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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篇小说〗皂香之尘世浮生

分类:当代 更新时间:2023-02-05 17:33:34

浮石,本名胡刚。毕业于湘潭大学哲学系,曾任国家干部、大学教师、企业老板;现为民进湖南省委专门委员,兼商人、作家、影视编剧;出版长篇小说《青瓷》《红袖》。

第一章

那段时间,洪均所在的市规划局气氛有点异样,看谁都是一副鬼鬼祟祟或莫测高深的样子,似乎有一种夹杂着兴奋与激动的暗流在涌动。

原因很简单,原来是有个副局长马上就要到年龄退休了,上面放出话来,他空出的位置将会通过内部竞争上岗的方式从现有中层干部中产生。打个不恰当的比喻,这种情况就像将要在一大群饿狗中间扔一根骨头,自以为这次有希望的人肯定免不了暗地里龇牙咧嘴、摩拳擦掌,那气氛能正常得了吗?

在一个单位,空出来的职位越高,牵扯面就越大,往往是一个职务的升迁关系到几个人的命运,谁升副局长?他空出来的位置又由谁来补位?碰上这种机会可不跟谁吃肉谁啃骨头相似吗?

这种比喻对那些跃跃欲试的中层干部们来说显然是不恰当的,有人格污辱之嫌,好在他们的心理素质一般来说都还可以,完全可以做到不与那些普通老百姓一般见识。很显然,这会儿还能超脱的人,大部分是这次没有资格参加第一轮、第二轮乃至第三轮洗牌的人。轮到他有机会的时候,说不定让他去吃屎都会干,就别说打架抢骨头了。当官多好呀,官升一级多难呀。搏一搏,单车变摩托,谁愿意白白地把这种机会拱手让给别人呢?那也太没有进取心了。

洪均正是符合条件的人选之一。他今年四十二岁,目前的职务是市规划局的办公室主任。他在这个岗位上已经干了整整三年了。在局里,办公室主任吃喝拉撒什么都管,但主要伺候领导。当然,领导是不那么好伺候的,尤其是上面的领导不止一个的时候。一千多个日日夜夜忙里忙外、赶材料搞协调,早已让他身心疲惫。但当官跟做生意搞学问还有点不一样,就像上了一个巨大的轮盘,不能由着你喊停就停、想不玩就不玩。好在他久经官场,早已学会把自己的真情实感尤其是负面情绪掩藏得天衣无缝,只把一副任劳任怨、鞠躬尽瘁的样子展现给领导。在领导面前,他的嘴角早已习惯成自然地向上弯曲,一张脸似乎整天荡漾在春天里。但内心里,他怎么会不想早点官升一级,享受享受支使更多人的那种领导待遇呢?

洪均和老婆虞可人讨论过这件事,在大学里做副教授的虞可人惜墨如金,前后对他说了四个字,前两个字是“随你”,后两个字是“加油”。

洪均了解虞可人,并不觉得她在敷衍他。尽管他们之间每周一次的性生活有点像例行公事,但两个人的感情还是很正常的。虞可人在高校里呆得太久了,对外面的世界看得有点简单,她本来就是一个没有野心的人,四十岁一过,已经越来越淡泊名利。

他去征求于乐的意见,于乐马上兴奋起来,极力鼓动他不惜一切代价去争取,他说,权力是强烈的催情剂,会让你充满生命的激情,会让你永远年轻。这是一个机会,一定要策划好,不出手则已,一出手就要赢。于乐是洪均的大学同学,是一家律师事务所的董事。

在廊桥驿站茶坊包间里,洪均和于乐一起对局里其他几位中层干部的综合实力进行了分析评估,觉得自己还是很有竞争力的。于乐深表赞同,同时提醒他,官场上任何一个职务的升迁,从来没有哪一次完全是靠综合实力胜出的,即便是公开的竞争上岗,里面的猫腻也不少。实力不如关系。从现在开始,你得做两件事:第一,韬光养晦,千万不要过早地暴露自己的狼子野心;第二,把最关键的关系搞掂搞铁,把你的事变成你们的事。

洪均对于乐的话部分赞同。对他来说,做到韬光养晦并不难,这么多年以来,他一直就是这样做的。他早就养成了夹着尾巴做人、撅着屁股干活的习惯,工作是自己的,成绩是领导的。

其实,跟其他中层干部相比,他的最大优势是跟吴书记、孙局长走得都很近,尽管吴书记和孙局长两个人之间多少有点不对付,却都很信任他。他在两个人之间玩平衡,既不亲谁也不疏谁,其结果是两位领导对他的评价都很不错,尤其是在人品方面。对洪均来说,做到这一点还真是不容易,也是他多年悟出来的道理。但这个优势从另外一个角度来看又可能是劣势,正因为他保持相对的中立,没有卖身投靠,所以无论是吴书记还是孙局长,可能都不会死心塌地地帮他。

这样分析下来,他是否能成功只能对半开。怎么样才能在短时间内增加自己的砝码呢?

于乐进一步帮他分析道:“竞争上岗也讲天时地利人和,具体来说是各种力量博弈的结果。问题是有些力量看得见,有些力量看不见,它们你进我退、此消彼长,算是算不到的,只能谋事在人,成事在天。你为人处世的风格已经定型,就是想改怕也来不及了。不过,我觉得,平时你跟他们保持等距离交往是可以的,他们即使不争相拉拢你,也不会做把你赶到对立面去的傻事。但是,现在到了关键时刻,如果还能让他们两个人都帮你,那是最好的。如果心里没这个把握,就要有所侧重,必须搞掂一个,稳住另一个。”

洪均若有所思地点点头。

于乐说:“被你搞掂的这个人,应该是在单位最有话话权的人。照道理来讲,应该是吴书记,但我听你说过,他来规划局才一年多,根基深不深?孙局长已经在规划局经营多年,说话是不是更有分量?”

洪均以前还真没认真想过这个问题,一时不好轻易做出判断。

于乐说:“你也可以考虑用最简单的办法,就是用这个,这是搞掂关系最好的武器。”

“你是说买官拉选票?”洪均问,不等于乐回答便先摇了摇头。

“你平时看起来倒是圆滑世故得很,一到关键时刻就露出知识分子的小尾巴。什么叫买官拉选票?这叫公关游说,懂不懂?你不搞别人搞,你要听天由命,最后的结果肯定是命不好,输了都不知道是怎么输的。”

不等洪均回答,于乐便拿大拇指和食指搓了搓,说:“这个东西好呀,用专业术语来说,是女性用润滑剂,要想打入敌人内部,有时候还就得靠这个,哈哈哈。”

洪均先是点了点头,接着又摇了摇头。他对于乐表示感谢,说这几十年没白交他这么一个朋友。

临分手之际,于乐像临时想起来似的说:“哦,对了,还有一个问题你要特别注意……”

于乐把后面的话留在肚子里不说,看着洪均。

洪均让他快说。

于乐说:“就是你跟黄缨儿的事,我建议这段时间先冷一冷,别往她那儿跑那么勤,免得节外生枝。”

洪均若有所思,然后点点头,让他尽管放心。

和于乐谈话后不久,洪均去过一次孙局长家,他没有提竞争上岗的事,而且特意挑孙局长不在家的时候去的。孙局长的女儿马上就要出国了,他提前把人情送到了局长太太手上。第三天,孙局长打电话给他,让他到局长办公室去拿一份刚签好的文件。在他临走的时候,孙局长似乎不经意地朝对面努了努嘴,说,那件事他这里没问题,让他到对面走动走动。洪均点点头,嘴里没说什么,只将鼻孔里的一小股气运作成空洞的嗯嗯嗯。

实际上,孙局长算是白交待了,因为在去他家里之前,洪均已经陪孙局长办公室对面的吴书记去过一趟省人民医院特护病室,再一次看望了吴书记他妈。吴妈妈因为脑溢血已经在那里住了大半年了。省人民医院特护病室不是很好进,吴妈妈当初能进去,完全是洪均找关系张罗的,找的就是黄缨儿,她是特护病室的护士长。在这之前,洪均早在单位做健康体检时就已经查出腰椎间盘突出和胆结石,一直没顾得上上医院,那次也就请了半个月病假,自己的病仍然没顾上怎么看,却把吴书记他妈照顾得像亲娘老子。

这事背后里还有人嚼舌头,说洪均太会来事了,拍马屁拍得行云流水。这简直是废话,不会来事能当上局里的办公室主任?为领导排忧解难不就是他的主要岗位职责吗?洪均听惯了闲言碎语,自然不会为这事进行半句辩解,但这事窝在心里总归不畅快,便找个恰当的机会跟吴书记汇报了一下思想。吴书记望他的神情既庄严又慈祥,但始终没有说什么,只在他临走的时候特意起了身,一边点着头,一边拍了拍他的肩膀。

像给孙局长的女儿送人情一样,洪均去看吴书记他妈用的也是购物卡,鉴于吴妈妈当时的身体精神状态,卡是用一个小红包包着当着吴书记的面塞到吴妈妈枕头底下的。关于自己要不要报名参加副局长一职竞争的事,洪均只字未提。吴书记也没有提,也是过了两三天,吴书记才把他叫到办公室,跟他说,我是了解你的。这段时间好好干,当然,以后……嗯,如果那个了……更要好好干,明白我的意思吗?

两位党政领导的说法都不算是正式表态,但以洪均多年的官场经验,自己在两位领导身上下的工夫一定不会白费,至少说明暂时没有在起跑线上输给别人。什么意思?意思就是说,像他的这种打点,还只能算是一种常规套路,一场毛毛雨,不能算猛药。洪均相信,和他一起报名的同事,都会做。

参与竞争就会有胜负,洪均对此不得不有心理准备。退一万步来讲,他所占的办公室主任的位置至少谁也取代不了。从实权上说,当了局里半个家。简单地说,这个位置进可攻退可守,上去了,更上层楼,上不去,就算是一次练兵。无论如何,他得显示一下自己的存在,让别人不至于小觑。

规划局是个好单位,办公室主任的位置更是内勤外联的要害部门,虽然上面还有书记副书记、局长副局长,但在外面,面对那些房地产开发公司的老板,他也算是一个爷一尊佛,而且不是一般的爷一般的佛,而是一个很大的爷一尊很大的佛,围着他转的男人女人就不知道有多少。不能说他们接近他都是为了拉拢腐蚀他,但想尽千方百计给他送钱的男人和明里暗里欢迎他光临的女人,还真是不少。

洪均一直保持着清醒的头脑,一般情况下很少跟那些有业务往来的男人女人拉拉扯扯,能推的应酬一般都推了,他知道哪些人能交,哪些人不能交,也知道哪些钱能收,哪些钱不能收。从政差不多二十年了,洪均对低调求生存的道理是很有体会的,他更知道,什么时候只要利令智昏,对自己稍微把关不严,随时就有可能阴沟里翻船。

于乐的提醒很重要。

男女关系的事可大可小,往往以对象与关系为转移。对于男干部来说,该提拔没提拔,可能的原因是因为搞了男女关系;对于女干部来说,该提拔没提拔,可能的原因是因为没搞男女关系。既然这种事可大可小,组织上也就可管可不管。一般情况下,只要不涉及到别人的利益,组织上只会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一是因为这种事太普遍,管不过来;二是因为有权管这事的人可能自己也有寡人之疾,多一事不如少一事,与人方便自己方便,干吗特意与别人的私生活过不去呢?能在这方面起监督作用的,主要还是家里的“纪委书记”。但家里的“纪委书记”管这事有点力不从心,因为那些久经考验的高手们,有的是瞒天过海的本事。还有,就是家里的“纪委书记”投鼠忌器,老公位高权重,不仅是单位的领导,还是家里的顶梁柱,明知道他在外面彩旗飘飘也只能两害相较取其轻,得过且过算了,因为你如果放肆管这事很可能把他搞得声名狼藉,把你自己搞得身心疲惫、伤痕累累,除非你自己不想过日子了,否则谁都不会破釜沉舟。能够在心理上安慰“纪委书记”的是,别以为外面只是任你潇洒的花花世界,搞得不好桃花运会变成桃花劫,你要不想鸡飞蛋打、家破人亡你就得自律。任何事件都有两面性,女人也有两面性。男人爱她们,也怕她们,因为如果遇人不淑,也很麻烦。在这种情况下,男人就不会昏头,会时刻保持清醒的头脑,尤其是那些在官场上还有上升空间的男人,他们是又要搞男女关系又不会让男女关系破坏到家庭的稳定,精神和肉体都可以出轨,正常的夫妻生活千万不能出问题。

洪均决定跟黄缨儿发展关系时进行了充分的风险评估,他给她的定位不是小三,而是红颜知己。小三在很大程度上是奔物质去的,彼此更多的是一种赤裸裸的利益交换关系。红颜知己就不一样,更偏重感情和共同语言。他觉得黄缨儿算是上天赐给他的尤物,不仅很懂事,很理智,还很有情调,最主要是她和虞可人有着特殊关系,他预计她找他要名分的可能性极其微小。

星期天上午,洪均邀于乐一起到青山寺后面的稻香村去算过一次命。

这段时间以来,他表面上水波不兴,内心里却忍不住老想竞争上岗的事,弄得自己一半是火焰一半是海水,有时信心满满,有时又空落落的心里发飘发虚,便决定去找杨大仙问问前程。

那是一个不通柏油公路的小山村,洪均没想到会在一座废弃了的道观前坪里见到那么多高档车。有几辆还挂着政府的号牌,还有军牌。于乐倒是很能理解。他说,如今做官也跟做生意一样,不可预知的因素、自己不能控制的因素太多了。自己信不了,别人信不过,就只能信命。

杨大仙是一个满口方言又有点吐词不清的老太太,乍一看,跟农村里的其他老太太没有什么区别,没想到他们刚报出生辰八字,老太太便把他们的人生经历说了个八九不离十。更神奇的是,她居然说出于乐阴茎上面长了一颗痣,说他儿女双全,长大后必定富贵。至于他本人,则爱好玩乐、华丽虚荣、精力充沛而感情忽冷勿热。于乐是吃嘴巴饭的,今年年犯太岁,流年不顺,不日恐怕将有牢狱之灾。

洪均也有隐痣,隐在阴囊之上,左主贵,右主富,洪均左右各一,算是富贵兼备。至于前程嘛,总的来说还是不错的。但洪均下唇有痣,克妻,也许妻子年内将有血光之灾。

洪均望着于乐半天没说话,因为他下唇有痣有目共睹,私密处长的痣竟也能被老太太说中,这就不是玩的。

他把于乐拉到一边求证,于乐倒是证实阴茎上面确实有个小黑点,是不是痣就不知道了。不过,他对算命这件事的态度倒是比较洒脱,你迷信,你就得被大仙神婆牵着鼻子走,不仅要花钱化解,还整日里被弄得诚惶诚恐。你要是不信,你就得自己掌握自己的命运,鬼神反而奈何不了你。人生一世,草木一秋,要死卵朝天,活就活他个风流快活。

洪均对这些玩意儿却不敢不信,花了一大把钞票才从老太太那里求来化解之术。那是用一块蓝色家织布缝成的一个小包,里面是一枚铜钱、一张符和几粒米,老太太叮嘱他带回家一定要缝在自己每天睡觉的枕头角上,到两年以后过生日的那天夜里再拿出来烧掉,铜钱则必须扔掉,扔得越远越好,老太太对洪均千叮咛万嘱咐,做这事时必须瞒着老婆,否则可能不灵。

洪均一回家就照着杨大仙的吩咐做了,他做这些时瞒着虞可人,样子很是诡谲。从此以后他特别关心枕头的事,生怕虞可人抢在他前面做了,因此总是不到十天半月就亲自撤换枕头套,再把那个小包缝将进去。洪均每周去黄缨儿那里两次,照道理来讲他应该再向杨大仙求一个用蓝色家织布缝成的那种小包,不知道为什么,这事当时却被他疏忽了。

他只好在心里自圆其说,说黄缨儿只能算外室,他应该克不到她。

于乐对此很不以为然,却也不便对他说什么。

洪均自己也想不到怎么会这样,想当年,要说意气风发、潇洒快乐,他可比于乐强多了,哪里会像现在这样谨小慎微、患得患失?唉,要怪就怪当初真不该进政府机关。

是的,大学时代的洪均可是一个风云人物,是一个很有影响力的文艺青年,他曾以诗名闻名全校。除此之外,他的吉他弹得也好,还导演和主演过话剧。他其实是一个很有个性,甚至有点放荡不羁的人,能做到今天这个样子,完全是适者生存的结果。这也充分说明了两点:第一,他的适应能力真的非同一般;第二,官场真的具有塑造人、改造人的强大功能。

洪均偶尔静下心来想一想,觉得自己这些年已经变得多少有点人格分裂。一方面,对当官上瘾,除了当官基本上也干不了别的;另一方面,知道当官就是做夹心饼干,就总有上下级的关系需要处理,就不能由着自己的性子来。具体来说,对上,在看得见的地方或者说能够摆到桌面上的事情上,你要把本职工作做好,要为领导出政绩贡献思路、时间精力还有喝酒的胃,最起码,你分管的那一摊子事不能出状况,不能给领导添乱添堵;在看不见的地方,事情可就更加复杂了,光是站队跟人、笼络关系,就不是三言两语能够说明白的。对下呢?虽说下级对上级总是免不了要溜须拍马、献媚讨好,但他们内心里到底是怎么想的你还真搞不清,否则,就没有欺上瞒下之说了。就算他们心口一致,不全都是阳奉阴违的刁民,但具体工作终归要他们去干,你就得恩威并施,既要顺着哄着,还得不时祭出杀威棒,总之,你既要体恤下属,又要时不时在他们面前耍耍官威。这些分寸都不是那么好拿捏的。再说了,能在政府机关占个哪怕最不起眼位置的人,都是不能小觑的。那些人中间有的是有理想、有抱负、有个性、有脾气,甚至上面有关系的主,说不定还暗地里把你当成长江的前浪,随时准备把你推到沙滩上让你歇菜,让你死翘翘。

你说当官容易吗?当然不容易,可你有什么办法?你明白这些道理的时候,已经开始奔五了,生活不允许你重新来过。

就是真的允许你重新来过,也不一定会有另外的选择。能当上公务员,能当上官,意味着成为既得利益者,那可是很多人想破脑壳的事。唉,人的本性本来就是得陇望蜀、这山望着那山高的,洪均目前的身份地位,也确实是好多人羡慕还羡慕不来的。

但洪均总是隐隐地觉得不满足。

洪均在跟黄缨儿有了情人关系以后很是满足了一阵子。黄缨儿是个善解人意的女人,是一个很好的听众。洪均的一些官场感悟跟于乐都没有说过,在黄缨儿面前却能敞开胸怀。洪均说话的时候她既不随便附和也不随便发表意见,只是面带微笑地望着他,好像他说话的样子本身就是一件很有观赏性的事。她要是不想自己闲着,就会用纤纤的手指轻轻抚摸他,手指行动的路线一般是从头顶到背脊再到腰和屁股,终极目标则是他的胯,在那儿的中央地带有个好玩的东西,那东西观赏性倒不是很强但伸缩性却超大,有点儿像变形金刚,所以,到最后,洪均对黄缨儿的评价还是做爱做得好。

她是一个能够让他灵魂出窍还能找到回家的路的女人。

从男女关系的角度来说,洪均曾经很有女人缘,早在大学时代,他的才艺和热情就曾经像火一样吸引着飞蛾似的女孩子。现在呢?在社会上混了二十多年,早已进入了所谓的精英阶层,具有了成熟男人稳健睿智的气质,他要想泡个妞什么的,只能算是小菜一碟。但这么多年以来,洪均还硬是从来没有出过轨。其中的主要原因,是因为他跟妻子虞可人的感情很好,两个人的关系一直平安无事,内心里,他对虞可人三分尊重七份惧怕,那种深入到骨髓里的忌惮足以抵消在外面寻花问柳的刺激与快感,他总是能够做到克制克制再克制。当一个人有条件、有资格泡妞的时候还能把持得住,不在外面随便乱来,那就成了一种境界。洪均不会去追求这种境界,那也太为难自己了。但他知道口碑的重要,光靠好的口碑也许不能替你加多少分,但坏的口碑却能一剑封喉,他不能授人以柄。最主要的问题,还是洪均从来没有想到过要伤害虞可人,总是小心翼翼地照顾着她的情绪。

黄缨儿的事算是一种意外,只不过,这种意外给洪均带来了惊喜。

没想到的是,意外的惊喜会一个跟着一个。一个偶然的机会,洪均认识了另外一个名叫王小薏的女孩子。

她身材姣好,长得有点像韩国演员宋慧乔。

洪均压根儿没有想到,正是从这一天开始,他的生活会发生天翻地覆的变化。

洪均兼着家里的采购员,那天是星期五,下午上班的时候虞可人打来了电话,说她今天不在家吃晚饭,让他自己解决,说是大学同学聚会,她可能要到晚上才能回来,如果他没有应酬,就去一趟第一百货负一楼的超市,把下个星期的净菜采购了。

洪均哪天都有应酬,但既然老婆大人有吩咐,就把能推的应酬给推了。周末买菜的事是大事,因为明天儿子洪棋会回家。

洪均买好菜刚下到地下车库,只听得砰的一响,紧接着是呜呜的报警声。他赶紧走几步,发现出了状况的车子正好是他的:一辆红色的甲壳虫想倒到车位里去,把他车子一边的倒视镜剐到了地上。

肇事司机正是王小薏。

她急急忙忙地刹好车,从车子里出来,望着洪均。

洪均当然是见过美女的,但王小薏的样子还是让他怔了一下,他明显感到有一小股热乎乎的东西从喉咙里一下子滚到了胸口处。他不会让对方觉得自己太没有出息,便对她扯着嗓子喊道:“你望着我干什么?你不会道歉呀?”

王小薏连忙道歉。

洪均又说:“道歉有用吗?你是怎么开车的?你有驾照没有?”

王小薏连说有有有,然后恭恭敬敬地把驾照掏出来交给洪均,顺带还掏出了自己的身份证和名片。她似乎有点发蒙,完全不知道该如何处理接下来的事。

洪均看了看她的驾照,又上下打量了她一番。他打开车门,把两只手里拎着的东西扔到车上。见她还愣在他车头旁边,就问她愣在那儿干什么,为什么还不赶快打电话通知保险公司的人过来,问她是不是想私了。

王小薏张大眼睛望着洪均,问:“什么是私了?怎么私了?”

洪均马上觉得刚才的提议挺可笑,难道自己会要她先赔上一笔钱然后想办法再去骗保险公司吗?见她还愣在那儿,连忙扬扬手,让她给自己的保险公司打电话。

地下车库信号不好,她跟他打个招呼,爬上一层去打手机。

一会儿,王小薏下来了。

这时的洪均早已回到了车里。她怯怯地跑过来敲洪均的车门,朝他莞尔一笑,说她已经联系上了保险公司的人,让他们在这儿等,完了问他能不能帮她把车子倒到车位里去。

洪均帮她倒完了车,仍然坐回到自己车里。碰到这种事有什么办法?也只能傻呆着等保险公司的人过来了。

王小薏却没有呆在车里,她一直在自己车子前面的那一小块空地上,不停地来回走动,她一紧张就不停地来回走动。

地下车库算是公共场所。王小薏似乎忘了这一点。她显得有点心不在焉,原本好不容易压抑下去的不良情绪,又死灰复燃了。

王小薏实在忍不住,开始在心里一遍又一遍地咒骂那个叫李奇扬的男人。

李奇扬曾经是王小薏的男朋友,他们前后交往了三年,或者说,她已经被他包了整整三个年头。

一个星期以前,李奇扬终于跟他老婆离婚了,原本以为她和他可以修成正果,没想到他办完离婚手续后的第三天就带着一支修路工程队去了南非。

这个李奇扬也太阴险了,他要离婚她是知道的,要去南非的事却在她面前瞒了个水泄不通。他这一去可不是十天半个月,而是整整两年。什么意思吗?

王小薏是在逛步行街时收到李奇扬从机场发来的信息的。信息不长,就十几个字。他告诉她,他马上就要登机了,让她多保重。

王小薏立即把电话打了过去,对方却已经关了机。

王小薏觉得自己可笑得像个白痴,因为她那次上街的主要目的还不是为了自己买东西,而是为李奇扬买皮带。李奇扬身价几千万,却是一个对自己节俭到家的人,从来不肯在自己身上多花一分钱。这跟别的包工头有点不一样,那些人总是把花钱当着有实力的象征,下最好的馆子,开最好的车子,用最贵的手表、手机,穿最有名的衣服、皮鞋(哪怕穿在身上怎么看怎么像借来的)。李奇扬看起来就像一个城乡结合部的农民,那根旧皮带已经开裂两三个星期了,一根差点变成两根,每次扣皮带都挺费劲儿的。

王小薏不露色声,把买新皮带的时间留给他家里的那个女人,觉得给李奇扬换行头应该是他老婆的事。见那边一直没有动静,这才动了僭越的念头。她甚至想好了替李奇扬换皮带时对他说的话:男人的穿着品位是他背后的女人的品位的外在表现。你以这样的样子示人,只会让人丢人现眼。

王小薏初看信息时只觉得头脑一片空白,但半分钟以后她想明白了,姓李的这是在与她告别,他让她多保重就是从此各奔东西的意思。这正应了闺蜜张嘉说的一句话,你把姓李的家庭搞垮之际,可能就是你们两个人分手之时。

她在大街上抬头望天,不是想在灰蒙蒙的天空上寻找那架远去的国际航班,只是想咬咬牙忍住夺眶而出的泪水。她在心里把自己一连骂了三遍,贱人贱人贱人。

等王小薏回到他们曾经的小窝里,想痛痛快快地哭上一场的时候,却发现自己的眼泪怎么也挤不出来了。

姓李的总算还有点良心,他把那个四五十平方米的小窝过户到了她名下。那本新办下来的房产证就放在那张宽大的双人床上(他可真会选地方),旁边是两片车钥匙——他还给她买了一辆崭新的甲壳虫。

王小薏刚拿驾照没一个月,除了偶尔在李奇扬的陪护下开开他那辆路虎,其实没多少机会摸车。现在,李奇扬走了,多保重的其中一个延伸意思,就是王小薏今后得独自开车上街。

没想到第一次开车上街就出了状况。

洪均一上来就吼她。

王小薏只有唯唯诺诺的份。有什么办法呢?毕竟是你技术不过关剐了人家的车。

但她还是很快瞥了一眼他扔到自己车里去的那些东西,认定他是一个居家过日子的男人。

难得的是这个男人长得很帅,身材修长,挺胸收腹,给人一种玉树临风之感。她又一次想到了李奇扬。

李奇扬五短身材,不仅其貌不扬,还比王小薏矮了半个头。据说男人无丑相,当初要不是因为他长得有点像过世了的影视演员傅彪,王小薏可能理都懒得理他。李奇扬追她的时候倒动了真格的,一点没少下工夫。最让她感动的一次,是她在网上看中了一款手机,他不知道怎么知道了,当时内地没有货,他二话没说开车去香港,往返差不多二十个小时,硬是帮她买回一台。

王小薏并没有因此就范,直到不久以后他爸爸来了电话,说是收到了她寄回家的一百万汇款。王小薏当时就晕了,不是因为一百万人民币,而是因为李奇扬做事的方式。他对自己很抠却对你很大方,好得让你腻味、让你倍感踏实,你还求什么呢?

不冲人看冲钱看,三年交往期,也就一千多个日日夜夜,王小薏认了。

到头来呢?

原来他一直在骗她。

她早该知道大奸若忠的道理。慈不带兵,善不经商,他一个做生意的,不奸不诈能发那么大的财吗?他怎么可能一直把你含在嘴里、捧在手心里呢?

王小薏从李奇扬那儿受到的打击不是一百万外加一套房、一部车所能弥补的。整整三年的青春岁月是一回事,她对爱情乃至人生的看法是另外一回事。她认识李奇扬的时候是二十一岁,刚出大学校门,美丽而青涩。现在她二十四岁了,不大不小,往前再走几步,一不留神马上就会跨入剩女的行列。这还不是最可怕的,最主要的是,从此以后,她还能相信男人吗?她还有爱的勇气和能力吗?

连续两天,王小薏茶饭不思,精神很是恍惚。她对李奇扬的出走带给她的问题百思不解——为什么三年期刚到,先离开的是他而不是自己?

她去第一百货是为了退回那根皮带。它没能拴住李奇扬,她当然也不会把它套到自己脖子上,为一个狗屁男人上吊,她还没那么蠢。与其睹物思人添堵,不如换回花掉的银子。

没想到招来了这么一个男人。

用到这个男人身上的第一个词就是精致,她觉得这个帅帅的中年男人给人的第一感觉,完全可以用气宇轩昂来形容。

所以,王小薏虽然被这个男人吼了,只觉得是自己活该,并不觉得吼她的人有多么讨厌。

王小薏断断续续想着李奇扬的时候,坐在车里的洪均也在观察她。

刚才,她跟他道了歉,还顺便给了他一张名片。

她原来是一家房地产公司的售楼部业务员。洪均知道那个楼盘,算是市里排名靠前的高档小区。她能开上甲壳虫就一点也不奇怪了,这几年房价像坐上了火箭似的往上蹿,售楼人员售楼有提成,来钱来得快。

洪均留意观察过,敢到市场上混的女人,一般来说要么长得好、有气质,要么就是能干的男人婆。相貌平平又没什么韵味的女人也不是没有,但她们就只有靠能干麻利来弥补,她们的共同特点是很会察言观色,总是巧舌如簧。眼前这一位长得太美了,美得男人见了骨头都会发酥,买房的时候都不一定好意思跟她谈价。照理说,这种女孩子应该是很有自信心的,只是不知道她怎么会有点怯弱,不仅说话的时候声音发颤、眼睛不敢看人,还显得有点无精打采。她是怎么回事?

偏偏是她像兔子一样略显惊慌的眼神打动了洪均。

他不知道她干吗不坐回到自己的车子里去,而要在他的视线里不停地晃来晃去。

王小薏站在车外头,偶然前后左右走几步,每当有车进来,总是身子那么一扭地盯着看上一会儿。

洪均知道她这是在盼望保险公司的车子早点过来,但她不时扭动腰肢的动作,总给他一种顾影弄姿之感。

洪均车子的挡风玻璃是贴了膜的,他能很清楚地盯视车子外面的王小薏,王小薏却很难看清楚里面的他,这让他有点肆无忌惮。虞可人和黄缨儿有一个共同的爱好,就是喜欢看韩剧,他为了表示与她们有共同语言,偶尔也会陪着一起看,这才知道宋慧乔。他觉得眼前的王小薏真的很像宋慧乔。她的眸子黑黝黝的、水汪汪的,就像出生不久的小蝌蚪,只是现在被淡淡的迷雾遮蔽了。她的鼻子略显小巧,但端正而挺拔。最有特点的自然是她的嘴唇,肉肉的,厚厚的,只是口红的颜色让洪均有点不敢恭维,有点暗和灰,好像怕涂得太亮了会太性感、太张扬似的。但整体来说,她算是甜美的、妖冶的,是那种足以令男人一见倾心的类型。

王小薏上大学时是学校模特队的,知道怎样走路和站位能让自己的身体曲线得到充分展现,那时候王小薏还经常去听一些培训课,学习怎样才能培养女人的气质与魅力。据说有心的男人判断一个女人是不是善待生活和自己,近距离会看她的脖颈,再看她的指甲,中等距离会看她的身材和走路的姿势。培训老师说,不分男女,绝大多数人都是以貌取人的,长得美的女人和长得帅的男人,总是能比其他人更容易得到职场和感情方面的机会。培训老师并不主张整容,而是提倡后天的形体训练和精神修为。培训老师说,如果把每个人都当成是一件器物,身材则是外形的整体表现,千万马虎不得。但身材是静态的,走路的时候才是活泛的,不仅能传递性情、修养、精神状态之类的信息,还能把它变成一件艺术品,使它具有音乐的韵律和舞蹈的灵动。应该说,这些训练让王小薏很早就学会了卖弄风情,她知道怎样才能抓住男人的目光。

在李奇扬为她买的房子里一个人憋了几十个小时以后,王小薏急切地感到需要到外面去透透气。她下决心去找一份工作,张嘉建议她去找最高档的楼盘当售楼小姐,没想到一应聘就应聘上了,便马上给她印了名片,让她明天就去上班。

王小薏有一种要开始新生活的冲动。她才不会为了那个叫李奇扬的男人去当怨妇哩,那也太没有出息了,恐怕要不了多久就会变成一具木乃伊。再说了,她有什么可怨的呢?李其扬可不欠你一分钱,该兑现的都兑了现。至于三年下来你对他日久生情,那是你傻,怪不了人家。

关于以后的生活和职业规划张嘉倒是说得对,有钱人才买得起房,有很多很多钱的人才能买得起好房。张嘉还说,要结束一段感情,最好的方式是开启一段新的感情。凭你这脸蛋儿,这条子,要再找一个像李奇扬那样的男人继续包你,应该一点不难。

张嘉后面的话难听了一点儿,所以,王小薏很明显地从鼻子里哼了一声。她才不会像张嘉说的那么没长进哩,她觉得,一个女人可以被男人包一次,但如果再被男人包一次,那就贱了,那会让她觉得自己真的不过是件东西。不,如果老天爷再给她送来一个令人心动的男人,她一定不会再那么傻,她一定会表现得比第一次更出色、更精彩。

她把第一张名片给了洪均,在外形上,眼前这个精致男人可比李奇扬强多了。有句俗话,叫不打不相识,没准,她能够在这个偶尔认识的男人身上试试手气?

王小薏不到车子里去等保险公司的人过来是在使用小心计。她知道,要那样傻等保险公司的定损员过来,等一二三四告诉他们应该怎样处理车子的后事,她和他的关系也就会到此为止。

她当然也不会在车头那一小块空地上走猫步,相反,她只要把在大学模特队里学的那些技巧表现个一两分,就可以让自己的举手投足显得风韵十足。她叮嘱自己,千万不能暴露一点经过了刻意操练的痕迹,要是让车里的男人看出她在搔首弄姿,那就太掉价了。不用看就知道,太阳膜后面的男人此刻一定张大了眼睛在窥视她,所以她一定要给他惊喜,因为诱惑人的最高境界是把诱惑变成被诱惑。

接下来,她还得找到一个把两个人的关系维持下去的理由。

想到这里,她主动过来敲了敲洪均的车窗,邀请他等这边的事情处理完了之后一起去喝一杯咖啡。

洪均摁下车窗,问她为什么。

王小薏说:“因为耽误了你的时间呀,请允许我以这种方式向你表示歉意,希望你能接受。当然,如果你不急着回家做饭的话。”

王小薏说完,挑衅似的看着洪均。

洪均没有准备向王小薏介绍自己的身份,他觉得她的邀请倒是显得很懂事,而且也还算自然。他眯缝着眼睛,和她对视了几秒钟,撇嘴一笑,答应了。

这个女人跟别的女人有点不一样,第一眼看她时竟让他有短暂的不知所措之感。这种感觉对他来说真是久违了,以前只在初次见虞可人和黄缨儿时发生过。不过,洪均很快获得了对她的心理优势,原因是他看出她并不老练,以他的经验,她应该是一个很容易上手的女人。她如果把自己变成一颗高高在上的禁果,他受到的诱惑可能会更强。

对像洪均这样的男人来说,对女人的态度往往充满了矛盾,不容易上手会让他觉得太费力,太容易上手会让他觉得没趣味,所以常常选择按兵不动,短暂地意淫一下也就算了。这几日他休息得不好,有点为马上就要到来的竞争上岗的事患得患失,他想,也许应该分散一下太过紧张的精神压力。这女孩子算是送上门来的,不妨试一试,看好不好上手,好不好控制。

定损很快就搞完了,两个人双双从地下车库出来。如果不是洪均怕撞上熟人而有意快走半步,两个人倒像一对情侣。

咖啡店与第一百货之间有家福利彩票点,洪均进去打了十注双色球,共两张,顺便买了两包槟榔。

王小薏始终与他保持着半个身子的距离,见他买了一包槟榔,伸手找他要了一颗。

这让洪均有点没想到,因为像王小薏那么年轻的女人嚼槟榔的还真不多。实际上,很多女人是讨厌男人嚼槟榔的。

王小薏的这个爱好是跟李奇扬学的。她还记得第一次嚼槟榔的情景,她随李奇扬陪他的客户到宾馆里打牌,到凌晨四五点,实在熬不住了,就嚼了一颗,没想到身体一下子冒起了虚汗,脑袋更是晕晕乎乎起来。神奇的是,几分钟以后,她开始觉得神清气爽,似乎全身的细胞都被激活了。

咖啡店里人不多,空着很多卡座和包厢,洪均并没有征询王小薏的意见,直接选了最里面靠墙角落的一架小秋千。

王小薏不经意地一挑眉毛,心中不免一喜。她没想到这个男人还挺有情调的。如果他选择卡座和包厢,那么,等他坐下来以后她只会在他对面坐下来,而决不会选择坐在他身边。面对面坐着有一种距离感,双方都处于可以观察对方的最佳位置上,很容易产生视线冲突,产生一种对峙的感觉。坐在秋千上就不一样了,并肩而坐的距离是最亲密的,大家朝着同一个方向,注视相同的对象,很容易产生某种连带感。而且,秋千是用来轻轻摇晃的,在这个过程中,他如果把手搭在她肩上或者揽住她的腰,将会显得又自然又暧昧,算得上对她的一种颇显绅士风度的保护,而不会被认为有意揩她的油,就像认识不久的男女过马路时做的类似动作一样,那会让他们的关系更上一个台阶。

王小薏暗自调匀自己的呼吸,准备接受洪均的挑逗。她毫不扭捏地跟着洪均坐在了秋千上。

坐定以后,王小薏歪着头,微微仰视着洪均,问:“你还没告诉我哩,你是干什么的呀?”

洪均望她一眼,眼光朝上一跳,停在她发际的位置,然后一笑,说:“相逢何必曾相识,我是干什么的并不重要,不过,有来无往非礼也,为感谢你请我喝咖啡,我也送一份礼物给你吧,但你得猜一猜,你有三次机会。”

王小薏说:“那还用猜吗?你准备送给我的准是那五注彩票。”

洪均一激灵,不禁对她刮目相看,因为她猜对了。

洪均问她是怎么猜到的。

王小薏接过洪均递过来的彩票,把画得很精致的柳叶眉轻轻一挑,歪着脑袋轻轻地笑了。王小薏说:“这太简单了,你打了两张一模一样的彩票,摆明了另外一张是送人的,只是没想到你会送给我。你想干什么呀?”

洪均说:“你说呢?”

王小薏说:“我要知道我就不问你了。不过,你送这种礼物给别人倒是很有创意。”

洪均让她说下去。

王小薏说:“你拿这种礼物送人,哪怕是第一次见面的人,接收起来也没有什么心理障碍。因为它不像花呀或者别的小玩意儿那样带感情色彩,而是有一种玩笑和祝福的意思。花钱不多,却让受礼的人不由自主地在开奖之前抱有一个天大的希望,心想说不定就中了一等奖呢,因此心里还得老惦记着。”

洪均说:“是惦记着中不中奖,还是惦记着送礼的人?”

王小薏说:“当然是中不中奖了。”

洪均说:“哦,原来你是一个财迷。”

“什么财迷,乱说。”王小薏回答他,一扭脑袋不满地斜了他一眼。她让自己的眼光介于瞟和瞪之间,而把自己的声音弄得稍微有点嗲。

听到王小薏用嗲得出水的声音嗔怪自己,洪均再次感到有一小股热浪从喉咙到胸口电似地过了一下。

洪均眯起眼睛看着她,说:“我送彩票给你还有一个意思,就是看你旺不旺我。”

王小薏马上接口说:“我旺不旺你?是你旺不旺我吧?”

洪均说:“你还蛮女权主义嘛,好吧,看我旺不旺你也行呀。”

“你干吗要旺我?你是我什么人呀?”

“当然是你身边的人,难道我是你上面的人呀?”

王小薏显然听懂了洪均的暗示,脸不禁一红,她剐一眼洪均,不禁轻声说了一句讨厌。

说完这句话,两个人突然觉得有点冷场。

说话的人和听话的人都知道这句话意味着什么。王小薏偷觑了洪均一眼,没想到他会微微地皱起眉头,她怪自己那话说得太快,显得有点轻浮。不过,他刚才那话难道不轻薄吗?

他要是不轻薄,也许早就回家给老婆孩子做饭去了,还会在这里跟你磨洋工?

王小薏从李奇扬那儿知道了男人是怎么一回事,他们十有八九是世界上最现实的一种动物,如果一个男人对一个女人没有某种隐秘的好感或欲望,一般是不会在她身上多花一点时间和精力的。他如果开始跟你说一些充满歧义而又具有情色意味的话,表明他已经在你面前卖弄聪明,他在试探你是否愿意跟他一起玩暧昧。

问题是这家伙为什么不按预定的轨迹往下深入呢?

王小薏觉得这几天想清了很多问题,其中一个问题是,自己要想从李奇扬的打击中恢复身心健康,最好的办法就是找个替代品。男人是一种决绝的动物,往往说的是一套做的是另一套,因此,宁愿相信世上有鬼,也不要轻易相信男人的那张嘴。你可以跟男人玩感情,但千万不能动感情。你要想不被男人伤害,就不能太把男人当一回事,你得时刻保持清醒的头脑。他玩虚的你就跟他玩虚的,因为只有有保留的投入,才能使你进可攻、退可守,战无不胜、百毒不侵。如果入戏太深,便很容易在一棵树上吊死,即使没有在一棵树上吊死,也会把自己搞得失魂落魄。你失魂落魄可伤不到他,从你这里离开之后,他十有八九转背就会去跟别的女人眉来眼去、打情骂俏、颠鸾倒凤。

为了一棵歪脖子树而失掉整片森林,那是多傻多亏的事呀。

王小薏还不知道洪均到底是不是她的菜,但她的直觉告诉她,他应该不是那种喜欢经历丰富、感情复杂的女人的男人。应该赶快调整自己的策略,别太急切,他也许更喜欢那种有点小主见、小独立,同时又有点害羞、有点娇嗔的半熟女人。

这时服务生正好过来,问他们喝点什么,王小薏偏着头问了洪均同样的问题,洪均说随便。王小薏说他们这儿可能没有随便,便给自己点了一杯卡布基诺,见洪均望着他,便自作主张给他点了一杯拿铁。

然后,王小薏向洪均打个招呼,起身去了洗手间。他们相识到现在已经超过一个小时了,她希望这个时候能够有个小小的停顿,同时也想在他眼前再一次展示一下自己的曼妙身材。走出十几步,她装着不经意的回头,正好看到了洪均追逐而来的目光。

一切好像又回到了她暗中期许的轨道。

见王小薏回眸一笑,洪均只好也笑了,他觉得这个女人还是挺有味道的。

刚才点咖啡时他说随便,那是因为他不懂咖啡。像他这样年龄的男人,更习惯于喝茶。对小资情调的咖啡,他只知道一些皮毛,他不想在王小薏面前表现得太土气。见她在洗手间的玄关处完全消失,他连忙拿出手机上网,得临时抱一下佛脚。

先查卡布基诺。

那是意大利一种最享盛名的花式咖啡。网上这样解读卡布基诺的含义:小资的爱情需要一个借口,甚至需要一杯卡布基诺氤氲着的虚荣。在这个爱情已绕不开餐桌,更绕不开资本的年代,卡布基诺仿佛顺乎民意地成了爱情的化身,它隐忍着的牛奶的香气,使小资们的爱情风生水起、回味无穷。虽然卡布基诺里的爱情未必持久,但卡布基诺四溢的香气更像是一场持久的爱情。

洪均暗地里一笑。

拿铁咖啡则利用果糖与牛奶混合增加牛奶的比重,使它与比重较轻的咖啡不会混合,成为黑白分明的两层,形成如鸡尾酒般曼妙的视觉效果,如果再加上冰块,则会给人一种高雅而浪漫的温馨感觉。

洪均轻轻地摇晃着屁股底下的秋千,望着天花板上吊垂着的假葡萄叶,好像要透过它们看穿水泥板后面的东西,他知道自己从来就不是一个安分守己的人,他在局里给人的印象不过是一种伪装。他其实一直就在找寻那种让自己出轨又能让自己平安无事的机会。最主要的是,他完全相信自己的心智,跟其他女人的逢场作戏,不会影响虞可人和黄缨儿在他心目中的地位。

这个时候手机响了。

打电话过来的是于乐。

他问洪均在哪儿,在干什么。

洪均如实说了,反问他有什么事。于乐停顿了两三秒钟,说这事对你很重要,但只能当面说,他让洪均呆在那儿不要动,自己会在半个小时以内赶过来。

于乐说完就挂了电话。

洪均早已习惯了于乐的这种搞法,并没有往心里去。

刚挂电话,洪均发现王小薏已经悄无声息地站在他面前,正俯视着他。

她头顶上有一盏白炽灯。

逆着光,洪均并不能把她看得十分真切,但他看到那双望着他的眼睛是半眯着的,依然是薄雾弥漫。

洪均猜想王小薏可能在洗手间里补了妆,否则,还没喝咖啡哩,她怎么会突然显得容光焕发起来了?

他现炒现卖,跟她谈卡布基诺和拿铁,他告诉她,长期以来,他只喝拿铁。没想到她给他点的就是拿铁,缘分呀。

王小薏一边听他说话,一边眉毛不停地跳动,这让洪均受到了鼓舞,开始有点春意荡漾。

他问她第一次开车上街怎么没人陪着,她说本来应该陪她的人早两天死了。

洪均略感惊讶,问她死了是什么意思。是从这个世界上消失了,还是从你小人家的内心里消失了?

王小薏简单地回答说:“一个样。”

她的脸色突然有了一点黯然。

这使洪均感到对她的猜测出现了一点点偏差,一个更接近现实的版本有可能是这样:有个男人刚从她的生活中离开,她的心此刻一定就像搬过家的房子,乱七八糟、灰尘满地,正等着人去好好收拾收拾。换句话说,这个女人可能是个经历丰富的人,可能是个被包养的人。这是比较糟糕的,因为有能力包养女人的男人无非三种:当官的、商人和黑社会。

洪均想到这里,不禁把屁股朝外面挪了挪,说:“对不起,也许我们该聊点别的?”

王小薏说:“你怕我伤心?告诉你,我无所谓,我真的无所谓。”

洪均未置可否地笑笑,等着她往下说。

王小薏说:“有什么可伤心的?如果对方是一个没心没肺的人,你伤心给谁看?那不是亏大了吗?”

她望着洪均,期待着他的回答。

洪均想了想,说:“其实,每个人都难免有伤心的时候,忍一忍,也就过去了。”

王小薏说:“你是个好人。”

她仍然望着他,咧嘴一笑。

洪均说:“好人可不敢当。不过,一个人还是不要随便伤心才好,因为伤心会引起胃痉挛,对身体是大大不利的。伤心还可以让人变得脆弱,特别是女孩子,往往在这个时候,总想抓住一根救命的稻草。”

王小薏说:“你是一根稻草吗?”

洪均感觉到了王小薏话里的挑逗性和攻击性,不由得身体再次往外面一闪。

王小薏敏感地意识到了他的肢体语言,又是咧嘴一笑,没有再说什么。

她把目光从他脸上移开,身子前倾着,让自己靠近服务员送来放在咖啡桌上的卡布基诺,她兰花形的手指,用纯银的勺子轻轻地搅拌着。

她专心地做着这项工作,不再看洪均,只当他是空气。大概过了一分钟,这才悠悠地说:“我都还不知道你是干什么的呢,你又何必那么紧张?”

洪均立即接口说:“我像是很紧张的样子吗?不,你当然不会把我当成一根救命的稻草,因为不管是什么样的做稻草,都救不了任何一个人的命。”

王小薏偏着头,望着他,刚要说话,却见他的目光跳到了咖啡厅门口。

原来于乐已经出现在那儿,正朝这边张望。

洪均让王小薏坐稳了,自己起身走到于乐身边。

他不想把王小薏介绍给于乐,找了不远处的一处卡座坐了。

于乐却对王小薏发生了兴趣,目光越过他的身体,朝她瞟来瞟去,洪均清着嗓子制止着他。

于乐说:“你胆子够大的,敢在公共场所这么泡妞。”

见洪均要解释,于乐说:“你先别急着解释,秋千上可不是谈事的地方,真要谈事,得坐在卡座或者包厢里。”

洪均催他说事。

于乐却不着急,说:“那边那位,对你不合适。知道为什么吗?”

“为什么?”

“因为她太漂亮、太性感了,这种人,目标太大太明显。特别是像你这种敏感时期,得低调,可不能得意忘形。”

“不是你想的那么回事,我跟她也是刚认识。”

“我只是提醒你,这种时候别做傻事。你可不像我。还有,就是她的颧骨比较高,表情有点淡然,似乎少了一点喜气。这种人应该是那种得理不饶人的厉害角色,恐怕难得搞掂,就是搞掂了,说不定还会引出什么麻烦。比如说,在床事上贪得无厌。”

“奇怪,你不是不信这些的吗?”

“你得承认我看人的能力。好了,不说这个了,我给你带来了一个非常……非常糟糕的消息。”

“什么?”

“你得先答应我,你得挺住了!”

于乐说完这句话,抬头四下地望望,接着把头压低了,却抬起眼睛紧紧盯着洪均。

洪均只好把自己的脑袋凑了过去,让于乐快点说。

“你能挺住吗?”

“快点说。”

“答应我,你千万不能去干傻事。”

“你小子到底想说什么?”

“事情是这样的,你知道,我们当律师的,三分之二的时间得耗在法官们身上,陪他们吃喝玩乐。”于乐说,“昨天我在鹏程酒店开了房,打麻将一直打到上午九点多。他们走了,我想睡一会儿,却怎么也睡不着,因为隔壁新进了客人,是一男一女,他们一进来就开始折腾。鹏程酒店客房的隔音很差,只听得床铺吱呀吱呀乱响,好像随时要散架一样,还有……还有那种哎哟喧天的声音……”

于乐突然停顿了下来,望着洪均。

洪均催他说下去。

于乐说:“不,也许……也许……我真不该把这件事告诉你。”

洪均让他少啰嗦,一个劲地催他快说。

于乐说:“我不敢相信那个女的会是……兄弟,不是我搬弄是非,这事真他妈的让我为难,告诉你,你真的能挺住吗?”

在洪均一通赌咒发誓之后,于乐说出了那女的的名字。

像一块石头砸在了心坎上,洪均直感到自己的胃一阵一阵地痉挛。

第二章

于乐心情忐忑地与洪均匆匆作别。他要赶着去跟妹妹约会是一个原因,另外一个原因,就是他得给洪均留出一个独立的时间与空间,以便慢慢消化那个要命的消息带来的伤害。

妹妹跟于乐没有血缘关系,是他刚泡的一个有名有姓的女孩子。于乐为什么叫她妹妹呢?因为她还有个姐姐。

于乐是一个一天不谈恋爱心里就难受的人。用他的话说,只要闲下来超过两天,他就会胀得卵子疼。关于这一点,洪均曾经毫不留情地说过他,说他“鸡不择食”,不是饥饿的饥是鸡巴的鸡。

洪均说:“你那也叫谈恋爱?不过是找女人上床睡觉罢了。你这样一把年纪了,老这样身体发痒发胀,会不会是内分泌系统出了什么问题?我建议你赶紧去医院查查,要是得了花痴呀性上瘾什么的,就得赶紧治,真的。”

于乐这是自讨没趣,都四十好几的人了,吹什么牛皮不好,非要动不动就在洪均面前炫耀自己的性能力,难怪洪均要把他骂得狗血淋头。

于乐挨了洪均的骂并没有生气,还真的鼓起勇气去看了一次专家门诊,这才知道,“花痴”是一种中医病名,现代医学叫“性欲亢进”,还真是一种与前列腺有关的疾病。按病理学解释,刚发病时,肿大的前列腺体压迫前列腺包膜外性神经,让患者的性反应超常强烈,但时间一长,压迫到一定程度,性神经就不再敏感,前列腺症状和ED症状就会开始出现。

于乐做了一系列检查,排除了患病的嫌疑。专家的结论是他没病,只是比一般人的肾上腺素分泌旺盛罢了。专家说恭喜你,你应该就属于那种身体素质特别好的人。

于乐恨不得把专家的诊断意见原封不动地学给洪均听,不过,他还是很快打消了那个念头,觉得拿小老二这种事反复刺激人家真的有点不太人道。但什么也不说,于乐又憋得难受,有一次和洪均见了面,就说:“听你的话,我上过医院了。人家专家说了,我只是有点好色,算不上有病。专家说,好色是身体好的指标,谁不好色谁的身体可能就出了问题。总之,如果好色也是病,那这世界上就没有一个正常的人了,当然,也包括你,你敢拍着胸脯说,你真的一点都不好色吗?”

洪均还真有点不敢,因为按照于乐的逻辑,他要不好色就得承认自己有病,他跟黄缨儿的事就解释不过去。

于乐真是命好,他有一个幸福的小家庭,老婆是省城一所重点中学的化学老师。她对于乐或者说对于家的最大贡献,就是生了一对双胞胎,而且是龙凤胎。于乐老婆姓王,是个80后,平时文文静静的,看起来还有些虚弱,没想到关键时刻这么顶事。儿女是娘身上掉下来的肉,岂能不小心呵护?但人的精力有限,王老师因此多少有些忽略于乐。

单从生儿生女的角度来说,于乐很是得意,他搞不清自己何德何能、何时修来这么好的福气。他心疼老婆,不想让她累着,坚持在孩子预产期前两个月就请了两个保姆。一儿一女一枝花,见过儿子大龙和女儿小凤的人,没有不夸俩孩子的,也没有不羡慕于乐和王老师的。

可是,当初这事却让于乐费尽了心思。

于乐从小喜欢玩儿,长大了也喜欢玩儿,一直玩到三十多岁才结婚。王老师比他小十几岁,结婚头两年,于乐没少在自留地上耕耘播种,可王老师的肚子既不起化学反应也不起物理变化,始终没有一点动静,把于乐急坏了。不孝有三,无后为大。于乐已是三代单传,老婆不生崽,跟老娘老爹怎么交待?到医院检查,两口子又都没有毛病,搞得他差点跟王老师分手拜拜。两口子病急乱投医,逢庙就烧香,不仅找过很多民间老中医,甚至想过要人工造人做试管婴儿。没想到要么不来,要来就是一双。现在大大小小已经两岁,于乐回到家里,左边膝下一个,右边膝下一个,爸爸爸爸地比赛谁叫得更欢,于乐那份幸福的甜蜜感怎么可能不满心窝地荡漾?

应该说于乐结婚之前就很潇洒,以谈恋爱的名义处过很多女朋友,日子过得要多滋润有多滋润。

那时候洪均就没少替他担心,特别是洪均的老婆虞可人,一见面就问他为什么还不找个人结婚。于乐不以为然,他对虞可人只说还没找到合适的,这找对象就像吃饭吃菜,不能光为了生理需要而不顾口味,那岂不是害人害己?等到和洪均单独相处的时候就说,西方人就是这么玩的。他们的性开放限定在结婚以前,不结婚意味着不用承担责任,可以随心所欲、随性所欲,充分享受精神、感情与身体的自由。多试口味是为了找准口味,气味相投就结婚,结了婚就不要轻易离婚。因为一旦结婚,特别是有了孩子以后,要不要分开就不再是一道单项选择题,要考虑的因素会很多,光是财产分割就很头疼,为什么要那么早地把枷锁套在自己脖子上呢?

于乐说的是心里话,律师行业的竞争虽然很激烈,但他很会拉关系、很会做人,总是有本事拿到大案子,当然,陪吃陪喝陪玩也是免不了的。我不结婚,实际上是没资格,忙的时候,会连陪老婆的时间都没有,更别说尽家里的责任。不如只恋爱不结婚,谁要缠着我结婚我就中场换人。

这倒是真的,对他来说,把女孩子弄上床是再简单不过的事。让那些跟他上过床的女人离开他,也不难,最多算谈恋爱谈崩了。女孩子不是喜欢撒娇、喜欢耍小性子吗?当他日久生厌需要换新口味的时候,正好顺水推舟、顺着竿子往下滑。那些女孩子也不会真跟他计较,拔出萝卜坑还在,反正自己也没有损失什么。偶尔有一两个不愿意老老实实被甩的,过起招来根本不是于乐的对手。

说句公道话,于乐追女孩子的时候也还是愿意花钱的,如果他心情好,甚至也愿意酌情给点分手费。但如果是因为感情破裂的缘故,那些女孩子会很高傲,觉得受伤的是自己的感情,不是几个臭钱所能弥补的。在这种情况下,于乐的钱根本就给不出去。还有一种情况,就是他发现对方图的本来就是他的钱,对不起,这时他会马上翻脸不认人,因为他认为在这种情况下破费,要么是丧权辱国,要么自己就是傻逼,在这种女人身上花钱等于把钱扔到水里。

经常处于恋爱状态的于乐,婚姻却是媒妁之言。这事还跟虞可人有关,是虞可人给他做的介绍,她是虞可人一个同事的侄女,那时研究生刚毕业,分到一所中学教书。

于乐准备结婚的时候觉得自己已经玩够了,已经可以收心了,他开始向往过一种安静平淡的生活。还有一点,就是初次见面的小王老师让他有了怦然心动的感觉。

因为是以结婚为目的,于乐这次就没那么猴儿急,两个人谈恋爱谈了一个多月才上床,于乐马上发现她已经不是处女。对此,他倒是很想得通。小王老师气质很好,长得又那么漂亮,研究生毕业参加工作时是二十五岁,这个年龄要是还没有被开发过,反而会让于乐奇怪和担心。况且,自己以前的女朋友多得数也数不清,他不能对人对己两套标准。

一个人的性能力不仅往往跟性对象有关,还跟当时的精神状态有关。婚后两个人老想着封山育林,又要吃药调养又要计算最可能受孕的日期,于乐与小王老师的性生活只能算还过得去。

他的第一次婚外性行为就发生在小王老师怀孕期间。

怀孕当然是个大事和喜事,于乐第一时间就把小王老师列入了重点保护对象。于乐让还差两年退休的母亲提前办了手续,从另外一个城市过来照顾小媳妇。小王老师更是主动提出来要分床而睡。她摸着于乐的头说,好老公你得忍一忍。要是万一忍不住,可以到外面打野食。不过,你得千万保证做到两点:第一是不能让我知道;第二是必须戴套套。于乐知道小王老师在说鬼话,立即赌咒发誓,说自己要是在外面偷鸡摸狗,干对不起咱孩子他娘的事,那我就是一头他妈的猪。

所以,于乐第一次出轨的时候非常挣扎,好像他要是跟别的女人干了那种苟且之事,自己真的会变成一头肮脏的猪。

于乐的第一个婚外性伙伴是万法官。她是一个离了婚的美丽少妇,在她最炫目的年代,曾被誉为市中级人民法院的一枝花。

漂亮的女人故事也多,她参加工作时只是一个中专生,不到十年,从基层法院的小书记员一直做到了市中院民二庭的副庭长。据说美人是睡出来的,美女审判员也是睡出来的。坊间传言她的升迁与离异,就和中院孟院长有说不清道不明的关系。

按照常理,这种女人于乐是怎么也不会碰的。他在司法系统讨生活,要是连中院孟老大的女人也敢碰,那不等于自寻死路吗?再说了,女法官五官虽然很标致,眉眼的棱角却有点硬,似乎少了一点妩媚,不属于于乐特别上心的那种类型。还有一点,就是他那时候已经收心了,当下决心结婚的时候就给自己定了规矩,对老婆必须忠诚,不能背叛。

这是底线。

于乐跟洪均说,一开始,他跟万法官的关系就处于从属地位,简言之,他是被勾引、被胁迫的。至于越到后来越上瘾,有了一种棋逢对手的酣畅淋漓,那只能算一种天意。

于乐与万法官早就认识,只是一直没有什么深交。那一次,于乐有个民事案子落在了她手上,两个人的交往便开始多了起来。

于乐代理的案子情况大致是这样的:

当事人胡某是市里一家银行的处长,在为某企业核销一笔过亿元的不良贷款的过程中,收受了该企业送来的上百万元好处费。检察机关的证据表明,某企业贷款的一点二亿元无法归还,老板找到胡处长,提出核销贷款的事,并承诺事成之后按百分之二十五送上好处费。不久,胡处长收到了第一笔好处费一百万元。收钱后,胡处长给企业老板出主意,教他怎样通过法院的诉讼、执行来达到核销贷款的目的。一年以后,一点二亿元不良贷款核销了,没想到老板却赖账,只答应再付五十万。胡处长忍气吞声,却也只得受了。不料,老板另外一个案子发了,向国土局局长行贿被抓,为了争取立功,顺带把向胡处长行贿的事也招了。

于乐准备从以下几个方面替当事人胡处长辩护:第一,他所在的银行是一家股份制企业,根据最高法院的规定,在国有资本控股、参股的股份有限公司中,除受相关单位委派从事公务的人员外,其他均为非国家工作人员。胡处长当年的处长职务不是相关单位的委派、指派,而是银行内部聘任的,所以其身份不是国家工作人员,而应以非国家工作人员受贿进行认定。

第二,胡处长收钱确实不应该,但并没有为请托人谋取不正当利益。因为按照他们银行的内部规定,核销一笔贷款需要九名领导集体开会讨论,而且必须获得三分之二以上的绝大多数举手表决后才能够核销,胡处长只是具体的经办人,在这件事上肯定起不了决定性的作用。换句话说,核销一点二亿元不良贷款的相关环节完全是符合程序的。

第三,核销只是银行对暂时收不回来的贷款的一种处理方式,不良资产核销后,银行并未丧失债权,当债务人扭亏为盈或者有了偿还能力后,银行仍然有权要求偿还,所以,胡处长的行为并没有给银行造成最终的损失。

这里面有很多似是而非的东西。于乐对于打赢官司或者说争取对当事人的轻判还是很有信心的,但他从业多年,早就知道打官司除了打证据,更多的还是打关系。为此,他就必须在正式开庭前跟万法官经常沟通,跟她把关系搞好。

法官们总是很忙,跟他们见一次面都不是很容易,如果只能法庭上见,官司打起来就会心里没底。要私下交流就得费工夫,得给对方留下好印象,这事实在太重要了。于乐第一次去见万法官时很费周章,他想给她送礼又不知道该给她送个什么礼物才能让她不拒绝、不反感,还能让她动心。

如果对方是男法官事情就好办得多,可以从请吃饭开始,洗脚、唱歌、按摩,一条龙下来,大家差不多就成了朋友,很多话就能直接说了。虽然最高人民法院针对当前影响司法廉洁的突出问题,出台了“五个严禁”的规定,但法官中间不少是于乐的同学和校友,大家本来就熟,交往起来倒是有很多名目,难就难在没有那层同学和校友关系的法官,特别是女法官。

偏偏万法官就是这样的。

于乐后来给万法官送了一个生肖白玉牌。万法官属兔,小白兔白又白,两只耳朵竖起来。

最重要的是,于乐已经事先打听到了,万法官是相信命理的女人,按照那一年的运程,她需要佩戴白玉挂件才能逢凶化吉。

毕竟,于乐在社会上混了那么多年,对挑选礼物还是很有一些心得的,他知道,挑选礼物必须讲究三个基本原则:第一,材质必须是有价的,可以让对方很容易换算成人民币,也就是让对方知道值多少钱;第二,礼物必须是有个性的,最好不要送那种大路货,因为只要肯花钱随便就能买到的东西,显示不出送礼者的用心,自然也就不会被对方所重视,钱就会花得很冤枉;第三,礼物必须跟收礼者发生互动关系,也就是必须投其所好,让其爱不忍释。

于乐把那件小玩意儿夹在一份打给民二庭的报告中,报告装在一个最普通不过的信封里,他把递送报告和送礼两件事一趟水就做了,地点就在万法官的办公室。关于那件古玉生肖牌,于乐一个字都没有提,只是曲起中指,在信封上轻轻敲了两三下。

之后的第三天,于乐接到了万法官用某酒店客房的座机打给他的电话,说有件东西要请他过去看看。

于乐丢下手头的事情直接去了某酒店某客房。

一开始,于乐对于两个人的关系讳莫如深,只偷偷地跟洪均谈过,说你知道吧,辩护律师跟主审法官的关系尤其重要,因为无论是在适用法律还是量刑方面,主审法官均有一定的自由裁量权,所以,律师能不能拿到业务,能不能打赢官司、让委托人满意,往往取决于他和主审法官的关系。她和我,有点类似于甲方和乙方。她是甲方,我是乙方。表面上看来,甲乙双方权利平等,实际上,主动权和话语权都在甲方手上。

于乐说这番话像是在替自己辩护,他长叹一口气,说:“唉,做个忠于老婆的丈夫怎么就那么难呢?”

