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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篇小说〗远东来信

分类:当代 更新时间:2023-02-05 17:46:58

献给

第二次世界大战中帮助过犹太人的中国人

张新科,河南上蔡人,留德博士,教授,精通德语和英语,我国研究德国教育的知名学者,江苏“333工程”杰出人才,南京理工大学、南京师范大学研究生导师。在《当代》、《十月》、《钟山》、《莽原》、《散文》等著名期刊上发表文学作品八十余万字。

引子

“谁要是寻找,就准会找到。”

[德国]君特·格拉斯:《我的世纪》

“从来没有它,倒也无所谓,曾经有过,便再也放不下了。”

[上海]王安忆:《长恨歌》

“何况这疤疖也结得太厚,被岁月和灰尘风干成了盔甲,搬动它像搬动大山一样艰难费劲。”

[河南]刘震云:《温故一九四二》

第一章德国汉堡

“清晨逛鱼市,下午泛舟阿尔斯塔湖,晚上陶醉于圣·保利红灯区。”在炫耀自己的留学城市汉堡时,谢东泓总离不开这句话。大家都认为这话精辟。但朋友来到汉堡后恍然发现,驶往汉堡的旅行大巴上,导游们摇头晃脑吆喝的都是这句。

两年来,谢东泓一直认为这句名言对汉堡特色凝练得十分到位,直到有一天他改变了这种看法。

谢东泓对汉堡的看法不是自己改变的,是一个周末在汉堡市中心的中餐馆“汉华楼”端盘子后变的。这天,一桌台湾人和香港人聊到了淘宝。

“鱼市上的货都是烂鱼虾,满场腥臭味;阿尔斯塔湖丁点大,坐在船上一个响屁下去,整个湖都翻浪;红灯区人山人海,干起那事来别别扭扭,还是在跳蚤市场逛荡自在。”一个头顶微秃的台湾人说。

“你们都跑十几年了,汉时金明朝银家里摆着。我才淘三年,刚开始还挨老婆骂,手里攒了几件小玩意后,女人不再唠叨了。”一位体形微胖、貌似老板的香港人嘴上沾着啤酒花,面露得意之色。

从这群人口无遮拦的谈话中谢东泓获悉,汉堡的周末跳蚤市场竟是全德最红火的。腰里票子多的淘老货,金币钟表之类;次之淘硬货,银饰烛台诸种;再次者就只能找软货,邮票旧书不等。

24岁的谢东泓是从上海来的自费留学生,学的是渔业生物学,晚上和周末在中餐馆端盘子。由于在客人面前能一口气报出盘中鱼虾所包含的24种氨基酸和17种微量元素,成了店里的名人。华人一进门就呼“谢东泓”,德国人可不这么喊,而是颠倒着叫“Donghong Xie”。

自从那次端盘子之后,谢东泓的想法变了。下班前,他斩钉截铁地对老板说:“今后我只晚上来,周末不来了。”

谢东泓决定周末去淘软货,专淘与中国相关的软货。

从此,谢东泓每个周末穿梭在汉堡的各大跳蚤市场上。一年下来,成绩斐然。他用5马克淘到的布莱希特1943年版《四川好人》,40马克倒腾给了上海图书馆;出3马克买到的德语版《毛语录》,转手卖给了汉堡汉学研究所,一番讨价还价后净赚了20马克。

转眼到了1993年年底。

圣诞前的一个周末,海港之城的空气中弥漫着松香蜡烛燃尽后散发的醇馨和各式巧克力沁人心脾的芳香,夜色里充盈着圣诞树彩灯的温柔色光和携带大包小盒节日礼物者的灿烂笑容。易北河静静地流淌,河面上的波光因彩灯的照射更显妩媚,圣·米歇尔教堂默默地耸立在夜空,塔顶的钟声因冬日的寂静而更加悠扬。

汉堡城的气氛变了。

谢东泓也变了。

他的身影又一次出现在“汉华楼”门口,饭店老板一脸惊愕。

“你怎么没去跳蚤市场,来吃饭?”

“不,来端盘子!”

谢东泓决定周末不再去淘宝,这和他当初决定周末要去淘宝时一样突然。这源于他最近一次非同小可的淘宝。

上个周六,汉堡跑马场举办了一年一度的圣诞跳蚤市场“嘉年华”。谢东泓前一天晚上做了精心准备,他换好了一把硬币,破例买了瓶橙汁,又比平常多烙了一张油饼放在包里。第二天开市时间是上午九点,六点半刚过,谢东泓就出现在了跑马场门口,提前来侦察地形。

汉堡跑马场有两个足球场大,大大小小的门共有五个。谢东泓从一个门到另一个门沿着跑马道走了一圈,边走边计算时间。五个门勘察一遍后,发现场内还没有一个摆摊者,所见的只有地上用白灰划出的四排摊位区。对这四排摊位,谢东泓一排一排地走了一遍,也是边走边计算时间。

经历一段时间的淘宝,谢东泓悟出了一点心得。从外教那里知道阅读外文要先泛读再精读。谢东泓把这个技巧用在了淘宝上。先一排一排地快速扫描,叫泛搜;之后便静下心来,一个摊位一个摊位细查,称精搜。

谢东泓把五个门和四排摊位顺溜一遍后,看了一下手表,整整1小时27分38秒,于是心里有了底。谢东泓来到跑马场最大的南门边坐下,从包里掏出橙汁拧开,轻轻吸进一口,满嘴甜滋滋的。接着,又从塑料袋里取出两张油饼,先对称着叠放在一起,然后结结实实地卷成筒状,一下子咬掉整卷油饼的三分之一。顺便提示一下,上海人谢东泓原来是不吃油饼的,一位同来汉堡留学的山东人对油饼“亦菜亦饭”的高度评价慢慢影响了他,最后改变了他。三分之一的油饼挤满谢东泓两腮之间时,他并没有马上咀嚼,而是有意让油饼一动不动含在嘴里。他在渔业生物学课上听一位名叫沃尔德的教授讲过,鲛鲨从鲸或者海狮身上咬下第一块肉后,不是马上咀嚼,而是一动不动,原因是感受食物的温度和滋味,需要让食物在齿牙唇舌间静止片刻时间。

两腮鼓鼓的谢东泓笑了,心里很是得意。他体会到了沃尔德的伟大。鲛鲨是否体会到鲸或者海狮肉的细腻和滑润他不知道,但此时的谢东泓确实感受到了满嘴油饼的实在与喷香。

圣诞跳蚤市场开市后,谢东泓第一个扎了进去。一切都按计划进行。在南门边第一排摊位走到尽头的时候,他发现一个摊位上有一套1963年的黄山盖销邮票,卖家开价6马克,谢东泓一口气压到了3.5马克。谢东泓掏出硬币塞给摊主的时候,心里喜滋滋的,因为他清楚,上海卢工邮票市场上一套同样的盖销票按人民币折算应该是9马克。

转到西门附近第二排第一个摊位时,谢东泓看了下腕上的表,时间过去了22分36秒。谢东泓在心里告诫自己,下面的行动既要特别细心专注,又要节约时间,于是再吸口橙汁的想法也不得不放弃,因为从打开背包、取出瓶子、拧开盖子、吸进咽下到再放入背包,最少得花去25秒。

泛搜到第二排中间一家摊位时,谢东泓看到了一本崭新的《杜登德语字典》,与对方讨价还价到30马克,就在摸到钱包的一刹那,谢东泓的双手又停了下来。30马克!要在饭馆挣三个晚上,不值!

时间已经过去了1小时57分,才挣了5.5马克。尽管口干舌燥,尽管背包里的橙汁会一走一“咣当”,谢东泓还是抵制住了诱惑,没有停下脚步。是马克重要还是解渴重要,他还是掂得清分得明的。就这样,谢东泓一直逛到了北门附近一对四十多岁的德国夫妇摊位前。

“您是日本人?”德国夫妇先开了口。

谢东泓摇了摇头。

“韩国人?”

谢东泓摇了摇头。

“中国人。”摇过头后,谢东泓说。

谢东泓开始在德国夫妇的摊位上翻找起来。一番折腾之后,谢东泓轻叹了一声,准备转身。

“小伙子,您找什么?”德国男人问。

“邮票或者旧书。”谢东泓答。

“这些东西我们没有,不知道您对信件感不感兴趣?”德国男人说。

“什么信件?”谢东泓淘宝从来不淘信件,但他还是随便应了一声。

金发女主人从自己挎包里小心翼翼地掏出几封信,递给了谢东泓。

谢东泓拿起一个信封,仔细地看了起来。一分钟后,谢东泓明白了,这封信是从上海寄到德国的,并且还不是新信,是五十多年前的老信。判断寄信时间得看邮戳,这封信的背面有个纽扣般大小的圆形邮戳,里面可以清清楚楚地分辨出三排字体“海(丙)上,7.1.39.15,SHANGHAI”。“SHANGHAI”就是上海,“7.1.39.15”的意思是1939年1月7日15时。

1939年正是日本人占领上海时期,此时此地寄来的信件,从来不淘信的谢东泓顿时心生好奇,但他并没有表现出来,轻易显露喜爱之色是淘宝大忌。

“我对信件不感兴趣。”谢东泓递回了信封。

“这几封信不是一般的信。”德国男人说。

“有什么不一般的,信封不是纪念封,邮票也是一般的平信邮票。”谢东泓根本不看德国夫妇,而是低头翻动桌子上的东西。

“信里有故事。”女主人说。

“写信都有事,没有事写信干吗!”谢东泓仍旧低头翻着东西。

德国夫妇无言以答。

谢东泓不翻了,抬起头作离开的姿态。姿态摆出来了,他却没有走,而是漫不经心地哼出一句话来。

“如果便宜的话,我也可以考虑。”

“这几封信我们不卖。”德国男人说。

谢东泓没有想到对方竟然说出这样的话。

作为一个淘宝之人,谢东泓心里清楚,得实施淘宝攻略的第二步了。

“不卖是假话,您就开个价吧,凡事总得有个商量嘛。”

“我们真的不卖!”男人再次回答。

第二步没有奏效,谢东泓只得迈出第三步,淘宝的最后一步。

“按照您的意思,就算我出高价,您也不卖?”

“小伙子,多少钱我们都不卖!”德国男人回答得干脆利索。

谢东泓无言以对,无奈地准备转身离开,但心里对这对德国夫妇主动展示几封旧信还有点疑惑。

“小伙子,不急,话还没说完呢!”德国男人忽然冒出一句。

谢东泓这时明白,今天遇到了一对狡猾的对手。

“小伙子,您是学生?”女主人这时插话了。

“是的!我有学生证。”谢东泓边点头回答边往口袋里摸。

“您是中国哪里人?”德国男人紧跟着问。

“上海。这上面既有国籍也有出生地。”谢东泓随手递上了学生证。

“学生证我们就不看了,您真对这些信感兴趣?”德国男人脸上的笑容慢慢舒展开来。

谢东泓默默地站立,生怕中了对方欲擒故纵的套。

“小伙子,我们之间可能误会了,信我们不卖,但可以送!”

“您说什么?”谢东泓不相信自己的耳朵。

“我们这里有八封信,是母亲谢世前留下的。她说过,这些信是她的一个学生从中国寄来的,希望以后能够交给中国人,最好是上海人或者是河南人。您是上海人,我们就送给您。”

德国男人两眼紧盯着谢东泓,将信封小心翼翼地递了过来。接过信,谢东泓一封一封地翻看着。信封已经泛黄,正面写着收信人的地址,其中三封背面写有发信人的地址,另外五封没写。

“一般发信人地址都写在信封左上方或者背面,怎么三封有地址,五封没有?”谢东泓问。

“这个我也不清楚。”德国男人回答。

“不过八封信都是从中国上海寄出的,有邮戳为证!”德国男人补充道。

“每个信封里面都有信,写的都是一个德国人在中国的事。”金发女人这时也开了口。

谢东泓只顾低头看信封,还没有顾及信封里还装着信笺。经金发女人提醒,谢东泓抽出两封看了看,信纸颜色不一,一封是粗糙的黄纸,另一封是细柔的白纸。

“信我们送给您,不过您回去后一定要好好读读,了却我妈妈的心愿。”德国男人最后说。

谢东泓手捧八封信,不知如何是好,淘宝多时,他还是第一次遇到这样的主。

从跑马场回宿舍的路上,谢东泓一路琢磨着两件事。

第一件事是信的真假。如果信是赝品,自己不懂但买家懂,货一亮相马上就会被戳穿,那就斯文扫地了。但这个念头在谢东泓的脑海里只停留了十秒钟,有两个理由让他相信是真品:一是摊主把信放在挎包里,没有摆在显眼处,说明卖信的意图并不强烈;二是信最后是无偿赠送的,半个子儿也没收。谢东泓为自己这一闪而过的念头脸红起来,因为他想起了中国的一句老话:“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

地铁隆隆前行,谢东泓坐在离车门最远的车厢尽头,从包中摸出了一封信,开始验物。他首先看起了邮戳,邮戳中的字迹虽然还分辨得清楚,但每一笔画上的墨迹已向四周浸洇,成雾斑状。谢东泓又掏出信封内的一张信纸,信纸上的字也大致相同,字的黑色墨汁向周围发散,活生生地在白纸上为每个字加了一个深沉的底色。谢东泓笑了,确实是真东西,人们都说文化需要沉淀,知识需要沉淀,字迹难道不需要沉淀吗?谢东泓的“底色技能”是从万里之外的母亲那里学来的。

谢东泓妈妈在上海一家国棉厂当会计,儿子去德国留学后,一年两载也见不上一面,便想了个法子,把儿子从幼儿园到高中的作业本找出来,各撕下一张,用图钉钉在卧室的白墙上。前年春节谢东泓回家,看到白墙上的作业后,眼里立刻噙满了泪花。看着儿子,她只说了一句话“看看侬幼儿园写咯字,笔画都模糊了,每个字在纸上都浸出底色了”。

确定信为真货后,谢东泓开始考虑第二件事,把这几封信倒腾给谁?毕竟挣钱才是谢东泓淘宝的真正目的。

谢东泓首先想到的是汉堡汉学研究所。这几封信从年代上推算,接近60年,虽算不上古董,却也不能说是新物。信只是纸,非金非银,本身没有流通价值,但纸上的文字就不一样了,可能蕴藏着人物、蕴藏着命运、蕴藏着文化。别人不要可以,汉堡汉学研究所不要就不对了。只要他们买,十马克一封是底线。谢东泓想到的第二个买家是上海档案馆。谢东泓一次为上海来的一个文化代表团当翻译,偶尔得知,上海档案馆这几年正在征集与上海有关的老照片、旧书籍和名人信件。自己手里的信件,就算不是出自名人之手,但图章清晰、品相完好,每封没有十五马克是不能出手的!

谢东泓思量好信件出手价格的同时,地铁进站了。往常都是斯斯文文、步履规整地迈出车门,而这一次,他几乎是跳出车门的。

傍晚,浑身被喜悦包裹的谢东泓回到了宿舍,他决定做一次生煎包。

谢东泓有两样拿手菜。一样是生煎包,亦菜亦饭;另一样是白斩鸡,故乡上海的招牌菜。但这两样拿手菜谢东泓一般不轻易显露,他制定了严格的显露原则。生煎包在三种情境下才做:小考通过、阿拉上海人三人以下来访或请外国人帮自己改论文摘要。白斩鸡同样适用于三种情境:大考通过、阿拉上海人三人以上来访或请外国人帮自己修改整篇论文。

谢东泓用发酵粉把面揉好,醒着,把冷冻的肉糜在微波炉中解好冻,便去盥洗间冲澡。

谢东泓所住的学生宿舍是一幢公寓楼,共四层。每层四个房间四人各住一间,一个厨房、一个盥洗间、一个卫生间由四人共用。谢东泓这一层里除他外还住着一个学日耳曼文学的美国人、一个学建筑学的波兰人和一个学哲学的阿根廷人。与谢东泓来往最密切的美国人杰瑞,一米八八的个头,喜欢健身,每个星期至少三次开车去大学健身房。

别看杰瑞人高马大,但心思细腻且极具语言天赋。谢东泓经常请他校对发表论文的英文摘要,杰瑞从不拒绝,但也扭扭捏捏地提出一点小要求,诸如可否吃顿生煎包之类。

谢东泓换好便装来到厨房,切香葱,剁姜末,拌馅,揉面,擀皮,一个接一个地包将开来。包完十二个生煎包,谢东泓启动了入锅程序。

谢东泓将三两荷兰葵花油置于平底锅内,整整齐齐地码上生煎包,盖上锅盖后的五分钟里,谢东泓戴着棉手套匀速地转动着煎锅,待油气扑鼻,便开锅添三两冷水。冷水一加,厨房里的响动陡然增大,滋滋之声响彻二十平米见方的厨房。又复煎六分钟光景,锅中热气掀动锅盖上蹿下跳,一股亦水亦油、亦面亦肉、热腾腾的香气顷刻间弥漫了整个厨房,又从厨房弥漫到了狭长的走廊……

这时候,杰瑞来了。

“泓,今天一定是考试通过了,我热烈地祝贺你!”

“没有考试,没事没事!”

“需要我帮你什么忙,我这会闲着呢!”

“这会电视里不是在复播NBA吗,别影响你!”

“半场休息,半场休息!”杰瑞连说两遍。

和杰瑞说着话的谢东泓开始完成关键的一步。在揭开锅盖的一瞬间,他用一撮葱花、一撮香菜、一勺白芝麻、一勺黑芝麻,天女散花般迅速为雪白通透的生煎包增加了“彩头”,然后果断地扣上沉甸甸的锅盖,将溢出的香气又赶回到了锅内,再待两分钟,生煎包就可以上桌了。

“半场休息该结束了吧?”谢东泓问杰瑞。

目不转睛盯着热气腾腾的平底锅,杰瑞没有回答,也许是锅中冒出的“滋滋”声盖过了谢东泓的声音……

谢东泓一口气吃完六个生煎包,满嘴油光发亮,但没有打饱嗝,因为另外六个分给了杰瑞。两人吃完了十二个生煎包,杰瑞说:“泓,你好像有心事,吃完饭你就忙你的事吧。不过,我有个提醒,你快两个多月没有写英语论文了,该写的时候不能偷懒啊!”

吃完生煎包,谢东泓取下眼镜,把两个镜片用厨房的洗涤剂擦得透亮,然后三步并作两步回到自己房间,关好房门,优哉游哉走到书桌前,把书桌上的杂物收拾停当,稳稳坐下,小心翼翼地取出八封信,一封一封铺开。

铺好信后,谢东泓发现八封信有四处一样的地方。信封式样和颜色一样、收信人地址一样、信封上的笔迹一样,还有始发地也都一样,都是远东上海。谢东泓又仔细瞧了瞧始发地的圆形邮戳,第一封信上的时间是1939年1月7日,最后一封为1945年9月12日,前后相距六年多。谢东泓虽然现在学的是渔业生物学,但这六年他十分清楚,是第二次世界大战发生的六年,也是日本侵略中国八年中的后六年。八封信出自一个德国人之手,自己国家在欧洲打着仗,不远万里从一个战场跑到另一个战场,到底他是去干什么的呢?谢东泓心里纳闷起来。

鉴宝的第一步是分析收信人地址。八封信都是寄给一个叫索菲娅·施密特女士的,不用说,就是上午跳蚤市场上那对德国夫妇的母亲。收信地址是柏林大街55号汉堡玛瑞亚小学。柏林大街是汉堡较有名气的街道,谢东泓自然知道,但他不知道玛瑞亚小学。

搞清了收信人,下一步要弄清写信人是谁。按照欧式信封的格式,发信人的地址有两种写法:一是写在信封正面的左上方,另一种是落在信封背面。谢东泓在跳蚤市场时就已发现,三封有地址,写在信封背面,五封正反面都没有写地址。难道有两个发信人?或者是一个发信人,写前三封信时记得写自己的地址,后五封忘记了?

发现问题后,谢东泓又立马想起沃尔德教授来。沃尔德说过,对固有的思维定势要敢于否定,但否定要有根有据。谢东泓思考一会后,终于找到了否定的根据,根据来自收信人地址的笔迹和写法。

经过三番五次的比较,谢东泓确认八个信封上的笔迹都是出自一人之手,这就否定了第一种可能。谢东泓于是开始分析第二种可能。按照标准,收信人地址应该写在信封正面的右下方,桌面上的八封信,收信人地址全部规规范范、一笔一画、工工整整地写在每个信封正面的右下方,这说明发信人不但懂规矩,而且做事认真严谨。至于发信人地址,如果一封信没写,可能是疏忽大意,但好几封都忘记,对一个严谨的人显然是不可能的。前三封写明地址,后五封一封没写,谢东泓最后分析的结论是:故意回避,定有隐情。

前三个信封背面上的姓名是德语,字母拼写为Leo Affenkraut,翻译成汉语就是雷奥·阿芬克劳特,发信人地址只写上海河滨大厦,但具体哪个房间没有标明。后五个信封上没有名字,只能查看信结尾的署名了。谢东泓从第一个信封里掏出信纸,放在信封下方的桌面上,又从第二个信封掏出信纸,对应放在第二个信封下方。掏完八封信,桌面上满满当当列成了两排。桌面上铺满了实物,谢东泓心里也很充实,但他没有马上翻找后几封信结尾的署名。

八封信全部是用德文写的。前三封信的署名,信封上和信纸上是一致的,都是Leo,后面五封信,谢东泓逐一核对了三遍,名字也都是Leo。谢东泓这下确定了,果然不出所料,八封信都是一个人写的。

确认写信人和发信人后,谢东泓看了一下手表,已经是夜里10点。作为世界五大自由贸易港之一的汉堡位于德国北部,冬天黑得早,此时窗外更是一团漆黑,谢东泓奔忙了一天却睡意全无,决定今晚要读完第一封信,否则他不可能安然入梦。

第一封信一共四张纸,字体不但写得小,信纸的两面都写得满满的。“亲爱的施密特老师,我是雷奥,您还记得我吗?我是在万里之外的远东上海给您写这封信的。您给我们读过的《八十天环游世界》中,伟大的斐利亚·福克虽然去了很多国家,但他却没有到过上海,我到了。”这是第一封信的第一段话。由于字迹已经模糊,谢东泓费了好几分钟才拼完看懂。看到信中提到自己的家乡上海,谢东泓来了精神,他迫切地想知道雷奥在上海到底发生了什么。

读雷奥信的第一张正反两面时,谢东泓边读边笑。读第二张时,谢东泓已经笑不出声来。读到第三张,谢东泓表情凝重。四页正反两面的信读完时,已经是夜里两点。窗外,凛冽的海风将窗户上的玻璃拍得“哐哐”作响,玻璃上涂上了一层寒气逼人的白霜,眼噙泪水的谢东泓伏在桌上,心潮难平。

第二天上午,谢东泓十点钟才起床。谢东泓坐在床前发呆,窗户上凄冷的白霜不见了,但他的心情依然阴森凄凉。50年前,一个德国孩子从汉堡跑到上海的故事还在折磨着他这个从上海来到汉堡的中国人。

谢东泓坐在床前一动不动,手表的指针指向12点时,他有了打算。

谢东泓来汉堡留学后,经常与外国同学一起谈论二战的小说和影片,有美国的、英国的、法国的,也有德国的和意大利的。很多外国同学都说没有看到过中国的。一位非洲同学好奇地问他:“谢,你们中国人当年也反侵略、反纳粹吗?”另一位英国同学的玩笑话令谢东泓感到了刻骨铭心的羞辱:“谢,你们中国人二战期间是不是只顾打‘内战,根本不关心国际上的事?”

对这句话,谢东泓一直苦恼万分,一直耿耿于怀。

来德留学后,经济的窘困、打工的酸楚、学业的紧张、漂泊的孤寂,谢东泓都忍受得了,但他忍受不了外国同学看似平淡的这句话!谢东泓知道,英国同学的这句话,在欧洲很普遍,在他们眼里,中国人喜欢“窝里斗”,“东方睡狮”是缺乏人性关爱的“冷血动物”。

在汉堡,谢东泓多次遭遇过这种尴尬,外国人对中国人常常另眼相看,甚至语带讥讽。谢东泓一直渴望寻找一种方式,一种中西方都能接受的方式,来向自己周围的人说明中国人在二战时期所受的苦难,以及对人性与和平的理解,但好长时间苦寻无果。

现在,谢东泓认为,他终于找到了。

“我要把这些信件翻译和整理好,让信中的故事告诉美国人,告诉英国人,告诉犹太人,告诉德国人,告诉日本人……中国人也和其他民族一样,不但在乎自己,也在乎别人。”

谢东泓心里明白,要看懂这些信不容易。他费力地看了一夜,其中很多词他还是没有理解,很多地方他不要说去过,甚至连听也没有听过。这才是第一封信,还有后面的七封呢?

谢东泓毅然调整时间安排:为挣学费和饭钱,今后周末仍去“汉华楼”端盘子,淘宝这事从此不干了。白天上课,晚上就在家翻译信、解读信。想到这里,谢东泓像充了电似的,赤脚扑腾一声从床上跳到了地板上。

第二章易北河·大西洋·东海

对雷奥来说,1936年以前的时光是美好的。雷奥家一共四口人,父亲阿芬克劳特先生在汉堡港货运码头当调度,码头上大量的棉花、茶叶、丝绸和桐油等货物主要是从远东运来的,香港、东京和上海居多。父亲经常带回来一些东方的物件逗雷奥和比他大两岁的姐姐玩。一天,他又带回了一张废纸片,上面写着几个对雷奥来说只有在《格林童话》中才出现的外国字。

“这是什么字?”父亲问。

“日本字?”雷奥挠头。

“不,中国字。知道什么意思吗?”父亲接着问。

雷奥抓耳挠腮,默不作声了。

“让我姐姐猜!”雷奥看了看一直站在旁边的苏珊娜。

“茶叶?”苏珊娜满心好奇。

“不对!”父亲否定了女儿的答案。

“瓷器?”苏珊娜又猜了一遍。

“还是不对!”第二次猜测又被否定。

“麻将?”这回是雷奥猜的。雷奥的话一出口,三人开心地笑出声来。笑声把厨房里雷奥的妈妈莎拉·阿芬克劳特招来了。明白事情原委后,看到自己丈夫对雷奥的回答又是摇了摇头,她便大声说:“小脚女人?”

莎拉的话音刚落,四个人同时大笑起来。笑声中,雷奥做了一个怪异的动作,前躬着腰,两手掂起裤管,双脚一高一低碎步前移,活像一个小脚老太。雷奥出神入化的表演,更是把全家人逗得乐翻了天。苏珊娜端在手上的咖啡摇晃着泼了一地,阿芬克劳特先生只顾仰天呵地,哪里看得见这满地的咖啡,一脚踩在了上面,滑了个大趔趄,扑通一屁股坐在了地板上。

阿芬克劳特先生从地板上爬起已经是几分钟以后的事了,他笑得筋疲力尽,但仍兴致不减,来回摆动的手像扇芭蕉扇似的,嘴里不停地喃喃着:“不对,不对!”其他三人也不相上下,苏珊娜无力地窝在沙发里,妈妈抖动着蹲在地上,雷奥捂着肚子趴在茶几上。站起的阿芬克劳特先生又开口了,重复先前的两个字“不对”,不过紧接着,他大声地说出了一个单词:

“长城!”

“长城?”其他三人满脸惊讶。三人惊讶之际,阿芬克劳特先生慢慢地从自己的上衣口袋里掏出了记事本,小心翼翼地从里面抽出一张照片来。

“快来看,中国长城!”

一家四口人围在了一起,个个伸长脖子往布丁蛋糕大小的照片上瞅。照片是黑白的,一个中国中年男人居前,身后的背景就是蜿蜒于崇山峻岭之间的长城。

“看,这是长城上的烽火台,古代中国人利用烟火传递信息,通报敌情!”阿芬克劳特先生若有所思地指着照片一角说。其他三个人的目光一同聚焦在照片上。雷奥和姐姐苏珊娜在课堂上听老师提到过万里长城,但这还是第一次看到长城。

“长城有多长?”雷奥好奇地问爸爸。

“我们汉堡在德国北边,从这儿到南端的慕尼黑是八百公里,长城至少是汉堡到慕尼黑的三个来回,坐火车得四天四夜!”阿芬克劳特先生比喻完,雷奥和姐姐、妈妈一起惊叹起来。

阿芬克劳特先生最后还补充道,照片上的那个人是他在码头上的一位中国同事,叫王家甫,会德语,负责中国来船的卸货和入库登记,有时也为不懂德语的中国船员当翻译。

时光荏苒,最近两年,雷奥一家的这种快乐越来越少了。

在学校里,或者其他公共场所,德国人高声笑大声嚷,但雷奥一家不敢,他们生活得谨慎和惶恐。原因很简单,他们有着犹太血统。与过去不同,不再有德国人到雷奥家做客。但一个外国人常来,这就是王家甫。四十来岁的王家甫通常西装革履,不像德国漫画上经常看到的中国男人身着长袍马褂,戴斗笠,留长辫。王家甫说话细声慢气,说德语时略带中国腔,但雷奥一家觉得新鲜亲切。王家甫的到来是雷奥最期盼的时光,因为家里终于可以听到笑声了。

雷奥问王家甫:“王先生,中国有童话吗?”

