道血顺着范文强白皙的脖子流了下来。
“丫流血了!”对方一哄而散。
就这样,以范文强脑袋流血作为了大学第四个学期的结束。
14
佟玥因为邹飞,和她妈妈的矛盾加重了。妈妈让她迅速结束和邹飞的关系,免得越陷越深,佟玥总觉得妈妈莫名其妙,杞人忧天。妈妈见说服不了佟玥,就撂下狠话:“你要是不听我的,就别回家了!”
正好系里组织去丽江写生,佟玥收拾了东西就跟着去了。躲避是解决两代人直面冲突的最好办法。
火车启动的那一瞬间,佟玥发现自己和那些谈笑风生的同学不同,他们是带着游玩和画画儿的目的离开北京,而自己是带着逃离的目的踏上火车的。
佟玥觉得,既然说服不了妈妈,那么日后就用自己和邹飞恋爱顺利并且感情甜蜜的事实来证明,妈妈的考虑纯属多余。
离开北京的这段日子,佟玥白天背着画夹在古城里转,看到吸引她的地方就打开画夹,画到天黑收工,晚上隔三差五给邹飞打个电话,却没有联系过妈妈一次。开始还想着妈妈这茬儿,故意不给她打电话,后来就把她和打电话的事儿都给忘了,直到有一天,脑子里突然蹿出妈妈的形象,才想起有日子没想过妈妈了。这时候,佟玥发现曾经对她很重要的妈妈,现在突然变得无足轻重了,也让她觉得家庭关系是多余的,只要能和邹飞在一起她就满足了,她对自己的这种变化感到难受,不知道应不应该这样。但是这种难受没过几天,就被佟玥忘得一干二净了,等她再想起来,没过一会儿又抛到脑后了,后来就越来越少地想起了,也越来越快地忘掉了。
直到有一天,佟玥梦见小时候的自己和姥爷出去玩,姥爷给她买了票,让她坐旋转飞机,她玩完下来后,发现姥爷不见了,怎么喊都不见姥爷的身影,便哭醒了。姥爷是她最亲近的人,起床后她便给姥爷家打了一个电话,是表妹接的,说姥爷三天前去世了。佟玥顿时蒙了,在电话里问明情况,又赶紧给家里打了一个电话,电话刚响就被妈妈拿了起来,似乎她一直守在电话旁:“喂?”
“姥爷的事儿您怎么不跟我说啊?”一提姥爷,佟玥就想哭,忍住了。
“你已经和这个家庭没关系了。”妈妈的声音让佟玥有些陌生,语调低沉,显然还没从悲痛中走出来。
“您别什么事情都把我和邹飞的事情联系在一起行不行?”
“你既然选择了脱离家庭,就不用关心家里的事儿了!”
以佟玥对妈妈的了解,知道她这是在报复自己没听她的话。
妈妈又说:“我爸走了,你爸也走了,你也要跟着我不待见的男生走,我知道你们都商量好了,走吧,我一个人过更好!”
佟玥对于妈妈的这种表现不知说什么好,又把话题转移到姥爷的事情上:“姥爷的骨灰放哪儿了?”
“我没必要告诉你!”妈妈很解气地说着。
“我就跟邹飞好了怎么着吧!”佟玥的脾气也上来了。
“我没你这个女儿,姥爷也没你这个外孙女!”妈妈的语调像宣读着判决书。
“我姥爷永远是我姥爷!”佟玥说完挂了电话。
佟玥心里酸酸的,既因为姥爷没了,也因为自己和妈妈的矛盾。她不是那种娶了媳妇忘了娘的人,也不是无理取闹,正因为讲道理,才觉得妈妈荒谬。她发誓,以后自己无论老成什么样,千万不能成为妈妈这样的女人。越老,越应该尊重情理,而不是意气用事。
佟玥又给邹飞打电话,听到邹飞的声音,佟玥终于绷不住了,放声大哭:“我姥爷没了!”
两天后,邹飞风尘仆仆地出现在佟玥面前。四十多个小时的火车,他从北京一路站过来。
佟玥被邹飞抱在怀里的一瞬间,感觉终于有了依靠。在因姥爷去世而最难受的时候,安慰自己的不是妈妈,而是邹飞,这更让佟玥坚信了妈妈做法的荒谬。
虽然佟玥一个劲儿地在说妈妈的不是,邹飞却觉得,也许佟玥妈妈说得没有错,他一直在“飞”着生活,对自己日后会做出什么真的说不好,他对自己都缺乏稳定的信心,更何况带给佟玥安全和保证。所以,他从来没有想过当面问问佟玥妈妈“我哪儿有问题啊”。他知道,他真的有问题。
那时候邹飞最爱听的歌是许巍的《两天》:“我只有两天,我从没有把握,一天用来出生,一天用来死亡;我只有两天,我从没有把握,一天用来希望,一天用来绝望;我只有两天,我从没有把握,一天用来路过,另一天还是路过……”
好在邹飞还知道这时候佟玥身边需要人陪,便买了张站台票就上了火车,逃过几次查票后,终于在火车即将驶出河北的时候被查获,于是补了张站票,累了就在地上坐会儿,困了就躺在座位底下的空隙睡会儿,一路听着祖国从东北到西南各省市的口音,闻着祖国从东北到西南各省市的土特产的气味,到达了祖国的西南边陲。
这是邹飞平生第一次自己长途出门,火车上的四十多个小时让他不禁感慨着祖国的幅员辽阔和民族繁多,特别是火车开出二十多个小时后,他总有一种置身在国外火车上的感觉。
这种新奇的感觉,让他发现了生活中的另一种可能,生活并不像自己想象的那么单调,日后他所追求的生活,也因为这趟云南之旅而有了变化,这是后话。
佟玥陷入失去姥爷的伤痛中,邹飞在一旁陪着她,听她悉数和姥爷生活中的点点滴滴:幼儿园的时候,父母让她上的是全托,一个礼拜回一次家,姥爷总能在她想家的时候及时出现,把她带到姥爷家住一天再送回来,帮助她幼小的心灵熬过漫长的一周;小学参加夏令营出发前,姥爷站在大巴车下把她爱吃的零食递到车窗里;中考体育加试的时候,姥爷在学校的操场外扒着大铁门的缝儿给她加油;高考的时候,姥爷在她进考场前送来了冰镇的绿豆汤。可是佟玥却没能在姥爷离开这个世界的时候,出现在姥爷身边,她难受,不明白妈妈为什么要这样做,可是她又不知道自己哪儿做错了。
“我也不知道该怎么办了。”佟玥叹气道。
“没事儿,你想怎么办就怎么办,只要能让你不难受,我都配合你。”邹飞在一旁贡献着肩膀让佟玥靠着。
“可是我不知道怎么办。”
“没事儿,在你知道怎么办之前,要是愿意就这么坐着,我就陪你一直坐下去。”
“我才发现,你还挺会关心人的。”佟玥很欣慰。
“因为我也曾经有个姥爷,我知道这种滋味。”邹飞看着天上说。
15
佟玥实习结束后,没有和大部队一起返回北京,而是和邹飞留下四处转转。之前佟玥住在系里在当地学校找的宿舍里,邹飞住在她们班男生的宿舍,正好有张空床,现在宿舍住不了了,两人就报了一个旅行团,能跟着玩两天,同时解决了食宿,还代买回北京的火车票。
旅行团的行程是从丽江出发,途经虎跳峡等景区游玩,第一天晚上到达香格里拉,第二天返回丽江。
在一个景区的山上,有卖心愿锁的,黄铜制的,可以把心愿刻在上面,然后锁在山体的铁栏杆上。“让天地作见证,直到海枯石烂。”卖锁的人如此介绍着,并唱了起来,“天可崩地可裂,海可枯石可烂,我们肩并着肩手牵着手……”
佟玥买了一把,刻上了她和邹飞的名字。邹飞知道,能不能永远在一起,并不是由这些外在物件而是由现实所决定的,但他还是配合着佟玥,一起把锁锁在栏杆上。
晚上住进宾馆,两人躺在床上看着电视,佟玥突然抽搐起来,邹飞扭脸一看,佟玥已经满脸泪水。
“怎么了?”邹飞随口问了一句,知道佟玥又想起她姥爷了,伸手去擦佟玥流到嘴角的眼泪。
佟玥的眼泪流得更凶了。邹飞把脸贴在佟玥的脸上,试图安慰她,佟玥突然抱住邹飞狂吻起来,邹飞配合着,亲吻着佟玥,把她的眼泪吃到嘴里。
邹飞记得小时候吃过自己流进嘴里的鼻涕,好像是咸的。现在他知道了眼泪的滋味,也是咸的,还有点儿涩,像海水的味道。
两人缠绵完,佟玥靠在邹飞的怀里,闭着眼睛不知道是清醒着,还是在说梦话:“我怕有一天你不在我身边了怎么办?”
邹飞没接话,只有电视在一旁响着。
没过一会儿,佟玥的呼吸沉重了,真的睡着了。看着熟睡中的佟玥,邹飞又莫名其妙地想起了那把锁。
第二天,到了香格里拉。空气温润,湖面上雾气氤氲,绿草如茵,牲畜们安详地吃着草,眼前的美景终于让佟玥暂时忘记了失去姥爷的伤痛,打开画夹,画了起来。
邹飞站在佟玥身后看着,脑子里突然又冒出了那把锁,他倒不觉得那把锁对自己怎样,只是怕自己破坏了佟玥试图创造的美好。
16
大三一开学,邹飞就感觉弥漫着一股颓靡的气氛,对学校的新鲜感早就没了,取而代之的是两年之痒——空虚、乏味、厌倦、不知所措接踵而来,不知道除了混、听天由命,还能干什么。
课愈加没劲了,听着更像不是一个星球的人在交流了。这时候再抄作业,邹飞感觉不到是在抄了,而是在画,依葫芦画瓢,里面好些符号完全不认识,尚清华的本上什么样,他就照着形状画下来,似乎是在抄美术作业。
邹飞总感觉生活在缺氧的环境中,浑身没缘由地不自在。这是一种退学未遂和挣扎未果后的自暴自弃,与快熬出来的欣喜若狂并存的感受。
多年后他总结自己这一时期的生活状态,用了一句话概括:我对这个世界没有恶意,相信它对我也没有恶意,只是我们的志向或所求不同,因此有时候说不到一块儿去。
到了大三,成绩好的学生可以辅修另一门专业,尚清华选的是计算机,邹飞没有选,因为学校不相信他们这种排名靠后连本专业都学不好的学生还有能力辅修其他专业,便没给他们这个机会。
邹飞对此很欣慰:幸好没机会选,要不然再辅修个别的专业,更他妈没劲了,学校现有的这点儿破专业,真没什么可学的。
其实邹飞自己一直在辅修别的专业。他的摄影技术已经不错了,经过一年多的实践和感悟,终于弄清楚自己为什么喜欢摄影了:面对这个混乱的社会,在取景器里能选择一些美好,把它们记录下来。尽管这些美好是剪裁出来的,但它们确确实实是世界里存在着的,只不过被那些不美好的事物包围着,不易发现而已。
摄影恰恰就是寻找和发现美好,能让人生变得积极,尽管拍出来的照片是灰暗的,这更需要一颗热爱生活和渴望美好的心,而拍那种傻美傻美的照片的人,在生活中往往不是什么好人。就像很多奸商和黑社会的办公室里,都挂张佛像,手上也爱戴串佛珠。
学校的电影协会联合兄弟院校办了一个电影展,放映一些文艺电影并在展映结束后把导演请上台交流。
邹飞看了一个讲述法国青年们的电影,生活方式跟中国的情况不太一样,但很多地方唤起了邹飞的思考,值得回味。
电影放完,灯亮了,导演走上台,也是个法国人,挺年轻,简单介绍了片子的拍摄背景和创作动机,然后就是回答中国学生的提问。一个中国学生,用一听就不标准的普通话说道:“我谈几点我的感受:大麻、偷窃、同居、不领结婚证就把孩子生下来,这些在我们国家的电影审查制度里是无法通过的,我不明白你为什么要拍这样一部电影,我说完了。”
邹飞还沉浸在对电影的回味中,突然听到这么一句话,不知道这都是哪儿跟哪儿,如果自己是导演的话,就告诉这个人:“我也不明白你为什么要问这么一个问题。”
全场听得懂汉语的人都觉得这个问题有些尴尬,等待着下面事情的发生。学生会请来的法语翻译经验丰富,用自己的话垫场,介绍这部片子获了哪些奖,试图错过这个话题。
底下一个学生不干了,大声喊着:“为什么不翻译刚才提问的话?我们是一个民主的国家。”更像在起哄。
台下有人为这句话鼓掌。
翻译看出来这事儿躲不过去了,只好把刚才的问题翻译给法国导演听。
法国导演听完,耸耸肩,做出一个无奈的表情。
翻译赶紧接过话,没让导演开口:“请别的同学继续提问。”
底下那个学生仍然不依不饶:“导演还没把话说完呢!”这句话又赢得了台下的掌声。
翻译不得不把学生的要求告诉导演。
导演又耸了耸肩:“我是想说点什么,但确实没什么可说的,虽然我没说什么,但等于我说了很多。”
更多人开始为导演的这番话鼓掌。电影里虽然展现了一些不积极的生活,但导演明显是带着人文关怀在关注这些事情,没有一味批评,没有一棒子打死,是通过展现这些而唤醒社会对青年人心灵的关注,可是却总有人只看到这些事情的表面,并抓住不放。
邹飞认为,那个在台下起哄的学生,也没有真的理解什么是自由和民主,只是在追求这种概念。很多人都认为,只有颠覆和推翻才是民主,有一天停止颠覆和推翻,就停止了民主的追求,不知道他们真的是为了民主,还是为了让生活更热闹点儿。即使把民主和自由给了这种人,他们会用吗?
社会总是如此,有一批这样的人,说一些不着调的话,干着不靠谱的事儿。他们遍布在工作中、学校里、大街上、公车上、眼前、身边,造成的种种现状,让邹飞困惑。他发现,自己的不自在,跟这些人的存在有很大关系。
17
生活一天比一天虚无,邹飞发现自己的内心却一天比一天坚定,心在生长,按某种意愿长得更结实了。
那段时间,邹飞经常靠耗着来打发时间。天热的时候,就穿着小裤衩,光着膀子,坐在床边,无所事事地看着窗外,抽着烟,听着Neil Young的Unknown Legend,看着窗外一点点黑下来。天冷的时候,就躺在被窝里,靠在墙上,无所事事地看着前方,抽着烟,还听着Unknown Legend,看着同屋的人干着他们自己的事情。听着听着,他发现这首歌里的气韵,适合给自己当葬礼。
耗时间的时候,邹飞纯粹就是干耗,不敢去考虑未来。一考虑,就迷茫,他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结束这种感觉。
18
佟玥已经两个月没和妈妈联系过了。好几次她特想给妈妈打个电话,都拿起来拨号了,却下不了按下最后一个号码的决心。有一次她再也无法控制自己,拨通了电话,听见妈妈“喂”了一声,她就挂断了电话。妈妈的这一声,让她觉得温暖和安全,同时想到妈妈要求自己和邹飞不再来往时那副颐指气使的样子,佟玥又觉得不能屈服于她。
佟玥不知道妈妈为什么能做到不和她联系也无恙,或许妈妈也在强撑着,其实心里也彷徨着。有一天晚上,宿舍的电话响了,佟玥拿起“喂”了一声,对方没说话,佟玥又“喂”了几声,对方挂断了电话,佟玥放下电话后,猛然想起,可能是妈妈打来的。这个电话印证了她的猜想应该是对的。
佟玥不明白,她和妈妈到底在瞎折腾什么呢。细想想,人生的过程,就是先在一个家庭出生、成长,然后出去上学或工作,当翅膀硬了或独立了便从家庭出走,转一圈,转的途中找个能一起上路的伴儿,组建起新的家庭,养育下一代,然后再让下一代继续这种从家庭中成长到一定程度后就出走组建自己新家庭的生活。
这么一想,佟玥觉得问题出在妈妈那里,她没有该撒手的时候就撒手,如果自己永远顺从妈妈,那么妈妈就会一直认为佟玥听从她的是理所应当的,无须质疑她的想法是否有问题。所以,佟玥必须独立,必须改变妈妈对于母女关系的认定,这不是伤害,而是帮助妈妈成长,毕竟妈妈只有把她养育大的经验,没有如何面对已经成人的女儿的经验。
而改变妈妈观念的最好办法,就是让妈妈亲眼看到,她过去认为对的事情,或许是错的,她认为不对的事情,其实是对的。佟玥对自己和邹飞,有这个信心。
有一次她和邹飞在车站等车,一个骑电动车的妇女为了躲避突然变线的汽车,把电动车开上了马路牙子,冲着佟玥就来了。佟玥赶紧闪开,但还是被蹭到了,同样受牵连的还有一个也在等车的女孩,丝袜被刮破了,腿上有点儿皮外伤。
佟玥穿的是裤子,掀起看了看,腿上没外伤,就是有点儿疼,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儿。骑车妇女已经在一个劲儿地道歉了,佟玥就没再纠缠。而那个女孩和她的男朋友却不依不饶:“你先赔我丝袜,然后带我去医院照片子,我要是上不了班了,你还得赔我旷工和精神损失费。”
特别是那个男生,仗着自己劲儿大,夺过妇女的电动车,说是扣下了,提的这些要求如果妇女不同意,就不还电动车。妇女是外地的,看样子没遇到过这种情况,也慌了,掏出身上所有的钱,凑了两百多,希望就这么解决了,孩子还在幼儿园等着她去接。但是男生认准了就得去医院,就得拍片子看是否骨折了,就得让妇女赔偿女生养病期间的损失。
不知道这个男生这么做是不是故意表现给女生看,让她知道他日后可以保护她。邹飞实在看不过去了,建议那个男生差不多就算了,一双袜子也没多少钱,腿上不过是渗了点儿血,骨折就扯远了。
那个男生看了邹飞一眼:“敢情受伤的不是你!”
邹飞说:“我女朋友也被碰到了,你们也看见了,人家也不是故意的。”
男生说:“我们的事儿,不用你管,你们不看是你们的事儿,反正得先拍个片子看看腿骨没骨折!”
这时候车来了,佟玥和邹飞上了车,男生和女孩还在缠着妇女不放。
邹飞在车上推开玻璃窗,对车下的男生说:“真要是骨折了,还能有劲儿叉着腰在这儿站这么长时间,赶紧回家吃饭去吧!”
佟玥看着车下的男生,对他挺失望的,觉得这种人日后也将是生活的钻营者或逃避者,跟这种人在一起反而没有安全感,她真同情那个女孩。佟玥觉得,两个人能在一起,靠的是内在的东西互补或相互吻合,除此外,还会有外在因素,但这些外因相对于内在的贴合来说,太不算什么了。所以,她认定邹飞是那种适合跟她在一起的男生。
佟玥有一股倔劲儿,对事情有自己的判断。当别人跟她说什么的时候,只要对方说得对,她乐于接受,但如果对方说得不对,甭管这个人是谁,跟自己什么关系,她都不会接受,如果这个人是自己的亲人,她反而会更加对他们的话嗤之以鼻。所以,即使她不想伤害妈妈,也无法照妈妈说的去做。
19
罗西周四领到了驾照,周末便迫不及待地把他爸单位的车开了出来,拉上大伙去玩。
车是一辆开了七八年的富康,罗西当司机,邹飞、佟玥、林萌、老谢、范文强都坐进了车里,幸好尚清华周末要上辅修课,要不然真不知道他来了坐哪儿。
老谢坐在副驾驶,怕坐后排把他的零件挤坏了。邹飞抱着范文强,佟玥抱着林萌,四个人挤在后面。出发前罗西还把宿舍的窗帘摘下来,粘在后车窗上,以防警察看见后排多出一个脑袋。
安置妥当后,拿上地图,买了一箱啤酒,出发了。一辆快报废的富康,后面车窗挂着蓝色的确良窗帘,颇有当年接送外宾和国家领导人的红旗车的风采,招摇地在长安街上驶过,车里放着魔岩三杰的磁带。
驶出城区后,路上车不多,罗西开始给油,老谢坐在前排一个劲儿地说:“不着急,慢点儿开。”
范文强当成是在玩赛车游戏,嫌不够快:“操,再慢就该挂倒挡了。”把头伸出了窗外,吹着风对罗西说,“别听老谢的,踩油门!”
罗西走的是国道,省得交高速费,就是路远点儿,难走点儿。他说没事儿,反正油钱是他爸公司掏,路难走正好练手。
开出北京,路就不好走了,机动车道已经成了混合车道,混杂着拖拉机、自行车、马车、羊群、过马路的狗,两旁是村民的各种房子,有砖的、有瓦的、有泥的、有草的,路面也是时而柏油路,时而土路,时而水路,有时候还没路——罗西知道自己开错了,掉头已经来不及了,只好将错就错地开下去,只要一直向东,就能开到海边——看到这些,不得不承认中国真的是发展中国家。
路上,一辆装满苹果的拖拉机停在路边,司机冲着罗西的车一个劲儿地招着手,罗西以为是卖苹果的,没理他,开了过去。开出一段后,林萌说刚才看见拖拉机里的苹果又红又大,想买一个吃,罗西又往回开,停在拖拉机旁边。
“苹果怎么卖?”林萌摇下车窗问。
“你先尝尝,好吃的话再商量。”拖拉机司机递给林萌一个。
林萌也不知道客气一下,拿过来就咬了一口。
“甜吧?”司机问。
“甜!”林萌下车了,大家也都下来了。
“你们都尝尝。”司机又给每个人拿了一个。
大家都渴了,想那就尝尝呗,反正尝完也不会不给钱,便吃了起来。
“您这苹果多少钱一斤?”只有老谢没吃,他有病,娇气,不洗的东西不吃。
“我这苹果不是卖的。”司机说。
几个人傻了,不明白司机何意。
司机又说:“苹果你们就甭给钱了,我拖拉机坏了,前面有个修理站,帮我把车拉到那儿就行了,我这儿有拖车的钢丝。”
几个大学生也不好意思占一个农民司机的便宜,只好让司机把拖拉机拴在富康后面。范文强自告奋勇去扶着拖拉机方向盘,司机则躺在苹果堆上悠闲地吃完一个苹果,然后睡起了觉。
司机说的前面,不是眼睛所能看到的前面,而是在地图上才能看到的前面。富康车苟延残喘地拉着一拖拉机苹果慢慢悠悠地行驶在中国乡村的公路上。
一个小时后,终于出现了一个修理站,罗西停了车,叫醒了司机。
“呦,这儿什么时候新开了一个修理站啊,我说的那个修理站还在前面呢!”司机穿上鞋,从苹果堆上下来,“那就这儿吧,不麻烦你们再往前面拉了。”然后搬下两筐苹果,不顾罗西等人的拒绝,强行给富康车的后备箱装满。
拉着一车苹果,富康又上路了。经过一段土路的颠簸,录音机突然不出声了,磁带在卡座里干转。
“那就听会儿广播吧!”老谢拧开收音机,在乡下搜不到太多台,只有一个老中医的讲座,正接听着听众的热线电话回答问题,老谢往座椅里一靠,“这个好,就听这个了。”
一个听众问夜尿多怎么办,老中医开了一服药方:党参、黄芪各15克,覆盆子、厚朴各9克,大枣3个,生姜3片,上药水煎,每天1剂,5剂1个疗程,3个疗程后不见好转,再打电话。听众记下,感谢了老中医,挂了电话。老谢津津有味地听着,若有所思道:“少喝点儿水夜尿也就少了。”
又一个热线电话进来,问失眠多梦怎么办,老专家说多吃点儿猪脑子就行了。对方说,可是我是回民。老专家说,那就换羊脑或猴头。观众问鱼头行吗,他就爱吃鱼头泡饼。老专家说你要就为了吃鱼头,那可以,要想治病,只能按我说的。
老谢又介绍着自己的经验:“晚上喝口酒就不失眠了。”
范文强突然说:“操,都给忘了,咱们不是带酒了吗!”
车又开上柏油路,拉着六个二十岁出头的人,喝着啤酒,听着老中医的养生保健秘方,飞驰着向海边开去。
直到太阳落山,还没开到海边。天渐渐黑了,路上没有人家,也找不着吃东西的地方,六个人便用苹果充饥:“晚饭就当是拖拉机司机请的了。”
终于,在月亮升起来很久后,大海出现在眼前。当时罗西还往前开着车,看见前面有一片水坑,就拐了一个弯,想绕过水坑,没想到开出去好几公里,水坑还在旁边跟着。
“这水坑怎么这么大啊!”罗西停下车,出去瞭望,发现原来是大海,兴奋地跑回车里,“到了!到了!”
其余五个人赶紧下车,叫唤着跑进海里。
玩了会儿水,什么也看不见,感觉也没什么好玩的,颠了一路,都累了,便从海里出来,准备在海边过夜。老谢有睡前洗脚的好习惯,把脚泡在海水里,边搓边说:“海水能治脚气,就当给我上药了。”
车停在沙滩上,几个人围着车,有的坐在车里面,有的靠在车下面,听着海浪的声音,没一会儿都睡着了。半夜又被冻醒了,邹飞提议用沙子把身体盖住,试了试,果然能变暖和,于是开始挖坑,邹飞给自己和佟玥挖了一个双人的。
第二天早上,老谢起来撒尿,尿完一转身,发现海面上一片红,喊了一句:“太阳出来了!”