洪均当时就笑过他,说你小子得了便宜还卖乖,看不出这么有艳福,一边睡觉一边就把事情给办了,就把钱给挣了。

于乐的自责其实有点假模假式,远远没有触及到灵魂深处。听洪均这么一说,他闭着眼睛摇头,不是要反驳洪均,而是一副很陶醉的样子。他说,我总算知道什么叫三十如狼四十如虎了,一边说还一边扒了衣服让洪均看他背上被女法官抓出来的一道道血印子。

没想到好景不长,于乐的案子还没办完,万法官就因为受贿被抓起来了。

双规的时候,开始嘴还很紧,熬了不到一个星期就崩溃了,不仅竹筒倒豆子地交待了贪赃枉法的事实,还主动交待了自己男女关系方面的错误。后面这一部分以前叫生活作风问题,现在如果是公务员,习惯性用语叫生活腐化,不归检察院管。但还是以小道消息的方式传了出来。一传就把她妖魔化了,说她是万能锁,随便一把钥匙一捅就开;说她的性伙伴已经超过了一个连,大部分是跟她有工作关系的当事人、律师和在市中级人民法院的同事。后来组织上看传得越来越不像话,便郑重其事地开会宣布纪律,号召大家不信谣、不传谣。没想到这着棋帮了倒忙,各种传言更是甚嚣尘上。

那段时间市中院空气很是紧张。男法官们互相之间见了面都故作正经,表情庄严得很,暗地里却忍不住打肚皮官司,心里老琢磨谁跟谁是不是一不小心就成了靴兄靴弟。什么叫靴兄靴弟?旧时形容女性阴道像靴子,既然大家在一个靴子里进进出出,在不同的时间在同一条战壕里出生入死地战斗,自然就有了虽非血缘但非一般的兄弟关系。

这还是轻的,那段时间谁都不敢轻易关手机,因为只要谁的手机不通,就会被猜测是不是被专案组请去喝茶了或被双规了。

于乐一度也有些紧张和担心,但他很快就想好了应对之策,那就是打死也不认账。如果万法官有鼻子有眼地交待了他送古玉生肖牌的事,他就说那玩意儿是在古玩一条街上买的地摊货,也就花了一两百块钱。什么古玉?假的,新玉做的旧。

也许于乐只是女法官交往的众多男性中最不重要的一个,专案组始终没有找他。最终,这事因为市中级人民法院孟院长的双规而得以偃旗息鼓。

于乐并没有因此看轻万女法官,只觉得她其实很可怜。做律师的人都很善于换位思考,于乐跟洪均说:“这种事情落在一个男人身上那叫风流倜傥,叫风流不下流。落在女人身上却叫滥交,叫风骚。这也太不公平了。一个离了婚的女人,单身独处容易吗?我看不容易。”

于乐进而引申开去,便立即有了另外的生活感悟。他说:“女人是最经不得熬的,尤其是结过了婚享受过性高潮的女人。法国人最浪漫,他们的性生活频率世界排名第一,每年达一百三十次。法国女人一生中起码有九个性伙伴。一个身体健康的单身女人,多几个性伙伴又有什么值得大惊小怪的呢?”

洪均忍不住又嘲笑于乐,说:“一把茶壶配五六个茶杯那是正常的,一个茶杯要五六把茶壶伺候,就有点贪得无厌了,难怪要出事。”

于乐对此大摇其头,他说:“不不不,其实这与她的身份地位有关。她是法官就不能做这种事。你一做这种事,别人自然要怀疑你的屁股坐错了地方。一件案子下来,起码有一方不服气、不舒服,有时候甚至是原告被告都不服气、都不舒服,案子在你手里时没话说,等到结案了,难免有人找你的不是。还有一种可能,就是别人把她当棋子了,人家要搞的,其实是她上面的孟院长。”

于乐是学法律的,他知道,法律的庄严与威慑不在于惩罚条例制定得多么严酷,而在于能在多大程度上减少违法犯罪者逃脱的几率。

反过来说,你尽管违法了、犯罪了,如果被抓住的可能性极小,你就会越来越胆大妄为,视法律为儿戏。

于乐想到了那些传说中与万法官有染的男人们,他们是多么的道貌岸然呀。可是,就像马提雅尔说的,道貌岸然的人中间也有淫邪之徒。最后的结果是,除了倒霉的孟院长,他们又有几个受到了法律的严厉制裁呢?风声一过,还不是一样莺歌燕舞?

很长一段时间,于乐沉浸在对万法官的思念之中。他承认自己在结婚之前就已经阅人无数,但唯有万法官的临床表现每次都让他酣畅淋漓、灵魂出窍。他知道这一辈子已经不太可能与她鸳梦重圆了,但他忍不住就在想,大千世界,难道就不能够找到一个替代品?

不知道是不是从那个时候开始,于乐重新把对女人的追逐当成了自己的生活目标之一,他似乎又回到了结婚前无拘无束的状态。

这种情况跟贪官第一次受贿有点类似,只要第一次收别人的钱达到了立案标准,又没有被发现,口子一开就会堵也堵不住,因为他会这么想,大家都这么干,难道偏偏我的运气就会那么差?如果命里终有一劫,一次也是被抓,一百次也是被抓,还不如来个韩信点兵,多多益善。

对老婆的背叛也是这样,一次是背叛,一百次也不过是背叛。背叛让人成为既得利益者。对配偶的背叛如果做得好便不过是偷情,而偷情总是刺激的快乐的,可以无限地丰富自己的人生。在很多男人那里,人生是否成功,就看他明地里暗地里是否妻妾成群。

这就等于走上了一条不归路。

洪均跟于乐在一起的时候发现他的眼神起了变化,只要一碰到美女,镜片后面的眼光总是会笔直地射将过去,恨不得把对方的衣服剥个干净。洪均说他的眼神很毒,于乐则说他的眼光其实很单纯,无非三个层次:第一,是看那个女人值不值得跟她睡觉;第二,是看怎样才能跟她睡上觉;第三,睡完觉以后如果感觉好能否可持续发展,如果感觉不好能不能裤子一提溜之大吉。关于后一点尤其重要,于乐说,这可是一门技术活,不管怎么说,我总归是有家室的人了,我可不能让我那俩孩子要么没爹要么没妈。

洪均说:“既然如此,你就得悠着点儿、含蓄点儿,干吗非得把自己搞得像刚从监狱里放出来的饿鬼似的?”

于乐当然不会把这一切只停留在眼球上,他还要去搞。

搞这个动词含意极其丰富,与弄、办、干同义,用在男女关系上,已经有了一种粗俗的意味。像于乐那种自诩读过书的人,是不会把跟那些女人的关系在语言上弄得太市井化的。他是律师,是靠嘴皮子吃饭的,又不是在酒吧里吃摇头丸整天哈这个哈那个的小混混。像他这样的社会精英阶层,不会混同于一般的老百姓,他有自己的评估体系,即使做流氓也要做有气质的流氓,即使做色狼也要做有个性和品位的色狼。

所从,他认为搞女人的说法太粗俗,没有一点文化含量,他用的词是解决。

按照惯常的使用方式,解决这个词后面常常跟着困难、问题之类的尾巴。于乐把它理解为麻烦的消除与终结。也就是说,于乐把跟女人上床不纯粹当成一种出大力、流大汗的体力活,而是赋予了它生理学和社会学方面的意义。首先,必须能够解决他本人肾上腺素分泌过于旺盛的问题;其次,独乐乐不如众乐乐,他要获取快感的同时也要把快感带给别人;最后,快感的获得与给予不能以伤害别人为代价,它们是河水和井水的关系。铁打的家庭流水的女人,必须绝对做到只做爱不恋爱,身体随便怎么动心不能动,千万不能让自己和另外一个什么女人的关系,深入或蚕食到他的后方阵地,因为那里有他的家,他的家是有口皆碑的五好家庭,他的家里有现在刚刚上幼儿园托儿班的天真可爱的一双儿女。

从不能有婚外性到婚外性只能如此这般,于乐的底线似乎又往后退了一步。

在律师事务所自己的办公室里,于乐摆放了一张杂志大小的全家福,那也是于乐办公室里唯一的装饰,它被镶嵌在精美的原木相框里,端端正正地摆放在博古架最高一层的正中央,旁边是律师协会颁发的各种奖牌。

洪均不得不佩服于乐在女人方面的本领,好像被他看上的猎物几乎就没有不得手的。

于乐倒是很老实,他说不是这么回事。这就像那种打牌赌博的人,输了从来不说,赢了夸夸其谈。在泡妞的事上,谁敢说自己是常胜将军?只不过我特别不怕失败勇于追求罢了。我喜欢一拍即合,不喜欢弹棉花,遇到那种古板的、装纯情的我立即放弃,免得浪费我的时间,把这两种人排除在外,再使用一点讨女人喜欢的小技巧,成功的概率就很大了。什么是成功?成功是无数失败之后开出的鲜花,成功就是差一点点失败。

此外,于乐找性伙伴一般不找有夫之妇,他说:“我不会允许别的男人和我一起占有我的老婆,我想别的丈夫也不会允许我一起占有他的老婆,我要保护我的家庭,所以我也就不能做破坏别人家庭的事,所谓己所不欲勿施于人,我不能与别的丈夫们为敌。”

洪均说:“不对,你是怕别人的老公打断你的腿。”

于乐说:“你别说得那么暴力,我真要解决有夫之妇也没什么可怕的。她要想到外面玩,无非三种情况:一是老公满足不了她;二是老公玩她也玩;三是她本来就是水性杨花的那种人。但不管什么情况,她要不想离婚,她那边的问题她自己会想办法摆平,根本用不着我操心。关键的问题是,大家事先就要把游戏规则说清楚了。玩得起就玩,玩不起就别去沾那个腥。”

洪均说:“什么游戏规则?你什么时候跟人家谈?是搞之前谈还是搞了之后谈?还是搞到一半的时候谈?没你说的那么简单吧?”

面对洪均的问题于乐起了疑心,问他是不是有了候选人,洪均自然是否认。于乐也不深究,他说:“根据我的经验,和有夫之妇拉拉扯扯总是很麻烦的事。你想呀,如果她是良家妇女,你泡她就要多费十二分的工夫。如果她是招之即来挥之即去的随便之人,你把她解决了也不会有多少成就感,还不知道是你解决她还是她解决你。最关键的问题是,因为她有老公,那种隐藏着的风险也就上升了一个级别。与其这样,不如只涉足公共资源的领域,也就是那些未婚女青年和离过婚了的女人,那个市场已经够大了。”

洪均对此仍然不敢苟同,他问于乐:“难道你就不怕那些未婚女青年和离过婚了的女人缠着你结婚?”

没想到于乐不以为然地哈哈一笑,说:“谁会把你当成唐僧肉?你就放心吧,结婚对女人来说太重要了,尤其是二婚,更是轻率与折腾不起。所以,她可以暗地里跟你玩跟你睡,至于要不要跟你结婚,她会比你郑重一百倍。”

说这话的时候,洪均正犹豫着要不要追求黄缨儿,于乐的话让他坚定了信心。

还是让我们举例说明,看看于乐是怎样解决姐妹俩的吧。

先解决妹妹,一个礼拜以后,他才知道她有个姐姐,顺便也把她给解决了。

姐妹俩来自于农村,姐姐高中肄业,妹妹初中毕业后读了个技校,都没有考上大学。

念书是长相一般的女孩子干的事。哪个女孩子要是长得出类拔萃一点,不要等到发育完全,可能就有男人像苍蝇一样地围着转。一个情窦初开的女孩子不断受到外界的干扰,还能把心思放在功课上吗?西方发达国家就有点不一样,那里的知识分子不允许你赞扬他们的孩子长得如何漂亮,因为一个人的长相主要受益于父母的遗传,跟自己努力不努力没有关系,对其赞扬是一种价值上的误导,以为靠外貌将来就可以在社会上安身立命。中国人却恰恰相反,赞扬孩子的长相和听话,就好像是往父母脸上贴金,身为父母者没有不沾沾自喜的。各种传媒手段更是对美女经济推波助澜。连孩子也不放过,什么漂亮妈妈宝贝儿,屁点大的女孩子脸蛋儿本来自然红晕有如玫瑰般鲜嫩欲滴,却硬给涂上胭脂,弄得活像小妖精。

话扯远了。回头来说,姐妹俩虽然生在农村、长在农村,做母亲的却从小就把她们收拾得像花儿朵儿,可惜就是不会读书。现在的资讯业非常发达,沟通无极限,把年轻人的眼光都弄花了,农村里哪里呆得住?就跑到了城里。本来就天生丽质,学着一打扮,也就一步到位直接跨入靓女的行列了。

于乐从来没有叫过她们的名字。她们当然是有名有姓的,而且每个人都有两个名字。于乐不叫她们的名字是因为对那个符号不满意。真名——也就是身份证、户口簿的名字,是她们的父母或乡里乡亲中最有威望、最有学问的人给起的,于乐嫌太土。她们进城以后自己给自己取了名字,于乐又嫌太洋气,既没有个性,还有一点风尘味。

这可能跟她们的职业有关。妹妹是做啤酒销售的,姐姐呢?是在KTV上班的,干的是陪唱歌拿小费的活儿。别看于乐见多识广,关于平台、炮台的知识,也还是从姐姐那里学来的。

于乐跟妹妹就是在酒吧里认识的。

于乐比洪均小一岁,老大不小了,还就喜欢泡吧。他泡吧总是独来独往,像个独行侠。据他说是喜欢酒吧里面的那种气氛。律师在法庭上唇枪舌剑的,气氛很紧张,而且那种紧张是单方面的、不平等的,最终的话语权似乎总是掌握在法官或公诉人手里。

酒吧的气氛完全不一样,那种兴奋是彻底开放的,可以很好地缓解各种心理压力。

其实,于乐泡吧主要是为了猎艳,他说,酒吧可是搞一夜情的好地方。你到门口一站,眼光满场子地一扫,马上就能发现哪个女的可能成为你潜在的目标,你要迅速向她靠近,想办法跟她搭讪。有些人喜欢钓鱼。这也是钓鱼,美人鱼。而且,除了付点钞票,几乎就没有后顾之忧。

泡吧当然是要喝酒的。那天于乐刚坐下来,妹妹就过来了。

妹妹说:“先生,您是来一瓶啤酒还是来两瓶?”

于乐有点不耐烦地说:“我喝矿泉水不行吗?我跟你说过我要啤酒了吗?”

妹妹嫣然一笑,说:“对不起,我们这里不卖矿泉水。”

这句话要放在平时于乐一点都不会介意,还可能会因此与妹妹搭上讪。可那天却让他有点不高兴。妹妹红口白牙地乱说,一下子就惹恼了他。

上面说到的那个案子,那天刚刚判下来,他的当事人,那个受贿了一百多万的银行胡姓处长,被判了十年。家属不乐意了,言谈之中有点怪罪于乐的意思,因为他们在案发前就已经主动退了赃,而于乐也是一直把他当无罪辩护的。

于乐已经尽力了,但不管怎么样,法院的判决在法定刑以内,判决结果实属正常。当事人家属却只要结果,不听解释。他们开始质疑于乐的能力,怀疑他是怕得罪检察院的人,当着他的面就说二审一定要请个好律师,那种牛皮吹得山响又没有真本事的三脚猫只会误事。

这已经有点涉嫌人身攻击,但于乐只能忍住,心里很窝火,却没办法对他的当事人家属发脾气。

也是活该妹妹倒霉,她碰到了于乐心情不爽的时候,更没有想到于乐是酒吧的常客,说酒吧没有矿泉水卖等于是说于乐是乡巴佬。于乐没有理睬妹妹,手一扬叫来了酒吧里的服务员。

于乐说:“听说你们这里不卖矿泉水?”

服务员看了妹妹一眼,说:“我们这里卖矿泉水,不过,你看这位小妹这么靓,就照顾照顾她的生意买瓶啤酒嘛。”

于乐说:“我讨厌自以为是的人,我今天就还真不喝啤酒,不仅我不喝,我还要这里一大半的客人都不喝,我让他们只喝矿泉水。”

妹妹这个时候就又笑了下。

根据当时的情况,妹妹这一次的笑风险太大,有点火上浇油的性质,好像在暗讽于乐是在吹牛皮。你管得了自己不喝啤酒,你还管得了别人吗?

于乐还真管得了。他决定把从当事人家属那里受到的窝囊气发泄到妹妹身上。

那天晚上,于乐来得比较早,酒吧里稀稀拉拉地才坐了几个人。于乐吩咐服务员上了五箱矿泉水,总共一百多瓶,然后要她按空着的座位摆满了占位置,接着于乐打了个电话,叫来了正在跟他的律师事务所做装修的包工头,包工头来了以后又叫来了更多的民工。于乐让包工头事后给每个民工发一百块钱,说今天我请客,喝矿泉水,管饱。将近一百多个民工同时出现在酒吧里,不喝啤酒只喝矿泉水,并拿着矿泉水瓶像喝酒一样地碰杯,场面是很壮观的。

那天晚上,并排几家酒吧,于乐他们光顾的那一家是唯一前面的马路边没有停上几辆车的,因为其他的客人一看到那样的场面都纷纷换地方了。道理很简单,大家出来是找乐子的,不是找麻烦的。

最后酒吧经理出面了,一边点头哈腰,一边问于乐到底是怎么一回事。于乐下巴颏儿朝妹妹一扬,说你问她。经理于是问垂手而立的妹妹。妹妹说他不知道我怎么知道!

啤酒促销小姐是啤酒促销公司请的,不归酒吧经理管。但经理不敢得罪客人,只好压着火气看了妹妹一会儿,说,我还就要你说。妹妹说,我跟他说我只卖啤酒不卖矿泉水,谁知道他就这样了。

于乐没想到妹妹还会栽赃,更加不爽了。他并不跟她争辩,只说:你是这么说的吗?行,冲你这句话,咱们明天照样来。

第二天晚上,于乐真的带着那一大帮人又来了。

酒吧经理让妹妹跟于乐认个错。妹妹还挺倔,眼睛横横地望着于乐就是不开口。尽管连续两个晚上没有卖几瓶啤酒,妹妹的脸上仍然挂着微笑,而且还很灿烂。她好像也跟于乐较上劲儿了。

这让于乐觉得妹妹还有点意思。

第二天晚上离开酒吧的时候,于乐自己做了一个决定,就是必须把妹妹给解决了,否则那算什么呢?老是带着一大帮民工到这里来喝矿泉水,不是显得太二百五了吗?老是一而再、再而三地做同一件事,你就是有文化,也叫重复自己没创意。再说,那些敢开酒吧的,要么跟公安很熟,要么多少有点黑社会背景,就为了一个小姑娘的几句话把别人的生意给搅黄了,说不定真会闹出什么乱子来。还有,酒吧里的矿泉水你以为便宜呀,跟超市比同样也是要翻多少倍的,那不存心跟自己的钱包过不去吗?

两天一过,于乐心里郁结的情绪也慢慢消了。妹妹就是说错了话做错了事,也不该受这么大的惩罚。但是,就这样灰溜溜地走掉,却又有点对不起自己,搞得自己倒像个精神病似的。

于乐很容易给自己找到了一个台阶,就是决定把那小姑娘弄上床去折腾一番。是的,男人是不应该欺负小姑娘的,但在床上把她折腾得死去活来另当别论,那会显得自己很有英雄气。

第三天于乐再次去了那家酒吧,这次是一个人去的,而且使用了最俗气的套路,为妹妹带去了一枝玫瑰花。于乐装出很真诚的样子向妹妹道歉,还说要把前两天造成的损失给补回来。他向她一次性地要了两打啤酒。于乐当然不会喝那么多,他乘着妹妹转背去招呼别的客人,就把啤酒倒在了地上,甚至整瓶整瓶地提拎到卫生间倒到了便池里。凌晨两点钟左右,于乐已经说话舌头都打卷了。妹妹不知道这一切都是于乐装出来的。

那天是于乐丈母娘的生日,上午于乐带着老婆和一儿一女去拜寿。丈母娘非得留女儿外孙住一宿。吃了晚饭于乐向老婆请假,说跟几个法院的朋友约好了,准备打一个通宵的麻将,说明天再来接他们。王老师是那种贤妻良母型的女人,并不因为是龙凤胎的母亲而居功自傲,她没想到自己的老公为了干坏事不惜让他的法官朋友背黑锅,她叮嘱于乐好好干,同时注意别搞得太晚了累着了自己。

于乐来酒吧之前就在不远的一座宾馆里开了房,他对于把那个啤酒促销小姐弄到房间里去似乎很有信心。

客人陆陆续续地离开了,于乐却没有离开,他趴在桌子上假装睡着了。于乐对时间概念把握得很准,知道这时已经离酒吧打烊的时间相差不远。酒吧经理当然不会让于乐在他的经营场所睡大觉。事情是妹妹引起的,只能交给妹妹去处理。所以,那天凌晨三点,是妹妹把于乐搀扶着离开酒吧的。

于乐是一步步把妹妹弄上床的,他一出酒吧就摔了一跤,到了宾馆的大堂里又摔了一跤。他用自己的行为艺术向妹妹证明,如果没有她的帮助,他可能只会睡在马路上了。于乐的表演到了房间里之后仍然在继续,他紧紧地搂着妹妹的腰,装着一踉跄以一记顺手牵羊的动作把妹妹勾倒在了床上。

第二天,于乐特意打电话给洪均,把他叫到了自己的作案现场。于乐兴奋得在房间里手舞足蹈,他说:“洪均同学,你想的到吗?妹妹居然是个小处女,活该我今年要走财运了。今天早晨我要给她钱,你猜怎么样?”

洪均说:“怎么啦?她不要钱?”

于乐说:“她要了。可是,她只拿了一百块钱,说是要打的回去睡觉,那还可能是因为当时我钱包里没有零钞的缘故。你想呀,如果她的处女膜真的是修复的,不是连成本都不够吗?她又没喝酒,难道晕头了?”

“这回是你真傻了,小姑娘厉害着哩。人家这是放长线钓大鱼,懂了吧?”

“错,她根本不知道我是谁,也不知道我的电话号码,也就是说,这个时候如果我一闪走人,她根本就没有办法再找到我。”

“这么说,她是做好事,一不为钱,二不为名?”

“你别开玩笑,先听我说,你知道现在为一个小处女开苞的行情吗?一万啦,我等于赚了九千九百块,你说这账是不是应该这么算?”

“如果你再也不去找她了,也可以这么理解。但是,你会不去找她了吗?如果她料定了你还会去找她,我的傻弟弟,人家还是放长线钓大鱼哩。”

“她年纪轻轻的会像你这么老奸巨猾?”

“看看,你都开始为她辩护了,看你这架势,我估计你今天晚上就会去找她。”

“你别打岔,我还真有点糊涂了,难道这世界上真的有免费的午餐?”

“你还是先不要想什么免费的午餐吧。多想想退路,想万一要是被人家缠上了,怎么脱身。”

“这个我已经想好了,到时候派你去勾引她,然后让我捉奸在床。”

“你损不损呀?你怎么做你的缺德事,我不管,千万别扯上我。”

“瞧把你吓的。你放心吧,这样的好事轮不到你,也就跟你说说玩儿。再说了,你多模范呀,是我们这拨人中间硕果仅存的恐龙,我怎么会让你做出对不起虞可人的事呢?她要知道了,还不把我给宰了?”

第三章

洪均不知道于乐是怎么走掉的。

他坐在卡座上一动不动,完全忘了那边的王小薏正一边轻轻晃荡着秋千,一边时不时地朝他张望。

他的脑袋先是一片空白,接着嗡嗡作响,有一种要炸裂开来的感觉,他紧紧地闭上眼睛,让头使劲顶着高高竖立起来的卡座隔板的软包,似乎这样能够让自己的意识清醒过来。

不知道过了多久,他脑海里开始出现一些影像,刚开始很杂乱,到后来慢慢地异常清晰起来,还原出了于乐刚才的描述:

作为一个身心健康的男人,隔壁房间里传过来的那种男欢女爱的声音,让于乐睡意全无、很是兴奋。他屏住呼吸,把手脚放轻,生怕打扰了隔壁的两位。刚开始他还以为是隔壁的男人在叫鸡,真想拿拳头去擂墙壁,提醒他们注意点社会公德,不要只顾自己快活影响了别人休息。没想到传到耳朵里来的那个女的的声音竟然那么熟悉,让他简直不敢相信。他希望是自己弄错了,为此,他把耳朵紧贴在自己房间这一面的墙上,直到隔壁两个人把事情办完。他接下来做的事情显然没有经过大脑,更像是梦游——他在自己房间的门后面候着,听到隔壁门响,立即拉开门出去,特意与那女的打了个照面。

那是一个很尴尬的场面,尽管从隔壁房间里出来的只有那女的一个人。当然,她已穿戴整齐。

她惊诧的表情击醒了于乐,让他猛然意识到自己刚才办了一件愚蠢透顶的事。

“她一副想哭的样子,”于乐当时是这样跟洪均说的,“却冲我一笑,说你也在这儿呀?便快速地从我身边掠过,头也不回地直奔电梯口而去。我觉得她怪可怜的,她肯定恨死我了。我觉得这事真他妈的太太太那个了。”

洪均想,于乐决定告诉我真相的时候,一定经过了激烈的思想斗争,他可能只想尽朋友之责而不会想到我会痛断肝肠,也没想到我会因此而颜面无存。

实际上,二十多年以来,像很多娶了漂亮老婆的男人一样,洪均总是一边暗自得意一边精神紧张,既怕贼偷也怕贼惦记。他没想到的是,躲得了初一躲不了十五,自己暗自担心的事会以这种方式发生,而且来得这么猝不及防。

是的,于乐说的那个女的,是虞可人,是他洪均的老婆。

洪均觉得自己快要崩溃了。

洪均硬撑着站了起来,他想早点离开这个地方。

洪均一起身,王小薏就看到了。她望着他那朝门口走去的背影,一时没反应过来。

他怎么啦?世界上怎么会有这样没礼貌的男人,一起喝咖啡却把人家女孩子晾在这儿,还招呼都不打地一个人离开?

王小薏还是从他的背影上看出了问题,这个刚才还腰板挺直的男人,此刻却很虚弱,头耷拉着,整个身体好像站立不稳,随时会摔倒似的。

她想,他那边一定出了什么大事。

那会是什么事呢?

王小薏从秋千上跳下来,想上前去搀扶洪均,没想到他转眼之间就从门厅里消失了。

服务员及时地挡住了王小薏,那神情,好像王小薏是个逃单的人。

这倒让王小薏清醒了过来,觉得追出去不像一回事,她回到了秋千上。

洪均硬撑着来到了地下停车场。

那儿灯光昏暗,进进出出的车子不时打破着里面的寂静。

他找到了自己的车子,扶着车门干呕着,却连半点酸水也没有吐出来。他打开车门,把自己的身体斜摔到座位上,接着把自己的两条腿拖进车里,很快把身体缩成一团,同时感到自己的胃一阵一阵地痉挛。

他浑身瘫软,像虚脱了似的有气无力。

他奇怪自己为什么不在第一时间想办法找到虞可人。

如果他找到了她,他是该臭骂她,还是劈头盖脸地把她痛扁一顿?

结婚二十年以来,他和虞可人从来没有红过脸,更不用说吵嘴打架了。虽然两个人之间的话越来越少,但他以为那是太正常不过的事,一起共同生活了七千多个日日夜夜,谁还会整天价卿卿我我、讲究那些不能当饭吃的小情小调呢?没有日久生厌已经是很了不起的事了。

如果说曾经有过暗潮涌动,那也是因为自己而起的——黄缨儿是他的第一个情人,和她的关系曾一度令他十分紧张,回到家里总是一边抢着做家务,一边暗地里对虞可人察言观色。那段时间,他的表现甚至让虞可人感到了幸福与甜蜜,他这才猛然意识到自己矫枉过正了,对虞可人的体贴关心不过是因为做贼心虚罢了。

幸亏黄缨儿跟他不在一个城市,幸亏黄缨儿乖巧得让他无可挑剔,他才得以软着陆,很平稳地度过了提心吊胆的不适期。从那时开始,他知道自己亏欠了虞可人,总是纵容着她的小性子,从来不跟她争论高低是非,在她心目中很好地保持了对她一直宠爱有加的假象。他觉得她是爱他的,对自己的婚姻是满意的,因此,他告诫自己千万不要头脑发热,做出伤害她的事。

却没想到这其实也是假象。

离婚?

也许这是保全面子的唯一选择。

等等,于乐这小子不会是在跟我开玩笑吧?

不,这种事怎么会开玩笑?弄得不好,那是会出人命的。

那么,他会不会看错人了呢?

他跟虞可人那么熟,那么近距离地面对面,怎么可能看错人呢?而且他们还在走廊上对了话。不,作为律师,于乐是一个以事实说话的人,如果没有百分之一百的把握,绝对不会特意跑到我这里来搬弄是非。

离婚……离婚……离婚……

如果离婚,儿子洪棋怎么办?

就在他在地下车库的车上长吁短叹、无所适从的时候,咖啡厅里的王小薏把自己点的卡布基诺喝完了,那杯拿铁洪均一点没动,都已经凉了,她想了想,也把它喝了。

她用手机打了个电话,是给一个在市交警支队上班的同学打的,她要他帮一个忙,看能不能查到一个汽车牌照的主人。

在等对方回话的时候,她用脚尖蹭了一下地,让自己的身体随着秋千轻轻地飘荡起来。

洪均和虞可人相识于1986年春天。洪均比虞可人高两届,是校学生会副主席和学生话剧社的社长、导演。话剧社要排演《荆棘的天空》,需要在全校范围内招募新社员和男女主演。

《荆棘的天空》是洪均自己创作的作品,一个女人爱上了两个男人,一个是诗人枫,一个是商人金,那个女人,是云,是山中的仙子。

虞可人报名申请的角色正是女一号云。实际上,洪均早在她上学的第一天就知道了她,她的出现让洪均惊若天人。他当时的反应很明显,只觉得一小股热流从喉头直奔胸口,电过似的一麻。

她接下来的面试表现却很一般,正常情况下,她已经被淘汰出局。

当天晚上,她把洪均堵在了阶梯教室的入口处,要求他单独对她进行一次面试,地点是她选的——她在青年楼职工宿舍借了一间房。她站在两张单人床之间,朗诵剧中人物的台词:生命是我的唯一也是我的全部,你的出现如阴霾的天空白光一闪,可是,你是谁……

一开始,她的声音是低沉的、舒缓的,像阳光下平静流淌的波光粼粼的小河,倒映着河边青绿的小树和小树上欢快跳跃的鸟儿。突然,没有任何过渡,她的声音一下子高亢起来,带有了一种瓷器般的明亮与闪光。急促的语速,像被突然刮起的劲风翻卷的浪花,争先恐后地朝前奔涌,好像要去追逐什么抓住什么,好像前面就是梦开始的地方。花瓣露珠似的媚眼聚集成执着的剑锋,蛇一样向美好的憧憬游弋而去又似乎在撕裂着什么。

经过虞可人声音的塑造,自己写的诗有了一种完全陌生化的效果,洪均只觉得精神恍惚,整个身心不由自主地被虞可人的声音挟裹着、牵引着、纠缠着,像是被施了魔法,他有一种飘忽的感觉,一种飞的感觉,一种从高处踩空落入无底深渊的感觉。他眼眶里不禁噙满泪水,胸腔像被子弹打穿了似的,有一股热乎乎的东西止不住地往外流淌。

洪均清楚了当初第一次看见虞可人时从喉咙到胸口一麻的意义,他爱上了她,觉得那是一种宿命。

于乐提醒他,虞可人不是山中的仙子,而是妖女,她的眉梢有着浓厚的妩媚与妖娆。而且,她是很多男生的梦中情人。

对此,洪均充耳不闻。

爱情让人脚不沾地,总是让人处于一种白日梦的癫狂状态。人们看到他要么苦大仇深似的双眉紧皱,要么突然像个弱智儿童似的嘿嘿傻笑。这种热病似的反复把他折腾得够呛,没有人知道洪均享受着怎样的幸福,也没有人明白洪均经历着怎样的煎熬。虞可人开心的时候,洪均觉得自己真是具有无限宽广的胸怀与移山填海的神力,不仅可以把爱人像呵护一只小鸟一样地捧在手心里,而且可以带着她在浩瀚的宇宙中任意翱翔。虞可人不开心的时候,他的情绪会一落千丈,就像一个酒徒从酩酊大醉中醒来,内心充满似乎可以翻江倒海的自卑与沮丧。

他怀疑她的热情,怀疑自己对她的吸引力,甚至怀疑他们之间的爱情。

直到那年五四青年节的来临。

洪均将永远记得五月四日这一天,这是全世界青年的节日,是他们的话剧《荆棘的天空》演出便获得巨大成功的日子,也是他和虞可人初尝云雨的日子。事隔二十多年,洪均还清晰地记得那天夜里学校新建的大会堂里一股一股尚未完全消散的油漆的气味,一阵一阵爆发出来的掌声和笑声。他们谢幕三次,收获了无数的鲜花。接下来,清理道具、服装,拆卸音响、灯光,好多好多的杂事需要他们去做,他们已经说好了要到校园围墙外面的小餐馆去闹腾一个晚上。可是,洪均他们的同伴马上发现,他们的头儿不见了,同时不见了的还有女一号虞可人。

在此之前,虞可人从洪均身边擦肩而过,洪均的手里被塞上了一个小纸团。他躲在卫生间把它展开,好半天才弄明白那张小纸条是怎么回事。那天晚上他没有回寝室睡觉,按照小纸条上的指引,找到了曾经面试过她的那间单身教职工宿舍。虞可人已经在那里等着他了。门很快打开又很快关上。虞可人把他约来了,却不跟他说一句话,她把洪均当做是一个完全不存在的人。她慢慢地卸妆,卸完妆便把灯熄了,然后把身子静静地放倒在单人床上。她的对面有另外一张单人床,洪均像个傻瓜似的坐在那儿,已经差不多坐了一个小时了。

如果不是虞可人开口说话,洪均真的不知道自己该怎么办,是那样一动不动地坐上一个通宵呢;还是拉开门落荒而逃,跑到一个没有人的地方去大哭一场?幸亏他在黑暗中听到了虞可人的声音。那是把他从不知所措的状态中救赎出来的天籁。

那个颤颤抖抖的声音说,你不想过来亲亲我吗?

要说世界改变模样,其实是从那一秒钟才开始的。那张单人床因为洪均的加入而嘎吱乱响了。嘎吱的响声吓了洪均一跳,却让虞可人“噗嗤”一声笑了。但这种欢快无比的音响只持续了三五秒钟,刚挨上穿着演出服的虞可人,洪均的身体便没有一点出息地打了一个颤,下身一热便放任自流了。同时流出来的还有他眼里的热泪。他们安静地躺在那儿,闭着眼睛不去看对方。但他们的呼吸,他们饱满的青春气息,不可能不像一阵热风似的吹拂和煽动着自己和身边的人儿。后来,两个像打摆子似的人还是摸摸索索着无师自通地把一切都做了。

那是两个人真正的处女作,必将被他们铭记一生。

从那天夜里开始,洪均的爱情才开始落地生根,他爱上了虞可人的一切,包括她的脚丫子。如果她有脚气他愿意跟她一起拥有,他发誓为了虞可人的一根脚指头可以搭上自己的一条命。

洪均报考本校的研究生是为了虞可人。

洪均简直无法想象,如果他大学毕业分配离校之后,他的虞可人怎么办,他自己又怎么办。他觉得自己会死掉。所以,除了留下来别无选择。他是多么爱她,他的山中仙子,他的女神,他的亲密爱人。

想起过去的事,让洪均有一种恍若隔世之感。

从认识虞可人的第一天开始,他改变了自己的人生。想不到,他种下的是龙蛋,收获的却是跳蚤。

洪均压根儿也没有想到,虞可人有一天会做出对不起他的事。

那时候他们还很年轻,不会去想十年、二十年以后的事。

洪均能够考上研究生真是一个奇迹,因为复习时间太短,竞争太激烈。

他们当时面临着的另外一个问题是,比洪均晚两届的虞可人马上就要大学毕业,她将何去何从?

虞可人不想考研究生,洪均也不想让她考。那个时候社会上已经很看重学历了,洪均担心虞可人考研以后学历跟他一样,他会镇不住,此其一。其二,洪均骨子里其实看不起象牙塔里做学问的人,男人做学问已经很无聊了,何况女人。可是,为了避免两个人分开就只有让虞可人走毕业留校一条路。

可是,怎样才能留校呢?

五四青年节晚上他们使用的那间房子的半个主人是虞可人的表姐,她是最后一届工农兵大学生,那时已经是学校人事处人事科的副科长,管干部调配进人。但因为只是副科长,虞可人的表姐也就不能完全做主,只能起穿针引线的工作,方方面面的关系还得洪均带着虞可人去衔接。

他们在长达半个月的时间里,几乎没有摸到什么头绪,后来还是虞可人的表姐点化了洪均。如果没有对于虞可人的爱情,洪均是不大可能跟虞可人表姐那样的人坐到一块儿的。更不会按虞可人表姐的旨意拎着两条烟两瓶酒还有两只拔了毛的老母鸡去登门拜访人事处处长,他认为前工农兵学员是世俗社会的化身,她的话只会让洪均扭头就走。实践证明,照虞可人表姐的话去做却不仅行之有效而且事半功倍。

洪均是一个悟性很高的人,他一下子从一个浪漫主义的诗人变成了一个现实主义的凡夫俗子,中间没有任何愤世嫉俗和所谓的痛苦涅槃。洪均自己都有点吃惊,他嘲笑的内容除了陈腐的学问怎么还会多出一样东西——他一度奉若生命的诗歌。嗬,诗歌,不仅从来经不起语法修辞学意义上的推敲,也经不起世俗社会的考验。

经过运作,虞可人留校便成了波澜不惊的一件事。洪均的另外一个收获,是在意识形态上来了一次飞跃:这个社会离开了权和钱,你将寸步难行。

进入九十年代,在全民经商的大潮中,一个偶然的机会让于乐与洪均重逢了。

这是一次改变洪均生活道路的邂逅。已经在律师事务所干了两年的于乐,已经买了自己的第一辆小车,他说着校园外面的世界的精彩,为洪均展示了另外一种生活的可能性。于乐让洪均研究生毕业以后想方设法进入政府机关,他说社会最重要的资源都是被政府机关的人掌握着的,好男儿不当官干什么都免不了受窝囊气。

那时洪均和虞可人早已明铺暗盖,只等着虞可人毕业留校拿结婚证。于乐在洪均家里小酌,尝了虞可人为他煎的荷包蛋。

于乐在与洪均分手的时候说,嫂子实在太漂亮了,你要想一辈子都能拿住她,就只有弃文从政,真的,你得当官,越大越好。

虞可人匆匆离开酒店是因为她的那班大学同学在不停地打电话催她。有个叫宋歌的男同学从美国回来探亲,点名要见她。

她没有想到会在宾馆走廊上碰见于乐,她有点吃惊,来不及细说,打个招呼就去赶电梯了。

她更加没有想到的是,这次跟于乐打的照面差点演绎成一出惊心动魄的活报剧。

刚才,她在宾馆里试用一种家庭用疼痛仪,推销仪器的中医硕士是她一同事的亲戚,很热情,听说她昨天晚上落枕了,脖子一直在疼,非要给她做一次推拿按摩。那种疼痛仪就是同事向她推荐的,说对治疗椎间盘突出、骨质增生、风湿、类风湿关节炎、颈椎病、股骨头坏死、脊柱炎、颈肩腰腿疼痛等骨科疼痛以及妇科常发性炎症疾病有非常好的疗效。中医硕士给她做推拿按摩时她忍不住叫唤和呻吟,却顿时舒服了很多。

疼痛仪还要吗?

要。过几天是洪均的生日,她已经订了一台,准备当生日礼物送给他,他单位上的事就是多,又没时间锻炼,最近老喊颈椎痛,她不关心谁关心?

虞可人开车赶到麓山会的时候,该来的同学都到了,但都没有动碗筷,大家都等着虞可人来剪彩。同学聚会安排在麓山会说明这次的规格很高。北京有九朝会,杭州有马云办的江南会,他们那个地方有麓山会。那是当地最著名的一家文化会馆,隐藏在白麓山苍莨谷的千年古木之间,不是一般人想去就能去的地方。即使你非富即贵,不是会员也别想进去。那里的餐饮每天只有一桌,没有一两万下不来,还得提前一两个星期预订。

虞可人的到来引起了一片欢呼声。当然,起哄的主要是那些男同学,想当年,虞可人可是他们中间好几个人心仪与暗恋的对象,其中就包括已经是美籍华人的宋歌。

女同学却因为虞可人的迟到嚷着要罚她的酒。

宋歌抢着要代劳。其他男同学女同学这回都不干了,问他凭什么。

女同学们说,不能因为你是美籍华人就不一视同仁,你代虞可人喝,等下是不是也代我们喝?如果你把该我们女同学喝的酒都喝了,那你请我们来干什么?

男同学们说,四五十岁的人了,谁不知道怜香惜玉呀?但怜香惜玉也要讲个先来后到,排队排队。

虞可人怕大家还会说出什么出格的话来,说声先干为敬,端起面前的洋酒,脖子一仰,干了。

大家哇声一片。

宋歌啧啧称奇,说,拉菲呀,这一杯下去可不秀气,千把块呀。

男同学甲说,宋歌同学你OUT了,在我们伟大的祖国,拉菲就是这么喝的。你呀,最大的优点和致命的缺点都是算账太精,要不然,可人妹妹当年也不至于被那个演话剧的小子抢走。

宋歌忙说该死该死,为了弥补刚才的错误,我建议再开一瓶,我将功补过行不行?

大家说再开一瓶可以,将功补过免了。人家虞可人两口子现如今恩爱着哩,你这辈子怕是没戏了。

男同学乙在旁边另起了一个话题,说可人妹妹你还记得吗?大二,噢,不,应该是大三第一学期,有一次,你打开水回寝室从我们楼下经过的时候被吓了一跳。哪次?就是那次,我们全寝室的人趴在窗户上每个人对你喊了一个字,连起来是:可人妹妹我爱你。

虞可人眼睫毛扑闪扑闪的,连声说,有吗有吗?我怎么一点都不记得了?

她边说边笑,一副又谦虚又矜持又忍不住有点儿得意的样子,真是迷死人了。

虞可人在大学里已经升上了副教授,这些年一直坚持做瑜伽,虽然已经四十出头了,身材与容貌仍然保养得很好,跟上大学时比几乎就没有多大的变化,只是在大笑的时候眼角上才会若隐若现地浮上几根细细的小皱纹。她因此特别注意不在公共场合放肆大笑,而这又使她别具另外一番成熟女人的韵味。

宋歌借着酒劲不时直盯着二十年以来一直暗恋的虞可人,觉得她总是那样随意而静谧、清新而脱俗,就像一幅水墨小品。此时此刻,她小小的脸颊上泛着似有似无的潮红,不知是因为含羞还是发嗲而让脑袋与长长的脖颈构成一个好看的倾斜角度,而她的眼眸,正是他记忆中的那种顾盼生辉、春意阑珊。

不到十个人,喝了三瓶拉菲,一桌饭让宋歌花了差不多整整八千美金,但他仍然兴味盎然,提议到他下榻的酒店去唱歌。

“我踩着不变的步伐,是为了配合你到来,在慌张迟疑的时候,请跟我来……”

在别人唱歌的时候,宋歌揽着虞可人柔软的腰肢轻轻起舞,他的眼光审视了她的胯,仍然紧束而一点也不松垮,她的高耸的胸部随着舞蹈的步子,时而向他靠拢时而向后躲闪,脖子与后背形成不断变幻而始终流畅、优美的弧线。在他的半握中,她的一只手小巧而绵若无骨,他实在忍不住,用一根手指头去挠扰它。他没想到,她的身体会一硬,立即把那只手抽掉。为了不扫他的兴,装着咳嗽不止的样子,甩开他去了卫生间。

从卫生间出来,虞可人向大家撒了一个谎,她说老公刚才来了电话,他明天要出差,所以她得先走一步,回家帮他收拾换洗衣服。

宋歌执意要送她。她不让,她说不敢麻烦国际友人,这段时间查酒后驾车查得很厉害,万一碰上交警就不好办了。宋歌还是要送,他说他不怕交警抓他,他只怕回美国的时候飞机掉进太平洋。

在车上,宋歌为刚才的轻浮之举道歉,他说:“你真是一个好女人,我好羡慕他。”

见虞可人只轻轻一笑,宋歌又说:“不过,我听说国内有一官半职的男人,都有情人或在外面养了小三,是这样的吗?”

虞可人说:“这个我可不知道。你如果拿这个问题去问那些有一官半职的男人,得到的信息会更可靠。”

宋歌有点穷追不舍地说:“换一种问话方式,你相信他在外面没有情人吗?”

虞可人说:“他有没有情人,在外面养没养小三,是他的事,与我相不相信他没有关系。幸福的家庭必须起码有一个人肯吃苦头、甘愿做些牺牲,在中国,肯这样做的往往是妻子。”

“你这是大智若愚呀,你这样做就不怕吃亏了吗?”

“夫妻本是同林鸟,要是总是计较谁吃亏谁占便宜,我们根本就不可能把这个家维持十几二十年。”

宋歌一笑,摇摇头。

“要不,我们换个话题吧。”虞可人说,“今天这酒喝得,我说得太多了。你也说说你们美国的精英男人吧,他们是不是把出轨当成家常便饭?”

宋歌摇摇头说:“美国的男人女人婚前很浪漫、很滥交,但一旦结婚就规矩了。酒吧不去了,舞技荒疏了,社交的对象变为夫妇档,总是成双成对地出入。在那样的社会环境里,要想出个轨其实颇费思量,是个劳心劳力的事儿。”

虞可人说:“难怪你经常回祖国大陆。你是放风来了吧?”

宋歌先摇摇头,又一笑,说:“我是找梦来了。别人告诉我,祖国大陆的自由主要体现在男女关系上,比美国开放多了。”

虞可人说:“是吗?你同意这种说法吗?”

宋歌说:“我不知道,但我知道美国人与中国人的差别,中国人一直说美国人开放、随便,第一次见面就能上床;美国人一直说中国人开放、随便,上一次床就要结婚。”

虞可人说:“经典。”

虞可人马上发现了危险,她本能地把方向盘朝左一打,却未能躲过,车身一震,只觉得自己的身体好像飞起来了似的,就什么都不知道了。

那辆渣土车没牌,司机从车上跳下来往虞可人这边瞅了一眼,扭头转身钻回车里把车飞快地开跑了。

第四章

在去那间酒吧找妹妹之前,于乐也还是经过了一些思想斗争的。

不去的理由很简单,他可以在捡了一个大便宜之后见好就收。很多事情开始往往很美好,时间一长,才慢慢变味。如果能乘着还没有变味便终止,便只会留下一些美好的回味,那样岂不是更好吗?何必贪心地把事情做得那么满呢?凡事留有余地看起来没有尽兴,有点遗憾,但于乐认为自己精力很充沛,完全可以与另外一个尚不认识的女人有另外的开始。这样,把一连串的美好串联在一块儿,生活将是多么丰富多彩呀。还有,就是不能说洪均说得没有道理,既然不能排除妹妹是放长线钓大鱼的可能性,这一去确实有可能自投罗网。

去的理由也很充分。妹妹被弄上床之后先是拼命抵抗,然后是半推半就地接纳,再到全情投入互相对攻,最后是领略到全身细胞熊熊燃烧之后化成灰烬似的瘫软,给于乐一种彻底征服的感觉。那种感觉简直太美妙了,太能满足一个男人的虚荣心了。

妹妹并不是万法官之后与于乐发生婚外性关系的第一个女人,中间已经有了不知道多少环肥燕瘦。其中有感觉好的,也有感觉一般的。两个人做爱与其说是物理学意义上的活塞运动,不如说是一门综合性的行为艺术,是两个人感觉(包括视觉、触觉、听觉、味觉、嗅觉),心智,情绪表达方式以及平时生活中的一些小动作,全面碰撞到互相渗透到求同存异化敌为友到各取所需直至步调一致实现双赢的错综复杂的美妙过程,怎么可能指望跟每一个人的每一次做爱都那么尽善尽美呢?正因为如此,旗鼓相当可遇不可求的性伙伴,才显得难能可贵弥足珍贵,怎么能轻言放弃呢?

作为律师,于乐当然知道即使在醉酒的状态下犯了罪一样要负刑事责任。所以,他在策划将妹妹弄进宾馆客房之前,就为自己设定了罪与非罪的严格界限。也就是说,他要拿妹妹出气,又不能对她实施强奸。不管怎样开始,最后的结果必定是你情我愿的做爱,而不是违背女方的性侵害。

当他发现妹妹还是个处女的时候,他的惊喜中间是夹杂了一丝恐惧的。

于乐知道,尽管现在的女孩子都很开放,但破身对于她们来说也算人生中的一件大事。而那个时候,他们甚至连互相的名字都不知道。所以,在接下来的下半场,于乐把自己变成了世界上最温柔体恤的情人,不仅动作舒缓,张弛有度,而且说不尽的甜言蜜语,他像小学生写作文一样将能够找到的华丽辞藻一股脑儿地往妹妹身上堆砌,自己一点也不觉得肉麻。

于乐的言行是有效果的,女人一旦摒弃了自己的抵抗,就只有一条路可走了,就是尽可能密切配合,因为这也关乎到她的快感。妹妹在没有决定交出自己之前与于乐的纠缠是无声的,这个时候却开始叫床了,于乐连忙腾出一只手去掩妹妹的嘴。

于乐没想到妹妹会那么乖,他的手一碰到她的嘴唇,她就住声了,她睁开眼睛看了他一眼,在他的手指隙缝后面露出了似乎含着一点歉意的微笑。

那一丝迷人的微笑深深地印在了于乐的脑海里。

在接下来的几个小时里,于乐睡得很沉,因为在这之前他明显地感觉到妹妹几乎与他同时达到了高潮。涉嫌强奸的可能性基本上已经排除了、解决了,他可以没有丝毫心理负担地进入黑甜乡了。妹妹有点儿害羞,背着他躺了一小会儿,后来,又忍不住从身子背后伸出手来慢慢地朝于乐摸索,终于抓住了他的手。紧接着,她猛地翻转身来,用两条胳膊吊着于乐的脖子,故意闭着眼睛不看他,只拿下巴在他的脖弯处蹭蹭,好像在找一个舒适的位置安置她的小脑袋。

第二天上午于乐是被妹妹洗澡的水声弄醒的,她洗澡的时候连卫生间的门都没有关,昨天夜里被于乐扒下来的衣裤也没有收拾,仍然东一件西一件地扔得到处都是。于乐没有爬起来跑到卫生间去打扰妹妹。他身心愉悦,脑海里像放电影似的回忆了昨天夜里的每一个细节。

妹妹走之前于乐没有忘记另外一件重要的事,这也是在他第三次去酒吧之前就想好了的,是计划中的一个环节,那就是付钱给她。

但是,这个环节因为妹妹是个处女有点不好继续往下进行了。按照于乐原来的想法,只要妹妹拿了钱,她就不能以强奸罪告他了。因为他的行为最多算是一次嫖娼,而于乐还没有听说过有拿了钱还主动告发嫖客的,也就是说,他们两人在酒吧里的小恩怨,将因为他已经花钱把她解决了而自行终止。

于乐的钱包一年四季都是鼓鼓的,像他本人一样大腹便便,因为他随时有可能请客吃饭,给小姐付小费,有些开支是只能付现金不能刷卡的。

于乐这时唯一有点犯难的是不知道应该付给妹妹多少钱。

后来他决定把主动权交给妹妹。

从好的方面来讲,他可以试试妹妹对钱的态度,这个态度可以作为他跟她是不是还要保持性关系以及保持一种什么样的性关系的参考。从坏的方面来讲,他可以后发制人,以守为攻,在讨价还价之前就知道妹妹的底线和期望值。

直到这个时候,妹妹还是没有问他姓甚名谁,也没有找他要电话号码,这使于乐有点拿不准妹妹到底是个什么样的女人。妹妹穿戴停当以后,又回过身来趴在床上用手捏于乐的鼻子,给于乐的感觉是,如果他不开口提钱的事她就会起身开门走掉。于乐不愿意平白无故地占人家小姑娘的便宜,就在床上直起身来,用手指了指撂在小圆椅上的裤子,清了清嗓子,说我的钱包在那儿,你拿一点去花吧。

于乐的说法拐了一个弯,给小费的意思已不那么直截了当。

给小费意味着将两个人的行为进行了定位,行为性质固定在了服务和被服务的层次。一般来说,小费是有行规的,你可以多付,对方决不会少拿。

拿点钱去花花的说法就不同了,在施与受之间已经有了一些私人化的情感性质,那种关系开始显得有点飘忽,介于熟人和朋友之间。

于乐心里很清楚,即使妹妹把钱包掏空,只要不追着再找他要,那里面也不到五千块钱,等于是打了五折。于乐在女人方面花钱大手大脚惯了,他已经有了心理准备,如果妹妹嫌少开口找他要,他会立马翻身起床。宾馆大堂里就有柜员机,他会取了钱按行规付差价,而不会像泼皮小混混一样地赖这种账。

于乐没想到妹妹只拿了一百块钱。

妹妹说:“我要打的回去睡觉。我长这么大,还从来没有这么累过。”

于乐说:“你疼不疼?”

妹妹嘟着嘴,望着他摇了摇头。

于乐说:“你怎么会不疼呢?”

妹妹说:“你这个人好坏,干吗希望我疼?”

“没有没有,我是说你就在这里睡不行吗?”

“当然不行,你会让我睡吗?我怕你不会放过我。我怕了你好吧?”

于乐决定到酒吧里去找妹妹还有另外一条理由,就是担心妹妹怀孕。必须让她口服紧急避孕药。于乐认为让妹妹吃药的理由很人性化,简直可以称得上高尚。妹妹不计成本地让你睡了、解决了,再让她怀上孩子,岂不是害了人家?

再说了,万一她怀了孕,又万一她历经千辛万苦找到了你或者说偶然在哪里撞见了你,你岂不是麻烦大了?

怕小麻烦可能带来大麻烦。洪均说妹妹放长线钓大鱼时并没有见过她,他只是怕你吃亏。吃亏于乐倒是不怕,男人和女人又不是天敌,干吗用那种冷战思维方式考虑他们之间的关系呢?把他们看成一种各取所需、取长补短的双赢关系不就万事大吉了吗?妹妹个性倔犟,考虑问题可能有点一根筋,但绝不是一个老谋深算的人。她二十岁都不到,你要是栽到她手上,只能证明这些年你算是白混了。

但是,洪均曾经是诗人,他了解人的激情是怎么一回事,他仍然不死心,引经据典劝说于乐。

洪均的劝说恰得其反,或者说根本没有起到他希望发生的作用。于乐其实是一个很主观的人,很多时候是先做了决定再去找理由的。是的,在妹妹离开宾馆之后几个小时,于乐美美地睡了一觉之后醒来,在给洪均打电话报喜之前就开始想妹妹了,他的眼睛呆呆地望着洁白的床单上那一摊已经变得有些发暗的血迹,沉浸在对那个与之进行过痛快淋漓的结合后又飘然而去的身体的意淫中,有一种她会从此在茫茫人海中消逝的担心。

于乐在酒吧里兜了一个圈儿,他没有看到妹妹。

做妹妹那个牌子的啤酒促销小姐换了另外一个矮矮胖胖的姑娘,她浑身的肌肉很结实,被啤酒牌子的广告衫箍得紧紧的,唯一可取的地方是她的笑容,笑起来整个脸浑圆浑圆的,洁白的牙齿在紫铜色的脸庞中间一闪一闪。

于乐几次想开口问妹妹的事,又都忍住了。第一,他当时还不知道妹妹的名字;第二,他一个这么大年纪的男人打听一个啤酒促销小姐的行踪足以引起别人的误解。难说他前两天带领一大帮民工泡吧喝矿泉水的雷人事迹,没有在那个圈子里流传,别人出于保护妹妹的动机,只会对他敷衍塞责。

没有找到妹妹的于乐只得悻悻地从酒吧里出来。但他刚走到自己那辆本田车旁边,却被人从背后抱住了腰。他回头一看,不是妹妹是谁?

于乐的第一个感觉是惊喜,他把妹妹的两条胳膊拉开,又反手抓住她的胳膊,在那上面使劲地掐了一把,掐得她弯了腰直叫唤,她的声音又响又脆,惹得路人直朝他们看。

于乐让妹妹赶紧上车。

没有想到两个人一进到车里,妹妹又把他抱住了,在他脸上又咂又亲,一找到他的嘴唇就使劲地吻他,因为不得要领,弄得他都有点呼吸困难。她右边长了一颗虎牙,把他的舌头磨得有点痛。

于乐由着她闹,等她闹够了,这才问她,我刚才怎么没有在酒吧里看到你?妹妹说,我今天叫人顶了班,我就坐在进门右手边的那张台子上,你一进来我就看见了,我就是要看看你是不是来找我的,你从我身边走了两趟都没发现我,你笨不笨呀?真的笨死了。

于乐说:“你怎么知道我会来找你?我要是不来呢?”

妹妹说:“你今天要是不来,还有明天嘛。你要是明天还不来,我就不理你了。”

“要是我今天不来,明天也不来,那只能说是我不理你了,哪里轮到你不理我?”