“中国没有童话,但有神话。”

“神话和童话一样吗?”雷奥问。

“有的地方一样,有的地方不一样。”

“讲讲,讲讲!”雷奥好奇地瞪大眼睛。

“一样的都是讲些马呀、猴呀、狼呀、鬼呀的故事。”

“那不一样的地方呢?”苏珊娜加入了进来。

“童话发生在森林里,神话发生在大山里!因为德国森林多,中国大山多。”

汉堡没有山,更没有大山。苏珊娜和雷奥对大山很向往,他们问王家甫中国的大山有多高,答案使姐弟俩很吃惊,“像你们这个年纪从山脚爬到山顶,仅吃的窝头就得带足半个月的。”“窝头”一词王家甫自己不知道对应的德语是什么,是用汉语说的。

“wo-tou是布丁还是松子蛋糕?”雷奥问。

“比布丁大,但比松子蛋糕硬。”

从那以后,苏珊娜和雷奥对连伟大的斐利亚·福克都没去过的中国越发向往,他们向往大山,向往窝头。

令姐弟俩更加神往的还是王家甫所说的中国神话。王家甫给姐弟俩讲过一只中国神猴。这猴子练就了一双火眼金睛,能识破任何乔装打扮的妖魔鬼怪;这猴子武艺高强,遇到险境能够七十二变;这猴子手里的武器是一根明晃晃亮铮铮的金箍棒,这金箍棒可变大变小,大到可以支撑塌下来的天,小到可以藏入耳窝……

姐弟俩听得神魂颠倒。

“您每次来我们家,都给我们讲中国神猴的其中一变,好吗?”苏珊娜诚恳地请求。

有一次在雷奥家,王家甫绘声绘色一下子讲了中国神猴的三变。神猴三变之后终于打死了一个想吃僧侣肉、狡猾凶残的女妖精。

王家甫讲到中国神猴32变的时候,是1937年的7月中旬。此后他再也没来过。父亲告诉家里人,日本进攻中国北平了,北平离上海的距离也就是汉堡到慕尼黑的两倍,王家甫的老婆孩子都在上海,心里放不下,手拎两只小皮箱就回了中国。

姐弟俩没有等来中国神猴再变,汉堡的形势却变了。1938年5月,汉堡大街上,着崭新纳粹服装的青年人越来越多,集会和游行中“嗨,希特勒!”的呐喊声一浪高过一浪,就连路边只有大人齐腰高的孩子也跟着父母斜伸右手,双脚一磕立正敬礼,呐喊着、咆哮着。咆哮之声撼天动地,惊得教堂塔顶上的鸽子扑棱棱仓皇逃遁。教堂塔顶都没了鸽子们的立锥之地,它们漫天惊飞。

雷奥也感到了变化。小学一年级时,小朋友经常从家里带蛋糕、布丁、巧克力分着吃,雷奥妈妈的松子蛋糕做得最好,小朋友们整天围着雷奥。而现在班里的小朋友不再和他交换甜点了,他经常一个人默默坐在教室最后排的座位上吃,其他伙伴则挤在教室的讲台旁,你掰我一块,我咬你一角地吃着闹着。老师们也不再向雷奥提问,眼角流出的余光也越来越异样,小雷奥始终不知发生了什么事。雷奥唯一快乐的时光是在音乐课上,年轻漂亮的女教师索菲娅·施密特风姿秀逸地来到教室内,端庄地坐在钢琴后面,纤纤玉指一动,贝多芬、巴赫和勃拉姆斯们就似乎回到了人间。施密特老师请其他同学站起来唱,也请雷奥站起来唱。施密特弹的曲子是明快的,但雷奥唱着唱着就想哭。一次,施密特弹奏《勃拉姆斯摇篮曲》,弹到一半的时候,雷奥唱着唱着哇的一声哭出声来。下课后,施密特走到雷奥桌前,轻声说:“雷奥,我弹了快一个小时的钢琴,饿了,你带松子蛋糕了吗?”

埋头趴在桌子上哽咽的雷奥听到了老师的声音,他从书包里取出盒子,递给了施密特。

老师轻轻掰下蛋糕的一角,放进嘴里微笑着品尝,全班学生默默地注视着这位女音乐教师。

“蜂蜜和松子比上一次多,更香更甜啦!”

施密特老师的话讲完,雷奥不哭了,笑了。

一个月后,雷奥妈妈没有了工作。莎拉·阿芬克劳特原来是邮局的投递员。有时碰到下班回家的妈妈,雷奥还可以坐在自行车前面的横梁上风光风光。但现在不可能了,汉堡和其他城市一样,众多职业已经禁止犹太人从事了。只有一些苦力活和技术性特别强的工种还没有禁用犹太人,比如雷奥爸爸所从事的远洋货物的交接、起仓、搬运、储藏和重新分发。这个工作不分黑天白夜,而且需要格外细心,阿芬克劳特先生已经干了二十多年。

雷奥还去上学,但老师的笑脸越来越吝啬,伙伴的目光越来越诡异,他已成为班里孤零零的怪物。上学时,他不再带大块的松子蛋糕,而是一小块。只有上音乐课那天,雷奥前一天晚上会反复叮嘱妈妈做块大的,蜂蜜和松子都要多放,因为音乐老师弹了快一个小时的钢琴后会饿的。

时间在煎熬中挪到了1938年的11月,德国国内的排犹气氛一天比一天严重,终于在这个月的九号达到了高潮。汉堡和首都柏林一样,爆发了纳粹党一手策划的大规模反犹事件,犹太人的商店、房屋和会堂玻璃遭到暴力袭击,碎片散落一地,在纳粹党徒点燃的熊熊大火映照下发出惨白的亮光,这一天后来被称为“水晶之夜”。楼下一帮穿制服的纳粹青年用石块砸碎雷奥家房子玻璃后并没有罢手,他们又提着棍棒冲进了屋内。雷奥家里的衣柜和里面的衣服、碗橱和里面的碟盘、桌子和桌上的物件,还有墙上的油画全被撕毁捣碎。书柜里全家的相册、雷奥和姐姐苏珊娜的书本和作业本全被扔到了窗外,当一人抢去雷奥的书包准备扔到楼下的时候,阿芬克劳特先生再也忍无可忍,便上前和抢书包者争夺,三五个穿制服的年轻人一齐围了上来,木棍和钢条噼里啪啦打在了阿芬克劳特的脸上和头上。

阿芬克劳特血流如注地倒在地上时,楼下燃起了熊熊的烈火,从那幢楼三家犹太人屋里搜出来的书籍和照片,正被几十个青年浇上汽油点燃,他们边点边围着火堆高唱起来。

当天夜里,雷奥爸爸妈妈房间里没有亮灯,雷奥妈妈不停地抽泣,阿芬克劳特先生在床上呻吟不断,直至天亮。

接下来的几天,犹如世界末日,雷奥一家胆战心惊,谁都不敢出门。到了第五天,一大早,雷奥妈妈急匆匆地出了门,天黑才回来。后面好几天,雷奥的妈妈都是一样,天不亮出去,夜里回来。雷奥和姐姐谁也没有问,白天他们在家里照顾头缠绷带、伤痕累累的爸爸,妈妈回来后,姐弟俩就默不作声地回到自己那黑漆漆的房间。

冬季的汉堡被厚重的阴霾笼罩,没有风没有雨更没有阳光,犹太人居所上空不停地飘荡着黑烟和尘埃。汉堡的犹太人不敢外出,那些为了生计不得不外出的人们溜着墙根,缩着脑袋……

第九天的早晨,四个持枪的纳粹士兵踢开了雷奥的家门,雷奥一家人被强制佩戴上了区别犹太人的六角星标志。整整一个白天,戴着标志的四个人都觉得如同身负枷锁,各自坐在房间里惶惶不安。

这天晚上,雷奥妈妈做了一盘松子蛋糕,妈妈与雷奥姐弟围坐在地板上,阿芬克劳特先生也挣扎着从床上起来,与妻儿围坐在一起。

阿芬克劳特先生平静地说:“今晚我们一家人谁都不要哭,都要高兴,一哭,蛋糕的香味和甜味就没有了。”

雷奥妈妈先点点头,雷奥和姐姐也都跟着点了点头。

“你们最喜欢读哪本书?”阿芬克劳特先生看着一双儿女。

“《八十天环游地球》!”姐弟俩齐声回答。

“《八十天环游地球》中提到的国家你们最愿意去哪个?”

“中国!”

“去中国哪个城市?”

“上海!”雷奥和姐姐目前只知道上海。孩子们的回答与阿芬克劳特先生想法一致,上海不仅有自己的朋友王家甫,另外听说犹太人在当地的救济组织也较得力。

“我们一家人去上海好吗?”阿芬克劳特先生紧接着说。

“好的,好的!”雷奥和姐姐兴奋地喊了起来。

“但我们一家人得分两批走,我现在这个样子走不了。”

阿芬克劳特先生说完这句话,雷奥的妈妈开始抽泣起来。

“不是讲过不哭吗,一哭,松子蛋糕吃起来就没有味了。”阿芬克劳特先生边说边拍妻子的肩膀,雷奥的妈妈捂嘴止住了抽泣。

“让妈妈和雷奥先走,苏珊娜等我好了以后一起走可以吗?”

雷奥半喜半忧,但苏珊娜哭了起来。

“我也要先去,我也要先去!”苏珊娜边嚷边哭。

“不是说过不哭吗,松子蛋糕一哭就没有味了。”阿芬克劳特先生把女儿搂进怀里,抱得紧紧的,缠着纱布的头低下,用温热的脸颊紧贴女儿的额头。女儿不哭了,可他自己的泪无声地流了下来。

这一夜,阿芬克劳特先生一家凄凄切切。

雷奥和苏珊娜并不知道,这是一家人生离死别的前夜。

雷奥后来知道了妈妈前面几天出去的原因。

莎拉·阿芬克劳特第一天出去,去了美国驻汉堡领馆。中午时分到达美国领馆,眼前的一切使莎拉·阿芬克劳特大吃一惊,领馆前戴着犹太标识等待签证的队伍排了足有一百多米,领馆签证处的大门是关闭的,门上悬挂着白纸黑字的告示:“不再签发赴美签证,敬请谅解!”

莎拉·阿芬克劳特又去了法国领馆和英国领馆,结果也都和美国领馆一样。莎拉·阿芬克劳特哪里知道,早在这一年的7月,西方诸国在法国埃维昂举行了国际会议,专门研讨犹太难民问题,慑于纳粹的淫威,与会国以各种理由拒收犹太难民。英国领馆处在易北河边,无助的莎拉·阿芬克劳特默默地坐在易北河的河岸上,万念俱灰。静静流淌的易北河上,一只鱼鹰从水中捉到了一条白鱼,鱼鹰把白鱼衔在嘴里,飞到高处,可怜的白鱼还在空中左摇右摆,极力挣扎,鱼鹰旋即松开长喙,把白鱼从十几米高处摔回到水面上,白鱼刚要摇摇晃晃地游走时,鱼鹰又一次猛扑了下来……几个来回之后,无力再作挣扎的白鱼被返扑下来的鱼鹰叼走了……

第二天虽然是安息日,莎拉·阿芬克劳特还是清晨就去了中国驻汉堡总领馆。签证处门口也排起了长队,但她不能再犹豫,这是最后一次机会了!阿芬克劳特站在队伍中,心里不停祷告,她祈求得到上帝的佑护。莎拉·阿芬克劳特清楚,拿到签证,等于逃脱死亡。

和莎拉·阿芬克劳特一样,成百上千的犹太人盼望在这里捞到最后一根救命稻草。总领馆一位何姓签证官几个月以来签发了上千份“生命签证”,汉堡纳粹当局以领馆房子是犹太人财产为理由,已经警告过他三次,他仍然没有放下手中的签证章。纳粹的淫威施加给了远东的蒋介石,昨天,国内给何签证官发来了“限量签发”的紧急指令。

莎拉·阿芬克劳特把一家四口的证件递给了何签证官。

“尊敬的女士,我只能签发您一个人的签证。”

“尊敬的先生,我们一家四口人啊!?”

“对不起,我们国内刚来的紧急指令,你们一家人只能获得一个签证。我签一个必须登记一个,领馆长官要审查。”

“那另外三个人怎么办呢?您也知道,留在汉堡,他们就活不成了!”

莎拉·阿芬克劳特说完这句话,再也忍受不住积压多时的惊恐,哇的一声哭了起来。

签证室内的气氛骤然紧张。

莎拉·阿芬克劳特看着何签证官,那是一种求生的目光。

何签证官看着莎拉·阿芬克劳特,那是一种无奈的眼神。

时间在一秒一秒过去,空气凝固,四目对视。

最后,何签证官说话了:“我现在给您签一个……”话刚说一半,莎拉·阿芬克劳特夫人的哭声更大了,接着扑通一下瘫在了签证桌前。

何签证官急忙离座,把莎拉·阿芬克劳特从地上扶了起来。

“我现在给您签一个,您晚上八点能到这个地方来一下吗?”

何签证官在纸条上写了一个住址。

晚上八点,莎拉·阿芬克劳特来到了纸条所写的地方。按响门铃,开门的是一位穿蓝色旗袍的女人,是何签证官的夫人。问过姓名,莎拉·阿芬克劳特被允许进入。客厅内已经坐着四五个犹太人,人人都在默默等待。

一个犹太人面露微笑从书房出来后,莎拉·阿芬克劳特被何夫人领了进去。

“尊敬的女士,您一家其他三个人的证件呢?”

莎拉·阿芬克劳特迅速打开挎包,把证件双手捧着递了过去。

砰!砰!砰!三个鉴证章敲在了三张证件上,接着又是三次清晰的签名。

“可以了!祝旅途愉快!”

当莎拉·阿芬克劳特拿到三张签证时,她一阵眩晕。多日饥渴与惊恐终于有了一个结果,她从撒旦手里索回了四条人命,其中包括三位她至亲至爱的人!一个趔趄之后,她从混沌中清醒了过来,恭恭敬敬地向何签证官鞠了一躬,本来坐着的何签证官也从座位上起立,欠身脱帽回礼。鞠过躬之后,莎拉·阿芬克劳特从挎包里取出了一个小布袋,递给了何签证官。

布袋里装着一枚金戒指。

“尊敬的女士,这个东西我不能收。戒指戴在手上是好东西,但压在心上会太沉重!”

布袋被送回莎拉·阿芬克劳特手上。

“请回吧,尊敬的女士,客厅还有人等,祝您一家旅途愉快!”这是莎拉·阿芬克劳特听到的何签证官的最后一句话。

莎拉·阿芬克劳特没有转身,她是一步步地后退,带着感激注视着眼前给她一家生路的何签证官退出书房的。退到门口的一刹那,她哇地一下失声痛哭。

第三天,莎拉·阿芬克劳特急急忙忙去了银行。银行人员打开账户后,告知她,政府已经通知查封她家的账户,因为两天前戈培尔部长发布了命令,在德犹太人必须向政府赔款十亿马克。雷奥妈妈哭着与银行争论,三分钟后,银行的主管出来了。翘着胡子、手握烟斗的主管只说了一句话:“限你半分钟内离开,否则我就给党卫队打电话!”汉堡的党卫队以凶残出名,遇有犹太人辩驳,一言不合即拔枪杀人。雷奥妈妈恐慌地离开后,又去了第二家银行,结果还是一样。莎拉·阿芬克劳特独自躲在阿尔斯塔湖边抱头痛哭了整整一个下午,天黑时才摇摇晃晃回到家。

此后一天的早晨,像雷奥和姐姐苏珊娜看到的一样,妈妈又去了典当行。当典当行的铁门打开一半的时候,莎拉·阿芬克劳特就挤了进去,她从口袋里掏出两袋金银首饰放在柜台上,面无表情的店主戴上圆孔镜一个一个检查了两遍,最后轻轻地开了口:“确定当?”

雷奥妈妈点头后,德国店主一脸僵硬:“按政府规定不能收购这些东西,因为从前天开始,你们的东西已经是帝国的财产了,这些财产必须上交到党卫队总部去,我买是有风险的。”

“我家有病人,治病需要钱,您就高抬贵手吧!”雷奥妈妈哭了起来。

对方慢慢悠悠拿出一个小纸片,在上面写出了一行数字:“150DM。”

“先生,才150马克,太低了啊!”

德国店主没有回答,只是将所有金银首饰又装回了那两个布袋内,轻轻地推回到雷奥妈妈面前。

“别的店说不定能当个好价钱,请便吧!”

莎拉·阿芬克劳特最后只得以150马克当了祖传下来的两袋金银首饰。莎拉·阿芬克劳特强忍泪水离开了典当行。她知道,自己和丈夫商量好的计划落空了。王家甫说过,一张从汉堡到上海的船票是120马克,这些首饰本来值七八百马克,可以为全家人购买四张去上海的船票。

走出典当行,莎拉·阿芬克劳特听到了面包房传来的悠扬的圣诞歌曲,闻到了空气中弥漫着的面包的麦香和咖啡的醇香,她再也忍不下去了,蹲在地上轻声地哭泣起来。突然,莎拉·阿芬克劳特马上警觉地捂住自己的嘴,作为犹太人她已经失去了在公共场所哭泣的权利。

回到家里,莎拉·阿芬克劳特心里又暗了下来,因为她知道,当掉首饰换来的150马克加上家里仅有的一点现钱,只能勉勉强强凑够两张去中国的船票,也就是说,一家四口人中只有两个人有机会离开眼前所处的凶险之地。一儿一女,让谁先走呢?她和丈夫商量了一个晚上,抽泣也持续了一个晚上。

又是一个灰蒙蒙的大清早,莎拉·阿芬克劳特冒着北风来到了汉堡远洋客运码头。购买上海船票的窗口前面已是黑压压一片人群,凛冽的寒风中,蜷缩着身体等待购票的队伍足足有两三百米长,队伍中有戴着标识低头无语的犹太人,有不戴标识手里掂着光亮牛皮包的德国生意人,还有谈笑风生的旅行者。莎拉·阿芬克劳特握着手中勉强凑齐的两张船票钱,站在队尾焦虑万分,巴望着队列能迅速缩短,可是一个小时过去了,队伍向前挪行还不到两米。

焦急万分的莎拉·阿芬克劳特意识到,这样下去,就算等一整天也无法买到船票。于是莎拉·阿芬克劳特从队尾来到了售票窗口。售票房间内售票的一共两个人,一个是德国人,另一个是中国人。看到那个中国人,莎拉·阿芬克劳特眼前忽然一亮。

“王家甫?王家甫?”莎拉·阿芬克劳特在窗外大声吆喝起来。

正在售票的德国人和中国人没有听到,仍旧低着头在数钱。

“王家甫?王家甫?”莎拉·阿芬克劳特的声音更大了。

中国人抬起了头,好奇地盯着窗外大声吆喝自己朋友名字的外国女人,还是一动没动,“王家甫已经回上海了,难道又回到汉堡了?”

“王家甫?王家甫?”

窗外的叫喊声嘶力竭,意识到窗外声嘶力竭喊叫的女人正恐慌地盯着自己,中国人走出了售票间……

莎拉·阿芬克劳特于是买到了两张三天后去上海的船票。

莎拉·阿芬克劳特深深地向中国人鞠了一躬,她从王家甫那里学得的鞠躬的样子。中国人也向她鞠了一躬,是和王家甫一模一样的鞠躬姿势。

知道自己要去中国的前一天,雷奥来到了学校,因为上午最后两节是音乐课。

雷奥来到音乐教室时,音乐课已经结束。施密特女士正在合上钢琴整理乐谱,她抬头看见站在门口默不作声的雷奥,一下子怔在了那里,半天没有缓过神来。她知道,政府已下令所有犹太裔儿童都不能再来上学了。

“雷奥,还好吗?”

雷奥没有说话。

“雷奥,还好吗?”

雷奥还是没有说话。

沉默,还是沉默,足有一分钟的时间。

“老师,我要去中国了。”

施密特女士没有说话。

“老师,我要去中国了。”雷奥重复了一遍。

施密特女士还是没有说话。

两人默默对视着,又是足足一分钟的时间。

“雷奥,我给你弹首曲子吧?”施密特女士说。

于是施密特女士重新打开钢琴,娴熟地弹了起来。施密特女士弹奏的是贝多芬的《命运第五交响曲》。

“雷奥,你听,贝多芬哭了!”施密特女士弹到忧伤的低音时,自言自语道。

听着沉闷的琴声,雷奥哭了。

“雷奥,你听,贝多芬笑了!”

雷奥笑了。

“雷奥,你听,贝多芬在痛苦地挣扎着!”

雷奥又哭了。

“雷奥,你听,贝多芬战胜了命运,他胜利了,他在笑呢!”

这时候,雷奥又笑了。

曲子弹完了,施密特没有站起来,这位平时优雅端庄的老师趴在琴键上呜呜大哭起来,头下的琴键发出吱吱呀呀的呻吟。

就这样,师生两人足足沉默了五分钟,谁也没有说出一句话。

“雷奥,你去了中国,有机会就给我写信吧。每收到你的一封信,我就在这里给你弹一首曲子来祝福你!音乐没有国界、没有时空,只要你用心感悟,就一定能听见远方的老师给你弹的曲子!”

雷奥没有讲话,默默地点了点头。

雷奥在心里暗暗发誓,无论今后遇到什么情况,一定要定期给自己心目中最好的老师写信。

分别的时刻到了,雷奥默默地走到施密特女士面前,从口袋里摸出了一个纸包,说出了两人最后一次见面的最后一句话。

“老师,这是您最爱吃的蛋糕,可惜家里没有松子了!”

说完,雷奥眼眶一红,泪水夺眶而出。离开教室的雷奥再也没有回头。

离开音乐教室几十米后,雷奥突然听到身后又传来了贝多芬的《命运交响曲》,是贝多芬痛苦挣扎的那一段……

汉堡客运码头在凛冽的寒风中静默着,即将驶往各地的轮船在冰冷的易北河里左摇右晃,船上的机器发出沉重的叹息,高大的烟囱里冒出一段接一段怪诞的白烟。白烟升腾后,又迅速被阴冷的寒风残忍地吹散,尔后消失于苍茫的天际。

灰暗的天空下面是一排排候船者,队伍的最前端是数名荷枪实弹的党卫队士兵。每一个登船的戴有犹太标识的人都必须接受严格的检查,按照戈培尔部长签署的命令,他们每个人不得携带超过十马克离开德国。雷奥和妈妈身上一个马克也没有,但在党卫队搜身时依然浑身冷汗,战战兢兢。因为在他们前面的一位犹太中年男人,一颗镶金的门牙硬是被党卫队用钢钳无情地拔下,满口鲜血的犹太男人竟然一声不吭。“咯嘣”一声金牙落地后,犹太男人一手掂起自己的小布袋,一手捂着血流不止的嘴巴,挺胸抬头走向了轮船的舷梯。

雷奥妈妈肩膀上挎着的一只精致的牛皮挎包被强行夺走后,母子俩已是囊空如洗。帆布箱里的破衣服和旧鞋子党卫队是不要的,他们检查完后用黑色皮靴狠狠地踢上一脚,嘴里骂出一句:“快滚,犹太猪!”

登上香港一家轮船公司的远洋客轮,雷奥妈妈进了船舱后,立刻瘫坐在地,失声大哭。很多人也像雷奥妈妈一样取下胳膊上的犹太标志,瘫坐在地板上痛哭,刚才那位被拔掉门牙的男人也在哭,不过没有坐在地上,而是手扶舷梯,泪流满面地凝望着汉堡港。

从轮船地板上站起来的雷奥妈妈没有拉着儿子寻找自己的铺位,而是先去找卫生间。等他们来到卫生间,门口已经排起了长队,队伍里站着的全是戴犹太标识的男女老少,进去的人一脸紧张,出来的人一脸轻松。等待的时候,雷奥妈妈趴在儿子耳边轻声说话,眼神警惕。雷奥先于妈妈进去,卫生间里阵阵血腥味扑鼻而来,马桶壁上还残留着未被流水冲走的血污,马桶边的地板上溅着斑斑点点的血迹。雷奥按照妈妈嘱咐,脱去了裤子,半蹲在马桶之上,然后两个手指伸进了自己屁股底下……当雷奥咬紧牙关猛力拉出一颗樟脑丸大小的塑料团后,一股鲜血顺着屁股流在了马桶里。雷奥感到锥心的疼痛,但他没有叫,更没有哭,因为妈妈一路上都在提醒他,里面的东西是他们母子俩到中国后的活命钱。雷奥在水龙头上洗净塑料包,里面的东西他太熟悉了,是妈妈逢年过节时戴的一只玉石耳环,另一只在妈妈那里。

雷奥从卫生间出来后,朝妈妈点了两下头,这是母子间的暗号。雷奥妈妈也点了两下头,随后进了卫生间。雷奥看到,妈妈也像自己一样是并拢双腿进去的。他还看到,后面不少人都是并紧双腿进去的。

雷奥和妈妈找到自己的床位,母子俩相视无语,各自用被子蒙着头躺在自己的铺位上。七岁的雷奥从没有做过这样的事情,他感到了空前的羞耻,这种羞耻带给他内心的疼痛比屁股的疼痛剧烈得多。这时,雷奥又听到妈妈在低声抽泣,时断时续的抽泣,直到轮船鸣笛启动,母子俩都一直蒙着头,谁也没和谁讲一句话。

这是一次艰难的洲际航行。

第一天,雷奥在自己铺上躺了一天。夜里狂风暴雨,很多人开始呕吐,雷奥最后吐出来的都是苦涩的黄水。几天的惊吓和颠簸后,滴水未进的雷奥发起了高烧,好在一对老年夫妻送来了一瓶药,大半天后,雷奥睁眼了。一位带小孩的母亲又送来了半瓶牛奶。晚饭时,有人给雷奥送来了苹果和巧克力,三天后,雷奥能下床走动了。

轮船向东行驶之后,雷奥白天都会站在甲板上瞭望。和雷奥一起站在甲板上的还有一个人,就是那个被拔去金牙的中年汉子。从交谈中,雷奥知道这位先生叫哈雷尔,是德国不来梅造船厂的一名钳工。更令雷奥高兴的是,哈雷尔叔叔给他用木头刻了一只海鸥。哈雷尔叔叔告诉他:“犹太人说,万物皆有灵性,只要你心里想着它能飞,它就能飞起来,比甲板上空的海鸥飞得更高,飞得更远!”