大家纷纷醒来,从沙子里钻出,看着太阳一点点浮出海面。这时候范文强打开后备箱说:“来个苹果,我饿了。”
白天,罗西把车开到人多的海边,几个人凑钱吃了一顿海鲜,然后往北京返。刚上路,油箱报警了,大家又把身上的钱凑了一百多加了半箱油。
“如果不走冤枉路,不再拽拖拉机,风力不是太大,应该够开回去的。”罗西在本上计算了半天后说道。
但还是没有开到罗西他爸单位,在距离大门口还有五百米的地方,车子停下了。
“只要让车停在院里就行了。”罗西说。
于是众人下车,罗西把握方向盘,众人把车推进了院里。
“你爸他们加油的时候,还得推着去加。”林萌说。
“只要把钥匙和车还回来,就没咱们的事儿了,怎么加那是他们的事儿。”罗西检查后备箱,还剩半箱苹果,“这些苹果就放车里吧,当是对他们单位的感谢了。”
从海边回来后,邹飞发现自己并没有像文学经验里介绍的那样,烦恼因为看到了大海而烟消云散,相反,他对现在的生活更加不满意了。沮丧的人,在没有解决掉让自己沮丧的事情后,看到那些能唤起人们美好情绪的景象,反而更加会对自己的沮丧念念不忘。
20
邹飞很难在学校里找到快乐。好在大学的一半多已经过完,可以开始走出学校后情况能自然有所转变的期待了。这样的状态,一直持续到大三下半学期。
到了大三下半学期,突然觉得时间多起来了,下午基本没什么课了。有些人开始准备考研了,有些人开始在外面找活儿干了,范文强开始进一步思考自杀的事儿了。
范文强说:“柯本活到二十七岁,给了自己一枪,挂了。我再混几年也二十七了,可还在这儿待着,在这儿待着不是问题,问题是这么待着没有一点儿意义,纯粹是浪费生命和粮食,还制造垃圾,所以,我敬重柯本。那些自杀的人,是有精神洁癖的人,值得去尊重,当然也有一些假装精神上有洁癖,依然活得很好的人,我只能佩服他们——精神和行动如此分裂,二者却能和谐地在他身上存在着。”
“那你想好遗言了吗?”老谢问他,“以及你的游戏机、望远镜等财产归谁继承?”
“我考虑到今天的结果是,还是算了,能好好活就好好活,不能好好活就凑合活吧!”范文强说。
“你不是一直认为自己是个勇敢的人吗?”老谢问。
“人家柯本生活都享受够了,死也划算。我呢,除了游戏比柯本打得多,别的都比不过他。这说明我和他从本质上是不一样的,看清这点很重要,说明我正在逐渐看清自己。我现在发现,活着比死更需要勇气,这话有点儿装B,但也不是一点儿道理没有,所以我不是没有勇气,自杀了的人也不是就有勇气,说不定就是喝多了或者刚嗨完药,稀里糊涂地给了自己一枪。”
说完这番话,范文强钻进被窝,上了一个晚上十点的闹钟,准备养精蓄锐晚上去网吧包夜。“为了游戏事业,我也不会主动死的。”留下这句话后,范文强闭上了眼睛。
邹飞把余出来的时间继续用于思考人生。他发现自己的痛苦源于看待生活的方式,他一直在用自己的标准要求生活,等待世界符合自己的那天到来,即使来不了,相信自己日后强大了也能让情况有所改变,或者至少把自己接触到的部分改变得顺遂心意。
最近邹飞晚上经常出去喝酒。一般晚上十点,跟佟玥打完电话或把她送回宿舍后,邹飞就跟几个男生结伴奔赴小饭馆,喝到凌晨一两点,然后跳窗户回宿舍——看门老头儿为了不在夜里屡屡被晚归的学生敲门叫醒,便故意不把窗户关死,此事已在学生和老头儿之间心照不宣。
时不时就得喝点儿酒已成邹飞的习惯,说不清这是一种心理还是生理的行为。喝完了,世界就美好了,或者是自己就麻木了,忽视了那些不美好。
每次酒前和酒后,邹飞都认为:酒鬼的家属们不应该责备酒鬼,而应该试图去了解他们的痛苦。
有一次佟玥找邹飞,没找着,别人告诉佟玥邹飞喝酒去了。没过几天,佟玥给邹飞宿舍打电话,听说他又喝酒去了。第二天,佟玥问邹飞:“你出去喝酒怎么也不跟我说一声?”
“有什么可说的?”邹飞觉得这是他自己的事儿,“我没必要什么都告诉你吧!”
“这么说你还有别的事儿没跟我说?”
“该跟你说的我都说了,你也都知道了,我要是事无巨细都跟你说,你还不烦死了?”
“那你为什么总出去喝酒呢?”佟玥发现邹飞身上仍有自己不了解的地方。
“没有为什么,有人叫我,我就去了,就像有人叫我踢球,我就去了是一样的。”邹飞不愿意让佟玥知道自己因为和世界的拧巴而喝酒,这是他自己的问题,他想自己解决,别人帮不了他,他更不想跟任何人说。
佟玥知道没邹飞说得这么简单,但也没再问下去。每个人都需要有一个自己的心灵空间,佟玥懂这个道理,到了邹飞那个空间的门口便停下了。
21
一晃又到考试了。邹飞虽然不喜欢考试,却也盼着考试,因为生活需要刺激,一学期的生活如同一潭死水,需要有人扔块石头打破平静,给生活注入活力。无疑,考试是个不错的打破缓慢生活节奏的方式,即使会挂科,就像打仗会负伤却仍无法阻止喜欢在这种行为中实现价值的人发动战争一样,邹飞也愿意接受考试的挑战。
夏天一如既往地热,书上的东西一如既往地陌生,跟它们死磕的劲头也一如既往。
北京在这个时候成功申办了奥运会。当时邹飞正在教室里备战金属材料这门课,突然听到宿舍楼方向传来跺楼板和欢呼的声音,紧跟着是啤酒瓶噼里啪啦雨点儿般从楼上扔下摔碎的声音。邹飞赶紧跑出来问怎么了,以为美国又把祖国驻哪儿的大使馆炸了,学生要去游行了。一打听才知道,是申奥成功了。
此后的半小时里,酒瓶摔碎的声音不绝于耳,大家千方百计地从各个角落找出酒瓶,用着全身的力气,向最坚硬的地方扔去。这些摔碎的酒瓶里,除了有用于庆祝的,还有的是因为有些人在生活中很长一段时间里都找不到值得高兴的事儿了,就跟着一起摔俩酒瓶发泄一下。
没过多一会儿,中华世纪坛就聚集了各高校的大学生,摇晃着国旗、校旗以及所挂旗子已经不知去向的竹竿,配合着电视台做着庆典直播。这时候新世纪到来还没多久,世纪坛作为一个应景的建筑,颇受欢迎,重大庆祝活动均在此举行。电视上,大学生们挥洒着青春活力,为祖国欢庆。
七年后,当奥运会真的在北京召开的时候,当年欢庆申办成功的这些同学已经在北京工作几年了,开始抱怨奥运会给生活带来的种种麻烦,既在看热闹,也在发牢骚,不知道他们是否还记得七年前的那个夜晚,当时他们是否会想到日后自己对奥运会是这种态度。如今的世纪坛已成为北京一座没落的建筑,鲜有活动在此举办,没什么人再提起它了。
邹飞想起八年前那次失败的申办,当时自己正上初二,刚刚发育,语文课本里还有一篇时任中国申奥代表团团长何振梁写给奥组委的信。八年一晃就过去了,真他妈快,自己已经发育完了,看来今后的中学语文课本一定会改成这回写给奥组委的信,或者把两封信放在一起,然后出一道思考题:试比较八年里写给奥组委的两封信,阐述中国申奥决心的变化与发展。
邹飞正感慨着,突然接到朵朵打来的电话,说魏巍打架被派出所带走了。
邹飞赶到派出所的时候,魏巍已经被关起来了。听朵朵说,魏巍是因为边看申奥转播边喝酒的时候,和旁桌的英国青年发生了争执,英国青年因为伦敦输给了北京不服气,就在酒桌上历数中国的种种问题,扬言这些问题不解决,北京就不配办奥运会。魏巍借着酒劲涌起了强烈的爱国心,劝英国青年别不知道的事情乱说,英国青年则借着酒劲说自己的话是有根据的,于是两人掰扯起来。英国青年越说越兴奋,用汉语已经跟不上思维了,改用了母语,魏巍也听不太懂,光听英国青年说“Fuck”了,还手舞足蹈,冲着魏巍指指点点。魏巍受不了了,拿起桌上的啤酒瓶就给了英国青年一下。到底是从西方文明国家过来的,英国青年打不还手,一只手捂着脑袋,一只手拨打报警电话,脑袋都流血了还不忘用法律的手段维护自己的权益。
魏巍并没有潜逃,边喝着啤酒边等着警察来评评理,觉得自己是为了国家的荣誉而战,不应受到惩罚。
警察来了,了解了情况后,把魏巍带上车。魏巍问凭什么抓他,爱国没有错。警察说出于什么动机他不管,但魏巍先动手打人,违犯了《刑法》,就得跟他们走。
邹飞说了很多好话仍没能见到魏巍,得到的答复是:“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儿,七天后就能见到人了。”
邹飞和朵朵从派出所出来,朵朵停在小卖部前,买了一瓶冰镇啤酒,喝了两口,然后突然砸在墙上:“操!”
邹飞安慰着朵朵:“七天后我陪你一起过来接魏巍。”
朵朵含着眼泪说:“我没事儿,申奥成功了,我庆祝一下。”
七天后,魏巍如期出现了。第八天,魏巍被学校开除了。教务主任和他谈话的时候,魏巍没有请求学校网开一面。很多人替他可惜,还有一年就能拿到毕业证了,魏巍却觉得拿到了也没用,自己还是什么都不会,将来也不会去干靠有毕业证就能解决的那种工作。
申奥成功了,一个国家的命运和形象将随之改变,却无法改变这个国家一个微不足道的学生的命运。
22
大学的三年,就这样结束了。
结束
1
一本书的最后几页总会看得很快,长跑比赛的最后一百米总会跑得很快,大学的最后一年也过得很快。
课都没了,作业也没了,时间终于属于自己了,就像钱一样,管别人借着花很费劲,花自己的钱就很容易,所以,当2001年的冬天到来的时候,才意识到大四的第一个学期就要结束了,大把大把的时间不知道怎么着就给用掉了。
对于不想离开学校的时候没有毕业证而前三年又没用功的学生而言,到了大四,比同届的学生多了一件事儿:补考。当别人开始给自己设计简历和未来的时候,邹飞等人还在复习着几年前的课程。
时隔多年,邹飞再看当年的课本,竟然能看进去了,脑子不再是被动填鸭,可以主动接受了。当年陷入对它们的厌恶中,拒之千里,看了也进不了脑子,现在发现这些课其实并不难,要是当初就有这心态,说不定奖学金就没尚清华的份儿了。
考试那天,邹飞和大一的学生坐在同一个考场上,大一学生问他是大几的,得知是大四的后,心生崇拜,同时也给自己宽了心,放松了要求,有大四的师兄做着榜样,快毕业了还在考着大一的课程,这次自己即使不过也无所谓了,而邹飞当年同样也从上几届的师兄那里获得过安慰。人类在好坏两个极端上,都能做到长江后浪推前浪,一代更比一代强。
尚清华得到了应有的回报。过去的三年半里,他没有一天不是在学习,最终以全班第一的成绩,保研成功,实至名归。
尚清华笑了,这是邹飞第一次看见他的笑容。尚清华笑着请大家去吃火锅,笑着把羊肉夹进自己的碗里,笑着吃了下去,忘了自己吃羊肉过敏,第二天起了一脸包,一大早,他带着一脸包先去了校医院,开了点儿便宜的药——又是黄连素和VC银翘片——然后又去教室看书了。
冯艾艾和第二个愤青男朋友分手了,她受不了身边总有一个人对什么都说三道四,知道他没有恶意,但总在那儿以总设计师的姿态给社会和全人类看病,也够烦人的,相声听多了还有困的时候呢。
于是两人和平分手,愤青的临别赠言是:“世界如此混乱,你我各自保重,路上小心!”冯艾艾的回复是:“一桌子菜,有好吃的也有难吃的,别总难为自己,光拣难吃的夹。”
随后冯艾艾又找了一个大一的男生。关于冯艾艾的流言开始随着她在大学里的第三段恋情而传播开了,冯艾艾知道别人怎么看她,她不管那些,她的态度是:“我需要爱,要不然我感觉自己会烂掉,恋爱才能保鲜。”
在别人的非议和白眼中,冯艾艾拉着大一男生的手向学校门口的宾馆走去。
2
到了找工作的时候了。本来最不着急的陈志国,成了最着急的人。此前的一千多天里,他天天为团委和系里的老师鞍前马后,以为博得了好感和信任,毕业后可以留校了,没想到计划落空。老师们只有在需要人劳动的时候才想起他,分享劳动成果的时候就把他忘了,留校名额给了关系更硬的同学。于是陈志国在发出“不要相信领导”的感叹后,踏上了找工作的道路。
他做了一份让谁看了都会认为大学的这几年他天天都在忙乎的简历,各种活动和各种职务罗列了两张A4纸,踌躇满志地拿着去了招聘会。
有的招聘单位看完说:“你天天参加社会活动,还有时间学习吗?我们是科研单位,要找成绩好的学生。”
有的单位看完说:“我们找的是干活的,不是来指挥的,你的简历里干过这么多事儿,还都是领导人,我们哪敢麻烦你干活啊!”
还有的单位看完说:“能看出你的社交能力很强,社会经验也丰富,但我们就想找像白纸一样的人,好培养。”
于是陈志国又做了几份不同风格的简历,虽然上面写的那个人都是他,看完却让人觉得是好几个人。有的把自己描绘成两耳不闻窗外事的学习标兵,有的描绘成热情洋溢的积极分子,还有的描绘成伤感的文学青年。这些简历被陈志国装在不同颜色的文件夹里,带到招聘会上,看人下菜碟儿。
结果还挺管用,陈志国收到多家单位的邀请,根据自己的本性和发展空间权衡了一番,最终选择了区政府底下的一个事业单位,签了五年的工作合同,成为班上第一个找到工作的人。
而大多数诚实守信的同学,找工作时面临的却是被拒绝。只要招聘单位不想要你,可以找出无数个理由拒绝你,无论这些理由多么滑稽可笑,甚至连他们自己都不相信,但是,只要把你拒绝了,他们宁愿这么编下去。
上大学已经不等于将来能有一份好工作了。
上大学、毕业、找工作,这似乎是一条经过前人实践的模式化的路,基本万无一失。可是邹飞要的不是万无一失,而是一种合乎本性的方式,这在模式化的生活里找不到。所以,他只能另辟蹊径。
邹飞仍在追求那种缥缈的东西,虽然他无法描绘所要的东西到底是什么,但是对这个东西已经有所熟悉,一旦出现,便能辨别,并清楚知道什么是自己不要的。
他认为有意义的生活并不在于每天是否比前一天生活得更舒适、安逸,更有安全感,而在于是否能发现新鲜的、未知的东西。这种东西是本来就存在的,之前由于自己认知有限而未被掌握,现在发现了它们。
这种发现表明了自己的成长,更加看清了自己和世界。每天都在成长,这才应该是生活的意义所在。这种成长,在别人过的那种生活里无法获得,只有按自己模模糊糊隐隐约约分辨出的感觉去生活,才能真正成长。
邹飞开始试着自己冲印照片了,用的是一台俄国二手放大机,是他六百块钱从旧货市场淘来的,又买来显影液、定影液、温度计、秒表、相纸等物,暗房设在自己家里,这样自己想照点儿什么的时候就不必为了怕被冲洗的人看到而不敢照了。
最先照的,是宿舍六个人的屁股。洗出来后,把六张屁股和六张脸的照片放在一起,让人做连线题,看哪个屁股对应哪张脸。不仅外人会张冠李戴,连当事人也会驴唇对了马嘴。这个实验让所有参与者不禁感叹:“看来只知道自己长什么样儿距离真的了解自己还差得远!”
3
大四下半学期一开学,佟玥和她的同学们就被系里安排去了外地实习,给邹飞寄来照片,她带着安全帽,英姿飒爽地站在工地上,背景是正在挖的大坑、吊车、在建的毛坯楼等。
照片上,能看出佟玥正干着自己喜欢的事情。邹飞知道,佟玥也具备把她专业里的事情做好的能力,而他却还没找到自己的位置。他允许自己一事无成,对自己的另一半有事业也没意见,但当这两件事情同时发生的时候,他就无法接受了。
所以,当务之急是,他得给自己找准位置。可是自打大一的时候决定开始补偿高中所缺的睡眠后,三年半的时间邹飞已经让睡懒觉成为习惯,为了这个,他又不想上班。邹飞在矛盾中挣扎着。
邹飞接到的第一个跟摄影有关的活儿是给一个报摊儿刊物拍一组夏日泳装色彩搭配的照片,是一起在外面拍照片的朋友介绍的,他有更大的活儿要去干,就把这活儿转给邹飞了,这类刊物对画面要求不高,不求光线造型和色彩如何艺术,能看出什么是什么就行了。
摄影棚里已经布置好海边的背景布,上面印着沙滩、椰子树、渔船、海鸥等,旁边接了一台电扇,需要的时候就开开,模拟海风,让模特的长发飞舞起来。
模特都是一些民办艺校的女生或小北漂,接这种活儿不求出名,就为了挣点儿生活费。
最后一个模特的照片拍完,邹飞收拾着相机,那个模特穿着比基尼抽着烟,坐在塑料泡沫涂了颜色做成的假岩石上看着他。
邹飞看了模特一眼:“穿上吧,怪冷的。”
“知道冷就别让我冻着啦!”模特掐灭烟。
“什么意思?”邹飞装好相机。
“他们都说要照片就得上床。”模特等着邹飞采取行动。
“他们是谁?”邹飞坐着没动。
“以前给我拍照片的那些人。”模特自己脱掉了上身的装束。
邹飞使劲看了看,他第一次近距离看佟玥以外的女人,并没有什么重大的意外发现,说:“我照的照片很廉价。”
“那我也要。”模特说。
“那不显得你也很廉价了吗?”邹飞说。
“什么廉价不廉价的,有了照片我以后就好接活儿了,抓紧时间吧,我一会儿还得赶车回学校呢!”模特说。
邹飞取出胶卷,给了她:“你自己去洗吧,找一个好点儿的影印店,能把你洗得漂亮点儿。”然后离开了摄影棚。
这活儿让邹飞挣了五百块钱。拿到这五百块钱的时候,邹飞有了一个想法儿:既然自己喜欢照相,又能挣到钱,那就找一份照相的工作吧。
于是他开始参加招聘会,给各类报纸、杂志投简历,应聘摄影记者。收到简历的人看到邹飞所学的专业后,往往就没有和他聊下去的热情了,他们更愿意找专业对口的毕业生。
屡屡被拒绝反而激发了邹飞的斗志,只要哪儿有招聘会,他就会去,不畏路途遥远,并做好依然不会被录用的准备。就像很多到了澳门就要去趟赌场的人,明知道自己输钱的概率远高于赢钱的概率,但还是要去。人类具备这种乐于自我折磨的难能可贵的受虐精神。
4
佟玥实习回来了。火车快到北京的时候,她给邹飞发短信,问:“你来接我吗?”
当时邹飞在暗房里刚把洗照片的摊子铺开,好不容易等到天黑,封死窗户,烧完水,泡上了显影和定影液,于是就给佟玥回短信:“我正在洗照片,能不去吗?”
佟玥知道邹飞是一个自我的人,当做一件自己喜欢的事儿时,不会被外界哪怕多大的事情吸引,这也是她喜欢邹飞的一点,于是佟玥很理解地自己出了站。
佟玥回到北京后,很快就找到了工作,毕业后去一家设计院画图,薪水不菲,每季度有奖金,还有年终奖,乱七八糟加一起够得上小白领的收入了。这无形中给了邹飞莫大的压力,他更加频繁地出现在招聘会上,每次也都能送出几份简历,但是仍无一家给他打电话约他进一步谈谈。
邹飞算了一笔账,如果招聘单位都以专业对口为第一用人标准,那么只有等所有跟摄影有关专业的应届生和往届生都找完工作,就业机会才能轮到自己,也许还没等轮到自己,下一届学生又涌出学校了,逼得他萌生了要不然再考一次大学以便四年后可以用对口的专业去找工作的想法,如果干等着就业机会,说不定四年后也轮不到自己。可是他现在的年龄和心情决定了他没必要再浪费四年去学个本科,但毕业了光在家待着也是浪费时间。此时天气越来越热,离毕业的日子越来越近,邹飞能做的就是光着膀子,躺在撤掉褥子只铺了一层床单的木板床上,被凹凸不平的木板硌着骨头,让身体接受着刺激,感受着自己的存在,权衡两种浪费时间的方法哪种更靠谱点儿。后来发现,做这件事情本身就是在浪费时间,这么想不但没有结果,还把眼前的时间都耽误了。
罗西在家里人和林萌的威逼利诱下考了公务员,面试的时候,负责招聘的人开诚布公地跟他说,这次单位批给用于招聘的经费不多,如果罗西日后能来工作,希望他能赞助点儿。罗西拒绝了对方的要求,他说:“我不想一开始就以这样一种方式进入社会,多年后再以这样的方式面对同样初入社会的人。”
此举遭到林萌的批评,说罗西太`,假正经。罗西说我就这样,怎么着吧,嫌我假正经你甭跟我好。林萌说就因为你假正经我才跟你好的,你要是真不正经了,我才看不上你呢!
林萌也把自己的出路安置妥当。系里和加拿大的一所学校有学术合作,互相培养研究生,系里可以推荐五个人去加拿大读研,林萌就是其中之一。从最终选定的五个人看,不仅要成绩突出,更要和老师搞好关系。直到名额公布后,林萌才对罗西敞开心扉:“从入学的第一天起,我就在为这个名额而努力。”
让罗西纳闷儿的是,为什么这种事情林萌从一开始就可以知道,而他要不是因为是林萌的男朋友到现在也不会知道。林萌说,这也是你招我喜欢的地方。
众人得知此事后,都对林萌由衷地钦佩:她的四年大学,把所有理想都实现了,包括搞定罗西。
范文强毕业已经无望,从大一到现在,刨去补考后通过的,仍有九门课程不及格,其中一门补考过三次也没过,按学分制度,这门不会再有补考的机会,也就是说他拿不到毕业证了,但范文强还是找到了工作,跟着他哥干。
尚清华问范文强:“在你哥那儿上班不要毕业证吗?”
范文强说:“他要是敢跟我提毕业证的事儿,我就把他户口本上的那页撕了。”
“那你去你哥那儿具体干什么啊?”
“我想干什么就干什么!”
“你哥给你发工资吗?”
“我是他弟,他能饿着我吗!”
“在那上班还能打游戏吗?”
“当然,不能打游戏我才不去呢,我都看好了,他那间破办公室里的电脑还有3D显卡,就是为了迎接我的!”
5
家里帮邹飞找了工作,给一个进口汽车4S店做总经理助理,所从事的和所学的都有“汽车”两个字,勉强算专业对口,但邹飞不愿意去,他玩心重,工作一定得是自己喜欢的事情,就当是玩了,如果真为了工作而工作,他干不下去。
邹飞投出去的简历,终于有回音了,一家深圳的报纸给邹飞打来电话,问他愿不愿意去深圳工作。当时邹飞正和佟玥在学校附近的宾馆里,这个房间是邹飞和罗西合开的,钱一人一半,房间各用十二个小时,屋里有两张床,也是各用一张,这样性价比高。
邹飞和佟玥用前十二个小时,两人进来没多久,就接到这家报社的电话了,邹飞应聘的是摄影记者。当被问到能否常驻深圳的时候,邹飞也没多想,说当然可以,他不想失去这次来之不易的机会——没准儿是那些摄影专业的学生不愿意离开北京,机会才轮到他这儿。
佟玥知道邹飞在找工作,但是不知道他给外地的单位投了简历,她认为邹飞会在北京陪着她,这个电话让她很意外。
“你干吗要去外地?”邹飞挂了电话后佟玥问他。
“外地怎么了,干吗把北京外地分得那么清楚。”邹飞说。
“你希望咱俩一年见不了几次面吗?”佟玥说,“北京又不是没有工作。”
“你敢情专业对口,好找工作,我呢?”邹飞作为经历过一次次被拒绝的当事人深谙其中的艰难。
“工作不好找可以慢慢找,干吗非着急去外地?”
“我投了那么多简历,我知道怎么回事儿,并不是慢慢找就能找到的,错过这次,下次机会指不定就什么时候了,也许压根儿不会有了。”
“没有就没有呗,大不了不上班。”
“可是你毕业了就可以去上班了,别人也都有工作了。”
“那怎么了,要不我也不上班了,陪着你。”
“说说可以,一天两天可以,一年两年就不行了。”
“反正你不能去外地。”
“怎么回事儿还不一定呢,没准儿能经常在北京,他们在这边也有记者站,再说人家还没说用我呢!”