“可是,可是……你不是说喜欢我爱我吗?你在宾馆里说的那些话,一句一句我可都记得。”

于乐嘴一撇笑了,后面的话忍着没有说出来,这个小姑娘可能真的有点儿傻,她不知道两个人情意缠绵时说的话其实最当不得真。

于乐看时间还早,就问妹妹去不去步行街。妹妹说:去步行街干吗?于乐说:给你买衣服。妹妹说:我现在穿的衣服不好看吗?于乐说:好看,但我就想给你买套衣服。妹妹说:那你先欠着。下次吧,好不好?于乐只好说好,他接着问她饿不饿,说想请她到南门口吃口味虾。妹妹说:吃饭才多久。于乐说:那我请你去泡吧。妹妹说:得了吧。你以为我泡吧的时间还不够长呀?于乐说:那不一样,以前是你替别人服务,今天是别人替你服务。妹妹嘟着嘴看着他直摇头。于乐说:那你说你要干什么?妹妹说:我要你。于乐说:你要我?妹妹说:我要你喜欢我爱我。于乐说:你是说上宾馆开房吧?妹妹说:我打死你。

于乐又在中午退了房的那座宾馆开了房。在接下来的一个多星期里,他把律师事务所的业务都交给了一个刚毕业没两年的大学生助手。他跟妹妹泡在一起,上午一次,中午一次,下午一次,晚上回家之前还要来一次,简直有点天昏地暗。于乐再能干也开始感到有点腰酸背疼了。于乐就对妹妹说过,你怎么这么厉害?我真的会死在你手里。

说这句话的第二天,于乐知道了妹妹还有一个姐姐。那天上午他回律师事务所处理一点急事,晚上回到宾馆的时候,他在外面摁门铃,从里面把门打开的就是姐姐。

于乐一见开门的不是妹妹而是另外一个穿吊带背心的女子,还以为走错了房间。

姐姐跟妹妹相比,似乎多了一点妖媚。于乐并没有立即说对不起,然后核实一下是不是自己搞错了。于乐是一个见不得漂亮美眉的男人,一见眼睛就发直,就能立即来情绪。姐姐与妹妹长得并不是很像,也就是说你第一眼并不能马上就能看出来她们是亲姐妹,你要对她们慢慢品味才能找出她们之间的相似之处。对于于乐来说,这将是不久以后的事。

姐姐也并没有立即放于乐进房间,她紧闭着嘴唇,眼睛上上下下无所顾忌地盯着于乐打量。

于乐也以同样的礼遇回敬她,他刚才抬头瞟了一眼房间号码,已经证实了自己并没有摁错门铃。

严格来说,他们相互打量持续的时间并不长,不会超过五秒钟,但因为这是两个人的第一次见面,又都不是那么很讲究文明礼貌,这才显得有点不正常的漫无边际。

还是于乐先开口,他斜眼望着姐姐,说:“这好像是我的房间,你是谁呀?怎么会在这里?”

姐姐并没有直接回答于乐的问题。她的个子比妹妹矮一点,为了跟于乐对视,必须把头歪着朝上仰视。

姐姐用一句反问句回敬了于乐,姐姐说:“这么说,你就是那个让我那傻妹妹一针见血的男人?”

姐姐的话让于乐暗暗地吃了一惊,竟然一时没有找到合适的话回复。

两个人坐下来之后又出现了一小会儿的冷场。他们的相互打量并没有持续下去,反而有意无意地把眼光避开了。

还是姐姐先开口说话,她说:“我已经在总台查了,如果你开房时没有使用假身份证的话,我已经知道了你的名字,你叫余建民。请问我该怎么称呼你?是叫你余先生、余大哥,还是……妹夫?”

姐姐真是一语中的,于乐还真的使用了假身份证。那是花了两百块钱在火车站请人做的。于乐并不是为了用假身份证去搞什么别的诈骗活动,就一个用途,专门用于在宾馆里开房。于乐是律师,在招待法院的朋友时,既不想暴露自己的身份也不想暴露朋友们的身份。他又是特别看重家庭稳定性的人,又要风流快活又要不给自己惹麻烦,使用假身份证便成了一个比较好的选择。为了怕惹上另外的麻烦,他的假身份证从来不带在身上,而是用一个旧信封装着藏在汽车杂物箱里。

姐姐一开口就提到于乐姓名的真假问题,再一次让他对她另眼相看。他在她开口说明自己的来意之前,不能不对她有点戒备。

于乐说:“见面还没有两分钟你就摆出一副审讯人的架势,是不是也请你向我证明一下你的身份?你不知道你是一个没有经过房主同意就擅自滞留在这里的不速之客吗?”

姐姐说:“刚才我不是说了吗?我是她姐姐。”

于乐笑了一下,他是最会使用反守为攻的策略的,他说:“你说是她姐姐就是她姐姐了?我还说我是本·拉登或者陈冠希哩。”

姐姐说:“那你要我怎么证明?你要看我的身份证吗?”

于乐进一步紧逼,他说:“怎么,你喜欢动不动就拿身份证给别人看吗?再说了,我又怎么知道你身份证是真的还是假的?”

于乐的这句话让姐姐皱起了眉头,并且又紧紧地盯上了于乐。于乐后来才知道,自己刚才那句话差点把姐姐得罪了。作为KTV的三陪小姐,姐姐的身份证确实不得不经常拿出来给警察看。

姐姐说:“我们不要纠缠这些无聊的问题了。我妹妹才来这里两个星期,却已经有一个星期没有回家了——我是说我们租住的地方,我到她上班的酒吧找她,她的同事说跟一个男人一起走了,也是好几天没去上班了。今天上午她给我打手机,我才顺藤摸瓜找到这里来。为了找她,我也好几天没上班了。”

于乐大大咧咧地一笑,说:“难怪你生气,妹妹应该受批评,她还是应该跟你说一声的。”

姐姐说:“你呢?你难道不应该对我有个交待?”

于乐再一次笑了,他一边笑还一边朝姐姐挤了一下眼睛。

于乐说:“在这之前我哪里知道还有个你呀?再说,你妹妹又不是未成年人,你到处找她怕她丢了,只是代替你的爸爸妈妈在尽家庭成员的照看责任,现在好了,人也找到了,也知道是怎么回事了。你就不要摆出一副阶级斗争的面孔了,好不好?”

姐姐说:“阶级斗争?什么阶级斗争?”

于乐说:“阶级斗争你不知道呀?这个词你听不懂,看来我们有代沟。哦,我告诉你吧,阶级斗争就是你看着我就像看见了仇人一样。我哪里招你惹你啦?”

姐姐说:“你招我妹惹我妹就是招我惹我,否则,我管你是张三李四王二麻子!”

于乐不想跟她斗嘴,说:“你妹妹哪儿去了?她是不是把什么事情都给你说了?她人呢?”

姐姐说:“这么半天才想到问她人到哪里去了,你会是一个好人吗?她不跟我说你们俩的事还好一点。她一说可把我气得。你知道吗?你把她给毁了。”

“你这样说不对吧,我一没有打她二没有骂她,她又不缺胳膊少腿的,我怎么就把她给毁了呢?你快点告诉我,她在哪儿?”

“你别假惺惺的了,她能在哪儿?当然是被我逼着到酒吧上班去了。你还说你没有毁了她,你把她从一个女孩子变成了一个女人。可是,你能给她什么?你该不会说你还是一个单身汉吧,你可以娶她吗?”

于乐这才意识到可能出了点麻烦——你把妹妹睡了,让她从处女变成了女人,她自己没有说什么,却冒出来一个姐姐替她讨说法来了。

是麻烦就必须解决。麻烦不及时解决就会越弄越大,就会由一个单纯的麻烦派生出许多别的麻烦,那个时候再想办法可能就迟了。

为了解决麻烦,就得先摸清对方的底细。

要解决与女人有关的麻烦于乐还是比较有经验的。第一个最基本的原则就是不能被她们牵着鼻子走。于乐认为女人的思维是发散性的,要是被她们弄成一盘散沙或者一团麻,她们自己都会失掉方向感,极有可能一烦躁就凭感觉办事。女人的直觉在判断一件事情的时候往往有惊人的准确性,但如果女人凭感觉去处理事情就会很糟糕,她们根本不会高屋建瓴纲举目张,往往只会抓住一些细枝末节死死不放,结果要么是走进死胡同要么陷入泥淖。

于乐说:“你妹妹到底怎么跟你说的?她说是我毁了她,还是说我给了她伤害、强迫了她?她是不是像你一样恨不得一刀杀了我?”

姐姐说:“问题就在这里。那家伙不知道中了什么邪,对你着迷得很,而你什么东西都没有给她,什么东西都不能给她。”

于乐放心了,同时觉得气势汹汹的姐姐也没什么城府,他说:“这话也是你想出来的吧?你妹妹绝对不会说我什么东西都没有给她。”

姐姐说:“那你说,你都给了她什么?”

于乐嘻嘻地笑了,望着姐姐不吭声。妹妹瘦瘦的,高高的,是那种流行的骨感美人;姐姐稍微矮一点,丰满一点,除了皱着眉头的时候看起来有点凶,平时也是顾盼生辉的。说到眼睛,两姐妹还是有点不一样的,妹妹的眼睛清澈明亮,可以长时间地看着你一动不动;姐姐的眸子虽然也是黑黑的、亮亮的,但好像不是很聚光,有点花、有点散。于乐经常在歌厅里唱歌,那里小姐的眼神跟姐姐的就有点类似。关于姐姐的职业,于乐其实第一眼就从她的穿衣打扮上看出了端倪。姐姐几句话也还说得有板有眼,至少说意思表达也还清楚,所以,即使姐姐真的是歌厅里唱歌的小姐,于乐也不会在战术上藐视她。女人一般来讲就是这样,只要不让她在第一回合占上风,“解决”起来就容易多了。

想到这里,于乐再一次嘻嘻笑了。

姐姐说:“你笑什么?你干吗不回答我的问题?”

于乐说:“你刚才还只说我不是一个好人,我要说出来我都给了妹妹什么,你可能就会说我别的了,我还是不说的好。”

“你别跟我耍滑头,你说吧,你都给了妹妹什么?”姐姐显得有点急切。

“你真的让我说?”于乐再次逗她。

“当然是真的。”

“非说不可?”

“非说不可。”

“你是不是在拿手机偷偷录我们的谈话?你录好了。我告诉你,我给你妹妹的东西是快感,爽,性高潮,你有过吗?”

“你……”

“你什么你?你只要告诉我,对于这个回答,你满意还是不满意?”

于乐猜错了,姐姐并没有拿手机偷偷录他们的谈话。

她望着于乐半天说不出话来,是因为她没想到于乐会把跟妹妹两个人在床上的感受赤裸裸地说出来。她可是跟很多男人打过交道的,其中有正经的也有假正经的,有真痞的也有装痞掩饰自己的紧张的,她不知道应该把于乐归到哪一类里面去。

姐姐说:“你是个什么人哪?好,我不管你是什么人,我可告诉你,我妹妹可是一个非常非常单纯的人,她读中学时连恋爱都没有谈过。”

于乐说:“读中学当然不能谈恋爱,难道你读中学时就谈恋爱了?”

姐姐说:“你不要打岔,我是想,我妹妹碰到的第一个男人就是你这样的东……东,你叫她今后怎么办?”

于乐说:“什么怎么办?该怎么办就怎么办。你说她今后怎么办?我告诉你吧,世界上三分之二的人不知道今后怎么办。你看,我们两个现在在说话,说不定等下一上街我就会被汽车撞死。还有你,说不定哪天你在银行柜员机上取钱的时候,会围过来三四个男的,强迫你把钱转到他们的账上,说不定还会把你劫持了,先奸后杀。今后怎么办?谁知道今后怎么办!我跟你说,活着,才是硬道理。”

“你别跟我东扯西扯。”姐姐明显不耐烦地打断于乐,说,“你就把你的责任全部撇清了?”

“拜托你告诉我,我都应该负什么样的责任?”于乐歪着脑袋望着姐姐说。

“我妹妹跟你之前是个处女。你认为黄花妹子是可以随便搞的吗?”

“我的天哪,你说话怎么这么难听?什么叫黄花妹子是可以随便搞的?我跟你说,我告诉你,处女变成女人应该这样说才有文化——来时瓦合,去时瓦解,瞧,多生动形象。再说了,处女变成女人不是很正常的一件事吗?女孩子如果一辈子都不与人发生性关系,那不是成了老处女吗?我们这个社会已经比较宽容了,不至于太歧视老处女,但是,做一个能够享受性快乐的女人不是比做一个一辈子都没有男人碰的老处女更符合人性吗?你难道不想让你妹妹快乐?我倒是劝你问问自己,你有这个权利没有?”

于乐的话让姐姐想了一小会儿。

姐姐说:“我现在没说你是存心在玩弄我妹妹,我也没说你诱奸了她,我只是想告诉你,如果不是我今天找到她,逼着她去上班,她连这份工作都会丢掉。她是冲着我才离开家的,她的事我有权力管。如果你说你愿意管,我巴不得,你怎么管可以说出来让我听听。”

“什么叫管,什么叫不管?她这么大的人了应该自己管自己,至少,这应该是我跟她两个人之间的事吧?”于乐知道姐姐找他是为了要钱,可他偏偏不说,他等着姐姐先说。

姐姐说:“你是装糊涂吧?她住我的,吃我的,穿我的,用我的,我都愿意。可我也要让她能够慢慢自立,她要这样整天跟你混下去,她怎么办?我已经跟你讲了,我妹妹是一个单纯的人,岂止单纯,她还是一根筋,你作为男人,当然要想想拿她怎么办。你如果对她有感情,就要对她负责任。你如果对她没感情,只是玩一玩,也可以,玩有玩的规矩,世界上没有免费的午餐,你不能白玩,你得买单,你明白我的意思了吗?”

“那你问过你妹妹没有呢?她是对我有感情呢,还是跟我玩一玩?也就是说,她是要我对她负责任,还是只想从我这里捞点钱?”

“什么叫捞点钱?说到钱的问题,也是你应该给的。我妹妹从此失掉了她最宝贵的东西,就让你平白无故地捡了便宜了,天底下哪有这样的好事?”

“我一再地在问你,你应该先知道你妹妹自己的感受,我否认过你妹妹是处女没有?没有。对你讲过你妹妹半句轻薄的话没有?也没有。你也可以站在你妹妹的角度想想问题,也许她认为从我这里得到的快乐完全值得拿处女膜去换哩,你肯定没有这种可能性吗?现在男女平等了,用你的话来讲,我搞她的时候她不是一样在搞我吗?你认为她有权利要我买单,我是不是也有权利让她也买单呢?”

“你可真会讲歪道理,你真会说话,你真是无耻!你到歌厅里找过小姐没有?你跟小姐上宾馆开过房没有?有把小姐搞了不给钱的吗?”

“你妹妹是小姐吗?”

“她不是我是。她如果不找你要钱,你也没打算付钱,就像你说的,你们是有感情的,你就得想办法做出安排,起码让她衣食有着落,现在流行一句话你应该知道,不以结婚为目的的谈情说爱都是耍流氓。你如果对她不管不问的,就是对她没感情、不想负责任,你对她又没有感情又不想负责任还想缠着她不放,你就是流氓。你不想当流氓你就必须买单,这个道理不是一样简单吗?”

“你还要我说多少遍呢?我跟你说过我不负责任没有?我跟你说过我不买单没有?都没有。你要想追究一个人的责任,你就必须先弄清楚他的罪名,你弄清楚了罪名,才能谈到量刑的问题,请问你认为我犯了什么罪?流氓罪?我告诉你,早在1997年流氓罪就已经从我国的《刑法》中删除了。”

“谁要追究你的什么罪!我只是不想让我妹妹再过跟我一样的生活。刚才我跟你说了,我是小姐,是在歌厅里上班的,坐炮台,谁给钱我跟谁上床,我不想让我妹妹也这样,你知道吗?她要是养不活自己真要去做小姐也没办法,那也应该是几年以后的事,在这之前,她起码得找个人光明正大地恋爱一场吧,找你行吗?”

姐姐上面的这番话有点出乎于乐的意料。

小姐是从来不跟客人谈自己的身世的,偶尔谈起来也是满嘴谎言,因为只有借助于那些谎言才能保住自己那所剩无几的可怜兮兮的尊严。她们走在街上也是人模人样的,绝对不想让别人看出是做皮肉生意的。于乐听到姐姐对自己的行当毫不讳言,先就有了一点诧异,心想她看起来一点都不傻,难道是表演和煽情?但是,有这样表演和煽情的吗?

这几天他跟妹妹在一起的感觉很好,还没有来得及想要跟妹妹怎么样,有个什么结果。却不曾想到半路里会钻出一个自称是妹妹的姐姐的人,还一下子把问题挑明了让他去面对,这让他有点烦躁。

姐姐代替妹妹来跟他讨价还价的动机已经很明显了。她可能也知道在这件事情上自己其实处于劣势。所以虽然有些咄咄逼人,毕竟底气不足。

姐姐不可能不处于劣势,因为谈到钱的问题这便成了一桩买卖,这种买卖绝对应该事先谈好价钱,哪里有搞到一半再谈价的呢?如果价格谈不好,难道说行了行了我不搞了,咱们买卖取消,不可能吧?现在还不是这种情况,现在的情况有点类似于一块肉已经吃到了肚子里,再回过头来讨论肉的质量、斤两和价格,你说,这能谈得清楚吗?

两个人都沉默了一会儿,最后还是姐姐先说话。

姐姐说:“你不知道我妹妹有多傻,她居然口口声声地说你喜欢她,爱她,她连你的名字都不知道,也不知道你是干什么的,你说,你给她吃了什么迷魂药?她怎么就那么相信你呢?”

于乐说:“你不是也很傻吗?你看,你也说你妹妹自己都承认了她爱我,如果你想找我要钱,你妹妹会答应吗?说句不怕你伤心的话,她可能都不想让我知道她有一个你这样的姐姐吧?”

姐姐愣了一下,半天没有说话。

后来她叹了一口气,说:“我见你有两个目的,一是看看你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否则要是把那个蠢东西卖了我都不知道到哪里去找人;第二,我不管你跟她是不是逢场作戏,你要是真的有一点儿喜欢她,看在你是她的第一个男人的分上——你们男人不是说现在找处女要到小学幼儿园去找吗?你能不能拿几千块钱让她去读读书?妹妹说你有车,这点钱应该拿得出来。”

于乐说:“什么?读书?”

姐姐不知道于乐有什么惊讶的,她看了他一眼,继续说:“是的,读书。学学电脑学学文秘学习会计都可以。她要是长期到酒吧上班,一个月挣的钱还没有我一个星期挣得多,我怕她迟早会去做小姐,真的。我们家就俩姐妹,有一个卖就可以了,犯不着两个都卖。我是真的想让她过上一种正常女人的生活。”

于乐没想到姐姐找他要钱的目的居然是想让妹妹读书,心里不禁格登了一下,差点一张口就答应了下来。于乐真的是一个在女人的问题上容易冲动的人,这与他做律师时的那种沉着冷静、清醒理性简直判若两人。

于乐不想轻易答应姐姐,怕自己答应得太爽快了她会得寸进尺。

于乐说:“几千块钱能读什么书?她不吃饭了?”

姐姐说:“这很简单,如果你还喜欢她,还跟她在一块儿,你就得养着她,吃饭穿衣又花不了多少钱。她陪你睡觉还不能抵了?你找小姐不一样也要花钱吗?她总比小姐干净吧?我这不是强迫你,哪天你要是不要她了,跟我说一声,我来养,怎么样?”

于乐说:“你说了半天原来是想让我把她包起来。幸亏你自己没有提出读书的要求,否则,你要是再念念会计专业,哪个算账算得赢你?”于乐一边说,一边咧嘴一笑。

“怎么样?”姐姐双眉微皱,紧紧地盯着他。

“我得想想。”

“想什么?已经便宜你了。”

“不便宜我怎么样?你未必敢叫人来收拾我?”

“叫人干吗?我就能收拾你。”

“这是你说的。你刚才的提议我基本上同意,但是,我有一个条件,就是想知道你怎么收拾我。”

姐姐第一次笑了,说:“我说着玩的。”

于乐说:“谁跟你说着玩儿?来吧,来收拾我吧。”

“行了。”

“不行,我还真想看看你怎么收拾我。”

“别闹。”

“你必须收拾我。你不收拾我也行,我收拾你。”

“别闹,真的别闹,你这人……怎么动起手来了?走开……”

跟妹妹第一次抵抗相比,姐姐的抵抗味道完全不一样,开始两三下还像模像样,姐姐一边拨拉于乐一边说,你刚才答应的事一定得算数。于乐说,男子汉大豆腐,说话当然算数,我要不算数,你随时可以收拾我。

姐姐后来的抵抗就不叫抵抗了,叫曲意逢迎。但是,姐姐并没有让于乐轻易得手。

在关键时刻,姐姐牢牢地抓住了自己的裤头,说:“我是小姐我怕谁?你真想搞我必须讲规矩,得现款现货。”

于乐自己也有些按捺不住了,说声算你狠,便松开姐姐,从钱包里掏出几张百元大钞一张一张地点了放在床头柜上。

于乐说:“你看清楚了,看是不是假钞。”

事后姐姐躺在于乐旁边肆无忌惮地直喘气儿,伸手在于乐大腿上使劲掐了一把,掐得于乐直叫唤。

姐姐说:“我知道那家伙怎么会爱上你了。听明白了,咱俩的事你可千万不能跟她说半个字,否则,她会杀了我。”

于乐说:“放心吧,我不会让她杀了你的。我舍不得。知道一日夫妻百日恩是什么意思吗?”

见姐姐有些茫然地摇了摇头,于乐撇嘴一笑,用中指在她肚脐眼上戳了一下,说:“只要日一次便可以做夫妻,要是日到了一百次,便有了恩有了情,也就是日久生情的意思,明白了吧?”

姐姐伸手把于乐的手拨开,翻身起来使劲捏着他的鼻子,说:“你别跟我东扯西扯,我再次警告你,这事,你可千万别在她面前漏半个字。”

于乐笑嘻嘻地说:“还真有你怕的事?不跟她说也行呀,你以后得给我打折。”

姐姐说:“打你老娘个头。”

第五章

洪均乘电梯上十九楼,一直到黄缨儿家门口才打她的座机。

电话马上就通了。洪均多此一举地问你在家呀?黄缨儿在电话里一笑,说不在家怎么接你的电话?接着问他在哪儿,是不是来省城了?洪均说是,说我就在家门口,你快点来开门。

门里面马上响起黄缨儿由远至近的脚步声。洪均看到门上透着光的猫眼暗了一下,心想这女人的戒备心还真是不小,他对看猫眼想挤出一个笑容,发现有点困难,等到她从里面把门打开,刚才脸上那一刹那的笑容早已荡然无存。

他脸上阴郁的神情显然吓着了黄缨儿,忙问他怎么啦。

他没容她问下去,刚把门撞上便把她紧紧地抱着了,他身体的重量几乎全部压在了她身上,让她不得不踉跄着朝卧室的床上退去,并很快被他扑倒在床上。他的嘴唇早已慌不择路地在她脸上乱窜,直到找到她的嘴,横蛮地把自己的舌头伸到她的口腔里。

洪均手里的动作也跟着更加激烈起来。

黄缨儿穿着睡衣睡裤,把它们扒光倒是没费什么劲儿,黄缨儿本来想把他推开,让他先去洗一洗,却一直没找到机会,只好跟着动作,把他身上的衣服也扒干净了。

他喘着粗气,调转头亲她的脖子,吸吮着她脖子后面娇嫩的肌肤,把它含在嘴里,对着它轻轻地咬牙切齿,他咬着她的耳朵说:“我爱你,我要跟她离婚,我要娶你,对,我要娶你。”

这让黄缨儿吃了一惊,不知道他怎么会一见面就说这种没头没尾的话。

在她的印象中,洪均总是儒雅从容的,从来没有这样急不可待过,他的动作中已经有一点点虐待狂的意思。

但是,尽管他动作粗鲁,但关键部位明显不配合,在节奏上根本没有跟上来,几乎可以说一直软耷耷地没有一点反应。

他这是怎么啦?

黄缨儿想问但终于忍着没有问。

床上的男人是一种极其敏感的动物,你只要一句话不对,甚至一个眼神不对,便可能伤害到他,她不想冒这个风险。

她蠕动着身体,企图从他的重压下抽离。他硬撑了几下,然后放弃了,随她摆布着,改换成一种两个人相对而卧的姿势,刚才急切的动作慢慢停歇下来。

她看着他,他的两只眼睛却紧紧地闭着。这是一种拒绝交流的姿势。她猜测在他身上一定出了什么事。只是,他不愿意告诉她,或者还没有找到一种向她倾诉的合适方式。

她只有等待。

她跟他在一起已经大半年了,她开始慢慢地熟悉他,习惯他,甚至有点爱他了。但是,有时候,她又觉得他是陌生的,是自己完全不了解的一个人,两个人的距离相差很远。她在省城,他在离省城四五十分钟的另外一个城市。这是他们之间的空间距离,她说的距离不是这个,是一种心理纬度。有一点却可以肯定,她是想完完全全爱上他的,但她同时很清楚地知道,他似乎并不希望她这样做。他一开始就告诉她,他不想改变现有的生活。现有的生活指什么?指的就是他是有妇之夫这一铁的事实,他的妻子……怎么说呢?很爱他。

“你也爱她吧?”她曾经煞有介事地问过他。

他望着她,很认真地点了点头。在这一点上,他不想跟她打马虎眼。

“那我呢?我算是怎么一回事?”她挣扎着问。

“那不一样。我爱你,这也是毋庸置疑的。”

这就是他的逻辑。

有很多次,她想冲着他咆哮,想抡起拳头捶打他的胸脯,特别是当她觉得越来越依恋他,没有他自己就会彻夜失眠想东想西的时候。对他的爱,总是让她慌张迟疑。

她还是忍住了,用强挂在自己脸上的笑容,用努力表现出来的不在意。有什么好问的呢?她和他的关系,只要一句话就说清楚了。如果她莫名其妙地发脾气,那是会给他以压力的。他们需要用那层薄薄的窗户纸制造出朦胧的暧昧,而捅破窗户纸会令两个人都感到尴尬和难堪,弄得不好,还会让他逃之夭夭。

窗户纸是被他捅破的。在一次情深意浓之后,他很唐突地说:“我终于明白了,你跟她是不一样的,我跟她是亲情,对你,是爱。是的,我爱你,跟爱她完全不一样。”

她有一点点感动,只有一点点。作为一个结过婚又离了婚的女人,她已经没有精力去仔细分辨他说的那两种爱究竟有哪些不同。她倒是知道男人动不动就挂在嘴里的爱是怎么一回事,那是他们感冒时打的一个喷嚏,带着病毒,四处扩散。至于你会不会被感染,就看你具有怎样的身体免疫力。

她是愿意被洪均感染的,不仅仅是因为他很优秀,而且是他对她的那种呵护,他太像那种百分百的好男人了,总是能及时地满足她的情感与生理需要。

她觉得他是上帝在最恰当的时候送给她的最好礼物。

是的,黄缨儿结过婚又离了婚,跟洪均在一块儿的时候,她跟前夫肖剑飞离婚正好满一年。

在这为期一年的空巢期,黄缨儿慢慢地调整好了自己的心态。她开始被母亲和母亲拜托的那帮老姐妹拉着去与一些男人约会见面。她见过两打左右的男人,差不多平均两个星期一个。年龄从三十岁到五十岁不等,其中四十岁以上的占了差不多一半。这些男人有一些共同之处,因为离婚、丧偶,没有女人照顾而穿得皱巴巴的,要么神情萎靡不振,要么像是一个讨债鬼,好像全世界的人都欠了他的。稍微夸张点说,他们让她厌烦,让她感到恐惧。

厌烦让人打不起精神,而恐惧使她保持清醒。

黄缨儿与肖剑飞的婚姻存续期不到一年,她没想到人生中几十分之一的时间一下子就把她变成了别人眼里的处理品,被打了三折、两折甚至一折。偶尔碰上一两个衣着光鲜、风度翩翩的,却有着国王似的表情,等介绍人一转背便企图动手动脚,或者干脆提出上宾馆开房,大家好好儿地沟通沟通。黄缨儿仅仅因为顾忌介绍人的面子才没有在这种情况下拂袖而去,她强忍着心头的怒火,脸上的表情客客气气、平平淡淡,心里却毫不犹豫地把那个轻薄的家伙从候选人的名单中一笔勾掉了。她没有想到就这样还给自己惹上了麻烦,竟然遭到了介绍人婉转的批评。对此,黄缨儿一笑了之,她想都想得到那些被她拒绝了的男人背后会怎么说她,无非是说她又不是黄花闺女,离过了婚的女人还那么傲,那么假正经、假清高。

对于自己的处境,黄缨儿心里多少有点不服气。一场短暂的婚姻算什么呢?没有结过婚的女人还不是一样跟男人睡觉?结婚又离婚不过是把一本红色的小本本换成绿色的小本本而已,凭什么要自贬身价?

黄缨儿从小就知道自己是个美人胚,她在省歌舞团跳芭蕾舞的母亲给了她最基本的艺术熏陶,她从小到大一直是被人当成白雪公主和小天鹅的。离过了婚的女人并不等于就是一个没有自尊、可以随便乱来的女人,在这一点上,跟其他对自己负责的未婚女人相比一样不差,怎么可能越活越倒回去了,反而成了别人眼里的处理品呢?

让那些等着买处理品的男人去死吧。谁说离婚就像一次截肢手术,活下来却失去了什么?你失去什么的时候不是同时得到了什么吗?与其猴急猴急地把自己第二次嫁掉,然后换来极有可能的第二次离婚,还不如耐心地等待。

她等来了洪均。

黄缨儿在浴缸里放满了水,说服洪均去泡上一个热水澡。

洪均把手伸给她,让她把自己拉起来,然后躬下身来抱住了她的腰。

他的两条胳膊慢慢地给力,让她的腰肢感到被越来越紧地束缚着,酸酸地胀痛着,他的头搁在她的肩胛上,一下一下地磨蹭着她的脖子,很快用一片湿润的东西把它打湿了。

她扳过他的头,发现他真的在流眼泪。

原来他受伤了。

她不知道他伤到了哪里,但他愿意把她这里当着疗伤的地方,这就够了。

她不会开口问他。他如果想告诉她,不需要她问便会主动跟她说。

她装着很不经意的样子伸手帮他抹去眼泪,又用双臂环抱着他,在他的嘴唇上嘬了一下,说:“我去给你放水,你先泡个热水澡吧。”

她牵着他的手,把他带到了浴池旁边。她想,也许他需要单独呆一会儿,便帮他慢慢地脱了衣服,转身出来了。

她倚在床头,脑子里开始想以前的一些事。

黄缨儿比她的前夫肖剑飞小三个月,两个人一起在省公安厅的院子里长大,称得上是青梅竹马、两小无猜。他们还被称为公安厅大院里的金童玉女。男人潇洒女人漂亮、帅哥美女,这些不同时期的流行词汇用在他们俩身上真是恰如其分。他们的父亲都是从部队转业来的,级别差不多,起点也差不多。两个人一来就较上了劲儿,从科级到处级再到副厅级,各自都把对方看成是竞争对头,在长达几十年的时间里一直在单位里明争暗斗。奇怪的是各自在男孩群、女孩堆里鹤立鸡群的肖剑飞、黄缨儿,却从来不闹别扭,儿童时代她是他的跟屁虫,念初中的时候就被院子里的其他同龄孩子配了对,而且两个人越来越像那么一回事。他们有过短暂的脸红害羞时期,刻意地回避着对方,却不知道那原来不过是渴望见到对方的另外一种表达方式,他们总是有办法时不时地在院子里或院子外碰上,传递着他们自己才懂的眼神。

子女朦胧的友情甚至在某种程度上缓解了他们父亲的那种摆不到桌面上来的矛盾。

高中毕业以后肖剑飞考上了省公安专科学校。黄缨儿本来是要报考艺术类学院的,跳了大半辈子舞的母亲却死活不同意,后来录取到了一所医学院的护理专业。一开始念大学,肖剑飞和黄缨儿便私自确定了关系。肖剑飞还为黄缨儿打过一次架,那是一年级第二学期刚刚开学不久,肖剑飞上黄缨儿的学校去玩,在公共汽车候车的地方,肖剑飞用在学校里刚刚学过的格斗擒拿,一下子就把一个比他还高出两三公分的高年级学生摔了个仰八叉。那个当众出丑的同学恼羞成怒,从地上爬起来只一个眼神就让跟他一块儿的同学把肖剑飞围了起来。肖剑飞毫无惧色,他把吓蒙了的黄缨儿拉在自己身后,蹲着马步,一字一句地跟围着他的男生说,你们可以一个一个地来,也可以一起上。那几个人被肖剑飞的气势吓到了,面面相觑,不敢真的出手。有一个扯着嗓子喊道,凭什么摔我们老大?肖剑说,你问他自己。被摔的那位说,我怎么啦?肖剑飞头一甩说,你看她了,她是我女朋友。那位说,我看她什么啦?你女朋友还不让人看了?肖剑飞说,问题是你的眼神不对,脏。

定下神来的黄缨儿这才反应过来,赶紧站出来向她们学校的同学赔礼道歉,又拉着肖剑飞打的走了。黄缨儿以女孩子的小机灵想到,这件事将很快传开,那些已经开始围着她转,找机会献殷勤的男生恐怕马上就要知难而退了。在的士后座上,黄缨儿把小脑袋靠在肖剑飞的胸膛上,内心里充满无尽的柔情蜜意,当时她真的以为自己依靠的那副胸膛,可以一辈子为她遮风挡雨。

这桩门当户对、几乎被所有的亲戚朋友熟人同学看好的婚姻,不到半年就亮起了红灯。

得益于她母亲的遗传,黄缨儿是个很感性的人,既有美丽女人的任性骄纵,也有善良女人的率性天真。新婚是快乐的、幸福的,黄缨儿恨不得把这种快乐和幸福整天写在脸上并传染给她认识的每一个人。她没有想到身高达一米八○、英俊潇洒、玉树临风的丈夫肖剑飞,其实是个心眼极小的男人,蜜月刚过他对她的猜忌与怀疑便开始偶尔露峥嵘。黄缨儿和肖剑飞婚前有过性行为,但面对处女膜破裂的婚检报告肖剑飞却如鲠在喉,因为由于匆忙和慌乱,他对他们的初夜既印象深刻又记忆模糊。

那天晚上在学校不远的家庭旅馆里,他永远地记住了黄缨儿那张生动的脸,上面依次呈现着娇羞、害怕、拒绝、向往与最终闭上眼睛往火坑里跳似的表情,她的痛苦是最清澈的,她的快乐是最纯净的,她脸上表情的变化是最圣洁的。要命的是肖剑飞忽略了或者说没有勇气去探索一个问题——黄缨儿当时是否见了红?

这个问题得到正确答案的机会只有一次,错过了也就永远错过了。肖剑飞把这个天大的悬念憋在自己心里。

肖剑飞不把怀疑说出来在某种程度上是对的,因为这种怀疑如果真的被说出来,肯定会让一心扑在他身上的黄缨儿伤透了心。从另外的意义上来说,肖剑飞把这个谜团闷在心里,却让它像癌细胞一样地慢慢发展壮大并最终危害到了他们婚姻的生命。肖剑飞就这样失掉了获得一个医学小常识的机会:对有些女性来讲,处女膜破裂是一件很容易的事,跳舞、跳马、跨栏、骑车等剧烈运动都可以使然。而对于另外一些女青年,处女膜的弹性却非常好,即使有性行为也不一定会马上破裂,所以见红不一定是处女,处女也不一定都见红。

肖剑飞内心的焦虑还与他自己潜意识中所谓正派女人的观念有关。他认为婚前男人可以诱惑女人,向女人索取,但女人则必须坚守。不管男人的攻势怎样凌厉,女人都必须坚守自己最后的城池和密室,为的是在结婚之夜向他献出最宝贵的珍藏,因此,只有最终守得住的女人才是正派女人,才是好女人。

肖剑飞的想象力一下子极其丰富起来,他从黄缨儿对他的接纳中想到了有关黄缨儿母亲的传闻。他很小的时候曾经从父母亲的对话中听到过关于黄缨儿母亲的流言飞语,那个时候他不知道是怎么一回事,现在却懂得了那些故意憋着嗓子从嘴里说出来的话的全部意义。黄缨儿会不会成为她母亲一样的人呢?她对我随便,是不是也会对别人随便呢?

如果她自己守不住,就只有去帮她了。

沉湎于新婚燕尔的幸福之中的黄缨儿对肖剑飞的心理活动一无所知,看到他偶尔皱着眉头脸色发青地坐在一边发呆,还以为是操劳过度的结果,需要的只是节制房事和饮食调养,为此她主动地减少了肖剑飞的次数。没想到肖剑更加怀疑她了,以为这是她在外面吃了野食的一个佐证。

肖剑飞的言行慢慢地变得有点出格了。

他开始查翻她的手提包、衣服口袋,每月都上电信局打印黄缨儿的手机通话记录,对于出现频率略高,通话时间略长的电话号码逐一排查。如果两个人在一起时黄缨儿接到了一个异性的电话,肖剑飞更是穷追不舍,肯定会背着黄缨儿去跟刚才来电话的男人打电话,诘问他跟黄缨儿到底是什么关系。肖剑飞还为黄缨儿规定了从单位下班到走进家门的准确时间,到家后如果他不在家,必须用家里的座机给他打个电话。一开始黄缨儿还觉得挺好玩儿,以为肖剑飞只是太爱她、太关心她、太在乎她了,把它们看作是他对她的体贴入微的一种表现。

但肖剑飞很快就扩大了自己的势力范围,他可以一天三四次地突然出现在黄缨儿上班的地方。黄缨儿不上班的时间除非老老实实地呆在家里,否则更加不得安宁。不管她是在跟朋友同学聚会,还是跟单位的男女同事在一起搞什么集体活动,肖剑飞的电话总是一个接一个地打过来,有时候还会像美国大片中的超人一样神秘地降临,弄得别人说不出的扫兴。有一次更可笑,黄缨儿在书店里看书,忽然就听到了肖剑飞吵架的声音。如果不是被书店的服务员和保安拉扯开,说不定还会跟人动手。黄缨儿把肖剑飞拉到一边,问是怎么回事。肖剑飞说,怎么回事?我还要问你跟那男的是怎么一回事呢!黄缨儿莫名其妙,说,哪个男的?肖剑飞说,你还问我哪个男的,你们俩挨得那么近,眉来眼去的,关系正常吗?黄缨儿哭笑不得,她说,我连你说的那人长得什么样都不知道,能跟他有什么不正常的关系?肖剑飞说,那他为什么那样盯着你看?你说你们不认识我就相信你呀?谁知道你们背后的关系是什么样子!

黄缨儿无话可说了,她无法向肖剑飞证明一件根本就不存在的事。

行,那就老老实实地呆在家里吧。

后来,这样也不行了,肖剑飞一回家就直奔卧室,像一条猎狗似的在枕头上床铺上乱嗅,把从床铺上捡到的毛发拿到灯光下仔仔细细地研究,而且一点也不回避黄缨儿。如果没有捡到毛发,肖剑飞也闹,他会很快地冲黄缨儿笑一下,用表扬的口吻说,不错不错,战场打扫得挺干净的。

黄缨儿再怎么迟钝也明白了,肖剑飞这样做是为了搜寻自己红杏出墙给他戴绿帽子的证据。为此,他根本不顾黄缨儿的自尊,他当着别人的面所使用的那种语言和目光,真是恨不得把黄缨儿的身体和心里的遮蔽物剥离得一干二净,即使给她一种众目睽睽下一丝不挂的屈辱感觉也在所不惜。除此之外,黄缨儿正常的社交往来也被肖剑飞破坏了。她的朋友、熟人和同事慢慢地都不敢跟她打电话了,也不敢一起聚、一起玩了。因为任何一个有点像模像样的男人都会遭到肖剑飞的无端怀疑,而任何一个女人都有可能被肖剑飞缠上被要求提供线索做他的线人。

黄缨儿被弄得心力交瘁、疲惫不堪,即使跟人随便地聊几句天也忍不住东张西望,生怕肖剑飞会突然闯到身边来,问她肢体语言和眼神的含义,问她把自己弄得漂漂亮亮是做给谁看的。

黄缨儿心里有了无名火还只能忍着,为的是给肖剑飞和自己最后一点面子。她不理解曾经在想象中无比美好的家庭生活怎么会是这种样子。

甚至曾经妙不可言的性生活也开始变得索然无味了。肖剑飞从此开始睁着眼睛做爱,并对黄缨儿的临床表现加以研究与评论,越研究越疑神疑鬼。过去那种详略得当的细腻风格没有了,有时候黄缨儿尚未进入角色他自己便已经落花流水。错的是黄缨儿,你为什么不能很快投入?是不是已经在外面吃了什么大餐再回家炒剩饭?黄缨儿激情洋溢且歌且舞也不行,你不会是装的吧?你如果不是装的,技术怎么会提高得这么快?是不是有名师指点?

黄缨儿愤而反抗了。

黄缨儿说,你要是怀疑你老婆是妓女是婊子,你就把她像烂衣服、破鞋子一样地扔掉,你一个人去过,大家都清静。

面对发脾气的黄缨儿,肖剑飞总是痛哭流涕、捶胸顿足。他曾经一次又一次扑通一声跪在黄缨儿面前,抱着她的双腿乞求她的原谅。肖剑飞说,我这样做都是因为爱你。缨儿我太爱你了,为了你我恨不得天底下所有其他的男人都是太监,不,我恨不得把天底下所有其他的男人都斩尽杀绝。

黄缨儿泪流满面地摇着头,眼睛并不看他,只是一遍又一遍地说,怎么会这样?为什么会这样?

肖剑飞说,原因很简单,因为你太美了,所有的男人都想跟你睡觉,除非他是瞎子或者有病。

黄缨儿把卧室里的灯调暗,打开了CD,霍拉姆斯的音乐让她的心情舒缓下来。

她半倚在床头,支着耳朵听着浴室里的动静,她真想知道洪均出了什么事,因为她害怕他出的事影响到她跟他的关系。就在上次见面的时候她还跟他说过,现在,我的父母和你,是我最亲最亲的亲人。

她的话曾经让洪均大为感动。

她不是为了让他感动才故意那样说的,她说的是真心话。她把洪均跟肖剑飞作了比较,觉得正是洪均给了她做女人的幸福。

她需要这种幸福,一旦拥有,就想牢牢地抓住不放。

肖剑飞的表现让黄缨儿恍然大悟,她怪自己以前真是太愚钝了,亏自己还是一个念过医学院的人呢,肖剑飞说别人有病,其实有病的是他自己呀。那是一种妄想,一种思想内容障碍中最常见的症状,一种在病理基础上产生的歪曲的信念、病态的推理和判断。简而言之,是一种精神分裂症之类的疾病。这个发现及时地抑制了黄缨儿心里慢慢滋生起来的对肖剑飞的厌恶,并很快被一种同情心取而代之。同情肖剑飞,也同情自己。她一边叹息自己命不好,一边积极地安排对肖剑飞进行诊断治疗。

黄缨儿的前期准备工作是暗中进行的。她对自己的想法还有一点拿不准。再说了,肖剑飞的职业是刑事警察,要是弄得人人皆知,对他当然没有一点好处,说不定会被人当成笑话到处乱讲。但黄缨儿还是把自己的猜测悄悄地告诉了肖剑飞的父母。肖剑飞的妈妈等儿媳妇儿一走就恨不得跳起脚来骂人。笑话,她的儿子那么优秀的一个人怎么会是精神病呢?还不都是那个骚狐狸惹出来的麻烦?长得好有什么用?老婆太漂亮了,做老公的就是辛苦,还得整天提心吊胆,害怕她到外面去偷人或者被人偷。所以老婆漂亮的男人,一般都短命。肖剑飞的爸爸见自己的老婆越说越难听,赶紧打手势把她止住了,他记得自己很小的时候最小的叔叔莫名其妙地走失了,据说就是一个癫子,一切等把情况搞清楚了以后再说不迟。

没想到肖剑飞还是听到了风声,黄缨儿的安排让他暴跳如雷,顺手操起一只景德镇的艺术花瓶将结婚时买的液晶电视砸了个稀巴烂。他举着两只拳头在房间里窜来窜去,对着黄缨儿大声咆哮:老子连续三年都是公安系统的破案能手,记过两次三等功,一次二等功,你居然说老子是个神经病?真是最毒不过妇人心,你在外面偷人,还想毁了我的大好前程?你是想把我送进安定医院,然后想跟谁搞就跟谁搞,过再没有人管的快活日子吧?

差点挨了一顿揍的黄缨儿出奇的冷静,肖剑飞的辱骂不再能够伤到她的心,反而让她的猜测又多了一分理由,而不跟病人计较是医护工作者最起码的职业道德,比如说,医学上的精神病与普通人说的神经病就是完全不同的两个概念。她深切地体验了肖剑飞内心的痛苦,下定决心要将自己的老公从病魔中解救出来。她知道这种病的反复性、顽固性,因此她尽量顺着他,与此同时就是急切地想对这种疾病做更深入的了解。她不敢在家里看这方面的书,也不敢在家里上网查询有关的资料,怕肖剑飞发现后再次受到刺激,只好向医院里的精神科大夫徐教授请教,商量治疗方案。那段时间黄缨儿真的有了一种做贼的感觉,她对徐教授都不敢说真话,只说是自己的一个亲戚。徐教授要求她将病人带来看看,黄缨儿嘴里答应得好好的,其实真的不知道能用一种什么办法才能让肖剑飞乖乖地前来就诊。

黄缨儿跟徐教授的频繁接触最终还是成了她与肖剑飞分道扬镳的契机。

有天中午,黄缨儿请徐教授用过一餐便饭之后回到徐教授的主任值班室继续交谈,被肖剑飞堵在了屋里。肖剑飞的突然出现让徐教授略微有点吃惊,因为他跟黄缨儿进屋之后明明将房门顺手关上了的。他不知道肖剑飞是怎么进来的,他要是知道肖剑飞是干什么的就不会有那种疑惑了。肖剑飞对年近六十,满头银发的徐教授做了一个极其下流的动作,在黄缨儿没有开口介绍之前就让他知道了来人正是她所说的那个亲戚,因此徐教授并没有气得身体发抖。他甚至亲切地微笑着邀请肖剑飞坐下。肖剑飞不仅没坐下,还指着徐教授的鼻子说,记住我的话老东西,你将会死得很难看。说完这句话肖剑飞攥着黄缨儿的手就往外面拽,回头却没有忘记把值班室的房门使劲地踹上一脚。肖剑飞把黄缨儿塞到自己开来的警车里带回了家,二话没说就把她身上的衣服三下五除二地扒了个一干二净。肖剑飞说,我爱你,缨儿,缨宝宝,缨崽崽,我爱你,我真的爱你,我真的爱死你了,我真的恨不得把你的肉一块一块地割下来吞到我的肚子里去。

黄缨儿听了肖剑飞的话百感交加,既没有感动,也没有一声尖叫着逃开。这个时候肖剑飞真的就像一个最温柔、最无助的情人,她没有让肖剑飞发觉地轻轻地在心里叹了一口气,把十根玉葱似的手指插在他一头自然卷曲的头发里,在那一会儿差不多认命了。不管怎样,她相信肖剑飞的话是真的,他是爱她的。他的病源于对她过于强烈的爱。不在爱恋中病态就在爱恋中变态。

但后来发生的事情却让黄缨儿对肖剑飞的感情发生了根本性的变化,说不出来的深恶痛绝。那次房事后三天左右,黄缨儿感染了急性淋病。

黄缨儿平时非常讲究个人卫生,她们那帮做护士的人多多少少都有洁癖,知道自己不可能无缘无故地染上这种病。一开始她还心存侥幸,总在想也许是那次被肖剑飞心急火燎地从医院里拉回来,事前事后没有清洗的缘故。

可是,她这最后的希望很快就被粉碎了。黄缨儿帮肖剑飞洗衣服,鼓鼓的钱包引起了她的注意,在夹层里她抠出了用面巾纸包着的药丸,黄缨儿知道那是治疗急性淋病的首选药物。到了这一步黄缨儿反而松了一口气,她可以容忍肖剑飞生理或精神方面的缺陷、疾病,却无法忍受他在感情和肉体上对自己的背叛。黄缨儿把自己的病历和那几颗药丸摆到肖剑飞面前问他是怎么一回事,没想到肖剑飞对于自己在外面乱搞的事立即供认不讳。肖剑飞照例跪在黄缨儿面前请求她的原谅。黄缨儿异常平静地没有回答肖剑飞一句话。这让他有点心里发慌。他说,缨儿,你原谅我,你一定要原谅我,这一辈子我只会爱你不会爱别的女人……

听了肖剑飞的话,黄缨儿连从鼻子里哼一声的动作都没有做,心里却下了一个坚如磐石的决定——去死吧你。

身为刑事警察的肖剑飞没有想到,他向黄缨儿的这次忏悔被她用手机偷偷地录了音,这使两个人后来解除婚姻关系的手续在一个下午就办完了。

从婚姻的牢笼中解放出来的黄缨儿真是如鸟投林、如水得鱼。但是,她并没有滥用重新获得的自由。她投身于多彩多姿的社交生活,参加各种旅行团活动、健身、打羽毛球、打麻将、上网、补习外语、上舞蹈辅导班、读医学本科的远程教育课程,她把自己的业余生活安排得满满的,唯独对恋爱婚姻问题讳莫如深。

离婚以后肖剑飞从来没有来找过她,并且很快就再婚了。他的第二任夫人是市公安局一位相貌平平的打字员。事情就那么怪,肖剑飞的病据说不治而愈。这使肖剑飞的妈妈很不服气,嚷着要来找黄缨儿讨说法。肖剑飞的爸爸在这件事情上倒是站得高看得远。他对老婆说:婚姻的事情谁说得清楚?你就不要到外面去丢人现眼了,那会弄得屎不臭挑起来臭。缨儿也是我们看着长大的,多好的一个姑娘,是你儿子自己没有福分消受。肖剑飞妈妈还要说什么,被已经退了休赋闲在家的前副厅级干部挥手制止了,他说,退一步来讲,你儿子已经成家立业了,她黄缨儿如果是一个狐狸精,就让她去缠别人去好了,祸福都是她自己的事。

黄缨儿没有去迷谁缠谁,在跟洪均的关系上甚至都说不清楚到底谁主动谁被动。

她跟洪均早就认识了,掰着手指头算起来,她和他还有点沾亲带故,确切地说,黄缨儿应该叫虞可人为表姨。洪均因为吴书记妈妈得脑溢血联系省人民医院特护病房,找的就是她。

现在到医院里看病,有熟人和没有熟人是大不一样的。吴书记为了抢救母亲是不惜一切代价的,但这不是钱不钱的问题,有熟人意味着要少很多可有可无的检测、可用可不用的药。黄缨儿带着洪均跑上跑下,把一切都安排得熨熨帖帖,让吴书记非常满意,也让洪均非常感谢。

洪均一直惦记着怎样感谢黄缨儿,他为此还征求过虞可人的意见。虞可人让他看着办,完了半开玩笑地说,对她最好的感谢是替她介绍一个好对象。洪均当真了,跟虞可人讨论应该给黄缨儿介绍一个什么样的男人。虞可人有口无心,说像你这样的就行。

洪均把这事当成了任务,他请黄缨儿吃饭,一方面是为了感谢她,另一方面是想探探她的口风。黄缨儿不想到外面吃饭,说现在餐馆里用的都是地沟油。她说你真要感谢我,就做一餐饭给我吃吧,姨妈说你做的菜很好吃。洪均当即答应。黄缨儿一笑,说你还真当真了,我在跟你开玩笑哩。举手之劳的事,有什么需要感谢的?

等洪均真的像居家男人似的拎着几塑料袋菜来敲黄缨儿家的门的时候,黄缨儿只得把他放了进来,还生怕隔壁邻居看见。

她的房子很小,租来的一室一厅一厨一卫。跟肖剑飞离婚的时候,黄缨儿没有提任何财产方面的要求,自己净身出户,倒好像她是有过错的一方。她的想法很简单,就是想彻彻底底地忘掉与肖剑飞的一切,尽快断了与他的所有瓜葛。

两个人一起拣菜,他像个长辈似的向她问这问那。他问问题的方式总是非常巧妙,小心翼翼地不伤及到她的自尊心和虚荣心,还时不时地讲些段子,逗得她嘻嘻直乐。

他炒菜的时候,把她赶出厨房,说油烟呛人,对皮肤有致命的影响。她说,难怪姨妈的皮肤总是那么好,原来是因为碰到了一个会疼老婆的男人。他本能地想谦虚,张口就说她那是天生丽质。她马上接口,说我是后天苹果。他听懂了她的幽默,哈哈笑着把他推出了厨房。

那是他跟她的身体的第一次接触,非常自然,了无邪念。她站在小客厅的中央,双臂环抱着自己,轻轻地叹了一口气。她的目光望着打开的窗户,自己买来后亲自挂上去的白底碎花窗帘随风飘扬,外面的天空透着少有的湛蓝。

那天他们一起喝了一点点酒,他带来的法国干红。

第一口她就呛着了,脸颊上泛起桃花似的潮红。他赶紧起身,准备绕到她后背帮她拍一拍,被她及时地摇手制止了,他只好停在半路,弓着身子俯视着她,眼睛里满是关切。

“你没事吧?”他问她。

“没事。”她说。示意他坐下来,拿高脚杯和他碰了碰。

他告诉她喝红酒的礼仪和正确的方式,应该怎样开瓶让酒“呼吸”,怎样倒酒端杯,怎样逆时针方向摇晃着杯子继续醒酒察看酒的颜色,怎样把酒杯向内倾斜低头用鼻子去嗅酒的醇香,怎样把酒抿到嘴里以及怎样让酒绕过舌尖抵达口腔中的每一个角落。

那是一种行为艺术,他把整个教授过程变得非常有亲和力,让她一点也感受不到因为对红酒几乎空白的知识而产生的压力,相反,她觉得非常有趣,有几次还因为好笑而多喝了几口酒。

“你们在场面上都是这么喝酒的吗?”她问他。

“才不哩。我们在外面喝红酒、喝洋酒都跟喝白酒一个风格,感情深一口闷,感情浅舔一舔,到最后不把几个人搞到桌子底下决不罢休。中国人有钱,但有钱不等于就是贵族就是上流社会,中国目前只有伪上流、伪贵族。”他说。

她觉得他说的话跟别的男人不一样,他说话的方式也跟别的男人不一样,举手投足之间显得说不出的优雅。

那一次她喝醉了。准确地说是佯醉。酒不醉人人自醉。她说头疼,自己摇摇晃晃地爬到了床上。连鞋子都没有脱。她想,在她和他之间,应该会有什么事情发生。她又紧张又暗自期许着。

什么事都没有发生。

迷迷糊糊中,她感到她的鞋子被脱掉了,身上被轻轻地盖上了被子。

她醒来的时候他已经走了,洗了碗筷,把房子收拾得干干净净。

她不知道的是,把她安顿着睡好以后,他对她的那张脸曾经端详良久。午后的阳光透过轻纱的窗帘朝在她脸上,尽管没有表情,却仍然美轮美奂,就像一只饱含水渍、晶莹剔透的苹果。红润的不仅是她的脸颊,还有她的双唇,因为略为粗粗地喘息而一嘟一嘟的,似乎在向他轻声地诉说与召唤。

他的心狂跳不已,离开大学二十年,竟然第一次有了写诗的冲动。

他有点后悔自己没有率先喝醉,或者像于乐似的装醉,因为一个喝醉了酒的男人可以为自己的乱性找到借口。在那一瞬间,他真的觉得她美若天仙,似乎有着无穷无尽的性感。但理智告诉他,他必须在那儿停顿下来,他倒不是担心自己的表姨父身份或者是遭遇到什么反抗,他也不是想事后赖账,把一切都推到红酒身上。他觉得,如果要和她玩成年人之间的游戏,必须在两个人都清清楚楚、明明白白的情况下进行,起码不能乘人之危。

后来,他把那首诗拿给她看,问她写得怎样。

她说:“你写的诗为什么要拿给我看?你是给谁写的呀?”

他望着她笑,说:“你看了就知道了,但你要保证说真话,实打实地告诉我写得怎么样。”

那首诗写得不怎么样,已经没有了年轻时急于冲破情感的迷雾时的那种明亮的尖锐和急切的闪光,它们更像儿歌和顺口溜,也像流行歌曲的歌词,娓娓道来,平铺直叙。

黄缨儿就是不对那首诗作任何评价,但这并不意味着她心如止水。相反,她很清楚地了解自己的感受,她被他吸引了,想向他靠近又害怕向他靠近。

有一道鸿沟横在她面前——他是有妇之夫,而且还是她的表姨父。

但那次独处已经给了她有如轻微电击的感觉,她感到老是有一小股一小股又温热又尖酸的东西直抵她的喉咙眼儿。那跟他那一双因略带笑意而总是眯缝着看她的眼睛有关,它直勾勾地盯着她的眼睛看,多少有点霸道地追随着它们,像一种黏性很强的强力胶,弄得她有点慌张,想躲都躲不掉。

他邀请她去郊外散步,她想拒绝,却总是在最后一刻心软答应下来;他邀请她去公园汽车影院看电影,她也是小小地挣扎一下答应下来,还生怕他改变主意。她一个人呆在家里的时候,仍然摆脱不了他那双眼睛的纠缠,好像一眨眼那双眼睛的主人就会来到她面前。

奇怪的是他从不对她做什么出格的动作,比如说装着不经意的样子让自己的身体与她的身体挨挨擦擦,比如说捏捏她的胳膊或者挽住她的肩膀,而他有的是这种机会。除了看她的眼睛有点调皮捣蛋,他一有时间就和她泡在一起好像就是为了让她开心。她当然不会认为他会那么高尚、那么纯洁,否则,他的笑容里不会有那种坏坏的邪恶。她倒要看看他能死扛到什么时候。反正,她是不会首先捅破那层窗户纸的。她是女人,面对带有危险的情欲诱惑,得有起码的矜持。一般来说,在男女关系上,谁主动谁就该负起主要的责任。可是,她知道,责任不是那么好负的。

也许,这也是他迟迟不动手的原因?

界限还是以一种很俗套的形式打破了。

那件事发生在洪均第三次买了菜在黄缨儿家里做饭的时候,他在炒菜的时候突然哎哟一声,关了火朝床上奔去,便很快趴在了床上。他把身子缩成一团。

黄缨儿问他怎么啦,他只摇头不说话。她问是不是胆结石发了?他仍然不说话只是痛苦地点了点头。作为护士长的黄缨儿知道,胆结石的症状是阵阵刺疼,从侧面开始向腹股沟慢慢移动,还有就是反胃与呕吐、多汗并尿中带血。她知道他住院就是为了治胆结石,但她拿不准他此刻是不是真的犯病了。

她不能不对他表示关切,她让他躺好,朝他弓着身子,伸出手抚摸他疼痛的部位,从侧面开始向腹股沟慢慢移动。没想到他突然伸出手把她拉向自己,让她扑到了他身上,她想直起身来,却哪里做得到。他翻身压在她身上,让她把眼睛睁开,因为他要跟她说话,他希望在他说话的时候她能看着他。

他说:“我知道这样做不对,但是,我忍呀忍呀没忍住。如果我再忍下去,我想我会死掉,你愿意我死掉吗?”

她想笑,泪水却哗地一下从眼腔里奔涌而出。

他说:“啊,我爱你,缨儿,缨宝宝,缨崽崽,我爱你,我真的爱你,我真的爱死你了,你要是知道我是多么多么的爱你就好了,你知道吗?缨儿,缨宝宝,缨崽崽……”

天哪,他对她的称呼居然跟肖剑飞一模一样。

黄缨儿本能地感觉到什么,却没有力量去抓住那种感觉。与此同时,他的口齿越来越不清楚,因为他的整个身体已经朝她倾斜而下,把嘴唇印在了她耳垂下面的脖子上。她使劲地摆动着自己的脑袋,嘴里“不不不”地拒绝着。这使他马上意识到了自己的错误,这时最需要他的嘴唇的不是她的脖子而是她的嘴。果然,当他把自己的嘴移师到那儿,她就再也不说不了。实际上她什么也说不出来了,因为她的嘴唇被他的嘴唇紧紧贴住,到她想说什么的时候他的舌头早已乘虚而入。

完事以后,黄缨儿说:“你真的爱我吗?”

洪均唯恐自己回答慢了,说:“那当然。”

黄缨儿说:“那她呢?你也爱她吗?”

“是呀。”洪均仍然很快地回答,他接着偏着头看了她一眼。

黄缨儿说:“那你到底是爱我呢,还是爱她呢?”

洪均马上挺身坐起来,扳着她光洁圆润的双肩,略带严肃地望着她说:“我们不能这样思考问题,我只能说,我会像爱她一样地爱你,我也会像爱你一样地爱她。你记得那首诗吗?实际上,二十多年来我第一次有写诗的冲动,从那个时候开始,我就分不清你和她的区别了。真的,你别笑。”

黄缨儿说:“现在分得出来了吗?”