1938年12月11号,雷奥和妈妈一辈子都忘不了这一天。天刚蒙蒙亮时,船舱内响起了广播声,“远东中国就要到了,离上海还有一个半小时的行程。”船舱内立刻沸腾起来,欢呼起来。欢呼声中,哭声、笑声、掌声交织在一起,在大西洋、印度洋、南海上颠簸了二十一天的轮船终于到达中国的东海了。

“上海!上海!”第一个看到陆地的雷奥一把扔掉披在身上的毯子,在甲板上疯狂地喊着,跑着,跳着。

“上海!上海!”全甲板上的人被雷奥的激动所感染,全都用同样的一个姿势——雷奥的姿势——疯狂地跳着、喊着、跑着。这时候,太阳的光辉把远方的陆地也浸染成了金黄,熠熠的、暖暖的、闪闪的金黄,把海洋的尽头织成了一个无限广袤的金色世界。

望着甲板上像孩童一样欢快的人群,想象着盼望已久的上海的模样,雷奥哭了。

码头上是一片黑压压的人群。乘客通过栈桥走到码头上,人群中有人不断呼喊着亲人的名字,他们是先期到达上海的犹太人,前来迎接亲人的;另外一部分人手里举着写有姓名的牌子,牌子高高地举过头顶,不停地晃来晃去,他们是来接朋友的;而更多的人则戴着统一的袖章,默默地等待犹太避难者的到来,这些人是欧洲犹太难民救济委员会、美国犹太联合分配委员会和上海希伯来救济会的成员,同时也是安置犹太人工作的志愿者。

黑压压的人群背后,是清一色的黄包车,每辆黄包车前面伺立着一名车夫,车夫是清一色的中国人,穿着清一色的制服,露着清一色的微笑,他们是被协会雇来拉人和运大件行李的。两年多来,每辆车每天都会载上几名犹太人和他们的行李去要去的地方。

数百辆黄包车后面,停放着十几辆四轮卡车,卡车的后车厢敞开着,像亲人敞开的臂膀和胸怀。车厢里面,站立着三五个年轻人,车厢下面,也站立着三五个年轻人,从肤色上可以看出,他们一半是犹太人,一半是中国人。车下的人把行李举到半空,车厢里的人马上就会抓紧接过,轻轻地放在车厢边角上;车下的人把小孩掐腰举起,车上的人马上就会拉住小孩的双手用力向上提,待小孩稳稳地落在车厢后,车下的人拍一下双手,车上的人这时候则会轻轻地拍一下小孩的头。

雷奥和妈妈是最后一批走下轮船舷梯上岸的。

“你们有人来接吗?”一个犹太志愿者用德语问道。

“没有!”雷奥抢在妈妈前面回答。

“有朋友提前在上海给你们找房子了吗?”

“没有!”还是雷奥的回答。

“你们有钱租房子吗?”

这次雷奥没回答,他转头盯着妈妈,妈妈摇头无语。

“那就跟我走吧!”志愿者抚摸着雷奥的头,微笑着说。

雷奥和妈妈坐上了汽车。汽车在人头攒动的码头上缓缓前行,汽车后面跟着同样缓缓前行的黄包车。汽车开得快一点,拉车的中国车夫就一路小跑,汽车慢下来,车夫就一摇三摆地碎步拉车,这种姿势惹得坐在黄包车上的犹太孩子大笑不止。孩子们一笑,中国车夫更是得意,把动作做得更夸张,连黄包车上的大人也忍俊不禁。雷奥看到了车后的一切,也笑了起来,心里恨不得一步跳到黄包车上。雷奥的笑声引起了他妈妈的注意,看到身后情景的雷奥妈妈也笑了,这是二十多天以来的第一次发自内心的微笑。

汽车驶出码头,并没有直接开往临时收容站,而是去了上海外滩。在外滩前的马路上,汽车开得很慢很慢,车上的接待者在大声介绍几公里长的外滩建筑。

“各位,各位,看这边绿顶的大楼,叫沙逊大厦,是移民到上海的犹太人沙逊1929年建造的,用花岗石砌筑的大楼,是全上海最高的建筑,最高有13层,人称‘远东第一楼!”

不知不觉间,汽车来到了苏州路上的河滨大楼。雷奥从车上那位接待者嘴里得知,河滨大楼是远东第一大公寓,足有四个足球场大,也是移民到上海的犹太裔富商沙逊的产业。雷奥从来没有看到过这么大的公寓,一个公寓相当于他们在汉堡居住的二十几栋公寓的总和,雷奥激动万分。

河滨大楼正门前堆积起了小山一样的行李,圆的、方的、扁的,竹编的、帆布的、铁皮的,各式各样,一座小山挨着另一座小山。看到这些小山,雷奥心里明白,在他们到来之前,卡车已经送来了很多与自己同样处境的人。接待人员卸下车上行李后,雷奥妈妈领着雷奥去排队登记,然后两人由接待人员带领着去寻找母子俩临时居住的房间。

雷奥和妈妈居住的房间足有自己在汉堡上学的教室三倍大,房间里整整齐齐地摆满了铁床,铁床分上下铺,每个床铺上已方方正正铺好了垫褥和盖被,清一色雪白。妈妈在从提包中整理物件的时候,雷奥一排一排地数着铁床,“110张!”他大声向妈妈报告。原来坐在床上的几个男孩女孩也按捺不住了,纷纷从床上蹦了下来,也一五一十地数了起来。孩子们嘴里喊的除了雷奥听得懂的德语外,还有另外几种喔里哇啦古怪的语言,后来雷奥才明白,那是波兰语、捷克语和希伯来语。

吃午饭的时候到了,雷奥和妈妈来到了临时餐厅。餐厅里摆着一条条木板长桌和长凳,大人们排队领饭,孩子们则在桌子间相互追逐嬉闹,他们只有在看到自己的父母快排到窗口时才停下玩耍站到窗前。

“没有香肠和奶酪吗?”雷奥看到妈妈递来的一碗土豆泥汤和一个拳头大小的面包,疑惑地问。

“吃吧,不说了!”妈妈回答。

喝下一口汤,雷奥感觉到味道不对,便又开了口。

“怎么只放盐不放奶油,中国饭真难吃!”

雷奥妈妈没有开口,低头大口大口地喝着汤。

“面包也不是新烤的,生硬生硬的,没有曼穆拉得(果酱)我吃不下,中国饭真难吃!”雷奥撅起了小嘴,一脸不高兴。

雷奥妈妈还是没有开口,仍旧一口面包一口土豆泥汤。

雷奥抬头看了一眼长条桌旁的大人,个个都像妈妈一样,都在低头吃饭,没有一个人讲话。

雷奥把面包往桌上一摔,使劲推了一下汤碗,碗里的土豆汤荡出一半,洒了一片。正在低头喝汤的雷奥妈妈大吃了一惊,同样大吃一惊的还有桌边的大人们,但都没有吱声,默默注视雷奥一会后,又都埋头吃了起来。

雷奥生气地走出了餐厅。跟着雷奥走出餐厅的还有三五个初来乍到、同样讨厌中国饭的外国孩子。

大人们仍旧默默无语地吃着东西。

雷奥一帮人走出河滨大厦,他们来到了紧靠大楼的一条狭窄的弄堂里。他们看到了外滩“十里洋场”外的另一个上海。

一个一个亭子间组成的弄堂人家都在烧午饭,青烟呛人。几户人家干脆把火炉搬在了门外,添柴扇风。

炉子上方的煤球慢慢变红了,火越烧越红,红到一半的时候,一个老人掏出了炉膛中的木柴,把煤球放在了炉膛内,又在烧红的煤球上方放了另一个煤球,她的动作迟缓却精准,能把上下两块煤球的眼孔对应得整整齐齐。

老人又摇摇晃晃地从亭子间端出了一口盖着木盖的铁锅,小心地放在了炉子上。放好铁锅的老人这时在白色的围裙上擦了一下双手,站在炉边看着雷奥一群人,善意地笑了笑。

雷奥伸出右手食指,朝炉子上的铁锅指了一下。老人笑了,揭开锅盖。是一锅水,锅底铺着薄薄的一层大米。

雷奥抬头惊奇地看着老人,老人还是一脸的微笑。雷奥过去从王家甫那里知道,普通中国人爱喝稀饭,还在他们家做过一次,雷奥喝了两口就把碗放下了,稀饭寡淡无味,没有奶油的浓香,也不比果仁的脆爽,实在太难下咽了。

雷奥和他的伙伴继续向弄堂深处走去,来到两条弄堂的交汇处,看到了一群黄包车夫。黄包车一溜排停在墙根,每个车夫都坐在车斗里一边等客一边吃饭。看到雷奥他们走来,车夫们知道不是乘客,冲孩子们笑了笑接着埋头吃饭。

站在黄包车旁边的雷奥这回看清了车夫,他们个个双手并用吃着午饭。右手里要么拿着瓶子,要么握着葫芦,左手里抓着的则都是黑色的食物。雷奥后来知道这就是王家甫给他讲过的窝窝头。

雷奥和妈妈安顿下来后,才意识到快到圣诞节了。今年的贺卡是买不起了,雷奥决定给远方的音乐老师施密特女士写封信。从下午到晚上,雷奥一动不动趴在床帮上写信,遇到不会的词时就请教妈妈。雷奥想把自己一个多月来在汉堡、在海上、在上海的经历一一告诉她。雷奥心里想,施密特老师不知道他身在何处,就会一直弹琴,不分白天黑夜地弹,那样老师会累着的。

第三章德国汉堡

翻译和整理完雷奥的第一封信,谢东泓长长地舒了一口气。

谢东泓对渔业生物学的课程是精专的。但翻译整理雷奥的信件后,谢东泓的自信起了微妙的变化。他已经非常努力运用渔业生物学课上学得的联想、类比、推论等方法来整理这几封信,但仍然感到力不从心。读了雷奥第一封信后,谢东泓对渔业生物学有了进一步的认识,进而对生活也有了进一步的认识。

第二天早上,谢东泓在盥洗间碰到了杰瑞。

“泓,昨天晚上又在做老师布置的鲛鲨作业吗?”杰瑞问。

“不是。忙了点别的。”谢东泓答。

杰瑞有点兴奋,双手对击,啪的一声脆响,大声嚷:“好,太好了,又准备写英语小论文了!”

“不是。我最近有机会接触到一些二战期间犹太人在中国的史实,很受震动,我想以自己的理解把这段历史写出来。”

正在刷牙的杰瑞惊讶不已,简直不相信自己的耳朵,面前的这位只对渔业生物学、端盘子和淘宝三样东西感兴趣的中国人刚才胡说了一句什么,那是我们美国人才干的事啊!

杰瑞怔怔地愣在了水池边,手里握着牙刷一动不动,牙膏沫子顺着嘴角流了出来,吧嗒吧嗒滴在了地板上。

谢东泓给在上海的爸爸打个电话,把淘到八封信的事情说了一遍,想让爸爸问问高中的老师,怎样好好充分利用这八封信。爸爸问了四个老师后,告诉他老师们一致建议依据八封信为蓝本写成小说。理由很简单,如果单单把八封信翻译出来,仅仅是一个孩子的个人经历,但如果据此扩写或者改写成小说,就是挥之不去的一代人的刻骨记忆,是对波澜壮阔历史的真实再现。

谢东泓开始思考写作的路径。他又想起了沃尔德。

沃尔德是德国著名的渔业生物学家,在给包括谢东泓在内的几百名新生第一次授课时,三小时总共讲了两个关键词“文本分析”和“实地认证”。

谢东泓理清了思路,开始实地认证。

第一封信提到的事情发生地在汉堡,谢东泓便利用下午没课的时间去汉堡的三个地方进行实地认证。

谢东泓去的第一个地方是位于柏林大街上的玛瑞亚小学。

柏林大街55号出现在眼前的时候,谢东泓惊呆了,那不是一所小学,而是一家奶酪店。

就在他走进回程地铁口的一刹那,他眼角的余光扫到了街边竖立的一块不锈钢牌子,上面写着两排德语:“柏林大街70号,玛瑞亚小学。”

下午四点,玛瑞亚小学校园里已经空空荡荡,学生们都放学了。半路上,谢东泓碰见了正在学校体育场边整理铁栅栏的一位老人,老人告诉了校长办公室的位置。敲了三遍门,校长不在。这时候,隔壁办公室的一名女士探出头来,她是校长秘书。

“先生,校长不在,有什么事可以跟我说吗?”

“其实也没什么大事,只是想打听你们学校的一位老师和一个学生,老师叫索菲娅·施密特,学生叫雷奥·阿芬克劳特。”谢东泓说。

校长秘书思索了一会,马上回了话:

“叫索菲娅·施密特的老师没有,至少这30年没有!她教什么课?”

“音乐!”

校长秘书又低头思索了一会,确定地回答:“肯定没有这个人,30年来我一直在学校工作,没有听说过这个人,更没有叫这个名字的音乐教师。”

这时候有几位老师来办公室取课时计划,听到站在门口的谢东泓和秘书一问一答,先是好奇,后面也加入了进来,他们也都确认没有叫索菲娅·施密特的音乐教师。

“那么有一个叫雷奥·阿芬克劳特的学生吗?”谢东泓问。

“是几年级学生,在哪个班?我这儿有在校学生的花名册!”校长秘书问。

“1938年二年级学生,在哪个班我不清楚。”

“哪一年?”

“1938年。”谢东泓重复了一遍。

面前的一帮人愣了好一会后,校长秘书说:“1945年以前的学生花名册原来学校都有,但二战中学校遭受盟军轰炸,校舍和文档全没了,现在的这个校园也是战后重建的。”

谢东泓明白了在一所新学校里寻找1938年学生的材料是不可能的了。他还明白了玛瑞亚小学过去是在柏林大街55号,现在变成70号的原因了。

谢东泓道过谢,转身准备离开。临走时,校长秘书给他留了电话,客气地说如果需要帮助,她很乐意。谢东泓的询问是有策略的,他一直没有提及自己寻找的学生是一个犹太人,他不想因此触及德国人的心中之痛。

谢东泓低头向校门走去。走到操场边时,又遇到了那位整理铁栅栏的老人,老人看出了他的失落。

“年轻人,找到您的熟人了?”

“没有,他们都不知道。”

“请问您找哪位老师,看看我认识吗?”

“索菲娅·施密特。”

“您说什么?您再讲一遍!”

“索菲娅·施密特。”

听到谢东泓第二遍说出名字,老人先是一脸茫然,思索了一会才舒展了眉头,愣愣地审视着谢东泓。

“那是位顶好的音乐老师!70年代末去世的。现在学校里的年轻老师都不认识她了。我在这个学校干了一辈子,我知道她。您如果一定要找她,可以到她儿子那里去,她儿子住在老房子里。”老人说完,告诉了谢东泓施密特老师儿子的大致地址,但住哪一栋,老人忘记了。

汉堡汉学研究所是谢东泓要去的第二个地方。谢东泓走进所长办公室,老朋友Fuchs博士忙了起来,在桌面上摆好两套中国景德镇瓷杯,轻声问道:“谢先生,您是喝西湖龙井、武夷山铁观音还是信阳毛尖?”

谢东泓想了一下,轻声答道:“有咖啡吗?”

Fuchs博士怔了一下,马上说:“有,有!您是加糖不加奶,加糖又加奶,还是既不加糖也不加奶?”

谢东泓喜欢一杯三味,答道:“一样都不少!”于是,Fuchs博士唤来门口的德国老太太,到咖啡间为谢东泓准备“一样都不少”的咖啡。

老太太刚走,Fuchs博士微笑着开口了:“谢先生,有货吗?”

谢东泓这时候明白,“狐狸博士”名副其实。

面对“狐狸”,谢东泓矛盾起来,回答没有吧,明显欺骗了人家;说有吧,手里的东西又不能卖。三秒思考之后,谢东泓有了主意。

“有,八件呢!这不借书来了,回去好鉴宝!”

“我的天!先喝咖啡,先喝咖啡!”Fuchs博士一边感慨,一边递过热腾腾的杯子。

谢东泓从汉堡汉学研究所借回了中文版《世界二战史》和德文版《纳粹的犹太政策》两本书。

两天后的下午,谢东泓上了地铁,去施密特儿子居住的地方需要一个多小时。

谢东泓来到的是汉堡有名的易北河畔富人区,名字叫布朗肯勊热。小区由一栋一栋各式各样的别墅组成。别墅不是用齐腰深的冬青篱墙就是用木本色的栅栏围成一圈。别墅一般是两层,要么白墙蓝瓦,要么青墙红瓦,瓦檐下面是一扇扇半开的窗户,宽玻璃衬着白色窗帏,窗台上悬挂着与窗等长的银色槽斗,从槽斗内长出的是一串串各式鲜花,紫罗兰、丁香花、熏衣草、郁金香等。每家别墅前后的花园里栽种的不是苹果树就是鸭梨树,树下是一片修剪得平平整整的草坪,不细看,还以为是在房子周围铺了一张巨大的绿色羊绒地毯。

在这样的小区找人,谢东泓还是有经验的。他刚到德国时,跟着一位土耳其老板到阿尔斯塔湖畔富人区发过广告,德国人都把自己姓名刻在一块铜牌上,端端正正地挂在家门口。

半个小时后,谢东泓终于寻到了索菲娅·施密特儿子的家。开门的是上次在跳蚤市场上见到的金发女士,愣了半天神儿后,她终于想起来了,面前的年轻人就是从自家先生手里接信的那个中国留学生。

“我没有预约,就私自闯上门来,真对不起!”

“没关系,没关系,我刚从一本书上看过,中国人之间关系亲密,访问不需要预约。你们的圣人孔子不也说过,四海之内皆兄弟呀!”

谢东泓一时也想不起这句名言是不是孔子说的,反正中国的名言名句到了德国人那里都是孔子的话,再怎么纠正也是白搭。想到这点,谢东泓便笑嘻嘻地进了门,对女主人说明了来意。

“您先等会,我先生半小时就会到家,您问信的事,得等他!”女主人说完这句话,就进厨房煮咖啡去了。

谢东泓喝完两杯咖啡,开着奔驰车的施密特先生回来了。女主人介绍完,发愣的施密特才回过神来,笑哈哈地握着谢东泓的手足有三分钟,边握边说:

“欢迎,欢迎,你们的圣人孔子说过,远方朋友的到来使人高兴!”

谢东泓忍不住笑出声来。

稍作镇定,谢东泓说,他想问问索菲娅·施密特女士和雷奥的事。

男主人一下子陷入了沉思。

施密特先生说,其实他也不知道多少他妈妈与学生的事。德国人在家里是不谈二战期间那段往事的,谈起来特别沉重。直到1979年11月,在妈妈去世前一个月,才和他在病床边聊了半天雷奥的事。他妈妈讲了雷奥给她吃松子蛋糕的事,说那是她一辈子吃过的最香最甜的蛋糕。她还讲到了他们分别时的情景,边讲边流泪。最后,他妈妈说,她箱子里的那几封雷奥的信不要扔,今后有机会送给中国人,最好是上海人或河南人。

施密特讲完这段话,屋子里一片沉寂,三个人各自端杯默默地喝着咖啡。

“我妈妈是学音乐的,在维也纳上的音乐学院。我爸爸在希特勒军队里当过上校,1939年在巴黎被法国游击队狙击手打死时,妈妈才31岁。”

施密特说到这里,屋内的气氛更加肃穆。

“没有想到,她的儿子后来找了个巴黎人当太太,不过我妈妈挺高兴的。”看屋内的气氛太凝重,施密特想缓舒一下。他说完这话,女主人伸出双手,把施密特的手捂在了自己手心里。

“您看,这就是我妈妈的照片!”施密特这时候拉着夫人的手,站了起来,两只眼睛朝墙上望去。

谢东泓看到了镜框里的索菲娅·施密特。

那是一张无法用言语表达的端庄漂亮的脸庞,头发是柔卷的,皮肤是白皙的,高高的鼻梁,一双明亮清澈的眼睛,含着微笑、含着甜蜜、含着淡定……

“这是我妈妈在维也纳上学时的照片!”施密特说。

谢东泓没有讲话,他盯着看了很长很长时间,他从照片中人物那双眼睛里读懂了很多东西。

谢东泓对着照片恭恭敬敬地鞠了三个躬。

稍后,谢东泓又对着照片鞠了三个躬。

后面的这三个躬,谢东泓是替雷奥鞠的。

第四章中国上海

到达上海的第三天上午,雷奥和妈妈一起来到了河滨大厦餐厅,不过不是吃饭,而是去开会,所有新到上海的犹太难民都去了,站着和坐着的人挤满了整个餐厅。三个人先后讲了话,一位是欧洲犹太难民救济委员会主席斯皮尔曼,一位是美国犹太联合分配委员会的女会长,还有一位是在沪犹太人组织的负责人,是位穿西服打领带的先生。

从他们的讲话中,雷奥了解到东方上海的最新情况。斯皮尔曼主席说,日本占领着上海,中国政府迁到千里之外的重庆去了。上海是个无主“孤岛”,外国人很多,不要居住证,有各国的租界,其中法国、英国、日本的最大。几年前,就有大批的犹太人从欧洲逃到上海,到目前为止,有接近三万犹太人生活在这里。

女会长说,大家不要害怕,日本人目前对犹太人还是客气的,他们没有出台过多的压制犹太人的政策。中国政府的政策大家都清楚,他们很同情犹太人。前几年,前总统夫人宋庆龄女士和一个叫做中国民权保障同盟的组织还专门约见了德国驻上海的总领事,抗议纳粹在德的排犹暴行,这个组织中有很多中国的名人,如蔡元培、鲁迅和林语堂等,其中蔡还懂德语,在德国柏林留过学。

最后一个上台讲话的是在上海生活多年的犹太人,叫尤利安。尤利安先生介绍了摩西会堂和嘉道理学校。

第二天上午,雷奥妈妈和其他大人留在河滨大楼接受职业培训。

雷奥和妈妈居住的大房间里,夜晚的白炽灯泡幽暗昏黄,大人们和孩子们都睡下了,只有雷奥妈妈一人趴在床边,她在借着灯光给雷奥的爸爸和姐姐写信。

莎拉·阿芬克劳特用了三个晚上才写完发往汉堡的第一封信,收信人是自己的丈夫和女儿。信封上丈夫的姓名是她写的,而女儿的姓名是雷奥写的。

星期天不培训,莎拉·阿芬克劳特对儿子说:“我们上午去邮局发信,发完信后去找王家甫先生。”

去找王家甫,是雷奥上了轮船之后梦寐以求的事。王家甫两年前从汉堡回上海之前,告诉了阿芬克劳特先生自己就职的地址。

在霞飞路邮局发完信,莎拉·阿芬克劳特心里的石头终于落了地。母子俩坐车向吴淞码头出发了,吴淞码头在上海的西北方向。在市区内,电车跑得飞快,但出了市区的马路坑洼不平,汽车一路颠簸前行。坐在车厢里的母子俩看到,马路两边的民房很多都成了残垣断壁,那是两年前日本军队炸的,母子俩不知道这一点。但他们看到在通往吴淞码头的路上,重要的路口都有一队队的士兵把守。莎拉·阿芬克劳特告诉儿子,那些端着刺刀、戴着钢盔的是日本军队,他们的太阳旗插到哪儿,哪儿的中国人就遭殃。莎拉·阿芬克劳特轻声对雷奥说,日本人跟中国人长相一样,别看租界里穿西服与和服的日本人文质彬彬,但对中国人很凶恶。报纸上说,他们杀了很多中国人,杀男人、杀妇女,连小孩也杀。雷奥心里咯噔了一下,他想问,为什么日本人跑到中国来杀人,但车上人多,他不敢问,因为河滨大厦里的大人讲过很多次,中国人和日本人之间的事不要讲,也不要问。

换了五趟车,历经三个多小时的颠簸,雷奥和妈妈终于在中午时分到达了吴淞货运码头。

码头大门值班的老头在看过莎拉·阿芬克劳特手里的地址后,知道面前这两位外国人要找的调度员就是王家甫,于是他急急忙忙摇了一通电话。

十几分钟后,从码头内向门口方向走来一个人,穿西服打领带,还有四五十米的距离,雷奥就认出来,来人正是爸爸的朋友王家甫。雷奥知道,被他第一次见面称作“家甫先生”的这位中国人走路不快不慢,从不东张西望,步伐永远都是那么从容不迫。

“家甫先生您好,我是雷奥!”还有十来米的距离,雷奥一边举起手里的木海鸥,一边大声地冲来者高喊。

来者顿时像触电一样吃惊,然后怔在了那里,许久一动没动。

“王先生您好,您仔细看看,我是雷奥啊!”雷奥又是一声高喊,这次他想起了中国人的姓名习惯。

来者还在那里怔着。

很快,王家甫的眼里流出了泪水。莎拉·阿芬克劳特女士也一样,紧接着是雷奥。

雷奥和妈妈是在大门值班的老头处吃的午饭,日本人控制着码头,任何人不能入内。王家甫让食堂送来的是两饭盒洋葱肉丝饭,母子俩吃得津津有味,直到饭盒里饭粒一颗不剩。王家甫一口饭没吃,一口水也没喝,从前到后都是眼里噙着泪水凝视着母子俩。王家甫送别母子俩人时,留下了他在杨浦区自家的住址。

“过去你们汉堡的家是我的家,今后我上海的家就是你们的家!”

听到王家甫的这句话,雷奥和妈妈含泪点头。

来到上海的第二周,雷奥和新来的一批难民子弟一道去了嘉道理学校上学,他在汉堡上的是小学二年级,来到这里后,插班进了二年级。与在汉堡的小学相比,这里的小学新开了一门课,叫希伯来语。从希伯来语老师那里,雷奥不但学习了语言,还了解到了犹太民族的发展史、迁徙史。有时候,希伯来语老师在台上讲着讲着就会哽咽,老师一哭,底下的学生也都跟着哭。放学回到家,雷奥经常问妈妈,犹太人为什么一直身处苦难。雷奥妈妈无言以对。雷奥问得多了,妈妈最后说了一句话,犹太人在其他国家受苦受难,但在中国没有,今后,像中国这样友好的国家会越来越多。雷奥认为妈妈的话是对的,后来也就不再提出同样的问题了。

在学校里,雷奥最喜欢的还是音乐课。每到音乐课,雷奥都会穿上漂亮衣服,腰杆站得笔直,挺着胸膛听老师讲课,随着琴声卖力地唱。

嘉道理学校教音乐的是位男老师,很喜欢雷奥,经常在全班同学面前表扬雷奥,翻来覆去总会提到一句话:“雷奥同学唱歌,让人能听到他的心跳!”

除了坐在教室里上课,雷奥最喜欢课间和伙伴们一起在校园内的一块平地上做操。每次做操,露西·哈特维希校长就会从办公室走出来,站在一旁认真观察,每次看到雷奥,她都会格外多看几眼。为了得到校长的格外注意,雷奥回到家经常在妈妈面前练习,有时在地上,有时在床上,让妈妈看他每一个动作是否规范。妈妈看时,雷奥还要求她把眼睛瞪大,因为露西·哈特维希校长的眼睛特别大。

放学后,雷奥去找过几次露西·哈特维希校长,他想加入学校的小乐队。但校长一直没同意,乐队都是由十岁以上的孩子组成的,但雷奥只有八岁。校长说:“快点长大,等你背得动鼓搬得动琴,我就让你参加!”为了快点长高,每次体育课,雷奥特别卖力,不到汗流浃背绝不收场。

每隔五六天,都有一个中国女人带着一个男孩来到河滨大厦找雷奥和他妈妈。

中国女人每次来,手里掂的东西都一样,一只瓦罐和一个洋铁皮饭盒。瓦罐里盛着半只炖鸡,饭盒里是二十多个生煎包。

这位中国女人就是王家甫的妻子,雷奥叫她潘姨。潘姨的儿子叫保立,比雷奥小两岁。潘姨与保立见到雷奥和他妈妈,两对母子之间没有一句话,因为潘姨和保立不会德语,雷奥和妈妈不会汉语。潘姨坐在床边,等待雷奥和妈妈把炖鸡和包子吃完,然后再掂着空罐和饭盒回去。每次雷奥满嘴油晃晃地啃鸡大腿时,保立都会站在旁边眼睛直勾勾地盯着雷奥的双手,这时候,潘姨都会拧着保立的耳朵把他拉到自己身后。雷奥没有觉察到面前发生的一切,雷奥妈妈则不一样,她每次都会扯下鸡腿递给保立,但保立不敢接,而是把一双小手藏在背后,眼睛直愣愣地盯着潘姨的脸。这时的潘姨从来不说一句话。

潘姨每次走时,都微笑着朝雷奥和妈妈点一下头,一只手拎着装有空罐和饭盒的布袋,一只手拉着撅着小嘴的保立。

1939年的中国春节过后,雷奥妈妈结束了三个月的培训。莎拉·阿芬克劳特知道,中国的混乱一天比一天严重,各个犹太组织物资供应也一天比一天差,不能再住在河滨大厦接受救济,自己要找一份活计养活母子俩。每个礼拜天她领着儿子到虹口摩西会堂参加完弥撒后,就到会堂所在的华德路和附近的舟山路、唐山路一带闲逛,雷奥对这种漫无目的的溜达一点也不感兴趣。虹口区本来就人口密集,几年来涌进了大批从欧洲来沪的犹太人,加剧了拥挤。莎拉·阿芬克劳特认为在这里赁间房子开个面包店还是可行的,犹太人和其他欧洲人是主要顾客,一部分中国人也会时不时买上一块半块。在舟山路上,她终于发现了一间关门歇业的小店,半旧的板门上用英语和汉语写着两个字“转让”。

星期天的晚上,莎拉·阿芬克劳特带着雷奥来到了王家甫的家。

两家人已经很熟。王家甫在家,两家人在一起用语言沟通;王家甫不在家,两家人之间用手势与笑声沟通。笑声是最好的语言,站在对面的两人一笑,就相互明白对方的意思,潘姨和莎拉·阿芬克劳特之间是这样,雷奥和保立之间也是这样。王家甫不在时,闹误会的情况有,但不多。闹了误会也没多大的问题,结果还是以笑声收尾,笑声对两家来说都是期盼的东西。一次傍晚要煮饭的时候,潘姨笑着指指铁锅,意思是问雷奥想吃啥,雷奥当然明白,就用手比划一番,潘姨明白雷奥指的是母鸡。片刻工夫潘姨就从市场拎回了一只老母鸡。莎拉·阿芬克劳特一看吓了一跳,她知道,潘姨自己没工作,还有儿子保立,全靠王先生一人支撑,鸡也是家里舍不得买的东西,就责怪起雷奥来。雷奥十分委屈,他说自己比划的是一只饭盒,他想吃上次在码头吃的洋葱肉丝饭。

这一次王家甫在家。

“王先生,我想租房开个小面包店,您看行吗?”莎拉·阿芬克劳特提出想法后,又把舟山路的情况叙述了一遍。

“怎么烤面包我们中国人不懂,在上海有设备吗?”王家甫问。

“犹太协会帮助打听到一个消息,霞飞路法国俱乐部有一套旧设备准备折价出售,大概三千两百法郎!”