佟玥不说话了,沉默了会儿,突然从床上起来:“我回去了。”开始收拾东西。
“还没到十二个小时呢。”邹飞躺着没动。
“你让罗西他们早点儿来吧!”佟玥拿上自己的东西,离开了房间。
“等会儿我啊!”看佟玥真走了,邹飞也从床上蹿了起来。
邹飞还是背着佟玥去见了那家报纸的人力资源主任,参观了他们在北京的记者站。邹飞问以后能不能留在北京,对方说北京站不缺人,这次是给深圳总社那边招人,有两个月的实习期,到日子后,双方满意,签订正式劳动合同。介绍了报社的整体情况后,人力资源主任还挺客气,问邹飞有什么问题没有。邹飞想了想,好奇地问:“既然是深圳那头儿缺人,为什么不在深圳招,而是来北京招?”
对方的答复是:“因为觉得北京这边的人文化素养较高。”
邹飞和对方商量的结果是,一周内给对方个信儿,行的话就先去深圳总社报个到,接受一周的企业文化和历史培训,然后回学校等着毕业,拿到毕业证后就可以上岗实习了。
回去后邹飞就向佟玥传达了自己的意思:“我先去看看,什么情况还不一定呢!”
佟玥没说什么,邹飞觉得在佟玥不表态的情况下自己贸然去了深圳不好,便也没有马上联系报社。不到火烧眉毛的时候,他不着急。
到了第六天,邹飞正和佟玥在食堂吃着饭,对方突然把电话打来,问邹飞考虑好了没有,还说:“你要定不下来,我们就找别人了,这期新员工培训的时间是统一的。”
“定了,这几天我就过去。”邹飞赶紧在电话里答应了对方。
从这一刻,佟玥就知道邹飞是怎么想的了。她早就知道,邹飞想好了的事情,没有人能改变他,哪怕是错的,在他没认识到之前,也会一直走下去。大二的时候,有一门选修课的老师很让邹飞讨厌,他就不去上,作业也不交,结果被取消了考试资格,没拿到学分,其实他完全可以随便抄点儿什么就把作业交上去,但是就因为他讨厌这个老师,宁可放弃学分,以后还得重新选修一门别的课。佟玥把邹飞的这一特点看成是他的优点,还很欣赏,没想到在这种时候,她欣赏的东西让她难以接受了。
挂了电话后,邹飞见佟玥正看着自己,这才想起来,没和佟玥商量就擅自作了决定,太不重视她了,解释道:“我先干着再说吧,能不能留下还不一定呢,没准儿以后就有可能往北京调了。”
这话佟玥太熟悉了。当佟玥不希望而邹飞希望的事情有可能发生的时候,邹飞总用“还不一定呢”把佟玥糊弄过去,从结果看,每次都是照着他的所想发展,没有一次真的不一定。
佟玥知道,邹飞去深圳工作已基本成定局。她故意表现得无所谓:“那就先去看看吧。”
邹飞对自以为得到了佟玥的理解沾沾自喜。
到了深圳,邹飞发现了一片新天地。这个陌生的城市让他充满斗志,而北京,则让他倦怠。这种感受让他更觉得北京待不下去了。二十岁出头的人,远方无论是否真的好,也永远比家有吸引力。
那次邹飞去云南找佟玥,就有了以后一定得多去外地转转的想法。北京的生活安逸、舒适,容易自满,以为生活就是身边的这点事儿,所以很多北京人都跟大爷似的,对什么都不屑,以为住在皇城根儿就能知道天下事了,其实对于广阔的生活,每个人都知道得太有限了。多去眼睛看不到和耳朵听不到的地方感受感受,能让人长见识。
回北京的火车上,邹飞决心已定,他要来这片广阔天地里大有作为,就是不知道该怎么跟佟玥说。
回到学校,邹飞还没想好怎么跟佟玥说,却从佟玥那儿得到一个让他震惊的消息。他本想先描绘一番深圳那边颇为不错的情况,然后让佟玥替他作出决定:“行,那就去吧,其他事情以后再说!”但是没想到在他描述完后,佟玥说:“多少人想守着家,而你,离家越远越欢实。”
“没事儿,以后咱俩能每天打电话发短信,不忙了就去看看对方,飞机三个小时就到了。”邹飞开导着佟玥。
“以后就不是三个小时的距离了。”佟玥郁郁不乐。
“对,飞机提速的话,再赶上顺风,说不定两个小时就到了。”邹飞故意调侃着。
“我下个月要去英国了。”佟玥看着别处说。
邹飞傻了。
邹飞听吴萍说,她们系也有和外国大学合作培养研究生的项目,佟玥本来是被推荐可以去英国大学读研的,但是佟玥拒绝了,她想留在北京。实习回来后,系里就决定把这个名额让给另一个学习较好的女生,当佟玥又决定了去读研后,那个已经准备收拾行李的女生只好赶紧去找工作。
“她知道佟玥是因为你要去深圳所以才又要去英国后,恨死你了!”吴萍说。
这一刻邹飞才意识到,佟玥是一个独立的个体,他和她不可能成为一个人。之前他忽略了佟玥,一直以自我为中心,以为自己和佟玥是一个整体,他吃饱了,她也不饿了;他高兴了,她就高兴,没想到佟玥也会有独立的想法,也会不高兴。
他们可以是在一起的人,但永远是两个人。
6
妈妈知道佟玥要去英国读研后,第一反应就是:“是因为邹飞你才出的国吧?”看妈妈那副先知先觉的样子,似乎还有半句话没说出来,“我当初说什么来着,你不听啊!”
佟玥看不惯妈妈得逞的样子,坚决不承认:“这跟他有什么关系,读研我干吗不去啊!”
“你去了他怎么办?”妈妈在一旁看着佟玥收拾衣物。
“什么怎么办,他上他的班呗,我又不是不回来了。”佟玥装作若无其事。
“你俩半年一年见不了一次面,还能长久得了?”
“为什么不能?”
“反正我觉得这事儿不靠谱。”
“那您的意思是不让我出去读研了?”
“我没这意思,邹飞找了什么工作?”
“还没找着呢!”佟玥不愿让妈妈知道太多。
“是不好找啊,还是他不想找啊,早我就看出他不踏实了。”
“我看是您不踏实,老盼着别人不踏实,正好合了您意。”
“对了,我们单位正缺一个开救护车的司机,他不是学汽车专业的吗,让他来我们这儿得了,我还能替你监督他。”
“您成心的吧,汽车制造跟司机有什么关系,我还是学建筑的呢,将来去当民工得了。”
“那邹飞也不能不上班啊,马上就毕业了,他以后成天在家待着啊?!”
“这您就甭瞎操心了,把心放在您的病人身上就行了!”虽然和邹飞的关系因为各自的前途而出现了问题,佟玥依然不愿妈妈插手。
可以说,佟玥选择出国读研,是对邹飞要去深圳工作的本能的对抗。她因为邹飞只在意他个人追求而无视她的存在,倔劲儿又上来了:“我可以为你放弃很多东西,但是既然你那么忠于自我,不肯为我放弃点儿什么,那么我也没必要替你而放弃什么了。”
佟玥是相信爱情并渴望爱情的。跟别的什么比起来,她更愿意能和喜欢的人在一起,她现在选择了离开,也是出于对矫正已经长歪的爱情的考虑,否则这棵已经孕育了好几年的爱情树一味只按邹飞个人意愿长下去,会更歪。
吴萍建议邹飞:“你留在北京,佟玥也就不走了。”但是邹飞没这样想过,他觉得这样反而没意思了,等于把是否留在北京当成了置换条件和要挟,即使两人都留在北京了,但每当想起是靠互相迁就才这样的时候,就觉得恋爱变味儿了。
邹飞的态度是,佟玥能出国就让她去吧,平心而论,这本身对佟玥的成长是好事儿,而且她又喜欢这个专业,接受更进一步的教育对她日后的工作也大有裨益。两人不过就分开三年,这三年里能做不少事儿,他不相信自己三年后还在深圳当着小摄影记者,不相信三年后北京还容不下自己。三年后,两人不过才二十四五,肯定比现在美好。
于是得知了佟玥要出国的事情,邹飞在意外过后,接受了这个现实。
7
校园每到六七月,就遍布着离别的气氛。
那个一下课就在黑板上划着火柴点烟的长头发老师不知道从什么时候不再出现在校园里。他曾说“早晚有一天要离开这儿”,不知道他是主动离开,还是被开。总之,他离开了。看来,当一个人想离开的时候,就一定会离开,只是早晚的事儿。
从大一就盼着毕业离开这儿的人,也终于等到了这一天。
学校的各个角落都有穿着学士服在照相的学生,学校门口的小酒馆每到天黑就坐满了拉帮结伙去喝酒的学生,有人在抓紧最后几天谈恋爱,有人在利用最后几天分手。
有人目睹了冯艾艾在女生楼前和她的大一男朋友争吵,突然被他扇了一个耳光,冯艾艾转身就往宿舍楼里走,小男生又挡在路前,不知道在乞求着什么,冯艾艾硬往楼里走,小男生挡不住了,就跪在冯艾艾面前,抱着她的腿哭,冯艾艾也俯下身,像母亲抱着孱弱的孩子,跟着哭。
又羡慕又嫉妒冯艾艾的女生背地里诋毁她,说冯艾艾是破鞋,就知道乱搞。冯艾艾对此的回应是:“你又不是我妈,我又没搞你爸,你管我和谁搞呢!”
又过了些日子,冯艾艾和小男生彻底分手了。了解冯艾艾的人说,别看她男朋友换得勤,为了自己保鲜而频繁恋爱,但每次都很舍己。她带着大爱参与到生活中,为爱而活,却终不得意,无法获得稳定的爱,这也许要贯穿到她的一生中。
8
魏巍成了小款,来找邹飞喝酒,说自己把人扎了。
魏巍被关在拘留所的时候,和里面的警察盘道,其中一个警察是他小学同学的哥哥。后来魏巍被学校开除,该警察听说了,给魏巍打来电话,给他介绍了一个工作,做医疗设备的销售。魏巍去上班了,没打算长做,只想变个环境换换心情。没想到干上以后,竟让他欲罢不能,卖出一台设备能挣不少钱,干了一个月,他就成了想去哪儿都可以打车的人了。
因为经常随身携带数万数十万的货款,魏巍配了一把瑞士军刀防身。昨天坐火车出差回北京,对面坐了两个乡下小混混,脱了鞋把脚放在桌子上,白里透黄的袜底冲着魏巍和坐在他身旁的老太太,熏得老太太直晕,血压都高了。老太太说了好几次,让小混混把鞋穿上,他们就是不听。魏巍也被熏得受不了了,说:“把脚拿下去!”
“不拿!怎么着吧!”小混混仗着自己是两个人臭牛B。
这时火车到了一站,停下了,魏巍悄悄从兜里打开军刀,又说了一次:“把脚拿下去!”
“管得着吗你!”两个小混混喝着啤酒。
魏巍没再说什么,看着他俩干杯,当他俩把酒杯送到嘴边正准备仰头喝下的时候,魏巍突然掏出已打开的军刀,扎在坐外侧的小混混的脚面上,和桌板钉在了一起。
“你丫就一直把脚放这儿吧!”魏巍留下一句话后,跑下火车。逃出火车站,魏巍倒了几趟汽车,终于回到北京。那时候买火车票还不是实名制,使得魏巍没有因为见义勇为而再次受到严惩。
在学校门口的大排档,魏巍一手端着扎啤,一手夹根儿烟,跟邹飞讲述着自己的计划:“别看我现在是个卖东西的,我的理想还是当一个作家,等我把钱挣得够什么都不干也能生活几年的时候,就开始写——我不能一边写着准备传世的东西,还一边想着怎么解决吃饭的事儿。”
“朵朵怎么样了?”邹飞问。
“还那样,就知道练摊,最近又琢磨着开个网店。”魏巍喝了一口扎啤说,“如果我当上了作家,或者她当上老板,只要一个实现了,我俩就结婚。”
“这两件事儿跟结婚有什么关系?”
“没什么关系,但是我们高兴,只能把自己作为礼物奖励给对方。”
9
离校前的晚上,散伙饭开始了。酒过N巡,开始交流大学四年里自己最怀念的场景。
尚清华说他最怀念的是334教室靠窗口那排从前往后数第三张桌椅,高度、角度适中,坐上去很舒服,他在上面背过两千多个单词,做过几百道题,画了几十张图,好在未来三年研究生的生活还有它们相伴。
范文强说他最怀念的是每次包夜后走出网吧,迎着第一缕阳光,在早点摊儿前坐下,等着第一屉包子蒸出来,热气腾腾,再来一碗豆腐脑,让老板给卤里多放点儿蒜,吃完回宿舍睡一天觉。有时候他觉得就是为了这顿早点他才在网吧熬一宿的。
老谢最怀念的是坐在宿舍的窗前,揉着核桃,等着电火锅开锅,这个火锅对他的病在食疗上发挥着巨大作用。
有人怀念宿舍电脑硬盘里的片子,可惜太多太大,拷不走了;有人怀念教英语的女老师;有人怀念澡堂门口收澡票的外地姑娘;有人怀念宿舍那张已被睡出符合自己体型曲线的木板床;有人什么都不怀念,还没明白过来怎么回事儿呢,大学就稀里糊涂地结束了。说到这里,开始有人哭了,并以点带面,影响到所有人。啤酒转化成尿水和泪水,肆意横飞。四年里积累的情绪集体爆发了。
还没哭够,众人也没明白过来怎么回事儿,稀里糊涂地就喝多了,散伙饭稀里糊涂地就吃完了,都不知道自己怎么回的宿舍。
第二天天一亮,不等酒醒,就有人去赶火车了。
老谢看着大家收拾行李,把每个人送走,和每个人拥抱,并等着下一批同学的到来。
有人问老谢:“你估计再有几年你就能毕业了?”
老谢说:“我不估计,我有医院证明,上多少年都行,我是病人,上学是我的副业,养病才是我的主业。”
离去的人在老谢的电火锅上刻下自己的名字,祝愿他早日康复。
另一段生活还没有开始,前一段生活已经结束。邹飞也得走了,开始收拾东西。大一时候找不着的磁带和书都从床底下出现了,还有一块鸡骨头,已经干瘪,不知道什么时候掉的,掉的时候是否还有肉。同时从床底下扫出来的还有几缕尚清华的白头发,这是他功夫不负有心人的见证。
邹飞收拾出来的东西堆了好几个纸箱子,入学的时候就一个包,不知道多出来的这几箱东西都是什么时候添的,看来自己确实在这里生活了许久,这些东西就是生活的印记。而当它们被打包在纸箱里堆在眼前的时候,也让邹飞确确实实意识到:大学的生活真的结束了!
老谢看着邹飞床板上堆满的大箱小箱说:“其实我不着急毕业,也是因为懒得收拾东西。”
收拾妥当,邹飞还有最后一件事儿没干,在床板上刻下几行字:
四年
喝了多少瓶啤酒
记不住了
背了多少个单词
记不住了
多少个老师教过你
记不住了
看了多少部毛片儿
记不住了
但里面的人物
还牢记着
以后
把那些用不着的知识
忘了吧
把谁还欠你钱
忘了吧
别忘了
带走自己的东西
别忘了
留在这里的青春
别忘了
退掉宿舍的钥匙
领回押金
然后由老谢送出宿舍。
10
佟玥去英国的前一天,跟妈妈说出去见几个同学,晚点儿回来,其实是去找邹飞了。邹飞在酒店开了一个房间,这次没有跟罗西合开,再有二十四个小时佟玥就要远赴大洋彼岸了,属于他们的时间屈指可数。
两人相拥着躺在床上,感受着对方。随着飞机起飞时间的临近,话越来越少,两人的心里却越加复杂,知道说什么都晚了,结果已无法改变,只有眼前他们还在一起,这是他们唯一可以把握的。
两人又抱在了一起,汗水浸湿着他们的身体,他们感受着对方的温度和心跳,努力记住对方的味道,并把自己的烙印留在对方身上。
然后两人又头挨着头,看着天花板,默不做声,房间安静得能听到心跳的声音。
感情就像免疫力,有的时候不觉得它重要,一旦没有了,立马就开始难受了。现在邹飞觉得到自己就像免疫系统即将瘫痪一样,随之而来的将是佟玥离开后的不适。此时佟玥的脑袋正躺在他的臂弯里,他能感受到佟玥脖颈的潮湿,汗水未退,他不知道日后臂弯里空空如也的日子是否好过。
“喝水吗?”邹飞问道。
“嗯!”
邹飞从床上起来,打开冰箱里的一听可乐递给佟玥。
佟玥喝了一口,把可乐递给邹飞,终于问出她最关心的问题:“我不在的时候,你会喜欢上别人吗?”
“你会吗?”邹飞接过可乐,这也是他关心的问题。
在摊开这个问题前,他们各自都被这个问题困扰着,而当他们需要回答这个问题的时候才发现:喜欢上一个人并不是多容易的一件事儿。
于是,这个困扰着他们的问题不攻自破,他们能对即将分开的生活少一份忧虑了。
上学的时候有老师出的问题,需要工作的时候有单位出的问题,工作解决了又出现两人即将分开的新问题,生活就是不断面临问题、解决问题,然后再迎接新问题的过程。
人的一生,就是在做题。会的题比较多的人,生活得能顺畅点儿,而邹飞发现自己无论上学时做题,还是生活中做题,都是会的少的人,不禁抱怨起生活的不公平:为什么要出AB卷,我拿到的是难的那份?
这一天,两人没出房间,饿了就吃带来的食物,一直待到佟玥必须得回家了,才退了房,邹飞送佟玥回家。
走在北京的大街上,看着宽阔的马路和林立的高楼,邹飞感慨着,北京这么大,竟然安放不下他们俩,或者说他俩的青春是北京承载不动的。
邹飞清楚地知道,北京无法满足他的成长需要,即使没有深圳的这家报纸,他也不一定能留在北京,只能说这个结果,是早已注定了的。
11
邹飞和佟玥妈妈一起去送佟玥。分别的话已经在今天之前不知道说过多少遍了,送行反而显得不像送行,更像是一起出游,来机场的路上笑语欢声,邹飞和佟玥都故意营造着快乐的气氛。
换完登机牌,妈妈说要找个喝东西的地方再待会儿,佟玥已经做好了分别的准备,怕坐下后就不想走了,执意让妈妈和邹飞回去,她一个人去安检。
妈妈和邹飞还是把佟玥送到了安检口,佟玥最后亲了亲妈妈的脸,然后当着妈妈的面,和邹飞接完吻,说了句“我走了”,便走向安检。
过了安检,佟玥又回头看了看妈妈和邹飞,冲他们笑笑,然后往登机口走。当她即将拐弯的时候,再次回过头,这次没有笑,冲着妈妈和邹飞摆了摆手,便消失在大厅的拐弯处。
这一瞬间,看着佟玥消失,邹飞头脑突然一片空白了,有种不真实的感觉,觉得自己像在做梦,随后他突然有种释然的感觉,觉得自由了。
邹飞很惊讶自己竟然会有这种感觉,对自己很陌生。
出了机场,佟玥妈妈问邹飞:“什么时候去报社报到?”
邹飞说:“应该今天报到,我想还是先送佟玥,明天一早我就动身。”
“到那边自己留神!”
“您在这边也注意身体!”
这是邹飞和佟玥妈妈最后的对话。
12
两个月后,佟玥开学了,邹飞的实习期结束了。这两个月里发生了很多事情,其中包括两人分手了。
到了英国,学校替佟玥和同赴英国的同学找了房子,房东是个英国老太太,一个人住着七八间屋子,腾出五间租给他们一人一间。刚到英国,佟玥给妈妈和邹飞打电话报了平安,随后就陷入繁忙中,购置日常必需品、报装网络、淘二手电脑、熟悉校园、适应环境,总之,约好了和邹飞联系的时候总因为各种事情抽不出身,等终于安定下来了,已经是半个月后了。佟玥坐在自己房间的电脑前,和邹飞聊着天。
伦敦的中午是北京和深圳的晚上,伦敦的晚上是北京和深圳的早晨。这天早上,邹飞早早地从床上爬起来,打开电脑,终于和佟玥接上头了。两人互通了各自的生活起居,来不及聊更多关于工作和学习的话题,邹飞就下了,他得赶在九点前去报社打卡,即使有外景任务,他们实习摄影也要打了卡才能离开报社。两人约好邹飞下班后再上网联系,邹飞走后,佟玥也关了电脑上床准备睡觉,却睡不着,琢磨毫无疑问已经出现在两人中间的问题。
以前邹飞干什么都是在她的注视下,即使他因个人情绪而惆怅的时候,佟玥也能在他身旁陪着,知道他在想自己的事情。但是现在邹飞工作的时候什么状态,下班后什么样儿,是否还会因自我的情绪而闷闷不乐,她一无所知,同样她的状况邹飞也一样一无所知。佟玥对这种情况感到恐慌。
晚上,邹飞推掉和同事的饭局,赶回去上网,结果却发现佟玥的留言,说导师临时有事儿把她们叫去见面,不知道几点才能回。邹飞一直等到困了,也没见佟玥上线,于是留言自己先睡了。
之后这样的情况屡屡出现,要么两个人都忙,要么两个人闲下来的时间对不上。再次上网聊天,已经是佟玥到英国的第二十九天了。这次两人都没事儿,聊了很多,有好几次邹飞给佟玥发过去的词句是广东话,佟玥看不懂,要问什么意思。两人分开整整一个月了,邹飞说话已经不由自主地要用广东俚语了。这时候,佟玥对邹飞有了陌生感。
已经习惯了每天都看到对方的日子,现在也不知道对方在干什么、吃了什么饭、在想什么、心情怎样,却还要惦记着他。与其这样,不如没有这个人,至少能心无旁骛地做好自己的事情,佟玥渐渐有了这样的想法。她为自己能有这样的想法而苦恼,又更为这样的生活而苦恼,自己的事情完全没心情做,进退两难。
有一次同事过生日,邹飞跟他们去唱歌,喝得有点儿多,碰到了手机,打到了佟玥那里。佟玥正好没事儿,以为邹飞正在网上——这是他俩的约定,一方可以上网的时候,就电话对方一下,对方挂掉便表示知道了,此时也可以上网,对方不接便表示此时无法上网。那时候昂贵的通话和短信费用让恋人们不得不学习地下党人用各种暗号接头。
佟玥挂了邹飞的电话,打开电脑,却迟迟不见邹飞的影儿。这时候邹飞的电话又打来了,佟玥挂掉,又在网上等了会儿他,仍不见上线。邹飞又第三次碰到手机,佟玥以为邹飞有什么着急的事儿,便接了电话,没人说话,听到的却是KTV包房里唱歌喝酒掷骰子吵闹的声音。佟玥并没有想到是邹飞碰了手机,没人说话更让她着急,挂了电话又重新给邹飞拨过去。
手机铃声淹没在包房乱七八糟的声音里,邹飞一无所知地跟同事玩着骰子喝着酒,佟玥打来的电话没人接。这时候佟玥猜想到可能是邹飞刚才碰了手机,但是她想不出邹飞在跟谁喝酒,男的女的,喝的是珠江还是他爱喝的燕京。
邹飞没时间上网和她联系,却跟别人喝着酒,但这也是他正常的应酬,无可厚非,她自己又何尝不是因为自己的事务而没时间联络邹飞。佟玥顺着想下去,渐渐觉得两人的缘分已尽,从自己决定来英国的这一刻或者从邹飞决定去深圳的那一刻起,两人已经走不到一起了,再或者两人本身就有缘无分。
这一晚,佟玥睡不着,躺在床上纠结地想着她和邹飞该怎么办。此后的三天,佟玥都在思索这个问题,三天里就没怎么睡过觉了,直到第四天天亮的时候,佟玥觉得再也不能这么下去了。
佟玥给邹飞发了一条短信,字不多:“抽个时间,咱俩应该好好聊聊。”
邹飞收到短信后的第一反应就是:最近两人都忙于自己的事儿,疏于联络,确实应该好好聊聊了。
约定了时间,两人在网上见了面。邹飞一上来就兴致勃勃地介绍着自己这边的情况,佟玥却鲜有回应,也不主动询问。当邹飞问到佟玥她那边情况如何的时候,佟玥说:“不怎么样。”
“出什么事儿了?”邹飞没想到佟玥如此回答。
“你觉得咱俩现在这样好吗?”
“你指什么好不好?”
“咱俩这样还像男女朋友吗?”
“确实联系少了。”
“这样和普通人有什么区别?”
“以后每天无论有什么事儿,都抽出时间联系一下,实在没时间也至少两天联系一次。”
“真执行起来不可能做到,之前咱俩也不是不想联系。”
“那你说怎么办?”
“你还爱我吗?”佟玥问。
“干吗这么问?”邹飞说。
“我想知道。”
“应该爱吧!”
“应该?那就是不爱了,如果爱的话,不会说‘应该的。”
“别瞎想。”
“有些问题必须要想清楚。”
“那你还爱我吗?”