洪均说:“现在更分不出来了。”

黄缨儿说:“那你告诉我,你准备拿她怎么办?或者说,你准备拿我怎么办?”

洪均感到了问题的严重性。他觉得在这个问题上不能顾左右而言他,不能含糊其辞,应该一开始就把问题说清楚。

他说:“缨儿,男人都是坏东西,我也是,实际上,很多年以前,从我第一次看见你开始,就在想我们现在干的这件事。你太漂亮了,就像你表姨妈年轻的时候一样美,看到你而不想跟你做爱那是不可能的,有机会和你做爱偏偏强忍着那是很痛苦的,不人道呀。跟你表姨妈结婚以后我从来没有爱过别的女人,可我现在却爱上了你,我是真的爱上你了,这些天跟你在一起,我有一种幸福的感觉,我会让你爱上我的,除了没有名分,你不会比任何一个人的老婆差。”

洪均接着讲了他的安排,这些天,他一直在替她物色房子,昨天,她已经以她的名义买了一套,那是一套精装修的房子,比这间租的房子大一半,拎了衣服过去就能住。这是他送给她的礼物,也算是他爱她的一个小小的证明。

听了洪均的话,黄缨儿无言以对,她当时的心情一定是比较复杂的,像一条在大海中失去了方向感的小舢板。他们刚刚有过了肌肤之亲,其实是不适合于讨论一些问题的,太物资,有点交易的成分。但黄缨儿的感觉很奇怪,就想知道他是不是真的爱她,她觉得,如果这个时候再不问他以后就再也不会开口问了。不从他嘴里得到答案,她会对自己交待不过去。

洪均好像也有一种想跟她交底似的必要,他的两只手从她双肩下滑,搂着了她皮肤细腻的小蛮腰,在那儿留连忘返,恋恋不舍。洪均说:“你记住了,这套房子是我用私房钱买的,你……姨妈……她一点都不知道,所以,它就像我们的关系一样,不能公开。不不不,你别担心,我的钱……是干净的。”

黄缨儿当时脸上的红润尚未完全消退,脑子里晕晕乎乎的,根本没有认真去想他在说什么。现在的房价那么高,那么大一笔钱,他是怎么瞒着虞可人挣下的?他瞒着她藏着那么大一笔钱是为了什么?黄缨儿更不会想到,洪均在上她这儿来之前偷偷地吃了一颗伟哥。刚才那一下,她的身体像触了电,那真是洪水滔天、畅快淋漓。

洪均是一个体贴入微的男人,刚刚做完,他还用琼瑶式的语气表扬了她,说你好好哟,叫得好好听的,像恋爱的小鸟唱歌,也像一列火车进隧道和出隧道时一边鸣笛一边发出了呼噜噜的声响。

黄缨儿身体亢奋着,对于洪均一股脑儿给她的信息,有点应接不暇。她娇羞地瞥了他一眼,内心里荡漾着对于给自己带来了极乐快感的感激,使劲地抓着了搂着她身体的那一双手。他的手保养得很好,白净细长,在她身上游走的时候似乎有一种把她身体的每一个细胞都唤醒起来载歌载舞的魔力。

怎么会这样?她想推开它,结果却是更加紧紧地搂住了他,她慢慢地抚摸着他的脊背,又突然狠狠地在他的光屁股上掐了一把。

黄缨儿说:“你欺负我,你是一个混账王八蛋。”

洪均说:“对对对,我一见你,就恨不得把自己变成一个混账王八蛋,因为混账王八蛋可以为所欲为,不管不顾,谦谦君子却总是瞻前顾后、前怕狼后怕虎,如果我还在道德不道德的边缘挣扎,我们能体验到刚才那种死去活来的快乐吗?其实,我不是要欺负你,是要爱你,你不能否认爱是一个好东西,在这个世界上,人人都需要爱,爱让人人平等,我就愿意通过平等沟通的方式解决问题,我认为一切都是可以谈的,你会慢慢地感觉到我是一个非常通情达理的人,真的,比如说,我为了把丑话说到前头甚至不惜得罪你。”

女人总是特别在意对方说的笫一句话或最后一句话,黄缨儿听了也就略微一惊,问:“你准备怎么得罪我了?”

洪均说:“我的意思是说,我是你表姨妈的老公的事实永远也改变不了,我需要你忍受我是有妇之夫这一点,为此,我……我也准备忍受你……我要说的是,你要是觉得不公平,你……也可以在适当的时候找个对象,找适合于跟你结婚的对象,如果你真的想结婚的话,我只希望你及时告诉我。……对于我们之间交往可以订一些原则,这是第一条原则——可以相爱也可以相弃,但不可以相欺相骗,你同意吗?”

黄缨儿没想到洪均会说出这么一段话,内心里不禁五味杂陈,不由得叹了一口气,按照洪均的说法,她和他的关系将永远没有结果,她只能永远做他的地下情人。

见黄缨儿没说话,洪均继续说:“因为只有让你拥有这样的权利,对你来说才算公平。公平的游戏才能玩得下去,不是吗?”

黄缨儿说:“你倒是高尚,你真的会允许我再找个人恋爱结婚?”

洪均干干地一笑,说:“这是你的权力,我不能太自私。当然,有权力,用不用是你的事,这是游戏规则。”

黄缨儿说:“你认为这是一场游戏吗?”

洪均一笑,说:“这是一种比喻的说法,因为如果我说是一种契约关系,你可能更不容易接受。但其实男女关系就是一种契约关系。比如说,用真心换真心,用感情换感情,也包括用肉体换肉体,用金钱或者别的值钱的东西换肉体。当然,实际上的男女关系要复杂得多。但人与人之间的交换关系是亘古不变的,实在没必要否认和伪装。承认这个前提再讨论两个人如何相处就简单了。有个段子,说男女之间最大的好处就是取长补短,各取所需,我没有的找你要,你没有的找我要。看,多简单。不用自己搞自己。”

黄缨儿叹了一口气,说:“你把这件事说得也太露骨了,一点也不像你写的诗。”

洪均说:“那首诗是追你的通行证,是火车票、船票、飞机票,还是实名制的。”

“你上了火车、坐了船、乘了飞机之后就准备把它扔掉是不是?”

“谁说的?”

“那你什么意思?你绕来绕去的,我都不知道你心里到底在想什么。”

洪均笑了笑,说:“那好,让我换一种说法来表达我的意思吧。我准备好好地长久地爱你,如果我哪天不爱你了,我会告诉你的,你也是一样,你要是哪天不愿意了,也可以告诉我,这叫合则聚,不合则散,一切随缘,既不勉强别人也不勉强自己,不好吗?多好。”

黄缨儿说:“你说得轻巧,可是,能有这样简单的事?”

洪均说:“只要谈好了,大家一起努力,就会那么简单。比如不相欺的问题。如果我们的关系一确定,你或者我就不能再偷着找别人了,否则就是违约。你或者我如果背地里跟别的人睡觉,后果更严重,万一惹上什么病还不知道是谁的责任。”

洪均的这一说法像针似的扎了黄缨儿一下,她想到了肖剑飞那次让她染上性病的事。她再次轻轻地叹了一口气,眼睛不再望着洪均,好像自言自语地说:“可是,爱呢?人是有感情的呀。”

洪均说:“对,爱有时候是一个字,有时候是一种行为,甚至是一种日常行为。我不是一个滥交的人,我选中了你,真的就是希望能够好好儿地长久地爱你。我是很严肃的,那套房子,花掉了我全部的私房钱。”

黄缨儿说:“那我得谢谢你。不过,你还是得先告诉我,你都准备怎样好好儿地长久地爱我?”

不知道是黄缨儿没有想到还是在给洪均留面子,另外一个更加尖锐的问题是可以拿来反驳洪均的,那就是问他,你不是口口声声说公平吗?你跟我相爱或者睡觉是不是会告诉虞可人?如果没有,那是不是在欺骗她?如果你能欺骗她又怎么保证你今后不会欺骗我呢?

毕竟这是他们两个人第一次发生性关系之后的谈话,毕竟他们的这个话题不是一场商业谈判,总之,一些关键的部分还是被洪均绕开了。

她替他擦拭着满头满身的汗水,劝他休息一会儿,反正一切来日方长。黄缨儿的话让洪均开心地笑了,把它当成是对于他发出的要约邀请的一种认同。他提议他们这就到他们的新房里去,他已经替她准备好了一切,缺的就是她这么一个人。

在他们两个人的新房里,他死乞白赖地向她追加了一次计划,然后,两个人关了手机,进入了天昏地暗的睡眠。

突然响起的手机铃声打断了黄缨儿的沉思。

那是洪均撂在床头柜上的手机在响。黄缨儿拿起手机送到正在浴缸里泡着的洪均手上,然后轻轻地退了出来。

刚到门口,她便被洪均接电话的声音吓了一跳,他几乎是声嘶力竭地在吼叫着什么。

后来,他打完电话出来了,一边穿衣一边对她说:“我得出去一趟,她出车祸了。我不知道她……会不会死,我希望她死,死了干脆!”

洪均脸上的阴郁之气让黄缨儿心头一紧。

第六章

王小薏通过市交警支队的朋友很快就查到了洪均开的那辆车子的信息,那是一辆公务用车,隶属于市规划局。

市交警支队没法查到驾驶员的情况。

其实,要查这些情况还有一个更简单的办法,就是找那天处理这起事故的保险公司的定损员。但王小薏对洪均那辆车投保的保险公司的定损员感觉很不好,人家洪均二话没说,他倒像个女人似的唠叨个不停,她可不想再跟他打什么交道。还有一点,就是她不想把这件事弄得人人皆知,因为她在找洪均这事如果传到他耳朵里,肯定会让他产生戒备之心,他要是因此而看轻她,那就很不好了,会在自己还没有想好和他发展怎样的关系之前就让她自己掉价。她得先绷着。

李奇扬经常跟她说,谁要求迫切,谁先妥协。什么意思?意思就是说,甲乙双方做生意,貌似平等,其实不平等,往往是甲方掌握主动、掌握话语权。对于乙方来说,做生意的技巧就是想办法把自己变成甲方,至少得与甲方平起平坐。什么技巧呢?技巧多了,最基本的就是欲擒故纵,不能显得太急切。本来是互利互惠的事,你显得太急切了别人会以为你在求他,跟你谈生意倒变成了对你的施舍,到最后你就不得不对他摇尾乞怜。

王小薏的社会知识主要来源于李奇扬,他带着她到处混倒是一点也不避嫌,公司业务上的事也从来不对她藏着掖着。

王小薏跟洪均第一次打交道的时候,她给了他名片他却连电话都没有给她留一个,说起来第一回合她已经算是输了。为什么?就因为她有点心虚。因此,第二次见面,绝对不应是她主动去找他,最多只能是通过她设计后出现的邂逅或者说偶遇。

市规划局临街,旁边有个很大的中西餐厅,王小薏特意在上下班的时候去过好几趟,找个临窗的位置坐着,一边拿本杂志翻着,一边不时朝规划局的大门张望,她希望能够碰见他。

但她失望了,她既没有碰到他的人,也没有见到他的车。

她也不敢随便找市规划局的门卫或里面的人打听,她觉得自己太显眼,这样找他肯定会给他添麻烦。

要是换了别人,这件事也就放下了。

但王小薏不,把她一个人丢到咖啡厅里不辞而别,这事也太说不过去了,她需要一个解释。再说了,她已经对洪均发生了兴趣。她很想知道那天他到底遇到了什么事。她的好奇心已经开始让自己有点心绪不宁。

最有可能的情况是洪均犯事了,比如说因为贪污受贿被抓了。

她这样想倒不是有意诅咒他。他是让她不爽了,但还没有到那种让她恨得牙痒痒的程度,她只是冷静地猜测他不在单位露面的可能性。她觉得支持这个假设的理由主要还是他当时的表现,那个朋友带来的消息对他来说肯定过于意外,他当时的脸色一下子就变了,显得很是丧魂落魄。如果不是犯事了,他用得着那样吗?也只有这样才能解释他为什么不理睬她——那不是他有意冒犯,而是事情严重得让他失态、没顾上。

如果真是这样,王小薏就不会觉得有什么了。到目前为止,她对洪均只是起了好奇心,还谈不上什么感情,只要把他被双规的事查实,自己马上就可以忘了这件事。

王小薏最后想到了一个主意,就是把一切先跟闺蜜张嘉说说,听听她的意见,然后拜托她去市规划局实地打探一下。张嘉的鬼点子即使没有王小薏多,起码跟她一样多,这事对她来说应该算是小菜一碟。

张嘉本来就是一个喜欢八卦的人,但她觉得王小薏这样老惦记着一个偶尔遇到的男人有点不靠谱,你刚摆脱李奇扬,这会儿应该先歇息歇息,把自己的心态调整好了再说,用不着那么猴急猴急的。但张嘉是聪明人,这些心理活动她不会直接说出来,她了解王小薏的个性,知道说了也没用,所以她只会顺着王小薏的意思敲边鼓。

王小薏说:“他要是真的被双规了也就算了,怪就怪我运气不好。但这毕竟只是一种可能,如果只是出了别的意外,而我又能介入他的生活,你想那会怎么样?男人在得意的时候容易头脑发热、容易忘形,当他遇到挫折的时候,在失意的时候,会比平时更需要关怀和温暖。我为什么不试一试呢?”

张嘉不得不点点头,说:“是呀,市规划局是干什么的?那是所有的房地产公司的老板都要叩头烧香的地方,你如果真的能够在那儿泡上一个有一官半职的主,那可比那个跑到非洲去修路的包工头强多了。在咱们这个社会,当官的比做生意的有能耐得多,含金量完全不一样。”

张嘉对王小薏当年“下嫁”李奇扬一直耿耿于怀,觉得她完全是自贬身价,凭她的条件,完全可以找个更好的。

张嘉不提李奇扬还好,一提起他,王小薏心里就有点不是滋味。一个连朋友也看不上的男人居然把她给甩了,这也太伤自尊心了,她急切地需要在别的男人身上打个翻身仗。在她心目中,洪均只是候选人之一,她跟他之间并无约定,她不会在他一棵树上吊死。

不过,除了李奇扬离开她的方式让她不爽,她倒并不觉得李奇扬差到了哪里去,男人无丑相,他对她实在算得上温柔体贴。她跟他这些年,还把她的眼光抬高了,让她习惯了养尊处优、不劳而获的生活,根本不用为平时的油盐酱醋操心。他差就差在虽然他们的包养合同正好到期,两个人也没有明确地说好要同舟共济、同船共渡,但作为一个人,你确实不该招呼都不打一个便抢先跳下船跑掉。打个不恰当的比喻,房子租期满了还要提前打招呼续不续租哩,做人怎么能没有一点契约精神?就算没有契约精神,对一个陪你睡了三年的女人,也应该有起码的尊重与礼貌吧?

但事已至此,你就是想纠缠也找不到人,除了活生生地咽下这口气还能怎么样呢?

最重要的是你得从现在开始替自己打算。

但这谈何容易?由俭入奢容易,过惯了高品质的物质生活,倒回去让自己一个人在社会上去打拼,可就难了。

王小薏在家里呆不住,找了一份房屋销售员的工作,工资待遇是底薪加提成。她们公司代理的楼盘还是不错的,是那种别墅加小高层的洋房。但王小薏进来的不是时候,一是开盘差不多一年了,房屋销售得也已经差不多了,而业内的人都知道,尾盘是最不好卖的,算是鸡肋;第二,也是最主要的,是这会儿正好碰上政府搞调控,下决心要平抑房价。这种时候,市场观望气氛很浓,买家一般不会轻易出手。

王小薏第一次上班是开车去的,她马上意识到这是一个错误。售楼员的提成一般是千分之一点五左右,但因为卖套房子就是几十万几百万,几年下来买个小排量的车子倒是没问题,但一般不会那么张扬。王小薏从她那些新同事的眼里看出了别的意思,她们觉得她是在炫富,而这种富是最不值得炫的,你要真有钱又何苦来打这份工?她们很容易把她的车子的来路跟她的姿色联系起来思考。

王小薏引起同事妒忌还有一点,就是她太年轻、太漂亮。而她的那些同事基本上是一些大妈大嫂,而且长相平平。老板按这个标准挑人是有道理的,因为来看房的大部分是中年夫妻,邻家大妈大嫂的形象和平实的态度,不仅让人信赖,还可以反衬女客户的优越感,同时也不至于让男客户心猿意马。

半个月下来大家都有斩获,唯独王小薏没有卖出一套房子。销售主管动不动就开会,扬言要实行末位淘汰,边说还边朝王小薏这边瞅。王小薏本来并没有把那份工作当一回事,但如果真的因为业绩为零而被炒掉则会让她很郁闷,她会怀疑自己的工作能力,会让好不容易下的那个要自食其力的决心产生动摇。她是一个喜欢争强好胜的女孩子,她可以不要那份工作,但一定是她炒公司的鱿鱼而不是相反。

最好的出路还是找个人嫁了。

可是,能够让人托付终身的男人在哪里呢?

王小薏跟张嘉谈过这些想法,张嘉觉得,年龄相当、没有很好的家庭背景的小青年显然是不行的。他们还在社会底层打拼,猴年马月才能买得起房买得起车。等他买得起房买得起车的时候,他是否还能始终如一地爱你又很难说。这样,很可能是他困难的时候傍着你,到他飞黄腾达的时候便让更年轻的小姑娘去傍他。

王小薏也同意这个观点,觉得对方是否善良、是否有责任心是最重要的。虽然两个人可以一起共患难并不意味着一定可以共富贵,但不能让对方一开始就冲着她的房子和车子来,如果对方的条件不如自己,就必须分清楚他跟自己交往的动机。怕只怕万一真碰上一个自己喜欢的男孩子,他会要求她解释房子和车子的来历。如果对方不需要她解释可能更可怕,那意味着对方很可能就是一吃软饭的,将来谁养谁还不知道哩。

这也是王小薏愿意放下身段当售楼员的原因,谁都知道售楼小姐提成高,她只要在这个行业里干上两三年,就可以为自己拥有房子、车子找到合情合理的解释。当然,找对象最好还是找有很好的家庭背景的,要么是“官二代”,要么是“富二代”,这个社会是有权有势有钱人的社会,不为自己想,也得为孩子想。这是王小薏愿意当售楼员的另外一个原因,她认为,这份工作更有机会接触到符合她的标准的男孩子,或者男孩子他爸他妈。

张嘉也觉得这些个想法很现实,挺靠谱的。

张嘉目前有孕在身,在家疗养安胎。她的老公是开汽车修理厂的,比她大十岁,离过一次婚,但没有孩子。张嘉很愿意用从老公那儿学来的专业术语和王小薏分享对男人女人的看法。她并不忌讳自己的老公是二婚。她说:“人们常常用‘二手车形容离过婚的男人和女人,真是很形象。女人结婚之前得眼明心亮,结了婚就不要轻意离婚,因为‘二手车女人贬值得厉害,一般只能找比自己年龄大十几二十岁的;男人却正相反,多认识一个女人等于多进一所培训学校,那些感情经历丰富的男人要落到你手里,等于白捡了一个博士后;‘二手车男人更是升值得厉害,一般总能找到比自己年龄小十几二十岁的。还有,就是离婚可能彻底毁掉一个女人,离过婚的女人最常见的毛病是神经过敏,生怕再次受到伤害,相当于汽车电脑系统出了问题,一是难得修好,二是就算修好了勉强能上路了,也随时可能感冒打喷嚏发高烧;离过婚的男人正相反,他们怕麻烦,从第一段婚姻中获得的最大的好处是学会了忍让和珍惜,相当于汽车过了磨合期,好开得很。”

张嘉的幸福外人能够轻而易举地感受得到,由不得王小薏不羡慕,她真心诚意地拜托张嘉让她老公帮她也找一个。张嘉一边点头答应一边跟她实话实说,说这种人可遇不可求。你的错误在于你不该亲自参与打造二手车的过程。你闹得李奇扬离了婚,表面上看是胜利了,其实是彻底的失败。别怪我跟你说直话,你们要是还在一起,肯定也是兔子的尾巴长不了。为什么呢?因为除非你们一辈子不闹矛盾,一闹矛盾他可能就会想起前妻的种种好处。即使不这样,他也会对你期望过高,因为他会忍不住这样想,我为你连婚都离了,你理所当然就应该对我怎么样怎么样,这叫投入的成本越高,索取的回报也就越高,其结果是希望越大,失望也越大。

张嘉的一席话击中了王小薏的要害,让她一下子就从李奇扬出走的阴影里摆脱出来了。她开始把这事当成是一桩幸事。

洪均恰好在这个档口出现,真的难怪王小薏为他动心思。他还真是她喜欢的类型,有款有型,沉稳从容。她猜测他应该是有家有室的,也许已经是被别人捡走了的“二手车”,但那又怎么样呢?对一个男人有好感又不会让自己失掉什么。再说了,万一他真是一辆处于空窗期的‘二手车呢?多了解一点他的情况总不算什么坏事吧?

可是,她托张嘉去打听他的情况却迟迟没有确切消息。

就在这个时候,一个开法拉利的年轻男人走进了她的生活。

这个开法拉利的年轻男人叫章抱朴,名字显得很有传统文化,如果是家里人取的,应该算是书香门第。他走进售楼部的时候是下午一点钟左右,大家刚吃完工作午餐,有几个人在扎堆扯淡,也有人在上网玩游戏,还有人正伏在桌子上打瞌睡。只有王小薏什么都没干,正望着大门发呆,因此,章抱朴径直朝她走了过来。

他瘦高瘦高的,不到三十岁,一身名牌,看起来一副挺清爽、挺时尚的样子。

王小薏站起身来,脸上挂起训练过的微笑,迎着他说您好。

他望着她点点头,一笑,算是打过招呼。

王小薏说:“请问有什么事可以帮您?”

他朝她略微偏着头,好像在考察研究她似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几秒钟以后这才说:“你们这儿除了卖房子还卖别的吗?比如说摇头丸和军火……”

他说完之后马上咧嘴一笑,表示自己在开玩笑。

他的笑容阳光灿烂,他的声音似乎带着一种磁性。

王小薏心里一颤,接着也笑了,说:“那我问一下,先生需要什么样的户型?是别墅还是洋房?”

她边说边把他往楼盘模型那儿引导,同时用印有她们楼盘标志的纸杯为他泡了一杯茶。她在他把那杯茶接过去之后,掏出自己的名片递给了他。

他说谢谢,用一只手接过,看了两三秒钟,然后把她的名字轻轻念了一遍,说:“我是木科,你是草本,缘分啊。”

王小薏一下子没回过神来,只好一笑,她注意到他的无名指上戴着一枚钻石戒指。

他告诉她,他想看看这里的别墅,最好能看看样板房。

王小薏工作的营销中心在白银世界五星级酒店大堂的一侧,离楼盘所在地有二十公里,以前碰到这种情况,一般是由这边的人打电话和楼盘那边的售楼部衔接好,由客人自己开车去看,或把有相关需求的客人联系到一块儿,统一安排看房贵宾车。售楼小姐的主要任务是在客人第一次来访时负责向他介绍楼盘的情况,并把客户的资料留下来,然后跟踪回访直到达成交易。

王小薏让他在客户洽谈室等一等,从隔壁办公室里把资料袋拎过来,单独拿出客户登记表和置业计划书,问他方不方便先填一份表。

他扬手看了看手腕上的卡地亚瑞士名表,说他的时间很紧张,今天晚上得去海南,和几个朋友约好了去那里打高尔夫球。

他说话的时候眼睛一眨不眨地望着王小薏,见她无意间嘟了一下嘴,起身说:“不如你陪着去楼盘实地看看,如果我感兴趣,我们到了车上再填表,你看怎么样?”

王小薏觉得他的提议没法拒绝,她回到自己办公桌前拿了一支笔,跟同事打了个招呼,便和他双双出了门。

到了停车场才知道,他开的是一辆红色法拉利599,省城牌照。

王小薏有一种晕眩的感觉。这款车她有印象,有次和李奇扬去看车展,这款车是整个卖场里面最显眼的一辆,不少人围着它拍照。她还记得它的价格大概是四百多万。

王小薏忍不住抽空把遇到的情况给张嘉编发了条信息。

张嘉并没有马上回信息,王小薏这才想起,这会儿是午休时间,她现在的头等大事就是吃好睡好。

红色敞篷法拉利开在街上是非常打眼的,所以,尽管他的车技很好,开得比较快,王小薏还是觉得街上的行人和别的车上的人都在朝他们看。为此,她必须装出一副见过世面的样子,也就是说,她对坐在法拉利车上这件事不能表现得太在意。而要做到这一点,她就得想办法跟他说点别的什么。最好的话题就是向他介绍楼盘,王小薏在上班的第一天就把一大堆资料背得滚瓜烂熟了。这是销售主管对新入职员工的起码要求。

他很认真地点点头,然后告诉她,他已经看过不下十家楼盘了,他必须在今年把房子买下来并且装修好,这是他爸他妈对他下的第一道命令。

王小薏尽可能把背的那些资料转换成自己的口头语言,她说:“你爸你妈是对的,别看现在房地产形势不是很明朗,很多买家都在持币观望,但从长远来看,房价继续上涨的可能性更大一些,为什么呢?因为土地是一种不可再生的资源,而住房是一种刚性需要,还有,就是买不动产可以减少通货膨胀的压力。”

他一边听一边点头,然后很快扭头看了她一眼,说:“你怎么不问我爸我妈给我下的第二道命令是什么?”

王小薏与他对视一眼,先是“哦”了一声,紧接着问:“那是什么?”

他说:“他们命令我在买房子的同时把女朋友找好,明年必须结婚生孩子。”

王小薏一笑,说:“你父母真是太可爱了。”

他又扭过头来看她,问:“你这么想吗?”

王小薏刚才那么说不过是没话找话,他父母跟他下什么命令她才不管哩,他看起来像是一个有实力的买家,他要是能够看上她们楼盘的房子就好了,如果能够经她手卖掉一幢别墅,是走是留就可以由她自己的心情了。

王小薏正想着自己的事,见他正瞅着自己,不禁一怔,却不知道该怎么回答他,只好冲着他微微一笑。

这时正好手机响了,是张嘉打来了电话。王小薏知道这是张嘉见到了信息给她回话,因此不敢接,怕旁边的人听到了弄得自己不好意思,便把电话摁了,然后噼里啪啦地按手机,告诉张嘉这会儿她正坐在法拉利车上,不方便接电话。

他却不放过她,问:“是你男朋友吧?你是怕我听到了你们之间的甜言蜜语吧?没事,你接电话嘛,就当我没长耳朵。”

王小薏马上否认,说她还没有男朋友,打电话的是她一朋友,老找她借钱。

他哈哈一笑,说:“是吗?你长得这么漂亮,怎么会没有男朋友呢?噢,我知道了,应该是你的眼光太高了。”

王小薏说:“也不是呀,只能说缘分未到吧。”

他点点头表示认可。

停了一会儿,他又说:“不过,有钱借给别人总比向别人借钱要好呀,是不是?”

王小薏不知道刚才为什么要拿那种理由替自己解释,她觉得自己挺傻的,自从坐上这辆车以后好像自己整个人都变得有点神经短路了。她觉得自己可以多笑一点,但应该尽量少说话。笑的时候把嘴唇抿起来,让两个嘴角微微上翘。

他却不放过她,望她一眼,说:“你朋友老找你借钱,你借还是不借?你如果不想借,又是怎么回绝人家的呢?”

王小薏抿嘴一笑,说:“这事……真是挺难的,一般不是很好的朋友不会找你开口,可既然别人找你开了口,你不借吧,倒像是你欠了别人的。你要是借吧,又不知道她什么时候还,甚至不知道她有没有能力还。当然,这首先要看她要借多少钱。”

他又点了点头,说:“说出来不怕你笑话,我就经常找人借钱,可不知道当债权人原来这么难。”

王小薏望着他眨了眨眼睛,说:“啊?你找人借钱?不会吧?”

他一笑,说:“这有什么奇怪的?说不定,下次我就会找你借钱。”

王小薏仍然想抿嘴而笑,终于没抿住,露出了四五颗牙齿,她说:“你找我借钱?开玩笑吧?如果我猜得没错,你应该就是传说中的‘富二代。”

他望着她笑笑,没有回答她的问题,只夸她的牙齿很好看。

那次看房是愉快的,他中意的是王小薏那个楼盘里依山傍水的楼王,总价一千八百多万。他告诉王小薏,实际上,别的楼盘的楼王也不错,这让他有点难于取舍。临分手的时候,他问王小薏能不能帮他一个忙。

“什么忙?”王小薏问。

“不是小忙,是大忙。”他强调说。

“什么大忙?你说吧,是不是打折的事?”

“不是……是……首先,我得感谢你陪我来看房,让我有如沐春风的感觉。我的意思是说,如果……我决定在你这儿买楼,你……能不能买一送一?”

王小薏马上听懂了他的意思,她即使没听懂他的意思,他望着她的那双似乎要着火的眼睛也把那个意思暴露无遗。她不禁有些心旗摇曳,却努力不动声色。

这是可能的吗?

这怎么不可能呢?所谓缘分,所谓一见钟情,大概就是这么回事吧。

但王小薏希望能够在关键时刻把控住自己,因为在很多男人眼里,不喜欢自作聪明的女人。她略微抬头正视着他,问:“买一送一是什么意思?”

“这个……你懂吧?”

“我不懂,而且,我不知道你是不是会对每个楼盘的售楼小姐都提同样的要求。”

他急切地说:“你别冤枉好人。”

她略为娇羞地看他一眼,然后把头垂下了,说:“你是好人吗?”

他含笑望着她,问:“你看呢?”

她含糊其辞地说:“先看看再说吧。”

很快,王小薏通过手机信息和网上的QQ开始和章抱朴交往了。

他像做直播似的向她汇报在海南打球、潜水的情况。他和她见面时没有任何轻佻之举,这时的胆子却突然大了起来,他对她发信息说,不理解自己怎么会那么愚蠢,他不应该来海南打什么球、潜什么水,他应该做的事情是把机票撕了,留下来,买了玫瑰花、买了钻戒,跪在她面前求她嫁给他。

张嘉分享了王小薏手机里的信息和QQ聊天的所有记录。

张嘉一反常态地对王小薏说了直话,她说:“有两种可能性。第一,天上掉馅饼正好砸着了你;第二,你碰上了智商和情商都比较高的诈骗犯。不过,我更倾向于相信第二种可能,所以,作为你最好的朋友,我劝你看好自己的身体和钱包。”

王小薏本能地拒绝张嘉的基本判断。

支持她这样想的理由就一点,章抱朴是开法拉利的,张嘉的老公是修车的,他那店子里恐怕没修过法拉利,也就是说,章抱朴无疑比张嘉的老公更年轻、更有钱。王小薏相信感觉而不太相信人性,她觉得自己能和张嘉成为闺蜜是因为感觉相似,气味相投。有一点可以肯定,就是即使最要好的闺蜜也难免互相较劲儿,她们最愿意比较的又数男朋友或老公。王小薏觉得张嘉只是不想在这方面被她超过了。因此,对张嘉的说法,她更愿意从反面去理解。

她不会去跟张嘉争辩什么。一个不争的事实是,她跟章抱朴毕竟才见过一面。还没有什么值得她炫耀的。至于他是不是一个骗财骗色的小混混马上就可以搞清楚——买楼是需要真金白银的,他如果存心骗她又能骗到什么时候?

他们继续依靠电子产品保持联络,在他那边有点升级,他邀请她来海南玩,如果她同意,他马上替她订机票,所有开销全部由他负责。

王小薏有点动心,她还没去过海南哩。本来李奇扬说了几次要带她一起去玩的,结果每次总是临时有事抽不开身。海南的碧水蓝天银沙是一个可以让人产生梦想的地方。

她也有点害怕,尽管他在她那儿留下了一张客户登记表,但里面的内容全是他说她记的,她甚至没有查验他的身份证。他万一真是个骗子呢?那玩笑可就开大了,说她将搭进去自己一辈子的幸福可能有些夸张,她在张嘉面前肯定颜面无存,那是会被她讥笑一辈子的。

王小薏以要上班为理由婉言谢绝了他。

她觉得,即使他不是存心骗她,她也不应该送货上门,那种招之即来、挥之即去的女孩子是会让人看不起的。男人要是看上了一个女人,总是恨不得让这个女人立即为他宽衣解带,但一个女人要想真正获得男人的尊重,就不能让他轻易得手,因为容易得到的东西不容易被珍惜,你就是作秀也要充分表现出自己的矜持。实际上,他如果真的要娶你,可能更看重你是不是一个规规矩矩的女孩子。

面对王小薏的回绝他没有再勉强,反而夸她,说热爱工作的孩子真乖。

没想到的是,就在此后的第三天,他开口找她借钱了。

他说跟朋友打球输了,他不敢向爸爸妈妈要钱,更不想让朋友知道,那也太没面子了。

王小薏心里一愣,像他那样的,卡上没有几百万总该有几十万吧?难道输了个精光?他不会是一个职业赌徒吧?如果他一下子输了个几十万几百万,那他岂不是一个败家子?而她,又能借给他多少呢?

对于一个不久前还在对自己表白心迹的男人来说,让对方知道自己是个赌徒似乎不是一个好主意,这一点他应该想到。想到了还这么说那是什么意思呢?试探她对他赌博的态度?试探她对他本人的态度?

王小薏想劝他不要赌博。但那一行字刚打出来便被她自己删了,她觉得自己还没有拥有那种资格。就是有那种资格也得看是什么时候,男人在外面有外面的玩法,他们不喜欢女人啰里啰嗦。她想了想,直接问他需要多少钱。

他很快回了信,说不多,八千一万就行。

这一次,王小薏没有跟张嘉讨论这事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她纠结了半天,跑到银行按照他提供的账号替他汇了一万。她想起了他和她在车上关于借钱的对话,她觉得他只是在用这种方式考验她。

她想向他传递的信息是,在你需要的时候,我是愿意帮你的。

万一真如张嘉说的他是一个骗子呢?那就当是交一次学费吧,这点哑巴亏她还吃得起。

当然,这事不能一而再,再而三。她是一个有原则的人,会为这事设定一个底线,如果他敢第二次开口,她将一定拒绝他。

接下来的两天他不在线上,也没有跟她联系。她倒开始惦记,不知道他跟人赌球怎么样了,也有一点惦记她那一万块钱。但她终于忍住没有给他发信息。她该说什么呢?她要是主动问他怎么样了,她怕在他心目中留下自己未免太沉不住气了的印象;她如果流露出对那一万块钱的担心,她又怕他觉得她太小家子气。

好在他第二天一早就给她打来了电话。

他一开口就说她是他的贵人,说她旺他。

这让王小薏想起了洪均,他当时送了五注彩票给她,也是说看她旺不旺他。

王小薏问章抱朴:“我怎么旺你了?”

他说:“你借给我的钱不仅让我扳回了本,还让我反败为胜,大赢特赢。我爸我妈一定会喜欢你,真的。”

他告诉她,他已经把钱还到她卡上了,让她在银行柜员机上去查一下。他说,他今天晚上回来,希望第一时间看到她,问她能不能去机场接他。

她觉得自己无法拒绝。她没开车,打的去了机场。

他一出机场便早早地看到了她,他朝她快步走来,远远地便朝她伸开了双臂,好像他们是一对久别重逢的情侣。她想躲,又怕把他晾在那儿会让他难堪,便把两只手微微抬起,接受了他的轻轻拥抱。他要求的却远不止这些,他让她的脸颊贴近自己,嘬起嘴唇在她脸颊上亲了一下,然后一只胳膊揽着她的腰,与她相拥着去了存车场——他的法拉利寄存在那儿。

他让她开车,她摇头,说自己车技太差了,可不能弄坏了他的车。他说没关系,不就一辆破车吗,等下上了高速,我要让你亲自体验一下飞一般的感觉。她还要说什么,他伸出一根手指头轻轻地压住了她的嘴唇,很固执地把她安顿在驾驶员的位置上,亲自替她系好了安全带。

酒店早就预订好了。他轻声地指挥她把车子驶上全城最好的五星级酒店大堂前的车道。门童早已过来,让她把车子停进了大堂前面的专用车位。

王小薏刚才在高速公路上飙过了车,时速差不多达到了两百公里,直到现在心都还在加速跳动。她的脑袋也有一点晕,真的就像在做梦一样。她看到了他跟那个门童打交道的派头,她想,张嘉真是奇怪,她怎么会一口咬定他会是一个骗子呢?有这样举止大方、彬彬有礼的骗子吗?

她跟他一起进了房间。

他从包里拿出两万块钱递给她。

她不解地望着他。

他说:“感情归感情,投资归投资。再次感谢你对我的信任,这是给你的,你当着是投资回报也好,当着是抽成也行。”

她本能地感觉到这钱不能要。男人要考验女人,其中最重要的一条,就是看她对钱财的态度。这可是李奇扬说的。她觉得,她和他的故事也许就要开始,这个时候,还就得把感情的事和钱的事撇清了,她不能让他觉得她是一个贪财的人,一个贪图小便宜的人。

她说:“不,这钱我不能要,一万块钱,借几天,能有这么高的回报?你真贩卖毒品做军火生意呀?”

他说:“贩卖什么毒品做什么军火生意呀?不是跟你说跟朋友打球玩吗?”

她还是不要,他只好硬塞。拉拉扯扯间,她脸色绯红地望着他,他就势一把将她抱住,越来越紧,把她慢慢逼到床边。她的腰被他搂得有点生疼,不禁叫了一声,两条腿有站立不稳的感觉,但她知道这时千万得扛住,不能主动往床上倒,最好还得抵抗或躲闪一下,否则,那算什么?不是有点不明不白吗?

他似乎并不急于把她放倒在床上,他抽出两条胳膊,捧住她的脸,目光炯炯地望着她,说:“你知道一开始我为什么输球吗?因为离开你让我心神不定,后来收到了你的钱,心里这才踏实多了。”

她直视着他,说:“这算怎么回事?你在向我求婚吗?”

他说:“也可以这么说。”

她说:“你说什么?没听见。”

他说:“那是因为我的话跑的路太远了。”

边说边把她扑倒在床上,很快吻住了她的嘴。她试着挣扎了一两下,发现自己是那样软弱无力……

完事以后王小薏坚持要走。

他留她,她固执地坚持,任他怎么说都没用。

刚才,两个人的表现都非常出色,她相信自己已经给他留下了深刻而甜蜜的印象。

这时走与不走,效果完全不一样。不走,水满则溢,花开即谢,怎样度过激情之后的不应期可能真是一个问题,弄得不好,两个人说不定都会有些兴趣索然。走了,则完全可能给他留下一个绵长的回味与念想。

他要送她,也被她谢绝了。她亲亲他的胸肌,让他抓紧时间好好睡上一觉。她说她明天一早就过来,带他到青山寺去看一看。

当王小薏两脚发飘开门进到自己小窝的时候,一开灯,呆在屋子里的一个女人把她吓得差不多瘫在地上。

她知道那个女人是谁,只是没想到她会闯到自己房间里来。

但她很快就镇静下来,以前,当李奇扬还没有跟她离婚时,自己对她还有所忌惮。现在呢?他们不仅已经离婚了,他还去了非洲,已经八竿子打不着了,她还有什么可怕的?

是的,闯入她房间的女人正是李奇扬的老婆,不,准确地说,是他的前妻。

王小薏说:“怎么会是你?你是怎么进来的?”

李奇扬的前妻从沙发上站起来,歪着头望着她,似乎并不打算马上回答她的问题,她直视着王小薏,不无讥讽地撇嘴一笑,说:“你的夜生活很精彩丰富呀,害得我等了你两三个小时。”

“我又没有请你来。”王小薏看她一眼,把头歪向一边。

“你当然不会请我来,你巴不得我早死。不过,我让你失望了。”她短促地一笑。

王小薏不想和她磨嘴皮,再次瞥她一眼,说:“说吧,什么事?”

她仍然挑衅似的望着王小薏,说:“没事我不会来找你。”她停顿了一下,一字一字地说:“据我所知,这房子是在他和我离婚之前帮你买的,对吧?”

“什么?”

“什么什么?你如果懂得一点点法律,你就应该知道,这所房子,应该算我和李奇扬的共同财产,不是吗?”

“你什么意思?”

“我什么意思?你真不明白我什么意思?”

“你、你、你到底想干什么?”

李奇扬的前妻一笑,说:“我想干什么?我想拿回属于我的东西。别以为房产证上写上你的名字,这房子就归你了,可没那么简单。还有,他还帮你买过一辆车吧?我也得拿走。姓李的从公司转账的凭证,可攫在我手里哩。”

“你……”

王小薏气急之下竟说不出话来。是的,这一切来得太突然,让她猝不及防。

李奇扬的前妻说:“你什么你?你如果识相,就把这一切乖乖地交出来,这样你还可以保全一点面子,否则,我们只好法庭上见,我相信,像《知音》呀,《家庭》呀这样的杂志,对这种原配运用法律武器与小三斗法的故事,会非常感兴趣,我一点也不介意看到你倾家荡产、身败名裂的样子,哈哈哈哈。”

“你、你、你别这么嚣张,你先告诉我,你到底是怎么进来的?”

“我嚣张?我去抢别人的老公了吗?没离婚之前,我还顾着家、顾着孩子,现在我可没什么顾忌的了,你就准备应招吧。你想知道我是怎么进来的?我告诉你,关于这一点,你就是想破脑袋也想不清楚。换锁没用,不信你就试试。不过,我劝你还是别想了,这是小事。你如果聪明,你就好好想想我刚才对你说的那些话吧,我给你一个星期的时间,我同样一点也不介意看到你从现在开始一副寝食难安的可怜样儿。怎么说的,戚戚如丧家之犬,哈哈哈哈……”

王小薏真想把紧握在手里的那串钥匙朝那个仰天长笑的女人头上砸去,但她忍住了。

她从鼻子里“哼”了一声,匀了匀自己的呼吸。她很想理直气壮地告诉李奇扬的前妻,这房子、这车子,可是她用三年最美好的青春岁月换来的,凭你一句话,你就想从我手上夺走?

紧要关头,王小薏仍然忍住了。她这会儿不想跟李奇扬的前妻费什么口舌。

李奇扬的前妻却正相反,脸上一副耍猴人的表情,她说:“给你一个星期的时间,够仁慈了吧?不过,你别想卖房卖车,携款而逃,那没用。”

说完,她从王小薏身边擦肩而过,扬长而去。

王小薏确信她已乘电梯离开,不禁扑倒在床上号啕大哭起来。

她恨不得立即给物业打电话,诘问他们怎么能让一个陌生人随便进入业主的房间。

她好不容易忍住了,她想,如果不想让更多的人知道这件事,在找到万全的应对之策之前,她最好的选择可能只有忍气吞声。

住在这儿已经很不安全了。

那个可恶的女人,应该随时可以进到房间里来,她再也不想见到她了。

她到底是怎么进来的?

以前怎么不知道她还有这种能耐?

我是不是应该跑到宾馆里去开一间房?

不,这是我的家,我凭什么要离开这儿?那不等于逃跑吗?还没上阵就怯场了?

王小薏,你不能这么没出息。

她很想马上见到张嘉,她需要朋友的帮助,她需要朋友帮她分析一下,出出主意。但是,这会儿的时间也确实太晚了,她实在不便打扰张嘉。

过了好一会儿,她才想到要把沙发移过来,堵住门。

她把门反锁上,想了想,又从厨房里拿了一把菜刀出来,搁在床头柜上。

突然响起的手机声吓了她一跳。

原来是他发来了信息。他问她到家没有,他祝他的小宝宝晚安。

这条信息让她热泪盈眶,她差点忍不住给他打电话,告诉他自己刚才遇到的这一切。

她当然不会真那么做,她还不至于那么傻。

她给他回信息,告诉他她已安全到家,她让他好好睡上一觉,她会想着他的,晚安,亲爱的。

第七章

于乐先让洪均见了妹妹,问洪均怎么样,洪均说还可以。过了几天,于乐又让洪均见了姐姐,又问怎么样,洪均也说还可以。但等姐姐一转背,洪均就对姐姐的身份起了怀疑,连声追问姐姐是什么的干活。于乐支吾半天不好意思说,洪均见了姐姐的穿着打扮,再结合于乐的表现,一猜就准了。于乐在姐姐上卫生间没回来之前赶紧替她辩解,说在歌舞厅上班并不都是做小姐的,他说姐姐说她只坐平台。

洪均说要么是她讲瞎话,要么是你讲鬼话,咱们在一起这才多会儿,她已经上了三趟卫生间了,我怀疑她有妇科病,你千万小心一点。

于乐下了几次决心,想带她上医院去做一次体验,真要有什么病就赶紧治,但每次话到嘴边就是开不了口。而且病治好了又能怎么样呢?只要她还在歌厅里上班,那种病就随时有可能染上。于乐跟妹妹在一起就放心多了,唯一要考虑的问题就是怎么样把避孕工作做好。每跟姐姐约会一次做一次,于乐就把自己骂一次,他曾经一百次地暗下决心再也不跟她干那件事了,但姐姐一打电话约他他又怎么也忍不住。

在跟妹妹和姐姐的关系问题上,于乐还是被人牵着了鼻子。

于乐花了差不多两万块钱为妹妹报名参加了一个夜大的文秘班,说是夜大,其实跟住校生差不多,于乐不想让妹妹住六个人一间的学生集体宿舍,就在学校旁边为妹妹租了一套一室一厅的房子,姐姐马上把她自己租的房子给退了,搬过来与妹妹一起住,说是可以照顾她的生活,而且两个人一起搞饭吃可以节约开支,妹妹白天上课,姐姐晚上上班,在时间上正好岔开,但于乐从来没有在出租屋里跟姐姐鬼混过,最多也就在床上跟姐姐抱着滚两下。

于乐每次跟姐姐在一起总是很卖力,好像这样钱就花得值得了。

从第二次开始,姐姐就不收于乐的钱了,于乐也从来没有想过跟姐姐做爱必须按次付费。两个人熟了,再一手钱一手货的多少有些滑稽。稽。但姐姐也有办法不让自己吃亏,她使用的办法就是拖着于乐逛商场,要他买这个买那个。于乐从来不是一个贪图别人便宜的人,也不想让姐姐吃亏,但他陪她逛街的事情做过一次以后也就烦了,一累就是大半天不说,还老担心碰上熟人。特别是担心碰上那些与他上过床的女人。

于乐一旦有了这种担心,等到姐姐再邀他上街时,便乖乖地掏腰包,三千五千地拿给姐姐,要她找她的姐妹们一起去,自己实在是忙得脚抽筋。姐姐也不是一个过分的人,拿了钱也就不再纠缠于乐,而且她给自己买衣服的时候总是不忘记给妹妹也买上一两套,这样,两个人还可以轮换着穿。

于乐很快就开发了姐姐的实用功能。

姐姐在KTV上班,有订包厢的任务。姐姐知道于乐经常要应酬,就让于乐唱歌的时候去她那儿,搞得于乐很快跟那里的妈咪、老板都熟了。当然,他用的是假身份证上的名字。

被于乐请去唱歌的人,都是他的朋友,其实就是一些关系特别的客户,也就是需要他花钱公关的对象。这些客户都是一些交际广泛、喜欢玩儿的人,每当有被请的机会总是喜欢呼朋引伴,结果请一个人会来一大堆。KTV据说是从日本引进来的,几十年来在中国一直长盛不衰,成为商人们公关的基本手段,是建立关系的初级阶段。

于乐请的客人一般也不会给小姐留电话,那也太傻了。那会儿警察动不动就扫黄打黑、抓赌抓嫖,抓了小姐会要她供出十个八个嫖客才放人,小姐为了早点脱离干系很有可能会一顿乱咬,警察再顺藤摸瓜找到工作单位上来就会很麻烦。即使不发生这种事,电话被小姐存到手机里也不算什么好事,她们为了揽生意,谁也不敢保证不会跟你打电话、发信息,这种时候如果是在家里,对老婆不好交待,如果是在单位,则可能被同事和领导猜疑,那是有损形象的。

但男人十有八九都是好色的,于乐的那些男客户自然也不例外。让他们包二奶,他们没那个经济实力,也没那个时间精力,可能更没那个胆儿,所以,歌厅里的小姐是最受一般公务员欢迎的。他们要是对某个小姐有了兴趣,会选择在别的场合,一对一地解决。

这就需要有人拉皮条。

于乐觉得姐姐做这件事最合适。

实际上姐姐做这件事真是人尽其才。她和于乐,再加上于乐客户和于乐客户唱歌时看上的小姐妹,就经常一起去钓鱼、打高尔夫球和外出旅游,这样,他们便可以一对一对地双宿双栖。这样做还有一个好处,就是于乐可以与他的客户在老婆查岗的时候互相之间打掩护,就是老婆来电话的时候故意让朋友接电话,让她相信是在外面公干。这样一路下来,于乐跟客户的关系要不铁都很难。

妹妹不在酒吧上班以后把自己变成了一个乖乖女,她学习很认真,也有点吃力,她要求于乐每天晚上都过来陪她一会儿,她不懂的问题可以问他。

于乐有自己的事,不可能每天都过来,但每周还是能过来两三次,每次过来总要泡上两三个小时。

姐姐、妹妹再加上老婆,于乐得同时对付三个女人。开始还觉得自己挺能干的,但他毕竟是四十多岁的人了,长期从这张床到那张床地操劳,他就是铁打的也渐渐感到有点体力不支。

身体过分透支的于乐开始偷偷地找各种各样的补肾药。

洪均发现以后骂他傻,说他这是治标不治本。本在哪儿?本就是让小弟弟多歇歇少操劳。于乐笑一笑,说:你说得轻巧,烟好戒酒好戒,色怎么戒?男人要把色戒了,活着还有什么意思?

老婆小王老师最先发现于乐的问题。虽然绝大部分心思放在一对龙凤胎儿女身上,但作为一个生理正常的女人,一个月总有几次想做夫妻之事。这就要看时间,如果于乐刚从姐姐或妹妹床上下来,不可能不力不从心,就只好说累,能推的都给推了。小王老师还发现于乐越来越面色苍白,眼神要么呆滞,要么游移,好像总是聚不了焦似的。他的胃口也不好,对保姆煲的汤做的菜似乎完全没有兴趣。问他怎么啦,他说没什么,只是外面应酬多,太累了。

老婆小王老师念叨得多了,于乐就有点烦,却也不好发作。于乐不是不知道好歹的人,不管怎么样,老婆小王老师都是出于对他的关切,在这一点上,外面的女人是根本没有办法比的,她们才不管你会不会累死在床上哩。

自己的身体状况比谁的劝说都有用。于乐上网查了一下纵欲过度的症状和危险,觉得还是不能由着性子来,得细水长流才行。色字头上一把刀,古代皇帝为什么大都短命?很大一部分原因,就是因为他们三宫六院,不懂得节制房事。一把茶壶可以配几个茶杯,但茶杯太多了里面的茶水就会一淘就空。

要减少做爱的次数最好的办法就是减少性伙伴的数量,不用说,该裁员的首当其冲就是姐姐。但难就难在姐姐有可取之处,跟她做爱除了必须戴安全套,其他方面的感觉简直就没有什么可挑剔的,简单地说,那真是一种享受。

除了这种技术层面的专长,姐姐最让于乐欣赏的一点,就是从来不因他跟妹妹的关系而吃醋,反而像欠了妹妹什么似的总是叮嘱于乐要对妹妹好一点儿。她对于乐说,我知道你跟她不可能会有一个什么结果,但你得想办法让她把书读完。

于乐不想放弃姐姐,除了肉体上的快感以外还有另外一个原因,就是他不能对妹妹太好了。他对妹妹是愿意动感情的,因为妹妹跟他之前是一张白纸,值得他动感情。这应了那句老话,女人希望成为她爱的男人的最后一个女人,男人则希望成为很多女人的第一个男人。但他又不想让这种感情走极端和失去控制,所以保持跟姐姐的关系,算是对自己感情的一种牵制,可以让他不至于对妹妹太感情投入,以便随时开小差。

三个人当中就妹妹最单纯,她没有于乐想得那么多,也没有姐姐想得那么多。她很快就知道了于乐是有家室的人,但从来就没有什么非分之想,她认为能够保持与于乐的关系就已经很不错了,至于他回家去睡觉,那是应该的,当他临时出差好了。

于乐希望妹妹怎么做,总是通过姐姐来传达。姐姐对此心知肚明,知道话也是讲给她听的。于乐让妹妹晚上不要给他打电话,因为要想让关系长期维持下去,最起码的前提就是让家里的老大神不知鬼不觉。姐姐怎么跟妹妹说的于乐不知道,但姐妹俩从来没有在他回家时给他添过麻烦,这让他很满意。

妹妹以前没好好读书,进入社会以后才知道知识多么重要,因此很愿意把时间和精力花在读书上。她认为于乐之所以喜欢她,愿意跟她在一起,除了自己年轻漂亮,还有就是自己的善良和对他的好。她认为只要两个人长相厮守,慢慢就会有亲情,她还不到二十岁,青春不会那么快就逝去,等到更青春的女人出现,她与于乐相处所获得的亲情,就会让他难以割舍,成为对付别的女人的利器。

一到周末,大学校园里就会停满各种各样的高档小汽车。

长相漂亮的妹妹曾经作为候选人进入过不止一个老板的视线,但妹妹心无旁骛,满脑子都是于乐,这使她轻而易举地挡住了其他老板的诱惑。她的同学受某个老板之托邀请她去泡吧,唱歌,蹦迪,游泳,吃饭,喝茶,打羽毛球、网球、高尔夫球,都被她婉言谢绝了。

但妹妹不是一点虚荣心都没有的人,这样的机会她不去利用并不意味着心里一点都不暗自得意。这种得意憋在心里是会憋坏身子的,必须找人去说,装着很讨厌的样子去炫耀。

妹妹唯一能说的人只有姐姐。

姐姐装着爱听不听的样子却偷偷地上了心,她是一个想象力丰富的人,这种想象力主要来自于韩剧的熏陶,她开始幻想什么时候也能丑小鸭变成白天鹅,灰姑娘变成白雪公主。

姐姐把自己收拾得像个淑女,结识了几个妹妹的女同学,一下子就把老板找大学生的基本行情摸清楚了。姐姐拿老板们的开支情况跟于乐的比较,觉得于乐的付出还多一点,因此还算慷慨大方。但姐姐认为于乐也没有吃亏,因为替他服务的是一对姐妹花。这是一种能让男人骨子里得意洋洋的事,而且可遇不可求。

姐姐思来想去,觉得一个女人的命运只能靠男人。这个世界还是男人的世界,你只有把男人玩转了,才能在这个世界上安身立命。

姐姐想得很明白,要么拼命挣钱,要么把自己的后半生跟某一个她尚不知道的男人捆在一起。但这两条路是矛盾的,你要想在歌厅拼命挣钱,你就不可能遇到内心里真正尊重你的男人,而且你也不可能挣很多的钱。

妹妹那些女同学的事让姐姐心里一动,那些到大学里找女朋友的男人可能也是歌厅里的常客,但他们愿意到大学校园里来猎艳,看中的就是女大学生的纯洁或相对纯洁,不会像带三陪小姐出去似的掉自己的价。那种消费不是一次性的快餐消费,而是相对固定的,相对长期的,相对稳定的。这就有了机会。

什么机会?

男人也是人,总免不了日久生情,人只要一来感情,事情就会复杂化,就可以见机行事。至于说到什么纯洁呀、档次呀,姐姐有自己的理解,她觉得自己在这两方面都并不比妹妹的那些同学差。什么是纯洁?你跟一个人搞过,我跟一百个人搞过,难道你就比我更纯洁?那还不是一百步和五十步的差别?这是说身体。思想也是这样,现在谁的思想是纯洁的?还不都是为了钱?

姐姐是一个想到就做的人,从此以后,每到周末便有事没事地到妹妹她们大学校园里晃来荡去,哪怕因此误了去歌厅上班的时间。

她希望老天开眼让她哪一天撞上大运。

她是一个钓鱼的人,那些开了车到校园里兜圈子的男人何尝不是钓鱼的人?

机会随时都有可能发生,比如说你穿着淑女装在校园的马路上款款而行,后面的车子悄没声响地跟着你,然后车里的人会摁喇叭,他先对你的身材中意了还想看看你长得怎么样,接着,他会慢慢地超过你半个身子,摁下车窗找你问路。

游戏正式开始。

第八章

在美国生活多年,宋歌早已养成了一上车就顺手系上安全带的生活习惯,但这个习惯却使他在中国送了命,因为那台渣土车把虞可人的车子撞得变了形,右边车头更是首当其冲,使坐在副驾驶位置上的宋歌变成了夹心饼干,被挤压在座位上无法动弹。

行人很冷漠,打电话给120的是被堵在大街上的汽车司机,市急救中心的救护车倒是很快就赶到了,却发现怎么也不能把宋歌从车上弄出来。120向119求救,还没等消防官兵把那些变了形的钢板掰直锯开,他就因流血过多而永远地离开了这个世界。

虞可人先是在强大的惯性作用下飞身撞向挡风玻璃,然后被弹回来摔在座位上,五脏六腑并没有受到被撞扁了的车头的挤压。抢救是及时的,经过八个多小时的手术,又经过两天两夜的昏迷,她终于脱离了生命危险。当然,代价仍然是沉重的,这次车祸造成她颅内出血的同时让她失去了骨盆以下的两条大腿,只是相比于宋歌,她还算幸运,总算留下了一条命。

因为肇事司机逃逸和宋歌美籍华人的身份,刑警介入了调查。

尽管虞可人一直不能张口说话,她那天下午和晚上的行踪还是很快就查清楚了。等到她同事的亲戚、那个中医硕士跟洪均联系送疼痛仪上门的事,洪均这才知道,原来自己彻底地误会了她。

黄缨儿建议把虞可人转到她工作的省人民医院治疗,洪均立即就同意了,他发誓要帮助虞可人恢复到最好的状态。

单位上岗位竞聘的事并没有因为虞可人的车祸而停止。

洪均面临着选择。

他选择放弃。

在这种情况下,他不能离开虞可人,也没了那份心情。与健康的身体比较起来,官升一级算得了什么呢?