“那么多钱!”

“俱乐部同意分两次付清,期限为半年。外加房租,每月偿还三百法郎。”

“您付得起吗?”

“我一分现钱都没有。来上海时,我和雷奥偷偷藏了一对耳环和一个戒指,是到这儿的活命钱。我上个星期,去了外滩的两家典当行问过,一家说一千二,一家说一千三,看来就是这个价了。”

王家甫听完莎拉·阿芬克劳特的话,半天没有开口。

“我虽然不懂烤面包,但知道蒸馒头,那可是个体力活,您一个人干得动?”

“我想雇个帮工,只管吃饭,没有工钱。”

“这样好!一个人无论如何干不了!”说完这话,王家甫在屋子里踱起步来,来回走了几圈后,他停了下来。

“您把耳环和戒指给我吧,我明天去一下外滩,好好和当铺老板讨个价!”王家甫最后说。

第二天晚上,莎拉·阿芬克劳特没有想到,潘姨来到了河滨大厦,这一次保立没来,她一人来的。坐到莎拉·阿芬克劳特的床边,雷奥看到潘姨掏出了一封信,同时从腰里解下了一个小布袋,递给了雷奥妈妈。

雷奥妈妈先读了信,信是王家甫用德语写成的。

尊敬的莎拉·阿芬克劳特女士:

您好!

我今天上午去外滩两家典当行之前,请了一位上海老先生瞧了您的东西,他出了几个点子和典当行要价。我照他的指点做了,最后一家典当行给了两千法郎,晚上就让保立妈妈转给您。

您开面包房一定要找位帮工,一个人实在太辛苦。在没有找到合适的人之前,就让保立妈妈先帮您一段忙,她家乡以面食为主,面包不会烤,但会蒸馒头。我想,面包馒头虽然味道不同,但制作原理还是有相通之处的,保立妈的手艺也应该有点用,至少可以出点力气,打打下手……

看到这儿,莎拉·阿芬克劳特喜出望外。“Mein Gott(我的上帝)!”是她高声喊出的第一句话。两千法郎,她想都不敢想的事,这样的话,就马上就可以租房子、购设备了。

微笑中的潘姨用手指了指小布袋。莎拉·阿芬克劳特明白,对方要她当面把钱数清。

莎拉·阿芬克劳特一连数了两遍,都是两千两百法郎,其中两百法郎用一方手帕另外包裹着。这时候,她疑惑起来,抬头看潘姨。

潘姨自然明白她的疑惑,又用手指了指信。

莎拉·阿芬克劳特这才意识到,王家甫的信她还没有读完。

您和雷奥搬到店上面的阁楼居住,需要购买一些家什和被褥,外加店里开业也需要购买面粉、煤块和发酵粉。我们凑了两百法郎,您先作应急之需吧,等以后资金充裕,再还给我们。

莎拉·阿芬克劳特看完这一段话,明白了为什么多出来两百法郎。握着信的莎拉·阿芬克劳特始终没能说出“谢谢”之类的话。潘姨紧握莎拉·阿芬克劳特颤抖的双手,也没有说一句话。这一切,雷奥都看在了眼里。

细心的雷奥还发现,潘姨右手无名指上原来一直戴着的一只金戒指不见了,手指上空空的,只在戒指扣环处留下了一圈略显白色的痕迹。

莎拉·阿芬克劳特的面包店一个星期后开业了。门上的横匾是王家甫在制匾店定做的,名字也是他起的。匾上一共两行字,第一行是德语“Hamburg Back spezial”,第二行是汉语“汉堡特色面包店”。犹太协会的工作人员来了,莎拉·阿芬克劳特在上海认识的德国、捷克、波兰朋友来了。王家甫也来了,不光自己来,还带来了一群中国人。外国人带鲜花和葡萄酒,中国人手里个个拎串鞭炮、对联或者大红的蜡烛。噼里啪啦一阵脆响之后,舟山路上的中国人和外国人都围了过来,这几年,上海城里日本人的枪声不断,喜庆的爆竹声却少得可怜。

莎拉·阿芬克劳特面包店玻璃橱柜里,既有简单便宜的黄色吐司面包片,有价位适中、拳头般大小且上面沾满芝麻、葵花子和南瓜子的全麦褐色面包,也有口感偏酸的全麦黑面包,俗称“大砖头”,还有价格偏贵的一层黄油一层奶酪的K■secroissant牛角面包,甚至还有一种叫做Laugenbr■tchen的巴伐利亚碱水面包。

开业仪式上,各式各样的面包被莎拉·阿芬克劳特和潘姨切成了一个个小块,放在盘子里供来宾品尝。每个人嘴里都鼓鼓囊囊,每个人脸上都挂着微笑。穿西服打领带的王家甫也快乐地咀嚼着,嘴里咔吱咔吱地作响,那是德式面包酥脆的外皮发出的特有的响声。这种响声,王家甫已经两年没有领略了。听着自己嘴里发出的脆响,王家甫情不自禁地想起了一句德国谚语“人活着光有面包是不够的”!在这个时候,在日本占领下的上海人连块面包也难得吃到啊,还能祈求什么?想着想着,一阵酸楚涌上王家甫的心头。

每天早上五点,潘姨就起床了,为王家甫做好早饭,再用饭盒盛好三份午饭,就背着睡眼蒙眬的保立出门了,她要赶一个多小时的车才能到舟山路上的“汉堡特色面包店”。来到店里,她把保立放在雷奥床上让他继续睡觉后,就和莎拉·阿芬克劳特一起忙活起来。莎拉·阿芬克劳特和潘姨各有分工,做各式花样的面包、入炉、烤制、出炉和摆放是莎拉·阿芬克劳特的事,揉面、烧炉、洗刷工具和打扫店里卫生是潘姨的活。两人分工明确,配合默契,至于交流,则更多借助手势、微笑和眼神。

欧洲人来买面包,莎拉·阿芬克劳特出面接待。中国人偶尔也会来,哇啦哇啦的上海话莎拉·阿芬克劳特听不懂,她会赶紧跑到里间叫来潘姨,又是一阵哇啦哇啦的对话之后,中国人拿着面包笑呵呵地走了。

面包店的生意一天天红火起来。

莎拉·阿芬克劳特和潘姨也有“冲突”,每次都发生在吃午饭的时候。

每次吃午饭,潘姨都会取出从家里带来的两个饭盒,放在锅里蒸热一下,那是她和保立的午饭。莎拉·阿芬克劳特看到母子俩坐在里间捧着饭盒默不作声地吃饭,都会偷偷塞给保立一个新烤的K■secroissant,潘姨看到后总是用眼瞧瞧保立,一言不发。懂事的保立手里握着热乎乎的面包,呆立一会儿,然后慢悠悠地走到前台,把面包轻轻地放回面包篮里,然后再慢悠悠地回到里间。

也有很多时候,潘姨带面包回家。那是卖不完的面包,表面已经松散,莎拉·阿芬克劳特用纸包好后强塞到潘姨的包里的。潘姨还是不要,两个女人总要拉拉扯扯好一阵子,这时候,莎拉·阿芬克劳特都会大声嚷叫:“那是给王先生的,不是给你的!”“潘姨虽不懂德语,可她听得懂“王先生”三个字。

犹太人的安息日是从周五下午日落时开始,到周六晚上夜空出现第一颗星星时结束。在安息日,犹太人一天要三次祷告,早祷(沙哈瑞特)、午祷(明哈)和晚祷(马阿瑞夫)。尽管漂泊到上海,但在莎拉·阿芬克劳特眼里,有一件事比什么都重要,这就是祈祷,她相信犹太拉比的话:“祈祷是伟大的,胜于一切的善行。”每到安息日,她都会带着儿子雷奥去摩西会堂做祷告,祈求上帝保佑自己的丈夫、自己的儿女,祈求上帝给自己的家庭带来好运。安息日之外的每天早上,莎拉·阿芬克劳特也在家里独自祷告。天蒙蒙亮时,她就起了床,换上洁净的衣服,面朝西方,肃穆站立,嘴里开始诵读祷词。待半个小时的祷告结束,她才换上其他衣服开始准备一天的活儿。雷奥明白,祷告已经成为妈妈生活最神圣部分,一天不祷告,妈妈就会失去信心、失去忍耐、失去方向,他相信妈妈的虔诚一定会感动上帝,全能的上帝一定会给他们一家永恒的救赎。

夜深人静的时候,莎拉·阿芬克劳特常常偷偷地坐在面包间啼哭。已经寄出了四封信,还是没有丈夫和女儿的一点消息。莎拉·阿芬克劳特每天空闲的时候都看上海的德文报纸《八点钟晚报》和《黄报》。这年9月,德国吞并了波兰,受难最重的还是那里的犹太人,这两份报纸上每天都有这方面的消息和照片,每当看到这些消息,莎拉·阿芬克劳特的心都像被锥子刺了一般。昨天,莎拉·阿芬克劳特从报纸上看到了一个令她心惊胆战的消息,德军已经占领了巴黎。德国法西斯在国际上已经如此猖狂,在国内对犹太人的迫害到了何种地步,莎拉·阿芬克劳特实在不敢想象。最近,报纸上不时刊登消息,说离汉堡不远的魏玛布痕瓦尔德集中营、柏林萨克森豪森集中营和慕尼黑达豪集中营里犹太人被随意枪杀,被用作解剖标本。莎拉·阿芬克劳特的心情灰暗到极点,她不敢把这一切告诉雷奥,只有自己独自一人暗暗哭泣。哭泣完,莎拉·阿芬克劳特又开始给丈夫和女儿写第五封信,她多么期盼万里之外的骨肉亲人能给自己一个回音啊!

回音终于盼到了,不过不是莎拉·阿芬克劳特丈夫和女儿的回信,是欧洲犹太难民救济委员会从汉堡打听到的消息。听到这个消息,莎拉·阿芬克劳特和雷奥整整哭了三天,面包店也关了三天。

原来,莎拉·阿芬克劳特和儿子雷奥离开汉堡两星期后的一个晚上,一队党卫队破门而入。因为阿芬克劳特先生多年来在汉堡港从事远洋货物的调度、统计、仓储和转运,还是这个部门的领班,盖世太保认为他知道战争军用物资的采购地和转运到德国国内的接受地,而这些都是帝国的军事秘密,因此阿芬克劳特先生和他的家人被列为“危险人物”和“优先解决”的犹太对象。一阵疯狂的翻箱倒柜的搜查之后,屋内就传出了两声沉闷的枪声。阿芬克劳特先生和女儿苏珊娜就这样被活活枪杀在了地板上。同楼里的居民看见,一具男人尸体和一具女孩尸体被抬出公寓楼后,直接扔到一辆垃圾车里运走了。第二天,同楼里的居民都发现,楼下入口处阿芬克劳特家的门牌也被摘掉了。

雷奥从来没有如此痛苦过……从今以后,他再也见不到爸爸和姐姐了,谁还能给他表演格林兄弟的童话呢?谁还能给他朗读妙趣横生的《八十天环游世界》呢?

雷奥和妈妈哭得死去活来。潘姨也跟着一起哭。为安慰雷奥和她妈妈,王家甫下班后经常来到面包店。王家甫坐在面包房里,低着头,捂着脸,一个晚上不讲一句话,他每天都在公司阅读德语报纸上纳粹部队的“捷报”和日本的“战况”,看着鲜血每天都在流淌,他不明白世界到底怎么了。

很长一段时间,雷奥郁郁寡言,经常独自一人坐在空空的教室里,坐在舟山公园静静的角落里,有时他还会爬上面包房后那棵二十几米高的梧桐树,骑在树杈上,抱头捂脸,一动不动。这个时候,音乐教师施密特女士的钢琴声马上就会越过千山、涉过万水传到雷奥的耳畔,也只有这个时候,雷奥体内的血液才流动,心脏才跳动……

日子浑浑噩噩地过着。

6月初的一天下午,雷奥放学后,在妈妈面包店旁边的路口看见了一个新来的修鞋兼补锅的摊子。雷奥站在摊位面前,打量起佝着头正给一双皮鞋钉掌的中年汉子来。中年汉子穿着整洁的蓝色工作服,雷奥一眼就看出来,那是一种德式工作服,因为胸口两侧大大小小缝制了五六个口袋,他在上海没有见过中国人穿这样的工作服。中年汉子双腿上铺着一块白色的帆布,帆布铺得齐齐整整,连下垂到双腿两侧的长度都一样。雷奥感到眼前的身影是如此的熟悉。钉好一个鞋掌的间隙,中年汉子这时抬起了头,雷奥惊叫起来:“哈雷尔叔叔!”哈雷尔也认出了雷奥,脸上立刻浮现出了久违的笑容。

“哈雷尔叔叔,这么长时间怎么没有见到过您?”

“前一段我在静安区,挣不到钱,就跑到虹口来了。”

“您不是说去造船厂吗?”

“造船厂被日本人飞机炸毁了。不过,我正在造比轮船更先进的东西呢!”哈雷尔看着雷奥,微笑着回答。

“什么先进的东西?”雷奥只看到了哈雷尔叔叔脚边摆着两双皮鞋和一个白铁皮锅。

“我在造飞机!”哈雷尔举起手里的皮鞋比划了一下。雷奥笑了。

“我还造航空母舰!”哈雷尔指着地上的白铁皮锅说。雷奥笑得更开心了。

“你怎么没有去摩西会堂参加‘七七节活动?我还以为在那里一定会见到你呢。”哈雷尔叔叔问雷奥。雷奥没有回答,他不想把悲伤的事告诉哈雷尔叔叔。

“那次,很多人都去啦,还记得那位拉小提琴的卫登堡先生吗?他也去了,还带了几个中国小徒弟,拉的《蜜蜂》蛰得满场人心痒痒的。”

潘姨原来打算在面包店生意步入正轨后就回家,她一是听不懂雷奥和莎拉·阿芬克劳特的讲话,二是想专心伺候丈夫,料理家务,况且儿子保立也到了上学的年龄,也该做些准备。潘姨每次提出,都被丈夫王家甫否定了,特别是得知阿芬克劳特先生和女儿出事后,王家甫更不同意妻子回家。王家甫对潘姨说:“你去帮忙,不光是活上帮力,心上也帮力,其他中国人或者外国人做得到吗?至于保立上学,晚一年没什么关系。”潘姨一向听丈夫的,这次也不例外,从此再也不提回家的事了。

莎拉·阿芬克劳特的面包店在舟山路的名声越来越大,整个虹口地区的犹太人,最后扩展到霞飞路的俄国人、法国人、英国人、美国人,甚至德国人都来购买。在沪的德国男人自己不来,都偷偷让家里的女主人出面。西门子驻沪总代表舒尔茨,是南德慕尼黑人,酷爱巴伐利亚碱水面包Laugenbr■tchen,原来都是托从德国来上海的朋友捎带,但捎带回来的面包经过长途跋涉放不了几天,就变硬变酸了。每个星期,舒尔茨夫人都要到店里来两到三次,买上一篮新鲜的Laugenbr■tchen回去。有时,莎拉·阿芬克劳特还会按照舒尔茨夫人的要求多加一点碱水,专门烤出一箱满足舒尔茨先生个人口味的面包,于是舒尔茨夫人和莎拉·阿芬克劳特成了朋友。雷奥每次看到妈妈和舒尔茨夫人讲话,总是冷眼站在一旁,心里气愤不平。雷奥心里想,德国人杀了爸爸姐姐,妈妈怎么还和他们讲话?晚上睡觉的时候,雷奥就把这个问题提了出来,莎拉·阿芬克劳特说:“舒尔茨是舒尔茨,希特勒是希特勒,我们犹太人有恩报恩,有仇报仇,但从来不转嫁仇恨。”

和雷奥怀有同样心情的还有潘姨。王家甫经常掏钱让潘姨从面包店里购一袋最贵的牛角面包K■secroissant回家,不是他自己吃,是送给码头上的总管山本吃,山本在奥地利留过学,喜欢吃南德面包,特别是K■secroissant。潘姨回到家后,总是把装面包的布袋摔在桌子上,然后神情凄然地告诉丈夫:“我哥上个星期来信,日本鬼子在老家又烧了几个村庄,你还给他们买面包?”王家甫听后,发出一声叹息,总是轻轻地回答:“你放心,我不是汉奸!”

第五章德国汉堡·中国上海

翻译雷奥的第二封信,谢东泓用了一个星期,但用文学的手法整理好这封信,可是费尽了周折。从雷奥信中可以看出,很多词不是小学生雷奥的笔迹,是别人的字体。从灵巧娟秀的笔迹上分析,谢东泓认为是雷奥妈妈加的。这还不是最主要的,最主要的是信中上海的地名、楼名、街名雷奥是用德语按照音译拼写的,谢东泓看不明白,也想不明白。信中的很多事情,可以联想和推测,但地名、人名和时间是不能联想和推测的,这是沃尔德教授的观点。上海三四十年代的地名现在有的在用,有的已经改名了。

谢东泓陷入了迷茫。

一星期后,谢东泓决定,还得进行实地认证。他利用学校的短假回了上海,准备走一遍雷奥当年住过和到过的地方。

谢东泓第一站计划去河滨大厦。从门厅内的一块铜牌上谢东泓了解到,过去老沙逊的产业,现在变成了一座公寓大楼。

谢东泓径直去了公寓大楼管理处。两位管理员明白了谢东泓的来意后,女的倒水,男的说:“这座大楼30年代末确实收容过一批又一批犹太难民,当时他们无家可归,慷慨的沙逊财团将河滨大楼让出,作为犹太难民接待站。1942年后,大批日本人住了进来,还有少量英国人、西班牙人和葡萄牙人。”

谢东泓和两人交谈的时候,管理处的总经理到了,女管理员半小时前给他打了电话。总经理手里拿着一本册子,走到谢东泓面前,直接翻开了书:“你看,这就是那时的照片!”

照片是黑白的,一共三张。第一张是犹太难民在河滨大厦前的合影,身边还放着一堆行李;第二张是在宿舍里拍摄的照片,照片里的每个人都昂着头向镜头方向看,眼睛都尽力睁得很大;最后一张拍摄的是当时食堂的情景,一群犹太人在排队领饭,人人手里都端着一个瓷盆。

总经理指着照片介绍的时候,谢东泓一句也没有听清楚,他的注意力都集中在照片上,想在照片中搜寻十来岁的男孩,一个叫雷奥的男孩,令人失望的是,照片里都是大人。

按照谢东泓的要求,总经理让手下人给他复印了三张照片。谢东泓拿着复印的材料,心里有一种热乎乎的感觉。

谢东泓从不同角度拍完河滨大厦外观和内部结构的照片后,时间已经过去了一个小时。“等侬今后整理好信,出了书,千万不要忘记通知我一声,我要给公司里每个员工发一本。”和谢东泓在河滨大厦门口分别时,总经理握着谢东泓的手热切地说了这样一句话。

第二天清晨,谢东泓去了仙霞路上海市档案馆。

谢东泓敲了两下接待科办公室门,出来了一位年轻的女子。

谢东泓愣住了。

“芮玮?”懵懂两秒钟后的谢东泓叫出一嗓。

“谢东泓?”对方也惊讶地一声大喊。

芮玮是谢东泓的高中同学,不仅成绩好,人也漂亮,是“班花”,当年的谢东泓自然仰慕过芮玮。

一阵激动的寒暄。

芮玮给谢东泓加水的时候,把话扯入了正题。“侬一个学渔业生物学的,现在怎么对几封老信感起了兴趣,还要用文学的方法整理伊拉,原来在班里侬从来勿参加文体活动啊?”

“要不是这几封信,可能阿拉现在对专业以外的东西还勿感兴趣。你们档案馆是从官方角度整理历史,阿拉呢,是从民间搜集历史,然后以文学的方式把这段尘封的历史展示出来,侬不觉得这是件很有意思的事吗?!”

芮玮帮谢东泓复印了几十张材料,除了三四十年代外国人在上海生活工作的资料外,还有一部分日本、德国、国民政府以及汪精卫南京政府对待犹太人政策的官方文件。最让谢东泓兴奋的是,从上海档案馆得到了一批与犹太人在上海相关的地址,其中就有摩西会堂,就是雷奥在信中提到的那个犹太人在上海集中活动的地方。

第三天,上海下起了小雨。谢东泓和芮玮先去了摩西会堂,又去找舟山路雷奥妈妈开的“汉堡特色面包店”。

两人终于找到了姓全的老人,一阵呼喊般的介绍后,耳背的老人这才听明白了。

“侬是对的,舟山路糕头开过一家面包店,之前是嘎丝绸店,场地老小咯,老简单咯,来买面包的人老多咯,蛮像样子!”

“店主是啥人?”谢东泓喊了两遍。

“是啥人勿晓得,一个外国女的和一个中国女的。两个女人来得格精明,店里布置格辰光,阿拉路过店门辰光,老闻到香味格。”谢东泓此时也仿佛嗅到了香味。老人所说的那种香味他在汉堡面包店门前路过时经常闻到,那是面香,是奶香,是奶酪香,是巧克力香,或者是它们的糅合之香。虽然老人说不明白当年闻到的到底是怎样一种香味,但谢东泓相信,一定和自己此刻闻到的一样。

“就是这间,一点也看勿出来老早咯样子了!”拄着拐杖的老人有些踉跄,陪同谢东泓和芮玮来到了舟山路一家皮鞋店门前。

谢东泓站在门口,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盯着门框上方悬挂的“义祥皮鞋店”招牌,谢东泓眼前一片模糊。模糊中,招牌渐渐变成了七个字:“汉堡特色面包店。”

女店主听完老人和谢东泓的话,怎么也不敢相信这间店面的神奇往事。兴奋过后,女店主说:“只可惜这条街上的所有店铺都进行了几次改造,可能与原来的店面大不相同了!”

女店主招呼店里的客人退到门外,谢东泓从各个角度拍摄了店里的结构。最后,女主人还带着谢东泓爬上了店里的阁楼。

“阁楼里的木头地板还是几十年前的,一直没换!”女店主说。

谢东泓在阁楼门口脱掉了皮鞋,他不是怕踩脏了地板,是怕惊醒了雷奥和保立两个孩子的美梦。尽管谢东泓轻手轻脚,地板仍旧咯吱咯吱作响,谢东泓这时恐慌起来,如果被惊动的雷奥和保立突然醒来,看到面前出现陌生的自己,他该如何和两个孩子打招呼呢?

女店主和一群顾客望着远去的谢东泓、芮玮和老人,一直站在店门外,一个也没有进去。谢东泓和他们挥了两次手,一群人还是站在门外,一动不动。

“一位叫卢长生的老人住在哪?阿拉想去看看。”和全姓老人告别时,谢东泓问道。

“侬见勿到伊了,一个月前就西特了。还叫啥长生,72岁咯生日都没赶上,伊爷爷就在面包店边开的帽子店……”

雾雨密布的上海天空格外阴沉,小雨还在淅淅沥沥地下着,落在灰白的水泥地面上,没有泛出雨花就泯灭得无影无踪。中午时分的天色好像黄昏时刻那般阴沉,赤裸裸地夺去了人间五颜六色的生机,把灰暗扩散到整个街道,沉重得让路上的每个行人都喘不过气来。谢东泓告别老人,走在舟山路上,心里有种说不出的滋味,这种滋味是辛、是苦、是酸、是痛他自己也说不出。谢东泓就这样在舟山路上惆怅地走着,芮玮不愿打扰他,无声跟在后边。漫无目的的两人在59号门前停住了,拍起了照片,那是后来成为美国财政部长的布鲁门撒尔13岁时居住的房子。拍完59号,围观的几个孩子把两人带到了另一个门口,门口铜牌写着一行小字:“以色列原驻美国和联合国大使Y·特科阿二战期间曾在此生活居住”。谢东泓再一次兴奋地举起了相机……好奇的孩子们明白了谢东泓两人对门口挂铜牌的房子感兴趣,于是就领着他们去了第三户美国亚美公司总经理约瑟夫·甘结居住过的门洞,第四户美国耶希大学校长戴维·柴斯曼当年的旧屋,第五户1939年从奥地利来沪避难,后与刘少奇和陈毅并肩战斗十年、做过解放军纵队卫生部长的罗生特的租居之地……

上海的冬天是阴冷的,寒风,冬雨,行者匆匆。每一次照相机快门的喀嚓声都使谢东泓热血沸腾,每一块铜牌上的名字都使他流连再三,每块铜牌背后都有一段动人故事,谢东泓对此深信不疑。这一次谢东泓感到自己就是超人,有着让时光回转50年的非凡能力,有着让时光瞬间凝固的无边法力,严寒冬日里弥漫天空的灰冷色调恰恰为他将历史拉回到现实提供了一张极好的幕布……因此,谢东泓从心里坚定地认为,这场雨不是为别人下的,是专为自己落的,他感谢冬天的上海,感谢阴雨连绵冬天的上海……按照摩西会堂工作人员的指点,谢东泓领着芮玮一口气去了附近犹太人曾经集中居住的霍山路、唐山路、海门路、长阳路和舟山公园,还有荆州路上的嘉道理学校……

第六章中国上海·中国杭州

8月中旬,雷奥所在的嘉道理学校开学了,也在同一时间,保立背着潘姨亲手用帆布缝制的崭新蓝色书包,进入了虹口区的一家小学。

因学校不远,雷奥上学都是自己走着去。而保立就不同了,潘姨一如既往,早上五点起床,从杨浦区家里背着睡眼蒙眬的儿子乘一个多钟头的公交车先来到面包店里,到店后,让儿子在雷奥床上再睡一个多小时。快到八点的时候,保立起床洗脸,从书包里拿出妈妈做好的苞谷面和白面混掺在一起做成的发糕或者馒头,一蹦一跳地去上学。

王家甫几次都提出要把家搬到虹口区附近,但潘姨死活不同意,搬到虹口区,自己方便了,但丈夫必须每天早起一个多钟头。

每天下午三点光景,保立放学后回到面包店,把书包放好后,就一个人在门口前的板凳上坐定,全神贯注地望着远处的路口,等待街面闪出雷奥的身影。雷奥一般在四点半才归来,只要门口的保立噢的一声欢呼,店里的潘姨和阿芬克劳特夫人就知道,雷奥放学回来了。

噢的一声之后,保立就像箭一样从板凳上射了出去,跑向路口。来到雷奥面前后,保立刷地一下停了下来,直愣愣地看着雷奥,好像两人分离了十年八载一般。这时候,雷奥总是先开口:

“你—好—吗?”