“我现在没心情谈爱与不爱了。”
“你怎么了?”邹飞意识到佟玥的变化。
“咱们分开吧。”
“为什么?”
佟玥跟邹飞说了自己这几天里的想法,邹飞也觉得再说两人是情侣,那就骗人骗己了。佟玥的很多事情他也开始不了解了,佟玥跟他聊天时无意中提到的那些英国地方和吃的东西,他也闻所未闻。
“可是我还爱你怎么办?”邹飞并不甘心。
“其实你爱的是自己,只在意自己的感受,即使曾经爱过我,也是你那时候个人感受的需要。”佟玥指出邹飞自己都不曾意识到的这一点。
被佟玥这么一说,邹飞再结合去机场送佟玥那天当她消失在眼前时自己的那种类似如释重负的感受,觉得或许自己真如佟玥所说。
“也许吧!”邹飞不得不承认。
“分手吧!”佟玥郑重其事地发过来三个字。
邹飞沉思了半天,回过去几个字:“以后咱俩还能在一起吗?”
“以后的事儿以后再说,先把眼前的事儿解决了吧!”
“有空的时候在网上给我留个言吧,跟我说说你那边的情况,有困难就告诉我。”
“先别联系了好吗?”
“万一想你了呢?”
“那也别联系,试着把我忘掉。我已经在试着忘掉你了。”
邹飞没说什么。
“答应我!”
“好吧。”
“你是男人,说到做到!”
“好!”
“祝你一切顺利!”
“你也是!”
邹飞还想说点儿什么,佟玥的头像已经黑了,下线了。
关了电脑,佟玥冲着窗外独自发呆。她想起大学入学第一天自己在楼顶上画的那幅画,是一个女孩和一个男孩,手拉手走出校园的背影。但是,她却没有做到,一个人走出了校园。
此时窗前的佟玥已泪流满面。
13
佟玥并没有第一时间把和邹飞分手的事情告诉妈妈,直到妈妈问她邹飞的情况,她才说两人已经没联系了。
佟玥以为妈妈会得意地说“看我说什么来着”,没想到妈妈从此不再提邹飞,还让佟玥想家就回来,学可以不上。佟玥倒是真想回家,她觉得只有妈妈永远不会离开自己,只有妈妈值得依靠,但她不想就这样一无所剩来英国转一圈就回去,至少要拿到毕业证。她是个要强的女孩。
两个感情上的失去者,抛开母女关系,平等地面对面,第一次敞开心扉地聊了很久。妈妈也心疼昂贵的越洋电话费,但是她更心疼自己的女儿。
在了解了佟玥的想法后,妈妈支持佟玥完成学业。她以自身的经验告诉佟玥:女人要独立,要有自己的事业。
邹飞的昂扬斗志因为佟玥的离开而一落千丈。他渴望在纷乱的世界中找到自己的位置,渴望实现自身的价值,渴望和佟玥的美好爱情,渴望过上自己想过的生活,这几种愿望是撑起他的未来的柱子,佟玥是其中重要的一部分,现在这根柱子没了,即使那几个柱子还在立着,但未来已经塌了,那几根柱子也显得不那么重要了。
邹飞知道这种结果很大程度上是自己造成的,后悔也于事无补。他开始在浑浑噩噩中度日,白天干完该干的工作,晚上就出去和朋友同事吃消夜。
南方的夜晚,温暖、潮湿、喧闹、孤独。
邹飞试图让自己麻醉,忘掉佟玥,忘掉痛苦,但很难如意。这时候佟玥的形象无比清晰地出现在他脑海中,这时候佟玥在他心里的位置比以往更重了。
在一次酒醉后,邹飞给佟玥打了电话,被佟玥挂断了。邹飞又打,只想听听佟玥的声音,但是佟玥又挂断了。邹飞以为自己再打,佟玥会接的,没想到这次佟玥关机了。邹飞借着酒劲,给佟玥发了一条长长的短信,说自己如何想她,然后攥着手机就睡着了。
第二天,邹飞没有得到佟玥的回复。又等了几天,邹飞仍没有得到佟玥的回音,再打她的电话,已经换号了。
邹飞知道,这次佟玥是下了狠心了。他了解佟玥,在这点上,他俩很像:自己认定了的事情就一定要做成,无论对错。所以他俩之前才能因性格的种种相投而走到一起。
现在和邹飞分手成了佟玥认定的事情。
14
邹飞最后还是没有留在深圳。两个月后,实习期结束,报社给了邹飞一份为期三年的正式劳务合同,五险一金俱全,提供单身宿舍,根据业务水平会定期安排培训和旅游的机会。邹飞没有签。
当熟悉了这座城市,知道去哪儿该坐什么车了,知道哪家饭馆的什么菜好吃,知道哪家KTV什么时段便宜的时候,这座城市所带来的新鲜感就消失了,而它的文化又没深厚到像北京那样,即使很熟悉了也仍能品出滋味儿,邹飞已然觉得这座城市索然无味——或者说自己不适合这座城市,毕竟还有那么多人在这里生活得多姿多彩。
更主要的是,他的生活目标因佟玥的离去而发生改变,现阶段他不需要一份多有前途的工作,他觉得自己需要疗伤,需要朋友、家人的陪伴。
邹飞又回到了北京,虽然这里暂时没给他准备好未来,但是他知道,只有在这里他才能找到未来,别处给他准备好的并不是未来,只是一段新鲜而已。
不久后,邹飞又找到了工作。那天他没事儿干,溜达到家附近的公园,见门口贴着招聘启事,就回家拿了一张简历过来面试。
办公室主任接待了邹飞,拿过简历什么也没看,先问了一句:“为什么来我们公园应聘?”
“正好路过,看见这儿正招人。”邹飞说完又补充了一句,“我小时候常来这儿玩。”
主任面试了很多人,这个回答最让他满意,他相信,一个对这里有感情的人,是不会对这里的工作稀里马虎的。他点点头,这才开始看邹飞的简历,边看边问:“你会做什么工作?”
邹飞想了想,觉得不好回答,只好说:“需要我做什么工作?”
主任也想了想,发觉更难以回答,便说:“很多工作。”
“您具体说说,免得我做不好的时候您才发现招错人,我不是什么都会。”
这时候主任看见邹飞简历上的特长后面写着摄影,便问:“你会照相?”
“会点儿。”
“这些照片怎么样?”主任指着一张靠墙立着的KT板问道,上面贴着一些摄影爱好者以该公园为题拍摄的照片。
邹飞一进门就注意到这些照片,又扫了一眼:“不怎么样。”
“哪儿不好?”主任听到否定的话,立马来了兴趣,看来是个不故步自封、渴望进步的人。
“没看出哪儿好。”邹飞说。
“你能比这个照得好吗?”
邹飞笑了笑:“好不好是相对的,我认为好的别人不一定也认为好。”
“嗯,似乎有点儿道理。”不知道主任是认同邹飞的话,还是想进一步试探他。
“我就是随便一说,我也在摸索阶段。”邹飞不想把自己说得如何玄乎,结果干起来狗屁不是。
“你会电脑吗?”
“您指的是哪种会?”
“处理这些文件。”主任把桌上打印出来的各种文件给邹飞看了看。
“这些没问题。”邹飞翻了翻那些文件,都是用Office做出来的,“编程什么的干不了。”
“编程用不着,我们公园也没什么程可编,排班休班有人干。”主任看了看桌上的台历,“大后天正好是礼拜一,也是1号,你过来报到吧,把手续办了。”
“我还不知道我来干什么呢?”
“我现在也不知道,原先这个职位的人查出有病了,以后来不了了,你先坐他那个办公室吧,需要你照相了你就照照,不需要的时候就公园里转转,看看怎么能把公园弄得更好点儿,有想法可以跟我说。”主任又想起什么很重要的事情,“对了,报到的时候把你的毕业证原件拿来,我们主管单位是园林局,规定再招的人都得是本科以上学历的。”
事情就是这样,本来一个初中毕业生就能做的工作,非得找一个大学生,只要有毕业证,不管你的大学是怎么过来的,哪怕你的知识水平还不及一个初中生。
出了门,邹飞想,或许这就是上了大学的好处,能有个证。
邹飞来公园上班的时候,正是公园的淡季,除了有年票进来免费不进白不进的老头儿老太太,公园里没什么人,工作上也没什么事儿。邹飞坐了两天办公室后坐不住了,就拿本书找片草地或找张长椅,躺上面晒着太阳看书。慢慢地,他知道几点钟躺在哪张椅子上能晒到太阳,躺在哪棵树下能避雨。
有时候他躺在长椅上睡觉,听着随身听,耳机依然习惯只戴一个,另一只耳朵空着。时常还会想起佟玥,除了喝多了那次,邹飞没再联系过她,因为答应了佟玥的话:“你是男人,说到做到!”
虽然上班的时候大部分时间可以由着自己的心情做点儿属于自己的事儿,但是邹飞在这儿并没有找到自己的位置,摄影的特长也鲜有用武之地,越待越虚无。
一次单位聚会,主任喝多了,拍着他的肩膀说道:“我大学学的是园林设计,毕业的时候也踌躇满志,心想怎么着也得在北京弄个公园把苏州园林盖过去,怀揣着这个伟大理想,我来到这儿工作,除了每逢国庆元旦能弄点儿花草设计设计,用到自己的专业,平时就是干待着。”
主任又喝了一口酒继续说:“想想也是,公园本身就是个安逸的地方,要是忙得热火朝天,那还能叫公园吗?我这人还有个爱好,就好喝个茶看个报,这里的工作恰恰极大满足了我的这一爱好,于是我的理想随着喝下去的茶水都顺尿走了,心安理得地在这儿扎了根,一待就是三十年。”
邹飞知道他如果一直待下去,将来毫无疑问也会成为主任他们现在的样子,这是他所不希望的。既然没打算在这儿一辈子干下去,不如早点儿离开,好能早点儿开始贴合自己的生活。
于是又在即将转正的时候,邹飞递交了辞职报告。主任看完邹飞的报告说:“理解你们年轻人,在这儿待不住是应该的,不过最近快年底了,单位决定给每个人配一台笔记本,方便工作——虽然并没什么工作,前提是至少要在这儿再干一年以上,诱惑还是很大的,你要能留下,我们也暂时不用再找人。”
邹飞想了想,还是没留下。他也渴望一台笔记本,但为了一台笔记本,把自己一年的时间搁这儿,不值。
15
邹飞又待业在家了。没劲的时候,就去找罗西和范文强待待,打发时间。毕业后,合得来的还在一起,合不来的就散了,以前在学校里抬头不见低头见,碍于面子打个招呼,现在彻底不联系了,四年的同学跟一辈子的陌生人也差不多,想不这样也没办法。
范文强为了上班方便,住在他哥租的房子里,罗西为了不在家烦父母或被父母烦,跟着范文强一起住,两人还是上下铺。
罗西有一门课毕业前也没通过,没拿到毕业证,不好找工作。新学年开学后,他去参加补考,和低年级的在校生坐在一个考场里,受到了师弟师妹们的无比敬仰。
林萌去了加拿大上学,罗西在国内没闲着,结识了一个外地女网友,两人互发了照片,外地女网友不知道是想来北京转转,还是想和罗西见一面,突然有一天出现在北京站,给罗西打了电话。罗西带着女网友到了范文强那儿,范文强正在玩游戏,罗西说:“你不是有事儿吗,怎么还没走呢?”
范文强心领神会,自觉地放下手柄:“差点儿忘了,我赶紧走了,你们慢慢聊着。”
此后的几天,罗西一直和女网友驻扎在范文强那儿,范文强则去了他哥那屋睡,跟他哥挤在一张床上。罗西感激地对范文强他哥说:“范文强是我的同学,我就不跟他客气了,这回辛苦你了!”
范文强他哥说:“千万别客气,我都理解,我也是从你这时候过来的。”
罗西跟女网友厮混的时候,耽误了联系林萌,到了上网的时间没上,骗林萌说正在和范文强喝酒。没想到林萌真把电话打到范文强那儿,范文强说没错,正喝着呢,林萌让他把电话给罗西,她要跟罗西说话。范文强说罗西去墙角撒尿了,这就来,说完赶紧从他哥的床上起来,举着手机,捂着话筒,敲罗西和女网友的门,让他接电话。
罗西拿过手机,故作喝多了口齿不清状:“不是跟你说喝酒呢吗,打什么电话啊,多贵啊,把这钱省下来你能少刷好几个盘子了,挂了吧!”说完挂掉手机,还给范文强,叮嘱道,“以后她再给你打电话,千万别接!”
“为什么?”
“言多必失!”
几次躲过了林萌查岗,罗西知道不可能一直躲下去,也觉得女网友该回去了,却没想到该女网友是个待业青年,不想回去,在这儿罗西管吃管住比回去还得找工作舒服。罗西心软,不好意思撵她,只好先凑合着。
林萌嗅觉敏锐,知道后院可能起火了,隔着数千公里闻到了罗西偷的腥味儿,但证据不足,为了防止火越着越大,林萌决定给罗西弄到自己身边。
让人惊讶的是,林萌竟然跟加拿大的老师也混得很熟,替罗西申请到了攻读硕士学位的名额。加拿大这边需要本科时各科的分数,罗西的分数很低,林萌就给罗西做了一份假的,成绩单上需要系里盖章,林萌就让罗西去刻个假章,罗西懒得去,林萌就在万里之外,托人去中关村刻了假章,盖在罗西的假成绩单上,寄到了加拿大。
两个月后,罗西在自己没尽一点儿力的情况下,居然收到了加拿大大学的硕士录取通知书。
林萌再一次向世人展示了自己的伟大的同时,女网友不得不回老家找工作了。
16
大一女生是草莓,大二女生是水蜜桃,大三女生是罐头,大四女生是西红柿,已经不是水果了——这是一种狭隘的说法,肯定是在校生编出来的,女性作为水果的生活,毕业后才正式开始。
离开学校前,大一女生和大四女生的差别不过在于水果是挂在树上还是摘下来放在筐里了,毕业后到了社会上,才相当于运到城里,原来村里人觉得老了的,到了城里正新鲜,纷纷抢购。
冯艾艾毕业后进了一家外企,上班的第三天,中午就有男同事约她吃饭了。一个月里,冯艾艾收到的吃饭邀请络绎不绝,横贯中西。
吃饭的邀请冯艾艾来者不拒,买单的时候抢着和男同事买,她不想让自己成为一个骗吃骗喝的女人。这次她没着急一锤定音,她需要时间,把对方了解清楚了再作决定。她不想一次次恋爱然后再一次次失恋,伤不起了。
17
2002年的冬天来了。学校的生活离大家越来越远,已经成为过去,各自开始了新的生活。
18
罗西去了加拿大,过着林萌已经给他安排好的生活,住哪儿、打什么工、怎么修完学分,全不用他操心。范文强被他哥派往外地工作,负责在当地接他哥从北京发出的货。尚清华以严谨求实的态度接受着硕士课程的教育,并着手考博。老谢又有了一帮新同学,依然坐在已经坐了八年的床板上,揉着核桃,吃着火锅,时不时去趟医院。邹飞对于大家现在的生活有点儿不适应,晚上高兴或没劲的时候,想找个人出去喝酒,找不着。
邹飞的新生活还没来到,旧生活已经结束。他也试图找到一份工作,在寻找中他发现,如果不想被这个社会改变,那就尽可能减少参与社会的机会,这是唯一行之有效的办法。他所厌恶的那些熟于人情世故的人的功利,正是他们积极参与社会的结果。但是作为一个活生生的人,无法避免自己不参与社会,能保持若即若离就不错了,所以他只能委屈着自己,拧巴着寻找差不多的工作。
他渐渐不堪忍受以前那种认为生活中应该有一种虚无缥缈无法用语言描述的东西比过日子更重要的生活态度,不是因为太苦,而是丝毫看不到希望,为一件虚无的事情付出这么多是否值得,就像在压根儿没水的地方打井,做的努力越多,越枉费,无异于在人生的道路上南辕北辙。
新工作出现了。邹飞的一个同学在一本汽车杂志当编辑,经常用到各种汽车的照片,以前用的那个摄影师不干了,拍了好几年汽车,再从取景器里看汽车就想吐,正好一款新车上市,邹飞的同学负责这款车的试驾文章,需要配图,约邹飞试着来拍几张,结果拍出来的照片主编挺满意,就手跟邹飞达成了长期的合作意向。
这个工作邹飞也挺乐意干,照相本来就是他喜欢的事儿,还能四处走走。哪个城市有车展或有新车发布会,他就和文字编辑过去,不仅养活了自己,还落个游山玩水。作为中国人的好处就是,无须出国,只要从南到北、从东到西溜达一趟,就能看到世间百态和人的各种生存状况,这对帮助自己了解人生大有裨益。
进入杂志社后,邹飞开始疯狂地工作。不是喜欢工作,而是一种对之前那种无所事事状态的厌离,就像考上大学开始睡觉一样,不是爱睡觉,是对之前不停地看书为了考大学而不能睡觉的报复。
虽然生活步入正轨,但邹飞并不舒服,他想:如果没有这个同学,也许就得不到这份工作,难道光靠自己就找不到一份工作吗?并不是他觉得自己怎么样,只是他不明白为什么非得有人、有关系才好办事儿,就事论事难道不行吗?
19
这份工作,邹飞一干就是两年多。这两年多,发生了很多事儿。
魏巍终于开始了作家生活,每天除了想事儿和写写字,别的什么都不干,两人的吃喝拉撒都是朵朵操心,魏巍说他要操的是全人类的心。
尚清华研究生快毕业了,张口闭口就管大四的学生叫“那些孩子”了,而当年他们刚入学的时候,都管大四的叫老B。现在他们已经比老B还老。
老谢在步入大学的第十个年头,有了经济上的压力,无法再平心静气地花着家里的钱上学、看病、吃火锅了,于是结合自身条件,在学校旁边开了一家火锅店,提供免费啤酒和二锅头,雇人看店。他大部分时间还在宿舍,想吃火锅了,还偷偷用电炉子涮,只不过不用自己采购了,打个电话让伙计把东西送到宿舍来。别人问他为什么不去店里而总在宿舍里吃,老谢说:“习惯了,离开这儿就吃得不香了。”
罗西和林萌虽然没领证,但在加拿大的生活俨然是一对老夫妻了,每天一同起床、出门、买菜、做饭、散步、同床共枕、说枕边夜话。林萌做出了更加让人佩服的事情,在她毕业前夕,竟然给自己弄成了加拿大国籍,找到了收入不菲的工作,即将步入中产阶级。她下一步的计划是给罗西也弄成加拿大人。此事让大家都觉得,林萌想到的事情,没有办不成的。这样的人,如果回来建设祖国,中华民族的伟大复兴必将早日实现。
冯艾艾在考察许久后,终于下定决心,死心塌地地跟一个比她大十岁的私营小老板好了。有一天邹飞跟杂志社的球队踢球,对手是一群十八九岁职高刚毕业去了酒店上班的小孩,邹飞好久不运动了,没有状态,上场踢了二十分钟,被小孩过了好几次,球也追不上了,很泄气,但不接受也不行。又踢了会儿,邹飞就下场了,在场边抽烟。旁边的网球场,一个女人在戴着帽子打网球,对手是一个岁数不小的男人。邹飞隔着网子看,突然那个女的不打了,拿着球拍朝邹飞走过来,邹飞一看,原来是冯艾艾。
冯艾艾把和她打球的男人介绍给邹飞,是她现在的男朋友,那个传说中经受住冯艾艾考察的男人,身材适中、皮肤白皙、举止优雅,戴着一副无框眼镜,穿着洁白的耐克网球衫和球鞋。邹飞和他握了手,心里一直想笑,也颇有感慨:冯艾艾找来找去,以为她能找个多另类的,最终还是找了一个主流的。
“那边坐坐吧!”球场旁边有个水吧,冯艾艾和邹飞坐了过去。
球场这边,斯文男子和一个动作有板有眼的人继续打球。
“那是他找的教练。”冯艾艾看着场地里说道。
“够事儿的,还弄个教练。”邹飞没必要跟冯艾艾假么三道。
“他习惯什么事情都认真对待。”冯艾艾说。
“他不比那教练打得差啊!”邹飞看出斯文男的动作也很有范儿。
“他交给教练五十次的钱,学了二十次觉得不用再学了,但钱不退,他就让我也学学,不学白不学。”
“敢情还是个勤俭持家型的。”
“我要跟他结婚了!”冯艾艾看上去颇为幸福地说。
“不再挑挑了?”结婚对邹飞来说是很遥远的事情。
“不用了,碰到一个差不多的,结了就完了,人无完人。”冯艾艾很有感慨地说。
“他干什么了,让你觉得差不多了?”
“最主要的就是对我好,体贴入微,让我一点儿感受不到生活的苦。”冯艾艾回味着,“天冷的时候,看着窗外的人裹紧衣服,顶着风走在路上,风大得不用出去挨吹,用眼睛都能看出来,就是这种天气,他让我坐在有暖风的车里,去酒楼吃着好吃的东西,我真的觉得是在享受生活之乐。自打认识了他,我夏天没觉过热,冬天没觉过冷。”
“没你,他自己可能也会这样。”邹飞说。
“我知道,所以我也会想,他喜欢我哪儿啊,我换成别人,他是不是也这样。但是话说回来了,他即便对谁都这样,说明这是一个能对媳妇好的男人,让我碰上了,就他了!我也眼看着二十六了,折腾不过那些还在上学和刚毕业的小姑娘了。”冯艾艾说。
邹飞本想说“你也不亏,比你大比你小的男生都让你折腾过了”,但和冯艾艾没熟到像对罗西那样,可以拿过去的感情生活开玩笑的程度,便只是笑了笑。
“你现在什么情况?”冯艾艾问道。
“还行。”邹飞想不出还有什么比这个词更准确的表述了。
“一个人还是两个人?”
“一个。”
“这两年一直一个人,还是刚落了单?”
“过程不重要了,反正现在是一个人。”
“佟玥还有联系吗?”
“没了。”
“她快回来了吧?”
“应该是快毕业了,回不回来就不知道了。”
“没想着再跟她续上?”
“顺其自然吧!”
这时候斯文男和教练打完了球,坐在场边收拾东西,往冯艾艾这边看了一眼。
“一块儿去吃个饭吧?”冯艾艾问邹飞。
“我那边有朋友,踢完了得跟他们吃。”邹飞看着斯文男收拾好东西,“就不破坏你俩共进晚餐了。”
“那我结婚的时候你来吧!”冯艾艾邀请道。
“好!”邹飞答应道。
没过多久,传来冯艾艾自杀的消息,割了腕,幸亏发现得早,及时送到医院,输上血,保住了命。
冯艾艾在结婚前夕见到了一个比自己年轻六岁在酒吧卖酒的女孩,说话透着一股骚劲儿,瘦得皮包骨了,居然声称自己是孕妇,怀了斯文男的孩子:“咱俩肚子里的孩子,只有一个是合法的,我的可以不合法,但我要求损失费。”
此时冯艾艾也已经有了斯文男的孩子,正准备着办婚礼,这事儿让她感觉很突然,但还是沉着冷静:“谁的孩子,你找谁要钱去,找我干什么!”
“他不承认是他的孩子。”卖酒女点上一根烟。
“是谁的你自己也不清楚吧!”冯艾艾说。
“我太清楚了,孩子就不可能是别人的。”卖酒女跟冯艾艾说了几个细节。
冯艾艾听完觉得卖酒女不是在瞎说:“那他为什么不承认?”
“他以为提上裤子就能走人,想得美,屎不擦干净了就想走!”
“你想怎么办?”
“给钱,要不我就闹下去。”
“要闹你去找他闹。”
“找你才能闹大。”
“找我没用,我跟他没关系。”
“你当我那么好骗啊,我知道你俩快结婚了。”
“从你来的这一刻起,我和他就没关系了。”冯艾艾起身送客。
当晚,冯艾艾在想了很多事情后,去二十四小时超市买了酒和刀片,酒喝完,借着晕乎劲儿,用刀片在自己的手腕上割了两道。她不只想了小三儿、想了自己将青春不再、想了斯文男的两面三刀,还想了人生的无常、生之为人的痛苦。是生活的苦,让她对自己下了狠心。
斯文男在得知卖酒女找过冯艾艾后,给冯艾艾打电话不通,就上门请罪,发现她躺在床上,手腕正淌着血,赶紧叫了急救车。
冯艾艾脱离了危险,孩子没了,睁开眼看到斯文男守在床前,说:“你救了我,也是你害的我,你走吧!”
于是斯文男给冯艾艾留下一笔钱,在她的生活中消失了。
范文强在听说了冯艾艾的事迹后,钦佩地说:“还是冯艾艾牛B,我想做不敢做的事情,她做了!”