黄缨儿却不同意他的观点,她觉得对他来说机会难得,如果别人上了他没上,半步慢下来以后就再也追不上了,这对他来说将会是终生遗憾。再说了,虞可人已经这样了,不管你放弃不放弃竞争上岗的事,都不能让时光倒流,避免已经发生了的车祸。虞可人现在既不能开口说话,也不能自己进食,完全靠输液维持生命,你在不在她身边都一个样。你就忙你的去吧,这儿有我哩。不管怎么样,她是我表姨呀。

于乐知道事情的真相以后更是把自己狠狠地骂了一顿,好像虞可人出车祸与他提供虚假情报有什么直接关系似的。洪均只好反过来安慰他,说如果不是铁哥们儿,你才不会去管那种闲事哩。你放心,我不怪你。我不会让你嫂子知道这件事,她就是知道了,也不会怪你。

洪均也和于乐谈到了还要不要继续竞争上岗的事,于乐让洪均自己拿主意。尽管他以前一直都在鼓励洪均积极参与,但此一时彼一时,出了这种事,不管是虞可人还是洪均,心理状态肯定会发生很大的改变。

真正能够说说心里话的也就这两个人,洪均准备退一步,既不主动放弃,也不再做特别的努力,听其自然吧。

黄缨儿仍然觉得这种态度有点消极,抓而不紧等于不抓。越是在这种情况下越要让身心处于亢奋状态。黄缨儿在他们的爱巢里对洪均说:“我知道你爱她,为了她,你得活出你的精彩。更何况……你说过你爱我,你说过我们之间不止上床那点儿事,我们已经有了亲情。你什么职务对我来说无所谓,但我希望看到你永远朝气蓬勃的样子。你说过,权力是最好的春药。”

在黄缨儿的安排下,医院里的专家教授组织了一个专家医疗组,定期为虞可人会诊,终于使她在住院快满两个星期的时候情况开始好转。医院里为她做了一系列检查,包括心血管超声、内分泌、免疫系统诊断等三十多个项目。医生们表示,虞可人主要脏器情况良好,定期更换导尿管,也很少出现常见的感染,饮食、排便都与正常人无异。肾部管道出现了几个小囊肿,不会对生命造成直接危害。要不要切除?切除会产生创伤,专家医疗组在仔细评估其中利弊后,建议采取保守治疗的方式。当然,到底采取哪种治疗方案,最后还得征求患者与家属的意见。

黄缨儿也建议进行保守治疗。作为有着六七年从业经验的医护人员,黄缨儿的病理学知识并不比一个普通的临床医生差,她觉得这个时候应该抓主要矛盾,避免病人遭受更大的折腾。她对虞可人的照顾不仅是尽职尽责的,而且是尽心尽力的。虞可人出车祸跟她也没有什么直接关系,但因为跟洪均的隐秘关系,她对虞可人有一种很深的愧疚感。

通过她的努力,专家医疗组还在院里争取到了一个科研课题,就是当躯体遭遇重创后,会发生怎样的自我调整和应变?病人的心理状况也在研究内容之列,希望能立体地反映患者身体机能和心理机制的变化。

来看望虞可人的亲戚朋友络绎不绝,主要是虞可人和洪均单位的同事,而以洪均单位上的人和他在单位外的朋友居多。虞可人一直处在失语状态,每当有人进来,她总是会朝他或她偏着头,目不转睛,她的眼睛有点空洞,但清澈明亮。

孙局长和吴书记也来看过。

孙局长有点像例行公事,他让洪均把单位里的事先放一放,说是照顾病人要紧。洪均一边应承一边心里直嘀咕:单位里的事指什么?是洪均现在管的吃喝拉撒那一摊子,还是竞争上岗的事?孙局长惜字如金,没有透露更多的信息,但在临走之前紧紧地握了握洪均的手,好像把千斤重担都托付给了他似的。

吴书记的态度就明朗了很多。他上病房看过虞可人之后问洪均现在能不能脱开身?洪均没问什么事就说能,没问题。原来吴书记是要请他吃饭,还点名让黄缨儿一起参加。说上次他妈妈住院的事麻烦了黄缨儿,一直没来得及感谢。

有个什么念头在洪均心里过了一下,但因为速度太快,未能看清楚。他不好替黄缨儿谦虚和拒绝,嘴里也是先“好好好”地应承着,说他这就给她打电话。吴书记说,你还是把她的电话号码给我,我亲自跟她说吧。等洪均把电话号码给了他,吴书记又想了想,说要不还是你来跟她打吧,我怕太唐突。洪均便当着吴书记的面拨了黄缨儿的电话。

不巧的是黄缨儿没有时间,她今天得去省公安厅看望自己的父亲母亲,这会儿已经快到家了。

吴书记显得有点遗憾,但脸上的失望表情只晃了一下就过去了,他说:“她不能来也好,正好我跟你聊聊竞争上岗的事。”

待到了望江亭酒楼的小包厢里,吴书记真的向洪均透露了一些有关这次竞争上岗的新情况,具体来说就是将引入民众打分的机制,加大群众满意度在综合评分中的分量,把领导评价、群众评价、相关职能部门评价与社会评价结合起来,多渠道、多角度地对拟竞争上岗人员进行评价考核。

洪均的大脑飞快地运转,猜测吴书记跟他讲这番话的意思。他当然知道,所有的制度都是人定的,所有的制度都不可能尽善尽美,都有可操作的空间。所谓的改革新思路,恐怕不过是作作秀而已。从理论上来说,在设计干部选拔制度中多倾听群众和社会各界的意见是对的,但在实际操作中,领导除了按规定占有高比例的权重,对群众和社会各界仍然可以起到相当程度的引导作用。

最关键的问题还不在这里,而在于吴书记主动跟他谈起这个话题本身的象征意义。洪均知道,现在单位里真正的一把手是书记而不是局长,在安排职务时,书记与局长的权力之比是七比三甚至九比一。孙局长有他力推的人,他跟法规处的庞处长不仅是校友还是老乡,两个人走得近在局里已是公开的秘密。洪均觉得在孙局长心目中他是无论如何也赶不上庞处长的,想得到他这一票看来比较悬。

在这种情况下,吴书记却主动向他伸来了橄榄枝,他如果还不主动表态,仍然僵化地固守于在两位领导之间保持中立的原则,最有可能的结果会是前不着村后不着店。吴书记会这么想,你不愿意成为我的人,等你真的当上了副局长我还镇得住你?你能力强又怎么样?你能力强又是我的人才对我有好处,你能力强可是不听我的话那我就是在培养一个潜在的对手。还有一点,如果你不是我的人,我力挺你,那些真正跟我的人就会有意见,这种示范效果会很糟糕,只会让下面的人三心二意。这种事只有傻子才会干。

是的,在官场上混说复杂复杂,说简单简单。复杂就不说了,说简单一句段子就够了,就是表扬了指鹿为马的,提拔了溜须拍马的,累坏了做牛做马的,整死了单枪匹马的。

想到这里,洪均知道应该赶紧表态。他从座位上站起来,打开茅台酒酒瓶,亲自替吴书记把酒斟上了,他未语先笑,说:“吴书记,您是了解我的……”

洪均和吴书记经常在一起喝酒,但以前喝酒大都是一桌子的人,在那种场合,洪均除了自己冲锋陷阵,还得替吴书记保驾护航,常常得喝双份。他陪孙局长出席饭局也是这样,既要冲锋在前,也要保护好领导。吴书记和孙局长都不会因为这一点而特别感动,因为这不过是办公室主任的基本功,是他所担任的职务应该履行的责任。

洪均突然意识到,像这种两个人单独喝酒的情况居然是第一次,这说明了什么?这说明自己以前也太单枪匹马了,没有被整死算是幸运。但这事不能怪别人,只能怪自己,得感谢吴书记给了自己改正错误的机会。

酒品即人品,吴书记的酒品还是不错的,并不以年龄大职务高占洪均的便宜,两个人一杯一杯地对着干,很快就喝出了气氛。

酒喝得痛快,说话也越来越投机,吴书记不仅跟洪均讲了很多肺腑之言,甚至还不顾形象讲了一些比较粗鄙的段子。其中有个段子是这样说的,有个读初中的儿子问他爸爸什么是无产阶级,当爸爸的对平时烂熟于心的概念竟一时不知道怎么回答,又不想在儿子面前显得没有文化,想了想说,无产阶级就是穷得卵都没有。他儿子举一反三,说我明白了,我们家我妈就是无产阶级。

洪均“噗嗤”一声把刚喝到嘴里的酒喷了一地。吴书记更是伸出胳膊搂住了洪均的肩膀,把嘴对着他的耳朵说,你知道故事的主人公是谁吗?不等洪均回答,吴书记说了一个字,孙。洪均问,孙局长?吴书记笑而不答,接着点名道姓地说了对孙局长和其他几位同志的一些看法。洪均受宠若惊,他知道,吴书记如果不是把他当自己人,很多话是不可能那样说的。

洪均第一次发现吴书记的酒量其实深不可测,应该丝毫不比自己差。洪均是个很有分寸感的人,并没有因为吴书记礼贤下士而飘飘然,等一瓶酒刚喝完,便建议见好就收。吴书记点点头。洪均灵机一动,凑向吴书记,问要不要去搞搞活动?吴书记摆摆手,也不问搞什么活动,只说算了算了,搞活动没什么意思,不如回宾馆睡觉。

洪均很兴奋,等送走了吴书记便忍不住给黄缨儿打了手机,简明扼要地跟她说了自己和吴书记喝酒聊天的情况。他说,吴书记说了,官场的潜规则是小事开大会,大事开小会,重大的事不开会。什么意思呢?我想他这是在暗示我,只要他吴书记真的肯出手帮我,我升副局长的事应该就非常有希望,你说我的分析有没有道理?

黄缨儿回答说,应该就是这个意思。

没想到,洪均回到病房半个小时之后,又接到了黄缨儿的电话,她问他吴书记是不是真的喝醉酒了。洪均忙问黄缨儿是怎么回事。黄缨儿说,我刚接到吴书记的电话,他说跟你喝酒喝多了,这会儿正躺在宾馆里,问我方不方便给他送点醒酒药过去。

洪均听到这里心便开始怦怦直跳,他没想到吴书记会跟黄缨儿打电话提这种要求。

黄缨儿问:“药店多如米店,哪里没有醒酒药卖?他干吗找我?我跟他又不熟,他这是什么意思呀?”

洪均恨不得马上告诉黄缨儿,他的意思太明显了,就是对你有了意思。他刚才跟我喝酒的时候还问到你,问我跟你是不是真的是亲戚。但洪均话到嘴边却变了,他反问黄缨儿:“你觉得他会是什么意思呢?”

“我就是不知道,所以才问你。他是怎么知道我的手机号码的?是你告诉他的吧?你为什么要把我的手机号码告诉他呢?”黄缨儿连问了洪均几个“为什么”。

“上次他妈妈脑溢血住院不是你张罗的吗?他跟我说了好几次,说非要感谢你不可,是他找我要的手机号码。”

“我那是看你的面子,我要他感谢什么呀?”

“人家有那份心意,你不领情,可能也不太好吧?”

“他真要感谢我,就帮你一把,让你当上副局长。你说,我好不好这样跟他说?”

“这个……”

“别这个那个了,你说我是不是应该给他送药去?要不……你开车来接我,我们一起去吧?”

洪均刚要回答,却发现电话断了,原来是手机没电了。

他赶紧找出充电器充电,一边充电一边把手机打开了。他蹲在墙角的插头边,飞快地按着黄缨儿的手机号码。可是,就在要按拨号键的时候,他停住了。

这狗日的吴书记,居然在打黄缨儿的主意。

什么要感谢她?真要感谢,他不知道委托我来做?还说自己喝醉了,我看就是再灌他半斤八两他也不会醉。宾馆是什么地方?门一关谁知道会发生什么事。那是黄缨儿一个人能去的地方吗?黄缨儿也是,这种事直截了当回绝他就是了,干吗要打电话问我?我能陪你去吗?

就在这个时候,躺在病床上的虞可人突然开口说话了,她说:“水……”

洪均一惊,把手机扔到地上,赶紧扑到虞可人旁边,抓住她的手说:“可人,你说话了?你要喝水?好的好的,我这就给你倒水去。”

地上的手机响了,应该是黄缨儿给他打来了电话。

洪均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第一,他不知道应该怎么回答黄缨儿。他肯定是不能陪黄缨儿去宾馆的,黄缨儿随便找个抽不开身的理由拒绝姓吴的,什么事都没有。她又不是你单位的女下级,凭什么听你随意差遣?你要追人家,人家当然可以拒绝你。但如果自己陪黄缨儿一起去,就等于揭穿了姓吴的的西洋镜,因为他让黄缨儿送醒酒药摆明了是个幌子,而且是个不高明的幌子,如果自己和黄缨儿成双成对地出现在他面前,那是会让他极其难堪的,只会让他迁怒于人。第二,虞可人既然已经能够开口说话,很有可能已经听得懂别人说的话,她应该早已心明如镜,在这种情况下,黄缨儿打来的电话就不能当着她的面接。他是绝对不能让虞可人怀疑自己跟黄缨儿有一腿的。

地上的手机还在响,果然是黄缨儿。

洪均急中生智,按了通话键,抢在黄缨儿开口之前大声说:“于乐你好,噢,可人的情况好多了,刚才她还开口说话,找我要水喝哩。我先帮她去倒水,完了跟你打电话,好吧?”

洪均没等黄缨儿说话就把电话挂了。

洪均倒好了开水,发现很烫,又往杯子里倒了一点矿泉水,这才走到虞可人床边,把靠头部的病床摇起来,喂她喝水。

虞可人说:“谁……”

洪均说:“是,水,温水,可人,你喝呀。”

虞可人说:“不是水,是谁?是谁……来的……电话?”

洪均不知道虞可人开口说话之前是否已经听到了他跟黄缨儿通电话的情况,太大意了。他这时候只能硬着头皮告诉她是于乐。

虞可人并没有继续追问,她吞吞吐吐地问他儿子洪棋的情况,发生车祸的情况以及宋歌的情况,洪均一一作答。他真的害怕虞可人会找他要手机查看他刚才的通话记录,那样,他刚才撒的谎,马上就会穿帮。

好在虞可人没有这样做。

但洪均同时也失掉了与黄缨儿继续讨论交流的机会。

不过,他刚才的话应该让她明白了,他是不会陪她去替姓吴的送什么醒酒药的。虞可人能够开口说话了,会有很多事情要问他,他这个时候怎么可能丢下她不管呢?

可是,他并没有明确告诫她她不能去。她是太单纯了吗?还是她太想帮他,因而看不清姓吴的花花肠子?这事也他妈的怪我自己,本来八字没一撇的事,我兴冲冲地跟黄缨儿说个什么劲儿?

那么,她到底会不会一个人去帮他送醒酒药呢?

不,不能让她去冒这个险。应该想办法告诉她他的态度,他是宁愿不当什么狗屁副局长也不愿意让她去冒被姓吴的染指的风险的。

吴书记是三年前跟老婆离婚的,关于他婚变的事有两种版本:一是他老婆先背叛他;二是他在外面太花,相好的没有十几个也有六七个。但不管怎么样,他的生活作风不好是肯定的。作为一个可以与人谈婚论嫁的单身男人,吴书记要打黄缨儿的主意可以理解,也完全可以明目张胆,以谈情说爱的名义就行。

不,决不能让黄缨儿去面对这种风险。

她是他的女人,是他爱的女人。两个人在激情澎湃的时刻总是互相说我爱你,我爱你,我真的爱死你了。他当然知道那不能完全当真,但他也知道那也不能完全不当真。他打见她第一眼开始就想得到她,他在得到她以后仍然在不断地想她,没有想过别的女人。他把对她的爱经常挂在嘴上,说缨儿我爱你,我是一个很专一的男人。她当时听了这话只是微微一笑。他知道她笑什么,因为他的说法不符合逻辑,前提就错了——你要是真的专一,你就不会背叛虞可人。

但他真的爱她,这是肯定的。

这是肯定的吗?

在跟她通电话的时候,你本来是可以非常明确地揭穿吴书记的,即使显得你只是小气,只是有那种担心,你也应该那样说。

可是,你却没有不假思索地说出这一点。

你为什么没说?

为什么?

洪均想到了某种可能性,这让他非常鄙视自己。

无论如何,应该阻止黄缨儿。

可是,当着虞可人的面应该怎样给她打这个电话呢?

早两天,他和黄缨儿讨论过替虞可人另请护理员的事。现在的护理员本来也是黄缨儿帮忙请的,医院的病房里有的是这种替病人家属伺候病人的打工者。那个四十来岁的近郊女人有点阳奉阴违,当着黄缨儿、洪均的面表现得无可挑剔,一转背却不是那么一回事,她总是在想办法偷懒、溜到别的病房去跟别的护理员聊天。洪均也不可能三天两头地长期呆在医院里,必须找一个诚实朴素、能吃苦耐劳又干净利索的,最好是读过一点书的女孩子,虞可人可以收她做干女儿,因为她迟早要出院,她出院以后将再也不能离开轮椅,她需要一个介于女儿和保姆之间的人照顾她,帮助她操心和打理家里的事。在洪均的设想中,那女孩子的身份类似于旧社会的贴身丫环,这样的人,洪家当然也不会亏待她。

黄缨儿就有一个这样的对象,是她和虞可人出了五服的亲戚,叫小玉儿。

也许应该当着虞可人的面给黄缨儿打电话,问一下这件事情落实得怎么样了,在打电话之前,就想好一句暗示她的话,让她千万别去姓吴的房间。

对,就这么办。

洪均没想到的是黄缨儿手机会打不通,她关机了。

她怎么关机了?

洪均一下子心上心下起来。

连一直盯着他看的虞可人都看出了端倪,她说:“心……你怎么……心……在焉?”

不是心在焉,是心不在焉。

洪均想纠正虞可人,却不敢。他想和她对话,却不知道说些什么,他很快地别过脸去,躬下腰,把手机插上电。

他的心越过沉沉的夜的黑幕,飞向黄缨儿父母家的方向。他去过她父母家,但不知道她父母家的座机号码。他在拼命猜测她这会儿在干什么。

怎么就关机了呢?

不会是因为我刚才电话里说了什么不妥的话让她生气了吧?

唉,不管多好的女人,每个月都有那么几天心情烦躁、难以伺候的日子,洪均知道,再过几天,黄缨儿又要来例假了。她什么都好,就是在那几天你得赔着小心,否则会跟你耍上好一阵莫名其妙的小性子。

她不会真的去给姓吴的送醒酒药吧?

她为什么不会去呢?

姓吴的应该为这么晚了还麻烦黄缨儿找个借口,他应该不会佯装醉了往床上一倒吧?那也太假了。他可能会先哎哟一声,说刚才那一阵好难受,头昏脑涨肚子不舒服,该不是喝了假酒吧?

以黄缨儿的贤惠与职业素养,她会马上张罗着给他倒水,安排他吃药。哼,当初自己就是这样把她骗上床的。

但也有可能相反,姓吴的可能宣称这会儿已经好多了,他会争着尽主人之谊替黄缨儿倒水,他不让黄缨儿插手,只让她先坐下。

洪均在白银世界陪姓吴的住过,知道那里使用的也是小包的泡茶。洪均非常担心黄缨儿是否有足够的防范意识。既然姓吴的那么处心积虑,完全有可能先在杯子里放上那种什么催情药,如果是那样,姓吴的对黄缨儿的诱奸行为最后将演变成一种你情我愿的通奸行为。

洪均觉得胸口发闷,无法再继续想象下去。

接替他的护理员敲门进来,洪均如临大赦,他得以找到机会离开病房。

在走廊上,洪均长吁一口气。刚才,虞可人一双清澈的眼睛一直目不转睛地看着他,使他如芒在背。

官场如战场,能够在一个单位做到一把手的人,自然有其过人之处。

吴书记身材高大,长相俊朗,是那种很有男子汉气概的男人。有这种外形条件的男人再加上手中大权在握,对女人来说还是很有吸引力的。但吴书记在单位里的口碑一直很好,总是与下面的女同志保持着适当的距离。今天和洪均喝酒的时候他就说了,他说,古人云唯女子与小人难养也,近之不逊,远之则怨。跟单位上的女同志拉拉扯扯简直就是昏了头,到时候爬到你头上来拉屎拉尿怎么办?即使她能摆正自己的位置,你可瞒不了单位的同事,人心隔肚皮,你知道他们会怎么想,又会怎么到外面去嚼舌头?女的也许想争宠,男的也许会吃醋,对手也许会使绊。一旦有了这样的事,单位马上就会成为是非窝。当时洪均还傻乎乎地帮腔,说要找红颜知己就得眼光朝外,在外面找那种没有业务往来也不偷觑你权力的,还得要两情相悦。

洪均当时喝了酒,一不小心说出了自己的心声,他没想到姓吴的会把黄缨儿当成下手的目标。

他从病房里出来以后经夜风一吹,头脑完全清醒了。他迫不及待地给黄缨儿打电话,希望马上能够联系上她。

她的手机仍然关着。

他快步走到车库里,希望能够马上找到她。

开车去白银世界大酒店?他跟酒店大堂的白经理倒是很熟,通过她应该马上可以查到姓吴的房间号码,可那又怎样?你敢破门而入吗?你敢去敲门吗?黄缨儿在他房间里怎么样?不在他房间里又将怎么样?

把车开到酒店的大坪里去堵黄缨儿?这倒是个主意。如果碰巧碰到她从大堂里出来,她一定会扑到你怀里,因为她明白你是在担心她,你心里有她。

我当然没事,黄缨儿会这样说,你看,我这不是好好的吗?吴书记是喝多了一点,但现在已经好多了。他让我来主要是为了把这件礼物送给我,你看,就是我手里拎的这东西,吴书记太客气了。我还顺便问了你竞争上岗的事,吴书记说他将尽力而为。

可是,有这么巧的事吗?不早不晚,你刚到酒店黄缨儿就从里面出来了?不早也不晚,就像你们事先约好了似的?而且,真发生这样的事,必定有两个前提:第一,黄缨儿真的去了吴书记房间;第二,吴书记不是衣冠禽兽,他对黄缨儿并无非分之想。

他该相信姓吴的吗?

要不要给他打个电话?

打通电话以后说什么呢?问他黄缨儿在不在他那儿?那也太蠢了。问他身体情况怎么样?没喝醉吧?他跟你分手时可是清醒得很,再说现在都什么时候了?你要是影响了领导休息,他一样会认为你太不懂事,今天一起喝酒时建立起来的默契关系就会大打折扣。

姓吴的不至于等黄缨儿一进门就乱来吧?

这种可能性应该不大。他如果只是要解决生理需要问题,打个宾馆的内线电话就可以,桑拿房、按摩室、美容美发屋就有现成的上门服务的小姐。他找黄缨儿,是想把她当红颜知己来培养和发展,所以,最大的可能是冷水泡茶慢慢浓,他会首先向她施展个人魅力。

他有什么个人魅力?除了他是个单身汉,他最大的个人魅力是他的口才,现在当官的都有一副好口才,条理清晰、语言幽默、旁征博引。谁都知道在官场上不能讲真话,可你要是尽讲假话、套话、空话,那也不行,别人会说你既不真诚也没水平。可是,要把假话、套话、空话说得疑似真话、疑似有个性、疑似充满哲理与激情,那也不容易。吴书记就有这种本事,他平时作报告是从来不用办公室秘书起稿的,他在这上面一定暗自下过不少工夫。何况他还会说那些充满性暗示的段子,那是很容易调节初次见面的男女之间的气氛的,也很容易摸清楚对方是什么路数。

接下来,姓吴的会开始炫耀自己的本事,其目的则无非是暗示只要你跟我好将会得到什么样的好处。这种好处既有可能由他手里的权力转化而来,也有可能是直接的物质财富,这取决于姓吴的对黄缨儿属于什么类型的基本判断。

一般来说,只需几个回合,男人便能相对准确地判断出眼前的女人有几斤几两,值多少钱,愿意花上怎样的成本。对于老手们来说,这是一桩在温情脉脉的面纱之下用隐语、痞话和空头支票洽谈的交易。

黄缨儿会动心吗?会被他迷惑吗?

在关键时刻,可能还得使用身体语言。

洪均用想象的透视眼看到了姓吴的房间里的情景。他猜测姓吴的和黄缨儿聊天时有三个地方可以坐:第一,坐在小圆桌旁边另一张罗圈围椅上;第二,坐在写字台前的长背靠椅上;第三,坐在床上。

如果姓吴的下定决心要在今天晚上就把黄缨儿办了,将会采取一种什么样的方式与她进行最初的身体接触呢?

是装着给她添水,然后似乎不经意地从一些无关紧要的部位开始接触再慢慢地循序渐进,还是胳膊肘一抡来个顺手牵羊把她扑倒在床?老手是不会动粗的,他会很照顾女人的面子,不会让她一下子输得精光。所谓心急吃不了热豆腐,你要女人一上场就缴械投降那是很容易把事情搞糟糕的,十有八九会遇到顽强的抵抗,但如果你采取一种蚕食的战略就不一样了,先摸手再摸肘顺着胳膊往上走,你让她一边抵抗一边输,她会慢慢地觉得这只是一场意乱心迷的游戏,会一边抵抗一边觉得好玩,直到自己也情不自禁地入戏。

还有一种情况,女人对于一个外表看来极其优秀的男性也是可能产生欲望的,对于有些女人来说,那种冒着危险的秘密偷情充满了诗意的浪漫气息,从而被激起狂热的激情,并不是所有的出轨都是出于一种交换的考量。也就是说,即使姓吴的不开任何条件和价码,黄缨儿仍然可能被他打动,只要他能够充分动用一些手段偶然唤醒在黄缨儿身上存在着的动物基因。她在与他的一夜情中会失掉什么呢?什么也不会失掉。不仅什么都不会失掉,甚至还能得到一些东西,比如说做爱的刺激与快感。

一辆开着远光灯的小汽车开进车库,强烈的氙气灯直射洪均的眼睛。

他吃了一惊,发现自己一直躲在车里胡思乱想。

你怎么会这样龌龊地看待黄缨儿?也许她根本就没去白银世界吴书记的房间哩。她也许就在你们的小窝里等你哩。

她不是经常玩这种游戏吗?不告诉你在哪儿,故意不回你的信息,甚至故意把手机关了,她先让你担惊受怕,然后再给你意外的惊喜,这是一种抓住男人心魄的高深艺术。是的,她哪儿都没去,就在你们的小窝里,她为你和她自己买了一套情侣装,她一个人调整了家具的摆放,她做了一个好看的头发,她泡了一个香喷喷的玫瑰花澡一丝不挂地躺在被子里等着你的到来。

是的,她经常跟你闹着玩,为的是将她的迷人魅力半遮半掩,以激发你的好奇心与期待感,她是一个多么可爱的女人,在短暂的不知所措之后,你和她的每一次见面都是那么新鲜刺激,那么回味无穷。

洪均兴冲冲地把车开到黄缨儿和他两个人爱巢的楼下,兴冲冲地走进电梯,兴冲冲地开门进房,然后失望了——他开了灯,发现卧室的大床上空空如也。

也不能说是空空如也,那上面是你和她的情侣睡衣。

不是随随便便地扔在那儿,而是被很认真地摆了造型:男装伸出胳膊把女装揽在怀里,它们像两个有血有肉的躯体似的亲密无间、相拥而眠。

这当然是黄缨儿的杰作,他每次先她回来总是看到这一幕。她说那是她对他的思念,是对他们关系的一种祝福。她曾经一次又一次地蜷伏在他怀里,呢喃细语地告诉他,他不在的时候,她会一直抱着留有他体味的睡衣睡觉。而他,也总是为这些个小细节一次次地感动,觉得她给了他作为男人的虚荣与幸福。

可是,现在,却觉得这一切是那么的滑稽可笑。

他打她的电话,还是关机。

洪均像一只泄了气的皮球似的瘫在了沙发上。

她如果真的去了姓吴的那儿,并且与他干了那种苟且之事,他和姓吴的今后将怎样相处?他和她今后又该将怎样相处?

关于今天晚上的事她又会怎么说?

她会说她昨天找个理由回绝了姓吴的,然后关了机早早地在父母家里睡着了。或者,她会说她昨天确实给他去送醒酒药了,她接受了他给她带来的礼物,还装着不经意的样子问了你竞争上岗的事,拜托吴书记对你多多关照。我跟他见面前后不到五分钟,真的。

也许还有别的说辞。

不管怎么样,无论她跟他是否有戏,她主动承认的可能性都为零。

你会相信她吗?

她值得你相信吗?

她如果没做什么,她只要说真话就可以了,问题是你会相信她的话吗?如果她做了什么,她只要撒撒谎就可以了,问题是你怎么能知道她在撒谎呢?

晚上的真相也许永远是个谜,你将永远不会知道真相。

洪均再一次长长地叹了一口气,他觉得自己真是一个他妈的可怜虫。

为什么要爱情?

爱情是个什么东西?

爱情他妈的到底值多少钱?

第九章

章抱朴再次见到王小薏的时候已经是第二天中午十二点多钟,他马上发现她精神不佳,带着很明显的黑眼圈。章抱朴很关切地问她昨天夜里是不是没有休息好?她努力地笑了笑,用一路上过来时想好的话回答了他,她说:“是呀,昨天晚上我怎么也睡不着,一直到天快亮的时候才睡,不想又过头了。真是对不起呀。”

章抱朴说:“没关系的。”

王小薏刚才在撒谎,这时见章抱朴并没有因为她的迟到而不爽,就想试探性地撒撒娇,她说:“这都要怪你。”

章抱朴疑似憨憨地问:“为什么?”

王小薏说:“因为……因为这一切来得太快了,我有点儿不敢相信这会是真的。这是真的吗?”

章抱朴搂抱着她往床上一滚,刮着她的鼻子说:“想知道是不是真的很简单,你亲亲我呀,让我咬咬你的嘴嘴看疼不疼,嗯哼?”

王小薏娇羞地翻他一眼,她想很深地吻他,又怕他真的会用力咬她的嘴唇,她知道他真可能那样做。她早已打定主意,今天见面的第一吻,既不能浅尝即止,也不能如胶似漆,而要吻得缠绵悱恻、欲吻又止,因为只有让他进入心醉神迷的状态,他们的感情才有更上一层楼的可能性。

她和他亲吻,用舌头舔他上下嘴唇,让他感受舌部味蕾舔掠的感觉。

她含糊不清地哼哼着,把头一埋,很娇羞地用头在他胸前拱了拱,压抑着自己叹了一口气。她昨天已经见识了他那略带虐待狂劲头的做爱风格,虽然很享受,但也付出了很多地方青一块紫一块的代价。最主要的是,她今天有思想包袱,不可能像昨天晚上那样身心投入。她太需要紧紧地黏着他了,而要做到这一点,她知道,她不能由着自己的性子来,也不能由着他的性子来。谈情说爱最没有技巧的动作是直奔主题,最高的技巧是若即若离,吃得到不如吃不到,吃得饱不如刚刚好。

王小薏这会儿面临的问题有两个:第一,必须尽快明确和巩固与章抱朴的关系,最好能在尽可能短的时间内和他谈婚论嫁;第二,必须尽快摆脱李奇扬前妻的纠缠,让她放弃对那套房子和那辆车子的妄想与攫夺之心,最好让她永远从姑奶奶的生活中消失,能滚多远就滚多远。

每个问题都很棘手,解决起来可谓困难重重。

承受着这种双重的精神压力,王小薏又不是超人,她要是能睡着觉那才奇怪哩。

但王小薏可不是一个坐以待毙的人。经过左思右想,她觉得,她应该抓主要矛盾,只要把章抱朴彻底搞掂,李奇扬的前妻那儿就不是问题,大不了放弃那套房那辆车就是。在一个可能给她带来巨大财富的男人面前,她的清白名声比什么都重要。

她决定主动出击。

她那么晚才到章抱朴下榻的宾馆并不是因为真的起床太晚,而是因为她一大清早就去了一趟青山寺。

今天去青山寺是昨天和章抱朴约好的,章抱朴说想请青山寺的慧光大师帮他们排排八字配配姻缘。王小薏想了一宿,觉得不能听天由命。她得先找到慧光大师,让他这么着这么着。她去找慧光大师时心里一点底都没有,但她决定把章抱朴送给她的那两万块钱当着香火钱捐掉,同时她会向慧光大师言明,这段姻缘对她来说是多么多么的重要,简单一句话,如果她和章抱朴的八字不合她将在青山寺大雄宝殿内撞墙而死。她说到做到。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她相信大慈大悲观世音菩萨一定会救她一命。

她真的见到了慧光大师。

慧光大师送她出门时双手合十,说阿弥陀佛,女施主心诚则灵,善哉善哉。

王小薏没想到章抱朴会临时变卦,他今天不想去青山寺了。

“为什么?”王小薏几乎是冲口而出。

章抱朴奇怪地看了她一眼,笑一笑,说:“因为我有了一个更重要的决定。”

“什么决定?”

“我不想买你们的房子了。”

“为什么?!”

“还是因为我有了一个更重要的决定呀。你看,如果我买你们的房子,要花一千八百万,再加上装修,得超过两千万。可是,如果我用同样的钱去买地,在你们这个城市,就能买好几亩地,我为什么不自己建房呢?这个账如果都不会算,我也太弱智了吧?”

“买房不如建房,这是肯定的,你只要拿到了地,就会有建筑公司垫资入场……”

章抱朴再次奇怪地看了她一眼,问:“你怎么知道?噢,我忘了你是搞房屋销售的。”

王小薏早在做售楼小姐之前就知道这些了,李奇扬就是干这个的。她刚才被章抱朴吓了一跳,这会儿已经平稳下来,进而觉得应该在章抱朴面前表现一下自己的知识和才能,她朝他一笑,说:“行内早几年有个说法,说谁要没钱没地,又想赚钱又会忽悠,就去搞房地产。”

“怎么说?”

“很简单,他可以先跟土地主说我有钱,你把地卖给我吧。然后,他可以跟银行的人说,我有土地,你贷款给我吧。很多第一代房地产公司的老板就是这么玩的。现在,还玩这种空手套白狼的手段已经不行了,但如果真有两千多万的自有资金,搞个楼盘是一点问题都没有的,因为只要让建筑商垫资,就可以开始卖楼花。”

“说下去。”

“卖楼花就是预售商品房,严格地说应该具备《建设用地规划许可证》、《建设工程规划许可证》、《建筑工程施工许可证》、《国有土地使用证》和《商品房预售许可证》,简称‘五证。其中前两个证由市规划局核发,《建筑工程施工许可证》由市建委核发,《国有土地使用证》和《商品房预售许可证》由市国土资源和房屋管理局核发。”

章抱朴摇摇头,他不是否认她的说法,而是表示对她的欣赏。他突然张开双臂紧紧地拥抱她,捧着她的脸认真地看了好一会儿,说:“没想到你不仅是美女,而且还是个才女,太好了。你说,如果我们真的能够自己买地开发一个楼盘,我们是不是钱也赚了,房子也有了?”

不等王小薏回答,他放开她,像将军似的一挥手,说:“这样好了,我负责建房,你负责卖房,怎么样?”

王小薏这次主动伸手抱了抱章抱朴。

那还有什么可说的?王小薏反应快,已经想到了洪均,他不是市规划局的吗?如果能够找到他,办理《建设用地规划许可证》、《建设工程规划许可证》应该没有问题,她要好好在章抱朴面前露一手,不仅要让他爱她,而且还要让他在事业上需要她。她要把自己跟他的关系从男女关系上升到服务与被服务的关系,她将为他提供最好的服务,而最好的服务就是让服务对象变成残废,你是他的拐杖、轮椅和胳膊腿,甚至脑袋,他离了你将寸步难行。

她很感动,心想真是天无绝人之路。章抱朴左一个我们,右一个我们,完全把她当成了自己人,在他考虑自己的事业规划的时候已经完全把她纳入其中。刚才她还在心疼那两万块钱,没想到观音菩萨显灵会显得这么快。

章抱朴决定先回省城。

这个决定让王小薏喜忧参半。喜的是他这一走自己不用每天跟他泡在一起,这给她处理跟李奇扬前妻的关系留出了时间与空间,否则,说不定李奇扬前妻从什么地方钻出来一下子就会揭穿她的画皮;忧的是章抱朴并没有邀请她同赴省城去见他的父母,因此,她对于自己在他心目中的地位又有点拿捏不准了。

还是前面那个问题,就算他爱她是真的,但是,他既然这么快地爱上了自己,也就完全可能以同样的速度爱上别人。要真是这样,她可就白失了一次身。

不,她的运气应该不会那么坏。

章抱朴去省城以后,王小薏没有赶到售楼部去上班,而是直奔张嘉那儿,把这些天发生的一些事情一五一十地全部对张嘉说了。

张嘉对王小薏和章抱朴的艳事更感兴趣,她尽管还没见过章抱朴,但不知道为什么,她对他在王小薏生活中出现的事总觉得有点蹊跷,她很想把自己的第一感觉告诉王小薏,却又不知道该怎么说才好。

在张嘉看来,能和章抱朴这样的“富二代”建立恋爱关系当然是求之不得的,但这事得充分考虑两方面的因素。第一,这个“富二代”必须货真价实,而不能是“山寨”版的赝品。这个世界上的诈骗犯真是太多了,其中不乏智商、情商都高的,你要是稍不留神就可能中了别人的圈套。王小薏已经被李奇扬折腾得够呛,可不能左边挨个耳光之后右边再挨上一巴掌。第二,就算他真是“富二代”,还得看他对王小薏到底有多少真情实感,这个世界基本上是有权人和有钱人的世界,只要有权有钱,就可以毫不费力地拥有一切。所以,一个男人的专一指数是和他在女人面前的机会成反比例的,通俗地说,当一个人有条件买一大堆衣服的时候,你就不能指望他天天穿同一套衣服,这也就像一个段子说的,男人穷则独善其身,富则妻妾成群。你必须考虑清楚了,一个被女人青睐、被她们宠坏了的男人,到底有多大程度的定性。

一切只能看王小薏的运气了。

张嘉更担心王小薏会在李奇扬的前妻面前吃亏。王小薏当初差不多要把别人逼疯,现在轮到别人来逼她了,这叫一报还一报。张嘉觉得这就不是挨耳光那么简单的事了,如果真让那女人由着性子来,她一定会把你打倒在地,再踏上一只脚,再吐上一口痰,再扒光你的衣服,她一定连对你千刀万剐的心思都有。

听了张嘉的话,王小薏不禁一愣。她倒不是被张嘉描绘的场景给吓着了,而是有了一个奇怪的念头,她突然觉得李奇扬也许压根儿就没去非洲,说不定他和他前妻又搅和到一块儿了,他们两个此刻正联合起来对付她。

李奇扬在和王小薏确定关系之前曾约法三章,其中第一条就是他这一辈子是不会离婚的,她只能是他的女朋友。他可以永远爱她,但永远也不会娶她。

一开始,王小薏并没有把他的第一句话当真,或者说她根本就没有想过要李奇扬离婚娶她。他比她大二十多岁,在年龄上完全可以给她当爸爸,跟这种人交往几年可以,真要嫁给他,与他白头到老,她自己还没勇气哩,因为那将意味着在她三十如狼、四十如虎的年纪,他就已经是个躬腰驼背的糟老头了。再说了,如果男人真是用下半身思考的动物,那么当他身处壮年的时候,他爱跟谁同床共枕就只会听命自己的小老二,而小老二是不管感情只管感官刺激的。这就充满了变数,一是他完全可能喜新厌旧,二是他完全可能在身体上走下坡路,性功能减退或丧失,真要出现这种情况,嫁给他不等于自己守活寡吗?

到后来,王小薏开始怀疑李奇扬的第二句话,原因是他和她每天呆在一起的时间越来越长,两个人越来越合作愉快。以床事为例,除了更注重与她的互动,完全看不出他和年轻力壮的小青年有什么区别,甚至更加生龙活虎。李奇扬就经常把一句话挂在嘴上,就是和她做爱让人上瘾,他已经被她整残废了。他说的残废不是说自己不行,而是自己离了她不行,她已经是他的拐杖和轮椅,离开她他连路都走不了,就别说搞路了。王小薏当时还挺得意的,她后来设想自己与章抱朴的关系,就用到了李奇扬的“残废理论”。

李奇扬不无炫耀地经常对朋友们说,找个小老婆就是选择一种健康的生活方式,那会让你越活越年轻。在事业上,王小薏也已经是他的左膀右臂,他不仅带着她在做生意的朋友圈子里混,而且每次在做什么重大决策的时候,总要先听听她的意见。实际上,她已经是他的贤内助,而只是没有名分。

王小薏正是在这种情况下开始有想法的,她感觉自己在无私奉献,因为李奇扬即使生意做得再大也没她的份儿,相反,那个顶着妻子虚名的女人却能坐享其成。这让王小薏觉得有点不公平,常常觉得很郁闷、很不爽气。她原来的想法渐渐有了改变,开始觉得跟一个比自己大一倍的男人结婚也不是一件不可接受的事。现在算怎么一回事呢?不错,她是衣食无愁的,李奇扬也没少给她零花钱,但她拿钱的时候总像是在接受施舍。如果两个人成了合法夫妻就不一样了,她不会偷觑他的婚前财产,她可以慷慨地让他全部留给他老婆和他们的孩子,但是,他今后和她一起赚的钱,理所当然应该有她的份。

王小薏终于达到了目的,她拆散了李奇扬的婚姻。

李奇扬和妻子离婚之后接下来最该做的事情就是娶王小薏,这是常理。他却没有这么做,而是跟她不辞而别去了非洲。这件事情太不正常了,只能看成是为了摆脱王小薏耍的花招。分手时,爱的最浅的人走得最干脆。哼,这会儿还说什么爱?他要真爱她,就不会完全不顾她的感受,最起码,他应该给她一个说法。

这段时间以来,王小薏一直没有认真想这个问题,她其实是有点不敢面对现实。现在她想起了另外一件事:逼他离婚之前她曾经试探过他,说要给他生个孩子,把他吓得要死,以至于好几天都不敢碰她。这一点就足以说明,从始至终,她在他心目中也就是一个玩物。你也许还没有被他玩腻,但只要你敢给他添麻烦,他就会以溜之大吉的方式甩了你。

王小薏之所以猜测李奇扬跟他前妻又搅和到一块儿,是因为他们有个鬼灵精怪的女儿,那可是李奇扬的心头肉。他曾经一遍又一遍地跟王小薏说,我不能伤害我女儿,我这一辈子真正爱的女人只有两个,一个是我妈,一个是我女,其他女人,包括她和你,都可以取代。我说的是很多男人的心里话,你一定要牢记在心。

当时,王小薏显然没有把这话听到心里去。现在,她却一下子恍然大悟了,在李奇扬的权衡中,他可以为了她跟他老婆离婚,他也可以为了他女儿跟他老婆复婚,那个跟她有血缘关系的女儿,完全可以成为他和他前妻破镜重圆的纽带和黏合剂。

否则,李奇扬的前妻不会那么轻而易举地找到她的房间并那么顺利地进入。如果不是李奇扬给了她钥匙,难道她会穿墙之术?那也太诡异了。

还有,就是她的表现太冷静了。一个被伤害、被侮辱的女人,在直接面对给予她伤害与侮辱的人的时候,难道不是应该仇人相见分外眼红吗?她的正常反应应该是像条疯狗似的扑过来对王小薏又撕又咬。她怎么能做到那么居高临下?那么温文尔雅?那么胜券在握?是的,她显得太有底气了,而只有当浪子回头的李奇扬在背后帮她打气撑腰的时候,才会让她具有那种底气。

李奇扬,你这个烂人。

张嘉很认真地听了王小薏的分析,摇了摇头,说:“我虽然不喜欢李奇扬,但我总觉得他不至于这么下作,还有,就是他是在与你分手之前替你办好的房产证、买的车,如果不是恨死了你,他不会左手刚把东西给你,右手一把把东西抢过去。男人心狠,不会在跟你分手后还会惦念你、怀念你,和你在感情上纠缠不清,他会把精力花在未知的事情上,寻找新的刺激。沉湎于过去那是女人干的事,这事还挺傻,因为一不小心就会把自己整成怨妇,从而浪费了自己的青春与机会。可是,又不能说你的分析没有一点道理,为什么呢?因为已婚男人对破坏他家庭的女人是很计较的。不能说他以前对你好全是假的,全是骗你的,但你逼他离婚这件事,已经让他对你有了怨气。他老婆,噢,他前妻更是这样,她不会觉得李奇扬有什么错,所有的错全在你这个狐狸精身上。唉,你也不知道是哪根神经搭错了,非要嫁给他……”

王小薏说:“人最大的困惑是不能同时走两条路,要是当时能够想到会遇见章抱朴这样的,李奇扬就是逼我嫁给他我也不会干呀。我就是觉得跟着他没前途,也没个名分什么的,才想抓住点什么。不管怎么说,作为女人,总归是要抓住点什么在手上才心里踏实的。他说他爱我,那他倒是替我考虑考虑呀。他一点都不替我考虑,我要不替自己考虑,我傻呀?凭什么就我一个人吃亏呀?”

“跟男人交往就是要不怕吃亏,吃小亏占大便宜,这话你不懂呀?”

“唉,现在说这种话有什么用?你赶紧帮我想一想,接下来我该怎么办?”

“谁想给别人找麻烦,麻烦一定会找上他。不不不,我说的不是你,我的意思是说,在你跟李奇扬前妻的关系上,你在明处,她在暗处,你是她案板上的肉,跟她正面冲突,你是捞不到一点儿好处的。你想打败她,恐怕得迂回作战,想方设法找到她的软肋,再摆出一副不惜与她鱼死网破的架势……”

“不惜与她鱼死网破?”

“起码得做出这种样子来。不战而屈人之兵,这才是博弈的最高境界呀。”

“你别说得这么玄乎好不好?不战而屈人之兵?这也太难了吧?你说,我要不要先想办法找到李奇扬?”

“不管他去没去非洲,不管他有没有和他前妻复婚,从他的做法来看,他压根儿就没打算再见你。我说话难听,你别计较,我觉得,你要做的事情,不是找他而是得赶紧忘了他。”

“可你刚才不是让我摆出一副和他前妻不惜鱼死网破的架势吗?他去没去非洲,他有没有和他前妻复婚,对我来说岂不是关系重大?我现在昏头涨脑的,真的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

“我的意思是你不能坐以待毙,而要主动出击。你一定掌握李奇扬不少商业秘密,他一个做工程的,行贿是免不了的,你去找他前妻,暗示她,如果她盯着你的房子与车子不放,你就把她前夫行贿的事在网上晒一晒,你甚至可能到检察院去举报。”

“呀,这也太歹毒了吧?”

“你这么说,并不一定会这么做。你这都是为了试探她,看她怎么反应。她要没反应,证明她已经被李奇扬伤透了心,那你刚才的分析也就错了。如果她不让你这么做,证明他们真的可能已经破镜重圆了,起码证明她对李奇扬还残留着一份感情,至少还顾及着不能让女儿的爸爸倾家荡产,她要真这样,你才有跟她谈条件的资格。”

“有道理。”

“这件事你得抓紧,必须快刀斩乱麻,否则,要是万一跟章抱朴的事搅到一块儿,你怎么办?那就惨了。”

一过招,王小薏才知道自己完全不是李奇扬前妻的对手,她很快便在那个似乎一下子变得坚不可摧的女人那里碰了一鼻子灰。

她们是在一家酒店大堂的咖啡厅见的面,李奇扬的前妻对王小薏的威胁嗤之以鼻:“晒他行贿的事是吧?到检察院去举报他是吧?去呀,赶紧去呀,我很乐意看到一个抛弃自己老婆的男人,将是怎样得到如丧家之犬的下场的,我很乐意李奇扬看到他为之昏头的女人到底有着一副怎样的蛇蝎心肠,王小薏,如果你不这样做,你就不是爹妈养的。”

奇怪的是,她说这番话时并没有拍桌打椅,她很冷静,说话轻言细语。

王小薏只有落荒而逃的份。

李奇扬的前妻起身送客,她搂着王小薏的脖子在她耳根边说:“跑来跟我谈判?早干什么去了?我可告诉你,离我收房收车的时间已经不多了,我说到做到。”

王小薏事后才意识到,李奇扬的前妻当时的表现完全可能是另外一种形式的虚张声势,有一种人,故意装作不在乎什么,其实恰恰很在意,那是一种狡猾的掩饰。比如说,口口声声说自己不骗你的人其实就在骗你,口口声声说自己不差钱的人其实是个穷光蛋,口口声声说自己大方的人其实就是个吝啬鬼。李奇扬的前妻还不止如此,她摆明了是在和王小薏玩猫捉老鼠的游戏,她似乎拿准了,没有了包养她的男人做靠山,王小薏逃脱不了被生吞活剥的下场,而在这之前,她要把她戏弄个够。你当初不是把人家弄得心力交瘁吗?她不在精神上把你折磨得死去活来,又如何解得了心头之恨?

王小薏主动约李奇扬的前妻之前经过了激烈的思想斗争,自己跟她比,心理上完全处于劣势,那女的历经风雨见彩虹,完全可以做到处变不惊,而自己呢?不稳定的情绪不仅使她的判断力大打折扣,而且影响了她临场发挥,当初找她去之前想好了的话,要么一句话没说出来,要么说出来的话完全词不达意。

但那又怎么样呢?王小薏其实早就知道,即使她对李奇扬由爱而恨,即使李奇扬真的在背后怂恿他前妻找她要这个、要那个,她也是不可能做出什么出格的事的,她内心里其实很软弱,她不是那种狠得下心的女人。

她当然也绝不会甘心把已经到手的房子车子拱手相让。

凭什么?!

问题是,她该怎么办呢?

她不再指望张嘉,估计她再也给不出什么高明的主意。她也不想一个人呆在那套房子里。那套房子因为跟李奇扬前妻的牵扯,不仅把她对李奇扬的一点点残留的温情消灭得一干二净,而且还让她有点惶恐,总觉得李奇扬的前妻随时可能不期而至。她去找她真是自取其辱。以前,她费尽心机希望李奇扬早点摆脱她,现在,她觉得那个女人已经成了她的梦魇,如果不能尽快从中解脱,她将不仅无法开始新的生活,甚至有可能被弄成精神分裂。

王小薏于是决定到外面去散散心。

青山寺后面有个稻香村,稻香村有个能掐会算的杨大仙,王小薏也曾经听说过一些传说,她决定去找她。

王小薏是自己一个人开车去的,一路走一路问,很快进了那个不通柏油公路的小山村。

杨大仙住在一座废弃了的道观里,没想到早两天一场雨把通向道观的小石桥冲垮了,汽车过不去。

前面已经先到了一辆车,见过不了桥,已经在往后倒车,王小薏不明情况,还在往前开,便把那个人的退路堵住了。

前面往后倒车的人是于乐。

于乐本来对杨大仙的说法将信将疑,但洪均的遭遇让他改变了态度。这段时间,只要一静下来,他就会想起杨大仙跟他说过的话:你今年命犯太岁,流年不顺,不日恐怕将有牢狱之灾。他越想越害怕,希望能够早点在杨大仙那儿求得化解之术。

于乐跳下车,过来向王小薏说明了情况,王小薏也下车前去看了看,除了把车倒回到后面宽敞的地方,还真的没有别的办法。这事还得快,否则,后面要是再开来几辆车就更麻烦了。

王小薏车技不行,根本不敢在那样的山路上倒车,只好向于乐求救。

于乐早看出王小薏是个美女,很乐意帮她倒车。

于乐上车以后对她看了好几眼,忍不住问道:“我好像在哪儿见过你?”

王小薏也觉得在哪儿见过他,只是一时想不起来。她还有点儿不确定于乐是不是真的见过她,因为很多从没见过她的男人都是用这种方式跟她搭讪的,这种搭讪的方式太没技术含量,一般情况下她懒得搭理。再说了,她这会儿实在也没什么心情,所以也就一笑,并不回应于乐。

于乐并不气馁,问她来这儿是不是来找杨大仙的。

王小薏点点头。

于乐说:“看来我们是同路人。这样吧,我帮你倒好车以后你别走,等我把车子也倒回去以后,我们一起走路去找她,想找到她只有一个办法。”

于乐说的办法是涉水过河,因为那座小石桥是通向对岸道观的唯一通道,另外一条路,不通车,步行要绕十几里。

河里的水并不湍急,也不是很深,最多只齐到大腿。

于乐说:“实际上,涉水过河的只是我一个人,为了不让你湿身,我可以背你过河。”

“你背我过河?”

“是呀。当然,你要自己趟水过河也可以,不过,水很冷,里面说不定还有蚂蟥。请你给我一次怜香惜玉的机会,我觉得我们在这种情况下见面应该算是一种缘分。”

王小薏还是有点犹豫。

于乐见状,故作轻松地一笑,说:“看样子你没有什么紧要的事,不是非见那个老太太不可。要不,我不管你了,我先过河,你开车回去?”

见王小薏仍然没有拿定主意,于乐又说:“现在已经是二十一世纪了,你不会觉得男女授受不亲吧?放心吧,我不是坏人,就是坏人也没关系,你可以闭上眼睛就是天黑。嘿嘿,我跟你开玩笑,我真不是坏人,不信我给你看名片和身份证。”

王小薏看了于乐的名片和身份证,不禁眼睛一亮,问道:“你是律师?”

“是呀,怎么啦?”

“你没骗我吧?”

“我干吗要骗你?这样跟你说吧,社会上的骗子分两类,一种是骗色的,一种是骗财的。骗色的最想冒充的是解放军叔叔,因为很多女孩子对解放军叔叔有一种天然的信任感和好感;如果要骗财,骗子最想冒充的是企业家、大款和‘富二代,因为被骗的人相信他能带来商业机会和财富;如果又想骗色又想骗财,骗子最想冒充的是当官的,因为这个社会对权力的崇拜与迷信已经到了病态的地步,人们相信,只要手里有了权,就能要什么有什么。你见过有冒充律师的吗?律师是这样一种职业,如果不是碰到非打官司不可的事,一般没有人找我们。”

“我有个朋友正想找律师……”王小薏故意欲言又止。

“是吗?什么案子?你可以让他找我呀。”

“你真是律师?”

“不信你可以考我呀。说吧,我一定用专业知识解除你对我身份的疑虑。”

王小薏留了一个心眼,她可不想让萍水相逢的于乐一下子就了解她的全部底细。但她太想听听律师对李奇扬的前妻企图收回已经在她名下的车子房子的看法了。

于乐听了王小薏介绍的情况,当然一下子就猜到了她所谓的朋友就是她自己,但他并不点破,而是嘻嘻一笑,说:“你那朋友真的该感谢你遇到了我,你让她放心吧,那个女的连一根毫毛也别想从你那朋友那儿拿走。”

“真的?”

“那当然,不过……”于乐说到这儿停下来,望着王小薏说,“现在时间已经不早了,我要去找杨大仙了。你呢?你到底去不去?”

“怎么?你不想用专业知识解除我对你身份的疑虑了?”

“这没问题。你如果去,我们可以边走边聊;你如果不去,你回城以后可以让你那朋友打电话给我。”

两个人的运气不好,到了以后才知道,杨大仙已经不在了。

他们找周围的居民打听,那些人三三两两地站成一圈儿,边笑边诡秘地直摇头。

有个堂客一边笑着,一边用手抹着嘴,似乎克服了害羞似的朝于乐搓了搓拇指和食指。于乐明白这是让他拿钱买信息。他看王小薏一眼,马上从口袋里掏出了一百块钱,用食指和中指夹着,举在那个堂客面前。

他得到了两个答案,一说是杨大仙到北京治病去了,另一说是杨大仙到五台山闭关修行去了。见于乐似乎有些失望,她一把抢过那张钞票,然后凑近于乐的耳朵说,其实还有另外一个答案,但这个答案值二百五十块钱。

于乐犹豫了一下,再次掏出三百块钱,直接给了她让她快说。那个堂客却不着急,把于乐拉到一边,嘀嘀咕咕地小声说,这事我只告诉你一个人,你可千万别告诉别人,你得发毒誓。于乐不愿意发毒誓,让她快说,不然就退钱。那堂客不愿意退钱,把到手的钞票抓得紧紧的,告诉于乐说,杨大仙其实哪儿都没去,她是被警察抓了,这事干部不让说。

于乐转背就把这个消息告诉了王小薏。

没想到她一嘟嘴,一副马上要哭出来的样子。

于乐心一软,伸手在她肩膀上拍了拍。

王小薏有理由感到郁闷,她把杨大仙当做最后的救命稻草,没想到她竟然连稻草的影子也没有看到。

在去找杨大仙的路上,她并没有急着找于乐讨主意,她想在他面前表现得沉稳一点。一直以来,她觉得自己最大的弱点就是关键时刻沉不住气,每次她都想做到这一点却总是做不到,而人在情绪化的状态中是最容易说胡话出昏招的,她在这方面的教训实在是太多了。每次做了让自己后悔的事,除了骂冲动是魔鬼,还要顺带着骂自己是贱人,可骂过以后似乎也没有什么明显的进步。

碰上于乐算是她的运气,起码让她觉得想求神拜仙的不止她一个人。此外,他在背她过河时倒是老实本分的,并没有乘人之危搞什么小动作。而让她对他产生良好印象的事就发生在刚才,她觉得他付钱给那个堂客的动作实在是有点帅。从道理上来讲,那钱应该由他们两个人一起付,得AA制,但他丝毫没有让她分摊成本的意思。另外一个动作是在她恨不得哭鼻子的时候他伸手拍了拍她的肩膀,让她觉得这个男人其实是很细心很体贴的。女人哭鼻子有两种方式,一种是一个人独自哭泣,另一种是得先找个男人的肩膀依靠着,偏偏王小薏就属于后者。

于乐因为没见着杨大仙也有点郁闷,自从虞可人出事以后,他便总是忍不住设想自己什么时候会大祸临头。杀人越货的事他自然不会干,最有可能惹上麻烦的应该就是他的律师职业,比如说因为某个案子而不得不与某个法官沆瀣一气、行贿受贿、贪赃枉法,然后东窗事发。但于乐觉得自己还是有职业操守的,逾越底线的事绝对不干,比如说暗示或明示当事人作伪证之类。打擦边球的情况总是难免的,当事人想打赢官司,总是无所不用其极,这就需要律师的配合,这已是行业的潜规则。但于乐把自己以前做过的案子在脑子里梳理了一遍之后,心里还是很踏实的,知道以前做的那些事都不会严重到哪里去。

那么,他到底会因为什么事而经历牢狱之灾呢?

他实在想不出。

想不出,便只有等,等待头上的达摩克利斯之剑落下。

是呀,既然人是有命的,如果命中注定该有一劫,想躲是躲不过的。任何事情都有两面性,灾难也有两面性,没准坏事就变好事了。

于乐天生是个乐观开朗的人,他用一句俗话彻底地开导了自己:要死卵朝天,不死就过年。

于乐把精神包袱卸下以后开始想别的。

他在女人方面的经验告诉自己,乐观幽默、爽朗大气的男人往往更有女人缘。毫无疑问,他对王小薏动了心思。在这样的穷乡僻壤邂逅这样的尤物,然后听任她从自己手心里溜走,那也太对不起自己了,那可不是他于乐的做派。如果说没见到杨大仙对他来说算是一种精神损失,那么,搞掂王小薏至少可以在肉体上弥补一下。

她跟他说的那件事显然让她极度烦恼,对于乐来说,这就是机会,因为他能为她提供帮助与服务,这会很容易取得她的信任,而是否能在短时间内取得客户的信任,是一个优秀律师最起码的基本功。

他之所以没有利用刚才背她过河的时候做小动作,一是因为时机不对,二是因为他不屑采取那样的方式。对付女人他太有经验了,使用蛮力是最低级手段,那是最不可控的,常常会事与愿违,说不定还会因为几秒钟的快乐而毁掉自己的一生;初级形式是撒钱,那是一种最没趣味的方式,交易性质太明显,疑似把做爱当成一种动物式的交配;中级阶段是情感迷惑,那是一种需要把前戏做得很充分的技术活,其风险在于你想谢幕了,跟你演对手戏的那个人可能还余兴未了,这就可能免不了纠缠与被纠缠以及别的枝枝蔓蔓;最高层次,则是精神控制,她是你的汤你是她的菜,她是你的粉丝你是她的君王,在你面前她已彻底迷失自己,你想怎么搞就可以怎么搞。

于乐往往会根据不同的对象与情况采取不同的策略。男人好色,女人一样好色,只是男人更习惯于主动施予,以显得自己有男子汉气概;女人更习惯于被动接受,以显得自己是被追求的,有面子。所以,男人要想脱下女人的裤子必须给她预设充分必要的理由。

于乐对拿下王小薏已经有了一个初步方案。要让一个人信任另外一个人、依赖另外一个人,无非两手,一手吓,二手拉,两手都要硬。一个人在被恐吓的时候是最孤独无援的,哪怕是一根稻草也会死死抓住不放,如果这时施以援手拉她一把,那你就不是占她便宜的人,而是解放她的救星。江湖游医是这么做的,邪教教主是这么做的,有些当官的对女下属也是这么做的。于乐已经想好了主意,就是在精神上再打压王小薏一下,必须逼她承认自己就是那个故事中的女主角,否则就只是隔山打牛,隔靴搔痒。只有先把她弄得临近崩溃,你和她的好事才会水到渠成。

于乐把办事的地点都想好了,就在自己车上。这事有两个概念,一是野合,二是车震,想想都刺激。

季节虽是初夏,但时已黄昏,于乐背着王小薏涉水过河返回对岸的时候,还是感到了河水刺骨的冰凉,这让他不禁打了一个寒噤。过得河来,把她一放下,于乐便朝自己的车子跑去,他告诉王小薏,他有点冷,需要开开空调暖暖身子。

王小薏紧赶慢赶地跟在于乐后面,心里七上八下的。于乐的表现并没有让她看出他是一个好色之徒,他要是就这样开车走了,下次再见面还不知道得什么时候。见不见他倒是无所谓,关键是她得当着他的面为自己的事向他讨主意。

快到车子跟前时于乐用遥控器开了车门,三步两步冲进了驾驶室,他问王小薏,你冷不冷?要不一起进来吹一下吧?

王小薏就等着发出这样的邀请,很快绕过车头,拉开车门进了副驾驶室。

于乐把车发动,开了空调,接着把座椅放倒了,他建议王小薏也把座椅放下去。

王小薏大概觉得那样半躺在一个刚认识的男人面前有点不像话,忙说不用了,于乐说那随你。他把身体在座椅上缩成一团,还抽了一下鼻子,好像真的受了凉的样子。其实没那么严重,他这样做是想看看王小薏有没有同情心,如果有,她起码应该表示一下对他的关切。

王小薏同情心还是有的,她问他是不是真的很冷,她车上有纸巾,要不要拿来擦擦脚?

纸巾这会儿倒是用不着,因为于乐上岸以后把脚在河边涮了涮,已经套进了皮鞋里,但等一下肯定用得着。他心里直乐,脸上却毫无表情,说好吧。

王小薏下车去拿纸巾,于乐连忙半撑着身子从车窗里看她的背影,觉得她的腰真是又细又软,屁股又紧又翘,总之身材算是一级棒,他觉得自己的老二已经被叫醒了,正开始蠢蠢欲动。

王小薏到于乐车里来不是来吹暖气的,她到底没有憋住,问于乐她说的那个案子是不是很麻烦。

这是肯定的,于乐说,如果那女的不是自以为有百分之一百的把握,怎么会那么嚣张?应该说,目前的形势对她非常有力。

那……我那朋友岂不是很惨?王小薏问。

没有最惨,只有更惨,于乐回答。他扭头看了一眼王小薏,发现她正向他倾斜着坐着,一双水汪汪的大眼睛正一眨不眨地望着他。他说,不过,打官司打的是证据,不是街上的泼妇吵架斗嘴,你那个朋友能不能反败为胜,完全得看证据。当然,这些证据得由律师来甄别,一般人认为没什么用的证据,在我们看来也许很有用。

说到这儿,于乐故意停下来喝了一口水,然后继续说,这样吧,我明天去塞班岛旅游,你那朋友如果不是特别着急,等我旅游回来,你带她来和我见个面。你知道塞班岛吗?那里除了有清澈见底、清凉透心的迷人沙滩,传奇的海底火山熔岩,还设有各式各样的水上活动,如滑水、潜水、水上电单车、风帆、划独木舟及钓鱼等等。听说塞班岛很好玩儿,那里有很多岛,从这个岛到那个岛得坐飞机,五个人的小飞机,坐飞机之前要称体重,万一超重得下来一个人,最刺激的是,如果天气下雨,飞机还可能漏雨,我估计那飞机的飞行高度高不了,所以,没事就打打飞机,那一定很好玩。

王小薏也不知道于乐说他要出国旅游的事是不是真的,她自己等不起可是一点不假。她不想听于乐一点正经没有地东扯西扯,犹豫了一下,决定向于乐坦白一切。

等王小薏讲完了,于乐咧嘴一笑,说这就好办多了。我问你答,有什么说什么,是怎么样就怎么样,好吗?