保立听到后先是嘿嘿一笑,接着嘴里大声喊道:

“热尔古特(sehr gut)。”

“热尔古特”是德语,意思是“很好”。雷奥给保立按照德语的发音教过几遍,保立模仿得挺好,但关键时候不是停顿就是忘记。王家甫知道后,用“热尔古特”四个汉字对儿子进行了启蒙,果然有效,从此保立次次对答如流。

两家人在一起的时候,王家甫每次都给孩子讲中国猴子剩下的四十变,什么黑松林遇妖,什么大战牛魔王,什么乌鸡国除害,什么盘丝洞降妖……讲到最后,王家甫都以一句话收尾,叫着“善有善报,恶有恶报”。这句话,不光是说给孩子们听的,也是说给阿芬克劳特夫人听的。

除了说河南民间典故和讲中国猴子的故事,王家甫还时不时向阿芬克劳特夫人通报欧洲的情况。阿芬克劳特夫人从王家甫那里得知,到了1941年的夏末,德国出动了五百多万部队分成三路向几千公里外的苏联发动突然袭击,虽然他们8月上旬攻占了通往莫斯科路上的一个重要据点斯摩棱斯克,但遭到苏联军队顽强抵抗,现在德军的攻势减弱了。另外,苏联道路的泥泞给纳粹摩托化部队带来了天然的障碍,希特勒的闪电战术失去了作用,10月以后,西伯利亚寒流就要到来,衣着单薄的德国纳粹冻不死也得冻残……

听到这些消息,阿芬克劳特夫人的脸上露出了一丝笑容,雷奥使劲鼓起掌来。保立听不懂爸爸在说什么,潘姨就在一边解释,“爸爸说的是白骨精,害人的白骨精!”一提白骨精,保立就知道是坏人,马上学着雷奥鼓起掌来。

说完苏联的情况,王家甫还说,法国的抵抗组织也在日夜不停地狙击和偷袭德国人,巴黎城的德国兵晚上都不敢出门了。最后王家甫压低声音,轻轻地说道,两天前他刚从港口总管山本那里打探出一个消息,英国部队也不是孬种,两个星期前他们在非洲也取得了重大胜利,歼灭了德国几个师。

“大家不要急,强大的美国还没有加入呢,美国报纸和电台上都公开反对纳粹德国,我想,过不了多久,他们一定会参加。中国猴子为什么第一棒没有打死白骨精,主要是想给妖精一个改过的机会,白骨精不听,不但不听,还浪费了第二次机会,到了死不改悔的第三次,猴子就不客气了,一棒下去,白骨精就粉身碎骨了!美国人现在不出手,学的就是中国猴子这一招!”王家甫讲完这段话,用双手狠命地在桌子上猛击了一下,好像自己手里拿着那根金箍棒。

雷奥从《八十天环游世界》里知道美国,那是一个和中国差不多大小的国家。王先生的话和坚定的语气使雷奥相信,强大的美国一定会像中国猴子一样站出来除暴安良。

保立不知道美国,但他知道中国猴子,他甚至还知道中国猴子姓孙,只要是孙猴子干的事,他都认为是好事,为孙猴子助威,保立自然愿意,于是他也使出吃奶的力气把双手砸向了桌面。

雷奥度过了一个快乐的暑假,在暑假的最后一周,谁都没有想到,大祸临了头。

在虹口舟山路一带,日本宪兵经常贴出一些布告,多是枪毙中国抗日分子的内容。雷奥自从上次亲眼看到舟山公园里日本人枪杀六个中国人的场面后,一看到这样的布告就浑身哆嗦。雷奥越来越痛恨日本人。每次在街上碰到巡逻的宪兵队,雷奥都拉着保立的手站在街旁的屋檐下,瞪着他们气势汹汹地走过后,两个孩子一起往地上吐唾沫。

雷奥认为光吐唾沫不能解恨,他想出了一个法子,在保立耳边一番低语之后,保立说了两个字:“中,中!”

晚上天黑之后,雷奥带着保立偷偷溜出了面包店,雷奥的口袋里装着一包黑黢黢的煤灰,他们要去干一场解恨又异常危险的事情。日本宪兵的每张杀人布告下面,都印有醒目的日本军旗。日本军旗衬底为白色,中间是一个猩红的太阳,射向四周的光线也是猩红色的。雷奥对保立说,杀人者的心都是黑的,所以他们的太阳应该和其他人的不一样,不该是红色,都应该是黑色,他们要把杀人者的太阳涂成黑色。

两人来到了舟山公园门口,保立按照雷奥的吩咐站在几十米开外的十字路口望风,雷奥一个人向公园门口走去。保立一阵东张西望之后,见没有穿军装的日本宪兵队,就用力敲了三下手里的洋铁桶,咣咣咣三声之后,雷奥开始了涂抹。

第二天,舟山路一带的中国人和犹太人都看到了日本的“黑太阳”。

第三天,贴在摩西会堂大门外围墙上的日本布告也变了样,军旗中央的太阳变成了黑色一团。

被涂黑的布告和军旗一被日本宪兵发现,立刻就会有几辆摩托轰隆隆驶来,车上的日本兵凶神恶煞,摩托车一停下,两个宪兵跳下车,一把撕掉布告,接着朝天放枪以示警告。

每个看到布告的人们多半警觉地迅速离开,但心里却是说不出的高兴。

到了第四天,雷奥和保立偷偷商量,下一次他们不光要让布告中间的太阳变黑,还要让太阳的光亮也改变颜色。太阳都黑了,发出的阳光不能是红色的!

这天下午,舟山公园的大门上贴出了一张新布告。天黑之后,两个孩子再一次偷偷溜出了门,保立的三声洋铁皮桶响后,雷奥开始了涂抹。

这次雷奥把中间的太阳涂成黑色后,没有听到保立一连两声急促的信号,知道周围没有日本宪兵,便用手指蘸着煤灰,开始把一条一条的阳光由红色涂成乌黑。

保立站在十字街口的一家紧闭的茶叶店旁,一会儿看看东西,一会儿望望南北,行人稀疏的大街上没有一个穿军装的日本人。

雷奥把两条太阳光线涂成黑色的时候,三个穿着打扮和寻常路人并无不同的男人正悄悄从不同方向向公园大门逼近。

雷奥正全神贯注地忙活不停,全然不知灾难正一步步靠近。保立还在警惕着左顾右盼,丝毫没有察觉街面上有半点异常。

满头大汗、正在踮起脚尖忙活的雷奥被三个黑影扑倒在地。

雷奥几声嚎叫后被堵上了嘴巴,再无半点声响,三个人立刻把雷奥平放抬起,快步跑向了附近一棵大树背后的三轮摩托车,消失在茫茫夜色之中。

保立听到了雷奥的嚎叫,他拼命往舟山公园门口跑,边跑边敲洋铁桶,但是一切都晚了,保立一屁股瘫坐在地上,嚎啕大哭起来……

从保立嘴里听到儿子被绑架的消息,阿芬克劳特夫人惊惧片刻之后,扑通一声栽倒在地。

舟山路上居住的中国人和犹太人也知道了雷奥的消息,人人都知道雷奥这一回凶多吉少,整个街道笼罩在一种极度紧张和忧虑的气氛之中。

最焦急的是王家甫,他让潘姨照顾阿芬克劳特夫人和保立,自己心急火燎地四处打听雷奥的下落。

王家甫心里清楚,是日本人绑走了涂黑日军旗帜的雷奥。当天夜里,他就和开水铺的翠芬爹、哈雷尔一起去了虹口区的日军宪兵队。日本人一通怒骂后说,如果再污蔑他们绑了人,小心脖子上的脑袋。

王家甫知道,如果不尽快打听到雷奥的下落,明天黄浦江的江面上就可能会漂出一具尸体,在上海,这种事情每隔几天就会发生一起或者几起。王家甫还十分清楚,如果再到宪兵队硬要人,不但找不回雷奥,还会危及更多的人。

王家甫、翠芬爹和哈雷尔在面包店考虑了整整半夜,最后想起了一个人。这个人就是王家甫工作码头的顶头上司,吴淞口码头总管,日本人山本。

山本在奥地利留过学,偶尔遇到王家甫,喜欢用德语聊上几句。外加王家甫经常给山本带一些他爱吃的德式面包,山本对王家甫颇有好感。有几次,山本还邀请过王家甫到他办公室喝咖啡,一起品谈维也纳、萨尔茨堡、慕尼黑等地的音乐,他们从贝多芬谈到莫扎特,又从巴赫谈到瓦格纳……王家甫接近山本,最主要的目的是自己一家人和雷奥一家遇到麻烦时,好让在上海日本人圈中有点影响的山本说句话。对与山本的交往,王家甫心里矛盾过,山本毕竟是日本人,自己和山本走得这么近,别的中国人怎么想,王家甫十分苦恼。

但王家甫决定,这次只有请山本出面了。

王家甫后半夜做了两件事,一是包辆黄包车接潘姨回家,把家里所有的积蓄都拿了出来,阿芬克劳特夫人也把开面包店挣的钱拿了出来,勉强凑够了一千法郎,王家甫知道,这点钱打动不了山本。正在一筹莫展之际,翠芬爹和哈雷尔说:“我们能再凑五百。”一千多法郎凑齐后,王家甫半夜出了门。

黎明时分,王家甫回来了。王家甫又从朋友处借到了两千五百法郎,除了钱,他还带回了两本昆曲《牡丹亭》唱词善本,清朝的。王家甫知道山本酷爱昆曲,尤其喜爱《牡丹亭》,他让自己打听哪里有《牡丹亭》的戏曲善本,多少钱他都买。但这样的事,王家甫不愿意做,尽管他知道一位朋友处有这样的东西。

大清早,王家甫来到了山本的办公室,把两部善本恭恭敬敬地递到了山本手里。

山本喜出望外。

山本说:“王,你是我遇到的最好的中国人。”

王家甫说:“总管,我有一件事请您帮忙,只有您才能帮我!”

山本一边翻书,一边微笑着道:“说。”

王家甫说:“总管,欧洲的毛孩子是不是都喜欢在墙上或者在墙上贴的公示上、图画上、布告上乱涂鸦?”

山本停下翻书的手,抬起头看着王家甫:“是的!王,你怎么想起这事?”

王家甫显出焦虑的神情,但他还是压住了内心的慌张:“总管,我邻居家的一个欧洲孩子在大日本帝国宪兵队的布告上乱涂鸦,被抓走了,小孩只有十岁,只知道好玩,哪里知道犯了大事啊!”

“哪个国家的孩子?”山本问。

“德国的。”王家甫急忙回答。

“德国的好说!”山本脸上露出了笑容,又继续低头小心翼翼地翻起书来。

“总管,是德国人不假,但是犹太裔德国人。”王家甫一字一句地说。

山本捧书的手抖了一下。

“犹太人?犹太崽子?”山本愣住了。

“总管,我这个人念旧,在德国工作时,这个崽子的父亲帮我不少忙,人都是讲知恩图报的,就像总管对我好,我也要报答您一样。”王家甫说着说着抽泣起来。

山本从心底喜欢王家甫这种为人的态度。

山本站立着,一言不发,眼睛直愣愣地盯着王家甫。

“总管,这里有一点小钱,我知道您根本不在乎,但您出面,总得请人喝杯咖啡,不,喝杯茶吧,只当我送上的几杯茶水费。”王家甫把四千法郎放在了山本的办公桌上。

山本站立着,还是一言不发。

“总管,不懂事的孩子乱涂鸦,揍他一顿就算了,请让宪兵队别跟他一般见识,谅他今后再也不敢了!”

王家甫说完这句话,心里明白,再多说一句都是多余的,于是向盯着自己的山本深深地鞠了一躬,慢慢地退出了山本的办公室。

王家甫那天上午一直守在办公室的电话机旁,他知道,如果上午接不到山本的电话,将再也见不到活着的雷奥了。

面包店里,阿芬克劳特夫人神志恍惚,一会哭一会叫,整个人快疯了。

潘姨和翠芬坐在床帮上,每人分别用双手握着阿芬克劳特夫人的一只手,不敢发出半点声响。她们两人心里都知道,如果上午得不到王家甫的消息,出事的就不光是雷奥一个人了。

翠芬爹和哈雷尔坐在面包店的底楼,翠芬爹还把哭泣不停的保立搂在怀里,两人谁也不讲一句话。

王家甫坐在自己的办公室里,一只手放在办公桌上,另一只手放在电话机的听筒上。虽然吹着电扇,他的额头上仍然冒出一层汗珠。

时间在一分一秒地过去,王家甫坐在那里一动不动。王家甫的额头上满是汗珠,他干脆不擦了。

时间在一分一秒地过去,昔日热闹的面包店变成了死一般寂静的人间地狱。

十点钟的时候,电话响了,浑身一个冷颤的王家甫抓起了电话听筒:“总管,我是王家甫……”

电话是码头打来的,告知一艘货轮到岸了。

十点半的时候,电话再一次响起,王家甫又是一个冷颤:“总管,我是王家甫……”

电话里依旧不是山本的声音。

时间到了11点40分的时候,王家甫趴在桌子上大声痛哭起来,再有20分钟,山本就要回市内的别墅了,他下午不上班,王家甫知道这一点。

王家甫手握听筒,全身颤抖不停。

11点52分,电话响了……

下午,王家甫把满身血迹、奄奄一息的雷奥从虹口日本宪兵队背回了家。

几天之后,王家甫从山本那里得知,山本和宪兵队长打通电话的时候,雷奥已经被装进了麻袋包,开往黄浦江江边的摩托车已经发动。

阿芬克劳特夫人的面包店生意兴隆,到了这年的11月,为了感谢老主顾们,她准备了一份特殊的礼物,给每家制作了一份印有家庭主人姓名的松子蛋糕,打算在安息日到来之前,把自己的心意一家一家送到。阿芬克劳特夫人和来到上海的犹太人一样,一直保持着自己的生活习惯:安息日不上班。周五下午,阿芬克劳特夫人乘三轮车,把一篮巴伐利亚碱水面包Laugenbr■tchen和热乎乎的松子蛋糕送到了西门子驻沪总代表舒尔茨家。舒尔茨夫人高兴地拉着阿芬克劳特夫人的手,请她到家里喝咖啡。阿芬克劳特夫人本想转身离开,但还是不好意思拒绝女主人的盛情,走进了舒尔茨家的客厅。

话是从Laugenbr■tchen面包谈起的。舒尔茨夫人说,要不是有阿芬克劳特夫人的碱水面包,她那口味刁钻的丈夫在中国是待不下去的,现在有了可口的面包,自己的丈夫乐不思蜀了,外加欧洲局势动荡,任期满了,总部征求他的意见,她丈夫也不愿回去了。

当舒尔茨夫人眉飞色舞地提到丈夫时,阿芬克劳特夫人伤心地垂下了头。舒尔茨夫人意识到了,立马站起给阿芬克劳特夫人的杯里续了咖啡,随即切了一块蛋糕,塞进嘴里。

“好,纯正的德国口味,我丈夫最喜欢松子蛋糕,这下他更不愿回慕尼黑了!”舒尔茨夫人说。

“上海买不到新鲜的松子,如果松子是今年的,味道会更好。”阿芬克劳特夫人接过话说。

“如果您不嫌麻烦,每周都给我们家做一个松子蛋糕吧!”

“可以的。”阿芬克劳特夫人答应了。

叮铃铃,门外三轮车夫摇铃了,阿芬克劳特夫人知道自己该走了。

阿芬克劳特夫人又说了几句感谢舒尔茨夫人照顾她生意的话后准备起身离开,刚才一直微笑的舒尔茨夫人这时沉下脸来。

“舒尔茨夫人,我前面说错什么话了吗?”阿芬克劳特夫人发现了异常。

对方没有回答。

“对不起,舒尔茨夫人,我刚才说错什么了吗?”阿芬克劳特夫人又问。

对方还是没有回答。

客厅内的空气凝固了,阿芬克劳特夫人低下了头。

半分钟的沉默后,舒尔茨夫人走到阿芬克劳特夫人跟前,轻轻地开口了。

“您是个好人,有句话我想给您说,但千万不能对外声张。”

阿芬克劳特夫人不知道舒尔茨夫人下面要说什么,也就不好接话。

“今年4月,梅辛格上校担任了盖世太保驻日本首席代表。一个月前,我先生在东京见到过他,在饭桌上他喝多了,说他正在制定一个针对上海犹太人的最终解决方案,在这个大方案实行之前,还要对一部分影响帝国安全的犹太人实行一个优先解决方案,我知道您先生的情况,现在,您和孩子要特别当心。”

坐在回舟山路面包店的三轮车上,阿芬克劳特夫人双手捂面,神情木然。一想到丈夫因为在码头工作而被列入影响帝国安全的黑名单遭到了杀害,她感到恐怖再一次向她袭来,向自己的儿子袭来,回家的路程变得如此的煎熬和漫长。

回到店里,阿芬克劳特夫人仍旧忙里忙外,焙制各式各样的面包,一刻也没有闲暇。但细心的潘姨发现,阿芬克劳特夫人出去一趟后,动作和原来不一样了,分切面包胚的节律杂乱、缓慢,个头大小不匀,这是她原来从来没见过的。阿芬克劳特夫人的异常使得潘姨的心情也杂乱起来,她觉得,阿芬克劳特夫人不是太累了就是有心事。

雷奥也发现了妈妈的异样,拳头大小的面包,妈妈过去一顿能吃下两个,而这天晚上,她仅吃了半块。妈妈吃不下,但仍旧坐在饭桌旁,盯着自己吃面包、喝汤、夹菜。而在平常,晚饭过后,妈妈不是要自己谈一谈白天的课程,就是去清洁面包柜或者替自己洗衣服。雷奥还发现,晚上睡觉时,妈妈一躺在床上就用被子蒙住头,一动不动,他也和潘姨一样,认为妈妈不是太累了就是病了。

这种情况一直持续了三天,潘姨认为阿芬克劳特夫人心里藏着事,就把情况告诉了王家甫。第四天傍晚,王家甫来到了面包店,两个孩子去舟山公园捉迷藏去了,家里只有三个大人。

“阿芬克劳特夫人,如果您有私事我们不便问的话,我们就不问了。如果有需要我们帮助的事,可以给我们讲讲。”王家甫在欧洲待过,他知道欧洲人的交往方式。

“我没有什么个人私事。”阿芬克劳特夫人说。

王家甫没有再问,他知道,如果对方不愿讲,是不便多问的。

“两年来麻烦你们太多了,真不忍心再让你们操劳!”阿芬克劳特夫人停顿了一会,接着说。

“我丈夫在汉堡的时候,得到了你们一家的关照,你们来上海,我们自然应该力所能及地帮你们做点事。现在这种情况下,我们更应该替你们多承担一点。”潘姨看着惆怅的阿芬克劳特夫人,抢在王家甫前面说话了。

“现在这种情况我们平头百姓都没有办法,但这种日子不会长久的,我们中国有句古话,‘得道多助,失道寡助,历史上的失道者没有一个长久的!”王家甫接过潘姨的话题。

潘姨这时候坐到了阿芬克劳特夫人旁边,用自己温热的双手握住对方冰冷的手,“有什么难事,您自己能做的话,我们就给您出出点子,毕竟我们在上海比你熟悉;您自己做不了,我们就一起来做,做到哪一步算哪一步!”

王家甫用德语一字一句将妻子意思说给阿芬克劳特夫人听。

阿芬克劳特夫人低下头,哭泣起来。

阿芬克劳特夫人把见到舒尔茨夫人的事说了一遍。

潘姨慌张起来,她意识到了事态的严重。

潘姨和阿芬克劳特夫人一起望着王家甫。

王家甫神色严峻。

王家甫明白了事情的严重性。

面包店里静得出奇,店外路上行人的脚步声都能听得清清楚楚,甚至三个人能够听得见彼此的心脏跳动。那是一种锥心的寂静、无助的寂静、绝望的寂静。喧嚣可怕,但有时寂静比喧嚣更可怕。这种寂静,王家甫从小到大,第一次遇到。

王家甫心里明白,阿芬克劳特先生和女儿被枪杀就是因为他们属于“影响帝国国家安全的犹太人”,阿芬克劳特夫人和儿子自然也逃脱不了“影响帝国国家安全”的干系,自然也会被列入“优先解决方案”的人选。阿芬克劳特夫人和儿子虽然来到了万里之遥的中国,但盖世太保如果要寻找他们真是易如反掌的。

不寒而栗的王家甫明白,自己内心的恐惧不能外露,因为坐在对面的两个女人已经六神无主。

“事已至此,不慌不慌!中国有句古话,叫做天无绝人之路。只是我们得想个应对的法子。”冷静之后的王家甫说出了第一句话,两个哭泣着的女人同时抬起了头。

王家甫讲完这句话,其实他的第二句话自己还不知道说什么,但他一看见两个女人抬起了头,两双充满企盼的眼睛直盯着自己,便知道自己已经无路可退,他迅速想出了第二句。

“让我们一起来想想办法,共同度过这个鬼门关!”

“鬼门关”三个字王家甫的语音拖得很长,一是暗示问题的严重性,二是给自己留下思考第三句话,甚至第四句话的时间,三个字中的最后一个字说完的时候,下面的话已到了王家甫的嘴边。

“这件事,我们三个现在对谁都不能讲,包括家里的两个孩子。如果讲出去,一是对舒尔茨夫人不利,二是盖世太保知道消息已经泄露,说不定还会加快行动的步伐,我们反而没有了回旋的余地。”

“那很多和我们同样情况的犹太人怎么办呢?他们都蒙在鼓里啊!我们自己有回旋的余地,他们没有啊!”阿芬克劳特夫人接了话。

“我来想想办法,我来想想办法。”同样的话,王家甫说了两遍,他又在给自己争取一点思考的时间。

这样的办法王家甫知道需要时间来考虑,一时半会他是想不出来的。面对惊恐万分的两个女人,王家甫决定先撇开这个棘手的问题,打消她们的恐慌;否则,不但她们晚上睡不着觉,明天更会加倍地手足无措。

“这么大的行动,对三万犹太人采取行动,不比在德国国内的行动,希特勒就是再丧心病狂,也不会轻举妄动的,他们一定会周密计划,也一定会派人到上海来摸底,甚至那个盖世太保梅辛格上校也一定会到上海亲自安排。你刚才说他们正在制订计划,说明他们还没有确定方案。他们需要时间,我们就有时间!”。

两个女人的表情明显轻松起来,阿芬克劳特夫人起身给王家甫和潘姨倒了两杯茶水,神色比刚才舒缓许多。

雷奥和保立游戏结束回来了。两人满脸都是汗水,浑身上下一身尘土,进门后一个喊“我渴了”,另一个喊“我饿了”,面包店里的寂静被打破了,三个大人脸上一齐露出了笑容,好像刚才的寂静和恐慌没有发生过。

“好的,今晚我们五个人一起吃饭,我去做饭!”阿芬克劳特夫人说。

保立一听爸爸妈妈今晚要在面包店吃饭,高兴地拉着阿芬克劳特夫人的手,大声地吆喝出一个字:

“中!”

店里令人窒息的气氛被保立清澈响亮的一声“中”扫除了一半。

雷奥睡了,等待阿芬克劳特夫人的又是一个不眠之夜。

阿芬克劳特夫人浑身大汗,四肢颤抖,她用尽力气抑制住自己的疯狂,这一切都缘自王家甫的一句话,无论如何不能让孩子知道!

保立也睡了,等待王家甫和潘姨的同样也是一个不眠之夜。

王家甫和潘姨怕影响儿子保立睡觉,两个人坐在了客厅里。潘姨烧了一壶水,给自己和王家甫各倒了一杯,两人各抱着一个茶杯,开始讨论这件事情。

潘姨先开的口:“你今晚只说了一句古话,还有一句没说,‘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过。”

“我知道阿芬克劳特夫人躲不过,但当时也不能说啊!”王家甫无奈地回答。

“不能当着她的面说,我理解,但我们得替他们一家考虑到后果啊,德国现在和日本结成了同盟,上海又在日本人的控制下,德国人想干的事,没有办不到的。”潘姨的语速明显加快了。

王家甫这时站了起来,他实在坐不住了。

“现在有两个问题要考虑,一是如何解救阿芬克劳特夫人和雷奥这对母子,还有一个是看看能不能帮帮其他犹太人的忙。”王家甫边走边说。

“我们哪有那么大的本事,能救他们两个的命就很不容易了!”潘姨说。

“我原来也这么想,你不是在场吗,阿芬克劳特夫人不同意啊!”王家甫接着潘姨的话说。

潘姨不说话了。

王家甫停下踱步,仰头喝干了一杯水,看着低头不语的潘姨,叹了一声气后说道:“我也理解阿芬克劳特夫人的想法,都是一块从德国死里逃生的同胞,这个时候不能只顾自己。犹太人特别抱团,他们几百年来都有这个传统!”

“那该怎么办呢?”潘姨也叹了一口气。

王家甫又倒了一杯水,在屋子里再一次转起圈来。

“你不要在这来回晃荡了,我受不了。”潘姨冲着王家甫说。

王家甫没有办法,重新坐了下来。

深夜的屋子里一片寂静,喝水的声音格外清晰又格外冗长,水进喉咙的“咕噜”声一消失,接着又是一声沉闷的叹息。

王家甫又喝完了一杯水,他站了起来。

“分两步走吧!我们先想办法救他们母子,其他犹太人我们确实没那个能力,我们就想个法子让其他人帮他们。”王家甫抱着个空杯子,看着潘姨说。

“快来说说看!”潘姨也喝干了杯子里的水,眼巴巴地看着王家甫。

“三十六计,走为上策!”王家甫说得干脆。

“走到哪里?”潘姨紧追不停。

“我刚才想了一下,到开封去吧,我姐姐那里。”王家甫说出了自己的想法。

潘姨不说话了。

时间在一分一秒地过去,王家甫在等待潘姨的回答。王家甫知道,自己的女人虽然学问不大,但主意一点不比自己少,家里的事,很多都由她做主。

潘姨这时候站了起来,她把茶缸放到了饭桌上,又重新坐了下来。

“不行!你不是不知道,开封的日本鬼子一点不比上海的少,开封又不大,两个大活人总不能一天到晚不出门,迟早会被发现的。”潘姨亮出了自己的观点。

潘姨的话突然提醒了王家甫,他想起了前些时候在开封发生的一件大事,日本侵华特务机关的重要人物、“华北五省特务机关长”少将吉川贞佐和几名日军头目被人刺杀于特务机关在开封的驻处山陕甘会馆的事来。吉川贞佐被中国人刺杀后,日本人对河南省会实行了空前严酷的控制。华北五省的特务总机关在开封,哪能把阿芬克劳特夫人和雷奥送到那里啊,这不是刚出虎穴又入狼窝吗?

王家甫吓出了一身冷汗。

“我看有一个地方可以。”潘姨这时候说话了。

“哪里?”王家甫赶忙问道。

“保立舅舅家!”

还没等王家甫问起原因,潘姨就解释起来:“你也知道,我哥家在乡下,虽然县城有几十个鬼子,但村里没有日本人,那帮畜生只有抢粮时才过去,只要藏得好,一般不会被发现,比到开封安全多了。”

王家甫看着自己的夫人,半天没有说一句话。

墙上的挂钟在寂静的深夜响了两下时,王家甫夫妇心中的第一步才算有了眉目。

潘姨说:“你说说第二步。”

“帮整个犹太人的第二步,我还没有想出周全的办法,但有三点是无论如何不能做的。一是不能让阿芬克劳特夫人出面来说这事,她一出面说明她是消息的来源,东京和上海的盖世太保知道了,不但雷奥一家完蛋,舒尔茨一家也完蛋;二是也不能让其他犹太人出面传播这个消息,犹太人逃到上海,泥菩萨过河自身难保,就是知道了纳粹的计划他们又能怎样,况且德国驻上海的机构到时候倒打一耙,说犹太人造谣污蔑帝国政府,说不定还会惹出更多对犹太人不利的事来;三是不能把消息在上海抖搂出去,日本、汪伪政府控制着上海,他们的特务组织梅机关、樱机关、76号包括盖世太保在远东的势力都很强,消息在上海抖搂出去,就会有一场血雨腥风,很多人都会遭殃。”王家甫一口气说了好几分钟,潘姨边听边不停地点头。

“你说得不错。但这也不中,那也不中,总得想个中的法子啊?”潘姨有个习惯,心急说话的时候,总会带出家乡话。

“我们得借别人的嘴把这个事捅出去,这张嘴还得是张大嘴。你说谁的嘴大?”王家甫给潘姨提了个问题。

“美国?”潘姨不假思索地回答。

“美国至今还没有真正卷入战争,眼下是谁都不想得罪。”王家甫否定了妻子的想法。

“苏联?”