事情过去后,邹飞去看望冯艾艾。冯艾艾正素颜在家跳着自己编的健身操,跟邹飞述说着健康的重要性:“我现在早睡早起,看书、运动、饮食规律,生活平稳了,心就静了,心一静,烦事儿就少了,自然就有一种平静的快乐——活着其实是挺美好的事儿。”
邹飞听着这些话,想着冯艾艾的那些事儿,体味着人生叵测。
20
毕业三年了,邹飞依然一个人,中途也有过各种昙花一现的时候。
开始是同学看他单身,就拉他出去玩,参加各种聚会,男男女女的,邹飞去了几次,没什么意思,跟他们聊不到一块儿去,便不去了。同学劝他坚持参加,说不定就有意外的收获——比如运气好了,跟哪个女的发生个一夜情什么的。该同学说自己都捡了好几次便宜了。邹飞觉得,为了打个炮,还要委屈自己参加这种聚会,这炮打得也忒昂贵了,而且还不一定能成,即使成了,他也不认为在这件事情上自己占到了便宜。
后来是在一个同事的生日party上,大家喝多了,玩真心话大冒险。一个刚大学毕业的女同事,第三天来公司上班,在接受真心话的考验时,被问到在座的男生喜欢谁,她说喜欢邹飞。然后继续玩游戏,又到她那儿坏了,这次她选择了大冒险,结果被要求亲邹飞一口,她真亲了。于是大家起哄,让邹飞和女孩单聊,两人就坐到一块儿,邹飞跟她喝了一杯酒,问了她叫什么,女孩说她喝多了,让邹飞别介意,然后两人又聊了一些皮毛的事儿。
聚会结束,邹飞送女孩回家——真的只因为顺路。送到小区门口,女孩下了车,让邹飞也下车,有话要说,邹飞就下来了。
女孩问邹飞:“如果咱俩好了,日后我要和你分手了,你怎么办?”
邹飞想了想说:“还没分呢,我怎么知道?”
“你设想一下嘛!”女孩说。
邹飞使劲设想了一下,说:“想不出来。”
“想不出来不能回家。”女孩开始撒娇了。
“那就分了吧!”邹飞实在没有别的可说。
“你没有一点儿挽回的想法吗?”
“我不知道有什么东西可以挽回的,你要是掉水里了,我可以挽救你,但感情上,我现在真的不知道有什么可挽回的,我今天刚知道你叫什么。”
“好吧!”女孩说,“你倒是个诚实人,但是咱们确实不合适。”说完就要走。
“我能问问你觉得对方应该怎么回答你才认为两人合适吗?”邹飞问。
“我想听你说,你不能没有我,这样我才能知道你是真心喜欢我。”女孩说完又补充了一句,“我喝多了,你别介意。”然后进了小区。
邹飞看着女孩进去,琢磨着女孩最后的话,想不通其中的逻辑,不知道是不是自己也喝多了。
再后来,邹飞在校友录里遇到了初中的女同学。以前邹飞就对她有好感,碍于年幼的羞涩,两人中考完了就没了联系。现在网上相遇,邹飞没想怎样,跟她聊了几次,留了联系方式,有一天她突然给邹飞打电话,说正好办事儿来了邹飞单位所在的楼,问有没有空儿一起吃个饭——后来的事实证明,她真的是办事儿路过,不是特意来的。
邹飞带着当年仰视她的那种态度和她见了面,之后两人又约着吃过几次饭,这几次见面让邹飞大失所望。以前还能用文静来形容这个女同学,现在她对事物的看法和生活态度只能以粗鄙来形容,真不知道这十年她是怎么成长的,上了什么样的高中,又上了什么样的大学,遇见了什么事情,竟让她变得如此粗俗。邹飞不敢相信,自己曾经喜欢过的女孩竟是这样,他怀疑是不是记错了,喜欢的不是她而是别人。看来时间这东西真的能改变很多,所以,如果谁许诺多年后如何如何,一定不能相信。
邹飞只能这样形容两人的关系:时间从他手里把这个女生借走了,十几年后又还回来了,但并没有完璧归赵,而是给弄坏了,而且坏得无法修补。邹飞真想对时间说:“算了,我也不要了,还是你自己留着吧!”
邹飞始终怀念多年前和佟玥在一起各塞一个耳机听音乐时的情景:耳机线呈Y字形,吊在两人中间。
三年前,另一个耳机没人戴了,邹飞只能一个人塞着一个耳机,让另一个耳机垂着,耳机线呈1字形,挂在他的一侧。
现在邹飞习惯一个人两个耳朵上都塞上耳机,耳机又呈了Y字形,从他的两腮顺下来——既然没人和他一起听歌了,那就一个人好好听吧。
21
到了佟玥该回国的时候了。邹飞一直惦记着这事儿,千方百计打听佟玥的消息,费尽周折,终于联系到吴萍,吴萍说她半年前和佟玥只在网上碰见过一回,问佟玥在那边怎么样,佟玥说已经开始在那边上班了,具体的不太清楚,佟玥也没跟她多说,看样子不愿意说,别的她也没再问。
邹飞问别的同学有谁可能知道佟玥的消息,吴萍说佟玥去了英国就没怎么和同学联系过,有一年春节,另一个同学坐车的时候见过佟玥,当时她在车上,佟玥在路上走着,也没说上话,佟玥回北京都没找大家聚聚,说明她不想和我们联系,可能是不愿让人知道她的情况吧,当她这样打算的时候,别人就不太可能知道她太多的信息。
邹飞说记得佟玥以前上学的时候和大家联系挺密切的,吴萍说佟玥之所以成了现在这样,就是因为邹飞,因为他俩刚分手的时候,佟玥换了联系方式,邹飞联系不上她,就找佟玥的同学打听消息,佟玥知道了,为了不让邹飞能联系上她,她才不再联系同学的。
“你俩分手,还破坏我们的同学关系,让我们失去了一个好同学!”吴萍最后说道。
能打听到佟玥消息的渠道,邹飞都用过了。现在,他和佟玥只能随缘了。
22
又一年结束,一年又开始。生活,像个妓女,迎来送往。
还没结束
1
2006年,老谢在那间宿舍送走了第三拨同学,迎来了比自己小一轮的第四拨同学。
2007年,尚清华博士毕业了。大家为他高兴的同时,又替自己的年华老去而难过——拥有博士学位的他已经称呼曾经被称呼为大叔的硕士为“那些孩子”了。尚清华读博没人惊讶,他离开学校让很多人惊讶:“你不上学了,那以后跟着谁学啊?”尚清华说:“所以,我现在才知道什么叫迷茫,不行我再上个博士后吧!”
2008年,奥运会在北京如期召开,七年前申办成功的时候,那晚一起庆祝的同学很多已经失去联系。离开学校六年了,学生时代留在身上的痕迹在经受了多年社会的洗礼后,消失殆尽,社会把新的痕迹烙在每个人身上。
邹飞这年也换了工作,离开了汽车杂志社,去了一家旅游杂志。离开的原因,和他的前任一样,每天对着汽车拍已经厌恶了,虽然汽车在日新月异,但它毕竟是汽车,从相机里看它们,无论多漂亮,也不过是一堆钢铁和科技的混合体,再发挥一些想象力,也顶多能看出人类的聪明才智和日甚一日的对舒适与奢华的追求,除此之外,这份工作真的让邹飞看不到什么了。
换工作这事儿,也让邹飞清楚地意识到,自己走的,不过是他人走过的路,虽然路上有新的风景,不过是对自己新而已,其实是人家看剩下的。
新工作也是拍照,但镜头面对的除了风景,还有社会和人,这让邹飞有很多新的发现,丰富了他对世界的认识,能帮助他成长。这是他的成长需要,所以,他换成了现在的工作。生活有自我矫正的功能,让一切朝着更合理、更以人为本的方向发展。
除了拍摄工作上的照片,邹飞也拍摄自己留存的照片。有时候他会把自己这些年的照片拿出来琢磨,对比前后几年照片上的内容,他发现以前爱照生活中的苦难和边缘,而现在照的都是生活中温馨动容的时刻。并不是他麻木了,对生活中的那些苦难视而不见了,相反,他现在更具社会责任感,只是他觉得,人活着,除了对社会的责任,也应该有对美好事物欣赏和创造的能力。就像一个对现状不满只知道伸张正义而不知道用美好去感动人的阶级,即使掌握了政权,不让老百姓感受到美好,也难长久。
邹飞利用工作之便,去了中国的很多地方特别是以前根本无缘接触的城镇后发现,原来中国是这样,有太多跟自己不一样的人,过着截然不同的生活,这种状态,让邹飞对人生的反思更多了。现在他明白了,有些年纪大的人,说话中庸,并不是他们滴水不漏怕得罪人,而是他们能考虑到事情的方方面面;而那些做事极端的人,是因为知识有限,对生活的认知片面,说话办事自然就偏激——这种偏激,居然被更狭隘的人误认为是激情。
当看着自己的同学干着五花八门的职业时,邹飞发现,其实大学对于他们,也不过是人生的一个偶然,不是每个人都有做学问、搞科研的理想,不过是修满学分,拿到毕业证,找个好点儿的工作,从而开始挣钱养家过日子的生活而已。
现阶段,邹飞对世界——至少是他能接触到的部分中国社会所构成的世界——的看法是,大家都在混饭吃,没有使命感,非让他们怎么样也是难为他们,都不容易。但这就可以成为凑合的理由吗,社会的回答恰恰是当然可以。所以,这个社会问题百出,十分不理想。
2
当一个人的注意力完全放在自己心里的时候,或只关注自己所想,会忽略人生的成长,意识不到自己在一岁一岁长大。邹飞依然认为自己是当年的那个少年,低着头只顾看脚下是不是自己要走的那条路,没留意到周围时代的变迁。突然有一天,他抬起头,从自己的心里往外看的时候,在被外界反射回来的影像中,无意中瞥见了自己的模样,发现早已不是当年那个少年了,而心智却还停留在那时。
邹飞以为自己是在参与生活,可是多年过去了,别的同学都有了下一代,邹飞却还感觉自己是个需要成长的孩子,还在跟世俗的生活保持着距离。看来其实参与生活的是别人,他一直以来只是一个生活的旁观者。不对,他并没有把自己作为一个旁观者,对生活他是倾注了心思,而且还加班加点,不甘心把自己当成一个吃饱了就睡的人,他对生活的态度绝不是袖手旁观。只能说,这个世界有多个维度,虽然都是生活在空气和阳光中,但不同的人其实是生活在不同的维度,每个维度有自己的特性,彼此相互影响着,但是,这种影响是可以拒绝的。
别人的生活可以依据签了几份合同、卖了多少东西、处理了多少事务来判断这一天过得是否有收获,而邹飞追求的这种生活的质量只有当事人自己知道,只能靠心去感受,无法用别的什么东西去衡量。而每天都要获得实实在在的心灵感受无法放松自己是件有点累的事儿,所以,邹飞一直以来活得都有点儿累。
邹飞这时才意识到,自己一直在追寻着什么,可等来的却是除了自己老了,心里什么都没盛下。别人已经在心里装进了这个社会和年代,而他依然在心里将二者拒之门外,只把它们当成擦肩而过或敲错门的路人,就没想过把他们请进屋里坐坐、聊聊。
他需要和外界交换一下气息了。当邹飞把自己心里这扇门敞开透透气的时候发现:原来世界是在运动的,时间是会流逝的,心是应该长大的。
再听听现在的音乐,看看现在的电影,变成这样,也是时代变了的原因。不是做音乐的写不出以前那样的音乐了,是那样的音乐没人听了;不是电影工作者拍不出以前那样的电影了,是没人会为那样的电影掏钱买票了。时代变了,大家都顺着改变了。
3
同样跟时代势不两立的还有魏巍。有一天魏巍给邹飞打电话,说过来找他聊聊,邹飞问他怎么了,他说没怎么,就是想聊聊。
没过一会儿,魏巍到了邹飞楼下,打电话说不上去了,让邹飞下来,要出去聊。
“干吗非得出去啊?”邹飞下了楼坐进魏巍的车里问道。
“我想去海边游泳。”魏巍说。
“渤海边还是南海边?”邹飞问。
“去近的。”
“那行,要是去远的,我还得回去拿点儿钱。”
天已经黑了。魏巍把车开到塘沽,在一片没人管理的沙滩停下,两人下了车,走到被海浪浸泡过的沙地。
“我想朵朵了。”魏巍面对着大海说道。
来的路上,魏巍已经把和朵朵分手的事儿告诉了邹飞。这半年里,他和朵朵出了不少问题。这些事件看似没什么逻辑,但能反映出其中的问题:
吃苹果的时候,魏巍总是扔的比吃的多,每次他吃完了,朵朵还咬两口才扔。
家里的东西坏了,魏巍从来不管,都是朵朵找物业或自己动手修。
魏巍至今不知道洗衣机怎么用、墩布和扫帚都在哪儿,他一直以为家里没有这些东西。
朵朵在网店上卖东西的时候,管那些买东西的一口一个亲地叫着,虽然只是打字,魏巍也受不了。而朵朵管魏巍叫亲的时候,魏巍更受不了。
朵朵和魏巍家人的关系比魏巍和他们亲。
以上这些事情让魏巍清楚地知道:“是我出问题了。”
知道自己出了问题,却不知道如何解决问题,这让魏巍很苦恼,现在和朵朵在一起的时候,不知道为什么总是很烦。比如魏巍经常失眠,好不容易刚有困意的时候,需要安静,而朵朵不困,就找东西吃,在一堆吃的里,她偏偏挑了一根黄瓜,洗完了咯吱咯吱地吃了起来,把即将进入睡眠的魏巍又拉回现实。魏巍问朵朵,为什么那么多吃起来没声的东西她不挑,偏偏挑一根黄瓜。朵朵的回答是,因为那些东西都是魏巍爱吃的,留给他吃。这个回答让魏巍无话可说,但是这件事却实实在在地烦到了魏巍,让他困意全无,极为不爽。
还有的时候,魏巍吃饭不说话,朵朵就一个人说啊说,说到魏巍受不了了,魏巍就问她,你累不?朵朵说,累。魏巍说,累还这么多话,不累你得什么样儿!朵朵说,你当我爱说啊,我是怕你没劲,说这么多话都耽误我吃饭了,好吃的都让你给吃了。魏巍说,你说了我也没觉得有劲,而且影响我吃饭,我吃饭的时候不想动脑子。朵朵的好意,又难以被魏巍接受。
“物极必反,我俩看来是好到头了,再往下,只能是彼此厌恶。”魏巍有了这种感觉。但是和朵朵分开的时候,他却能想起朵朵的种种好。朵朵出去进货的时候,不在他眼前晃悠了,他总能想起朵朵,可是朵朵不可能总出去进货,所以魏巍决定还是先分开,后面的事情顺其自然。
但是跟朵朵好了这么多年,分手的话魏巍不知道该怎么说,他只能让朵朵主动离开。于是魏巍估摸着朵朵出去进货快回来的时候,找了一个上门服务的小姐,小姐来了后,魏巍又磨蹭了会儿,觉得朵朵该回来了,这才脱衣服上了床。
没过一会儿朵朵真回来了,用钥匙打开门站在门口看到这一幕后,给魏巍留下一句“我那样对你,你就这样对我”便走了。
朵朵走后,魏巍也打发走小姐,他长出一口气,完成了一件大事儿。
“朵朵是个好女孩,我不忍心再伤害她,只能这样。”魏巍说,“换个环境,她可能会比跟着我幸福。”
“你没想过分开后你会想朵朵,又渴望跟她在一起吗?”邹飞席地而坐问道。
“想过,可是真在一起了,我又会烦。还是分开好,这样每次我想起来的都是她的好。”魏巍也坐在沙滩上,停顿了一下说,“这么多年了,朵朵总跟我刚认识她那时候似的,似乎一直停留在十六岁。”
“那不是挺好嘛!”邹飞说。
“是挺好,可是我感觉自己已经是六十岁的了。”魏巍说。
两人都不再说话,看着前方漆黑的大海,远处的灯塔星星点点,海浪拍打着沙滩。
沉默片刻后,魏巍突然说:“柯本和莫里森,死的时候,一个二十七,一个二十八。他们曾引导过咱们,也在生命黑暗的时期陪伴过咱们——即使没帮咱们找到光明。现在,比起他们,我们已经太老了,不知道是比他们看到了更多的东西或者发现了他们不曾见到的光明,还是比他们更容易在污浊的空气中生活,即使光明未现,仍不影响咱们靠自然的力量走完人生路?”
“各种原因。”邹飞在黑暗中回答着。
“都盼着社会能有所改观,但却改不了,为什么?”
“人的问题,总有操蛋的人,办操蛋的事儿,构成操蛋的社会。”
“人为什么要操蛋?”
“人性如此。”
“人性不该如此。”
“但就如此了。”
“一个人单纯地做了件好事儿,比如救助失学儿童或乞丐,当被人知道后,总会有人说他有所图,不知道为什么会有人这么想。”
“思维习惯,可能这样想的人是因为自己是这样的人,或者社会把他的思维培养成这样了。”
“一个人干了件坏事儿,比如吸毒了,总会有一群卫道士站出来指指画画,一副道貌岸然状,怎么就没人去体会和分析吸毒者的孤独和痛苦呢?当然无论什么原因毒品这玩意儿最好还是别碰,我也不反对个体对社会的监督,但是那些发出批判的声音里,有多少是也在偷偷摸摸干着坏事儿的,自己还得让警察管,好意思吗?”
“没错,先管好自己,别人有警察管。”
“是啊,咱俩也别管别人了,游泳去吧!”
“走!”
两人脱掉衣服,各点了一根烟,一步步走进海里。太阳落山几个小时了,海边的空气已经凉爽,海水还是暖的,让人有想走进去的欲望。
两个小红点渐渐远离了海岸线。邹飞走在前面,魏巍在后面停住,膝盖以上还露在外面,站着撒尿,一手叉腰,一手夹着烟,烟头忽明忽暗,边撒边说着:“天津人民,对不住了,给你们的海鲜加点味儿。”
邹飞在前面游了起来,脑袋露在外面,嘴里还叼着烟,没往深处去,只是横向游,这是一片野海,没有防鲨网。趴着游没法抽烟,邹飞又改仰泳,仰壳儿躺在海面上,手能拿着烟,看着夜空,任海浪把自己荡来荡去。
漂了一会儿,突然一个浪头过来,海水漫过邹飞的脸,把他呛着了。邹飞站起来,擤出鼻腔里的海水,往刚才下海的地方看去,发现那个红点儿没了。再看自己手里的烟,还剩一小截,并没到该扔的时候。邹飞又使劲往那边看了看,看不太清楚,只能看到海面是平的。
邹飞叫了魏巍一声,没人回应,又喊了几声,仍没人回应,只有海浪的声音。邹飞赶紧扔了手里的烟头,连游带蹦地向那边蹿去。一直到了岸边,都没看到魏巍。
邹飞意识到可能出事儿了,赶紧打电话,110、120都打了。打完电话,邹飞进了车里,发现魏巍并没有拔掉钥匙,启动着车,打开远光灯,贴着海边,让汽车画着“8”字寻找魏巍的身影。
在车上看不清楚,邹飞又下了车,蹚进海里找。终于能看清海水了,浑浊,裹挟着沙石和碎贝壳,还有一些不知道是准备上岸还是准备入海的小螃蟹,除了这些,邹飞什么也看不到了。
打过电话的部门终于来了,面对着浩瀚的大海,他们也束手无策,动用了搜救艇,开出很远,仍没能找到魏巍。
“找不着也得找啊,你们不能就不管了!”邹飞说道。
“这是大海,不是湖也不是河,你看看世界地图,蓝色的地方就是大海,都通着。”对方的天津口音听着像在说单口相声,“有个成语叫大海捞针听说过吧,说的就是这事儿。”
海倒映着夜,比夜还黑,不知道把魏巍藏到了哪儿。
天渐渐有了亮光,世界从黑色变成蓝色,又渐渐变成白色。天空阴霾,太阳跳出海平面,但没露出来,躲在云层后面,似乎因为自己的离岗使得魏巍在黑暗中消失了而没脸见人。
海水退潮了,魏巍依然没有出现,只有他留在岸边的衣服。
邹飞拿起魏巍的衣服,掏出他的手机,打算通知他的家人和朵朵,发现了一张叠了两折的白纸,打开,有字:
如果有一天,你们因为我不见了而发现了这封信,请不要意外。
如果你们看到这封信的时候还能看见我,也请不要意外,把它看完也许能帮助你们了解我。
有些事情,我也不知道该从何说起,就想到哪儿说到哪儿吧。
我困了,想好好睡个觉。
这些年,我就没睡过一个好觉,总觉得有点什么事儿似的,但是具体什么事儿,我也说不清楚。
如果问你们,一个人如何能把一件事情做好,我相信你们和我的态度是一样的,那就是首先对这件事情有兴趣。但是现在我对生活这件事情失去了兴趣,不可否认,我曾经对这个世界产生过浓厚的兴趣,所以我想当一个作家,想去描述它,但是在我准备的过程中,我发现了太多不愿看到的……这让我难受,让我厌恶,让我对生活失去了兴趣,无法再做好生活这件事儿,所以我想结束它。
我拜见过一个老知识分子,七十多岁了,他说他活着就是为了多看几本书,隔三差五他就要买一些书往楼上搬。“只要不把楼压塌了,我就一直看下去了。活在书里,很自在,吃少点儿穿破点儿都没事儿。”这是他的原话,而我却找不到能让我如此全身心投入的事情,无论做什么,都觉得没意义,无论我怎么努力,生活都让我喜欢不起来它了——鱼再怎么不想随江河的流动被冲到下游,再铆着劲儿逆流而上,也终归是在水里,是一种自欺欺人的挣扎,无论水有多浑浊也要靠它生存,而我就受不了这浑浊。
我经常在街上看到穿校服的中学生,校服肥肥大大、松松垮垮,穿在他们身上却遮掩不住无论男生还是女生的独特魅力。曾经我也这样过,但是青春、活力早已离我而去,现在我身上只剩下腐朽味儿,生活让我越活越泄气,越往后越发现它的丑陋,那些美好没跟着我一起往前走,它们永远钟爱年轻的人。所以,我被美好抛弃了。
很多年前,在我未受到生活的污染前,对什么都当真,无论对人对物都付出真心,充满热情,回忆起来都是充实的,即使结果不好,也是甜蜜的。现在我对什么都不冷不热,已经没有值得回味的了,既然如此,也就没必要继续和这个世界发生关系了,不如去睡觉。
当人乐于接受一个事物或欣赏一个事物时,通常会笑。
当爱笑的人不笑了的时候,是对世界的否定。
我是不是好久没笑过了,你们帮我想想。
另外,我睡觉的时候不愿意被尿憋醒,所以,无论我把这泡尿尿在哪儿,请原谅我,这是我的最后一泡尿了,我不会再给这个世界制造垃圾和废物,对不起。
最后,我要说的是,朵朵是一个无与伦比的女人,我欠她的。我的东西,无论什么,只要她想要,请都留给她。
再见,所有我爱与不爱的人,所有我爱与不爱的事,我去睡觉了,晚安!
这封信是打印出来的,看不到魏巍的笔迹,猜想不出他当时的情绪。规整的仿宋字体印在A4纸上,显得冷静而决绝。纸已经不那么乳白了,有了自然磨损的毛边儿,应该至少写于三个月前。
朵朵看到这封信后,痛哭流涕。想想他俩过去让人羡慕的美好时光,邹飞也只有惋惜,所有同学都觉得他俩在一起是难得的因缘,必将一生幸福,可是一生才开始没多久,就结束了。
魏巍和朵朵没有实现的,邹飞决心去实现,可是跟谁呢?
4
这几年邹飞又接触了一个女孩,是家里拐了好几道弯给介绍的,眼看着就三十了,父母替他着急。迫于父母的压力,邹飞去见了那个女孩,忘了她说自己是八六还是八七年出生的了,反正感觉挺小的。
第一次见面,两人约在餐馆,女孩刚下班,饿了,吃起来也毫不见外,边吃还边说她不会刷碗,以后在家庭生活中也不打算做这类事情。邹飞不理解她为什么第一次见面就要强调这事儿,不会刷就不会刷吧,用不着拿出来炫耀,难道这也是资本吗,要是这样的话,邹飞觉得自己早就是资本家了。
一会儿吃完了碗会有服务员刷的,可女孩却一个劲儿地强调此事,不得不让邹飞怀疑她是不是刷碗刷多了,落下病了,邹飞真想问问她是不是在饭馆干过。
邹飞觉得,可以不刷碗,他也不喜欢刷碗,但受不了女孩把自己当天生的贵族、当宝贝、当人民得为其服务的那劲儿。据中间人介绍,该女孩也不过是老百姓家庭,不明白她的非老百姓气质从何而来。当时邹飞只想跟她说一句:“那你以后天天买一袋包子吃就行了,没碗可刷,只要吃完记得洗手。”
第一次见完面,邹飞回家后觉得两人不合适,那边却传来消息,认为邹飞“成熟稳重,追求进步,值得信赖”,期待第二次见面。邹飞听了对自己的评价后,觉得就差加上一句“省优部优,国家免检产品”,然后像给合格猪肉盖章一样,再给他身上盖个蓝戳,就算把自己交代出去了。
“一人一风格,第一次见面必然有不和谐,不可能严丝合缝,什么都有个磨合期,往下谈谈看吧!”这是劝说邹飞第二次见面的话。邹飞想,可能时间长了,就能适应该女孩的说话方式了,也许她并没有别的意思,只是习惯那么说话而已。
又见了几次面,效果均好于第一次,于是两人开始来往。一深接触,问题又出现了。
邹飞第一次去女孩家,女孩竟然不叠被子。邹飞也不叠被子,但是家里来人,还是会叠,特别是来的人并不是太熟的时候,更应该叠上,可是女孩却对此毫不介意。这让邹飞不太能接受,觉得哪怕将来在一起不叠被子都没关系,但是这会儿把一床被子摊在眼前并不好看,难道女孩已经不把自己当外人了?