王小薏望着他点了点头。

于乐完全被她眼睛里那种雾状的东西迷惑住了。他想,它们要是再遇到冷一点的环境可能就会变成眼泪,如果给她一点阳光,它也很容易雾消云散。这种想法带给他一种掌握着眼前这个女人命运的快感。

于乐问:“我们先从买房子的钱入手,钱是他的吗?我指的是你的……怎么说……前男友?”

王小薏头垂了垂,算是点头。

“现金还是他自己银行卡上的钱?”

王小薏摇了摇头,“都不是,是从公司转的账。”

“公司转的账?那……他平时给你零花钱吗?”

王小薏点了点头。

“怎么给?我的意思是……是不是定期定额?”

“也定期也不定期。我是说,我在公司是拿工资的。”

“太好了,你听我说,如果买车买房用的是公司的资金,车子房子登记的是你的名字,你又在公司拿了工资,那么,你就可以看成是他公司的员工,他给你买车买房便不能认定是个人行为而只能是公司行为,也就是说,你前男友送给你的不是他的个人财产,而应该被理解为你这几年替公司做了特殊贡献获得的奖励,不是赠予,是报酬……”

“啊?这话我有点没弄明白。”

“这么跟你说吧,那女的找你要车要房,除非她能证明那房子那车子一开始就是他们夫妻的共同财产。明白吗?”

“明白。”

“那么,她是公司的股东吗?”

“这个我不知道,应该不是,如果是,也应该只是挂了一个名,她很少来公司的。”

“如果她是公司的股东,这事可能有点麻烦,但即使是,她也没有要回房子车子的当然权力。为什么呢?因为公司财产不属于个人而属于公司的法人财产。听明白了吗?个人财产与公司的法人财产是两个完全不同的概念。她不能直接找你索要,而必须先判定另一个股东即她的前夫、你的前男友是否利用职权或关联关系损害了公司利益,侵占了公司的财产,也就是说,她得先找她的前夫、你的前男友进行赔偿。”

王小薏不禁吁了一口气。

于乐绕来绕去的并不是想让王小薏卸下包袱,他话锋一转,说:“不过,如果你的前男友、她的前夫跟她联合起来对付你,你可能会很麻烦。”

“怎么说?”

“因为如果只有他们两个股东,便很容易证明公司的法人财产就是他们夫妻的共同财产。我不明白,他当初为什么不拿自己的私房钱替你买房买车?难道他一开始就对你留了一手?”

“我还是不明白你这话的意思。”

“何谓私房钱?私房钱是瞒着配偶私下里积攒下来的,从性质上来说虽然也算夫妻共同财产,但既然都已经被用来买房买车了,对于那个男人来说至少在这之前就已经解决了欺瞒妻子的问题。不是说它变的合法了,而是说一旦追究起来,很有可能会扯出那个男人做人的品德问题或与公司有关的其他问题,比如偷税漏税、做假账、行贿等等,即使他们两个人真的已高度默契,准备一致对付你,他们也可能投鼠忌器。”

“她……他们……怕我把所知道的公司的秘密抖出来?”

于乐觉得这个时候可以尝试着跟王小薏有身体接触了,他一笑,伸手在她手上拍了拍,说:“你真聪明。现在做得好的公司,哪家没有官商勾结、行贿受贿那点事?”

于乐的说法竟跟张嘉的一模一样。

“可是,我跟那女的接触过,她似乎并不害怕这一点。”

“她害不害怕这一点你怎么知道?她会告诉你吗?不,面对威胁人们一般会怎么做?会表现得比原来更强势。再说了,你压根儿就不该去见她。我和你才认识,对你了解不多,但我认为,你本质上是个很善良的人。”

“谢谢。”

“不用谢,我这么说不是为了表扬你,拍你的马屁,我是说,人太善良了,会被人欺负,那个女人你吃不住。”

王小薏内心里不得不承认于乐说得对。

“那我应该怎么办?”她问他。

“这事真有点棘手。”

“我不想打官司。”

“你放心,我不会为了收律师费怂恿你打官司。”

王小薏一直有个顾忌,就是不想为这件事打什么官司,她本能地觉得这事她打不赢官司。此外,她不能把事情闹开,因为一旦闹开,她将名誉扫地,作为一个还没有把自己嫁掉的女孩子,这个风险是她不愿意承受的,也是承受不起的。比如说,真那样,她和章抱朴就不会再有什么戏。

但她又有了另外一个顾忌,说李奇扬没去非洲是她的突发奇想,是一个很偶然来到她脑子里的念头。可是,如果她想错了,他真的去了非洲呢?她这种鱼死网破的搞法岂不是害了他?

于乐说得对,她是很善良,她也真的不是李奇扬前妻的对手。

于乐好像完全看透了她的心思,他相信自己已经用一些似是而非的术语、概念把眼前这位弄得晕晕乎乎了,她能怎么办?也许只能听他的了?他凑近她说:“你不能再犯亲自上阵的错误了,你需要一个代理人。”

王小薏很快点了点头,问:“你愿意做我的代理人吗?”

“那当然。为你效劳是我的荣幸。”

“那么……我需要付你多少钱?”

“你不需要付我钱,刚才我说过了,我们能够遇见就是一种缘分,我们能够在一辆车里谈这件事,更是一种缘分。”

王小薏显然不想跟于乐谈缘分的事,但她也不好直接拒绝他,相反,她还希望与他的关系能够更亲近一点,当然,她所谓的亲近跟男女关系无关,她现在一门心思在章抱朴身上,可不想跟别的什么男人扯上麻烦。她想跟他亲近的意思是两个人成为朋友,与感情与性无关,因为他对案件的分析已经让她看到了希望,他如果真能帮她把与李奇扬前妻的麻烦事一揽子解决了,那是她求之不得的事。

于乐不是那种相信男女之间存在纯友谊关系的人,那也太搞笑了,男女之间的友谊要么是性关系的前奏,要么是性关系之后的余韵。当然,他也不相信爱情,认为那不过是一种感觉良好的自我欺骗或者相互欺骗。于乐觉得现在的人太不纯粹了,本来彼此感兴趣、想得到的不过是对方的身体,却总是要舍近求远地先把自己和对方都绕到所谓的爱情里面去,累不累呀?

见王小薏掩饰不住期待地看了自己一眼,于乐说:“让我们岔开谈点别的吧。有人说,爱不过是欲望的借口,最多是身体寂寞了,想找个同样寂寞的身体,仅此而已。这话,你同意吗?”

对王小薏来说,这是一个有可能惹麻烦的危险话题,稍有不慎,就会把于乐引向自己或把他给得罪了。

两个结果都不是她想要的。

她斟酌了一小会儿,决定说真话,她说:“我是一个有那种经历的人,这意味着什么呢?这意味着我早已没有了傻的资本与权力。家庭和爱情是两种东西,家庭给女人带来安全感,爱情却只能让女人变贱,我已经贱不起,哪个男人如果让我犯贱,我会死死黏住他不放,你觉得我这个方法怎么样?”

“这个方法不怎么样。人当然最好是不要犯贱,但有时候,恐怕得装出一副犯贱的样子。”

“你说话好深奥,我有点听不懂。”

“别装傻了,其实,在我们这个弱肉强食的社会里,犯贱是我们的生存之道。”

“为什么?”

于乐突然伸出手把王小薏的手紧紧地抓住了,她本能地想抽回来却没能够做到,他一边用力把她拉向自己,一边说:“不要问为什么。你经历了这样的事,难道还相信爱情?不,这个社会不需要爱情,爱情是一种病,它只能侵蚀你,蹂躏你,毁灭你。这个社会,只需要做爱就足够了,尤其对于漂亮的女人,它会给你带来你想要的任何东西。”

“不,你别这样,这样不行,不……不……”

第十章

黄缨儿把那张小报带回家给洪均看并不是空穴来风,她最近有点烦。平时上班还好,只要一闲下来,她就总要七想八想。其实思来想去也就一个问题:自己和洪均在一起到底对不对?

跟肖剑飞的失败婚姻曾经让她心力交瘁,她一度对男人非常失望,不理解怎么会有那么多小肚鸡肠、心胸狭隘、刚愎自用的男人在这个世界里混来混去,别看他们一个个人模狗样的,其实不过是泥做的骨肉。他们存在的意义只不过是为了满足自己上下两张嘴,同时给别人添堵罢了,哪里免得了浊臭逼人?

黄缨儿是因为表姨虞可人认识洪均的,他们结婚的时候她还在读初中,对他既没有什么印象,也谈不上有什么成见。她和他成为亲戚之后很少见面,见了面最多也就点点头笑一笑而已,从某种程度上来说,他是看着她长大的,算是她的长辈,她哪里想到自己有一天竟然会做他的情人?

事情还得感谢吴书记,如果不是他妈妈生病住院,她和洪均也不会走到一起。等到她这位因为婚姻美满而在亲戚中博得好名声的表姨父略为强势地介入她的生活,开始向她施展一个成熟男人的温柔体贴,她才发现自己对他已是欲罢不能。

这恰恰就是她烦恼的主要原因。一方面,她知道自己已经越来越依赖他、迷恋他;另一方面,她更加知道自己只是一个偷窃者,一个滥用表姨的信任的背叛者,她永远不可能光明正大地拥有他。

负面的东西远不止这些。每次为了见面,两个人除了必须在时间上做出最合理的调度,还得把各自该干的事情朝前挤、往后挪。并不会总能安排得那么熨帖,有时,她想见他的时候,他很有可能抽不开身;他想见她的时候,她就得找各种理由找头儿请假,找别人调班。即使见了面也总是偷偷摸摸、行色匆匆,常常,他们不得不一见面就直奔主题,没有一点点时间可以用来浪费,更不用说倾心交流。因为总是卡时间,这就使得她总是不得不把他当成钟点工,连做爱的步骤与动作都越来越程式化、流程化。这种感觉非常不好,她没有跟他聊天、缠绵、撒娇、使小性子的时间,没有在经历过汹涌澎湃的性高潮之后再慢慢体会潮水回归到大海深处静谧而安详地歇息下来的时间。

可是,作为一个心身健全的女人,她需要这个。

她曾经一遍又一遍地问自己,是不是太贪婪了?是不是在得陇望蜀?

毫无疑问,正是这个叫洪均的男人给了你作为女人的快感与幸福,你怎么还能对他要求太多?你应该知足,你必须承认现实。

什么是知足?

知足就是控制欲望、支配欲望,而不是任欲望到处乱窜、泛滥成灾。不受控制的欲望是洪水猛兽,水能载舟也能覆舟。两个相爱的人如果由着性子来,本来是在彼此抚摸,手腕一抖就会成为伤人害己的利爪。

什么是现实?

现实就是客观的存在和牢不可破的既有关系。摆在你们面前的最大的现实,就是他是表姨妈的老公。在外人看来,他们夫妻恩爱、家庭和美。这意味着什么?这意味着你与他的关系只能永远处于地下,永远不能见光。因为一旦被外人知晓,你就是插足的第三者,你们将遭到家人、亲戚乃至所有人的唾弃,你们将从此无脸见人。

如果撇开他是她表姨父的身份,单就他们两个人的关系来说也是不对等的,也是不公平的。因为他有妻子而你没有老公。找对职业,娶对老婆,找对情人,如果说这三个指标关系到男人的幸福指数,那么相对应的,关系到女人的幸福指数的三个指标应该是什么呢?你又达到了几个呢?

黄缨儿很理性地知道不能这样跟洪均比较,但人是很奇怪的动物,你越是强迫自己不去想什么,你越是会不由自主地想什么;你越是禁忌什么,潜意识里越是有一种突破禁忌的冲动。

理性与冲动的不和谐让她觉得不好玩,让她觉得不满,既对自己不满,也对洪均不满。

不满就像种子,落在心里总是要破土而出的,不管你怎样刻意回避,也不管你平时包裹得有多严、掩藏得有多深。黄缨儿总是在感受到快乐与幸福的下一秒钟里,不可抑制地感受到对人对己的不满。他比她大那么多,理应比她更理智,他当初为什么还要追她呢?自己也是,既然早就知道只能是这种无言的结局,为什么还要接受他?难道世界上的好男人除了他都绝种了吗?

怎么会这样?

应该怎么办呀?

这让她隐隐地感到纠结与别扭。

关于别扭,她在网上看到过一段话,觉得简直就是自己心境的写照。网上说,不要在一件别扭的事上纠缠太久。因为纠缠久了,你会烦,会痛,会厌,会累,会神伤,会心碎。实际上,到最后,你不是跟某件具体的事过不去,而是跟自己过不去。无论多别扭,你都要学会抽身而退。

抽身而退?

她真的一遍又一遍地想过,如果说抽身而退是一种结果,是对错误的一种改正,那么,别的结果是不是就可以不用再想了?是不是从此也就没有与此有关的烦恼了?奇怪的是,她每次这样想的时候总是浅尝辄止,根本没法进入到具体设计实施方案的程度。她其实非常清楚,与其说是她在想自己该在什么时候、以一种怎样的方式离开他,不如说总是在担心他会以一种怎样猝不及防的方式、怎样突如其来地离开她。这么多天以来,她已经习惯了把自己的生活跟他缠绕在一起思考,她已经习惯了他对自己思想、情绪与生活的介入,她怎么能离开得了他?

虞可人车祸的事曾在她心中掀起巨大的波澜,因为她曾经看到了一丝希望。

不是她想把自己的幸福建立在别人的灾难上,但如果命运非得做出某种安排,她会感谢命运,会欣然接受,那怪不了她。

但她最初的想法还是把她自己吓了一跳,不明白自己怎么会那样歹毒。她积极参与到虞可人的抢救之中。结果是,虞可人脱离了生命危险,只是失掉了两条腿。

洪均抛弃成了残废的虞可人的可能性更加微乎其微。

黄缨儿说不出心里是什么滋味。

这不能怪黄缨儿,作为女人,总是习惯性地把跟男人的亲密关系演变成男人是否能够娶她的问题,在她们的思维模式中,这是一道非此即彼的选择题,不能娶就得分,至于怎么分,自有时间给出答案。

她就这样矛盾着、纠结着。

对于黄缨儿的这种心理状态,洪均茫然不知。

实际上,黄缨儿已经瞒着洪均与吴书记见过一次面了。

那是在吴书记的妈妈快要出院的时候,那时虞可人还没有出车祸。

见面之后她告诫自己,这事千万不能向洪均透露半点风声。她给自己预设的理由是,没什么可说的,因为那不过是一次小型的集体活动,而且,他并没有对她说出格的话,也没有对她做出格的事。

这件事说起来洪均还有点责任。

黄缨儿很少跟洪均一起在公共场合露面,两个人一起看场电影都像是过节似的,需要筹划好多天。那天晚上洪均说好了要过来的,说要陪她去看姜文拍的那部叫好又叫座的电影,但就在电影要开映前一个小时,他来电话说不能来了,得给吴书记赶份报告。黄缨儿能说什么?只能一声叹息。她不想让那两张票废了,打电话给神经外科的护士长夏倩,问她想不想一起去。她们是大学同班同学。

没想到夏倩正好也在找她,说哪个看电影发了财的?真想看买张盗版碟在家里看不就得了?来吧来吧,有个熟人约我们去看他们打麻将。

熟人?谁呀?

你认识,先不告诉你,你来了就知道了。

打麻将的地方在白银世界五星级酒店的某间行政套房里,黄缨儿到了才知道,夏倩说的那个熟人就是吴书记。

她进房间的时候里面只有吴书记和夏倩两个人,替她开门的是夏倩,她朝黄缨儿一笑,有点诡谲的样子。

黄缨儿有点奇怪,还没来得及多想,吴书记就已经从里间出来了。

他主动地伸出两只手给她,把握手的动作变成了抓手的动作。在这种情况下,黄缨儿如果不伸手就会变得很没有礼貌,因此只能伸出一只手让他去抓。她的手很小,很快就被他的手包住了,倒是不松也不紧,但冰冷冰冷的,湿而且绵若无骨。这让黄缨儿一愣。他为他妈妈的事对她说了一箩筐感激的话,让她觉得实在有点热情过头,好像完全是为了延长与她握手的时间似的。

松开黄缨儿的手之后他正了正色,对黄缨儿和夏倩说,我没有把你们当外人,因为我们打牌的就是几个老战友,一般是不搞对外开放的,从不让人参观,你们这是第一次。不过,你们看到了也就看到了,不兴到外面去说。

夏倩一边笑着一边率先点了点头,黄缨儿觉得她的动作有点过火。她已经后悔来看他们打什么牌了。不过,她很快就知道了吴书记说这话的意思,因为他们的牌打得很大。

另外几个人陆续来了,三个男的,一个女的。那个女的很年轻,个子很高,身材超好,她跟的那个男的却是三个男人中间最矮的,叫翔哥,是个光头。

吴书记并不把黄缨儿和夏倩介绍给他们,也不把他们介绍给她俩,四个男人很快就到外面的自动麻将机前坐了。夏倩张罗着搞服务,端茶倒水的,倒像是个临时的女主人。

刚来的那三个男人可能已经喝了一点酒,尤其那个光头翔哥,话特别多。他说:“我刚才已经打电话回家了,让我老婆把床上的枕头竖起来,今天的目的就是赢钱,上次我输得只剩条短裤,今天要翻本。”

黄缨儿注意到坐在他身后的高个子女孩嘴一撇,似笑非笑的样子。

另外一个戴眼镜的男人一笑,说:“打牌靠技术,搞迷信活动是没有用的。”

光头翔哥说:“有用有用,我试过好多次了,灵得很。”

眼镜男说:“你明显在讲假话。如果真的灵,你上次怎么输了?如果真的灵,你还会这样大声嚷嚷吗?闷声发大财的道理你不懂?”

吴书记说:“他这是欺负我是单身汉,没有人在家里帮我竖枕头。”

说完这句话,他用眼朝夏倩和黄缨儿一扫,继续说:“你们那个谁,到里面也去把我的枕头竖起来。”

夏倩抢在前面进了里面的卧室。黄缨儿想提醒吴书记,宾馆里的枕头是白的,把枕头竖起来像举白旗,那是输了投降之意,但她想了想,终于忍着没把话说出来。

光头翔哥继续说:“只要往桌子上一坐,不想赢钱那是假的。你们两个我可以放一马,今天的头号目标就是书记大人,我已经把刀磨得飞快的了,宰的就是你这位常胜将军。”

看得出来光头翔哥跟吴书记的关系很好,否则说话也不会这样放肆。

吴书记却是一个说话不多的人,他的笑很有特色,嘴唇抿着牵动嘴角往上翘,特别注意着不把牙齿露出来,他一边笑一边说:“你今晚真要有本事赢了我,下星期我一上班就替你那事签字,我说到做到。”

眼镜男说:“翔哥要会听书记的话啦,今天晚上你只能赢,千万输不得,输了书记会让你那项目成胡子工程。”

吴书记抬头望着夏倩和黄缨儿说:“你们也别作壁上观了,也参与参与吧。”

夏倩问:“我们怎么参与呀?”

吴书记道:“扎鸟呀,我建议你们扎鸟,怎么样,你们赌我赢还是赌我输?”

夏倩自然是赌吴书记赢,黄缨儿却笑笑不吭声。吴书记笑眯眯地望着她,说:“怎么啦?对我没信心呀?”

黄缨儿只好老老实实地回答说她出来得匆忙,身上没带什么钱。

夏倩说:“要带什么钱?带手带口袋就行,因为赢了算我们的,输了算书记的。是吧,书记?”

吴书记一边抿嘴而笑一边点头。

黄缨儿仍然没吭声。

吴书记把手里的动作停下来,再次抬头笑眯眯地望着黄缨儿,说:“我这个人别的本事没有,就是善于化压力为动力。你得快点拿主意,是扎我的鸟,还是扎翔哥的鸟,否则,我们打牌跟你一点关系都没有,你怎么呆得下去呀?放心吧,夏倩说得没错,赢了算你的,输了,算我的。”

见大家都等着自己,黄缨儿只好跟夏倩一样,扎了吴书记的鸟。

黄缨儿没想到本来已经坐到光头翔哥旁边的女孩子,会旋即起身,腰肢一扭来到黄缨儿身边,说她也要扎吴书记的鸟。

眼镜男哈哈一笑,说:“看见没有?什么叫人格魅力?书记这就叫人格魅力,翔哥我看你还是算了吧,还没开张就已经输了。”

光头翔哥用手在寸草不生的头皮上挠了挠,说:“呀呀呀,这是什么世道呀?我就不信了。不是不信书记的人格魅力,而是不信我会一辈子倒霉,我今天得为荣誉而战了。至于你——”他抬头对高个子女孩说,“回头把你卖到贵州山里去,我说到做到。”

三个女的围在吴书记两边坐着,倒也安静。

一晃打了三圈,吴书记脚底下的钱已经码得像小山一样。

这时夏倩的手机响了,她看了一下上面的号码,起身去了里屋,还顺手把门给掩上了,叽里咕噜地说了两三分钟才出来。她凑在吴书记的耳朵旁边,说她有点事得先走。

黄缨儿自然也要走,却被起身的吴书记拉着按在了牌桌上,他让她接着把这圈牌打完,说他去送一下夏倩。

吴书记蹲下去拿了一叠钞票,应该有一两万的样子,转手给了夏倩,夏倩道一声谢谢,不客气地接了。

吴书记送完夏倩回来,黄缨儿忙起身相让,吴书记让她别着急,先打着,他说他得先吃吃药。黄缨儿顺口说,是药三分毒,什么药都不是随便吃的。吴书记说没关系,他吃的是进口的蜂胶和冬虫夏草。其他几个人都竞相表扬吴书记,说他真是会保养。

吃完了药,吴书记便坐在黄缨儿身后,安安静静地看着她打牌,从来不指指点点。黄缨儿打麻将的水平很一般,免不了经常问他,抓一张牌在手里然后扭头朝他看一眼,吴书记有时候说行呀,有时候说随你呀。黄缨儿征求吴书记的意见,手上的功夫却也不耽误,因此在牌桌上只是多了一些眼波的飞舞和兰花指的跳动。

那个高个子女孩见在这边成了多余的人,便起身坐回到了翔哥身边,好像真怕被卖到贵州山里去似的。

黄缨儿真是个美丽的女人,其他三个人好像一下子文明多了,除了偶尔说一两句无伤大雅的荤话,一个个都像是上流社会的绅士。

一圈下来,黄缨儿有输有赢,算是基本持平。这时眼镜男来了一个电话,估计比较重要,说了两句,便捂着话筒对其他人说了句对不起,起身到里面卧室里去接听了。另外一个估计是一泡尿憋久了,乘着这个机会去了洗手间。光头翔哥一直在输,这时告假,说要下去取钱,问高个子女孩陪不陪他去,她说好吧,便跟着去了。

当麻将房里只剩下黄缨儿和吴书记的时候,黄缨儿在椅子上伸伸腰,轻轻地舒了一口气。吴书记说,怎么样,有点累吧?黄缨儿朝他笑了一下,说还好。吴书记说,要不,我替你松松肩?黄缨儿连忙说不用了,哪里敢劳书记的大驾。吴书记并不勉强,也就再次笑了一下。他的眼睛望着黄缨儿搁在桌面上的一只手上,看得呆了似的。黄缨儿注意到了,忙把那只手缩了回来。吴书记说,我的眼睛又没有长牙齿,不会把你的手怎么样的。黄缨儿看了他一眼,又是一笑,正准备回答这个问题,眼镜男接完电话从卧室里出来了,紧接着,另外一个牌友也从卫生间出来了。

黄缨儿要走,说明天还要上早班,不能搞得太晚。吴书记并不挽留,只点点头,很理解的样子。他躬下腰,抓起一大叠钞票,要给黄缨儿,只说这是她扎鸟所得。黄缨儿忙说不用不用,飞快地拉开门朝外面一闪,出门以后立即把门带上了。

吴书记并没有追出来。

下了电梯,进到大堂,黄缨儿左右看看,并没有见到声称要下来取钱的光头翔哥。她想,取钱应该花不了多少时间,也许他们乘另外一台电梯上楼去了。

直到坐到的士上之后她才开始猜想,刚才吴书记顺手拿的那一大叠钱到底有多少,她无法猜出准确的数字,但估计应该有三四万。

这吴书记,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呀?

作为紧挨着省会城市的市规划局党委书记,吴书记的权力不能说不大,他身边的女人自然也就不能说不多。

吴书记说自己是单身汉其实不准确,准确的说法应该是离了婚的男人。他的前妻叫徐小涵,曾经是省里一家小有名气的律师事务所的合伙人、董事。吴书记很少跟别人谈起自己离婚的事,因为那几乎是他心底里的一处硬伤,事情已经过去好几年了,直到现在一想起来还觉得窝囊。

吴书记是部队正营职的转业干部,最开始的单位是市中级人民法院执行庭执行员,享受正科级待遇。那时法院执行庭的工作还没有被政法系统的各级领导充分认识,说你是执行员还不如说是消防队员。你的工作好像就是吵嘴劝架。为什么这么说呢?执行庭刚组建不久,权威还没有建立起来,大部分的工作就是防止申请执行人跑到被执行人那里去闹事,或者采取必要手段防止被执行人耍赖。吴书记是个有心人,看出了法院里审判法官与执行法官的悬殊地位,便开始动脑筋往审判岗位上调。吴书记在部队读了军校,一毕业就提了干,如果不是跟军区司令员的女儿谈恋爱没谈成,在部队里还是很有发展前途的。并不是司令员的女儿甩了他,而是他一直下不了决心娶那个小儿麻痹症后遗症病人。回到地方上的吴书记,没有什么家庭背景,一切都靠自己打拼。到法院以后他把情况一分析,就打定主意开始自学法律。第二年就考上了当地一所大学的在职研究生。研究生新生的一部分课程是和大三、大四的本科生一起上的,吴书记上刑法课的时候认识了佩戴白色校徽的徐小涵。一追,就追上了。

部队的经历是一笔财富,吴书记的战友转业到地方上,各个部门的熟人都有。徐小涵自己也很能干,等到他们结婚的时候,她作为合伙人的律师事务所已经成功地运作了两年。吴书记研究生毕业之后再也没有回执行庭,而是如愿以偿地进了经济庭,后来经济庭改为民庭的时候,还提了民二庭的庭长,不到一年又作为市里政法系统的第三梯队调任北区法院任常务副院长。

吴书记认识台商宝龙企业集团董事长陈宝龙的时候,正处在从市中院准备往北区法院调动的阶段,按照任免程序,除组织部门考核外,还需要通过人大批准任命。但这种消息保不了密,同事已经开始半真半假地叫他院长了。陈宝龙是通过吴书记在省侨办的一位战友找到他的。他带来的那个漂亮的女秘书特别能喝酒。四个人在海内鱼翅海鲜酒楼的一间包房里喝了五瓶高度白酒,那是一种新上市的白酒,是吴书记的战友带来的,说他受老乡之托请大家试试酒的口感,结果大家都说好,比不上茅台,起码比得上五粮液。

吴书记早就听说过,宝龙集团正在状告市政开发建设总公司。追根溯源,告的其实是市政府。标的金额达两千八百万美元,据说涉及到市里的一些头头脑脑。案情不复杂,关系复杂,几拨办案人员因为不愿意趟浑水,这才拖下来。酒喝得好是不错,但吴书记绝不可能因此而昏头,在明知有这些内幕之后哪里还敢轻举妄动?

徐小涵在这件事上充分发挥了自己的敏锐嗅觉和精明能干。她知道这件事情以后马上就表扬了吴书记,夸他做得对。徐小涵说,你既然选择从政,当然就要干好,而且你也能干好,因为你年富力强又有研究生学历,司法系统像你这种条件的人还不是很多。你在这个敏感时刻更是不能趟这种地雷。但是,你想过没有,现在别人求到你头上,对于我们律师事务所来说,又是一次机会。你还没有回绝别人吧?如果能拿到案卷,可不可以先带回家我们一起商量一下,研究研究?

徐小涵提出来的方案可以说两全其美:第一步,由她风险代理宝龙企业的诉讼事宜,陈宝龙既然有求于吴书记,这件事情就不难办成;第二步,先按兵不动,等吴书记正式在北区法院走马上任之后再开始运作,以避免陈宝龙、徐小涵、吴书记三个人在这件事情上的对合关系,必须免除吴书记介入此事的任何嫌疑;第三,当事人宝龙集团以市中级人民法院不作为为由,在省人大申请个案追踪,同时申请管辖异议,把案子调到省高级人民法院直接审理。吴书记唯一要做的事情就是把徐小涵介绍给陈宝龙,甚至这个介绍工作都可以交给那个在省侨办工作的战友去做。

案子意料之中地胜了,徐小涵按照百分之十五收取了律师代理费。市城建开发总公司法人代表因涉嫌诈骗和挪用公款被逮捕,市里管城建的副市长则因为涉嫌受贿和巨额财产来历不明被双规。

一下子成了千万富翁的徐小涵却并没有流露出获得了成功的喜悦和获得了财富的快乐,反而显得忧心忡忡。徐小涵对吴书记说,咱们律师事务所这次算是放了一颗小卫星,媒体关注,老百姓也关注,可我总觉得这不是一件好事。

对这种说法吴书记有点不理解,他觉得这个案子帮律师事务所打造了一个好品牌,它的知名度和美誉度已经成为一笔丰厚的无形资产,很多当事人会因此慕名而来,在相当长的时间里,她们律师事务所将不用为案源发愁。

徐小涵说,这个我知道,问题是国人一直是这样的,树大招风,枪打出头鸟,露在外面的椽子先烂。我真怕那些当官的从此盯上我们。我最近吃饭不香,睡觉不踏实,就是这个原因,不知道怎么搞的,我心里老觉得会出什么事。

吴书记抿着嘴笑了,他摇了摇头,说,不会吧?像一次收费几百万上千万的律师事务所又不止一家,你会因为收这点钱而紧张吗?不,你不是这种心理素质的人。再说了,你怕什么?你的收入是正当收入,完全是合法所得,受法律保护。

徐小涵也笑了,说这是在家里两口子说私房话哩,不是在外面作报告。国人中间有很多人相信法律,也有很多人不相信法律,这不相信法律的人中间就有两部分人,一是法官,二是律师。

吴书记说,这种说法我不同意,不管在家里还是在外面我都不同意。就以宝龙集团为例吧,你说案子赢了,到底是关系的胜利还是法律的胜利?我看是法律的胜利,权力不再大于法律,这就是中国的希望。

从此以后,宝龙集团便不知不觉地成了两口子经常挂在嘴边的话题。

徐小涵说,宝龙集团的事我现在恐怕比你更有发言权,如果法律真的值得信赖,宝龙集团根本就不会惹上这场官司,有了官司也轮不到我出场,出了场赢还是会赢,可是,什么时候赢,赢到什么程度,会不会赢是赢了,可你赢的可能只是一纸文书,都很难讲。咱们不要在这个层面上争论孰是孰非了,我只问你,这件事情完了之后,有没有把我、把你看成眼中钉、肉中刺的人?那个副市长算什么?我就知道他上面还有人,那些人就不恨你、不恨我吗?我倒是没什么,就怕影响了你的政治前途呀。他们会把这件事按下不表,而在别的方面找你的碴子,逮着机会把你往死里整。

吴书记对于这样的事情倒也看得通,吴书记说,如果有人真的要恨谁,最应该恨的恐怕还是他自己,他自己屁股上有屎,怎么能怪别人呢?至于我,遵纪守法,做事凭良心,看他们怎奈我何?

徐小涵说,我承认大陆反腐倡廉的决心很大,力度也很大,可是反腐败抓贪官并不是像大学录取考生一样,先画一条线,然后从高分到低分,而是像用鱼钩划鱼一样,一竿子甩下去再提起来,逮到哪个算哪个。你注意到我的比喻没有?是划鱼不是钓鱼,这说明了两个问题:第一,大陆贪官很多。这也难怪,因为靠合法的工资收入,他们仅仅只够养家糊口,哪里过得上人上人的生活?第二,谁被划上来,不是必然的而是偶然的,运气的成分很大,永远是小概率事件。

这话让吴书记有点不舒服,他说,小涵你最近怎么说话张口不是大陆就是国人,倒像自己是个港澳同胞似的,是不是受了那个陈宝龙的影响?

徐小涵推了他一把,说,跟你说正经事呢,扯到哪里去了?我为什么心里老不踏实?因为身处这样的环境,我怕成为众矢之的,不怕贼偷就怕贼惦记呀。

吴书记说,我不怕,有你这么一个能干的老婆是我的福气,可以高薪养廉,用不着向别人伸手,至少可以保证我不犯经济方面的错误。只要不在这方面犯错误,我就不知道比多少人过得硬。

徐小涵说,你不会真的这么天真吧?你我看到的事情还少吗?大陆……国内的事情很多是说不清楚的。就说宝龙集团的事吧,你说你过硬经得起查,那是你自己的看法,如果别人要搞你,一样地可以搞出你的问题来。退一步说,你要是被人惦记着了,即使这件事情上抓不到你的把柄,可以在别的事情上找你的碴子,谁又能事事处处都能做得到公事公办,一是一、二是二呢?那不成了一贯正确了?在大陆一贯正确那还能办成事?不符合中国国情嘛。

吴书记说,一桩官司打下来,怎么会让你变得这么悲观了?我看我们还是应该相信党相信政府相信未来,很多事情是会随着法制建设的逐步完善而越来越规范的。

徐小涵说,院长大人的政治报告就到这里吧。好了,我们不说这个了,有件事你听说了没有?最近省高院正准备下发一个文件,规定处级干部的子女配偶不能以法律工作者的身份承接本院审判、执行案件的代理业务,像我们所的文律师,他老婆是省高院立案庭的副庭长,只要文件一下达,他就再也不能到高院接案子了。文律师想的对策就是跟老婆离婚,一下子就规避掉了。反过来人家还有意见。律师不打官司吃什么?这文件不是逼着人家离婚吗?

吴书记直到这时才开始警觉起来,他说,小涵你绕了这么大的一个弯子,该不会是也想跟我谈离婚的事吧?

徐小涵说,还真是。文律师昨天已经跟他老婆办了离婚手续,说是要赶在文件下发之前。你别替他们紧张,他们当然是假离婚啦。这也叫上有政策下有对策。

吴书记抿着嘴笑了笑,说,我替他们紧张什么?我得替自己紧张了吧?

徐小涵又推了吴书记一把,说,你想到哪里去了嘛。难道担心我跟人跑了不成?她叹了口气,继续道,你不知道这几年我在这个圈子里混有多累。我上大学的时候就想到国外去读书,先留学再找个老外嫁了。现在情况不一样了,我们可以走投资移民这条路了。我喜欢新西兰,买个小牧场,过自由自在的生活,再返回国内来,投资也可以,开个茶坊什么的也可以,也不求赚多少钱,只图个清闲,就为了守着你,多好。你呢?真这样,你也就没有一点后顾之忧了。政治上有前途有进步,就继续干;哪天你腻了,也随时可以去新西兰,怎么样?

吴书记说,不怎么样,我怎么感觉这好像是个阴谋似的?

吴书记和徐小涵的婚还是离了。

如果两口子都是有头有脸的人物,女的要坚持离婚当然没有离不成的。何况徐小涵嚷着要离婚的目的不过是为了她的事业,为了对某个即将出台的文件的规避,为了那个家、为了他们的孩子。

好在吴书记两口子虽然离了婚,生活中的实际内容并没有什么改变,徐小涵还跟吴书记开玩笑,说你真的可以在外面去追小妹妹,因为从法律关系上来讲,你已经具备了这样的主体资格。

吴书记没有从另外一个方面来理解徐小涵话里的意思,因为当一个人提醒你享有某种权利的时候,她可能自己先就享有和使用该权利了。吴书记知道自己当了傻瓜是徐小涵和六岁的女儿移民新西兰半年之后的事。

可笑的是,徐小涵跟他打电话来说这件事之前一个星期,他还在跟他的情敌陈宝龙在一起喝酒。那也是他们最后一次见面,出面请他的仍然是他那位在省侨办工作的战友。宝龙集团赢了官司之后很快就从当地撤回了所有的投资,陈宝龙是过来处理善后的。好像一切都没有改变,还是那家酒楼,喝的也还是那种被陈宝龙代理了的白酒。

要说变化也还是有的,比如说陈宝龙没有带女秘书,比如说吃完晚饭之后陈宝龙非得请他们两个一起到鹏程大酒店去洗桑拿。吴书记不想去,陈宝龙哪里肯依?一到便亲自为吴书记挑了一个四川妹子。那个小姐身段苗条,面容姣好,服务态度堪称一流。吴书记酒喝得差不多了,但定力仍然了得,从进门到一个钟用完,连身上的西服都没有被脱掉,硬是让那个四川妹子白费了手段。

单还是买了,吴书记在客户栏上签上了被抓的那个副市长的名字,还觉得自己挺幽默的。吴书记没有跟那个四川妹子行云雨之事倒不是担心陈宝龙会给他设什么圈套,他是在自觉自愿地为徐小涵守身。所以当徐小涵打来越洋电话,说她即将跟陈宝龙结婚的时候,吴书记半天没有反应过来,以为徐小涵在跟他开玩笑。

徐小涵说,本来也没有这一回事的,说起来还得感谢台湾的那次地震。

原来陈宝龙的结发妻子在那次地震中意外地丧生了,这才为徐小涵空出了位置。徐小涵认为这是天意,不能怪她,当然她还是要感谢吴书记的成全,为此她已经以他的名义在银行开了一个账户,并往上面打了三百六十五万。为什么是三百六十五万而不是更多或更少?徐小涵的回答显示出她真是一个精于算计的人。她说,第一,在陈宝龙的案子中他起了三分之一的作用;第二,他们一家三口,孩子归她,他只能占到家庭财产的三分之一;第三,他拿着这笔钱,不算利息也不算货币贬值,每天平均一百,吴书记可以衣食无忧地再活一百年;第四,还要说第四吗?你不是也很快活吗?自己在酒店洗桑拿玩小姐,还往前副市长身上栽赃,你也真做得出。

吴书记可真是赔了夫人又折兵,他听了徐小涵的话半天没说一句话,他真的不知道自己是喜还是悲。

要说庆幸,是他早跟徐小涵离了婚,甭管真假,如果徐小涵和陈宝龙搞到一起是在他和她离婚之后,她的背叛便勉勉强强可以不算给他戴绿帽子。为此他没有追着徐小涵说出细节,生怕她说出相反的事实来,那可太撕他的面子了。要说悲,就真的是哑巴吃黄连,有苦说不出了。如果他不是在跟陈宝龙首次见面之后回家跟徐小涵聊起那件案子,可能什么事都不会发生,要怪先得怪自己引狼入室,真的是把自己卖了还替别人点钞票。

至于陈宝龙把他洗桑拿时签的那张单子想办法换出来拿给徐小涵去看,他倒是不怎么生气,商人嘛,为了达到目的总是不择手段的。

吴书记第二天装着没事似的去上班,却总是精神恍惚。他觉得脑袋有点缺氧似的不好使,干脆向院长请了三天假。吴书记哪里都没去,把自己关在徐小涵以他的名义买的那套差不多二百平方米的复式楼里,把自己灌得酩酊大醉,并乘着片刻的清醒叫来了他的那个战友,把他当成陈宝龙暴打了一顿。

吴书记醒了又醉醉了又醒,三天假期一过正好碰上大礼拜,第五天走出那套空荡荡、满是酒气的房子时,已经脱胎换骨,完全变成了另外一个人。

他那个战友一直陪着他,直到他神志清醒过来并保证不再喝了才离开,他离开的时候和他挨揍的时候一样,对于吴书记发酒疯的原因仍然一无所知。因为吴书记在长达一百多个小时、一半是清醒一半是酒醉的状态下,居然没有说徐小涵丁点儿不是。他觉得人生的许多问题被他一下子就想通了。

吴书记从内心里原谅了徐小涵。

谁都不是圣人,谁都可以追求自己想过的生活。如果为此跟别的什么人产生了摩擦、产生了冲突,你也不能要求别人非得这样做、不能那样做,因为谁都可以从自己的感受和利益出发考虑问题、做出选择。这样做并不是自私,也并不是卑鄙,相反,如果不这样做,也并不见得就是高尚,因为那将以压抑自己和欺骗别人为前提。男人被女人抛弃是窝囊的,但这种屈辱的感觉是站在男人虚荣心的立场上考虑问题得出的结论。换一个角度,情况就可能起变化。被抛弃并不能说明你比别人差,只能说明徐小涵觉得另外一个人更适合她。喜新厌旧是动物的一种本能,既然是一种本能,那就谁都没有办法了,如果徐小涵早有预谋,就更加没有办法。对于一个有心计、有功利目的的女人,那是防不胜防的。徐小涵是精明能干的,精明能干的女人就是最厉害的商人也不是她的对手,何况还要加上一个陈宝龙?他们俩倒是棋逢对手。但是,你失掉她焉知不是福?那个陈宝龙得到她焉知不是祸?不要问还在牌桌上的人的输赢结果,不要问还在股市中的人的输赢结果,也不要问还在情场上的人的输赢结果,因为牌局还没有散场,股市还没有收市,情场上的悲剧喜剧正剧滑稽剧也还没有落幕,谁吃掉谁,谁笑到最后,真的还不一定。

徐小涵没有跟他打那个电话之前,吴书记自觉自愿地在感情和肉体方面履行着对她的忠诚,在两地分居的那些日子里还真受了一点苦,主要是性生活方面的饥渴与压抑。对于一个精力充沛的男人来说,就像一只凶悍的猛兽飞禽被关在了笼子里,你可以在里面折腾,可就是冲破不了牢笼到大自然中去任意挥洒,你跑不了,你飞不了,你体会不到迎风奔跑和轻舞飞扬的滋味,你体会不到用蹄子叩击地面的那种踏实的放松与快感,也体会不到那种把翅膀收起来做自由落体游戏的滋味。为了缓解那种纯粹生理方面的煎熬,吴书记想了许多释放精力的办法,他每天清晨坚持跑四十五分钟,学会了打麻将,并养成了一部一部看影碟的习惯,实在受不了了就自慰,一边上网一边把自己心仪的中外女影星操了一个遍。

他对徐小涵的那种忠诚,在一个如此这般开放的社会里,显得十分匪夷所思,因为男人如果想找女人做爱,就像下一次馆子一样容易。路边就有价廉物美的家常菜,可以买碗面买碗粉,高档宾馆也有鲍鱼鱼翅法国大餐,一切取决于你的经济实力与心情。

吴书记抵挡了一切外来的诱惑,认为自己很了不起。他把自己的坚持理解为跟徐小涵的较劲。三十如狼,四十如虎,徐小涵也正值一朵鲜花灿烂开放的年华,力比多压抑同时也在折磨她。如果你受不了,徐小涵肯定也受不了。如果你能坚持,徐小涵也就能坚持。吴书记通过这种考虑问题的方式,把自己对徐小涵实实在在的忠诚与想象中徐小涵可能对他的忠诚混淆在一起了,自己被自己感动着。

他哪里想得到犁还是那副犁,那块土地的主人可不是抛荒的农民,早已暗度陈仓,瞒着他让别人深耕广播,种上了二季稻、三季稻。吴书记不可能不在心里面用最恶毒的长舌妇语言嘲笑自己的天真,恨不得将其扔到泥巴里再踏上无数只脚。

觉得吃了大亏的吴书记立即矫枉过正了,那位战友走了之后他去了单位,找院长又续了一天假,院长看着他酒后发青的脸,问他是不是病了,要不要找人陪他上医院看看?

吴书记说是的,他是病了,得上医院看看,他说其实也没什么,估计再吃一帖药再过一天就完全好了。

吴书记从院长办公室出来,直接开车到省城白银世界五星级酒店开了一间商务套房,立即打通了宾馆美容美发室的内线电话,那里的小姐日落而做日出而息,接电话的时候还在睡觉,但还是睡眼蒙眬地做了当天的开张生意。

就这样,吴书记从此过上了没人管没人问的单身汉生活,立即迷恋上砸碎了家庭的枷锁之后所带来的种种好处,并很快就滥用了这方面的权利。但是,吴书记很快对报复自己或者说犒劳自己的放纵行为厌倦了,那种打一枪换一个地方的夜夜新郎的生活,一下子就变了味。

经过大富大贵的人,大起大落的人,大块吃肉大碗喝酒的人,才真正有资格躲进深山古刹出家当和尚,才有资格谈所谓色即是空,空即是色。吴书记在红尘滚滚的风月场所摸爬滚打过一遭之后,重新怀念起安详温馨的家庭生活来了。觉得那才是一种正常的生活,尤其是像他这种职业身份地位的人应该有的正常生活。

他决定重新开始自己的生活,包括仕道生活和家庭生活。他通过一个已经当上省委领导的前部队首长的关系,想办法从北区法院调到了市规划局。他在法院不能说没有前途,但只要还呆在那儿,他就抹不掉与徐小涵有关的记忆。

到市规划局上任大半年以后,他在省人民医院遇到了黄缨儿。

第十一章

校园求爱者并没有被姐姐遇见,却让妹妹碰到了。

听了妹妹的叙述,姐姐只能感慨自己的运气欠佳,因为妹妹和那个男人认识的过程与她想象的情节差不了多少。

听到有人“喂喂喂”地直叫唤,妹妹不由自主地回了一下头。妹妹马上就认出了这是刚才在校园里找她问路的那个人。他并没有下车,而是从车窗里伸出了自己的小半个身子。于乐租的房子就在校园附近,离大马路不远,大门口有保安。妹妹四下里张望了一下,发现不远处就有一男一女在打羽毛球,还有一对老夫妻正遛着狗朝他们走来。那个男人没有下车,看不出有什么攻击性,妹妹因此也就停住了,她不知道那个男人为什么喊她。妹妹有点奇怪,也多少有点紧张,她犹豫了一下,没有走进租的那套房子的门洞,而是朝那辆车子的方向走了几步,也没有靠得很近,中间的距离有五六米,刚刚够两个人以正常的声音对话。

那个男人先开口说话:“对不起,我是特意来向你道歉的。”

妹妹说:“道歉?向我道什么歉?”

“刚才我骗了你,其实,我不是要找你问路,是想找你做生意。”

“找我做生意?”

“是的,做生意。”

“我是学生,我能和你做什么生意?”

“这事一两句话说不清楚。我不是坏人,但我估计你不会同意上我的车,也不会跟我去一个什么地方喝茶,毕竟我们还不认识,你妈妈一定叮嘱过你,让你不要和陌生人说话,是不是?”

说完这话他笑了。妹妹没有跟着笑,她的戒备之心反而重了,她不想跟他再说什么,回头看了一眼,随时准备走掉。

那个男人明白了妹妹的意思,马上说:“你先别走,我给你一张我的名片,你找个时间给我打电话,我在电话里告诉你是怎么一回事。行就行,不行,就当是什么事也没有发生过,可以吗?”

妹妹皱着眉头说:“你怎么知道我会给你打电话?我为什么要给你打电话?”

那个男人说:“为了做生意呀,打个市内电话花不了你多少钱,也花不了你多少时间,我向你保证,我真不是坏人,没准,你会对我们的生意感兴趣。”

见妹妹还在犹豫,那个男人说:“你先把名片拿着,打不打电话随你。噢,对了,我名片上有QQ号,我们也可以先网上交流一下。我说了,与不与我联系随你,我不知道你怎么称呼,你如果和我联系,就说你是八号,行吗?”

说着那个男人把车子发动了,见妹妹还是站在原地没有动,就用两根手指头夹着那张名片朝她扔了过来。他扔得很准,那张名片“嗖”地一下碰着了妹妹的前胸,然后像一片树叶似的掉在了她脚边。妹妹在香港的电视电影里看到过那种动作,里面的赌王或赌圣就是那样甩扑克牌的,情急了可以拿那种扑克牌来杀人,就像一把飞刀。

那个人再也没有说一句话,松开刹车,很快开车驶离了那个小区。

妹妹觉得这件事有点怪,犹豫了好一会儿,这才弯腰把那张名片捡了起来。那也就是一张普通的名片,主人姓曲,是一个食品公司的法人代表兼总经理。上面地址、邮政编码、电话、传真、QQ号码、电子邮箱还有网址一应俱全。

这引起了姐姐极大的兴趣,她问妹妹那个男人开的是什么牌子的车子。妹妹说,我哪里认得?不过车子洗得倒是很干净。两个人又研究和讨论了半天那张名片的真实性。姐姐认为肯定是真的,因为拿到名片的人除可以按图索骥地上门去找人,还可以找关系去工商部门核实。反过来说,如果名片是假的,那他将要谈的所谓生意也就是假的,他完全没有必要这么暴露身份。

那么,他要谈的会是什么生意呢?他一个做食品的能跟一个学生妹做什么生意?如果是公司行为,他完全可以打广告。也许,他只是想找一个家教?那也勉强算是一种生意吧,不过,如果真是这样,他完全没有必要搞得那么鬼鬼祟祟,只要在校门口贴张条子就会应者云集。对,他确实有点鬼鬼祟祟,该不是做传销的吧?先勾起你的好奇心,然后再请君入瓮。或者,他只是想找个靓妹为他的产品做广告?但这事是完全可以用一两句话说清楚的呀。

还有,就是他为什么要把这件事安排在电话里面谈或者用QQ聊天的方式谈呢?

第一,这事应该不那么简单,肯定不是三言两语说得清楚的;

第二,它不是那种完完全全光明正大可以敞开了谈的事,需要借助那种不见面的方式来掩盖可能给两个人或者两个人中间的一个带来的尴尬,这样,既照顾了自己的面子又照顾了别人的面子;

第三,这件事也不可能完全是非法的,因为他似乎并不担心给特定的目标对象留下线索与证据。

分析来分析去,姐姐认为那个男的找上妹妹还是跟妹妹的长相、身材等外部条件有关,也就是说那个男的不是胡乱地派名片的,他一定是先看上了妹妹。

把这几方面综合起来一考虑,姐姐心里有点谱了,她觉得那个男的要谈的所谓生意,肯定跟男女关系有关。

姐姐说:“你怎么办?”

妹妹说:“这有什么怎么办的?把它撕碎了扔到抽水马桶里面去。要不然跟于哥说一下,请他帮忙想一想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姐姐说:“你神经病。”

妹妹说:“我神经病还是你神经病?我劝你赶紧忘了这件事,不要好奇心太强了。有时候好奇心太强了,是要付出代价的。”

姐姐愣了一下,望着妹妹笑了,她没想到妹妹小小年纪还能说出这样一番话来,长进了。

姐姐说:“行了,你就放一百二十个心吧。”

姐姐瞒着妹妹,很快就把情况摸清楚了。

第一,那张名片是真实的,也确实有姓曲的那么一个人。

第二,曲老板要谈的生意其实很简单,一句话就能说清楚——他要找一个女大学生做代孕母亲,替他生个儿子。

为了摸清楚上面的情况,姐姐戴着墨镜按照那张名片的地址去了一趟那家食品公司所在的写字楼,然后变着嗓子换了不同的公用电话以五号、六号、七号的名义跟曲老板打了三个电话。曲老板说了借腹生子的事,说详细情况可以见面以后再谈。姐姐说,你没有考虑过我可能会因此而失学的问题吗?曲老板说,我说了细节问题必须当面谈,但这肯定是双方互利互惠的事,我保证公平交易,不会让你失望。

妹妹知道这些情况以后,后悔不该跟姐姐谈这件事,因为她认为这件事很荒唐,不知道姐姐怎么会那么上心。姐姐已经忙开了,一边挑选衣服,一边明确表示要去试一试,看看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妹妹说:“你怎么去试?你是大学生吗?”

姐姐说:“我不是,你是呀。”

妹妹扭过头去不理姐姐了,姐姐这才知道自己说错了话。她扳着妹妹的肩膀说,我的意思是说第一次见面你得跟我一起去,因为他见过你而并没有见过我,我的身份是你的代理人,中间你可以退场。

妹妹说:“我是不会做这种事情的。”

姐姐说:“我知道你不会做。我也不一定做,但我们起码要了解一下他准备出什么价,值不值得我们去做。”

姐姐本来想说妹妹,再也不能做那种傻事了,把自己的处女之身给了别人还不知道他姓甚名谁,幸亏碰上的是于乐,人不坏,否则这亏可就吃大了。话到嘴边姐姐终于忍住了。她知道妹妹一根筋,发起犟脾气来油盐不进。再说了,这种话说了也是白说,因为这样的事情再也不会发生第二次,已经没那个身体条件了。而且,她这个时候还必须哄着妹妹。那个曲老板为什么要给妹妹编为八号呢?合理的解释是在这之前他已经找了七个这样的对象,而且在妹妹之后可能还在物色其他的候选人,就看跟谁最先谈成。所以,这件事情还比较紧迫。

妹妹可不想陪姐姐一起去跟那个什么曲老板一起见面,妹妹的理由很简单,她说:“我不想让于哥误解我,他要是知道我干那种事,他会打死我的,我不能让他以为我脚踏两只船。”

姐姐想说,你以为你是谁呀?还真把自己当回事了,你也不想想你这书都是怎么念上的。

但她想一想,也忍住了。她把衣服往床上一扔,说:“我没让你干这事,想干这事的是我,是你姐,你不想让我的生活有所改变吗?”

妹妹说:“这能让你的生活有所改变吗?姐,我觉得你应该像我一样去读书,我越来越觉得,只有知识才能改变命运。”

姐姐一笑,差点爆粗口。知识能改变个屁的命运,跟她一起坐台的,有的就是高校的女大学生。这话当然也不能说,她还是希望妹妹把书念出来,找个好工作好归宿的。

姐姐决定顺着妹妹说,她说:“你说得对,只有知识才能改变命运。可姐这会儿没有读书的条件,做了这单生意,也许行。所以,这是一个机会。”

妹妹当然知道姐姐其实也是一个蛮固执的人,只好退而求其次,说:“那你答应我,咱们一起把这件事原原本本地跟于哥说说,听听他的意见。”

姐姐再也忍不住了,说:“你真是神经病,你真的以为他是你什么人?我还真得先把话跟你说明白了撂这儿,你跟他在一起我不反对,可你得长个心眼儿,你图他什么?他又能给你什么?你们能在一起多久?我告诉你,也就一两年,顶多三年,到时候他就腻了,一脚把你踹了你可能连东南西北都搞不清楚。别傻呀,我的老妹,男人是什么东西呀?可以依靠一下子,不能依靠一辈子。这一点,你一定要记住了。”

等真的坐在了曲老板面前,姐姐倒是把那份猴急猴急的心情深深地隐藏了起来。

妹妹也做得出来,跟曲老板打了个照面,把姐姐跟他作了介绍就走了。

妹妹答应来这儿是两姐妹互相妥协的结果:可以不跟于乐说,但必须在于乐方便的时候让他开车一起来,他留在车上不下来,妹妹只跟曲老板见两分钟的面,剩下的事情再也跟妹妹没有关系。

姐姐是以妹妹代理人的身份出面的,这使她跟曲老板的谈话显得非常透彻。

曲老板是一个年过五十岁的小老头儿,头发灰白,浑身上下收拾得干干净净。

他说,以前他染发,想把自己弄得很精神,后来发现一个人精不精神,其实跟头发的颜色没有关系,就觉得再染发很麻烦。

姐姐笑着点点头。

曲老板接着问姐姐,妹妹是不是被他的样子吓跑的?

姐姐连忙摇头。她不是一个以貌取人的人,她跟曲老板开玩笑,说你可以说自己染了发,把黑头发染成了灰白色,因为这样显得很成熟、很时尚、很有个性。

曲老板笑着感谢她的理解,说到底是大学生,真会说话。姐姐说不用谢,这是我应该做的。她是这样解释妹妹的离场的,她说她有点害羞,这个……你懂的。

曲老板其实是一个很坦率的人,也可能是受了姐姐的感染,马上说了真话,他说他不喜欢拐弯抹角,宁愿实话实说,他说到昨天为止他一共派发了十五张名片,你们是第一个答应见面的,我很感动。接着他说了自己的经历,说了为什么要采取这种方式生一个儿子:他因诈骗罪坐过六年牢,他的老婆是牢改农场的干警,是在他服刑期间认识的,由于身体方面的原因不能怀孕生孩子。生意做起来了,也有了一点家业,他是三代单传,总不能把钱带到火葬场里去吧。老婆不能抛弃,儿子不能没有,所以他只能找一个健康的女人帮忙。为什么要找大学生?因为大学生的智商相对来讲要高一点。

曲老板说他对妹妹的印象很好。他甚至早已经草拟了一份代孕合同,他拿给姐姐看,说是免得自己表述不清楚,产生歧义。

姐姐接过去,一条一条地看了,完了并不把它递给曲老板,而是把它放在了自己前面的桌子上。

曲老板草拟的主要条款如下:第一,合同生效以前女方必须进行身体检查,以确定没有任何传染性疾病和遗传病,如果是处女(处女膜修复者除外),另外加一万元;第二,代孕方式不采用试管婴儿的方式,而是直接性交,为确保怀孕,每月性交次数应该不少于三次,但一旦怀孕便禁止性交;第三,男方只要儿子不要女儿(双胞胎中的龙凤胎除外),如果怀孕以后做性别鉴定发现是女儿必须无条件流产;第四,生下来的孩子必须做亲子鉴定;第五,分期付款。怀孕之前的性交按次数付费,价格以本市小姐的价格十倍计;确定怀孕之后付至总价款的百分之三十;性别鉴定由男方负责安排和付费,如果需要流产,流产费用(含手术费、营养补助费、误学费等等)由男方另行支付。交货时间为婴儿出生一个月以内,同时付清余款,女方与所生孩子同时脱离一切关系。

姐姐与曲老板讨论的第一个问题,不是合同条款,而是另外一个问题。姐姐问他,这是你单方面的决定,还是经过了你老婆的同意?

曲老板说,实际上,这就是他老婆的主意。

姐姐说:“我不明白。”曲老板说:“我们曾经有一个儿子,三岁的时候因为患急性脑膜炎去世了。这是两年前的事,是我们两口子心底里永远的痛。她想这个儿子都已经快要疯掉了。”姐姐问:“为什么不再生一个?”

“这些年,我们一直在看医生,坚持服用各种中西药,希望再孕育一个孩子,却总是无法如愿。我没问题,是她的问题,她已经快五十岁了,卵巢萎缩,骨质疏松,还有高血压,一身病,指望她,要儿子的梦想可能永远也实现不了。”

“明白了。那……为什么不做试管婴儿呢?”

“我们打听过了,试管婴儿的成功率不是很高,而且,手术费用要十几万,还得排队,我们年纪也大了,不想再耗时间,也折腾不起。我们虽然有个公司,有一份家业,这钱也是一分一分挣来的,觉得没必要花那个冤枉钱。”

姐姐沉吟不语,过了好半天,她才抬起头来,说:“如果是直接……那个,嗯……你……我是说你老婆,不会要求在旁边参观吧?”

后来姐姐又跟曲老板见过两三次面,开始他还问一问妹妹的事,后来也不问了,就请姐姐吃饭和喝茶,聊一些与代孕有关或无关的事。

这件事想一想其实非常荒唐,二十一二岁的小姑娘,谁愿意替别人生孩子呢?十月怀胎一朝分娩,孩子是父母血肉的精华,在子宫中三百多天的存在,每一天都承载了做母亲的多少殷切希望与梦想呀,一待呱呱坠地却马上就要骨肉分离。男人做父亲几分钟,女人做母亲一辈子,除非是真的无路可走了,否则谁那么狠心呢?