王家甫一听就笑了起来,他知道潘姨会第二个就提到这个名字。

“也不行,他们现在也是焦头烂额,男女老少都上了战场,顾不了别人的事。”

潘姨一连提出的两个大国都被丈夫否决了,只得继续想,这次她想起了另外两个国家,这两个国家在上海都有租界,有租界的国家一定有自己的势力。于是她脱口而出:“英国和法国?”

“英国和法国看起来应该可以,但实际上不行。这两个国家是同盟,但日本和德国也是同盟啊!现在在上海,英国和法国都不敢直接和日本人硬碰硬,也就不敢和德国人对着干。”

王家甫的话一说完,潘姨像泄了气的皮球,沉默无语。

“只有我们中国!”王家甫抛出了自己的观点。

王家甫喝了一口热水,看着两眼瞪得贼大的潘姨道出了个中缘由。

“当下中日交战,日本虽说是德国的盟友,但现在德国的态度是不卷入中日战争,中国和德国还保持着外交关系,政府从德国采购大量的枪炮武器,德国也从中国进口战争需要的粮食、棉花和矿石,今年两国的关系冷淡不少,但还没有翻脸,没有翻脸就有说话的机会和分量!”

“政府会因为犹太人的事和德国翻脸?”潘姨对此有疑问。

“和德国翻脸倒不会,如果政府明确反对这样做,德国就不会肆无忌惮,因为犹太人毕竟在中国的地盘上。”王家甫回答得很干脆。说完这句话的王家甫好像还没有尽兴,又在屋里来回走动。

“这两年,政府里的很多大人物都对犹太人的处境表示同情,宋庆龄、孙科、孔祥熙等都站出来说了话,国内文化教育界的名人蔡元培、胡适、鲁迅也都向德国提过抗议,政府碍于国际舆论,也向德国转达了国民意愿。如果能让政府知道纳粹的阴谋,说不定能起到作用。另外政府现在在重庆,离上海几千公里,这件事从那里说出去,德国人根本想不到是从上海漏的风。”

这次看着来回走动的丈夫,潘姨不但心里不别扭,还特别欣赏,如此精辟的分析,潘姨认为一个人坐着不动是无论如何想不出来的。想到这里,潘姨也站了起来,她也想让自己的思绪活跃起来,凌晨四点了,再不站起来像丈夫一样走走,思维是会被凝固住的。

“那你怎样告诉政府?”潘姨站起后,果然思路不一样,立马提出了关键的问题。

“写信!”王家甫回答。

“从上海发信?”潘姨紧接着问道。

“不能从上海,得从上海以外的地方。”

“从哪里?”

“开封!”

两个人一问一答,屋子里的气氛顿时活跃起来,潘姨趁势也喝了一口热水,一口热水下去,浑身上下暖和了,她知道了丈夫为什么一直不停地喝热水,一暖壶水已经快被他喝完了。

“让你姐姐写吗?”潘姨猜测。

“这事知道的人越少越好,我自己写自己发。”

“你自己写没问题,怎么在开封发?”

“带他们母子去河南的时候肯定要经过开封,在开封转车时,让他们母子在车站等,我一个人找个理由偷偷跑到邮局发掉,开封的邮局我熟悉。”

王家甫和潘姨两个人在屋子里来回走着,谁也不看谁,各自低头思考着,一个人提出问题,另一个人回答,转完一圈,回答的人提出了问题,提问者又变成了回答者。

“不但要发给政府,还要发给报社,这样才会双保险,政府就是出于外交原因把这事捂着,报社也会把事情捅出来!”正在走动的王家甫停下了,他突然想到自己刚才的计划还不算周全,又补充了两句话。

“我也有一个想法,不知中不中?”潘姨也停了下来,盯着丈夫的脸一动不动。

“你说。”

“每次回老家,我哥都说,共产党游击队斗起日本鬼子来也特别狠劲,抡起大刀片子不要命。我们村一个叫吴腾子的,小时我还见过他,据说跟着一个姓寇的和一个姓王的游击队头头干,还是个交通员,身子骨柴得很,用铡刀砍下一个老日的头,自己中了三枪,硬是拄着铡刀站在那里没有倒。部下都这样,估计他们的大头头更是不用说。共产党坚决抗日也一定反对纳粹,肯定也会对这个消息感兴趣!”

“好主意,好主意!从报纸上看到,正好八路军在重庆有个办事处,我也一同寄去。”

王家甫看着潘姨,得到丈夫肯定的潘姨有点不好意思。

“看看,你这个人,刚才坐着光提问题,这不站起来一走,主意也来了,今后在家里,可不能再怪我在屋里来回晃荡了!”

夫妻两个相视一笑,笑容在这天夜里第一次挂上夫妻俩的脸。

浅笑之后的王家甫和潘姨同时看了墙上的挂钟,再有一刻钟就五点了。

这个时刻的上海应该晨曦微露,但这个冬天没有,外边仍旧是一片漆黑。

第三天晚上,王家甫下班后,便匆匆地来到了汉堡特色面包店。阿芬克劳特夫人知道,他是来谈事情的,于是就把雷奥支到了阁楼里,雷奥一上去,保立紧跟着也跑上了阁楼。

阿芬克劳特夫人关上了面包店的大门,三个人静静地坐下。

阿芬克劳特夫人说:“我们的事让你们操心了,这两天我看到了您夫人的眼睛又红又肿。”

王家甫知道阿芬克劳特夫人这话是对自己说的,他没有为潘姨翻译成汉语,就直接说起了德语。

“您也知道,我们都很普通,想为你们做更多的事,但力不从心,这两天每想到这些,总感到心里憋得慌。我和保立妈想来想去,琢磨出一点小办法来,今天想和您谈谈。”

“你们真是客气了,没有你们,我们母子俩都不知道这日子怎么过下去!”阿芬克劳特夫人说。

“中国有句话,无风不起浪,纳粹跟日本的头头既然这么说了,我们估计他们就会这么做。与日本、德国在上海的势力相比,你们包括其他犹太人都是鸡蛋,鸡蛋不能和石头硬碰。”王家甫用这个中国人的俚语开始了解释。

王家甫这时看了一眼潘姨,潘姨没有说话,只是轻轻点了点头,他知道自己的前期铺垫已经完成。

“舒尔茨夫人透漏出的纳粹的那个计划,是天大的事,他们实施起来肯定需要时间,这就给我们留下了回旋的余地。我和保立妈这两天一起想了很多办法,看来得分两步走。”

关于两步走的具体内容,王家甫把和潘姨两个晚上讨论的结果一五一十翻译给阿芬克劳特夫人听,这次王家甫翻译的语速特别慢,遇到一些地名和人名,王家甫尽可能详细解释。王家甫翻译的过程中,潘姨目不转睛地盯着阿芬克劳特夫人,她看到此时阿芬克劳特夫人的表情,像一个正在面试的学生留意着考官的表情一样。

潘姨目不转睛地盯着阿芬克劳特夫人,耳朵却听着丈夫的翻译。潘姨虽然听不懂一句德语,但翻译得顺畅不顺畅她是听得出来的。潘姨无数次听过丈夫与阿芬克劳特夫人之间的交流对话,她感到,丈夫的这次翻译速度慢得出奇,神情也特别严肃,甚至可以说是紧张,紧张得额头上竟冒出一层薄薄的汗珠来。

似这般内容关系到数万人生死存亡的翻译,王家甫一生中头一次遇到。

半个小时过去了,王家甫翻译完了他和妻子的计划。

满额头汗水的王家甫和潘姨盯着阿芬克劳特夫人,他们焦急地等待着对方的反应。两个人虽然没有说话,但相互从眼神里都十分清楚,如果这个计划被阿芬克劳特夫人否定,他们俩也就不知道还能再做什么了。

听完王家甫的翻译,阿芬克劳特夫人呆在了座位上,两眼向上直愣愣地凝视着天花板,已经过去两分多钟的时间了,还没有说出一句话。屋子里安静得瘆人,只有阁楼上时隐时现传来雷奥和保立玩耍嬉闹的声音。

阿芬克劳特夫人的眼眶红了,她想哭,但刚张开口,又急忙捂住了自己的嘴。阁楼上仍然传出打闹声。

焦虑万分的王家甫和潘姨看到阿芬克劳特夫人的表情,心里“咯噔”一下,看来她不同意。

阿芬克劳特夫人终于张开了嘴,脸胀得通红,上气不接下气。王家甫和潘姨手足无措,坐在自己的座位上一动不动,只能眼巴巴看着浑身颤抖的阿芬克劳特夫人。大约过了十分钟,阿芬克劳特夫人松开了捂住嘴的双手,身体仍然微微抖动着。

“真的太感谢你们了!”这是阿芬克劳特夫人说出的第一句话。

王家甫和潘姨感到事情没有想象的那么糟糕,但两人都确定阿芬克劳特夫人还有话要说,都没有插话。

“为了我们母子和在上海的犹太人,你们想了这么多,真难为你们了!”阿芬克劳特夫人说完这句话,神情舒缓了许多。王家甫和潘姨意识到了希望,但他们仍然没有说话,略微放松片刻前紧绷的神经,等待阿芬克劳特夫人进一步表态。

“我们一家谢谢你们,我也代表犹太人谢谢你们,请你们给我一天时间,让我考虑考虑,行吗?”

听到阿芬克劳特夫人说完这句话,王家甫和潘姨心上压着的大石头总算落地了,只要阿芬克劳特夫人不一口否定,事情就有希望。

阿芬克劳特夫人实际上心里是同意这个方案的,但她实在不忍心看到这么多的好人因为这个方案而担当不可预测的风险。

“您好好想想,我明晚再来!”王家甫这时说话了。

“如果我们一家在德国遇到了同样的情况,你们也一定会帮助我们的,我们说过的话请您放心,我们一定会说到做到!”看着还在犹豫中的阿芬克劳特夫人,很长时间没有说话的潘姨开口了,最后一句“我们一定会说到做到!”潘姨说得坚定果断。

送走王家甫一家人,夜已经很深了,雷奥也上床睡觉了,阿芬克劳特夫人没有爬上阁楼,而是一个人坐在没有开灯的黑暗的面包房里,思考了一个晚上,第二天拂晓时分,她拿定了主意。

阿芬克劳特夫人没有否定王家甫和潘姨的整盘计划。如果光有计划的第一部分,也就是只有他们一家出逃,阿芬克劳特夫人是无论如何不会同意的,那么多的犹太同胞远涉重洋一起来到中国,遇到凶险就独自逃离,她实在做不出那样的举动。现在王家甫和潘姨的计划不光有第一部分,也有第二部分,所以从整体上她没有理由拒绝这个计划。对计划的第二部分,她也实在无话可说,事关几万犹太人的性命,阿芬克劳特夫人认为自己没有权力肯定或者拒绝,她从头到尾分析了计划第二部分的每一个细节,一切都入理入扣,由难民所在国的政府作为“第三方”出面干涉确实是最好的选择。这样下来,阿芬克劳特夫人思考的重点落在计划的第一部分上。她首先想到的是她和儿子一起去潘姨哥哥家,现在是战争时期,一个普通的农户怎么能够喂饱突然增加的两张嘴,况且这么一走,面包店就得关门,自己一点收入来源也就没有了,一天两天可以,一月两月可以,时间长了怎么办?阿芬克劳特夫人无法预测这噩梦何时结束。阿芬克劳特夫人的分析还没有到此结束,她旋即想到了第二个问题。雷奥一个孩子去可以,编造一个合适的理由,勉强能够让乡下村民接纳,如果自己也去,村子里突然来了两个外国大活人,还有一个成年人,目标就大了一倍,甚至两倍三倍,理由也就难编了。这样问题迟早会暴露,暴露后县城里的日本人很快就会知道,日本人知道了,不也就等于德国人知道了吗?到头来,不但自己一家完蛋,也把潘姨哥哥一家给牵连了进去,潘姨哥哥给牵连进去了,王家甫和潘姨还能跑得掉吗?

最后,阿芬克劳特夫人拿定了自己的主意,让儿子雷奥跟着王家甫去河南,她自己留在上海,这样就是上海出事,她自己也不在乎了,儿子的性命保住了。如果上海不出事,她还可以用做生意挣来的一点钱,贴补远在千里的儿子。拿定主意后,阿芬克劳特夫人上了阁楼,床头的闹钟已指向了凌晨三点,这是1941年12月5日的凌晨三点。阿芬克劳特夫人躺下前,看了对面床上正在熟睡中的儿子一眼,泪水夺眶而出。

阿芬克劳特夫人怎么也不会想到,两天后的又一个凌晨,意想不到的事情发生了。日本人在雷奥动身之前,对万里之外的美国珍珠港海军基地发动了突然袭击,美国海军损失惨重,几十艘战舰被击沉,数千官兵伤亡。

日本欢腾。美国震惊。世界哗然。

第七章中国上海·中国开封·中国蔡源

明晚就要去遥远的中原了。

这天晚上,两家人聚在王家甫家里,潘姨做了满满一桌菜,有蛋炒饭、有白斩鸡、有生煎包、有西湖醋鱼……很长时间雷奥和保立没有吃过这么丰盛的菜肴了,两个人一直拿着筷子夹个不停,小嘴里塞得满满的,再也顾不上斗嘴皮子了。

围坐在桌边的三个大人默默地盯着两个兴奋的孩子,愁眉不展,谁也没有动筷子。

过了一会,王家甫看了阿芬克劳特夫人一眼,阿芬克劳特夫人点了一下头,他望着两个孩子,开始讲话了。

“雷奥和保立,给你俩说个好消息。”

两个孩子想,今晚真是幸福啊,吃着好吃的,又来了好消息,于是他们一齐乖乖地放下了筷子。

王家甫说:“你俩喜欢看中国戏吗?戏里有人、有鬼、有枪、有刀、还有那个会72变的中国猴子。”

雷奥说:“我喜欢!”

保立跟着说:“我也喜欢!”

三个大人互相看了看,都笑了。与两个孩子相视而笑的王家甫的脸上透出一丝勉强,这种勉强,兴奋的孩子是不会察觉出来的。不但察觉不出来,他们比刚才更加兴奋,四只眼睛齐刷刷地望着王家甫,等待下文。

王家甫说:“喜欢看戏,你们喜欢演戏吗?”

这次保立抢在了前面,“喜欢!可我不会演啊。”

雷奥说:“在汉堡上学时,我们班同学演过德国情景剧,我在里面演了黑森林中的小矮人,但中国戏我不会演。”

王家甫说:“不会演就学嘛。我也不会演,正准备学呢,你们愿意跟我一块学吗?”

在雷奥眼里,王家甫是个严肃的人,但这一次不一样了,他要学演戏,不但他自己学,还邀自己和保立一道学,雷奥充满了莫大的好奇,高兴地拍起巴掌来,边拍边大声叫了起来:“中,中!”保立听到雷奥说中文,眼珠骨碌碌转了两圈,也跟着拍响了小巴掌:“热尔古特,热尔古特!”

三个大人一起笑了起来,看着活泼天真的孩子和他们灿烂的笑容,他们没有理由不笑。

王家甫说:“我建议,我们仨比一比,看谁演得好,演得像!”

保立说:“我演得好!”

雷奥看着保立笑了一下,说:“你不中,我中!”

旁边的两位妈妈默默地看着三个人的一举一动。

笑声停息,王家甫抚摸着俩孩子的头,若有所思,慢吞吞地说:“不过,教唱戏的师傅一次只能带两个学生,一个大人一个小孩,我想先带雷奥过去,等雷奥学过一段后,我再回来接保立。”

雷奥高兴得跳了起来。

保立上扬的嘴角立马耷拉了下来。

保立哽咽着说:“爸爸偏心,爸爸偏心,我要先去,我要先去!”

王家甫看到保立哭了,就给潘姨使了个眼色。潘姨赶紧走到保立跟前,把儿子搂进了怀里,一边轻轻拍打保立的后背,一边充满慈爱地笑着说:“爸爸没有偏心,我们原来也准备让你先去,但爸爸问了教戏的师傅,人家说,先让大孩子去,学戏年龄越大越不好教,所以雷奥得先学。我们家保立小,聪明、伶俐、机灵,不需要那么长时间。”潘姨形容保立时,一连用了三个褒义词。这三个褒义词,潘姨说得特别慢,声音也特别柔,每说一个,都用手轻轻拍打儿子后背一次,好让保立清清楚楚地听到。

听到妈妈的赞扬,保立不哭了。这时候,阿芬克劳特夫人插话了,她笑着说:“保立是我见过的最聪明的孩子,不但中国话说得好,德语说得也标准,“热尔古特”这个词是我听到的外国人中最标准的发音。”旁边的王家甫忙不迭地将雷奥妈妈的话译成汉语告诉保立。

保立从妈妈怀里钻了出来,抹去眼角的泪花,说:“我不光会热尔古特,我还会‘当克(谢谢)呢。”

阿芬克劳特夫人说:“‘当克这个词的发音也很标准!”

保立的嘴角又开始上扬,笑了起来。

保立一笑,半天没有讲话的雷奥十分开心。

王家甫的脸突然严肃起来,他望着两个孩子,郑重地宣布:“不过学戏有点苦,可能整个寒假都要在那里学,我是不出师不回上海的,你们两个有没有这个决心?”

雷奥第一个发话了,“有!”

保立说:“我也有!”

王家甫说:“空口无凭,我们拉钩!”

保立一听拉钩,伸出小拇指走到爸爸面前,边走嘴里边唱:“拉钩,上吊,一百年不许变!”

雷奥听不懂保立嘴里的话,眼睛直愣愣地盯着王家甫,等待他的翻译。

王家甫说:“我们中国小孩子都知道这句话,也都在拉钩时说这句话。其实这句话还是来源于你们欧洲。很久很久以前,欧洲的一位公主特别美丽,许多勇士甚至还有个王子都向她求婚。公主想出了一个法子来挑选今后的丈夫。雷奥、保立,你们知道她想出一个什么法子吗?”

雷奥摇了摇头,保立也摇了摇头。

“公主把小手指弯起藏在自己背后,叫每个追求者猜是哪个手指,谁能猜中自己的小手指,她就嫁给谁。一个勇士猜中了,就和公主结了婚。可是不久,战争来了,勇士要上战场,出发前,两人用小指头拉钩约定重逢。一年过去了,两年过去了,十年过去了,勇士杳无音讯。终于有一天,一个乞丐来到凄怨的公主面前,伸出了小指头……可是就在这天夜晚,公主朝思暮盼的勇士却消失了。”

“你们知道为什么吗?”王家甫又一次提出了问题。雷奥和保立赶紧摇头。

“战场上回来的勇士在寻找自己公主的过程中,被那位王子用剑杀害了。原来,勇士是化作幽灵回来的,只为兑现一生的承诺。公主最后在一棵树下找到了丈夫的尸体,用她的小手指勾了丈夫的小手指后,悬树自尽了……”

王家甫讲完这个故事,屋子里静悄悄的。

最后还是雷奥说先说了一句话:“该死的战争!”

保立也跟着雷奥说:“该死的战争!”

分别的夜晚到了。

这一晚,两家人又聚在了一起,在雷奥家吃最后的晚餐。阿芬克劳特夫人做了土豆汤,煎了几块牛排,还特意做了一个特别大的松子蛋糕,五个人围在桌子四周热热闹闹地吃着。从放寒假到现在,整天到霍山公园玩耍的雷奥和保立很少规规矩矩坐下来吃顿完整饭,更何况也很久没有吃到既有蛋糕又有牛排的大餐了。两个孩子边吃嘴里边称赞牛排香,蛋糕甜。

吃完两块蛋糕的雷奥问王家甫:“教戏的老师傅那里有松子蛋糕吃吗?”

王家甫说:“有,但味道不一样。”

“什么味道?”雷奥反问。

“味道太丰富了,我一时也说不清,等你到了以后,自己去品尝吧!”

雷奥眼里充满着期待。

阿芬克劳特夫人和潘姨一点东西都没有吃。阿芬克劳特夫人把自己盘里的牛排给了儿子,潘姨则把盛给自己的那一块一切两半,一半给了保立。王家甫和潘姨一样,也把自己盘里的一半牛排给了保立。焦黄焦黄香喷喷的牛排是奢侈品中的奢侈品,两个孩子已经很长时间没有吃过了,两小块是远远不够的。

雷奥吃东西的时候,阿芬克劳特夫人一直默默地、慈爱地盯着自己的儿子。雷奥一口松子蛋糕一口牛排兴奋地吃着,根本没有注意到妈妈的眼神。

阿芬克劳特夫人看着自己的儿子,一直想哭,但她不能哭,还得笑,得让雷奥和保立两个孩子蒙在鼓里。阿芬克劳特夫人笑着给儿子添蛋糕,笑着为儿子准备行囊,笑着交代儿子要听教戏先生的话,笑着吩咐儿子在陌生的地方要少讲话,多待在屋子里。

阿芬克劳特夫人不能哭,流泪的心只能默默祈祷。祈祷着的阿芬克劳特夫人的手在颤抖,身体在颤抖,心也在颤抖。

潘姨看着阿芬克劳特夫人,内心痛苦万分。夫死子别,再坚强的女人和母亲也受不了啊!想到这里,潘姨的眼眶中流出眼泪来。潘姨想忍却没有忍住,突然哇的一声哭出声来。哭声尽管很小,但还是惊动了颤抖着的阿芬克劳特夫人,她迅速睁开眼,看见了双手用力压紧嘴巴的潘姨,用最简单的汉语说:“不,不,孩子,孩子!”

潘姨忍住了哭声,但她的双手紧接着颤抖起来,双腿颤抖起来,身体也颤抖起来。

两个女人感到,整个世界都在颤抖。

不知什么时候,正在追着玩的雷奥和保立前后脚跑进了厨房,看到了两位母亲含泪的眼睛,急忙吃惊地问:“怎么了?怎么了?”

雷奥妈妈赶快拿起半个洋葱笑着说:“正在切洋葱呢,辣着了眼睛。”

“那你们小心点啊!”

孩子们并没有觉察出异样,也没有多想,说完话的孩子扭头又跑出去玩了。

离出发还有一个小时,五个人都坐了下来,王家甫说,他要讲几件事情。

“按照教戏老师傅的交代,在去他那里的路上要进行化装,因为中国戏上台都要穿行头的,得提前适应。”王家甫说。

“那我穿什么行头?”雷奥赶紧询问。

王家甫没有直接回答,而是从自己的帆布包里掏出几件东西来。雷奥一看,是一顶两边带耳的棉帽子,厚厚的、大大的,像个掏空的葫芦。雷奥一看到这种帽子,就联想起很多在街口寒风中站立的小商贩,他们都戴这种帽子。雷奥戴上之后,前后左右的头部被包裹得严严实实的,只露出鼻梁、嘴巴和一双眼睛。雷奥刚刚戴好帽子,王家甫又掏出了一只口罩。王家甫说,雷奥必须把口罩也戴上,只能露出两只眼睛,因为教戏的老师傅说了,第一场戏,雷奥有可能演一位秘密出征的武侠,露出两眼看世界,迈开两腿走四方,伸出双手除暴安良。

雷奥顺从地戴上了口罩。

“你们看看,我像不像一位秘密武侠?”

保立说:“像,像,下次我也要这样。”

潘姨说:“像,中国武侠向来不露庐山真面目。”

阿芬克劳特夫人看着眼前的雷奥,差点认不出儿子了。

这时候,王家甫也戴上了一顶同样的棉帽,但他没有戴口罩。

“爸爸,你怎么不戴口罩?”保立问。

“我不能戴啊,我只是武侠跟班的,不配戴口罩。”王家甫说完这话并翻译成德语后,其他四个人都笑了起来。

王家甫说,中国的武侠分很多门派,华山派、峨嵋派、少林派、武当派……王家甫一连说了十几种,听得雷奥迷迷瞪瞪,但他只记住了王家甫的最后一句话,他属于上海派,简称海派,气压华山、力盖峨嵋、拳打少林、脚踢武当的海派。王家甫说,无论何时,无论何地,雷奥都要自认上海人,为海派扬名立威。

雷奥笑着说:“阿拉是上海人。”

王家甫说:“对,就这么说,几年之后,江湖上声名赫赫的就是你这个海派大侠啦!”

离别的最后时刻到了。

雷奥和保立紧紧地抱在了一起,雷奥说:“阿拉上海人要走了!”保立抱了一下拳,这个动作他是从街头卖艺的那里学来的,抱拳之后,大声喊道:“兄弟,后会有期!”这句话保立也是从卖艺者那里学的,他用在了这里。听懂这句话的王家甫和潘姨想笑,但都没有笑出来。

雷奥和潘姨紧紧抱在了一起,潘姨说:“孩子,听教戏师傅的话,好好学戏,学成后回到上海,阿姨给你做生煎包还有白斩鸡。”说完这话,潘姨松开了双手,迅速转过身去,双手捂脸哽咽起来。

雷奥和母亲紧紧地抱在了一起,这时候,母子俩谁都没有说话。这时的阿芬克劳特夫人希望多抱一会自己的骨肉。虽然看不清儿子的面颊,但她能感受到儿子的体温,听得到儿子的心跳,这种体温,她已整整感受了十一年,这种心跳,她已整整倾听了十一年。在安逸的汉堡、在逃难的海上、在避难的上海,她一刻也没有离开过自己的儿子,儿子是她含辛茹苦的依托,是她活下来的希望,是她的一切。如今,儿子就要再次踏上避难的路程了,她不知道能不能再次感受到儿子的体温,能不能再次倾听儿子的心跳……阿芬克劳特夫人再也支撑不住,松开了抱紧儿子的双手,突然放声嚎啕大哭起来。

“武侠,我们该出发了,给母亲抱拳行礼!”王家甫用德语对雷奥大吼一声。

雷奥抱拳于胸,同时俯身低头,向生他、养他、爱他、疼他的妈妈行礼致敬。

“出征!”王家甫吼道。

两个人背起行囊,匆匆走出了家门。

一高一矮两个背影迅速消失在茫茫夜色之中。

阿芬克劳特夫人扑通一声晕倒在地上。

哽咽的潘姨嚎啕大哭。

八岁的保立一会看看门外,门外一团漆黑;一会看看屋内,屋内一片狼藉,他不知道这个世界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情。

王家甫和雷奥登上了开往内地的火车。落座之后,雷奥问:“我们去哪里学戏?”王家甫回答:“神秘武侠心里只装大事,吃什么、喝什么、去哪里等等诸如此类世间凡事都由我这个跟班的操心就是了。”一听这话,雷奥笑了,他怎么也不会想到,尊敬的王家甫先生现在成了自己的跟班。

坐在火车上,王家甫和雷奥满头大汗,为赶火车他们奔波和挤了两个多钟头。火车上坐着站着的人不是解开了棉袄扣子,就是用衣襟或者帽子扇着满头的汗水,唯独雷奥一个人全副武装。因为来车站的路上,王家甫给雷奥讲了中国神秘武侠的做派,叫做“两不、两来、两大”。雷奥说:“王先生,您给我详细讲讲。”王家甫慢条斯理地讲开了,“两不”就是面纱不离面,佩剑不离身。王家甫说完,看了雷奥一眼,雷奥点了点头。王家甫接着说,“两来”指的是来去无声,来而不往。雷奥这次听完没有点头,王家甫知道雷奥不甚明了,便解释说,神秘武侠来来去去神龙见首不现尾,从来不留任何声响,到达一个地方后,也从来不和闲杂人员交往,一则不扰民,二则为自身平安。雷奥听到这么详细的解释,一连点了好几下头。关于“两大”,王家甫这样娓娓道来:“大爱无声,大将无容!神秘武侠除暴安良是人间大爱,不求功名,所以从来都是默默无声;侠是武士的最高境界,一般的武士喜形于色,只有侠遇喜不露笑,遇难不显色!”

雷奥喜欢中国武侠,但他不知道铿铿锵锵、拳打脚踢的拼杀打斗背后还有这么多学问,于是越发感到中国武侠的神秘。想到这里,雷奥说:“我现在开始就学一学,好吗?”

王家甫说:“好的,万事开头难,我们的雷奥是好样的!”

雷奥说:“谢谢王先生,您总是夸我。”

坐在王家甫和雷奥对面的是一对老年夫妇,从口音上判断应该是中原人。老太太看到雷奥热得额头上冒汗,就对王家甫说:“娃他爹,把帽子和口罩给娃摘下来吧,看把娃捂的。”

“谢谢老人家,孩子得了重感冒,捂着好。”王家甫笑着回答。

“娃他爹,你和孩子刚才呜呜呀呀说的什么话啊,俺们一句都没听懂?”老汉问。

王家甫说:“我们是东海嵊泗岛渔村的,说的是当地土话!”