第二次去女孩家,是一个月后,已经是冬天了,女孩家小区的供热出问题了,没暖气。换鞋的时候,女孩竟然给了邹飞一双夏天的拖鞋,这倒也无所谓,可是她脚上却穿着棉拖鞋,还穿着棉袜子,把电暖气冲向自己烤着,对邹飞脚上的状态视而不见,这就有点儿说不过去了。
第三次去女孩家,两人已经熟了,女孩正窝在沙发里吃着垃圾食品,看着垃圾电视剧,邹飞不想用垃圾来形容她这个人,但此时此景,真找不到可以形容她的词了。
邹飞对女孩说:“要看就看点儿有用的东西。”
女孩问:“什么叫有用的东西?”
“能让你跟着想的东西。”
“这电视剧我就跟着想了,一直在猜想六阿哥到底能跟几格格好!”女孩对着电视目不转睛。
“我说的跟着想,是能唤起你对生活的思考。”邹飞觉得跟这种人有必要把话说透彻。
“看那种东西太累,其实也没什么用,都是纸上谈兵。”女孩不屑地说,然后调大了音量,注意力继续在电视上。
这时候邹飞想起了佟玥,和佟玥在一起的时候,两人就一些现在该女孩觉得累的话题探讨时,非但不觉得累,还能更了解对方和让对方了解自己,更觉得两人是一类人,更让两人加深认证了在一起的可能。而小女生却觉得这么生活累,只能说明邹飞和她不具备走到一块儿去的基础。
经过这些日的接触,邹飞觉得自己和这个85后的女孩完全是两类人,她爱耍小聪明,没有团队精神,各自为战,邹飞也自我,但不会干让别人讨厌或伤害他人利益的事儿,宁可自己吃点儿亏;而她就可以不顾及别人的感受,随着自己的性子来。有时候邹飞也想,是不是自己老了,确实成熟了,年轻的时候可能也这样,只是那时候自己不觉得。
虽然邹飞能从这个女孩身上感受到年轻,但是感受不到激情,而和佟玥在一起就有激情。这种激情不是对对方的新鲜感,而是两人在一起能共同成长,感受向着美好的变化,不像有些人在一起半年,倦了,没了新鲜感就认为激情也没了,觉得跟这个人在一起的生活就这样了,不相信能有耐心跟这个人相守一生。如果说新鲜感,邹飞和佟玥在一起也是有的,那就是两人结伴从这个世界中发现新鲜的认知,这是别人跟邹飞在一起时做不到的。
为了不耽误女孩,更不耽误自己,邹飞没第四次去女孩家,而是给她叫出来摊牌:“分手吧!”
“为什么?”女孩的反应还好不像电视剧里格格和阿哥感情出了问题时的反应。
“你不了解我。”
“我了解!”
“不可能,我都不了解我自己。”
“可是我了解你!”
“那你更应该答应分开。”
“我要是不分呢?”
“其实你也觉得应该分,只不过你不甘心这事儿被我先提出来。”邹飞清楚地知道,并不是他在女孩心中有多重要,只是女孩不想“被他甩”,而应该“甩他”。
“我没那么觉得,这是你为了摆脱我编的理由,我觉得咱俩还应该再往下试试。”女孩还嘴硬。
“你应该去找一个跟你合得来的人。”邹飞说。
“你跟我就挺合得来,咱俩到现在还没吵过架吧!”
“可是你跟我合不来,我一直忍着你呢,但不可能再忍下去了。”
“我还以为你是个好人,原来根本就不是,虚伪!”
“只要你能痛快了,说我什么都行。”
“我才不稀罕说你,电视剧该开始了,我回家了!”女孩起身走了。
“两个人在足够年轻的时候,才能够不顾一切地去拥有,你喜欢的人也喜欢你,在阳光下一起舞蹈,然后拥抱,该有多好。”这是邹飞在别处看到的一句话,当年华老去时,无法得到上述的感情,只能不顾一切地去挽回这段感情。
邹飞时常怀念那时候和佟玥的恋爱,两人一起去哪儿,在拥挤的公车里偷偷接吻,简单、美好、幸福。他知道自己已经无法重回那种情境的恋爱了,即使故意模仿,照着去做,也怎么都觉得假,就更怀念那时候了。所以,还是想跟曾和自己一起度过那时候的人结婚好。
5
邹飞一直没有佟玥的消息,和佟玥同学吴萍等人的联系也断了。邹飞的手机一直没变,如果佟玥想找到他,很容易,可是佟玥这几年都没联系过他,他知道,这是佟玥不想联系他,或许佟玥已经嫁为人妻,不便与他联系。
邹飞还记得佟玥的邮箱,是他十多年前给佟玥修电脑时帮她申请的,他试着给佟玥的邮箱发了两封信,未见回复,不知道佟玥是否还在用这个邮箱。
邹飞考虑了许久后,又去了佟玥家,如果开门的是佟玥妈妈或是她,邹飞已经想好了对策,就说正好路过,上来看看,再无它意。没想到开门的是个小男孩,隔着防盗门问邹飞找谁。小孩五岁左右,邹飞一算时间,有是佟玥的孩子的可能,脑袋嗡的一下蒙了。
“就你一个人在家?”邹飞问。
“我妈妈不让我告诉别人就我一个人在家。”小孩警惕地看着邹飞。
“你妈妈呢?”邹飞问。
“我妈妈出去摊煎饼去了。”小孩一口唐山话。
邹飞放心了,知道这孩子跟佟玥肯定没关系,佟玥不可能在英国读研就为了回国摊煎饼:“你们家什么时候搬这儿来的?”
“我小的时候就搬来了。”
“以前这家人呢?”
“知不道,你得问我妈去。”
“你妈在哪儿摊煎饼呢?”
“在大街上。”
“哪个大街?”
小孩把他妈妈摊煎饼的位置告诉了邹飞,邹飞找到摊煎饼的妇女,问以前这家人的情况,是不是有一对母女,摊煎饼的妇女说她也知不道,房子是她从中介租的。邹飞又找到那家中介,中介说这套房源是他们从一个外地男子手里得到的,好像是他买的二手房。邹飞又给外地男子打电话,外地男子说这房子是从一对母女手里买的,买了好几年了,中途换了手机,她们的电话也就没了。邹飞问是否知道这对母女搬哪儿去了,外地男子说,她们好像是买了新房,着急用钱,所以比市价便宜就卖给我了,但新房在哪儿,我问了她们也没说。
这时,正好杂志社要做一期英国旅游的专题,打算派邹飞去趟英国。于是邹飞萌生了到了那边后,去佟玥曾经上学的学校再打听打听她的消息的想法。当一个人想做成一件事情后,会产生自己都难以置信的想象力和毅力。
到了英国,完成工作上的事儿后,邹飞去了佟玥所在的学校,说明来意,问佟玥毕业后去了英国的什么公司,学校能不能把佟玥留在学校的联系方式告诉他。英国人了解了情况后,客客气气地说:“对不起,这些是私人信息,我们不方便透露,除非您是警察,我们可以配合。”
无论邹飞如何软磨硬泡,仍未说动对方。英国人虽然没有满足邹飞的愿望,但是他们的做法还是颇让邹飞赞同。不像某些中国的物业公司,为了挣钱,把全小区业主的电话卖给房屋中介。
此趟英国之行,一无所获,让邹飞觉得他和佟玥或许真的结束了。然而,冯艾艾的出现,又给邹飞带来曙光。
2010年冬天,暴雪让邹飞在机场邂逅了冯艾艾。那个在面馆里看书、中性打扮、裹着头巾、留给邹飞一张纸条的人,就是冯艾艾。之后,两人取得联系,冯艾艾现在已经是心灵讲师了,不定期会去一些地方传道授业解惑。那次自杀后,冯艾艾接触到佛教,相见恨晚,并最终剃度出家,有了法号,更换了联络方式,和过去的生活断绝了关系。
冯艾艾告诉邹飞,佟玥已于去年回国,她们是在“心灵大讲堂”上遇见的,课后两人聊了许多,谈到了他。邹飞迫切想知道佟玥的消息,约冯艾艾见面,冯艾艾说:“先好好过春节吧,春暖花开会有时。”
6
2011年的春节来了。
街边公车站牌上有一场跨年演唱会的海报,上面的歌星没一个邹飞认识的,连他们名字里的字都有不认识的。一茬新歌手成长起来了,从父母给他们起名字用的那些字,就能知道,时代真的变了。
春节这几天,邹飞在家待的时间长了,无意中看到父母的养生书,发现自己曾经的生活习惯竟然跟医学上提倡的合理的习惯背道而驰,比如不吃早饭、熬夜、喝浓咖啡。由此可见,自己曾经热衷的,并不一定是对的,不光生活习惯,对社会的态度,想必也是如此。
邹飞现在能清晰地看到摆在自己面前的两条路:一条是按人类的既定路线,组建家庭、生育下一代、如此一代代传承下去;一条是忠于自己的内心,完全按心里所想去生活,追求自己所追求的,在这条路上,人类看上去的正常要求反而不正常了。
毫无疑问,邹飞目前更亲近后者,事实也是如此,他一直在给自己活着,没有注意到世俗的规矩——比如到了一定岁数得结婚生孩子。之所以这样,除了他想完成自己的追求,还有一个原因是,想先自己活着看看,证明这条路的可行——只有信仰和不苟活、不低头、不放弃的原则,也能活得挺好,然后日后教育孩子:“看,你老爸就是这么过来的,没问题!”
春节,邹飞在爷爷家过年。看到自己的侄子能满地跑了,曾经追着男生打闹的小妹妹已经挎上了男朋友的胳膊上街去买东西,爷爷这一年拄上了拐杖,这些让邹飞感受到生命的变化。
听着七大姑八大姨的对话,这些家长里短在此时竟然有一种巨大的能量,让邹飞对生活有了一种全新的认识:原来别人都是这么过日子的。之前他只生活在自己的世界里,现在不得不承认,人都是生活在社会关系中的——家庭关系和工作关系,这是人无法跳出去的。
以前邹飞以为自己和那些上班的同学不一样,他不用坐班,不必打卡,拍拍自己喜欢的照片,挣点儿稿费,是一种自给自足简单的生活。后来醒悟到,即便拍摄的画面本身跟商业无关,但这个行为依然是商业行为,除非自己不从杂志社拿一分钱。如果从社会有所得,必然要有所付出,人生本身就是一场买卖。社会是一个整体,人无法不借助他人而直接获得自身价值——个人价值只有在社会中才能实现,一个人跟谁谈价值去。就像地球,可以自转,但甭管你怎么转,还是在绕着太阳转,脱离不了轨道。
邹飞想起了政治课里学的“价值”、“交换”等词,发现自打人类社会脱离原始以来,一直在为这些词所表示的那些事儿而忙活着。难道这就是人类社会的本质?
这个春节,邹飞想了很多事情,把许多以前不舍得放下的东西抛在脑后,同时,也带了很多新东西继续前行。
7
春节过后,邹飞最大的变化就是,决定给自己办理社保。他虽然给杂志社工作了两年多,依然算编外人员,不用坐班,不用开例会,只是有事儿就叫他过来商量商量,需要什么图片了就派他出去,有不多的底薪,主要还是靠照片的稿费。所以一直以来,邹飞就没有过三险一金,他也觉得这些不重要,看病、退休、养老金……都距离他遥遥无期,从没想过主动去缴纳。从毕业到现在,八年过去了,别的同学的社保已经有八年历史了,他的还是崭新的。
以前买东西的时候,中年妇女管邹飞叫小伙子,现在都叫他老爷们儿了。他知道,自己的心可能还不老,但外表已经有了包浆。既然都是老爷们儿了,那就得干点儿爷们儿的事儿,不能再稀里马虎或像个孩子似的过日子了。
在父母的劝说和自己的感悟下,邹飞带上自己的身份证、户口本去人才中心给自己上社保了。不知道为什么,邹飞最不愿意做的事情,就是这类事情,最不愿意进的地方,就是这种地方。
来办理的人不少,得拿号排队,看来大家都挺为自己的将来着想的。那些坐在窗口后面的人,有长得一看就特事儿的那种大妈,也有一看就是靠关系进来的年轻漂亮姑娘。大妈态度蛮横,极不耐烦地跟办手续的人要着证件。年轻姑娘在阳光下垂着头,秀发散落,皮肤看上去很好,像剥了皮的葱白,如此白嫩肌肤将坐在这里直到也成为大妈。
一个窗口处突然有人吵了起来,似乎是因为很简单的一件事儿,举手之劳,而窗口后面的大妈不给办,说得照规矩办,窗口外也是一个大妈,说哪儿那么多事儿,捎带手不就办了吗。窗口后面的大妈说不是捎带手儿的事儿,这是规定。窗口外的大妈说:“狗屁规定,你们来这里上班有几个是按规定进来的,有几个办自己的事儿也按规定了,规定也应该是对所有人的规定,而不是只对柜台外面的人规定,柜台里的人想怎样就怎样。”窗口里面的大妈说:“我们谁也没想怎样就怎样,你这事儿不归我们这儿管,只能去别的地方办。”窗口外的大妈说:“今儿你不给我办我还不走了。”两人杠上了,领导赶紧从屋里出来调解,先批评了工作人员的态度不好,然后问明窗外的大妈要办什么业务后,说这确实办不了,并把贴在墙上的这里可以办的业务指给她看。大妈明知办不了,还是假装看了几眼说:“你们总把事情弄得那么复杂,这点事儿还分开办,还得让我往别的地方多跑一趟。”
“这您得理解,110是抓坏人的,120是救人的,119是救火的,您要抓坏人打120,人家肯定也帮您抓不了。”
“得得得,不办就不办吧,你也别说那么多了,我走了。”大妈理输气势不输,边走边大声宣扬,“他们丫的人生价值只有在折腾别人中才能体现出来!”赢得一群深有同感的中年人们赞许的笑声。
事情总是这样,制定规矩的人,说规矩的对象不守规矩;规矩的对象,总抱怨制定规矩的人瞎制定。
轮到邹飞了,他往窗口一坐,把东西一倒:“都在这儿呢,需要什么您自己拿。”
给他办理的人是个小姑娘,不知道是人好,还是毛病还没养出来,颇有耐心地告诉邹飞医疗定点医院、养老金档次、医保卡怎么用等问题。邹飞仍没听懂,为了不打击小姑娘的工作热情,均点头装作明白了,让签字就签字。
办完手续,邹飞在人才中心门口的饭馆吃饭,点完餐,正等着上的时候,进来一男一女。没桌了,服务员说只能和邹飞拼桌了,男的着急吃完上班,不想换地儿了,就跟女人坐在邹飞对面。
邹飞背对他们,男人坐下后,才看到邹飞正脸,认识。原来这男的是陈志国。
邹飞知道陈志国毕业后去了区政府下面的事业单位,没想到去的就是刚才办手续的人才中心,八年里没挪过窝。毕业后邹飞和他没再联系过,上学时候接触也不多,除了系里和团委又下什么通知了,陈志国转告邹飞,其余时候两人没怎么说过话,如今的陈志国穿戴上更像坐机关的人了。
认出邹飞后,陈志国更不方便换桌了,赶紧打招呼,并把身旁的女性介绍给邹飞:“这是我女朋友。”
邹飞点头跟他女朋友打招呼,陈志国依然一副爱张罗事儿的样儿,让服务员赶紧拿菜单来:“多年不见,今天在我单位门口碰上了,我做东,好好吃点儿,要不是下午上班,就跟你好好喝点儿了。”
后半句话邹飞听出陈志国风格依旧。
上学时候陌生,毕业后见了面反而热情了。菜上来了,聊得也挺开,这主要取决于陈志国超强的应变能力,什么话题都能聊。
先是互通了一些各自接触的同学的近况,然后又聊了聊各自的工作。聊到陈志国的工作时,邹飞随便问了他点儿什么事儿,他先不解释,而是反问:“怎么着,你要办这事儿吗?”
工作多年,让陈志国养成了只要别人提个话头儿,他就以为人家要找他办事儿的习惯。邹飞对他的这种工作上的敏锐很是佩服。
“上四年大学学的,跟你这儿工作,有什么关系吗?”邹飞问。
“一点儿关系没有。”陈志国说。
“那你这四年大学不是白上了吗?”
“你不也没干本专业的事儿吗!”
“我当初就没好好学,压根儿就没打算干,可你们好好学了。”
“我好好学不就为了顺利拿到毕业证嘛,没本科的证,这工作就干不上,我也对造汽车没兴趣,现在再进我们单位,都得是硕士了。”
“你们不就是坐办公室吗,我看初中毕业就能干。”
“不然。”陈志国说着话不忘给女朋友夹菜,“这工作对情商要求较高,上有领导,下有基层,得金箍棒两头亮。”
邹飞深表赞同,确实不是什么人都能干这些事儿。
“你们这算公务员吧,用电是国家掏钱吧,能不把空调调得冬天进去得穿T恤,夏天进去得穿长袖吗,自己待着也不舒服啊?”邹飞对大厅头顶上那些无论阴天下雨下雪永远明亮的大灯也记忆深刻,“还有你们那灯,阳光充足的时候就别开了。”
“我们光顾着埋头工作了,没留意这些,舒不舒服的也都习惯了。”陈志国见女朋友的杯子要空了,又给倒上饮料,伺候得舒舒服服,总能想在前头,挑不出一点儿毛病,但这种感觉总让邹飞觉得不太舒服。
话题又转到陈志国和他女朋友身上,陈志国说和她是中学同学,有情人终成眷属,他俩终于在三个月前确立了关系。“别人找媳妇,都找条件,我就不那样,坚持真爱,苦追了她多少年。”陈志国又给女朋友夹了一块鱼,“多吃点儿,今年兔年把婚结了,明年好生个龙子。”
并帮女朋友择着鱼刺:“我这都是伺候领导伺候习惯了,以后你就是咱们家的领导。”
陈志国的话让女朋友听了心里甜甜的,嘴不知道是因为正吃东西的缘故还是高兴得,反正一直没合上。邹飞一想起陈志国上大学时候的样子,对刚才的话有了比他女朋友更深刻的理解。不知道人天生就这样,还是生存环境把人改造成这样。
看样子陈志国已把一切安排妥当,了然于胸。这样的生活虽然安稳,同时也失去了更多可能,让不打算和他一样度过一生的人并不渴望。
陈志国知道邹飞喜好文艺,当没话题聊的时候,便投其所好,聊了会儿文艺。陈志国说:“虽然我欣赏水平有限,但现在这些国产大片,我还真一个也看不上,头几天看了一个外国片儿,哪国的不知道,把我都看哭了。”
“你是眼睛看累了哭的吧!”
“真是感动哭了,不信你问我女朋友!”陈志国诚恳地说,“她也哭了。”
从陈志国身上可以看出,每个人都会把心拆成两部分,一部分面对世俗,一部分留给自己。这两部分各占的比例,决定了这个人以何种面貌面对世界——是现实主义者,还是理想主义者。
“我一会儿还得回去上班,没时间再去哪儿坐坐了,改天好好聚!”陈志国话里透出他们和领导吃完饭,必然还会再去其他场所待待的惯式,说完突然又想起点事儿:“对了,快校庆了,01年咱们大三的时候是四十周年校庆,今年是五十周年,到时候一定回去好好热闹热闹,我招呼人!”
8
四月到了。邹飞仍没等到冯艾艾的信儿,绷不住了,给她发去一条短信:“春天已经来了,花该开了,再等就秋天了。”
冯艾艾回了话,她正在海南参加一个活动,半个月才结束,如果邹飞着急,可先来海南找她。于是邹飞订了去海口的机票,他把此次海南之行命名为春暖花开之旅。
机场的摆渡车拉了三趟人,邹飞是最后一批登机的,座位上方的行李舱装满了,邹飞站在过道挪出一点儿空间方便自己放包。这时候一个着装体面的中青年男性走到邹飞身后,被挡了路,假装很绅士地说:“您放好了吗?”
谁都听得出来,其真实意图是:你他妈的快点儿!
邹飞最讨厌这种装得有风度的人,真绅士不会着这会儿急的,说不出刚才这种话,哪怕他直接说“先让我过去”,邹飞都会给他让出路,但是他来这套,邹飞也犯起浑了。
“没有!”邹飞故意拖延时间。拧劲儿一上来,自己先觉得没什么意思,跟这种人犯不上,便放好包,让他过去了。
翻开飞机上的报纸,毫无意外,跟每天看到的一样,又有某地局长受贿被抓,又有靠下三路加露上面的两点的艺人走进大家的视线,又有某地出现自焚抵抗暴力拆迁的事件。事件的主角换了,时空变了,但起承转合完全一样,总像在老戏翻拍,人类难道不能干点儿有创造力的事儿吗?
下了飞机,邹飞找了一家酒店住下,在前台登记的时候,一对看上去还是学生的情侣也在登记。服务员让出示证件的时候,男生不好意思地拿出身份证——登记的时候能看出年龄,可以推断出他们的身份,是在校学生。
服务员接过身份证,将号码输入电脑,很职业,为了显得没看破他们,还问:“退房的时候您开发票吗?”
男生摇摇头,拎着一大桶饮料和一大袋吃的。
服务员说:“如果不开发票房价还能优惠您十块钱。”
男生又点点头。看样子家境不错,还在上学就能接受几百块一天的房价。
服务员又礼貌而职业地推荐大床房,说房价和两张单人床的标准间是一样的,男生同意了,和女生对视了一下,心里感谢服务员的善解人意,又不好意思表达出来。
服务员说如果办会员卡,每次住店能享受八五折的优惠。
“办吗?”男生问女生。
“办吧!”女生小声说道。
看来他们对这份感情充满信心。
服务员用完身份证递还男生,男生接过身份证,如释重负,和女生准备上楼。这时女生的手机响了,跑到一旁接:“妈,我在学校呢!”
此情景让邹飞想起了佟玥,以前还得跟罗西拼房,现在一个人能住好酒店了,开发票也有人报销了,一起住店的人却没了。
男女生先上了楼,邹飞随后办完手续上楼,等电梯的时候正遇见男生下楼,空着手,应该是去买东西了。一想到他可能去买什么了,邹飞在心里会心地笑了笑,进了电梯。
住下后,邹飞给冯艾艾打了一个电话,约好明天上午去见她。
第二天,楼下一大早就开始放炮,有人在酒店结婚摆了酒席。邹飞不明白,为什么人们总爱让自己的生活出点动静儿:出生怕不被人注意到,用哭引起注意;结婚明明是两个人的事儿,非得招呼来一大群人;死了也怕不被注意,吹吹打打,还要办丧事儿……干什么都得轰轰烈烈的,安安静静的不行吗?
被炮声吵醒,邹飞就从床上起来了,下楼吃了早餐,吃完坐在餐厅喝了会儿咖啡,还挺舒服,对于早早就起床了的抱怨也没了。有些事情,焉知非福。
看时间差不多了,邹飞就去了冯艾艾住的酒店。到了后,冯艾艾让邹飞在楼下稍等会儿,她跟人说几句话就下来。
邹飞在大堂踅摸了一圈,发现楼梯那儿能晒到太阳,便在台阶上坐下。
一个西装革履的大堂巡视过来,很客气地跟邹飞说,楼梯这儿不让坐人,那边的沙发可以随便坐。邹飞听从了,站起来坐到沙发那边。以前他会抱怨他们太事儿,现在他学会尊重对方的规则了。
等了会儿,冯艾艾下来了。邹飞远远地就看到她微笑着向自己走来,依然裹着头巾,中性打扮,步履轻盈。
“好久不见!”邹飞站起身,冲冯艾艾微笑道。
“你还那样。”冯艾艾走上前。
“你变样了。”邹飞说。
冯艾艾一笑:“去那边安静的地方坐吧!”
两人在旁边的咖啡厅找了地方坐下,差不多五年没见面。冯艾艾右手拿着茶水单看,手腕白皙光洁,想必自杀时留下的那道疤应该在那只手腕上,邹飞往她的左手腕瞟了一眼,只能看到一串露在外面的佛珠。
点了喝的,冯艾艾拿出一本书:“送你一个见面礼。”
“我来得急,忘了给你带点儿什么了。”邹飞拿过书翻了翻,是一本佛教的书,里面夹了一朵莲花的书签,他很难相信上学时天天渴望爱情、渴望灿烂生活的冯艾艾竟然出家了,“几年没见,你怎么就成现在这样了?”