但凡事都有个例外,只要有需求,就会有市场,关键在于你能出什么价。

姐姐的想法比较复杂。光是给人家当生孩子的机器她也不愿意,除非给的钱从此能够让她过上有钱人的生活。苦就苦一年,用一年的痛苦换回一辈子丰衣足食的生活,那也是值得的。还有,就是姐姐曾经有过不少回头客,这使她不相信一个男人和女人有过肌肤之亲之后,还能把感情和生意上的事撇得那么清楚。

姐姐并没有把眼光仅仅停留在代孕这件事上,她想得很多,看得很远。曲老板说他老婆五十来岁了,肯定漂亮不到哪里去,如果能够让曲老板对自己产生感情或者把他在床上伺候好了,情况会怎么样呢?那真的很难说。一个女人要是一门心思服侍一个男人还不能把他牢牢地抓住,那这个女人也太笨了。再说了,怎么说她也是孩子的母亲,这也不是一纸合同就能把她跟孩子的关系、她跟孩子父亲的关系撇得一清二楚的。

只要曲老板看上了自己,这事就有戏。先拿到一部分钱,戏怎么唱再说。

姐姐心里打着这样的算盘,不露声色地与曲老板见面,表现得既恬静沉稳,又有女性的温柔可爱和善解人意。

姐姐一直在以中间人的身份进行工作,她觉得应该先让曲老板接受她这个人,再让他知道跟他履行合同的其实不是妹妹而是她自己,这样会显得自然很多。

除了价格,姐姐还有两个技术方面的问题需要面对。第一是自己的身体状况。还好,除了普通的阴道炎以外并没有什么大毛病。对此,她目前正在抓紧治疗,到正式跟曲老板签订合同之前她还会跑到医院做一次复查,等到曲老板跟她两个人一起去体检时,他会发现她是一个什么毛病都没有的良家妇女。第二个问题是怎么样让自己具有大学生的身份。当然有一个办法,就是去做一个假文凭。告诉曲老板她已经大学毕业了,目前正在找工作。但是,姐姐总是担心做假文凭会露馅,一旦露馅,曲老板再较起真来就有可能会查到她的真实职业。曲老板自己就因为诈骗罪坐过牢,对其中的弯弯拐拐肯定知道得不少,她这样做等于去骗一个骗子。

有时候,事情并没有想的那么复杂。在跟曲老板的关系问题上,姐姐与妹妹身份的置换很顺利地完成了。一个偶然事件起了决定性的作用——姐姐和妹妹的妈妈病了,要到城里的医院里来看病。

妹妹把这个消息哭哭啼啼地告诉了于乐,于乐一听就烦了。为女朋友租房子、负责她的日常开销,这在于乐的泡妞史上算得上是破天荒的第一次。与他婚后的泡妞原则背道而驰。于乐认为男人对女人也好,女人对男人也好,只要有一点点略多于喜欢的爱就可以了,千万不能把自己弄得像浪漫小说里的主人公,那也太累了,是一种精神上有缺陷的表现。特别是在自己已经是别人的老公和两个孩子的爸爸的情况之下,他还跟别人玩感情游戏那也太不成熟了,简直幼稚,这使于乐开始动念头,要不要跟妹妹分手拜拜。

如果是于乐的岳父岳母出了什么事,于乐会屁颠屁颠地去帮忙,因为他责无旁贷。姐姐、妹妹的妈妈算怎么一回事呢?于乐心里明白,只要他一出面,等于是他跟两姊妹的关系的一次升级,意味着他跟她们的关系进入了亲情的领域,其结果可能会让妹妹对他更加依赖。而且,这件事情一旦开头,就有可能没完没了,今天是她们的妈妈,明天是她们的爸爸,后天是她们的七大姑、八大姨,他跟姐姐、妹妹的关系还单纯得了吗?他还潇洒得起来吗?

看来于乐只能选择逃避了。

他跟姐姐的联系是松散的,招呼都可以不用打。对妹妹却得用点心思,最好的办法就是找借口或者干脆装傻,最多往妹妹的银行卡上存个三五千块钱,然后在电话里讲讲便宜话。

没想到医院初步检查的结果是肺癌,两姐妹吓得六神无主,一下子就蒙了,她们的妈妈才四十多岁。妹妹忍不住给于乐打电话,没想到手机关了。于乐有两台手机,有一部是工作用的,另外一部是专门跟女朋友们联系用的,前面一部对女朋友瞒得很严密,后面一部对老婆瞒得更严密,而且一回家就关了,从来没有忘记过。所以他在家里也就从来没有接到过会让老婆起疑心的电话或者信息。

妹妹读书以后就没有再在酒吧里上班了,吃穿用基本上都由于乐负担。姐姐的存折上也不到两千块钱,各种检验费一交,剩下的钱交住院费的押金都不够。

妹妹生活的圈子很小,要借钱只有找于乐。姐姐的朋友也都是她那帮做小姐的老乡,谈到借钱的事谁都避之唯恐不及。姐姐在这种情况之下想到了曲老板。

姐姐对于怎样跟曲老板开口很是动了一番心思。现在找人借钱是一件很难的事。要么凭信誉,要么有抵押。姐姐跟曲老板总共才见过几面,而且是因为那种事情由他从校园里提拎出来的,中间还夹杂了一个妹妹,他对她不知根不知底,谈得上什么信誉?抵押就更谈不上了,姐妹俩寄生在这座灯红酒绿的城市,没有拥有任何值钱的具有自有产权的动产或不动产,除了自己的身体。

但女人的身体这种抵押物到底值多少钱却跟男人对她的尊重程度、喜爱程度有很大的关系。男人要是真的爱你宠你,他可以为你一掷千金。男人要是看不上你,你就是倒找钱给他他可能对你都没有兴趣。

姐姐很会察言观色,她觉得到目前为止曲老板并没有看出她的什么破绽,对她的印象还是不错的。姐姐是这样考虑问题的,如果根本不提代孕的事,直接去找曲老板借钱,肯定会把人家给吓跑。因为他跟你素昧平生,凭什么要借钱给你?谁知道你是不是骗子?男人可以很大方,但绝不会甘愿当冤大头。

去见曲老板之前,姐姐心里还没有打定主意,心想只能是见机行事了,谁让生病的是自己的妈妈呢。她给曲老板打了一个电话,问他能不能见上一面,曲老板马上就答应了。

地点是曲老板定的,是一座五星级宾馆顶层的茶坊。姐姐赶到的时候,他已经靠着一扇窗口坐下来了,他面朝着茶坊的入口,以便她一在那儿出现就能看到。

他向她行注目礼。外面阳光灿烂,巨大的落地窗有两层窗帘,麦绿色的天鹅绒窗帘拉开,在每扇窗户的边上卷着,遮住阳光的是贴着玻璃垂下来的勾花轻纱。姐姐觉得从茶坊的门口到曲老板所在的那张沙发的距离真是何其漫长。她没想到会被看得不好意思,两排长长的睫毛不由自主地垂了下来。眼睛望着自己的脚尖,忘了事先想好的应该扭扭腰。

姐姐在曲老板对面软软的真皮沙发上坐下来之后,发现曲老板仍在笑吟吟地望着她。为了给自己加油打气,她想起了曲老板上次见面分手之前跟她说过的那句话。曲老板当时说,你长得很漂亮,有一种很特别的气质。

姐姐一直不敢看曲老板,她心里有一种隐隐的不好的预感,觉得她跟曲老板的故事还没有真正开始可能就要结束了。对面的曲老板却一直盯着姐姐看,她看了他一眼又很快把眼光撇开了。

她主动约了他,却不知道应该怎么开口,这使她有点不好意思起来。

妈妈的情况确实让人着急,虽然她们不敢把诊断的结果告诉她,她却好像有了感觉,一直嚷着要回家,不肯花那个冤枉钱。其实,人是不能上医院的,上医院的人没有几个不愁眉苦脸的,那种情绪就像病毒一样可以相互传染。还有一点,就是现在的医院和医生都受利益的驱动,下了狠心昧了良心猛开药,给病人的感觉和暗示就是病入膏肓,病要不要命另说,吓都把人吓死了。妈妈辛辛苦苦地把她们拉扯大,眼看着有了出头之日,可以不像原来那样紧巴巴地过日子了,没想到摊上这种病,难道从此就要阴阳两界离开她们?人的一生就是如此这般没有意思?

姐姐到底没有忍住自己的眼泪,开始还轻轻地,后来越来越响地抽动着鼻子,把对面的曲老板吓了一跳。他很快地起身坐过来,并且抓住了姐姐的两只手。姐姐把头靠在他肩膀上是很自然的,她真的就想放肆地大哭一场,又怕那样做会太失态。

姐姐的脸本来就很白,那种梨花带雨的样子也是很惹人怜爱的。她把自己脸上的泪痕收拾干净了,就不再让曲老板碰她的手和肩膀了,并且下巴颏儿朝对面一扬,希望曲老板坐到对面的沙发上去。

曲老板说,你确定吗?

姐姐抿着嘴点了点头,说,你坐过去,我把一切都告诉你。

姐姐真的把一切都说出来了,除了她目前的职业。姐姐用绝大部分的真实掩盖了那个最大的秘密。姐姐说了她与妹妹的姐妹关系,说了她的高中肄业学历,当然更说了她妈妈生病的事,以及她和妹妹面临的窘境。

姐姐获得了成功,曲老板听了她的话半天没有吭气,后来再次起身很坚定地坐在了姐姐身边,并且很用力地握住了姐姐的两只手。曲老板说,谢谢你信任我。只有一个问题需要解决,千万不要以为我在乘人之危,也千万别让我爱上你。

在此后的两三天,姐姐一直都不敢相信发生在她和曲老板之间的事是真的,后来算是想明白了,她那算是歪打正着。是呀,你要是跟男人斗智斗勇,你不一定是他的对手,胜负真的很难说,特别是对方还是一个前诈骗犯,那该需要多高的智商呀。但是,如果你态度诚恳地表现自己的软弱,反而会激起别人的慈悲心同情心,更会让男人油然而生一种充当你的保护者的欲望。男人其实也是很虚荣很软弱的,有人需要他去保护,会给他一种自己很坚强很有能耐的假象。

对于曲老板凑在她耳边说出来的提议,姐姐毫不犹豫地拒绝了,曲老板说他昨天在楼下开了一间房打麻将,还没退,问姐姐要不要在下面去休息一下。曲老板嘴里的呵气弄得姐姐的脖子直痒痒,她的身体早在他搂抱之际便有了欲望。但姐姐心里很清楚,这个时候可不能放纵自己的欲望。她不能把自己变成对方唾手可得的苹果,她应该挂在稍高一点的枝头,要让他跳起来才够得着。再说了,这时她的身体虽然有点蠢蠢欲动,却没那心思。

这也是姐姐在她的职业生涯中第一次拒绝一个自己看得上眼的男人。

姐姐说,在没有做体检之前,我不想让你碰我,希望你能理解。你是一个很有魅力的男人,跟你上房间我怕我会控制不了自己。你是一个高尚的人,如果没有签协议,我们做了那件事,那会让你背叛你的妻子。我现在有点走投无路,如果我们做了那件事,那会让你背上乘人之危的黑锅。还有,就是……我有个要求,在正式那个之前,你也必须做体检,那是为了对我们大家负责,你,我,还有我们的……孩子。

姐姐送给曲老板的那顶高帽子太好用了,心里一舒服,曲老板觉得姐姐的话说得真是合情合理。正是姐姐对他邀请上房的拒绝和让他必须做体检的建议让他下了决心,他认为姐姐是一个对自己和他人都负责任的人,而且,相当理性。

两个人的合同有了一些变化,曲老板主动提出来预付款可以增加到百分之六十,其中合同签订之日付百分之二十,确定怀孕之日付百分之四十,这已经有了一点讨好姐姐的意思。

作为回报,姐姐也主动提出来,从合同生效这日起,曲老板便可以把她关起来,也就是说,他可以为她租一间带厨房卫生间的房子,为了防止她外出,绝对保证她只与他发生性关系,他可以装两扇门,外面是防盗门,里面的房门门锁装在外面。第一张门是为了防止外面的人进来,第二张门是为了防止里面的人出去。

曲老板听了姐姐的话有点吃惊,怔怔地看了她半分钟,问她装两扇门的主意是哪里来的,姐姐说是她想出来的。

曲老板说,这种事情我是不会干的,你知道为什么吗?因为世界上只有一个地方的门采用这种装法,那个地方是监狱。我并不想限制你的人身自由,那会让你很不开心,你如果不开心,我也会不好过,而且,肯定会影响胎儿的质量。

姐姐暗下决心,要立即断绝与原来所有那些姐妹的联系,从现在开始就再也不去歌厅上班了,她得马上从良,包括再也不跟于乐上床了。

即使签了合同,即使拿到了第一笔预付款,妹妹仍然认为这是一件荒唐的事,她怕姐姐惹出别的麻烦收不了场。

姐姐却不这么看。有什么麻烦?怎么会收不了场的?到时候钱货两清,大家拿了各自要的东西转背走人。如果怕生事端、不想纠缠和被纠缠,大不了自己远走高飞,去另外一座城市。妹妹说,到时候,你真狠得了那个心?姐姐说,要狠不了那个心就得一辈子受穷。我上班的地方,就没有碰见过几个好人,心硬得都像铁一样,谁心软谁过苦日子。老家有句话你没听说过吗?家里有粮,心里不慌。拿着那笔钱,我可以做点小本生意,再找个老实本分的人嫁了,我又不是再也不能生儿育女,做个平庸的小市民,一辈子也就过去了。

在姐姐看来,这是一个没有悬念的版本。

还有另外的版本。

这就要看她是否甘于平庸,以及她跟曲老板的关系到底怎么发展。事情是死的,人是活的。曲老板告诫她不要让他爱上她,对她来说,是一种信号,是一种不能挂在嘴上炫耀的骄傲。他那话的意思其实是表示已经对她有了好感,是在向她示好。也就是说,她如果努力,便很有可能让孩子的爸爸对她产生感情。感情是一种奇妙的东西,可以改变事情的走向,让事情悬疑丛生,具有多种发展的可能性。如果她真的让他爱上了她,让他再也离不开她,那就不是一个简单的来料加工式的委托方与被委托方的关系了,那将成为她与曲老板之间的一种互动关系,她得到的好处,将肯定超过原来的合同约定。

这正是妹妹担心的。她说,曲老板真要如你说,那他老婆怎么办?那女人也真是傻到家了。

姐姐表示她不会替曲老板的老婆考虑问题,那是他们两口子的事。这个社会,自己的事都考虑不过来哩,谁还替别人考虑?她又不是我妈,她又不是我妹,说到底,这事可是他们两口子挑起来的。

妹妹被姐姐说得哑口无言。

姐姐认为让一个男人爱上自己并不是什么难事,她跟她的那些姐妹们经常在一起讨论男人的事,普遍认为对付男人可以一剑封喉,一掌定乾坤,就是要学会做他一个人的妖女。成功的男人一般来说都是很有责任心的,总是理性至上,中规中矩。但如果他内心里也是这样,那他也就比一般人强那么一点点而已,终归是庸才,出人头地不到哪里去。相反,那些能够做到人上人的成功的男人,必须有巨大的野心以及伴随着这种野心的澎湃激情,他为了彻底摆脱生活中的循规蹈矩,彻底释放他内心里的原始欲望与冲动,是极有可能拜倒在妖女的石榴裙下的。真正伟大的人物从来都是不拘小节的,他是游戏规则的制定者,不会为任何现存的规矩所束缚。

姐姐觉得,要抓住男人的心,必须先抓住男人的根。男人拜倒在你的石榴裙下,还把自己当英雄,因为他认为通过自己的努力让你快活了,他离不开你,是因为离开你便显示不出他的威风凛凛,为此男人就是累得肾虚也在所不惜。

姐姐不想跟妹妹说这些,各人有各命,妹妹如果有另外一种更美好、更阳光的生活,她真是求之不得。

至于她自己,已经到了命运转折的关键时期。她也知道,要把自己的代孕妈妈身份变成第三者,并非没有难度。但是,只要她怀上曲老板的孩子,她就主动了,她会一直在嘴上对曲老板恩呀爱的,但内心里绝不会爱上他,因为女人一旦爱上一个男人,很可能就是悲惨命运的开始,当那个男人是有妇之夫时尤其这样。爱情会让女人变傻,爱情会让女人只知道付出不懂得索取。她可不想这样,因为她没有什么付出的,相反,她需要的东西倒是不少。

姐姐觉得自己善念尚存,因此,她不会昧着良心去伤害曲老板,但如果曲老板真的无可救药地爱上她,被她搞得晕头转向,愿意为她怎么样怎么样,甚至改变自己的生活,那是他的事,她也不会拒绝,她巴不得。

妹妹原来暗自指望于乐会做的事情全部由曲老板来做了。

曲老板坚持要换一家大一点的医院再做一次检查,结果还真的出现了新的惊喜。原来病人不是肺癌,而是早几年吃瓜子时落在肺叶上的半边瓜子壳,花几千块钱做个手术就可以拿掉。几天以来笼罩在姐妹俩头上的阴影,因为一次复检一扫而光,也一下子拉近了姐姐与曲老板的距离。姐姐叮嘱妹妹,一定要把她与曲老板的事对妈妈瞒得死死的。她怕妈妈接受不了,她可不想这会儿节外生枝。

和姐姐两个人单独在一起以后,曲老板说,我在坐牢的时候接受了一次彻底的普法教育,这份合同根本不受法律保护,所以,只能算是一份君子协议,还不能在外面流传,最好锁在银行的保险箱里,你放心,密码我们两个人设定,你管前面,我管后面。

姐姐在他说这话时像他的女朋友一样挽着他的胳膊,做足了小鸟依人状。

预付款曲老板付的是现金,这让姐姐一脸的春光。

妹妹也很高兴,因为在他们俩签订合同的同一天,于乐的手机开了,他说他这会儿正在东部一座沿海城市出差。他告诉她,他往她的银行卡上打了五千块钱,他的手机不通是因为连续开了两天的秘密会议。

于乐在对妹妹撒谎,他没有出差,就在他生活和工作的那座城市里呆着。除了不想管妹妹家里的事,那几天他也确实有点忙。他已经向王小薏发过誓,三天以内必须把她与李奇扬前妻的纠纷处理好。

他跟王小薏玩的那次车震,效果不是很好。一开始,王小薏挣扎得很厉害,他又要做她的思想政治工作,又要保持对她的体力攻势,等于同时要做脑力劳动与体力劳动,常常顾此失彼。车子内的空间过于狭小,他在从驾驶室的位置扑向旁边座位上的王小薏时,还把自己的腰给扭伤了。王小薏其实也不想得罪他,见他叫唤得厉害,确认了他不是在骗她,便反过来帮他揉腰。最后两个人换到后座上,这才把事情别别扭扭地办完了。

在正式办事前,王小薏让于乐发誓,这种事只能发生一次,因为她已经订婚了,她不想做对不起未婚夫的事。于乐马上发誓。王小薏再次让他发誓,这事天知地知,你知我知,对谁都不能说。于乐又马上发誓。王小薏第三次让他发誓,三天以内必须把她与李奇扬前妻的纠纷处理好。于乐此时早已欲火焚身,他说如果这点小事他都搞不掂,他将退出律师行业。

于乐一直努力做一个不随便食言的人,认为这是在社会上安身立命的基础,但他很快发现,自己对王小薏发的第三句誓言,几乎是一桩不可能完成的任务。因为李奇扬的前妻除了执意要回王小薏的房子和车子,更重要的是为了泄愤,她就是要搞得王小薏从此不得安宁,她要摧毁王小薏下半生的生活。

律师的主要用武之地是在法庭上,王小薏不想打官司,意味着必须采取非常规的方式解决问题。他查了李奇扬公司的情况,发现他前妻正是公司的另外一个股东,而且,李奇扬离婚之前把自己的股份全部转到了女儿的名下。于乐还找王小薏要了李奇扬过去的手机号码,通过移动、联通的朋友去查那个号码的通话记录,发现他几个月前就停了机,最后一条记录正是发给王小薏的信息,之后便真的像是人间蒸发了。

于乐一时茫无头绪。

于乐一向对自己的性能力很自信,没想到与王小薏的那次野合竟会那么潦草与寒碜,这也太让人没有面子了,因此老想着要找机会替自己恢复名誉。王小薏正相反,那次失败的性交给她留下的印象实在不怎么样,她死活不让于乐碰她了。

于乐觉得王小薏对他有点藐视,气愤得有点抓耳挠腮,恨不得强奸她一次。但他毕竟是文明人,最终理智战胜了情感。他觉得要让她改变对他的看法,还得从她的委托事项开始。他如果帮她把那件棘手的事情摆平了,他不信她还会那么固执。

实际上,王小薏这几天有喜有忧。喜的是她一直保持着跟章抱朴的联系。章抱朴主动告诉她,他妈妈到瑞士打羊胎素去了,等她从那儿回来,一定找个机会让王小薏来省城见一下他的父母,如果老妈高兴,他们的事就可以定下来。只要他们的事定下来,他就过来注册房地产公司,实际上,从现在开始王小薏就可以开始找地,并试着在市规划局找熟人,他觉得中国的房地产还可以热几年。烦的自然是李奇扬前妻的事。一想到那个女的随时可能会像个鬼魂似的出现在自己面前要这要那,她便忍不住有点抓狂。

第十二章

早在洪均看出吴书记对黄缨儿动了心思之前,吴书记便已经摸清了他跟黄缨儿的关系。吴书记没想到平时看起来也还老实本分的洪均,竟会那么不顾人伦。这个世界上的女人还少呀,你找谁不是找,干吗连自己的晚辈亲戚都不放过?

他同时很清楚,如果自己拉开架势追求黄缨儿,等于自找麻烦,甚至很有可能自取其辱,因为他的言行马上就会让洪均知道,接下来出现的情况很可能便是两个人反目成仇,单位上也很可能会马上传开他们两个人在为同一个女人争风吃醋,那将极大地影响自己在市规划局的形象和威望。

这就是自从黄缨儿看他们打牌以后,吴书记一直没有进一步联系她的缘故。

在接下来的日子里,吴书记又接触过几个女人,总是自觉不自觉地拿她们跟黄缨儿比较,真是没有比较就没有鉴别,一比较就分出了高下,就对黄缨儿有了一点念念不忘的意思。

打牌的时候,黄缨儿不张不扬,巧笑倩兮,美目盼兮,不说傻话不说蠢话,也不油嘴滑舌讨好卖乖,给他留下了纯朴自然、清纯脱俗的好印象,真的很符合他心目中贤妻良母的类型。特别是她离开的时候表现得尤其出色,居然拒收了扎鸟赢的钱,一个女人不贪图小便宜,简直太难能可贵了,几乎可以说品德高尚,不仅可爱,而且可敬。

吴书记不是不知道,撇开洪均是他手下不谈,要从一个男人手里横刀夺爱、抢走他的情人,可不是一件容易的事。

他开始有点讨厌和怨恨洪均,觉得他是横在自己和黄缨儿面前的一道不可逾越的鸿沟。

真的是一道不可逾越的鸿沟吗?

吴书记把自己的条件与洪均的条件摆出来一比较,立即信心满满。首先,他比洪均有权,作为市规划局的一把手,有多少人围着他溜须拍马就不用说了,连洪均在他面前不是也得敬畏三分、揣摩他的心思行事?其次,他比洪均有钱,而且这钱不是偷的、不是抢的,也不是受贿索贿来的,而是他的前妻徐小涵留给他的,是可以明目张胆地花的。第三,也是最主要的,他有着追求黄缨儿的合法主体资格,因为只要她愿意,他便可以随时娶她为妻。他洪均行吗?他跟黄缨儿的关系说得再好听也不过是偷情,说得不好听,就是奸夫淫妇。还有第四点,就是他即使没有洪均长得帅,起码也是跟他一样帅。长期的军旅生活使他的腰板始终笔直,不像洪均,见了领导完全一副奴颜婢膝的样子。总之,他相信自己能够让黄缨儿更幸福。

吴书记知道,自己这样想不算,关键在于要让黄缨儿也能这么想,应该给她这种比较与选择的机会。

吴书记也考虑到了追求不成功的可能性,觉得那倒也不会失掉什么,因为对一个人越了解越容易去掉她头上的光环,等到自己内心的激情消逝,再忘掉她也容易做到,因为你已经尽心尽力了,已经没有了遗憾。

唯一要注意的是,他追求黄缨儿的事必须瞒着洪均。

吴书记太清楚了,说到底,他和黄缨儿有没有缘分,表面看来需要越过洪均这个障碍,但最终还是在于黄缨儿的选择,如果她作出了放弃洪均而投入自己怀抱的选择,洪均是不是会受伤、会不会感到愤怒,那就不是他能管的事了。

昊书记拿定主意之后和洪均喝了一次酒,两个人分手之后他第一次给黄缨儿打了个电话,让她去给他送醒酒药,那当然只是一个借口,他以此开始了对她的正式进攻。

因为有黄缨儿的悉心关照,虞可人在省人民医院得到了最好的康复治疗。差不多三个月之后,来自骨外科、神经科的专家对她进行了一次会诊,他们的意见是,她可以出院了。

这与洪均与黄缨儿商量的意见不谋而合,洪均又要上班,又要照顾虞可人,三天两头地在两座城市之间往来奔波,也实在是太辛苦了。

虞可人出院以后,洪均曾经提过一个建议,就是能不能让儿子洪棋由寄宿改为走读。洪均觉得男孩子应该贱养,没有必要那么娇气,让他早点知道生活的艰辛与磨难,可以培养他的抗挫折能力和责任心。另外,就是如果他住在家里,早晚可以跟虞可人说上几句话,这样,虞可人也不至于太寂寞。儿子是妈妈的心头肉,看到他健康成长也许能让虞可人心情舒畅很多。

没想到虞可人竟然大发雷霆,说,你干吗要把棋棋拖进来?你想让他每时每刻都意识到自己有个半死不活的老娘是吗?

洪均哪里敢作半句辩解,只好马上打消了这个念头。

半死不活是虞可人对自己生存状况的界定,刚开始那会儿,一想到自己的处境她就凄然泪下。

庆幸的是,她的语言功能恢复得不错。

虞可人每次一发脾气,洪均就噤若寒蝉,想尽了能够让虞可人转移情绪的办法。为了让她打发漫长的时光,洪均曾建议她写书、学画画、补习外语以便翻译专业著作等等。虞可人每次都服从安排,但总是三天打鱼两天晒网,主要是心态根本调整不过来。洪均到宠物市场为虞可人买了一条最纯种的英国狮毛狗。这条狗后来成了虞可人最亲密、最忠实的伙伴,可是它第一次被带回家时,从虞可人那里得到的见面礼,却是被她高高地举过头顶然后狠狠地掼到地板上。

洪均完全容忍了虞可人的乖戾。别说虞可人虐待的是一条狗,她就是张牙舞爪地打他的头抓他的脸,他也会默默地承受,他能跟一个只有半截身子的残废病人计较什么呢?

虞可人的身体和下肢曾经靠钢筋固定过很长一段时间,由于缺乏活动,屁股和大腿根儿摸上去都是硬邦邦的一块,洪均担心她的肌肉会坏死,就不停地帮她按摩。黄缨儿特意为他整理了一套护理资料,帮他买了一套按摩书,以便让洪均对穴位的按摩掌握得恰到好处。洪均每次都要将虞可人的腰、大腿以及屁股按摩得发红发烫为止。

黄缨儿替他们找的保姆小玉儿也很快来家里了,护理知识是黄缨儿教的,按摩知识是洪均教的,洪均替她开的是双份工资。刚进家门时小玉儿还面带菜色,没多久脸色便红润起来,连屁股蛋儿上的肉都多了起来。虞可人清理出一些再也穿不着的衣裤给她,她穿在身上略显肥大,反而把几个关键部位衬托得若隐若现。

洪均在卧室里添置了一套最先进的家庭影院设备,专门为虞可人买了一台手提电脑。人有时候很脆弱,有时候也很坚韧,在这里起作用的还是时间,时间一长,那些疼痛尖锐的棱角也会被慢慢地打磨平展,残酷的现实也会被慢慢地接受。总之,虞可人慢慢地变得心平气和了。

洪均没有告诉虞可人,单位搞竞争上岗的事停下来了。

他之所以没跟她聊这件事,是因为他也不知道停下来的原因是什么。

比起怎样解决两个人之间的性生活问题来,所有这一切都还不算什么。

虞可人说,你才四十出头,还有几十年,怎么办?

洪均说,没什么怎么办的呀,做爱这种事,有更好,没有,也无所谓,真的。

虞可人突然哇的一声大哭起来。

那次车祸使她的生活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洪均的感情在这种巨大的变数里将何去何从?他们的生活难道真的一点也不会受到影响吗?他还能一如既往地爱她呵护她,做一个负责任的老公,一个感情专一的情种吗?

不,洪均的表现太好了,放在以前虞可人认为理所当然,这会儿却因为它的完美而招致了她的怀疑,或者说自己的心思反而异常活跃起来,开始了围绕着洪均的想入非非。她觉得长期以来自己所拥有的对于老公的心理优势,正像春蚕抽丝似的一丝一丝地丧失殆尽,她真的不知道未来会怎样。

她心里苦不堪言,因此,总是抑制不住地用一种挑剔与质疑的眼光看洪均。

上网聊天变成了虞可人的一项重要的生活内容。

这是她了解外面世界的一种主要方式,也是她与同类沟通的一种主要途径。

尽管网络是个虚拟的世界,但我们身处的现实世界又有多少真实呢?奇怪的是,虽然每个人都本能地掩藏自己,见人便习惯性地说谎,内心深处却仍然天真地泯灭不了对真实的孜孜以求。

虞可人觉得自己最大的改变是开始缺乏安全感,这是她暗中与洪均进行各方面条件比较之后逐渐形成的。车祸之前,两个人条件相当,夫妻关系得以相对平衡。现在,这种平衡被打破,她不知道两个人的关系会倾斜到什么程度。无疑,她会更加依赖他;他呢?是否会欣然接受这种依赖?如果听从内心深处趋利避害的本能行事,有几个人是愿意承担责任的?因为责任意味着负担,责任越多,负担越重。她不想承认,却不得不承认,一种重新认识自己老公的强烈冲动,正在内心里像雨后春笋似的萌发生长。她想知道仍与自己同床共枕的那个男人,会不会产生什么新的想法,她进而想知道,他在离开她的视线之后的生活真相。

但是,她不知道从何着手。

也许,唯一的解救办法,反而是减少对他的关注。爱是什么?是一种互动。互动是两个人的事,不是一个人的事,必须两个人一起努力,一起奋斗,一起共同创造。如果他不想一起努力了,不想一起奋斗了,不想一起共同创造了,你能有什么办法?你能绑架他吗?捆绑是成不了夫妻的呀。

虞可人好像突然开了窍,知道自己之所以不相信洪均,开始怀疑他花心,不是因为他变了,而是因为自己开始不自信了,不相信自己还有魅力了。要改变这一点,你就必须做回原来的自己,继续做一个人格独立、精神独立的女人,继续做一个自信的女人、一个魅力四射的女人,不是强迫洪均必须对你怎么样,而是继续让他需要你、迷恋你、离不开你。

出车祸之前,虞可人对网络的利用仅仅限于发发邮件,查查资料,现在她有了大把的时间,这才发现那是一个多么丰富多彩的世界。

她首先查询了一下心理咨询师的网站。马上有两个发现:第一,心理咨询师女人多于男人;第二,在婚情家庭的栏目里,讲得最多的是婚外情。虞可人相对应地有了两个疑问:第一,靠女人能解决女人的问题吗?第二,听多了婚外情的故事,自己会不会变成垃圾桶?

她像一个没有大人陪伴的玩水的孩子,开始只敢在离岸不远的浅水里蹲下身子拍打水花,慢慢地,她的胆子大了起来,开始向深水区探索,并很快学会了游泳和潜水。

在QQ群里,她先是冷眼旁观,以淑女的形象示人,她的网名特立独行,开始叫静夜思、叫谁读我心,可她发现自己门前冷落车马稀,不得已,她壮起胆子,试着把自己包装成一个风情万种的女人,并把自己的网名改为九尾银狐、千千风情,她的个性签名更是很直白、很挑逗——今夜你会不会来?

很快,好像嗅到了香喷喷的鱼饵的味道,成群结队的雄鱼向她争先恐后地游过来,向她发出求欢的信号,虞可人被那种不加掩饰的裸露或故作洒脱的急切吓蒙了,就像还没有化好妆、穿好戏服便被人一把推到了舞台的中央,免不了惊慌失措。音乐骤然响起,追光灯已经打到了身上,她必须在最初的紧张之后镇静下来进入角色,否则马上就会被当成异类踢掉。

虞可人刚一上阵确实被踢过好几次,但她很快就从容不迫了。不要忘了她曾是一个还算优秀的业余话剧演员。她又给自己注册了一个新的网名,叫深闺媚娘,这个网名让她暗自得意了好一阵子,觉得不仅有古典的幽思与风韵,还特别符合她目前的处境。她希望这个网名能够吓跑那些嘴唇上才长出茸茸毛的青皮小子,以它本身蕴藏的文化品位吸引像洪均这种年龄层次、文化档次的人。因为她做这一切的目的之一,是企图通过一群男人了解她自己的老公洪均。

一个网名叫丈九蛇矛的人引起了她的注意,他的QQ签名是:大象的鼻子如何穿过针眼。虞可人因此留意了他。她问他为什么叫丈九蛇矛?答曰:俺是张飞他哥,兵刃自然长他一尺。

虞可人感到了来者的逼人气息。但是,很奇怪的,她并不觉得他势无可挡,相反,却似乎觉得他有点虚张声势。

丈九蛇矛说,我知道你为什么叫深闺媚娘。深闺之人得风便骚。在下并非猛张飞,既武功高强又怜香惜玉,非常愿意在一个月黑风高或月朗星稀的夜晚将佳人妹妹解放出来;特别声明:为了不让你的自尊心受到伤害,宾馆开房的费用可以采取AA制。

虞可人面对打出来的最后一行字掩嘴而笑了,不知道他从古到今的历史穿越是他真实的想法还是他的幽默。

虞可人在键盘上打出来的回话是:我愿意采取AA制,但我只有十五贯铜钱。

丈九蛇矛问,是宋钱还是明钱?

虞可人说,奴家也不知,因为它刚刚被娄阿鼠偷走了。

丈九蛇矛说,娄阿鼠真是个太监,偷钱干吗?他应该偷人。

虞可人一时语塞,想不出更好的话来回他。

等了很久,丈九蛇矛道:天会黑,人会变,三分情,七分骗。网上的事,你也不要太认真了。

她突然有了一点莫名其妙的小感动,她在勾引他,他是应征者,完了提醒她别太认真,这么说来,他应该不算一个太坏的骗子。接下来应该如何应对?

她一时想不出好主意,觉得应该先把自己的情绪收拾收拾,便直接隐身了,她没有给他打招呼。

虞可人在网上消磨时间,偶尔也能得到些许可怜的安慰,但更多的却是惶惑。她的心思会突然一下子跳出来:不知道洪均这会儿在外面干什么。她忍着不给洪均打电话,知道那是徒劳无益的。一个男人要是背叛了你,你打一百个电话,又能发现什么问题、解决什么问题呢?他当时即使真的跟某个女人在一起,他的那个东西根本不用从里面拔出来,只要稍微调整一下呼吸,就能当着没事似的跟你在电话里扯三扯四,而你一个瘫子又能怎么样呢?

由爱而生的牵制力使感情历久弥新,也让发出这种牵制力的人多少有点无奈的隐痛,这其中的技巧便是对那种牵制力大小的掌握。虞可人知道不能太用力,太用力了连一把沙子都抓不住,何况是别的东西?所以,每次洪均回家,虞可人打量他眼神的动作,嗅或者闻他头发间、领袖间气味的动作,都是竭力控制了的,显得自然而随意。

还好,洪均的表现似乎很正常。

虞可人当然想不到,洪均是一个小心谨慎的人,每次从黄缨儿那里回来之前都要认认真真地洗一次澡,而且从来不用沐浴液和洗头液,以免身上残留着不同牌子的化工产品的气味。

洪均跟黄缨儿在一起的时候总是要谈到虞可人。表面上看起来,好像两个人在比赛看谁更关心她似的。

这超出了洪均对一般女人脾性的了解,所以,当着黄缨儿的面,他尽量避免说虞可人的好,有时甚至还要看似无意地调侃一下她的小毛病,以免中了黄缨儿的圈套。他觉得,黄缨儿虽然不至于明显地吃虞可人的醋,但肯定在暗自掂量她和虞可人在他心目中的分量,她真正关心的应该是他和虞可人是否还有性生活以及性生活的质量与频率。

比如说,有次他说,他和虞可人现在沟通的时候总是有点别扭,她马上问是哪方面的,同时朝他挤了一下眼睛。洪均意识到她的用心,心里不禁有些心酸。她们两个人在他心目中都非常重要,一个是结发之妻,一个是千挑万选的新欢,两个人内外有别、相得益彰地构成了自己层次丰富的情感生活。但两个人的差异也是明显的,对虞可人他更多的是一种责任,对黄缨儿则有点愧疚,因为他觉得自己对她的爱,尽管很真实,却并不完整。他想应该在其他方面尽量补偿她,却又怕伤了虞可人。

他的感觉应该是不会错的,就在前不久,黄缨儿跟他说,她做了一个梦,难受死了。问她什么梦她又不说,那天晚上正好没有应酬,他便开车去省城与她见面。她这才告诉他,她梦见他与虞可人做爱。她说,你们两个人的动作好奇怪。但这不是主要的,主要的是虞可人一边嘿咻一边从你光着的背脊后面露出了一张灿烂无比的脸。

黄缨儿说我知道我做这样的梦不对,问题是我想从你们的卧室里跑掉,却怎么也找不到门,我甚至想找个地洞钻进去,我没有找到,我都急哭了。你告诉我,你们做爱为什么要把我喊去在旁边参观?为什么呀?

洪均想笑笑不出来,因为黄缨儿跟他说这个梦时一点也不像开玩笑,而是太认真了。他不知道黄缨儿做这样的梦对不对,也无法为黄缨儿梦中自己的行为负什么责或做出什么解释。

男人总是暗地里埋怨女人要求太多太高,岂不知罪魁祸首还是男人,因为男人在肾上腺素分泌异常旺盛的时候,总是恨不得向怀抱中人许下诺言,要给她整个世界。你能怪女人信了你的话吗?

黄缨儿没有这些臭毛病,她尊重她的表姨虞可人,她是不会去跟她争名分的。但她也是女人啊,除了这个,她也还是想要一点别的,比如说孩子,是的,孩子。她越是爱洪均,越是想向洪均要个孩子,他俩的孩子。

她提这样的要求与取虞可人而代之的念头完全无关,她只想做一个完整的女人,只想要一个看得见摸得着的物证,以证明他俩千真万确地相亲相爱。

黄缨儿打这个想法来到心里之后,便觉得时间飞逝,自己在一天一天地变老,觉得已经耽误不起,因为算上与肖剑飞结婚离婚耗的时间,黄缨儿早已进入高龄产妇的行列。既然拿定了主意,就得宜早不宜迟。

她知道,这是一个重大决策,必须明确地说出来,她不可能跟他玩先斩后奏、生米煮成熟饭的游戏。她更知道,她不能害怕表达自己的这个想法,如果把它隐藏起来,那将不能指望他会替她做这样的考虑,因为你的愿望如果不说出来,他怎么会知道呢?女人最常犯的错误就是以为和一个男人有了亲密关系,这个男人就懂得了读心术,就自然而然地知道了你的心思,其实远不是这样。与其与他玩猜谜游戏,还不如直接跟他说,因为再亲密的关系也需要坦诚。

洪均初听吓了一大跳,一个非婚的或者说计划外生育的孩子,一旦被人举报遭到查处,将会使他丢掉公职,他不明白黄缨儿怎么会有这种想法。

他蒙在那儿半天没说话,心里却在感慨,女人的母爱真是一种伟大的力量,要命的是它却具有同样强大的破坏力。黄缨儿的这个想法,要的不是他的小命,而是他整个下半生的生活。

见洪均愣在那儿,黄缨儿难免有一点点失望。

她知道不能逼他,男人骨子里总是喜欢散漫、无拘无束的,但同时他们又很脆弱很孩子气,一旦给他的压力太大,说不定会让他改变前进的方向。但是,如果他们有了孩子,情况会完全不一样。从自己的角度来讲,她将因此有一个长久的寄托,这会让她的注意力从他身上分走很多,他们的关系反而会更自然、更深入、更稳固、更持久。

至于怎样遮人耳目、不让洪均沾上半点关系,黄缨儿已经想好了,她会选择冬天时临产,那时羽绒服一穿完全可以把凸突的大肚子遮起来,分娩前两个月她会请病假,躲到外地把孩子生了,然后说孩子是捡的。医院里经常有这样的弃婴,同事早已见怪不怪。她一辈子可以不结婚,难道还不允许她收养一个孩子?

那应该是个女儿。洪均已经有了一个儿子,生儿子不会给他太多的惊喜,女儿就不一样了。凭黄缨儿对男人的了解,此生不得志的男人也许希望有个儿子,以期帮他完成未竟的事业,成熟的男人心里更疼爱的应该是女儿,女儿是前世的小情人,最能进入男人心灵深处最柔软的地方。还有一点,就是女孩比男孩好带,聪明乖巧伶俐,到时候她花儿朵儿似的围着洪均,叫他亲他黏他,一定会给他带来享受不尽的天伦之乐。

第十三章

王小薏第二天便得到了章抱朴的邀请,他让她到他省城的家里去看看,他对她说,不用等他妈妈从瑞士回来了,因为她的行程有了改变,还要到巴黎去购物,而他想马上见到他的小薏薏。

王小薏在那家房地产销售公司上班早已是三天打鱼两天晒网,当下决定立即去省城,连假都没有请。

王小薏自己没有开车,打的是一部黑的。快到的时候,章抱朴让她把电话给司机,告诉他路应该怎么走。

司机很明显不熟悉路,七拐八弯才找到章抱朴家门口。因为价格是说好了的,否则,王小薏肯定会怀疑他是不是故意多跑路多收钱。王小薏还没来得及庆幸,司机却已经开口找她加钱了。加多少?十块。王小薏这会儿心情好,很爽气地给了他二十块,她不想因为跟他计较而把自己的情绪破坏了。

到了门口却怎么也不相信那会是章抱朴的家。他家与北郊公园一墙之隔,映入眼帘的却是一溜刷成淡蓝色的围墙,长二十米,高度起码超过了四米,有两个装了卷闸门的车库,那墙上一共装了三个摄像头。王小薏在紧闭的大门口等着开门的时候,不知道为什么会把章抱朴家的房子想到监狱,她心里格登了一下。

她的手机响了,是章抱朴打进来的,他说他看到她了,让她脸对着门柱旁边一个像猫眼式的装置,以便他确认身份后给她开门。王小薏心想,既然都已经看到我了,干吗还要我脸对着那个装置呢?她本来想撒一下娇,没想到章抱朴说完那句话就把电话给挂了。她只好乖乖地照做。三四秒钟以后,随着一阵低沉的蜂鸣声,门徐徐地开了,原来竟是一道旋转门,王小薏侧身而入。

章抱朴就在门后面的衣帽间里等着她,她以为他会张开双臂紧紧地拥抱她,却没有。脸上的笑容倒是很灿烂,还朝她挤了挤眼睛。他让她在旁边古色古香的瓷器绣凳上坐了,递给她一双精致的小牛皮拖鞋让她换上。他在她换鞋的时候朝她躬躬腰,凑近她说,老头子在家,正在精舍里拜菩萨,咱们说话得小声点。

两个穿中式马褂的男用人伫立在大厅的两边,两个人的年龄都在五十岁左右,个头也都差不多,甚至连脸型和笑容也都很相像,简直像一对孪生兄弟。章抱朴说他们就是孪生兄弟,我爸说了,找两个用人或者找两百个用人都不难,难的是找一对双胞胎,而且是五十多岁的双胞胎,但我爸就喜欢这种范儿。

房子共三层,章抱朴带着王小薏一间一间地看了。

房子的另外一面正是北郊公园,里面苍松翠柏,细风吹过,松涛阵阵,倒像是他们家的后花园。王小薏这会儿对章抱朴家的实力已经没有了半点怀疑。

她表面上不露声色,其实早已被室内装修的奢华给镇住了。

给她留下最深刻印象的是三楼楼顶上的天体浴室,四面是透明玻璃,连顶也是,蓄着浅浅一层水,水里漂浮着玫瑰花花瓣。印在玻璃墙上,有一种水波荡漾的动感。章抱朴说,你放心,只有里面的人能够看到外面,外面的人绝对看不到里面。

这还不是最神奇的,最神奇的是浴缸可以做三百六十度旋转,晚上躺在里面冲浪,一面是黑黝黝的丛林,可以幻想里面是否有神仙出没,其他三面,则可以看到城市的万家灯火,还可以看到头顶上的星星和月亮。浴室里特意没有装一盏灯,在靠近公园的一面放了一条海南黄花梨条案,上面摆放着一排欧式风格的高脚烛台,里面是红色的蜡烛,到时候烛火摇曳,会制造出很浪漫的气氛。

章抱朴从条案上拿起一个小小的遥控器,一按,四面玻璃墙壁顿时雾化,他把楼梯口的门掩上,过来把王小薏抱住,顺势把她按到了海南黄花梨条案与浴缸之间的一张贵妃椅上。王小薏挣扎着要起来,说等下你老爸上来看到了不好。章抱朴笑着说,来了个大师,他们这会儿正在拜佛做法事,一时半会儿完不了。说着一使劲儿,便把她的嘴唇掀开了。

王小薏那天并没有见到章抱朴的老爸,等到他们在天体浴室洗完鸳鸯浴下到一楼右侧餐厅里,双胞胎中的其中一个告诉章抱朴,老板接了一个电话,急匆匆地跟大师走了,让章抱朴和他的客人先用膳。没错,用人说的是用膳,而不是用餐或开饭。王小薏想,大概这也是一种范儿。

王小薏免不了有点走神,她在幻想如果自己是这幢房子的女主人会是什么样子。

章抱朴好像看穿了她的心思,见两个用人不在旁边,便小声对她说,我们开发的楼盘要有山有水,我们的家将安在最顶层,我要把它打造成真正的空中花园,巴比伦式的。别的不敢说,我们的浴室要比这边家里的还要高级。到时候我们去德国柏林和法国巴黎订设备,德国人做事精益求精,法国人时尚浪漫,我要让我们家的浴室十年之内无人超越。

在双胞胎兄弟的伺候下用完膳,章抱朴先安排王小薏在家庭电影院里看碟,顺便再休息一下,睡个午觉。电影才开映,进来了一个电话。章抱朴边接边离开放映室去了旁边的书房,王小薏等了他三分多钟,发现他回来的时候脸色有点凝重。

王小薏问他出了什么事,他说没什么。过了一会儿又补充说,是生意上的事。我不能陪你了,得走。

见王小薏似乎有点失望与茫然地望着他,他张开双臂抱了抱她,一笑,说,要不你先回去吧,这事处理起来可能有点麻烦,等处理完了,我马上去找你。

王小薏说好吧,就准备动身。

章抱朴说,家里本来有两个司机的,都外出去办事了,所以不能送你。你好像是打黑的来的,回去的时候别打黑的了,打正规的士吧,贵不了多少。

王小薏点点头。章抱朴要掏钱给她,被她挡住了。她主动回抱了他一下,又在他脸颊上亲了一下,说我等你。

回来的路上,王小薏一直就在想自己和章抱朴的事,她觉得她跟章抱朴的关系应该算是上了一个台阶。他如果只是为了和她玩一玩,完全没有必要把她叫到家里来。看一个男人爱不爱你,不能看他是不是一有机会就带你去私密的二人空间,而应该看他愿不愿意带着你在大庭广众之下抛头露面,看他愿不愿意把你在朋友和父母面前隆重推出。他一开始就曾邀你去海南,他已经有了让你见父母的安排,把你叫到家里来就是为了见他爸爸,没见着是因为出了点状况,不能怪他,只能说计划赶不上变化。

出了什么状况呢?

她不知道,因为章抱朴没有说。不过,王小薏知道,做生意的人,出状况是经常的事,她以前就不知道帮李奇扬处理过多少麻烦事。其实,人一辈子要出多少状况呀!出状况解决状况,再出状况再解决状况,循环往复以至无穷,构成了整个人生。当然,有些状况是可以很容易找到解决的途径与办法的,就看能不能找对人、花多少钱以及怎么个花法,只要找对了人、钱花对了地方,也就没有过不去的坎。当然,有些状况也可能很致命,或者说解决起来相当耗时费劲。王小薏希望他们家里出的状况不是后面那种情况才好。

她还不是章家的人,他们没有主动把出的什么状况告诉她,她自然也不便问,她只能默默地祈祷事情早点过去。除此之外,就是把自己的事情处理好。

看了章抱朴家里的房子,再看李奇扬为她买的那一套,就有说不出的寒碜,更何况它还麻烦缠身。王小薏突然有个想法,为什么不把那套房子卖掉呢?同样的,那辆车子也可以卖掉,到时候换个手机,李奇扬的前妻会连她的人影都找不到。

这个想法与于乐的想法不谋而合。

其实,于乐早就跟王小薏出了这个主意,是王小薏自己一直在犹豫。

于乐站在律师的立场上考虑问题,觉得如果不是王小薏不想把事情闹开,又坚决不肯打官司,这个事情还是很好处理的。房产证、土地证上写的都是王小薏的名字,当时就是全款交易,这个房屋的产权已经属于王小薏无疑。什么是房屋产权?是指房产的所有者按照国家法律规定所享有的权利,也就是房屋各项权益的总和,即房屋所有者对该房屋财产的占有、使用、收益和处分的权利。它是受法律保护的,王小薏完全有权力把它卖掉。

李奇扬的前妻要主张的权利,其实是她与李奇扬婚姻存续期间的共有财产受到了侵害。按照法律规定,离婚后,发现对方隐藏、转移、变卖、毁损夫妻共同财产,或伪造债务企图侵占另一方财产的,受害人可以向法院提起诉讼,请求再次分割夫妻共同财产。也就是说,李奇扬的前妻要起诉也只能先起诉李奇扬,没有直接找王小薏收房收车的道理,但是,李奇扬的前妻如果觉得王小薏正是她与李奇扬共有财产的侵犯者与恶意占有者,是可以把她列为共同被告的,也完全可以通过诉前财产保全的方式先申请冻结那套房子那辆车子。

王小薏这才意识到时间对她来说多么宝贵。如果李奇扬的前妻也有律师在她后面帮她出主意,那女的便没有理由不那么干,她要那么干,对王小薏来说可就麻烦了,她突然产生了紧迫感,一定得赶在那女的行动之前把那房子车子都处理了。

她必须尽快与于乐见面,她仍然需要于乐替她权衡一下利弊。如果真的决定了卖房卖车,也得交给他去弄,他是律师,知道怎样做才能最大限度地保护她的利益,而不至于让她上当受骗。

她跟他打电话,通了,却没有人接。王小薏心里那个急呀,顺带着把于乐骂了好多遍。

王小薏打电话来的时候于乐正在省高院开庭,他的手机调到震动放在公文包里。他从昨天起就一直在忙这件案子,没时间理王小薏的事。

在跟王小薏的关系上,他已经有点后悔跟她的那次性交了,不是说不该搞她,而是时间地点不对,没有达到预期效果。无数事实告诉于乐,对女人要么别惹,一惹就要让她心悦诚服,如果把她的欲望挑逗起来了却又不能让她得到满足,那会让她从骨子里看不起你,别说她对你颐指气使,就是骑到你脖子上拉屎拉尿也是你活该。

于乐没有及时给王小薏回电话还有一个原因,今天中午洪均就已经和他约好了,晚上要请他吃饭,说有事要找他聊聊。这对于洪均来说是很难得的事,平时都是于乐约他。于乐不想让王小薏打扰他们。

两个人刚在盛世芙蓉二楼小包厢里见面,王小薏的电话又追了过来,她问他不接电话是怎么一回事?于乐看了洪均一眼,说他下午在开庭。她追问道,那现在呢?于乐只好说现在在跟朋友吃饭。王小薏说,我不管你在跟谁一起吃饭,我要尽快见到你,立即,马上。

于乐手机音量很大,王小薏说的话洪均全听到了,他见于乐面有难色,便说你让她来吧,我跟你的事几分钟就谈完了,我倒想看看能把西门庆传人于乐同学搞得心有忌惮的女人,到底是一个怎样厉害的角色。

于乐边笑着摇头边把地址告诉了王小薏,之后挂了机,回答洪均的话说,厉害倒是不见得,难缠倒是真的,也不是难缠,怎么说呢,这女的有点神经。

洪均从鼻子里“哼”了一声,没有再接茬。

这段时间以来,黄缨儿有点让他烦,主要是两件事。一是他始终没有弄清楚,那天晚上她到底去没去宾馆给吴书记送醒酒药,他本来以为她第二天会主动给他说这件事,却一直没说。他也曾下了决心要问她,可是话到嘴边没有勇气说出口。也许没多大的事,但这样一弄,倒像成了一个未解之谜,悬念似的不时在心里晃荡,让一颗心被堵似的老不舒服。第二件事,自然是黄缨儿终于明确向他提了要求,说是想和他生个孩子。洪均觉得黄缨儿在这个节骨眼上提这个要求有点蹊跷,似乎有多种解读的可能性。首先,先别管他会怎么想,如果这个想法真是黄缨儿的真实意图,那么,这就足以证明她对他是有感情的,是爱他的,她跟吴书记之间也就没有什么见不得人的事,那她就是值得他爱的好女人。在这种情况下,洪均要考虑的问题,就是这件事的可行性以及如果不具有实操性该如何让黄缨儿打消这个念头。

不过,像很多人一样,洪均是一个宁愿相信感觉而怀疑人性的人,他老在想会不会有另外一种可能性呢?就是黄缨儿对于他们之间的感情也拿不准,便故意用这件事来试探他。这还是好的,更有甚者,她在替自己考虑后路,或者说想离开他了,却不好主动开口,找一个难之又难的问题让他回答,让他知难而退。

她如果真选择这个时候和他分手,极有可能是有了一个让她心动的候选人。这个候选人极有可能就是吴书记,反推过去,那天夜里黄缨儿便可能去了宾馆,而且他们之间的关系可能已经有了新的进展甚至突破。

后面这个想法让洪均很郁闷,也是他一直迟疑着不敢问黄缨儿那天晚上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没有的原因。洪均知道,怀疑是伤害感情的利刃,是落进眼睛里的沙子。怀疑如果不尽快消除,肯定会在两个人心头留下病灶,久而久之便会疾患丛生。但消除怀疑的方法如果不恰当,又会立即让人伤心伤肺,一句话说得不当,一件事做得不对,便有可能让两个人分道扬镳。

到现在为止,洪均还从来没有动过要和黄缨儿分手的念头,他也不想让他们两人的关系做烂船划,但一些事憋在心里实在难受,他很想请旁观者帮他分析一下到底是怎么一回事。他平时能推心置腹交谈的人,也就黄缨儿和于乐,涉及到黄缨儿的事,他要找人倾诉讨主意,除了于乐没有别人。

但洪均诉苦和讨主意都找错了对象,于乐本质上是个玩世不恭的人。洪均带黄缨儿见过他,他对她的印象也很不错。但那又怎么样呢?听了洪均一番话,于乐说,黄缨儿要跟你生孩子可以理解,她如果想嫁给姓吴的,也可以理解。根据我的判断,在她目前的心目中,跟你生一个婚外的孩子是她的第一志愿,姓吴的是她的备胎。男人不是为爱情而生的动物,他们的野心是面对外面惊险刺激的大千世界,情呀爱呀什么的,只是他生活的点缀而绝不会成为他的野心的羁绊。女人正相反,在感情上,她们是狭隘的、固执的,因为她们脆弱,所以一旦抓住什么便会像瞎子打架似的不松手,她们的野心是通过控制某一个男人而占有外面的大千世界,她们如果爱上了你,会要求你对她全心全意、毫不保留。

面对于乐的一番宏论,洪均半天没有说出一句话来。

于乐的话他是能够理解的,既然自己有老婆有孩子有事业,不能全心全意地爱黄缨儿,她要替自己考虑,要替自己另找门路,你就不能说她不对。说到底还是你自己先让她失望了,因为你的时间、精力以及所谓的爱,总是免不了被别人、被别的东西东分一点西分一点。

你给她的东西就不完整,凭什么要她对你全心全意、毫不保留?

于乐继续说,早几年倒是有首歌唱得很好,不爱那么多,只爱一点点。整个歌词相当口水化,没什么内容,但歌名却很中男人的下怀。知道歌词是谁写的吗?台湾的李敖呀。他追女人可是有一套。女人全心全意地爱你可不是好事,因为她要是觉得你三心二意,便恨不得跟你要死要活,女人在这方面是很贪婪的。结果怎么样呢?她会给你沉重的压力,让彼此喘不过气来,完全丧失爱情的乐趣。相反,男人对女人的爱只要她同意跟自己做爱就好了,那是一种最理想的状态。

先上了几个凉菜和一份豆腐丸子。豆腐丸子是这家店里的招牌菜,洪均每次来这儿都点这道菜。他甚至都知道这道菜的制作工艺:豆腐必须是纯手工制作的,放入盆内,加入白糖、食用碱、五香粉等调料品,用手擦搓成细茸,然后依次捏成扁圆形的丸子,放入油锅炸至金黄色捞出,食用时配以酸辣味的卤汁蘸食,真是味道好极了。

于乐说:“我倒有个主意,不过,我说出来你可不准骂我。”

洪均让他快说。

于乐说:“你衡量一下,是官升一级重要,还是死守着黄缨儿重要?”

“你什么意思?”

“不怕领导不要,就怕领导没爱好。这是给领导行贿的人经常挂在嘴上的一句话。吴书记要追求黄缨儿,最大的障碍其实是你;你呢?要升副局长,最能帮上你忙的,又是吴书记。照我说呀,你们完全可以各取所需,各得其所。”

“你让我拿黄缨儿做交易?”

“话难听了一点,事就是那么一回事。实际上,如果我是黄缨儿,我一定会选择吴书记而不会选择你,不是说吴书记比你优秀,而是比你有资格。你说,你能给人家什么呀?”

“可是,姓吴的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你又不是不知道。”

“我太知道了。我告诉你吧,在他还没有调到你们市规划局来之前我就认识他了,有个案子我找他帮忙,他没帮,你知道我怎么做的吗?我把他老婆给睡了,那还是在她嫁给那个台湾人之前。吴书记头上的绿帽子可不止我这一顶,多了去了,只有他自己傻帽不知道。他后来滥找女人,完全是受了他前妻的刺激。”

“那你还让黄缨儿嫁给他?你这不是把她往火坑里推?”

“对别人他是火炕,对黄缨儿也许他是火炉,只给她温暖。姓吴的并不比别的当官的好,也不见得比别的当官的差,起码我就知道他人还算正直,不贪赃枉法。照我看,他就不比你差……你别着急,你是得客观地、无私地想一想,黄缨儿如果嫁给他,算不算一个好的归宿,比不比吊着你强?”

“那是她的事。不,我不能这么下作,我怎么能拿黄缨儿做这种交易呢?”

“你这话说对了一半。对,这是她的事。但是,你的事跟她关系密切,我们不使用交易这个词,说两全其美,可以吗?退一步来讲,既然是她的事,你就应该让她去单独考虑,你得有气量给她这个自由选择权。”

“你别再往下说了。”

“再说一句,你离开了黄缨儿,你当上了副局长,不就可以找别人了吗?”

洪均把头一扭,不理于乐。

菜很快上齐了,王小薏还没有到。

洪均问要不要等,于乐说不用,咱们先吃,边吃边等。

才刚动筷子没几分钟,于乐的电话响了,却是妹妹。妹妹说姐姐出事了,让他赶快过去。于乐问什么事,妹妹说电话里说不清楚,也不能说,你赶紧过来。

洪均问于乐怎么办,于乐说,妹妹在我下班以后一般不给我打电话,怕我在家里不方便,她这么急,一定是出了什么大事,我得过去。

洪均问:“等下那个女的来了怎么办?”

于乐说:“你先陪着,要是感觉好,完全可以带她去开房,真的,我没有意见。你呀,不要只见树木不见森林。”

“你说什么呢?”

“我说的是真话,兄弟如手足,女人如衣服,你要是觉得好,真的可以拿去穿穿。顺便拿她跟黄缨儿比比。人生在世,别活得太累,你完全可以潇洒一点。”

于乐走后十来分钟,王小薏推门进来了,两个人一打照面,不禁有点惊诧。

“怎么是你?”洪均不由得站起身来,上下打量着王小薏,问道。

“这世界原来这么小,锅里不碰到碗里碰到。”王小薏调侃道,她直视着洪均,问道,“你也不请我坐?于乐他人呢?”

“他刚才有点急事,先走了,说是让我陪你。”

“你是谁呀?”

“你是说我还是说你自己?我知道你是谁,至于我是谁,这个对你来说应该不是很重要了吧?”

“怎么,你还是怕我把你当成救命的稻草?你放心吧,如果不出意外,我今年也许就要结婚了。”

洪均迅速地把王小薏的话过滤和分析了一下,得出了两个结论:第一,她似乎很看重他们的第一次碰面,因为她还记得他当时说过的那些话,也就是说,他当时说的那些话应该算是一语中的;第二,她现在的情况跟那时比已经有了根本性的改观,她已经不需要什么稻草了,她已经钓到了金龟婿,而且,很显然,那个人绝对不是于乐。于乐对她的态度决定了她在他心目中的地位,在于乐眼里,她应该是一个很容易上手的女人,因为拿她来送人一点都不心疼。

想到这里,洪均笑了,他本来想说,恭喜你,结婚好呀,结了婚原来不能做的事就可以做了。什么事?婚外恋呀。

但洪均忍住了,有些话想得到,但真要亦庄亦谐地说出口,又没有于乐的那种本事。想到这儿,决定还是以老实人的面孔示人,他说:“我和于乐是大学同学,我在市规划局工作。嗯,对了,我记得我们上次见面时,你和于乐还不认识,没想到你们的关系发展得这么快。”

“我跟他什么关系?他都跟你说什么了?”