老人说:“怪不得呢,水多的地方和土多的地方话就是不一样。”

火车在轰隆隆地行驶着,雷奥趴在面前的小桌上睡着了,王家甫没有睡觉,他睡不着,他要考虑下面的行程以及怎么和自己的大舅子潘进堂交代,怎么和一直蒙在鼓里的雷奥交代。两个星期以来,王家甫每天都在琢磨,每夜都在思考,这种琢磨和思考折磨得他寝食难安。作为雷奥的护送者,王家甫的责任太大了,路上容不得出半点差错,同时还要圆两头,让小雷奥安心留在大舅子家,让大舅子能够乐意留下小雷奥。王家甫从来没有做过如此艰难费神的事情。

半夜时分,火车到达了徐州。徐州是陇海线上的大站,上下车的人很多,王家甫趴在窗口有意无意地向外瞭望,这么一望,不禁吓出了一身冷汗。站台上,站着五排头戴钢盔的日本兵,足有两百名,每排最前面的日本兵手里举着太阳旗,其余的个个荷枪实弹,肩膀上背着行军包裹。和王家甫同一车厢的旅客看到这一情景,纷纷把头从窗口缩了回来,不敢也不愿再多瞧一眼。王家甫感到大事不好,他没有像别人一样缩回头,而是把头贴在窗框旁,用双眼的余光仔细打量日本兵的举动,同时,他的脑瓜快速运转起来,思量着下一步的对策。在这样的路途中,王家甫知道,危机无处不在,生死悬于一线,不能出任何一点闪失。日本兵哗啦啦上车了,王家甫看到,他们上的是后面的两节空车厢。这两节空车厢,王家甫在上海上车时就发现了,车厢内黑洞洞的,车门紧锁。王家甫以为是为苏州、无锡、常州、镇江或者南京旅客预留的空车厢,但这几个城市过去后,王家甫却没有发现旅客上车,正在纳闷的时候,却等来了一队日本兵。日本兵上完车,火车喘着粗气缓慢地启动了,王家甫心中的石头终于落了地,老天爷,要是日本兵上到自己的车厢,该怎么办呢?王家甫不敢多想,他低头看了一眼熟睡的雷奥,然后用双眼紧紧地盯着了火车厢的后通道。

十几分钟后,后通道上走来了两个身穿制服手拎警棍的人,王家甫看清了,是两名列车护警。

“醒醒,醒醒,都给我抬起头来!”两人中的高个子大喊。

车厢里趴在小桌上和靠在立背上的人都被吵醒了,雷奥也一样,他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不情愿地抬起了头。

“都坐直了,脱掉帽子和围巾,让我一个一个瞧!”高个子一边吆喝,一边开始从后面第一排座位查起。

眼前的情景王家甫看得清清楚楚,他表面上镇定,心里却是火急火燎,他快速思量着对策。雷奥不知道过道里两个穿制服的是什么人,两只眼睛眨也不眨地盯着王家甫。王家甫趴在雷奥耳边用德语说了一句话:“什么时候都不要讲话,听我的!”至于让雷奥听自己的什么,王家甫脑中还是空白一片。

“什么人?把口罩摘下来!”穿制服的两个人来到了雷奥和王家甫面前,一声大喊。

“老总,这孩子得的是重感冒。”还没等王家甫开口,坐在对面的老汉就说话了。

“重感冒?把口罩给我摘下来!”穿制服的大个子再一次命令道。

“这位先生,可不能把口罩给取下来,重感冒传染啊,您知道,火车上空气不好,人又多,传染得更快啊!”王家甫可怜兮兮地说,边说边递上了一支香烟。

大个子一把把王家甫手里的香烟打落在地。

“好,不取下来就给我滚下去!皇军有令,传染病的一律不准上车。”跟在大个子后面的小个子开腔了。

“我们买了车票,还没有到站,不能把我们赶下车!”王家甫继续申辩着。

“老子不把你们赶下车,等会皇军知道车上有传染病人,非一枪把我崩了不可!”大个子吼道。

王家甫这时从座位站到了过道上,再一次可怜地哀求:“两位先生,就高抬贵手,放过孩子这一回吧,我们再有几个小时就下车了。”

大个子抡起巴掌,照王家甫脸上就是一耳光,然后抓起王家甫的衣领,扑通一声就把王家甫摔倒在地,“老二,你快去叫韩老把子,就说这儿有人闹事。”大个子一嗓怒吼后,小个子手提木棍向前一节车厢跑去。

车厢内所有人呆若木鸡。

雷奥看到被扇耳光、然后又被摔倒在地的王家甫,心中的怒火嗤嗤直冒,当他打算从座位上站起来帮助王先生时,王家甫叮嘱他的话起了作用,他静静地坐在座位上,一动不动。

“我日他得儿,哪个赖孙敢在这日火!”过道上走来了一个五大三粗穿制服者。

王家甫听出,来者讲的是开封土话,“日他得儿”和“赖孙”还是龙亭一带特有的骂人方言。

“就是这货,带个病犊子上车,日本人知道了,非响枪不可!”跟在后面的小个子指着王家甫说。

“谁个次毛敢在老子这里逞脸,看老子怎样胡巴掌恁!”五大三粗穿制服者气冲冲地蹿了上来,举手就往躺在地上的王家甫脸上扇,王家甫从“次毛”和“胡巴掌”两个开封龙亭周围特有的词中再次确定,对方一定是开封龙亭周边人。

“韩老把子,恁不认识俺了,小时候咱们一起在龙亭上放毫呢!”王家甫大喊一声。“放毫”是开封土话,意思是放风筝,只有龙亭边的孩子这么叫,开封其他地方不这么说。王家甫说这话是有根据的,龙亭一带的孩子个个喜欢在风声呼呼的龙亭上放毫。

韩老把子一听“放毫”两字,立刻收回了手。

“恁跟俺一块放过毫,俺咋不记得恁?”韩老把子的语气明显缓和了。

“恁比俺大几岁,放的毫又高又远,俺们都是瞎忙活,恁每次都左挠俺们几句,恁不记得俺应该,俺不记得恁就是二半吊了!”王家甫用开封龙亭话回答。

“恁叫什么?”韩老把子问。

“杨毛子呀!”开封是满门忠烈杨家将的天下,姓杨的特别多,特别是古龙亭一带,王家甫急中生智给自己起了新名。

“杨毛子?杨毛子?”韩老把子挠着头,眯起眼睛回忆着。

“俺爹在杨寺胡同里开了个杂货铺,后来跟着俺大姑到上海,都快二十年啦。”王家甫知道杨寺胡同里的杂货铺有三十来家,所以就把“家”安在了那里。为了防止韩老把子对那一带也熟悉,话音一落,赶紧把自己的“家”又从开封搬到了上海。

“俺说哩,咋没见过恁个二半吊呢!起来,起来。”

王家甫从地板上站了起来。拍打掉身上的尘土后,掏出香烟,给韩老把子点着。

“这样,毛子,把乖藏在前面行李间里躲躲,别让太君看见了!”韩老把子最后开了口。

王家甫用手拉着雷奥来到了行李间,雷奥被锁在了里面,行李间黑洞洞的一片,惊恐万分的雷奥从自己的背包中取出了木海鸥,紧紧地抱在胸前。王家甫本来可以回自己座位上休息,但他没有,而是蹲在行李间门口。每隔十几分钟,王家甫都对着门缝呼喊一声:“雷奥?”雷奥听到王家甫呼喊,赶忙回答:“我在呢!”又过了十几分钟,王家甫再一次轻轻呼喊:“雷奥?”雷奥回答:“我在呢!”

就这样,王家甫喊了一路,雷奥应了一路。

火车第二天中午时分到达了河南省会开封。对这座城,王家甫了如指掌,他生在这儿,长在这儿,又在这座城市读了大学,毕业后才去了上海工作。王家甫的很多同学、很多亲人包括他的姐姐都在这座城市,他想去看望他们,但不能这么做。眼下开封驻扎着一个旅的日本兵,驻扎着日本在中原地区的特务总机关。

出了凌乱不堪的开封火车站,王家甫抄小道七扭八拐来到了一条大街背面的烧饼铺,铺子里没有一个客人,一位老人无精打采地打着盹。烧饼铺处在一条狭长的胡同里,王家甫大姐家就在附近,所以王家甫熟悉这里,也知道这里安全。王家甫要了四个烧饼和两碗羊肉汤。雷奥已经一天一夜没有正经吃饭了,他按照王家甫的要求面壁而坐,取下口罩后,一手拿饼一手端碗哗啦啦吃了起来。看着面前的雷奥,王家甫差一点流出泪来,多好的一个孩子啊!王家甫把汤里的碎肉块用筷子捞起,放到了雷奥碗里。

雷奥说:“王先生,您自己吃,不要给我了。”

“我不吃羊肉。”王家甫回答。

雷奥说:“您不吃羊肉怎么喝羊汤?”

“我这个人就这点怪,不吃羊肉但喜欢喝羊汤。”王家甫再一次回答。

雷奥不讲话了。

“雷奥,吃过饭你戴上口罩在这等我一会儿,我去给教戏的先生买点礼物。”王家甫说完这话,付了饭钱,手里拿着烧饼匆匆出了门。

王家甫没有去买礼品。他先到大街上的邮局发了五封信,又在邮局隔壁的长途汽车站买了两张下午的车票。半个小时后,王家甫回到了烧饼铺。铺里面,老人还在打着盹,雷奥面壁直挺挺地坐着。王家甫拉着雷奥离开店门之前,问了老人一句话:“老人家,胡同里王家瑛一家还好吗?”

老人回了一句话:“前两年隔三差五还来铺里买俩烧饼,现在不中啦,她那当家的瘫在床上半年,听说快不行了。”

王家甫听后,手里的包裹扑通一声掉在了地上。

夜里十点的时候,王家甫和雷奥乘坐的汽车颠簸八个小时后,终于到达了豫南的一座县城——蔡源。王家甫对这座县城太熟悉了,他上大学时在这里做过一个暑假的乡村采风,在这里他认识了唱戏的潘进堂,在这里结识了潘进堂那美丽的妹妹,也就是现在的潘姨。他像爱开封一样爱蔡源,他甚至比潘姨还要了解蔡源,他能一口气说出蔡源历史上的几十个人物,说出蔡源这座千年古城四座城门的建造时间。与十年前第一次来蔡源一样,王家甫他们那次也是夜里到达的,并且也是从西城门下经过的。在王家甫的记忆里,那时西城门上无灯无光,他能看见西城门,是需要借助月光的,是需要借助西街路两边店铺里的灯光的。这一次,天上没有月亮,西街的店铺全都黑洞洞地闭着门,但在一里多地之外他就看到西城门的城楼上有光,这使王家甫很纳闷。汽车开到西城门下的时候,王家甫看到了几十米高的城楼上挂着一只汽灯,汽灯上方还挂着一件东西,这件东西被面大小,仔细一看,是日本的太阳旗。王家甫心里一惊,更让他吃惊的是,太阳旗下站着两个手端长枪、头戴钢盔的日本兵。故城虽在,面目已非,王家甫低下了头。

王家甫带着雷奥在汽车站对面的一家面馆各吃了一碗面,抹了一把嘴,又准备上路了,从县城到潘姨娘家的村庄有十几里的土路,眼下只能靠他们的双腿了。

“王先生,这是哪里啊?怎么一点灯光都没有。”走在土路上的雷奥问。

“神秘侠客迈开双腿走四方,不问天南与海北。”王家甫回答。

“快到教戏老师傅的家了吗?我走不动了。”望着路两边漆黑一片的田地,雷奥说。

“快到了,再坚持半个钟头。”王家甫回答。

又是半个多小时跌跌撞撞、一脚低一脚高的夜路,尽管雷奥取下了口罩,但还是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连续两天来的奔波,雷奥已经筋疲力尽,尽管他从心里把自己看成意志刚强的神秘武侠,但他已经力不从心,十一岁的雷奥毕竟是个孩子,他实在顶不住了,终于扑通一声瘫在了路上。

王家甫从心里佩服这个孩子,也可怜这个孩子。十一岁的年龄,就离开了德国,离开了上海,千里奔到了连名字都不知道的陌生之地!王家甫取下雷奥的背包,把它和自己背上的大背包一块吊在了自己胸前,蹲下身把雷奥拖到了背上。王家甫右手绕到后背托起雷奥,左手掂着为雷奥准备的一床被子和一只脸盆,身体几乎弯成了九十度,深一脚浅一脚地在黑夜里蠕动。

乡村的土路本来就坑洼,白天空手走都费劲,更别说在这样漆黑的夜晚,走着走着,扑通一声,两人一起摔进土坑里,背上熟睡中的雷奥醒了。

“王先生,到哪里啦?”

“快到了,快到了!”

王家甫再次背起雷奥,跌跌撞撞,连滚带爬地走着。

夜路走到一大半的时候,背着雷奥的王家甫全身上下湿漉漉的,他实在走不动了,最后在路边的一座破庙前停了下来。这座破庙,王家甫非常熟悉,门口有一块青石板,是备给十里八乡来磕头的人打开香袋用的。放下手中的包裹,王家甫一屁股坐在了青石板上,他把熟睡着的雷奥的头放在自己的双腿上,大口大口地喘起气来。大口喘气的王家甫闭起了双眼,这一闭,他竟不知不觉地睡着了。

哗哗啦啦一阵马蹄声传来时,迷迷糊糊的王家甫刺溜一下惊醒了,他看到四五十米开外的土路上,一队燃着火把的马队奔驰而来。王家甫赶忙背上雷奥,拎起地上的包裹就往破庙旁边的坟地逃,跑到十来米远的乱坟堆中,王家甫扑通一声趴在了地上。王家甫用一只手把雷奥搂在怀里,另一只手捂住仍在熟睡中的雷奥的嘴。

马队在庙门口停了下来,火把把庙门前的空地照得一片通明。

一群人下马之后,有的撒尿,有的抽烟。

“太君,这里有一个小布袋!”突然一个中国人发出惊叫。

“马上打开。”一句日语后,传来一声汉语翻译。

“里面是大米。”中国人再次惊叫。

“蔡源人都是混蛋,我们跑了一天,弄来的都是苞谷和红薯干,他们竟把大米供到这破庙里,进去看看,庙里还有没有?”又是一阵日语。

王家甫这时明白,自己遇到了日本人和“二狗子”的征粮队,刚才由于慌张,竟把一袋大米忘在了青石板边。王家甫为自己的打盹吓出了一头冷汗,一袋米事小,如果不是自己醒得快跑得急,现在也许天都塌了。

庙门被砸开了,咣咣当当一阵声响后,一群人空着手蹿了出来。

一个半钟头之后,在寒风中一步一步蠕动的王家甫终于到了潘进堂的屋门前,他连敲门的力气都没有了,雷奥还在自己的背上睡着。王家甫放下手里的包裹,喘了一阵子白花花的虚气,才用力敲响了大门。

咚,咚,咚!

咚,咚,咚!

“谁?”屋内传出了一声恐慌的喊叫。

“是我,家甫!”

“家甫,恁真是家甫?”

“进堂哥,我真是家甫。”

屋内燃起了煤油灯,王家甫从门缝中看见了光亮。三个多小时的路上,王家甫没有看见过一丝光亮。在黑暗中,每个人都会感到恐慌。现在屋子里的灯亮了,光来了,王家甫踏实多了。

屋门开了,头顶门板的王家甫一个趔趄闪了进来,要不是潘进堂赶紧双手拉着,王家甫差一点一头摔在地上。潘进堂怎么也不会想到,平常仪表堂堂的妹夫竟然如此狼狈,胸前挂着一大一小两个包,一手托着背上的人,另一手提着个包裹,满脸满身都沾满了泥土。潘进堂帮妹夫从头上取下两个包,又从背上接过雷奥放在罗圈椅上,看着大汗淋漓的王家甫,埋怨了起来:

“恁看看,恁看看,带着保立和这么多东西回来,提前打个招呼,俺也好去接恁啊。”

王家甫立在屋内,腰还是九十度弯着,他一时直不起腰来,汗水吧嗒吧嗒地落在地上。

这时候,潘进堂的老婆喜鹊从里屋披着棉袄出来了,她看见了狼狈的王家甫,说:“家甫,看把恁累成啥样子了。”

“嫂、嫂子,不说了,把孩子外衣脱掉,先让他到你们床上热被窝躺下,别冻着孩、孩子。”

喜鹊把雷奥抱进了里屋。

王家甫坐在了椅子内,头依然向前伸着。潘进堂拿来了一条毛巾,给妹夫擦起汗来,王家甫的双手按着自己两条腿,大口大口地喘着气。

“娘呀!娘呀!”里屋传来了喜鹊的大声惊叫。

“进堂,进堂,快来呀,鬼,鬼啊!”喜鹊边冲向堂屋边连连惊叫。

潘进堂拎起毛巾就冲进了里屋。

“鬼,鬼啊!”潘进堂同样大声惊叫起来。

两个人看到的不是鬼,是脱掉棉衣露出庐山真面目的雷奥。

“家甫,恁怎么背回来一个鬼!”潘进堂和喜鹊一起跑到了王家甫面前,神色慌张地叫着。

王家甫自然知道哥嫂指的鬼是啥,不慌不忙地笑着。王家甫在潘进堂和喜鹊面前还是小老弟,从年轻时开始,就时不时说点“半吊子话”逗乐,这次也一样,王家甫笑着说:“嫂子,寇准背靴我背鬼啊!给我烧口水喝,解了渴我讲讲鬼的故事。”

喜鹊去灶屋烧水去了,潘进堂壮着胆子再次走进了里屋。潘进堂从墙上灯洞里取下煤油灯,从头到尾打量起自己从未见过的“鬼”来。卷曲的头发、白皙的皮肤、深凹的眼窝、高高翘起的鼻梁……在村子里他没见过这样的人,在蔡源县城他没见过这样的人,潘进堂带着戏班子去过东商水,到过西禹州,上过北许昌,下过南信阳,高天厚地几百里,他从没见过这样的人,躺着的不是鬼还能是什么?

潘进堂又举着煤油灯把躺着的“鬼”从下到上看了一遍,看完之后,满心蹊跷。戏曲里的鬼,身披白纱,无眼无鼻。但床上躺着的,身上穿的不是白棉布,而是黑色呢子布,眼睛虽然一时看不到,但有眼窝,眼窝是用来盛眼珠的,有眼窝肯定有眼珠!另外不但有鼻,鼻子还特别高、特别大。在潘进堂眼里,这几点还不是最主要的,最主要的是戏曲里的鬼都是来无影去无踪,悄无声息,但面前躺着的东西,两个大大的鼻孔不但有规律地翕动,还在呼哧呼哧地冒着热气,哪里是悄无声息啊!

潘进堂吓出了一身冷汗,端煤油灯的手开始晃荡起来,他赶忙把煤油灯放进灯洞,又扑哧一口吹灭,便匆匆离开了里屋。

等喜鹊把一碗开水端进堂屋,王家甫已经睡着了。王家甫的身体没有靠在罗圈椅的后背上,而是依然向前弯曲着,发出的呼噜声分外沉重。喜鹊想上前叫醒王家甫,被潘进堂一把拉住了,“再让他睡会,等开水凉了再叫!”

喜鹊到灶屋忙活去了,潘进堂静静地站在王家甫旁边,凝视着自己的妹夫。对潘进堂来说,王家甫首先是自己的朋友,其次才是自己的妹夫。王家甫当学生时来村里采风,两个人如同兄弟,住在一个炕上,甚至一同去茅房。后来,王家甫把妹妹娶走并带到上海,潘进堂来到父母的坟前,先磕了三个头,然后跪着说:“爹,娘,俺完成了二老的交代,给妹子找了个好婆家,恁二老就别挂念了!”王家甫和潘姨结婚后从上海回来过两次,三年前还带着刚懂事的保立一起在村里住了七八天,保立一口大舅一口妗子,把潘进堂和喜鹊给叫得像心里喝了槐花蜜一样甜。

保立的妗子喜鹊原来是戏班子里唱花旦的,不但戏唱得好,人也长得美,后来和潘家戏班子的顶梁柱潘进堂结了婚,可惜婚后一直没有生孩子。自己没有孩子,但潘进堂和喜鹊特别喜欢孩子,剧团有个叫“八仙”的,是戏班子的司鼓,蔡源也叫打鼓佬,自己没有讨到老婆,他弟弟有三个儿子,把其中一个叫桩子的过继给了他。有点好吃的东西,潘进堂和喜鹊都要给桩子端去半碗。本来这次他们等待保立再叫几声大舅和妗子的,哪里想到,妹夫背上驮来的不是自己的外甥,而是一个怪物。

被叫醒的王家甫一口气喝下一碗凉开水,又用水洗了把脸,便开始讲起了“鬼”的故事。

“躺在床上的不是鬼,是个大活人!”王家甫说。

“是人咋这个孬样?”潘进堂疑惑地问。

“说了你们不要害怕!”王家甫继续说。

王家甫不说也罢,这么一说,潘进堂和喜鹊更是一脸惊慌,四只眼睛直愣愣地盯着王家甫。

“外国人!”

“老天爷,恁咋弄了个外国人来!”喜鹊的身子打了一下摆。

“进堂哥,喜鹊嫂,我这个妹夫做人办事靠谱不靠谱?”

潘进堂和喜鹊没有想到王家甫会冒出这句话来,妹夫的话音一落,俩人异口同声地答道:“靠谱,靠谱!”

“如果相信我这个妹夫,我就把实情一五一十地告诉恁俩。”

“给恁哥嫂说实话!”潘进堂坐直了身子。

“躺在床上的是个德国人。”王家甫说。

潘进堂和喜鹊知道这才是故事的开头,就像大戏开始前的热场锣鼓一样。

“还不是一般的德国人,是被德国人赶到我们国家的德国人。”

听完王家甫的话,潘进堂和喜鹊顿时糊涂起来,他们拎不清“德国人”和“德国人”的区别,更搞不明为什么“德国人”还会驱赶“德国人”。拎不清搞不明的事潘进堂是不会贸然讲话的。

“躺在被窝里的孩子是个犹太血统的德国人。”

“犹太”两个字,潘进堂和喜鹊还是第一次听说。在方圆两百来里的范围内,他们什么都听说过,他们听说过委员长蒋介石,听说过“赤匪”毛泽东,听说过汤司令汤恩伯,听说过蔡源县长李云和伪县长孙宝康,听说过土匪陈杆子,听说过常香玉,听说过马金凤,就是没有听说过“犹太”两个字。

“咋个回事,恁细说说。”潘进堂看着自己的妹夫问。

喜鹊又盛来了一碗水,王家甫喝了两口,“那我就细说端详。”

王家甫就从自己在德国汉堡工作时认识阿芬克劳特一家讲起,讲到了希特勒,讲到了犹太人在德国所受的迫害,讲到了阿芬克劳特先生和女儿的被杀,讲到了阿芬克劳特夫人和儿子雷奥的逃亡,讲到了两家人在上海的交往,讲到了雷奥将要面临的灾难……一碗水喝光了,故事也讲完了,天也快亮了。

潘进堂和喜鹊双手捂着脸,从头到尾一句话没讲。

“可怜的娃啊!”喜鹊哇的一声哭了起来。潘进堂的眼圈也湿了。

“进堂哥,喜鹊嫂,我和保立妈商量了几天几夜,没有别的法子,只有把这个孩子带到恁俩这里来了。恁俩要是认为我这个妹夫这事做得不靠谱,我就把他带到开封我姐那里去。”

潘进堂双手捂头,哽咽着,一言不发。

堂屋内死一般的寂静。

王家甫的双眼紧盯着潘进堂。

雷奥还在里屋睡着觉。时间在一分一秒地过去。

这时候,抽泣着的喜鹊开口了:“照顾可怜的娃俺心里没想法,但娃在咱这里没有日本人的良民证,一天两天可以,时间长了,属于私藏嫌疑,杀头之罪啊!况且德国人也在找他,事大啦!”

时间还在一分一秒地过去。

潘进堂突然站了起来,“这是大事,俺得听听一个人的想法。”

一阵狗叫之后,潘进堂领着八仙走进屋内。八仙六十多岁,是戏班子里年龄最大的人,见多识广,唱戏时打鼓,闲暇时一个肩上掮条布袋,另一个肩上扛着白旗,上书“八仙”二字,进城算卦占卜,潘进堂有事都和他商量。天刚蒙蒙亮时,潘进堂就把他从被窝里揪起来了。八仙迷迷糊糊来到潘进堂家里,和王家甫一阵寒暄过后,潘进堂才开口:“八仙,来的路上俺也和恁把事说了,现在听听恁的想法。”

八仙这时道:“戏词里常说,仙有模,人有样,俺得先开开眼,看一下德国犹太娃什么模样。”

八仙在里屋仔仔细细、上上下下打量仍然熟睡的雷奥三遍之后,回到了堂屋。

“额宽庭满,眉浓眼宏,鼻大闻四方,耳阔听八面,好福相,好福相啊!”八仙说。

八仙刚说完上句,还没有等大家搭话,就冒出了下句,“不过,相书上说,发硬刚烈,发软心细,发密气壮,发疏肾虚,发直顺畅,发曲就……”

“发曲就怎么啦?”王家甫等不及了。

“发曲逶迤啊!”叹了一声气后,八仙说。

八仙对这四个字进行了解释,意思是卷曲的头发暗示命运离奇波折,这样的人留下来必惹祸,还是大祸。王家甫知道,事情遇到了大麻烦。

听完八仙的意见,潘进堂双手抱头,坐在凳子上一言不发。

“家甫,恁踅摸一下,娃要在村里待多长时间?”几分钟沉默后,潘进堂开口了。

确切说出雷奥要在村里待多长时间,王家甫办不到。但如果没个大致的时间,他心里知道,摊上这样的大事,无论是谁都不会轻易答应的。

“一个月。”王家甫说。

说完这句话,王家甫认为还没有把话说到位,又补了一句:“一个月到了,我再想别的办法。”

屋子里再一次沉默起来。

喜鹊、八仙和王家甫谁都不敢再说一句话,留与不留,全看潘进堂的态度了。

潘进堂抬起了头,一字一句说起话来。

“家甫已经把娃带来了,再让他带走,俺这个当哥的就不懂事了。这一个月,咱们憋紧屁股门扛着,一个月后家甫把娃再带走换换地方。”

王家甫听后,点了点头。

潘进堂用眼看着喜鹊和八仙,两个人低头不语。

“做人得将心比心,要是娃是咱们亲生的,摊上这事,别人不管不问,咱们心里咋个想法?况且只有一个月,一睁眼一闭眼不就过去了!”

潘进堂的话,喜鹊和八仙知道是说给自己听的。他们两个人都知道潘进堂的脾气,他说定的事别人很难改变。

喜鹊点了点头。

八仙也点了点头。

屋子里的气氛一下子轻松起来。

算命先生八仙是个见风使舵的人,这时他慢慢悠悠地唠叨起来:“俺刚才说的发曲逶迤,恁们不要往歪里想,要是顺畅,娃还能到咱们这里来?到咱们这里就是要避避逶迤,以待来日昌达。”

“恁别在这谝些胡八扯的东西,家甫是文化人!”潘进堂看着八仙说。

“天有阴晴,月有圆缺,这人啊,也有逆顺!俺说这话,就是要咱们知道个理,叫做顺不骄,逆不屈。”八仙笑着说。

“这还像句人话!”

潘进堂的话音一落,王家甫笑了,喜鹊笑了,屋子里的气氛一下子活跃起来。

待大家笑声停息,潘进堂说了一句:“走,看看娃去!”