冯艾艾已经习惯回答这种问题了,又一笑:“我没想信佛,只是想看清这个世界,恰好佛教的一些观点印证了我的所想,给我了很多的启发,用它的说法,或许这就是佛缘,于是我和它就成了朋友。”
邹飞看得出,冯艾艾不是为了逃避什么,而是真的从中获得了快乐。
“那你以后就一个人了?”邹飞问。
“我们是幸运的,生活让我们可以选择,虽然有的人选择让人失望,但至少还有选择的机会,而还有很多人连选择的机会都没有,他们只能听天由命地活着,所以,为了那些人,我们也应该选择不让人失望的活法儿,我觉得我现在的生活,对我、对他人,都是积极的。”冯艾艾说。她现在除了自己修行外,还会参加一些交流活动,宣讲佛法的智慧,启发现代人如何能放下执著,消烦减压,轻松生活。
“那你先跟我说说,我怎么感觉我活得这么累啊?”邹飞说。
“你是不是总想着过你渴望的那种生活,或者是进入那种生活状态,但是总实现不了?”
“没错!”
“你应该用出离心去生活……”
“我是用出离心啊?”邹飞打断冯艾艾,“别人都融入了生活,都把日子过得挺好,我感觉我还没找到要过的日子呢,还不够出离吗?”
“我说的‘出离不是这个意思,‘出离在佛教里的意思是,‘自我希望世界迎合自己,把自己的所求看得过于严重,而人应该稍微偏离‘自我的要求,这才是‘出离。”
“可是我要是不坚持‘自我,就随波逐流了,就芸芸众生了,就一辈子平庸下去了,就把自己的一生糟蹋了,刚才你不是还说,既然咱们有选择的机会,就选择一个有价值的活法儿。”
“可是什么是有价值,什么是‘自我呢,佛教说的是‘无我。”茶来了,冯艾艾端起杯喝了一口,“你可以把我送你的那本书翻到书签那页,把倒数第二段看一下。”
邹飞照做,看到了这段文字:“真实的‘我,独立存在的‘我并不存在,所以我们所失掉的东西本来就不存在,我们并不是失去了一个真有存在的‘我,这就是了悟空性。了悟空性时,我们感觉有点危险,可能认为自己掉在了虚无里,事实上我们并没有掉进虚无,反而我们会开始了解到我们所认为具体实存的东西,均来自自己唯识所现之投射,而它的本质则完全是空的。只不过它看起来好像我们真的堕入了虚无中而已,因为‘我已经完全不存在的关系。”
邹飞第一次看到这种说法,不觉一震,觉得似乎是这么回事儿。
“不让自己被这些事情控制,这样你才能真的是在生活。不存在随心所欲,一是本身就没法儿随心所欲,二是越这样想,反而离随心所欲越远。”
“可是人不能被动地活着啊,有些事情需要你去设想和创造,如果只是顺其自然,倒是不用较劲了,但那永远到不了理想状态。”
“所谓的理想状态,既存在,也不存在,是一种‘自我的幻想,说白了就是一种自我的欺骗,让自己纠缠于它,如达不到,便心生各种负面情绪,其实是挖了一个陷阱,结果自己踩到了。你可能认为自己在认真生活,别人都在混,但别人之所以对社会不抱有你的这种期待,在当今社会也能生活得挺好,并不是人跟人不一样,而是他们没给自己强加一个自己虚构出来的可能,所以他们没有这方面的烦恼。”
“就是说只是生活,不特意追求什么样的生活?”邹飞苦笑道,“这么说还是我错了?”
“谁也没错,本身也没有对错。”冯艾艾冲旁边经过的一个跟她打招呼的人笑了笑,继续说,“就拿咱们上学的时候来说,你们男生都是愤青,因为想要的东西得不到,就易怒、暴躁,后来走上社会,想要的东西陆续得到了,没有可愤怒的事情了,也就变得平静了,但是日后一旦出现一样你渴望但得不到的新东西——不仅是物,也包括感情和感受,愤怒又会生起。”
“那你说怎么办?”
“其实没有什么是你必须得到的,这些东西都不存在。”
“我操,怎么不存在,它们不就实实在在地出现在那里吗,比如我坐的这把椅子和你手里的那杯茶?”邹飞一下蒙了。
“这些都是因缘和合而生,包括我们的身与心也是如此,它们可以存在,也可以消失,本性都是空的。凡所有相,皆是虚妄。”
“不太懂。”
“比如我喝的这杯茶,它是由杯子、茶叶、水组成,然后被我喝了,缺少一项,就不成其为‘我喝的这杯茶,而在我们坐到这里之前,‘我喝的这杯茶是不存在的。同样,你对生活的各种感受,也是因眼耳鼻舌身意和外界的接触而产生,它们本身是不存在的。”
“对生活有感触,难道不对吗?”
“思考不等同于智慧,没有正念的思考,只是心在茫然地游荡,必然会造成烦恼。”
“那什么是正念呢?”
“空性就是。”
“这话就够空的。”
“除了空,本来也没什么,你还想知道什么。”
“我想知道‘真相。”
“‘真相就是没有真相,总想着一定存在一个‘真相,就永远不会找到真相。”
“什么都不想,那跟当个傻子有什么区别。”
“区别在于比傻子的什么都不想多了智慧。”
“什么是智慧?”
“了悟空性就是智慧。”
“怎么又扯到‘空性上了。”
“因为空性之外,什么都没有,只能落在‘空上,也就是‘无。”
“但我们日常生活中接触到的都是‘有。”
“每个人都会对生活有感触,心理的和身体的,‘有没关系,但不要执著于这些感触,应无所住而生其心。”冯艾艾语速平和,“以前我渴望爱与被爱,渴望体内流淌爱的激情,现在我平静了,真正获得了大爱。”
邹飞能感受到冯艾艾说的这番话是发自真心的。
“没有对外物生攀缘之心,不思善也不思恶,心无挂碍,这才是真的自由自在,这比我们上学时追求的自由自在——按自己所想而要求生活来满足我们——高级多了。”冯艾艾又说。
邹飞不想再说什么了,只想听冯艾艾继续说:
“如果人生有一段是从黑暗到光明的阶段,那么每个人都像一列经过山洞的火车车厢,早进去的车厢,早出来见到光明,晚进去的晚出来,反正都得经历这段黑暗,大家的用时、经历,都差不多。”
“想想那时候真够傻的,我还不想活,要是没活下来,就经历不到这么多美好的东西了。”
“人生就是,以前我们经历的是喜怒哀乐,今后我们将经历生老病死,这些事情和念头随时会发生,了解它,不执著于它,否则我们就被它们牵着走,生起各种无明,无法获得快乐——我说的不是自我欲望满足后的快乐,而是没有所缘的快乐,一种平静祥和的状态。”
邹飞一言不发地听着,冯艾艾突然停下来:“我说这么多你是不是听烦了?”
“没有,你说吧,我爱听。”邹飞还在琢磨着那些话。
“那也不说了,还是说说你最想知道的吧!”冯艾艾让服务员给茶杯里加了水,“我是去年十一月的时候见到佟玥的。”
“她回来几年了?”
“那时候已经一年多了。”
“她之前一直在英国?现在干什么呢?你们都聊什么了?”邹飞一口气问了好几个问题。
9
和邹飞分手后,佟玥努力让自己把心思放在学业上,让自己慢慢适应没有邹飞的日子。异国的夜晚和冬天,比国内更寒冷、漫长,身边有中国同学在异国有了恋情,甚至有人背着国内的恋人在这边有了情侣,也有人追求佟玥,但是佟玥在心里没完全把邹飞放下前,她觉得自己并不需要一份新的感情,那只会让她越来越乱,便把所有追求者都拒之门外。
每到周末,佟玥就一个人坐火车去欧洲其他国家旅行,她去了埃菲尔铁塔,去了威尼斯水城,去了柏林墙的旧址,她照那里、画那里、行走在那里,想走就走,想停就停,体会到一个人的乐趣。欧洲各国的游历让佟玥的生活并不寂寞。
2005年,佟玥完成学业,这时候那些在英国有了新恋情的同学,都面临着分手或不知回国如何面对旧恋人的尴尬,佟玥很欣慰自己没有陷入这种纠缠中。
佟玥在英国的导师,被一家建筑公司聘用,成立了一个由他主管的设计部门,需要一些人手,他推荐了几个自己的学生,佟玥便是其中之一。
佟玥选择留在了英国,一是可以免去回国还要重新找工作的烦恼,二是她妈妈这一年退休了,佟玥不在国内的这三年,她妈妈结识了一个医学老教授,两人已经到了谈婚论嫁的程度,老教授和英国的一家医学院正在进行一项生命技术的研发,打算定居英国,要带着佟玥妈妈一起前往。如此一来,佟玥留下已成必然之选,她先回国和妈妈卖了家里的旧房子,买了一套新的作为日后母女俩回国的落脚之处,然后举家奔赴英国。对于妈妈的感情,佟玥并不干涉,她认为那是妈妈的选择,就像当她自己选择了什么的时候,也不希望妈妈干涉一样。
国内唯一还牵扯着佟玥精力的,就是邹飞那儿。这三年,佟玥适应了没有邹飞的生活,但是还会想起他,对于邹飞的现状,佟玥既想知道,又不想知道,既急于知道,又不敢知道。她清楚,自己还没有完全把邹飞放下。这种时候,人往往会放弃选择,顺势而为,留在英国恰恰就是无须作决断该往哪儿拐,只需一直朝前走的路。
但佟玥始终觉得,她和邹飞并没有彻底结束,他俩不同于一般的分手,并不是因为不喜欢对方了,或出现第三者而分开的。他们恰恰是因为惦记着对方才暂时分开,当时这是佟玥能让自己心不乱的唯一选择,这种惦记是关系依然存在的基础,也是佟玥在英国上学期间没再找男朋友的原因。
说是暂时分开,没想到三年竟然不知不觉过去了。如今佟玥不知道该如何面对邹飞,当初的亲密早已变得陌生,关键是,她不知道邹飞是否已经开始了他的新生活。三年前分开的时候,佟玥知道邹飞是不会让自己闲着的,闲下来他就找不到生命的意义,自己于他是个约束,所以就分开了。即便那时候邹飞还不想分手,但是在他日后寻找生命意义的过程中,也许他的生活中会出现另一个陪伴他一起寻找的女孩。这种事情每天都可能发生,更何况三年过去了,这种可能会发生一千多次。
所以,佟玥毕业后也放弃了去获得邹飞的消息,当年邹飞给他申请的那个邮箱,她也避而不用。好在生活里还有妈妈,还有画画,还有旅游,让佟玥没觉得生命里缺点儿什么。
在英国工作的这两年,因为新生活的性质跟过去截然不同,佟玥终于把过去的生活彻底放下,能释然面对这一切了。这时候,她可以平静地登录过去的那个邮箱看看了,可是那个网站已经不复存在。佟玥觉得,这样更好,一切随缘。
到了英国,佟玥妈妈渐渐不堪忍受和老教授在一起的生活。如果就是聊聊天、吃吃饭,两人的感觉还挺好,但一起生活了,涉及到日常家务琐事,老教授便甩手不管了,都交给佟玥妈妈负责。当佟玥妈妈没有办好时,不但得不到老教授的鼓励,还会被数落。佟玥妈妈想:我凭什么啊!为自己的女儿,她甘当一个家庭妇女,但为一个离过两次婚,有了两个孩子,比自己大十岁的老男人,而且随着在一起生活越来越久对他的好感渐渐全无,放弃自己而为他服务,她做不到。佟玥妈妈萌生了回国的想法。
这时候2008年的经济危机爆发了,大批英国人失业,佟玥所在的公司也开始裁员,佟玥正好借机和妈妈回国了。
回到北京,母女俩同住一个屋檐下,佟玥在一家建筑公司找到工作,妈妈无须操劳别的事情,每天看着女儿形单影只,心又闲不住了,想让佟玥赶紧找个对象。
“你都老大不小的了,该考虑自己的事情了。”妈妈忧虑起来。
“我这样挺好的。”这是佟玥的心里话。
“我可不希望你像我似的,一个人过完一生。”妈妈说。
“我也没说就一个人过下去啊,我是没碰着合适的。”佟玥说。
“你也没出去碰啊,再说什么叫合适的,你是心里还放不下邹飞吧?”妈妈了解女儿。
“我看是您没放下。”佟玥说,“是您非提他的。”
“反正你和他的这段,对你影响不小,当初你不听我的啊!”妈妈感叹着说,“早知道你俩这样,那会儿你和他还谈恋爱吗?”
“我们那时候谈恋爱是真心好,就没想那么多。”
“现在你是因为想得太多了,所以还单身,从明天起,我就给你安排相亲,碰见合适的,能过了我这一关,就赶紧把婚结了!”
于是,在妈妈的张罗下,佟玥开始了相亲的活动。
妈妈通过自己的各种关系,给佟玥介绍了大批适龄单身男性,半年下来,佟玥对妈妈说:“这是宁缺毋滥的事儿,您别什么人都约。”
就是在这种情况下,佟玥遇见了冯艾艾。佟玥的同事里,有信佛的,他们经常在一起交流学佛的受益,佟玥被他们所说的吸引,便跟着他们去听了一次讲座。那次讲座的人,恰恰是冯艾艾。冯艾艾所讲的内容,让佟玥对世界有了一种新的理解,很受益,之前纠结了许久的问题,豁然开朗。于是讲座结束后,佟玥找到冯艾艾单聊,并对她敞开了心扉。
两人谈到了感情问题,佟玥说:“我不喜欢追求外在生活丰富而内心苍白的男人;不喜欢已经不年轻了,还爱耍小聪明的男人;不喜欢对生活没有情趣的男生;不喜欢比我大太多的男人;不喜欢比我小的男人;不喜欢从背影看不出是男是女的男人。”
冯艾艾问佟玥:“那你还喜欢邹飞吗?”
佟玥想了想说:“我不知道。”
冯艾艾说:“那就是还喜欢,因为你刚才一直在说不喜欢,到他这儿你就不说了。”
佟玥问:“你有他的消息吗?”
冯艾艾说:“没有,不过想有可以有。”
佟玥没说话。
冯艾艾说:“这么多年,你一直一个人,是在等他吗?”
“也不是,既然没有我喜欢的,我为什么要委屈自己,选一个不喜欢的呢,无论是人,还是事儿。”佟玥说,“也许有的人认为我这样做才是委屈自己,我只能说,人各有志。”
冯艾艾问:“那你怎么看你俩以前的感情?”
佟玥引用了她在书上看到的话:“佛说,和有情人,做快乐事,别问是劫是缘。”
冯艾艾说:“我试试看,你俩还能不能走到一起。”
10
“那佟玥怎么说?”邹飞听冯艾艾说完问道。
“佟玥说,生活的洪流也会把一切棱角磨平,石子冲走。而你,是一半在水里一半支棱在外面,没有融入生活,自然棱角还在,并将一直在下去。别人所做的努力,是尽量保持棱角被生活磨得慢一些,而你的努力,是尽量让支棱在外面的部分,依然不没入水中。所以,跟你谈恋爱她有点儿怕。”
“让她不用怕,刚才听了你说的这些,对不对先不说,至少给我提供了一种新的生活思维,以前我以为有棱角比圆滑好,做人要有个人样儿,现在我知道无所谓好不好的了,总想着什么样好,本身就不好,齁累的。”
“能这样想,你俩重新走到一起的可能性就更大了。”冯艾艾说。
“难就难在这第一步迈不出去。”邹飞说。
“我说过,一切事情都是因缘和合而生,两个人能不能在一起也是如此。”冯艾艾说。
“你要是不撮合,我俩就没姻缘。”邹飞需要冯艾艾牵线搭桥。
冯艾艾笑而不语,又端起茶喝。
两人又聊了一会儿,冯艾艾中午要跟随大伙一起吃饭,无法和邹飞单吃,两人就此告别。冯艾艾给邹飞送出大门,邹飞向她挥挥手,看着这个曾经追求爱情信仰却只收获了抑郁,最后在佛法里获得解脱的女子消失在门里,然后自己去了海边。
海南的海水比北方的海水清澈许多,水深的地方仍能见底,沙子细软,邹飞脱了鞋,踩在上面,沿着海岸线走。不时有卖珊瑚和贝壳的、卖风筝的、给游艇拉客的人过来询问,邹飞都拒绝了,他想一个人走会儿。
他沿着海边一直走,把喧嚣留在身后,走到了没人的地方,面朝着大海站住,身边只剩下海浪和海鸥的声音,他突然想听歌了,掏出MP3,选择随机播放,戴上耳机。
MP3里面装的有老歌,邹飞听到一首大学时候经常听的歌,想起当年和佟玥、罗西、老谢等人借车去海边的事儿了,想起了青春的岁月,那些日子回忆起来永远觉得美好,因为那些是闪光的日子,是没有杂念的日子,是付出了真心的日子,是掏心掏肺过来的日子。
白驹过隙,如今大家都有了各自的生活,离以前的那些日子越来越远,再也回不去了。青春的那些事儿固然美好,但无法永远坚守,只要曾经拥有,就无怨无悔。
邹飞又想起了魏巍。魏巍刚刚离开的那段日子,邹飞每天都会陷入对他的想念,觉得生活的性质变了,但他离开还不到两年,邹飞已经适应了没有他的生活,时间之短,适应之快,出乎邹飞自己的想象。看来时间真的是最好的修补裂痕和治愈心灵痛苦的良药,能抹平一切,生活的洪流果真会把一切阻碍冲走。
这时邹飞耳边响起了许巍的《少年》:
世界已过去多少年
如今的你又在哪里
经历着什么样的故事
什么样的幸福,伤痛
今天我依然能感到
那清风掠过的春天
掠过了城市掠过村庄
掠过我们年少的胸膛
我依然看到那些少年
站在九月新学期操场
仰望着天空清澈的眼神
想着无限的未来
…………
听到这首歌,往事涌上心头,邹飞想哭。
11
2009年10月31日,国安夺冠了,魏巍没有看见。
那天邹飞想起了魏巍,朵朵肯定在现场,身边用包占一个空座,座上放着一个望远镜和一个喇叭。这时邹飞还无法适应没有魏巍的生活。魏巍是他心里的朋友,魏巍活着的时候,俩人虽然不是天天在一起,但对方的存在让他觉得不孤单,现在魏巍没了,心里空了一块儿,像被锯掉一截腿儿的桌子。
2010年10月,罗西被加拿大的公司派去成都出差,赶上成都谢菲联的最后一场中甲主场比赛,也是姚夏和邹侑根的退役比赛。作为北京球迷,虽然对非京籍球员感情不深,但姚夏和邹侑根代表着一个时代,那是罗西看球的时代,是罗西风华正茂无所畏惧不知道累不知道苦的时代,那个时代中国足球还曾经有过诗意,在球场上能看到灵光一现和浪漫的瞬间,姚夏和邹侑根可能是那个时代的最后几个还在球场上拼杀的球员了,罗西买了黄牛票,进去看了,也当参加自己青春的退役仪式了。
曾几何时,罗西每天都要向林萌展示他的肌肉,现在他则经常揉着自己发福的肚子问林萌:“当初你要是预见到我现在的肚子这么大,你还跟我吗?”
罗西说,自打那拨球员——郝海东、高峰、曹限东、彭伟国、黎兵、马明宇、魏群等人——退役后,中国足球的诗意也随之退役,以前除了带给球迷哀愁,也有意外的惊喜,现在的中国足球,就剩没劲了,即使赢了也不精彩,踢得吭哧瘪肚。
同样没有诗意的,还有现在的生活。除了表现出让人只有挣钱才能把日子过好的现状外,碰不到什么能让人精神喜悦或追求点儿虚的东西也是一种人生的可能。邹飞总觉得,人活着应该有点儿跟过日子无关的喜好,别跟苍蝇只知道冲着腥味儿去似的,一头扑进生存目标、社会和人际关系等世俗事物中就不出来了。
2009年深秋,在跟疾病斗争了十五个年头后,老谢走了。他用十五年读完大学,拿到毕业证的事迹上了校报,被用来激励在校生们对学习的热情。
老谢临走前,所有课程已拿到学分,只差毕业设计了,但是他已经没有一点儿力气了,毕业设计只交上去一个题目,学校开会讨论他的事情,该不该给他发毕业证。
有老师提出异议:“给没完成毕业设计的人发毕业证,会不会造成不好的影响?”
了解情况的老师说:“不会的,他不会拿着毕业证到社会上以次充好了,医院已经下了通知书。”
于是,在2009年的夏天,老谢拿到了自己用了十五年换来的毕业证,躺在病床上和前来颁发毕业证的系领导合影留念。此时的老谢,头发已经掉光了。
四个月后,老谢离开了大家。他的遗言是:“人生如梦,我的梦醒得早,你们继续做吧,记住,早晚都得醒,所以,尽量让这个梦快乐吧!”
在老谢的遗物里,有一个电炉子,插头已经破旧,裹了一层黑色胶布,火锅上刻满了老谢前后四届同学的名字。
遗体告别那天,范文强借钱买了一对核桃放在老谢的枕头旁,握着老谢的手说:“那时候我不懂事儿,以后不会再有人砸你的核桃吃了,揉着它,等着我。”然后失声痛哭,哭得像个回不去家的孩子。
大家写给老谢的悼词是:“你永远活在年轻的时候。虽然你以前比我们大,但今后,你将是我们中最小的一位了。”对老谢的离开,既羡慕,又伤感。
此时,邹飞躺在沙滩上,闭上眼睛,任青春的过往,在眼前一一掠过,脑海里又浮现出魏巍没入大海那晚,和他在海边的谈话,结合刚才冯艾艾说的那番话,邹飞似乎觉得眼前的路渐渐明晰起来。此次和冯艾艾的见面,真的让他感受到春暖花开。
12
早早的,学校就把校庆的横幅挂在校门口和校园里,不知道是在显摆,还是在招商。现在,这一天终于来到了。
一大早,学校里所有能停车的地方,被各种好车占满。包括政协委员、两院院士、上市网站CEO、著名建筑师等在内的各届校友,回到学校,人模狗样地出席校庆大会,不知道这些人上学的时候什么德行。
学校只愿意承认是那些功成名就的人的母校,那些默默无闻或穷困潦倒的人,比如邹飞他们,学校根本不管,校庆也不通知,当初却没少收人家学费。
所以,很多毕业生为了让学校承认自己,才发誓要好好混的。
邹飞他们自发组织了回学校看看的活动。当这些十年前上大学的人,再进到学校,都不敢相信学校能是这个样子:一水的落地窗大楼,在阳光下熠熠生辉。原来的草坪、红砖教学楼、破图书馆、小树林看不见了,还有那个自行车棚也不知去向,说拆就拆了——怎么也不跟我打个招呼啊,我他妈自行车还在里面停着呢,邹飞对学校的行为很不满。把学校变成这样,得算侵占了人民的记忆财产吧!现在学校里的这一切,全他妈是拿钱堆出来的,对于学生自身的发展和内心的建设,有一丁点儿作用吗?
邹飞早到了会儿,在学校里转着,校电台播放着各个时代的老歌。当邹飞听到自己上学那会儿九十年代末的歌时,思绪万千。
听老歌,更多的时候不是在听歌,歌词和旋律都已熟悉得不能再熟悉,连哪段是什么乐器伴奏都门儿清,听的是回忆。老歌响起的时候,回忆起那时候的阳光、空气的味道、街道上树木投下的阴影、那时候的朋友,以及自己那时候的模样和那时候心里在想的事情。
那个时代已经一去不复返了,不知不觉,无限遥远,遥远得让人怀疑是不是真的曾经有过这么一个时代,是不是自己杜撰出来的。那时候,邹飞靠一本书就能活一个学期,靠一首歌就能支撑一年。他感动于自己那时候能如此心无旁骛地看一本书、听一首歌,把自己搁进去,心甘情愿;那时候那么不容易觉得累,骑自行车穿越北京城不觉得远,坐公车也不觉挤,甚至当身旁站个美女的时候,还希望车能再挤点儿,这种生活估计不会再有。
走到操场,邹飞想到了隔壁敬老院里的那个老头儿,他说:“越在人群中,我越孤独。”现在邹飞渐渐理解这句话了。内心,就是对现实生活的不满。人在满足现状的时候,是觉察不到自己内心的。
邹飞想跳墙去敬老院看看那个老头儿,但是操场翻修了,围墙加高了,只好绕道。到了敬老院,院长换人了,说这里都是老头儿,不知道邹飞说的是哪个老头儿。邹飞问他能看一眼那些老头儿吗,院长说这里不是动物园,不供人参观,邹飞只好离开。
班里的同学到得差不多了,结队在学校绕了一圈,感慨着学校的变化,但是进到厕所的时候,发现还是那熟悉的味道。不知道是保洁员没换,还是当年食堂的厨师还在,总之,这里有一股让邹飞难以忘怀的味道。这些年,邹飞上过各种厕所,有外国的厕所,有世界上海拔最高的厕所,有条件最艰苦的厕所,虽然都是厕所,细闻的话,还是不一样,唯独这里的味道深入了邹飞的骨髓。
男生们在小便池前一字站开,比赛看谁尿得高,全都不行了,当年是个人就能尿到窗台上。
逛完校园,大家去了学校外面的饭馆。原来的那些腌臜小馆都拆了,新馆子全都富丽堂皇。
班里三十多个同学,来了一半,围坐在一张大桌前,当年的班长陈志国义不容辞地主持局面,端着酒杯招呼大家:“同学们,别着急从容,以后我们有的是时间理智,我们的青春已经不多了,今天让我们回到‘那时候吧!”