洪均笑笑没吭声,他安排王小薏在他旁边坐下,吩咐服务员赶紧上碗筷。

王小薏一听说他俩是同学关系马上明白了,难怪她跟于乐在乡下见面时有似曾相识之感,原来是两个人在那家咖啡厅里远远地见过一面。

王小薏问洪均当时为什么招呼都不打一声就走了,那次还是我买的单哩。

洪均想她既然是于乐的朋友,也就没有必要瞒着她,便把虞可人的事说了。

王小薏听了唏嘘不已。

洪均一笑而过,说:“你放心吧,今天不会再要你买单了。”

王小薏嫣然一笑,说:“我还真怕你又半途中间跑掉,快点,把你的姓名和电话报上来。”

也许是喑中对洪均动过心思,王小薏在他面前不禁有些害羞,装着准备用手机记他的姓名和电话号码,说完这话便把头低下了。

“你可以找于乐要呀。”

“你怎么开口闭口于乐于乐的?于乐到底怎么说我跟他的关系的?你什么意思吗?我们还先认识,我要你的电话号码干吗要找他呀?他是你的经纪人呀?你不想告诉我就算了,真没意思,真没面子。”

洪均到底也是对王小薏动过心思的,虽然知道她在假装生气,觉得也还是应该哄哄她,便说:“我存了你的电话,现在就打给你好吧?”便真的把她的电话调出来,按了发射键。王小薏的手机很快就响了,她问他的姓名,他老老实实地报给了她。

王小薏心里有点烦躁,她终于找到在市规划局工作的洪均了,没想到的是,他又是于乐的大学同学,这关系就复杂了,今后怎么相处?说不定会很微妙。

王小薏没有忘记为什么来找于乐的,自然要关心他什么时候过来。

洪均告诉她,于乐没说他一定会过来,他这会儿应该还没到他要去办事的地方,你要是那么急着想见到他,不妨给他打电话,亲自问他。

王小薏既不想承认自己急着想见于乐,也不好否认,因为她本来就是冲着他来的。见洪均这么说,未免有些尴尬。但这种不自然很快就过去了,她还得了解洪均在市规划局到底什么的干活哩,她得先看一看,如果章抱朴真的要到这边来开发楼盘,洪均到底能帮上多大的忙。想到这儿,她朝他飞了一个媚眼,说:“我是有点事急着要跟他商量,但我真的没想到会在这儿碰上你,我好高兴,就像丢了的东西突然冒出来了似的,我真的好高兴。”

“我可不是什么东西。”

“该死该死,我一激动话都不会说了,你当然不是什么东西,你是……噢,对了,我该怎么称呼你?是叫你洪局长还是洪书记?”

“我像吗?”洪均并不跟她计较,反而一笑,问道。

“怎么不像?”

“让你失望了,我目前还是一个小小的办公室主任。”

“办公室主任已经不小了,而且,我觉得你当局长当书记,是迟早的事。”

他刚才还在为黄缨儿的事烦恼,王小薏几句奉承话一说,再配合着时不时的美目盼兮,难免不让他心猿意马。他想这狗日的于乐倒是快活,见一个爱一个倒也罢了,他到底施展了怎样的妖术,能够做到跟她们做了爱之后还能来去自由呢?跟他比,自己真是白活了。难怪他要笑话你对黄缨儿的那种痴情。

你对黄缨儿真的是一种痴情吗?还是只是一种习惯?习惯让人变得懒惰,自己不想改变,别人要替你改变,还挺难受。也许这才是你跟黄缨儿关系的本质?因为,如果你对黄缨儿真的是一种痴情,那么,她应该能够完全彻底地感受到,那她压根儿就不会把吴书记放在眼里。如果她已经在心目中将你们两个人在做比较,则说明你的所谓痴情在她眼里不过是个屁。那你岂不是傻得连三岁的小孩子都不如了吗?

现在的人到底是怎么啦?一方面苦苦追求所谓的真情实感,一方面又生怕自己付出的比获得的多。也不是不能吃一点点亏,就怕吃了亏还被人当傻瓜。

洪均思想开小差的时候,王小薏一直在偷眼看他,等他回过神来的时候,又连忙把眼神收了回来,并且还有意显出一点小慌张,顺手替洪均夹了一粒豆腐丸子。

洪均大胆地望着她。

“怎么啦?我脸上是不是有饭粒呀?”她对他眨巴着眼睛,问。

“没有,我的意思是说,这种丸子,要吃就吃两粒,你再替我夹一粒呀。”

她真的替他再夹了一粒,就搁在他碟子里刚才那一粒的旁边。洪均拿起一根汤勺,轻轻地放在了两颗豆腐丸子的中间,轻移瓷盘,让那汤勺的柄对着王小薏,然后像嗓子痒似的咳嗽了一声。

这引起了她的注意,偏头一看,猛然意识到了什么,羞涩地一笑,却浪浪地扬起小拳头,打在了他右边的肩膀上,“原来你也这么坏。”她说。

“男人不坏,女人不爱,你要小心一点哟。”

于乐临走之前怂恿洪均,让他带王小薏去开房,这家伙可真做得出。不,洪均并没有要一下子就把与王小薏的关系发展到床上的想法,也并没要背着黄缨儿去勾引别的女人的想法,他觉得自己是一个管得住下半身的男人。但是,他也不能否认,跟王小薏的调情是愉快的,起码让他内心里隐隐约约萌动的对黄缨儿的那种不满,得到了某种程度的释放。洪均暗自作了一个决定,他不会先做对不起黄缨儿的事,但是,她如果做了初一,他一定做十五。在这之前,如果可能,他会继续跟王小薏打情骂俏。

为什么不呢?就像一个跑长途的司机,可以而且必须准备一个备胎,哪怕这样做的目的,仅仅是为了避免被别人一下子伤害得更深,或者在遭遇伤害时能够让自己尽快逃脱苦难。

对于洪均回不回家吃晚饭的事,虞可人在出车祸前后有很大的不同。以前是无所谓,他不回来,自己热个剩饭剩菜也就对付了,完了自己还可以赶着去忙别的。现在不一样了,她在学校的课已经停了,也不再想评教授的事,加上请了小玉儿照顾她、做家务,她便有了大把的空闲时间,在这种情况下,她就希望洪均能够多多陪陪她。他要不回家,她的无聊只有靠上网来打发。

今天洪均又不能回家吃饭,这让她有点失望和郁闷。

吃完晚饭后上网,看到了一篇讲男人为什么会出轨的文章,虞可人更加郁闷了。

因为她不可能不在看文章的时候拿着别人总结出来的条条框框去框洪均,不可能不同时联想到她与洪均的夫妻关系,一框一联想就出事了,她几乎可以断定,洪均已经出轨无疑。

网上列举的已婚男人容易出轨的原因有十条……

虞可人啪地一下把电脑合上了。

就在这时,她听到了小玉儿从厨房里传出来的歌声,“你身上有她的香水味,是我鼻子犯的罪……”她更烦了,一边拍桌子一边大呼小叫把小玉儿从厨房里叫了出来。

“咋的啦,姨?”小玉儿张大眼睛问她。

“你高兴个啥?”

“我……没有呀,噢,是这样,咱们早些天不是把你还有叔叔还有棋哥哥不会再穿的衣服寄回老家了吗?家里刚才来了电话,我爸高兴,我妈高兴,我弟高兴,我们全家都高兴。我也高兴,所以,我……我我就唱上了。”

“是吗?”

“是的。”

“可你知道你唱的是什么歌吗?”

“不知道呀,我跟手机里的彩铃学的,就觉得挺好听的。咋的啦,姨?你不喜欢我唱这首歌呀?”

“我……噢,没事了,你去忙吧。”

“你真没事?”

“真没事。”

“那我去了?”

“去吧。”

虞可人望着小玉儿转背离去。这小蹄子,才进城多久呀,就学会扭腰了。她的屁股还没有发育完全,却已经浑圆浑圆了。她的两条腿不粗也不细,但弹性非常之好,走起路来总给人一种一蹦一跳的感觉。小玉儿长得并不像虞可人,但眉宇间却也若隐若现着她们家族的某种遗传痕迹。

虞可人抬头望着天花板,轻轻吐出一口长气。

第十四章

于乐有出租屋的钥匙,他开门进去,发现屋子里乱七八糟的,好像好久没收拾过了似的。两姊妹眼睛红红的,见他进来,姐姐更是“哇”的一声哭出声来,扑过来趴在了于乐身上。妹妹愣了一下,过来把姐姐拨开了。

姐姐一边哭着一边向于乐说出了一切。

她完全没想到,曲老板会那么快就变卦。

准确地说,变卦的不是曲老板而是他老婆马泽惠,公司是两口子的,曲老板是董事长,马泽惠是法定代表人兼总经理。

马泽惠突然意识到,如果听任曲老板与他自个儿找的代孕母亲直接发生性关系,两个人完全有可能产生感情,也就是说,她要的只是一个儿子,他却完全可能给她弄出来一个小三儿。

马泽惠是在曲老板假释期间和他结的婚,一结婚就提前办了退职手续,辞了监狱干警的工作。她看好曲老板这个人,准备和他一起干一番事业。那时她才四十出头,也算风韵尚存。他比她大两三岁,个子不高,其貌不扬,丢到人堆里马上就没了踪影。父母和哥嫂都觉得她疯了。他有车有房有存款有手艺有正当职业吗?没有,他最大的特点就是什么都没有,不仅彻头彻尾是个穷光蛋,还是一个货真价实的劳改释放犯。马泽惠没儿没女,十年前因前夫与人通奸而离异,即便如此,她的条件跟他相比也算一个天上一个地下,干吗要自贬身价跟那个除了一张嘴什么都没有的男人搅到一块儿呢?那张嘴除了会说好听的,还不得要吃饭?

马泽惠当时的回答非常文学女青年,她说,他是什么都没有,在别人眼里他是狗屎都不如,可是我爱他,对一个人动感情是没法控制的,我愿意用十几二十年的余生赌一把,我觉得我的眼光不会错,我们一定会幸福。

父母和哥嫂听了她的豪言壮语,惊愕得同时张开了嘴,却没有一个人说出话来。

两个人把十几本银行存折里的钱凑到一块儿还不到八千。即使在十年前,八千块钱也干不了什么。找人借钱?想都别想。所有认识马泽惠的人都认为她想男人想疯了,等着看她的笑话。怎么办?前监狱警察马泽惠把这个问题抛给了老曲,她决定完全听老曲的,近二十年的狱警经验让她明白了一个道理,那些被逮进来的家伙,很多都是有个性、有能力,而且智商不低的人,他们只是把这三件东西用错了地方,她既然爱他,便完全相信他的生存能力和责任心。

曲老板选择了卖一半丢一半的鲜花水果生意,理由很简单:每天看到鲜花可以让自己心情愉快,对生活充满希望;至于卖不掉的水果,完全可以当饭吃。两口子找铺面,找货源,起早贪黑地干开了。女方的父母和哥嫂以及她的前同事,看到他们像勤劳的小蜜蜂似的忙碌着。在鲜花和水果的清香中,两个人对所有的顾客都笑脸相迎,他们自己更是时不时地互相打趣、相濡以沫、开心快乐。

从一个小小的鲜花水果行起步到转行做食品加工,他们只用了短短三年的时间,很快,他们买了房买了车,租了厂房招了工人。事业走上正轨以后,马泽惠更是以四十多岁的高龄勇敢地怀上了他们的孩子。没想到的是他们视若珍宝的儿子会因病离世,这给了他们几乎致命的一击。但曲老板毕竟是坐过牢的,他顽强地挺过来了,他们的事业不仅没有受到影响,反而更加蒸蒸日上。

曲老板前诈骗犯的身份被人遗忘,他们公司早已是当地的纳税大户,作为从劳改犯到成功企业家的转型,他的事迹多次被媒体宣扬,他头上很快有了一顶区政协委员的高帽子。总经理马泽惠女士呢?她是一个聪明的女人,让所有的聚光灯都打在丈夫的身上,从不争抢任何风头,仍然默默地躲在丈夫后面努力奋斗、相夫教子,享受着家庭主妇的幸福,直到那件不幸的事情突然降临。丧子之痛也太锥心刺骨了,它把她带到了崩溃的边缘。老曲安慰她,开导她,丢下公司的业务带着她满世界旅游散心,和她一起学习怎样面对现实。这一次,一直坚韧强悍的马泽惠怎么也没有能力把涣散的精气神重新聚集在自己身心之内,她开始迅速衰老、疾病缠身。她用体育锻炼、养生、做各种各样的保养来抵抗,但效果甚微。

从哪里失去的,就得从哪里补回来。她要一个儿子,一个健康活泼的儿子才能给她带来快乐,帮她彻底消除几年以来的身心煎熬。她仍然有亲自上阵的勇气,但检查结果却不乐观,她不能再怀孕了。专家诊断为卵巢性不孕,因为她年龄偏大,全身性慢性疾病太多。这是一种不可逆的状态。她曾经想过领养一个孩子,但曲老板死活不同意,觉得让一个没有任何血缘关系的孩子开口叫爸爸,有说不出的别扭,最后他们达成共识:找人代孕。

但是,曲老板对这事的表现热情过头了。马泽惠本来打定主意是要做试管婴儿的,用她自己的卵子和曲老板的精子。曲老板的精子没有问题,她的卵子行不行需要做进一步的检测,万一不行,可以通过医院获得捐献的卵子,医院里会对此进行严格保密,也就是说,卵子捐献者不会知道她的卵子的去向,孩子父母也不会知道卵子的来源,这就避免了孩子出生以后和现实生活中另外一个女人的牵扯。但马泽惠正话反说,说试管婴儿太贵,成功率不高,等待卵子精子配型成功不知道要到猴年马月,而且最后还是得借别人的子宫怀胎。与其这样,不如找个人通过直接过性生活的方式代孕算了,没想到曲老板很快就同意了。

这就很值得怀疑。

马泽惠一点也不怀疑当初跟曲老板的感情,如果不是因为两个人相亲相爱,如果不是因为她用女性的温柔与博爱感化了他,他即使出了狱,回归社会后仍有可能在外面招摇撞骗,从某种程度上,是她让他真正悔过自新、重新做人,甚至可以说是她给了他现在的一切,但是,那又怎么样呢?很多人都是可以共患难不可以共福贵的。

马泽惠冷眼旁观曲老板所做的一起,越想越害怕,越想越没有底气。曲老板年富力强,精力充沛,正是女孩子垂青垂涎的精英男人;而她自己呢?像所有更年期的女人一样,身体乏力、失眠健忘、心悸心烦、唠唠叨叨、心里时常就像冒火一样,情绪变得非常烦躁。她睡眠不好,主动要求与曲老板分床而睡,一两个月难得有一次夫妻生活。曲老板总是与她举案齐眉,两个人很少吵架斗嘴生闷气,但这说明不了什么,最多只能说明他通过这些年的历练,已经拥有了所谓成功人士的涵养,他对她最惯用的便是那种傻笑的表情。这种表情让她又爱又恨,让她又喜欢又不满。他从来不会在她烦躁的时候与她争论是非,她却同时觉得他的笑容形迹可疑,他对她还有爱吗?也许只剩下力求平安相处的隐忍了吧?他能因为这种隐忍抵御那些青春靓丽的女人的魅力与诱惑吗?如果真的给男人开一道口子,让他离开你的视线,他会不会给你来个洪水滔天?

谁说不会呢?那是完全可能的呀。

说好了预付款只给百分之三十的,他却一甩手就给了百分之六十,这信号还不明显、还不危险吗?

马泽惠意识到事态失控的严重性,吓得三天没合眼,奇怪自己当初怎么会做出如此糊涂的决定。

她决定刹车了,与其事后收拾残局,不如让那场胜负难料的游戏一开始就不要发生。自己年过五十,已经赌不起也输不起了。

但是,她并不想给曲老板留下一个出尔反尔的印象,她是不会去做他的思想工作让他主动放弃跟代孕者过性生活的造人计划的,那也太残酷了,就像本来已经允许孩子吃糖,然后在他把糖纸剥开的时候一巴掌把糖打掉一样,只会树立自己的负面形象。不,她不能对曲老板做这种事。

但是,她却可以把他找的那些个对象一个一个地灭掉。她马泽惠是谁?她可是一个沉着冷静、敢作敢为的前人民警察,她不怒自威,她是一个把社会渣滓培养成社会精英分子的妻子,她是一个把有两百个员工的企业管理得井井有条的公司总经理,要把那些为了几个钱不惜出卖自己子宫与尊严的女人灭掉,简直就像捏死一只蚂蚁。

她很快就查清了姐姐所有的底细,不禁悲从中来,心里凉了半截。

她第一次对曲老板感到失望,你都什么眼光呀?你千挑万选的女大学生竟然是个冒牌货,而且还是个妓女,她什么智商水平?她有没有处于潜伏期的各种性病?你到底看上了她什么呀?就因为她脸靓胸大,一副狐媚样儿?

马泽惠轻轻捶打着胸口总算让自己平静下来了,她不会把调查得到的有关姐姐的事实真相直接甩给曲老板,她知道,那样做完全可以让他悬崖勒马,甚至可能让他羞愧难当,因为一个因诈骗而坐过牢的江湖老手,居然被一个毛都没有长齐的小鳖给骗了,这事也太他妈的没面子了,那是很伤一个男人的自尊心的。马泽惠知道,自己对曲老板的爱从来没有改变过,她也不想有什么改变。但是,如果站在曲老板的立场上考虑问题,他如果知道自己表面上给了他选择代孕母亲的自由,却又在背后调查他找的对象的底细,他是完全有可能觉得没有被充分尊重与信任的。不,她可不想冒任何让他们的感情产生隔阂的风险。

她必须让那个小骗子主动终止那份协议,把钱退了,然后从这座城市里滚蛋,滚得越远越好。小妹妹,你谁也不能怪,要怪只能怪你运气不好,居然骗到老娘的头上来了。

马泽惠谋定而后动,招呼没打一个直接去了姐姐、妹妹两个人合住的出租屋,她没有碰妹妹替她沏的茶,也没有坐姐姐替她搬过来的椅子,她从诚信的角度出发,质疑姐姐隐瞒自己身份的动机,问姐姐作为一个三陪女郎是否有替人代孕的资格,如果你连介绍自己的经历时都不诚实,我们又怎么相信你会规规矩矩地遵守协议呢?

马泽惠三言两语便把姐姐打得落花流水。别看姐姐平时伶牙俐齿,面对打上门来的马泽惠马总经理,只有张口结舌的份。直到马泽惠离开,姐姐一句硬朗、明白的话都没有说出来。

“现在怎么办?”于乐问,他问这句话的时候,竭力压制住了自己的烦躁。

这都他妈的什么乱七八糟的事呀?你他妈的怕是想钱想疯了吧?这种钱也能赚?即使能赚,它是你这种人能赚的吗?

姐姐觉得于乐问这句话真是好奇怪,她要是知道该怎么办,还用得着让妹妹给你打电话吗?她哀怨地望于乐一眼,眼泪再一次稀里哗啦地流了出来,她不能当着妹妹的面扑过去打他捶他,只好转身冲向卧室,趴在床上,一下一下地抽泣开了。

妹妹反倒冷静多了,她把替马泽惠准备的那杯水端给于乐,等他接过去一口喝了,又让他在椅子上坐下,这才说,我一开始就警告过她,她哪里肯听?事情要不是到了这一步,她都不会让我告诉你,你问她该怎么办,她哪儿知道呀?还不得请你拿主意?

于乐吐出一口长气,摇了摇头,没有马上做声。这会儿,他最应该想的,与其是姐姐的事,不如说是他跟姊妹俩关系的事,冒出来的第一个念头是,他跟她们的关系再也不能继续下去了,必须跟她们尽快分手。难的是分手的方式,她们一有问题就找他,显然不仅是把他当做纯粹的性伙伴,而且是精神支柱,一个出主意想办法的人,这就很要命。一个人被别人需要,被别人依赖,也许能在短时间内得到某种虚荣心的满足,却常常需要付出精神、精力与经济方面的代价,其实是很不合算的。两姐妹先是妈妈生病的问题,现在是姐姐的这种破事,今后还不知道有什么麻烦。

现如今,姐妹两个无疑处在无所适从的困难时期,如果这个时候提出分手,对她们来说无异于雪上加霜,那是很残酷的,最主要的是,如果她们现在能依靠的只有你一个人,分手的事就不是你说分就能分得了的,她们很有可能对你死缠烂打,搞得你从此不得安宁。所以,真要分手,还得把姐姐妹妹的事情安排好,让她们有一个相对好的归宿,或者说有一个新的、美好的希望。

当务之急,就是把姐姐的这件破事处理好,不能任那个马泽惠想怎么样就怎么样,那还了得?

这个时候,洪均给于乐打来了电话,他不想当着妹妹的面接,便起身去了另外一个房间,而且把门反锁上了。

洪均那边打电话的地方显然也只有他一个人,问他还有多久。他说他们已经吃完饭了,但王小薏不肯走,好像非等你来不可。

于乐说,他今天晚上肯定没时间跟王小薏见面了,让她也别给他打电话。

洪均问他什么事,于乐说不是什么好事,这事三言两语说不清楚,等见面以后向你汇报。

洪均说你不来,我拿王小薏怎么办?

于乐说,你爱拿她怎么办都可以,我不介意咱兄弟俩亲上加亲,真的,你可以带她去开房,噢,对了,你要怕被别人看见,就别去开房了,她有房子,现成的。

洪均说你别瞎扯。

于乐说我没瞎扯,算你帮我一个忙行不行?你就和她试试一夜情怎么啦?你看会不会死人?我敢打赌,不会。

于乐出来,妹妹问是谁来的电话,于乐皱了下眉头,说一个朋友,业务上的事。他伸手按住妹妹的肩膀,说他需要跟姐姐单独谈一谈,问她能不能回避一下。妹妹问她就在客厅里看电视行不行,于乐想了想,说也行吧。转身进了姐姐的房间。

他本来想一屁股坐在姐姐床上的,又怕妹妹借故闯进来看到了不好,便站在床头,让姐姐坐起来。姐姐乖乖地坐起来,眼眶下面湿湿的,很快从下往上瞟了一眼于乐,又把眼睛垂下去了,那样子就像一只受了伤的小猫小狗。

于乐心一软,恨不得张开双臂抱她一抱,但他到底忍住了。可怜之人自有可恨之处。他可以帮她,但不能动怜悯之心,否则,拉拉扯扯起来又会没个完。

于乐问:“你和那个曲老板签的合同呢?拿给我看看。”

姐姐说:“合同存在银行的保险箱里,拿不出来。”

“那……你跟他搞了没有?”

姐姐歪着头望着于乐,对他眨巴着眼睛,不说话。

“你不用老麻皮装纯情,实话实说。”于乐语气缓了缓,说,“他给你打了预付款,你呢?我要看看你开始履行协议条款没有。你现在开始说吧,越详细越好。”

洪均从洗手间出来,王小薏还在那儿玩手机游戏。实际上,她乘洪均上洗手间的时候给章抱朴打了电话,想问他事情处理得怎么样了,但他关机了,联系不上。

洪均不得不替于乐撒谎,说他刚才接了于乐的电话,有个棘手的案子明天要开庭,他和他的同事得加一个通宵的班。王小薏说,你确定他不是在躲避我吗?洪均一笑,决定反攻为守,说于乐没说要躲你呀,妹子你告诉我,于乐他怎么你了?他要是欺负你你跟我说,我们虽然才见两次面,但我们也算……神交……有些天了吧?你放心,他如果真的做了什么得罪你的事,哥替你出头,你现在开始说吧。

王小薏知道洪均也就这么说说而已,真指望他替你出头那是另外一码事,他可是一个行为谨慎的男人,而且,他这么说还有套她的话、打探她隐私的嫌疑,如果真要控诉于乐,那不正好中了他的圈套?但她听了他一席话心里还是很高兴的,有一种与他贴近的感觉。一个人相信另外一个人是没什么道理可讲的,王小薏第一次见洪均时就有点被他吸引,一餐饭吃完,这种感觉不仅没有消失,似乎还有点增加。她虽然不知道于乐在洪均面前到底说了什么,但从洪均的言行举止来看,他对她还是很尊重的,不仅讲了好几个笑话,还替她夹过好几次菜,对于他的身份地位来说,真是很不容易。王小薏知道,她和章抱朴要在市里搞房地产,今后肯定免不了要求到洪均头上。

王小薏见洪均侧身关切地注视着自己,不禁嫣然一笑,说她找于乐算是业务上的事,他今天晚上既然没时间,那就不急,明天也行。你呢?你等下去干吗?洪均说不干吗,到目前为止还没什么事。洪均说的是真话,他在单位里事多应酬多,但今天因为要和于乐见面,就把别的事情给推了,没想到于乐中途有事,这家伙外面的风流债太多,你也不能怪他放你的鸽子。他也不想太早回家,内心里有点不想太长时间地面对虞可人。这个应该算是男人的通病,他们早已习惯了只把家里当旅馆,有事没事宁愿在外面瞎混。

王小薏朝他嘟着嘴说,那太好了,你没事我也没事,我们两个没事的人就找一点事,一起去泡吧,好不好?

于乐喜欢泡吧,洪均不喜欢。他见王小薏殷勤地望着自己,想起刚才于乐在电话里说的那些话,不禁喉头一热,点了点头。

洪均叫服务员过来买单,王小薏要掏钱包,被洪均用手按住了,说你干吗?还想让我欠你呀?王小薏说特意请你都请不到,怎么能让你买单?洪均说也不是我买单,放心吧,我可以报销的。

说到这里,见王小薏没有跟他再争的意思,才把手松开。

这时服务员进来了,洪均灵机一动,让她再加一份豆腐丸子,他要打包带走,他突然想,那种豆腐丸子也是虞可人最爱吃的。

两个人约好了见面的地方,各自开车去了。

在车上,洪均很想给黄缨儿打个电话,却又不知道说什么才好。她明确提出来要一起生个孩子以后,两个人还没有见过面,他当时倒是含糊其辞过去了,但他也知道,那是暂时的,她随时可能重提话题,并要求他给一个明确的答复。答案倒是现成的——他不会同意。不是因为他不爱她,而是因为承受不起。他觉得,爱她是一回事,一起偷偷地生个非婚的孩子(黄缨儿想要女儿)是另外一回事,那可不是小孩玩过家家的游戏。孩子一旦生下来,可就再也塞不回肚子里去,那他一辈子就算被绑架了。不,他可不能做这种傻事。可是,有什么办法能让黄缨儿打消那个念头呢?如果她仍然坚持己见,一个要生,一个不要生,两个人都不肯妥协,自己和黄缨儿的关系便肯定难以可持续发展,分手便是必然的。

可是,真要那样,他又有点不忍和不舍。

在黄缨儿身上,洪均相信找到了一种真爱的感觉,没想到保持这种真爱竟是那样困难,他不能怪黄缨儿,她爱他已经很隐忍了。一个育龄女人想要做母亲,不管其是否已经结婚,都是天经地义的事。你并不能总是在她身边,她因此想要一个总是能够在她身边的孩子,这实在也算不得什么特别过分的要求。你爱她,就不能不顾她的感受,就不能无视她的愿望,就不能让她时时处处都迁就你,那也太不公平了,你是什么了不起的角色啊?

在一个十字路口等红灯的时候,洪均没有从倒视镜里发现王小薏的车子,他想,肯定是自己开车开得太快了,刚才思想开小差的时候未能顾得上照顾她,她只是个新手,速度跟不上是必然的,他干脆先别管她,等到了目的地再说。这个女人倒是挺有意思,她跟于乐之间肯定已经有了故事,但她并没有死命地缠他,而且,她和自己见面没多久就宣称她不久就要结婚,她是什么意思呢?于乐竭力鼓励自己跟她上床又是什么意思呢?结婚之后跟配偶以外的人上床叫出轨,结婚之前跟别人上床叫玩激情。既然是玩激情,便有了一种游戏的性质,而游戏是无需双方互相负责的。她是这个意思吗?你曾经问她可不可以占她的便宜,她没有做声,沉默是不是就是默认?还有,就是于乐绝对不会有坑你害你、蒙你、算计你的主观动机,他怂恿你泡她肯定是替你评估过了——那不是一件风险系数很高的事。

洪均对酒吧不熟,在他的想象中,那是一个充满男女之间暧昧情调的场合,大家借助酒精的刺激作用或者说麻醉作用互相挑逗与试探,看是否能将其演变成做爱的前戏。她为什么不是邀请你去喝茶去喝咖啡去看电影去河边的风光带散步,而是去泡吧?她甚至一开口就嚷着由她来买单,好像生怕你会拒绝她似的。这就很有意思。她是不是在向你发出求欢的信号?她是不是只想好好地利用结婚之前的自由尽情地享受男欢女爱的快乐?

他们去了一个叫老榕树的酒吧,那个酒吧在太平湖边上,是一个选秀节目获得了第三名的歌手开的,那个歌手长得有点像张学友。

服务生躲在厚重的木门后面,没等他们开口,便从门后闪出来在前面引路,把他们带到了一张空着的卡座里。灯光昏暗,茶几上有两个高脚酒杯,里面分别漂浮着两根已经点燃了的蜡烛。王小薏先让洪均在沙发上坐了,然后选择了他旁边空出来的位置,而不是坐在他对面的另一张沙发上。

这种入座的方式,就像他们第一次在咖啡厅里见面的时候一样。

王小薏没有征求洪均的意见,直接要了一瓶法国普吉奥红酒。

服务生很快就拿上来了,递给坐在外面的王小薏,问,我帮您打开?王小薏说等一等,接过红酒,慢慢在手掌里旋转着,很认真地看着,把它递回给服务生,“换一瓶”,她毋庸置疑地说。

服务生一直微微躬身对着王小薏,听了这话,盯着她看了两三秒钟,接过去,默默地转身走了。

“怎么啦?是假酒?”洪均凑在她耳朵边问。

“我也不知道,但我这样让他再拿一瓶,我们喝假酒的概率要减少一半。”王小薏扭头望着他,顽皮一笑。

“不见得吧?他要是兜一圈,然后再把那瓶酒上上来呢?”

“所以说,我们喝假酒的概率只能减少一半。”

“你为什么不拿给我看?做办公室主任的,分辨酒的真假可是最基本的基本功,要是让领导喝了假酒那还了得!”

“该死,我忘了这会儿你是领导。”

“那你把我当成什么人了?”

“你说呢?”

“我要你亲自告诉我。”

王小薏刚要开口,服务生托着酒盘过来了,仍然递给王小薏,她接过去,这回没看,直接转递给了洪均。洪均看了,对服务生做了一个开瓶倒酒的动作。

“这酒是我一朋友代理的。”洪均说,“最有名的是普吉奥艺术桶装葡萄酒,它让美酒与艺术联姻,成就了一场极致的浪漫的法式邂逅……”

王小薏歪着头,眯缝起眼睛看着他。

“怎么个喝法?”洪均问。

他看到王小薏向他仰起的脸,突然想到了黄缨儿,是他教会了她怎样喝红酒。作为护士长,她晚上是不用上班的,那她这会儿在干什么呢?

“随你呀。”王小薏瞥他一眼,说,“为我们第二次偶遇,也为了你今天晚上再也不会招呼都不打地突然跑掉,怎么样,第一杯我们是不是干了?”

“干了就干了。”他一笑,说,“这个世界上,究竟谁怕谁呀?”

长得像张学友的老板兼歌手正在台上唱歌,“我的天是灰色,我的心是蓝色,触摸着你的心,竟是透明的……”

她端起杯子与他轻轻地一碰,就着倾斜的杯子无声地啜饮,很快就干完了,抬起头,嘴角上是抿出来的微微笑意,拿着空空的杯子,把杯口对着他,既是给他检验,又像是给他小小的示威。

他从杯沿上瞟视着她,加快了饮酒的速度,然后也拿着空空的杯子,把杯口对着她一亮。

他为她和自己分别斟了酒,四分之一杯的样子。

“先陪我跳舞。”她的语气不是在发出邀请,而是在做出一种安排,她站起来,把手伸向他。

她的舞跳得很好,当然,他跳得也不差。

他的思想再次开了小差,这次是因为虞可人。上大学的时候,几乎每个周末都有舞会,虞可人是舞会的明星与皇后。往事如烟,跳舞对虞可人来说,已经成为了永远的过去。

但一支曲子没完,他们就把跳舞的规矩破坏了。准确地说,规矩是被王小薏先破坏的,她把他搂得越来越紧,几乎完全吊在了他脖子上。

她没想到要拿他与章抱朴比较,她没想到要爱他。这些天以来,她的日子有点天昏地暗,已经压得她有点喘不过气来,她需要一次彻底的放纵,而洪均,一直是她喜欢的男人的类型。她喜欢他举手投足间的文雅风度,她喜欢他表达情感时那种夹带了小小的闷骚的内敛。不管今后怎么样,她就想把今天的自己奉献给他,或者说,她就想在今天晚上把他要了。未来会怎样?谁知道未来会怎样?李奇扬人间蒸发了,是她以前从来没有想到过的;遇上家庭的财富多得无法想象的“富二代”章抱朴,是她以前从来没有想到过的;被于乐在那样的荒郊野岭诱奸,是她以前从来没有想到过的;今后还会有很多现在怎么也想不到的事,她不想去管,她只要现在。

除了小吃,最好的下酒料其实是各种荤段子,现在信息业很发达,好像就有人专门冥思苦想人裤裆里的那点事,这在某种程度上来说是对的,那种情色段子确实是一种可以为男人女人的荷尔蒙加温加热的东西,就像早几年给人打鸡血一样让人兴奋。他们开始用摇骰子的方式喝酒,然后改说段子,如果是老段子或者觉得没创意,谁就得喝酒。

和丈九蛇矛的QQ聊天持续了一两个星期之后,虞可人对他的感觉开始越来越好。

他仍然怂恿她出来开房,但她明确表示,这事一年以内没戏。他问为什么?她说,因为没有一年半载的交流,两个人是不可能彼此熟悉的。他说不对,不见面,男人女人根本没法互相了解。她说见面以后就能了解吗?很多夫妻同床共枕几十年互相之间都不了解哩。他反问她说,这话反过来说更有意思,就是即使互相之间不了解,也能同床共枕几十年,对吧?她觉得中了他的圈套,一时不知如何回答。他不等她回答,继续说,可见同床共枕根本就不需要互相了解,不过是开房嘛,多大的事儿呀?我觉得只要两个人感觉好就OK。她说你这话也可以反过来说,就是有的人即使一辈子不见面也能互相了解。他说你这种说法太女人化了。她说你要这样说,我只能说你的说法太男人化。不过,我看我们别绕来绕去瞎争论了,干脆承认在这件事情上男女有别就得了。一般来说,女人爱一个男人不容易,所以总是会非常谨慎,常常要花很多工夫去粗存精、去伪存真,希望你能理解。他说我理解,男人看中的是女人的外表,而且既看综合成绩也看单科成绩,什么意思呢?男人可以因为女人身体的某一部位中他的意而爱上她,哪怕她只有一个优点,有一点点可取之处,都可能让他动心,他的爱来得很随意。她说所以男人的爱总是来得快,去得也快。女人爱男人不一样,主要看他的综合成绩,最高分可以迷倒她,但还不足以让她献身,但如果某项单科成绩太差,却可以一票否决。过了几秒钟,他先打出了一个笑脸,然后说,还有一个秘密,就是一般的男人在正经的女人和坏女人之间,更容易喜欢后者,因为他和她更容易一拍即合。

这个说法让虞可人本能地不高兴,想反驳,又觉得没必要,只说你倒是不怕暴露男人的秘密。他再次打出一张笑脸,说这是公开的秘密,这可以解释两性相遇时男人为什么总是很主动。她说男人主动的另一种说法就是滥情。他说对,因为男人看女人的优点时用的是放大镜,所以他看什么样的女人都不错,都可爱都能爱,特别是那些已经结了婚的男人尤其如此,他要找的只是一个可以在一个晚上互相取悦的人,自然可以做到对她的毛病忽略不计。女人不同,女人很弱势,输不起,所以总是很被动,就怕吃亏上当,逮着一个就想和他白头到老。我们的女同胞看男人的缺点时用的是显微镜,让她爱上一个男人可没那么容易。她说完全正确,加十分。他说,可是,别说一个女人不可能尽是优点,既使她没有任何缺点,当男人把一个女人的优点看腻了的时候,男人的爱情也就没了,所以,他们总是喜新厌旧。她说你说得太对了。我们女人不同,即使最坏的男人也有女人去爱,因为女人总是比男人更相信爱情的力量,总是自以为是地以为可以改变自己爱的男人,她甚至可以把改造与拯救某个男人当成自己的事业,她们在从事这项事业的时候,还很容易把自己当成侠客。女人一旦爱上,真是又傻又固执。其实,她们爱的往往不是男人而是自己对男人的那份感情,这就是女人一旦爱上总是不肯认输、不肯轻易放手的根本原因。

虞可人很快发现,丈九蛇矛真是一个很好的聊天对象,睿智、平和、善解人意,而且很理解女人,这真是难得。渐渐地,虞可人对他有了惦念、信任乃至轻微的心理依赖。如果每天不能跟他聊上几句,她会觉得心里空落落的。

等发现这一点的时候,虞可人开始感到苦恼与矛盾。她知道,不管他们之间的网聊坚持多久,只要互相之间不告诉对方自己的真实情况,就总是会忍不住想象对方究竟是个什么样的人。她始终不相信,如果连对方究竟是个什么样的人都没搞清楚,怎么能指望两个人之间能够真诚交往。也就是说,一开始,他们其实就在互相欺骗。

如果主动告诉他自己的真实情况会怎么样?从好的方面来说,那将彻底断了他对她身体的念想,两个人也许可以成为只做精神层面交流的朋友。从坏的方面来说呢?他很可能会一走了之,她和他的关系就会见光死。

暧昧是做爱的前奏与试探。男人是很现实的,别指望他能永远对一个没有与之做爱可能性的女人停留在只玩暧昧关系的程度,并对你保持持续的关注热情,他有工夫磨这种洋工还不如去别的地方找活干,反正他们对女人天生就有那种见一个爱一个的本领。

虞可人为此很是郁闷。

丈九蛇矛曾经问过虞可人,你相信你老公吗?你是否认为他永远不会骗你呢?

这正是虞可人百思未得其解的问题,她想了好一会儿,决定把自己心里想的尽可能不加保留地告诉他,她说,如果我从不担心他会欺骗我,那只能证明一点,就是我实际并不爱他,并不在乎他,他怎么着都跟我没有关系。因为爱就是害怕失去对方,如果连这种恐惧都没有,那对方在你心中,也太没有分量了。可是,我真的害怕他会骗我,女人不怕被欺负,就怕被欺骗。女人可以自己骗自己,但绝对无法忍受别人骗自己,尤其是自己爱的人。

丈九蛇矛问,你既然那么在乎他,那么爱他,为什么我们还要……我是说,我们……这算什么呢?网恋?

虞可人当然不承认自己在和丈九蛇矛网恋,不,她连半点精神出轨的想法都没有,她只是想知道洪均是否已经在欺骗她,是否已经背着她在外面玩出轨,尽管她用的这种方式初看起来有点不靠谱,她觉得只有通过解剖一个男人,才能知道男人考虑问题的方式。丈九蛇矛说的那一切,可以启发她思考。这是肯定的。

她同时可以肯定的是,她并不想与他有任何感情上的牵扯。她回答他说,我们难道不能成为很纯洁的那种朋友吗?

他说,可你最先向我发出的信号并不是这样。你一直在向我传达一个信息,你寂寞而孤独,你渴望激情,你向往出轨,也许你只是还没有最后下定决心,是不是?

虞可人无言以答,因为丈九蛇矛前面的话说对了,确实是自己先撒了钩子,而且是通过个性签名的方式,广泛地撒了网。可是,等别人闻着嗅着奔你而来了,你又告诉他其实你只想找一个在精神层面进行交流的朋友,你只是对自己的感情生活不满意,并没有真的打算去背叛,你这不是没事逗人玩吗?你这不是在无耻地利用别人吗?

她犹豫着应该怎么回答他。

丈九蛇矛倒是没有逼她,他说,恕我直言,你现在的心思其实还在他身上,不过,我可以告诉你,一个女人,当她开始怀疑对方是不是还爱自己的时候,对方十有八九已经不爱了,因为当一个男人还爱着你的时候,他最想给你的便是安全感,他决不会让你惶惶不可终日。是的,他不爱你了,而你却还在为是否接受这个事实而挣扎。我同情你,因此,我允许你挣扎一年。

“一年?什么一年?”她问他。

“你走神了。不是你说的吗?你说了解一个人起码要一年时间,我虽然认为你这个想法毫无道理,但我愿意尊重你。在这一年以内,我将尽可能向你展示我的个人魅力,同时力求客观、不带偏见地帮你分析你老公的所作所为,帮你认清他的真面目。”他说。

“什么?”

“这不就是你找我网聊的目的吗?说吧,他怎么啦?”

“什么怎么啦?”

“你是不是在发蒙?别发蒙了,我问你,你是不是每天都不想让他外出,就在家里陪着你?你肯定是这样,因为女人的逻辑很简单,爱一个人就是让他不离开自己的视线,因为你对他外出以后的情况无法把握,那会让你焦躁不安,以为他随时随地都会被其他的女人抢走或者主动去招惹别的女人。等到他从外面回来,你又忍不住耍小性子、找碴子、发脾气、惹他生气、不停地折腾他,好像就为了看他烦不烦,如果他烦了,那还用说吗?肯定是不爱你了。你就是这样想的,对不对?”

虞可人很想说对。

可是,虞可人马上有了一个疑惑,到目前为止,她并没有告诉过他她是有夫之妇,他干吗老问她对老公的态度?他问的那些问题指向怎么会那么明确呢?

丈九蛇矛好像猜到了她的心思,他说,除了关注你的老公,你还可以想想别的办法,看能不能分散一下自己的注意力。其实,信任与怀疑是一对孪生兄弟,在爱情里面也是如此,因为总是害怕失去对方,所以我们总想心明眼亮,想弄清楚他是否在欺骗,是否在撒谎,这会使你处于焦虑与恐惧之中,会把自己弄得精疲力竭。

虞可人差点掉下泪来,她承认丈九蛇矛说得对。

怎么办?她问他。

他没有回答。

她再次把那三个字打给他。

“好好想想我的建议吧。”他说。

“你还没有给我什么建议呀,说吧,你能用什么好办法让我分散对他的注意力?”

“人为什么会痛苦?那是因为我们想抓住太多的东西却常常求之不得。人生在世,是不能要求万事顺心如意的,因为我们要得到的东西往往也是别人想得到的,你有了,他就没有了,因此,别人就会阻止你得到,也就是说,在通常情况下,幸福往往必须建立在别人的痛苦之上。”

“真这样,那不是太自私自利了吗?”

丈九蛇矛沉默了好一会儿,终于说:“好像是这样,所以,人们有时候会因为善念尚存而放弃自己的追求。”

“会吗?”

“会的。爱情都是自私的,真正的爱情其实是不顾双方当事人以外的任何人的感受的,可这样的爱情,最终肯定会伤害到别人,当事人能因此而无动于衷吗?不,我们不说这个了,好吗?”

“可是,我很喜欢听你说这些呀。你的话很有意思,你是学哲学的吗?”

“我是学哲学的?哈哈,当然不是,但人只要经历过一场没有结果的爱情,他就会成为思想家。”

虞可人突然产生了一种冲动,就是想了解他的经历与背景。但是,她忍住了,因为她一旦这样向他提问,他也就有了这样问她的资格,她能怎么办?只会拿更多的谎言去搪塞。她没有问他,只让他继续说下去。

“还有一些东西,则是需要借助别人的力量才能得到的,别人是为他自己而活还是为你而活?”他问。

“当然首先是为他自己而活。”她答。

“对了。可是,正因为这样,你就不能要求别人以你的意志为转移,不能把自己的想法强加于人,你只能与别人建立合作双赢的机制。整体上来说,痛苦不在于我们现在的状态多么不幸,而在于比较,如果我们总是拿自己的不如意跟别人的如意比较,如果我们总是拿自己的失败跟别人的成功比较,我们又怎么会有幸福感呢?实际上,这个世界上比我们不如意、不成功、更痛苦的人,还有很多。多跟这些活得不如我们的人比较,不就让我们的满足感、幸福感油然而生了吗?”

“可是,人就是这么奇怪,明知道有些理想永远无法实现却总是难以放弃;明知道有些问题永远没有答案却还是要苦苦探求;明知道有些故事永远没有结局却还在苦苦地追求着、等待着、幻想着。”

“试着去了解一下佛教吧?”

“佛教?你让我出家当尼姑?”

“那倒不是。但有人跟我说过,学佛能让人心灵宁静,因为人生的真谛其实是一种被唤醒的虚空。如果世界什么都没有,痛苦又能在什么地方栖身呢?”

“你这话太玄了,而且,我还没有想过要脱离尘缘。”

“那就试着去帮助别人。你可以给别人带去免费的午餐。”

“免费的午餐?什么免费的午餐?我能给谁带去免费的午餐?”

“你自己上网查查吧。”

虞可人没想到,丈九蛇矛说完这句话,招呼不打就下了线,刚才还在不断闪烁的彩色小企鹅,转眼变成了灰色。

虞可人望着电脑屏发呆。

免费的午餐?世界上还有免费的午餐?

虞可人一边疑惑着,一边点开百度开始搜索起来。

酒吧里灯光黯淡,放着高分贝的重音乐,时不时地还有一两个身段婀娜的年轻女郎穿着比基尼泳装在小舞台上摇臀扭腰。

洪均一边喝酒一边惦记着时间,已经偷偷地看过好几次手机了。

他在外面应酬已成常态,一般在下午四点钟左右给虞可人打个电话就行了,也不是特意请假,只是告诉家里不用安排他的饭菜。多年以来,洪均一直自觉地遵守着一条不成文的规定,就是必须在晚上十二点以前回到家里。虞可人出车祸之后,这个时间还略有提前。

来酒吧不到一个小时,他们叫的一瓶红酒差不多就已经喝光了。洪均喝了三分之二,对他来说,这只能算是毛毛雨。

洪均看时间的动作,每次都落在了王小薏眼里,她装着不知道罢了。他这是在惦记着回家呢,还是想利用节约出来的时间干点别的?如果是前者,那证明他是一个恋家或怕老婆的男人;如果是后者,她倒是很想知道,他到底会有什么样的安排。王小薏心里拿定了主意,决定无为而治,就是洪均不管是要回家,还是提议去干什么,她都由他。要讨男人的喜欢,就得听他的安排,起码不能给他压力,让他左右为难。再说了,她虽然只喝了一瓶酒的三分之一,对她的酒量来说,基本上已经到顶,她甚至不知道是不是已经在他面前显露了醉态。

王小薏在喝酒的过程中也一直在偷偷地查看自己的手机,看章抱朴有没有给她发来信息。遗憾的是,没有。她有点紧张,一是担心他们家的事可能比较麻烦,一是担心自己在章抱朴心目中没有地位,毕竟,他们之间既没有媒妁之言,也没有见过各自的父母,双方甚至连对方的朋友都不认识一个,她觉得自己跟他的关系就像飘浮在天空中的彩色气球,似乎随时可能被一阵风刮走。

她对洪均一见面就有感觉,刚才跟他跳舞的时候,他身上特有的气味甚至令她有了瞬间的晕眩,让她不由自主地搂紧了他。如果没有章抱朴,洪均只要对她稍加暗示,她是愿意听他调摆的。

那么,他有没有把两个人的关系向深里发展的意思呢?他对她一点也没有动心也是假的,跳舞的时候,他的手指头并不安分,一松一紧地在她腰部运作,只是做得很巧妙,而正是这个动作让她那儿的肌肉处于亢奋状态,她抱紧他可以解释为对他发出的召唤的响应。但她同时感觉到了他的犹豫徘徊,这证明他是一个认真负责的人。不管是怕给自己惹麻烦,还是怕给对方以伤害,总之他在畏缩不前。其实,谁都有想放纵一下自己的时候,这个时候如果太认真,就可能让双方失之交臂。

王小薏已经从李奇扬的经历中懂得了在男女关系中谁认真谁输、谁不认真谁赢的道理。就是章抱朴娶了她又怎么样?那并不等于他们的关系进了保险箱,今后还有数不尽的暗流险滩。如果……她想……是的如果,自己明地里是章抱朴的妻子,暗地里是洪均的情人,那会怎么样?那不等于左手财富右手权贵吗?会不会让自己从此左右逢源,两面得宠呢?

如果洪均在家里是个顾家的好丈夫,在单位是个有事业心的好干部,她和他的关系便可以秘密地发展起来,绝对安全地维系下去。

即便不是这样,这个男人也值得为他放纵一次,就一次。

王小薏是这样想的,只要章抱朴对她好,她可以安分守己地做他的好妻子、好帮手。如果有必要,她还可以让洪均在关键时刻帮他一把,洪均是市规划局的办公室主任,当然有这个能力。王小薏觉得,即使今天晚上她和洪均真的发生性关系,也不算对章抱朴的背叛,因为她到现在为止还不算他的什么人,再说了,自己不是也没有计较他以前玩过多少女人吗?所谓夫妻之间的忠诚,起码得从领结婚证时算起吧?

王小薏当然不会猴急猴急,表面上,她必须表现得十分矜持才是。她太清楚了,如果自己太主动,无异于自贬身价,洪均找借口躲都可能。原因很简单,因为男人的爱情是征服欲和性欲,你主动追男人,等于让他的征服欲没机会表现,他一个谨小慎微的公务员,反而会对你产生抵触情绪乃至恐惧感。

洪均把最后一点兜底的酒与她平分了,问王小薏还要不要喝,她醉眼蒙眬地望着他,想摇头,却点了点头,又猛然意识到自己错了似的,赶紧摇头,冲着他傻傻地一乐,端起酒杯,不知轻重地和他手里的杯子碰了一下,一仰脖子把杯里的酒倒在了喉咙里。

红酒不是这样喝的。洪均见了这状况,赶紧叫服务员过来买单。王小薏完全忘记了她请客的承诺,刚才那口酒喝完,便一头扎到了洪均肩膀上。

洪均掏腰包把单买了,找服务生要了发票,准备起身走人。他伸手在王小薏脸颊上拍了拍,等她把眼皮很困难地撑开,这才问她行不行。她很豪迈地一挥手,说行,怎么不行?咱们今天一醉方休。

王小薏把那只挥出去的手缩回来,朝那只空着的杯子伸过去,哗啦一声把那只杯子撞翻了。

洪均有点后悔不该让王小薏喝最后半杯酒,她整个身子往前一倾,头重重地撞到了吧台上。洪均说,你没事吧?她说没没没事。她说着费劲地抬起头来,冲他傻傻地一乐,便整个身子都依靠在了他的身上。

洪均确定她是喝多了,他费了好大的劲儿,终于搀扶着她出了酒吧。

接下来,他想下一步该怎么办?

首先,车是不能开了,别说现在抓酒驾醉驾抓得很厉害,就是交警不抓,他也不敢。如果当初不是因为喝了酒,虞可人便很可能逃过那一劫,这事给他心里蒙上了巨大的阴影,只要一沾酒便不再摸方向盘,更何况他们开了两台车,他能开,王小薏也不行,所以,除了把车停在这里的停车场,别无选择。

其次,是去哪里。经太平湖上过来的夜风一吹,洪均不禁觉得有些凉意,也让他清醒了不少,开始觉得这事有一点荒唐。哪有女的第一次单独与男人喝酒就把自己灌趴下的?这事如果是真的,证明这女的也太不把自己当一回事了,连对男人应该有的起码戒备都没有,你要别人怎么尊重你呀?如果她没醉,只是在装,那就更应该谨慎从事,她装,必有其不可告人的目的,就不能轻易上她的圈套。你可不是于乐,于乐见了女的有机会就上,你不行,也不愿意。

你还不知道她的背景与底细,在这种情况下,还是小心为妙,多一事不如少一事。

洪均决定叫部的士亲自把她送回家。当然,前提是她还没有醉得连自己住哪儿都不知道。如果真那样,那就只有替她在宾馆里开间房了。但这事可能给自己惹麻烦,因为在开房的过程中很有可能碰上熟人,真那样,关于他的绯闻或嫖娼的事很快就会传遍小半个城市。

还好,王小薏还没有醉到不省人事的程度。

待两个人刚在的士后座上并排坐好,她把眼睛睁开了,问他,我们这是去哪儿?洪均不想跟她啰嗦,直接让她把家庭地址告诉司机。

他本来只想把她送到小区门口的,没想到她刚出车门便踉跄一下差点摔倒,洪均眼疾手快,拦腰把她搀扶住了,她则顺势把身体很大一部分重量都靠在了他身上,两只胳膊牢牢地抓住他的一条胳膊,让他觉得只要他一撒手她便会像一条面粉口袋似的瘫倒在地上。

没有办法,他只好送她进房间。

王小薏一进房间就吐了,开始还知道往洗手间里跑,后来吐得越来越频繁,干脆就呆在洗手间里不出来。王小薏说,我没醉,吐了就好了。洪均跟前跟后的又帮不上什么忙,几次还挡了王小薏的道,被她一把推开了。折腾了半个多小时,回到床上刚躺下又要吐,洪均赶紧把套了塑料袋的垃圾篓子拿了过来,让她直接往里吐。吐完之后,王小薏一边拍着胸膛一边说,好多了好多了。她很困难地把眼皮撑开,对洪均说,真真真不好意思,出洋洋相了。你走走走吧,我没没没有事。谢谢你哟。洪均说,怎么会这样?你经常这样吗?王小薏说,我我从来没没没这样过,今天不不不知道是怎怎怎么回回事。不不不好意思,谢谢谢谢你,你走走吧,我没没事了。王小薏说着身子一歪摔倒在了床上。

洪均摇了摇头,房间里酒气熏天,他把装有呕吐物的垃圾袋拎出来,扎紧了扔在门外边,准备下楼时顺带扔掉。他关上门,又换了一个新的塑料袋套上。

王小薏又醒了,嚷着要喝水。洪均扶她起来,让她斜靠在床头喂她喝水。王小薏把他拨拉开,自己接过杯子咕咕噜噜一下子就喝完了,把空杯子往床头柜上重重地一放。王小薏把眼睛睁开一条缝,转着脑袋拿眼光找她的手提包,在进门的鞋柜上找到了,用手笔直地一指,对洪均说,拿拿拿过来,是你你买的单吧?不不不行,说好了我我请你的,我我我把钱给你。

洪均心里一热,没想到她还记得这事。这时只听到卟的一声,王小薏又在床上歪着身子睡着了。

洪均也有一点累了,但一想到自己这会儿的处境又觉得好笑。这个女人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呀?他对她的身世所知甚少,从房子的大小和布置来看,倒真像是被包养的,但她说马上就要结婚了又是怎么一回事呢?是修成了正果,即将由外室扶正,还是另外找了一个主?不管怎么样,她的人际关系肯定简单不了。他们在一起也有好几个小时了,他对她讲了虞可人的事,她却没有向他作自我介绍,这说明了什么?这说明她不想别人知道她的底细,这说明她的底细可能并不怎么光彩。

洪均扫了王小薏一眼,发现她曲线毕露,身材真的不错,而且长得也好,皮肤也好,自有其迷人之处。

她多大了?她应该比黄缨儿小几岁。她要跟谁结婚?她的未婚夫是干什么的?怎么一个晚上一个电话都没有?他怎么能够放她出来这样一个人在外面混呢?

洪均坐在床上轻轻地摇了摇王小薏的肩膀,王小薏的眼睛很艰难地睁开了一下,很快又闭上了。洪均说,要不要帮你买点醒酒药?王小薏说,什什什么药?不,我我不要吃什么药。你不不不不要给我吃吃吃药。

洪均心头一紧,他再一次想到了黄缨儿,那天晚上,她到底给姓吴的送药去了没有?

王小薏说,时间不早了,你早点回家吧,我也困了,你走吧,你在这儿,我不敢睡觉。

她说话怎么突然流利起来了?她到底是真醉还是假醉?

洪均说,你真的没事吗?

王小薏说,嗯。

她看着他,醉眼蒙眬的样子,那眼神,让洪均浑身的热血一下子冲到了脑门上。他曾经跟喝过红酒的黄缨儿做过爱,她的身体像棉花糖一样柔软黏人,身体里面生命的泉水更是又滋润又甘甜。他不禁喉头发干。

洪均努力地望着她那一双深不可测的眼睛,说,我在这儿,你为什么不敢睡觉?你是不是怕我?

他离王小薏很近,他只要一伸手就可以抚摸到她,他只要身子一斜,就可以躺倒在她床上。为什么不这样做?你可以和她并排躺着,把她搂在怀里,你可以摸她的脸,你可以亲她的脖子,她会拒绝吗?她会挣扎吗?她会反抗吗?

如果姓吴的突然把黄缨儿扑倒在床上,她会拒绝吗?她会挣扎吗?她会反抗吗?

如果王小薏会,黄缨儿也可能会。如果王小薏不会,黄缨儿也可能会,也可能不会。

这是什么逻辑?王小薏是王小薏,黄缨儿是黄缨儿,她们是两个不同的人。

可她们都是女人。

不管会不会拒绝,会不会挣扎,会不会反抗,最后的结果十有八九是拉拉扯扯、半推半就,他对王小薏是这样,姓吴的对黄缨儿也是这样。

为什么?

因为不管是男人还是女人,他们都是有七情六欲的。

但人不能把自己只当做是动物,当王小薏处在这种一半清醒一半酒醉的状态时,跟她做爱是有很大的隐患的。首先,她比那次的黄缨儿醉得厉害,这就很难保证两个人是否能够产生良性互动,一旦不能,那是会影响做爱的效果的。她要是清醒过来以后再赖你,说你违背了她的主观意愿,就更麻烦了,那时你就等着为这一次没有什么乐趣的性生活买单吧。可以肯定,除非她不赖你,否则一开价就是天价,因为她知道你的身价,你是市规划局的办公室主任哩,她要诈你,肯定认定了你是贪官,拿得出大钱破财消灾。其二,如果王小薏是一个很容易得手的女人,那么在你之前早就被人搞过了(比如说于乐),身体里面有没有那种不干不净的病都很难说。这是洪均最怕的一件事,也是黄缨儿最怕的一件事。再过两天你就会去和黄缨儿约会,你要是真的因为一次性生活惹上了什么性病,那就倒霉透了,你就是打针吃药也来不及了,你怎么跟黄缨儿交待?除非你真的打算跟她分手。

不,不能受这种诱惑。

王小薏的眼睛闭上了,她逐渐安静下来了,好像睡着了似的。

洪均偷偷地吐了一口长气,准备转身离开,离开之前,他弯下腰,替她把鞋子脱掉了,又打开毛巾被,替她盖上了。

他感到自己在做这一切时,心情十分平静,觉得已经战胜了自己的冲动。

他在直起腰来时,却又鬼使神差地忍不住望了她的面孔一眼。

她真的很美,眼睫毛长长的,在眼睑上铺设出两道浅浅的下弧线,让他怀疑她的眼帘似乎没有完全合上。他大胆地朝她的脸凑近过去,竟然感觉到了她睫毛的颤动与鼻息的急促——原来她真的在偷觑他。

刚刚平静下来的心怦然一跳,他想,在这种情况下悄然离去是不是太不礼貌了呢?她会不会觉得你的君子之风不过是一种软弱与害怕的表现呢?甚至是对她的一种轻慢与侮辱呢?

是的,你可以不搞她,但你可以亲亲她的嘴唇,也许,两个人都不脱衣服,就那么抱一抱,在床上滚一滚,应该是可以的吧?

那有什么?不过是闹着玩而已。

为什么不呢?

天会塌下来吗?

就在这样问自己的时候,洪均突然有一种被盯视的感觉。再看她,果然正斜着眼睛瞟视着自己。她的眼睛眯缝着,一丝若隐若现的笑容爬上了她的嘴角。

丰富多彩的表情让她的脸颊熠熠生辉,他立即读懂了其中的含义——那是一种夹杂了小小放纵的诱惑,却随时可能因为他的不解风情而转变成鄙视。

哪个男人愿意成为被女人鄙视的人?那不是太窝囊了吗?

洪均咧嘴一笑,朝王小薏俯下身去。

就在两人的嘴唇即将相碰相交的时候,“咣当”一声,门被突然打开了。

一个黑影,像一尊门神似的杵在门口。

洪均猛地直起身来,扭头惊愕地望着那具面目模糊的身影。

王小薏也是腾地一下从床上跳了起来,眼睛瞪得溜圆溜圆的,她双肩耸动着,突然呜呜呜地大哭了起来……

责任编辑谢欣

分类:长篇小说 作者:浮石 期刊:《当代·长篇小说选刊》2011年6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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