邹飞端起酒杯,在底下小声说:“真要是回到‘那时候,现在他不应该在这儿,在团委办公室才对。”
旁边两个听到的同学会心一笑。
众人举杯,磕着桌子,干杯。
邹飞本不想喝酒,但是入座后,看到眼前的这些人,听到酒瓶碰撞的声音,顿时嗓子眼儿被瓶里的东西滋润了。
罗西挨着邹飞坐了,林萌挤在女生堆儿里,范文强选择了一个离罗西最远的位子坐下,混在人堆里也不说话,一脸不屑。邹飞知道他以前就这德行,谁都看不惯,便招呼他坐过来,范文强瞪了罗西一眼,然后摇摇头。
邹飞问罗西和范文强闹什么矛盾了。罗西说上次回来,和范文强见了个面,说了他几句,范文强就不高兴了。
两年前范文强辞掉了在他哥那儿的工作,一直在家闲着,除了玩游戏,就是瞎晃悠,对一些事情发几句牢骚,吃住都在家里。范文强不上班的原因很简单:“总跟傻B打交道没意思,想让我继续上班好办,除非你们能保证我再也接触不到傻B。”
罗西打心眼儿里希望范文强别颓下去,二十岁的时候,瞎混就算了,现在三十了,再这么混就没意思了。罗西始终像个兄长在照顾范文强,上学的时候陪他玩游戏、替他开假条,这几年罗西被林萌改造成了有为青年,更希望范文强能上进,劝他:“你这样的生活不正常。”
范文强说:“我觉得你们的生活才不正常,非得做那些没意义的事情。”
“可是你不工作,让别人养你好意思吗?”
“说了你也理解不了。”
“我确实不能理解别人为什么要去工作来养活你,而你却可以养尊处优。”
“我他妈累着呢,每天忧国忧民,我就不明白了,为什么生活非得让人工作呢?我就不工作,试试到底能不能活下来。”
“你可以试,有本事别寄生在别人身上试。你以后要是有了孩子,你拿什么养他,还跟你父母要?等他长大了也像你这样,跟你要,你拿什么给?”罗西对钱有了一种成熟的认识,钱需要去挣,不能天天都过以前那种在路边摊儿来瓶啤酒就算把饭吃了的日子了。父母老了,要挣钱给他们看病,将来还会有孩子,要让他们幸福,这些都要用钱。尽管这么说很庸俗,但这是无法回避的事实。有时候,挣钱是一种为了他人的责任。
“这是我的事儿,不用你管,你只能看到表面这点事儿。”范文强坚持自己的那一套。
“这确实是你的事儿,但甭靠什么,你有这种不工作也能活得滋润的本事,证明了生活可以不像我想的那样——每个人都要去工作。我多知道了一种人生,可是我就不明白,你怎么好意思这么大岁数了还吃家里的呢?要是你家里没饭吃了呢?”罗西喝多了,也确实出于对范文强的关心。
“你就知道吃饭的问题,你这种人就是为吃饭而活的,说白了就是一吃货!”范文强也不看罗西,低头吃着东西。
“我是吃货,但我工作了,也实现了我的价值,你不工作,自身的价值怎么实现?”
“别老提什么自身的价值,那些都是人为自己争名夺利制造的冠冕堂皇的借口。”
“那你觉得你自身的价值在哪儿?”
“狗屁自身价值,社会这揍性了,就是因为都想实现自身价值,甭管是金子还是狗屎,都觉得自己有价值。”范文强振振有词,“无论我生活得好坏,至少我不是一个对生活提心吊胆的人。”
“我们也没有啊?”
“你们有,上司、打卡、房贷,这些都让你们提心吊胆。”
“但是你对钱提心吊胆,毕业后这么多次聚会,你结过一次账吗?”
“你们也没让我结账啊,都是你们抢着结的。”
“那这次我不抢了。”
“你早说啊,这次我出门没带钱,还得你结。”范文强说得问心无愧,“再说了,当年你丫的在外面乱搞,搞完拿我当挡箭牌,还不该请我吃顿饭啊!”
罗西说:“我可以一辈子请你吃饭,可是你吃得下去吗?”
“不饿当然吃不下去,饿了自然就能吃下去了。”范文强说,“你先借我点儿钱。”
“干吗?”
“花呗!”
“干吗花?”
“管那么多干吗?!”
“你管人借钱还这语气,谁能借给你?”
“我都三十了,需要一个女人了。”
“话又说回来了,你不去工作,以后给女人花什么?”
“我不就管你借点儿钱吗,你要不想借就直说,不用讲一堆道理,累不累啊?”
罗西二话不说掏出钱:“女人不是用钱就能搞定的。”
范文强一点儿不客气地拿过钱:“我搞女人,不用你管!”
几天后,罗西给范文强打电话:“女人怎么样了?”
范文强说了一句:“没有女人能理解我。”便挂了电话。
没过几天,范文强主动给罗西打电话:“再借我点儿钱。”
这时罗西已经回了加拿大,他觉得再借钱给范文强就是纵容他,又教育了他一番。
范文强听不下去:“你丫怎么不当老师去啊!你就说借不借吧?”
罗西心软了,但鞭长莫及:“等我下个月回去的吧!”
范文强毫不领情:“傻B我知道你在北京,别拿加拿大当幌子,你要是真想借我钱,即使不在北京,也可以给我汇款!”然后挂了电话。
罗西以为如果范文强有一个稳定的女朋友,生活也许会健康起来,便求着林萌给范文强介绍一个。林萌再次展示了她的伟大,相隔万里,打了几个电话,就约了一个在北京的女孩和范文强见面。
见过几次面后,女孩突然拒绝继续和范文强交往下去了,并传话过来:“你这同学有病吧!”
从此,范文强也不再和罗西联系,无论罗西怎么打电话,他也不接。
13
很多人毕业后就没再见过,借校庆聚在一起,撒开了吃喝,释放着平日的压力,喝多了,便开始互相取笑,看陈志国用着苹果手机,有人说:“你又不是时尚青年,就一个坐办公室管档案的,还不低调点儿?”
“当年你还发宣传单让大家抵制美货呢!”有人起着哄。
“没办法,我也支持用联想、中兴、TCL,这是我们发的,说是让我们提高工作效率,二十四小时开机随时待命,怕国产手机自己关机。”陈志国既炫耀又不无无奈地说,“我们那儿发的东西,除了避孕套是国产的,别的东西都是洋货。”
“你们领导多大岁数了?”有人问。
“领导嘛,岁数都不小了,快六十了,马上退了。”陈志国说。
“那是因为你们领导嫉妒你们还能用上这种东西,等新领导上任,如果岁数不大,马上就能换成进口的。”
众人一笑。
消息灵通者开始讲别的班的故事,两个男生上学的时候为了一个女生大打出手,其实他俩并不喜欢该女生,只是觉得自己追不到就■,不为爱情,只为尊严。但多年后他俩都没和这个女生成,这个女生嫁给了另一个男生,这三个男生是一个宿舍的,不知道这个男生又是为了什么。
众人听完,对这种少年的感情付之一笑。
大家又说到邹飞宿舍那个只出现了十秒钟便离开了学校的小个子男生,没跟着邹飞他们一起上完大学,不知道他现在过着什么样的生活。
酒至半酣,渐渐地开起小会。有同学毕业后去了保险公司,现在成了理财顾问,讲述着理财的重要性和他们公司的理财规划。听着那些年、钱和收益回报的数字,邹飞在想:如果没钱是一种恐惧,那么人到底是应该为了摆脱恐惧而活着,还是应该为了别的什么而活?
他也承认,钱并不是什么坏东西,人虽然不能为钱活着,哪怕你是一个只追求心灵生活质量无视生存环境的人,但活着的过程中有挣钱的可能还是不应放弃。一是因为对家庭是有责任的,说得直白一点儿就是,家人需要你用钱为他们创造一个舒适的环境——并不是所有人追求的生活都像你那样;二是因为只有有了一些钱后,人才有可能更高贵地——不是贵族的那种高贵,是不必为名利而牺牲自我的高贵——活着,才能越过生活的表面,更多地看到人性和生活的种种可能。
还有同学毕业后自己创业,现在公司已经快上市了。当年邹飞去过他的公司,从中关村一间简陋的小平房做起,没有前台,只有后门——打开是一条臭水沟。用了不到十年的时间,他现在的公司已经租下中关村一座豪华写字楼的一层,有一个敞亮的前台,坐着一个漂亮的前台接待,背后是公司的LOGO,在射灯的照耀下熠熠生辉,旁边摆着许多传真机、复印机和多部电话,每隔几分钟就要响起,员工上百人。想想该同学上学的时候,就经常倒腾东西卖。从入学起,每个人的态度,已经决定了今后的命运。
似乎很多人都抱着这个目的:创业,把生意做大,上市,然后就退休,或者再弄个新公司,再上市。如果再不退休,那就是工作狂了。
邹飞也羡慕他们,但如果让他再做一次选择,他还会选择现在的生活,因为只有现在的生活才符合他的本性,才能让他感觉到自己的存在。
不过,他最近渐渐觉得自己所追求的那种生活已无新意,虽然会不停地靠近心灵,但始终一个劲儿,节奏没变化,也会觉得没劲——魏巍的选择,也是对自己生活节奏的改变。
他开始想换种生活方式了,想到了人类既定的那种方式,也就是他之前一直排斥的那种。他想,既然是人类通用的方式,应该不会没道理的。如果说按自己的心灵成长和自身需要去生活,是邹飞以前的心声,那么现在成立一个稳定的家庭成了他的真实需要。就像一个人开着一辆车一直向前,开烦了,该停下来拉上一个人,两人商量着,看看有什么更好玩的地方要去,或者即使没有目标,只能一直向前,身边有个人说话,也总比自己傻开下去好。既然这种声音是从心里发出来的,就不必管它是传统还是非传统的方式了。
人的思维转变,很多时候就像矫正驼背和牙齿,是靠外力生生给勒正的,一天勒不过来,就一年,一年不行就五年,假以时日,总有扳过来的那天。
邹飞这次来参加校庆还有一个重要目的,就是见到佟玥。冯艾艾也说好要来的,还说会在北京逗留几天,到时候可帮邹飞约一下佟玥,但因为临时有事儿,没能提早到北京,订的是今天上午的机票,以为能赶上中午的聚会,可是航班延误,此时冯艾艾还在外地的机场。邹飞问冯艾艾什么时候能到北京,冯艾艾说她也说不好,准备起飞的飞机还没从北京飞回来,也许赶不上聚会了。邹飞只好听信冯艾艾的话来安慰自己:“别急,一切都是因缘和合而生。”
又跟同学喝了会儿酒,大家比赛看谁最晚去厕所,两瓶以后,都憋不住了,纷纷离座去了卫生间。邹飞从卫生间出来,没回包间,站在饭馆门口透气。这时一个男生一个女生从饭馆出来,男生冲邹飞笑笑,和女生进了旁边的宾馆。邹飞知道,上学的时候该男生就对该女生有意思,碍于面子,两人擦肩而过,现在他去圆梦了。这一刻,他等了十四年,从该女生少女,等到了少妇。而自己的梦,邹飞不知道什么时候能圆,他在门口的台阶上坐下,开始发呆想事儿。他已经越来越适应不了现代人的恋爱观,无论是那些名人的婚姻,还是电视上看到的择偶节目,看上去都不像在谈恋爱,更像在做买卖或一起商量办个什么事儿,实现双赢。当然,双方最终还是能有感情的,可是做买卖的双方在成交后也能有感情,所以,也说不好他们到底是在恋爱还是在做买卖。邹飞觉得这种恋爱和婚姻没什么大劲,他希望两人在一起是因为情投意合,而不是别的什么。
“叔叔你干吗呢?”一个小孩站在邹飞旁边问道,是邹飞一个同学的孩子。
“你怎么一个人出来了?”邹飞缓过神儿。
“我吃饱了,没意思,出来玩会儿,你干什么呢?”小孩说道。
“我和你一样,也吃饱了,没意思,出来玩会儿。”邹飞说。
“那咱俩一起玩吧?”
“行,你说玩什么?”
“你说吧!”
“那就猜丁壳吧?”
“输了什么惩罚?”
邹飞想了想说:“你输了,就管我叫爸爸,你赢了,我就管你叫儿子。”
“来吧!”小孩一口答应,举起拳头。
两人玩了起来,互有输赢,一口一个爸一口一个儿子地叫着。这时,一辆红色汽车停在饭馆门口,正准备倒库入位,有人坐在车里,看到了这一幕。
佟玥正是这辆车的司机。她戴着墨镜,透过茶色的车窗,看见邹飞坐在台阶上,还穿着磨旧牛仔裤和球鞋,逗着一个五岁的孩子,孩子管他一口一个爸地叫着,邹飞痛快地答应着,两人毫无交流障碍地玩着,俨然就是一对父子。
这一幕,对佟玥震撼很大。她对邹飞这几年的情况一无所知,向冯艾艾打听邹飞的消息时,冯艾艾也没有跟她说太多,只是说:“你最好还是自己去了解,毕竟我知道的也不全面。”这句话既可以让人心怀希望,也可以认为是一句给人安慰的话,婉转告知不要抱有希望,刚刚看到的景象,更容易让佟玥把事实想象成后者。这一刻,她知道了邹飞在自己的心里还有位置。
这个场景出现得太突然了,佟玥脑子里一片空白,不知道怎么办才好,车停在路中间,进退两难。
邹飞看到这辆车,以为司机是新手,想倒车倒不进去,就过来指挥。
“倒,没事儿,后面地方大着呢!”邹飞站在车后方喊着。
小孩在一旁配着音:“倒车,请注意,倒车,请注意……”
佟玥本没打算倒车,这样一来,她不知道自己为什么又选择了倒车。
倒车对佟玥来说并不难,但是因为邹飞的出现,变难了,她在后视镜里看着指挥着的邹飞和一旁的小孩,手忙脚乱,心也慌了,眼看着就要顶到旁边的车。
“停!停!先往前上点儿,然后右打轮再倒。”邹飞在车外喊着。
“停!停!先往前上点儿,然后右打轮再倒。”小孩学着邹飞的话,走到车前指挥着佟玥。
佟玥已经听不进去这些话了,心里乱成一团,赶紧挂了前进挡,一脚油门把车开走了。
“她怎么走了?”小孩问邹飞。
“我也不知道。”邹飞说,“不管她了,咱俩接着玩。”
两人又继续猜丁壳,几局过后,小孩突然说:“不玩了,好像怎么着都是我吃亏!”
佟玥本来是要来参加她们班同学聚会的,没想到和邹飞他们班订在一个饭馆,更没想到还没下车就看见了邹飞和一个小孩。佟玥真的以为这个男孩就是邹飞的儿子,如此一来,她觉得没有必要下车和邹飞撞个正着了,干脆躲开他,而且她现在已经没有心情再跟同学聚会了。
车开到路上,佟玥一直面无表情,尽管她知道自己的很多同学已经有了下一代,但是她仍无法接受邹飞也有了孩子的事实。她觉得自己被世界欺骗了,她真心面对这个世界,然而世界回报给她的,竟是让她失望。
车子驶过学校门口,佟玥停住了。她坐在车里想了想,然后把车拐进了校园。她打算再去学校里看看,彻底告别自己的青春和过去,然后开始新的生活,过去的生活该告一段落了。
佟玥停好车,下来,一个人走在校园里,楼更新了、更高了,路面更清洁了,这里的气息却还是那么熟悉。佟玥去了自己住过的宿舍楼、教室、老图书馆和操场,最后,她去了新图书馆。新图书馆是学校目前最高的楼,校庆这天为了能让新老校友看到校园全貌,便将楼顶开放,供校友们鸟瞰全校。
楼顶上已经站了不少校友,男男女女,有的结伴而来,有的拉家带口,指指点点,寻找自己生活过的痕迹:
“我以前就住那楼,三层从左边数第五个窗户。”
“我原来喝多了在那棵树下吐过。”
“我在那椅子上睡过觉。”
“我以前天天对着那个墙角念英语。”
“我在那楼后面撒过尿。”
“那辆破车怎么还停在那儿啊,我的初吻就是在车后面失去的。”
“你丫大三的时候在那拐角等过女生吧?”
“以前搁这儿的假山哪儿去了,那时候天天晚上假山后面都有一对情侣。”
“上回咱们跟七系的那帮人打架是在这条路上吧,原来这是一片野地。”
…………
听着这些话,佟玥仿佛又回到那时候,但是她清楚地知道,那时候是回不去的。回忆可以为生活添色,但是回忆不能成为生活的全部,生活是朝前走,不是回头看,也不是左顾右盼。
这时佟玥的手机响了,是冯艾艾打来的,她约好今天晚上和佟玥见个面,但是因为无法赶回北京,只好告诉佟玥取消见面。冯艾艾在电话里问佟玥干吗呢,佟玥说她正站在新图书馆的楼顶上看向未来,对过去说再见。冯艾艾问看见邹飞了吗,佟玥说看见了,正带着他儿子玩呢,她没下车就走了。
冯艾艾知道是佟玥弄混了,她没有替邹飞解释,只是给邹飞打了一个电话,让他自己去解释,并告诉他:“佟玥这会儿就在学校里。”
邹飞他们班的聚会已经结束了,邹飞正准备打车回家,接到冯艾艾的电话后,赶紧往学校里跑,边跑边问:“学校大了,她在哪儿?”
“能不能找到就看你的了。”冯艾艾鼓励了邹飞后挂了电话。
以前学校常开的门就一个,现在东南西北都有门了,也都开着,没法守株待兔了,只能主动去找,不能被动地等,以免错过。
邹飞曾经向冯艾艾要过佟玥的电话,但冯艾艾答应过佟玥,不把她的电话随便给人,冯艾艾是一个讲信用的人。邹飞只有靠自己的力量了,这时他想起冯艾艾说的“一切因缘和合而生”,如果他能找到佟玥,那么就是缘到了,但因又是什么呢?
“一个人喜欢上某个空间的时候,就愿意待在那儿。”这是老谢说过的一句话,此时这句话在邹飞脑子里闪现,他知道怎样能够找到佟玥了。
邹飞决定去新图书馆的楼顶,这个楼顶最高,能一览众楼顶,除此之外,他还带了工具,一个扩音喇叭。喇叭是邹飞在学校门口的报摊借的,之前它一直吊在报刊亭的窗口,被录了音,放着:“男人装、看电影、读者、青年文摘……男人装、看电影、读者、青年文摘……”
如果看不到佟玥的话,邹飞就打算用这个喇叭录上佟玥的名字,把它冲着全校,让它一直喊:“佟玥……佟玥……佟玥……”
邹飞到了楼顶,扫了一圈,站着几个人,没看见有佟玥,连女性都没有。邹飞往前走了几步,打开喇叭,准备录音,弄错按钮了,成了放音,又来了一段:“男人装、看电影、读者、青年文摘……”
众人一愣,纷纷扭头看向邹飞,然后会心一笑。
邹飞关了放音,按下录音,又往前走了几步,更接近天台了,对着喇叭正准备喊:“佟……”
“佟”字刚出口,楼顶的阁楼后面闪现出一张脸,这张脸简单、纯洁、美好、安静,邹飞曾经认为,凡是有这种脸的姑娘,都能给他建造一个这样的世界。
现在这张脸再次出现,邹飞依然这样认为,并更坚信了这一点。
刚才佟玥一直站在阁楼后面,没有被邹飞看到,她听到“男人装、看电影、读者、青年文摘……”的喇叭声后,走过来看看什么情况,没想到正好看见邹飞举着喇叭正准备喊她的名字。
“佟”字喊完,“玥”字随着惯性即将出口,佟玥的突然出现却让邹飞嘴一秃噜,像自言自语似的,小声地说出了“玥”字,然后两人静默相对。
“那孩子不是我的。”邹飞突然想起自己是来干什么的,半天后开口说了第一句话。
然后就不知道第二句话该怎么说了。
但是有了这句话,一切问题都迎刃而解,佟玥冲着邹飞笑了。
14
聚会结束后,林萌开着车,拉着罗西回家,罗西堆萎在副驾驶座上,一言不发。
林萌一想到刚才聚会的时候罗西活灵活现,嘴就没闲着,不禁心生抱怨:“怎么跟我在一块儿你就没话,跟他们在一起就说个没完没了?”
“他们是一起和我度过二十岁的人。”罗西说完又把嘴闭得严严实实。
“可是你已经三十岁了,后面的四十岁、五十岁,一直到八十岁,是要和我度过的。”
“没错,但我还是会想着二十岁和他们在一起的时候。”
林萌回忆起罗西上学时候的样子,那时候他年轻、充满活力、风华正茂,意识到婚后的生活磨灭了他原本的激情和梦想,让他一步步走向平庸。
“跟我在一起生活你觉得亏吗?”林萌问罗西。
“你觉得吗?”罗西反问。
“你要是觉得亏,咱俩就离婚,你去过没有我干涉的生活。”
“其实这样也挺好的。”罗西脑袋一歪,往边儿上一靠,睡着了。
林萌看了罗西一眼,像母亲看着睡熟的孩子,看完转过头,调整了空调的出风方向,让它别直接对着罗西吹,然后继续开车,车开得很稳。
15
邹飞和佟玥并肩站在楼顶天台的内沿,面向远方,倾听着对方的讲述。
看着眼前林立的这些十年前没有的建筑,邹飞问佟玥设计了哪些建筑,佟玥说这个世界上没有一栋是她设计的楼,她画不出他们喜欢的房子,只知道把自己喜欢的样子画出来,可是画完人家看了说不合理,要么毙掉,要么把她的方案改得面目全非。
“可能将来我设计的房子只适合自己住。”佟玥如此说道。
“也应该适合我住。”邹飞适时加上一句。
“以前我认为我想的就是合理的,但是到底什么是合理的,我现在也不知道了,我想问问你。”佟玥说。
“听自己的就是合理的吧。”对于这个问题,邹飞只能如此回答,这是他三十年的生活经验积累所得。人跟人不一样,理也就不一样,符合自己的,便是合理的。这个社会什么样的人都有,做任何事儿都难免会被人说道,但还是不要做有悖自己价值观的事儿,首先不要被自己骂。
上大学前,邹飞以为生活是已经准备好了的,就像一条无限长的下坡路,自己可以一直毫无参与地前行,从不曾想过,生活是可以主动选择的。十三年过去了,他发现生活并不是给你准备好了,而是需要自己去选择,幸好可以选择,才让他过上了他想过的生活。这种生活徘徊在主流生活外,不像当老师、公务员那种生活,一旦过上了,便一劳永逸,不出意外,可一直到老,而邹飞选择的生活,只有靠自己使劲,才能维持下去。
邹飞已经想好了,今后他的世界将只有这几样东西:一种信仰,一个家庭,几个朋友,一些精神消费品,比如书、电影、唱片、喜欢的玩意儿,至于其他的,不好意思,都是多余的了。生命中有太多的不能承受之重,他决定把一切没用的卸掉,轻装上路。
校电台的歌声又响了起来,是王筝的《我们都是好孩子》:
推开窗看天边白色的鸟
想起你薄荷味的笑
那时你在操场上奔跑
大声喊我爱你你知不知道
那时我们什么都不怕
看咖啡色夕阳又要落下
你说要一直爱一直好
就这样永远不分开
我们都是好孩子
异想天开的孩子
相信爱可以永远啊
我们都是好孩子
最最善良的孩子
怀念着伤害我们的
我们都是好孩子
最最天真的孩子
灿烂的孤单的变遥远的啊
我们都是好孩子
最最可爱的孩子
在一起为幸福落泪啊
听到这段歌词,邹飞问佟玥:“这个世界是成人的,我不愿意当一个大人,不愿当一个世俗的大人,不愿当一个讨厌的大人,不愿当一个追名逐利的大人,不愿当一个肮脏的大人,不愿当一个不知廉耻的大人,不愿当一个只为了生活而生活的大人,但是,我已经不是小孩了,开始有人管我叫叔叔了,我该怎么办呢?”
佟玥用同样迷茫而渴望答案的眼神看着邹飞。
以前上大学的时候,邹飞感觉自己的心里能装下整个世界,世界在他面前是渺小的;而今天,他知道世界有多大了,虽然他心里已经盛下越来越多的东西,但世界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从他心里跑出来了,把他包裹着。他知道,越往后,他越会知道世界什么样儿,同时也越会知道世界远不是自己已经知道的这样。所以,他希望有人能陪着他看清这个世界,困惑的时候,即使找不到答案,看到对方——不是谁都能成为这个人的——也知道该怎么做了。不仅邹飞是这样想的,佟玥也觉得生活里应该有这么一个人,恰好她和邹飞对世界的要求不约而同,都无法用语言具体描述,但只要对方出现在自己面前,就知道什么是自己想要的了。
“和你一直好下去,既是我的需要,也是我对这个世界的对抗,你愿意帮我吗?”邹飞拉住了佟玥的手。
这时,佟玥眼中的迷茫消失了,她让邹飞看到了答案。不知道谁碰到了喇叭的放音键,里面传出音乐:“如果感到幸福你就拍拍手,啪啪;如果感到幸福你就拍拍手,啪啪;如果感到幸福你就表示吧,我们大家一起拍拍手,啪啪……”
责任编辑石一枫
分类:长篇小说 作者:孙睿 期刊:《当代·长篇小说选刊》2011年5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