潘进堂第三次从墙上的灯洞里取下了煤油灯,颤抖着手把灯举到雷奥的脸上方,柔弱的灯光把雷奥的小脸照得红彤彤的。雷奥均匀地呼吸着,喜鹊禁不住用纤细的手指抚摸起雷奥的脸颊,轻轻地,慢慢地,柔柔地;灯光移动,照在了雷奥的一双小手上,潘进堂用自己的手掌从上而下,像在戏台上捋自己的髯口一样,摸了雷奥的左手,又摸起了雷奥的右手,接着又一遍轻抚左手……抚摸雷奥小手时,潘进堂闭上了双眼,两行热泪哗啦啦地流了下来。

堂屋内,煤油灯忽闪忽闪地燃着。煤油灯照射到的半米之内,还算亮堂,半米之外,则变成了昏黄,昏黄的光线延伸到堂屋四个角落时,显得有些昏暗。但这时,四个中国人的心里却是豁亮豁亮的,豁亮的心温暖了冬日里寒冷昏暗的堂屋。堂屋内的气氛热烈起来,大家你一言我一语,谈论着里屋那个熟睡着的、家在天边、身在眼前,八竿子与豫南农村的乡民搭不上关联的雷奥。

“我带雷奥来时,说是跟教戏的先生学戏,从明天开始,我就和他一起跟进堂哥学戏,但我只能在这待三天,三天以后,我得回上海,你们得想法圈住他。”王家甫说。

“他的寒假有多长?”潘进堂问。

“一个月。”王家甫答。

“先圈他一个月再说!”潘进堂斩钉截铁。

“娃不会说汉语,俺们不会说德语,咋办呢?”喜鹊是个心细的人。

“娃已经在上海待两年了,虽然在犹太学校上学,但也好赖能说几句汉语。这三天我在没问题,三天后,我给进堂哥带来了两本词典,你们有问题时翻汉德词典,他有问题时查德汉词典,只有这样凑合了!”

“今后咱们仨分分工,俺唱白脸,恁们俩唱红脸,弄成一台戏,把娃糊弄住。”潘进堂说完这话,看了喜鹊和八仙一眼,两人心领神会,一起点头。

最后,问题的关键落在了怎样和村子里的人交代雷奥的身份上。

潘进堂说:“难就难在娃的模样上。”

堂屋里安静了下来。时间在一分一秒地过去。

王家甫说话了:“我在来的路上琢磨了一个法子,就说雷奥是上海人,父母是我的同事,得霍乱去世了,就把他带回来了。村里人也没见过上海人,上海人就这个怪模样。”

王家甫的话音一落,八仙接了话茬,“妹夫的话中是中,但不妥。”

“咋不妥?”王家甫问。

“一旦出事,会牵涉到恁。俺这些人是大老粗,少十个八个不可惜,恁是文化人,喝了一肚子墨水,不能让恁出事。”八仙看着王家甫说。

屋子里又一次安静下来。

一袋烟工夫后,八仙又一次开口了,用的是戏词,“俺有个主意,不知能否表上一表?”

“都啥时候了,还来这一套,有屁快放!”潘进堂不耐烦了。

“前一阵子戏班子没戏,俺挑着白旗出去了半个来月,这事村子里的人都知道。俺就说去了东边的商丘,在火车站捡来了个娃!”摇头晃脑的八仙说。

“这年头,捡个娃还不容易?关键是娃的模样。”喜鹊不认可八仙的主意。

“且慢!”不慌不忙的八仙立马喊道。

“且听俺述说两条理由。一是这些年恁们两口子要俺给找个养子伺老,这个儿子要越远越好,没有家的更好,别养大了拍拍屁股跑了,他是个捡来的,无家无靠,跑不了;二是戏班子这些年一直想演一场连本大戏《狸猫换太子》,其他演员不缺,就缺一个看起来有点像狸猫的家伙,俺刚才看了被窝里的娃,不用上妆就可以上台。”

屋子里的每个人都笑了。

“咱们没有说要演《狸猫换太子》啊,再说,戏里的狸猫是个没有满月的婴儿,年龄对不上啊。”喜鹊忍不住问。

“话不是人说的嘛!就说准备唱,排它个一月两月的,到真要搭台唱戏的时候,难就避过去了,娃也就能拍拍屁股溜了。”

“我看中!另外,就说雷奥是从上海扒火车逃难的,村里人都没见过上海人,况且他也会说几句上海话的。”王家甫说。

“俺看也中!但大家再想想办法,尽量掩饰些娃的模样。”潘进堂这些年带着草台班子四处搭台唱戏,与日本人暗斗,与官府交通,与乡绅过往,与土匪斡旋,养成了谨慎的习惯。

“娃的头发卷,鼻子大,皮肤白,咋个掩饰?”喜鹊摇了摇头,一声叹息。

“娃的鼻子大,俺也没有办法,总不能割掉一截吧!皮肤白,俺还是没有办法,也不能把娃扔进村里王拐子的染缸里染黑吧!但话不是人说的嘛,俺想了个点子,恁们听听这样说中不中?”八仙期待着屋子里的人的反应。

“说!”潘进堂回答。

八仙得意地说了一通。

听完八仙的话,屋子里的人都表示赞同。

“恁这个骗人的嘴皮子,看来还有点用。”潘进堂满意地看着八仙,把八仙盯得不好意思起来。

“说了鼻子和皮肤,头发呢?”细心的喜鹊问道。

“卷毛问题好解决,找老纪刮成‘光马蛋不就是了,今后,长一点刮一点,给娃说,今后唱戏要戴发套,长头发不中。”八仙这回的语气如刀切斧砍。

屋子里的四个人哄堂大笑。

这时候,天放亮了。

天亮后,按照四人的商定,潘进堂家院子里的大门紧闭着。庄子里邻居来串门,喜鹊在门内大声吆喝了起来,“当家的得了伤寒,过几天再来吧!”一听伤寒,邻居一个比一个跑得快。这院门一闭就是三天,不能让人知道本家女婿王家甫大老远从上海回来了。

半晌午,雷奥醒了。雷奥揉着惺忪的双眼从床上坐了起来,里屋黑洞洞的,空无一人,他不知道自己在哪里,也不知道现在是几点。雷奥的双眼扫视了一下屋子的四周,他终于看清了山墙上一块面包盘大小的地方透着微弱的光亮,借着这点微光雷奥下了床,他朝泛着微光的地方走去。雷奥伸出手指去触摸发光的东西,伸出的手指噗嗤一声戳穿了一层东西,一束阳光顺着手指小洞直射进来,原来是一个用厚纸糊起来的窗户。雷奥这时也清醒了,他回忆起,从昨天夜里到现在,还没有见过如此灿烂的阳光。

好奇的雷奥趴在窗户前,透过小洞向外窥视。雷奥看到了外面更多更灿烂的阳光。灿烂的阳光下,雷奥看到了一棵大树,看到了一堆麦秸,看到了地上整整齐齐摆放着的几根长棍,甚至他还看到了两只鸡,一只是红的,一只是黄的,它们在寂静的院子里悠闲地徘徊……雷奥一刻也不愿在这黑暗的屋子里待下去了,他从窗户前后退了一步,亮堂堂的光柱重新出现了,在光柱的照耀下,雷奥终于发现了房门,他朝房门走去。

打开房门的瞬间,眼前出现的景象使他目瞪口呆。

堂屋的大门紧闭,长条几上呼呼地燃着两盏煤油灯,齐刷刷地照耀着整个屋子。堂屋的中间,摆着两把罗圈椅,上面端端正正地坐着两个人。雷奥揉了两次眼,终于看清上面坐的是一男一女,男的披青色长袍,头戴高高的帽子,女的身着红色缎衣,头发耸耸盘起,上面插着的几件东西在灯光下熠熠闪亮。雷奥想起来了,这种头上耀眼的东西他在汉堡歌剧院里见过,是公主头上的钻石皇冠。堂屋的女士戴着耀眼的皇冠,天大的好奇充满了雷奥幼小的心田。

好奇的雷奥没有停下自己的目光,他看到了罗圈椅前边的地上站立着一个人,这个人也身穿长袍,头戴高帽,还不止这两点,这人脚上竟然穿着底子一半黑一半白比面包还厚的长靴,这种长靴雷奥从来没有见过,在歌剧里和童话里也没有见过。更使雷奥惊奇的是,站立着的不是别人,正是王家甫,雷奥费了半天劲才辨认出来。

身着长袍、头戴高帽、脚蹬长靴的王家甫随着屋内第四个人的轻轻吆喝在抱拳鞠躬。第四个人雷奥也看清了,黑褂黑裤黑鞋,但这人抹了一个大白脸。看到这个人,雷奥心里有点紧张,这人多像一个有脸无身的幽灵啊,幽灵是要吃人的。雷奥啊的一声叫了起来。

王家甫这时转过身来,他竖起自己的右手食指放在嘴前,雷奥知道,这时候不能惊叫和说话。

“幽灵”呜呜哇哇一阵后,王家甫也停了下来。刚才还严肃地板着脸的王家甫笑嘻嘻地走到雷奥面前,用德语问道:“睡得好吗?”

“很好!”雷奥回答。

“告诉你,这就是我们要学戏的先生家。我刚拜过师,该你啦!”王家甫把雷奥从后面拉到前面,指着罗圈椅上端坐的两人说。

“这是潘师傅。”王家甫指着潘进堂说,潘进堂面无表情。

“这是潘师娘。”王家甫指着喜鹊说,喜鹊的嘴角露出了一丝笑容。

雷奥正准备一五一十仔细端详将要教他唱戏的师傅,突然旁边的八仙大喊了一嗓。

“拜师仪式正式开始!”王家甫赶紧退到一旁,开始翻译雷奥从未见过的拜师仪式。

“梨园之业,代代相传,礼节隆重,师徒共遵。”八仙喊出了第一句。雷奥看着举头闭眼摇头晃脑大声吆喝的八仙,正要咧嘴大笑,被王家甫瞪了一眼,才没有笑出声来。

王家甫把八仙的话翻译了一遍,雷奥模模糊糊理解了大意。

“今有上海人雷,雷——”八仙记不得雷奥的姓名。

这句最简单的汉语雷奥还是会的,他知道八仙想叫自己的名字,于是看着八仙,大呼一声:“雷奥!”

八仙听见了,于是接着主持。

“今有上海人雷,雷娃,年方十一……”八仙刚喊到这里,王家甫噗嗤一声笑了出来:“不对,不对,是雷奥,不是雷娃。”

八仙看着王家甫,一脸庄重,“潘家戏班演戏百村,搭台千次,见过戏场上叫狗娃、猪娃、猴娃,还有叫李娃、王娃、赵娃的,还没有听过叫雷奥的,奥不顺当,娃字响亮,就叫雷娃。”

王家甫无言以对。

“今有上海人雷娃,年方十一,情愿投于潘家戏班班主潘进堂门下,拜学豫剧。自此之后,虽分师徒,但情同父子,梨园行规,当知恭敬。若犯众怒,愿受训罚。台上演戏,台下做人,知善崇礼,永感师恩!”八仙这次完整地喊出了拜师仪式的开场序言。

此后,在潘家戏班子里,雷奥成了雷娃。蔡源人喊名不带姓,带姓不热乎,所以,人人昵称雷娃为娃。

“拜师仪式第一项,请娃向师傅和师娘行鞠躬叩首之礼!”八仙接着喊。

雷奥听过王家甫的翻译,一头雾水,不知道“娃”是谁。

王家甫说:“雷奥,你就是娃,娃就是你啊!”

雷奥笑了,立刻给正襟危坐的潘进堂和喜鹊鞠躬磕头。雷奥趴在地上的时候,潘进堂和喜鹊抿嘴微微一笑。

“拜师仪式第二项,请娃斟茶拜师!”

雷奥这回知道自己就是娃,娃就是自己了。他从王家甫手中接过一口小瓷碗,瓷碗里盛着半碗温热的白开水,递给了潘进堂,潘进堂一饮而尽;雷奥又把碗递给了喜鹊,喜鹊用宽大的袖口半遮粉面,缓缓品味。

“拜师仪式第三项,请师傅潘进堂训词。”

“梨园业苦,手脑并用,冬练三九,夏练三伏,娃可做得到?”潘进堂问。

王家甫强忍笑声,赶忙翻译。

雷奥哪里知道学戏的苦衷,只知道唱戏的热闹,于是回答:“做得到!”

“人生如戏,戏如人生,台上台下,不亢不卑,能屈能伸,娃可做得到?”潘进堂问。

雷奥心想,上台唱戏不盛气凌人于观众,下了戏台在平常生活中大大方方,不难,于是回答:“做得到!”

“戏有悲欢,世有冷暖,有福同享,有难同当,娃可做得到?”潘进堂问。

雷奥眼里,看戏唱戏有着无限的快乐和幸福,既不无聊也不辛酸,于是回答:“做得到!”

“现在俺宣布,潘进堂和娃正式结为师徒!”

四个大人一个小孩的掌声在堂屋内回荡。

午饭的时辰到了。

八仙回了自己的家。潘进堂的堂屋里只剩下了四个人,四个人趴在低矮的饭桌四边,每人面前一只大碗,碗里盛着红薯干汤,王家甫和雷奥的碗边放着一个白水煮的鸡蛋。桌中间放着一个馍篮,篮里盛着四个黄澄澄、两指厚、小孩脸大小的苞谷饼,馍篮旁边放着一个蒜臼,里面是一窝蒜泥。

雷奥指着自己面前的大碗问:“碗里面是什么?”

王家甫说:“你们德国人吃饭先喝汤,蔡源这里也一样。你们喝奶油蘑菇汤或者奶油土豆汤,这里喝碱面红薯干汤。”红薯干很难煮烂,有客人来时,往锅里放半勺碱面容易煮烂。

“那这里是什么?”雷奥指着馍篮问。

“就是给你讲过的中国蛋糕啊!”王家甫回答。

饿极了的雷奥从馍筐里拿了一个苞谷饼,大口大口地啃起来。雷奥一边啃,碎屑一边吧嗒吧嗒地往桌上掉。三个大人看着雷奥,他们想知道,面前的孩子能否吃惯这里的东西。吃了两口,雷奥停了下来,“中国的蛋糕太干。”

“你看,像我一样把中国的曼穆拉得抹在蛋糕上就不干了!”王家甫说完,自己也拿了一个饼,用勺子舀了一勺蒜泥抹在了苞谷饼上。

雷奥学着王家甫的样子做了一遍,然后啃了一口,大力咀嚼起来。

谁也没有想到,咽下一口之后,雷奥大声喊叫起来,“辣,辣,中国的曼穆拉得不甜,辣!”

三个大人笑了一下之后,谁都笑不起来了。

“孩子,恁来得突然,俺这里今儿个就这东西了,下午让师娘进城给恁买点白面。”潘进堂说。

“雷奥,来,先把两个鸡蛋吃了!”王家甫边说边把自己碗里剥好的鸡蛋塞到雷奥手中。

雷奥手里拿着鸡蛋。吃一口鸡蛋,喝一口红薯干汤,碱水汤有点苦涩。“有糖吗?”雷奥放下碗问。

“现在家里没有,俺下午进城给恁买去。”喜鹊赶紧搭话。

雷奥放下碗不喝了,第一顿饭只吃了两个鸡蛋。

王家甫问:“嫂子,家里还有鸡蛋吗?”

“就剩这两个,其他的都换盐了。”喜鹊回答。

“恁去染坊王拐子那里先借三个鸡蛋一把红糖,就说俺病了,吃不下饭,隔天还他。”潘进堂想了一会,对老婆喜鹊发了话。

喜鹊放下碗出了门。

雷奥后面又喝了满满一碗红糖水荷包蛋。“这个汤有点我们德国的味道。”雷奥说。

吃罢午饭,雷奥在院子里斗起两只鸡来,红鸡和黄鸡被雷奥追得满院子跑。王家甫给雷奥交代过下午剃头的事后,自己一头倒在床上蒙头大睡起来,他已经两天两夜没有好好睡过觉。雷奥期待着剃头师傅的到来,因为王家甫说了,学戏先剃头,剃头之后才能加冕戴冠。

日落树梢的时候,喜鹊进城回来了,她手里拎着一包红砂糖、半斤棉籽油、几斤白面和一块拳头般大小的卤水豆腐。喜鹊刚进门,八仙也来了,屁股后面还跟着一个人。

“这就是俺在路上给恁说过的娃。”八仙对老纪说。

“这,这……”老纪看着雷奥,一脸惊奇,边揉眼边说。

“俺说伙计,啰嗦个啥,准备恁的家伙,剃头!”八仙的手指戳了一下老纪的屁股。八仙和老纪在村子里用蔡源话讲是最好的伙计。

老纪在门鼻儿上挂起了他的荡刀布,在板凳上铺好了磨刀石,默不作声地霍霍磨起刀来。边磨刀,老纪边斜着眼不停地瞟着坐在罗圈椅上的雷奥。这个模样的孩子,老纪没见过。

喜鹊烧好了一盆水端了过来。

老纪给雷奥围好围裙。“剃个啥头?”他低头看着雷奥问。

雷奥不知道老纪说什么,一脸茫然。

“‘光马蛋!”潘进堂说话了。

老纪用温水给雷奥洗起头来。老纪今年63,剃了快五十年的头,一摸头发就知道几推子能推个“锅盖”,几刀子能刮个“光马蛋”,但这次他一摸雷奥的头发,心里没了数。

“有句话,俺不知当讲不当讲?”老纪终于忍不住了。

“就恁这臭嘴,哪有不能喷的粪,讲!”八仙说。

“这头不是汉人头!”老纪说。

“咋能这样胡乱谝?”潘进堂问。潘进堂和老纪也是老伙计,老纪喜欢潘进堂的戏,潘进堂在哪村搭台,老纪就肩扛剃头挑子追到哪村摆摊。有时,潘进堂唱词中一个音没唱准,老纪就在台下喊:“跑调了,跑■调了,和三天前的那场唱的不一样!”

“这娃的头发虽然是黑色的,但卷得很,俺剃了一辈子头,没见过!还有鼻子、眼睛和肤色,俺也没见过!”老纪疑惑地说。

八仙听完老纪的话,本来想笑,还是忍了下去,“恁挑着个破挑子才去过几个村,没见过的东西多了,上海南蛮子恁见过吗?”

潘进堂这时插话了,不紧不慢地,“这是八仙在商丘火车站算卦时捡回来的要饭孩,南蛮子上海货,剧团准备演《狸猫换太子》,他演狸猫用不着化装。”

老纪噗嗤一声笑了出来。

“娃乖着呢,俺还要收养娃做养子呢,收的养子越远越好,老纪,恁说对吧?”

老纪堆着个笑脸回答:“对,对!”

“为啥南蛮子头发这么软这么卷呢?”老纪又回到前面的问题。

“说恁没见识还真没错。南蛮子活在南方,南方日头毒温度高,温度一高这头发就软,一软不就卷起来了嘛!”八仙不屑地看着老纪,慢条斯理地解释。

老纪佩服地点点头。

说话的当口,老纪已开始动刀给雷奥刮光头。刮光头只用手,嘴是闲着的,“话篓子”老纪剃头时是不会闲嘴的。

“头发软和卷俺懂了,但这南蛮子的皮肤咋这么白呢?”

“娃家在上海,上海上海肯定靠海,海边空气里盐多,一点一点沉积到脸上,这么一腌,谁的脸皮不白?就恁这张老皮老脸,今后去上海住上几年再回到村里,到时候俺一瞧,一定以为是大姑娘的白屁股蛋子呢!”

八仙一顿神谝,把老纪、潘进堂和喜鹊说得嬉笑不停。雷奥不知道三个人笑什么,感到莫名其妙,也抿嘴笑了起来。

“看看,看看,人家上海人在笑恁不是!”见雷奥笑了,八仙瞧着老纪说。

“恁这么一提醒,俺也就明白这娃的鼻子为啥这么大,眼窝为啥这么深啦!”老纪瞧八仙有点轻视自己,这回要表现一次。

“说说为啥?”八仙激将老纪。

“娃的家在上海,上海上海肯定靠海,海边风大,大风成天在鼻孔里和眼窝里盘旋,慢慢不就把鼻梁掀起来了,把眼球给吹进去了?”

“恁个■剃头的,手头有点谱,没有想到这破脑袋瓜子也靠谱!”八仙的话音刚落,老纪便得意起来。

堂屋里的气氛顿时热烈。

也就半袋烟的工夫,老纪手下雷奥的光头剃好了。雷奥照着老纪那块中间有一条长长裂纹的镜子,用手反复抚摸自己光溜溜的头皮,心里甜滋滋的。雷奥从来没有剃过光头,对此充满着无限的遐想:今后,在这个光头之上,他雷奥可以戴厚冕充官府,顶盔甲做武士,着素帽当学仕,束围巾仿农夫,罩面具扮幽灵……王家甫给他描绘过十几种人物,一部分他知道,还有一部分他连听说都没听说过,听说过的他愿意学,没有听过的更愿意演。雷奥听到别人笑,知道他们在替自己开心,但他认为自己比其他人更开心。

“进堂,今后恁这间堂屋,就别点灯了,有娃的‘光马蛋在屋内晃荡,每个月恁家能省三两煤油!”看着噼里啪啦炫耀拍打自己光头的雷奥,八仙最后说了一句。

堂屋里笑声沸腾。

又到了吃晚饭蔡源人叫“喝汤”的时间,这一次,雷奥吃到了一顿满意的晚餐。四个人还是围坐在堂屋内的小桌上,王家甫、潘进堂和喜鹊还是一人一碗红薯干汤,一人一个苞谷饼,饼上都抹着一层薄薄的蒜泥,蒜泥太稀,哗哗溜溜地向下滴着。潘进堂和喜鹊一手抓着饼,另外一只手也没有闲着,而是伸开巴掌等着滴下的蒜泥,接了三五滴之后,举到嘴边,用舌头把掌心“哧溜”一声舔得干干净净。雷奥与他们三人不同,一只小手握着个用白面烙的甜滋滋的饼子,另一只手用筷子夹着棉籽油炒的豆腐,两面煎得焦黄的豆腐,不停地往嘴里送。

吃完饭,雷奥拍着鼓鼓的肚子提了两个有趣的问题。

“你们几个怎么不吃又软又甜的白饼?”

“白饼在嘴里嚼一嚼就粘牙,俺们这里的人都不吃粘牙的东西。”喜鹊笑眯眯地看着雷奥。

“那你们怎么也不吃菜?”

这一次是潘进堂回答的,他先学着雷奥的样子拍了两下自己的肚子,然后说:“娃,大人要下地干活,吃硬馍有力气,菜都是汤汤水水的,占肚子,一会儿就饿了,给俺炒菜俺也不吃……”

夜深了,雷奥躺在床上睡着了,双眼紧闭,鼻孔不紧不慢地一张一翕,脸上露出孩子特有的纯真烂漫。王家甫站在雷奥床前足足看了半个小时,他好像自己不认识床上躺着的孩子。一眼一眼看过之后,王家甫从心底里感觉到,睡着的孩子比醒着的孩子更纯洁。王家甫给雷奥掖了掖被角,看到被窝外露出的秃秃的脑袋,王家甫禁不住抚摸了一下,光光的,滑滑的,这时的王家甫想笑又想哭,心中滋味难以言表。

王家甫回到了堂屋,他要跟潘进堂和喜鹊说会儿话。堂屋里饭桌上的煤油灯呼呼地燃着,灯芯上燃着的火苗被门缝里挤进来的风吹得忽东忽西,左右摇晃。潘进堂和喜鹊在晃晃悠悠的灯光下坐着,王家甫从里屋出来后,悄悄地坐了下来。

“娃睡啦?”潘进堂问。

“睡了!”王家甫答。回答完,他紧接着问:“进堂哥,喜鹊嫂,现在还有戏唱吗?”

“今年不行了,旱灾收成差,我们赖好还存了点粮食,村里很多家现在只有喝稀饭吃野菜了。天灾之年,很少人请唱戏,两三个月也搭不成一次台,偶尔也只是出折子戏。”潘进堂边说边叹气。

“也不知道咱们哪一辈子得罪了老天爷、土地爷,这么个惩罚法!恁没看,八仙这两天一到吃饭时间就走,原来用棍子撵都撵不走。他和桩子两人每顿只喝碗红薯干汤,说是红薯干汤,碗里最多四五片红薯干。”喜鹊接了潘进堂的话茬。

“我们来蔡源的路上,看到车站到处都是逃荒要饭的,在上海只是听说,回来之后,才知道比听说的还严重。”王家甫说这话的时候,低头翻起了自己的内衣口袋,掏了半天,终于掏出了一个手绢。他一层一层打开,几张纸币露了出来。

“这不是我的钱,是雷奥妈妈从牙缝里省下来的。她的面包店前两年挣了点钱,大部分都用来还债了,这一段时间不知道怎么了,面包也卖不出去了。”王家甫说这话的时候,右手在解左手腕上的手表带子,解下来后,他把手表放在了桌上。

“来的路上,我考虑过了,这块表给你们留下。日子要是能熬过去,今后就还我,实在熬不过去,就当了换点粮食给娃糊口吧!”王家甫说完,就把手表推到了潘进堂面前。

“这表俺们不能留,恁当差还得用它呢!恁放心,没有粮食了,俺把锣鼓和戏服当了也会给娃弄口吃的。”潘进堂把表推回到了王家甫面前。

“这兵荒马乱的谁还要你们的锣鼓和戏服!再说了,就是当了,又能换几个钱?”王家甫又把手表推回到了潘进堂面前。

“不能留!俺要是收了,妹子非从心里骂死俺这个当哥的不成!”潘进堂又一次把表推给了王家甫。

“哥,嫂,这样吧,这表我不是留给你们的,是留给娃的,可以吧!”

“留给娃的也不行!”

就这样,桌子上的手表被来来回回推了五六次。这块“劳力士”手表,潘进堂和喜鹊听妹妹说过,是王家甫在德国工作时,从牙缝里挤了三年才省出来的,也是他们最值钱的家当。

“哥,嫂,算是我这个当妹夫的求你们了可以吧!你们要是不留下,我回到上海也安生不了啊!我回去给保立妈解释,她会同意的!”王家甫双手捧着手表,苦苦哀求着递到了潘进堂面前。潘进堂从来没有看见过妹夫这副可怜巴巴的模样,他的心软下来了。

在寂静的堂屋里,三个人围坐在一起,你一言我一语地对着话。在三人说话的间隙,屋子里只能听到从门缝里钻进来的凛冽寒风的呼叫。三个人都把双手插进袖口里,缩着头,对瞅着煤油灯对面的另一位。对面的人每说一句话,嘴里和鼻孔里都会冒出一串白色的雾气,雾气很薄很弱,话音一落,就消失得无影无踪。

“娃在你们这里,不能出半点闪失啊!否则,我和保立妈不好向阿芬克劳特夫人交代!”王家甫说。

“这也正是俺们担心的。”喜鹊回答。

“戏词里说,君子一言,驷马难追!俺们算不上君子,但这句话在戏台上唱了几十年,这辈子俺也学着做一回君子!家甫,俺和恁嫂子既然答应了,就不反悔,一个月到头恁来领人就是啦!”潘进堂看着王家甫,眼睛里闪出一道亮光。这道亮光王家甫在看潘进堂演戏时瞧见过,那是他演《铡美案》黑包拯面对公主、太后的阻拦,怒铡陈世美时发出的。当时,坐在王家甫左右的几位老戏筋不停地说:“老潘的戏,一听唱腔,二看眼光!瞧见没有,就刚才这一瞪眼,发出的光能钻木取火!”

“下午恁睡觉时,俺们和八仙嘀咕了一阵,为了娃的安全,准备在俺们这个里屋挖一个地洞,应个急!”潘进堂小声说。

“你们床底下不是有一座红薯窖吗?”王家甫问。

王家甫所说的红薯窖,在潘进堂床底下确实有一座,蔡源农村每家每户都有,也都在主人的里屋内。蔡源人挖出的地窖,冬暖夏凉,贮藏红薯不会冻坏,也不易腐烂;地窖挖在里屋方便主人日夜守护。潘进堂床底下的地窖两人多深,口细刚刚容下一个人头,三四米深的窖底有村子里的两个磨盘大小,好年成红薯能装得满满一窖,歉收的年成也能装个半窖,而今年潘进堂窖底的红薯还不到三分之一。

“家家都有,就不是什么秘密了。窖里藏个人,一找一个准。”喜鹊插话。

潘进堂听完老婆喜鹊的话,又补充了一句,“在墙角再挖一个口更小的地窖,只要孩子能钻进去就可以了,在窖底放一些麦秸,应急时让娃躲进去。天亮后你给娃翻译一下,今后坏人来,他得配合。”

王家甫点了点头。王家甫看着浓眉大眼、五官端正的大舅子潘进堂,心里更加钦佩。

鸡叫三遍之后,潘进堂一把掀飞了雷奥身上的被子。

“起床了,戏词里唱闻鸡起舞,枕戈待旦,光天化日恁这懒蛋还睡觉!”潘进堂口冒粗话,动作粗鲁。

学戏开始了。

王家甫和雷奥毕恭毕敬地站在堂屋中间,而潘进堂则坐在罗圈椅上。

“蔡源小地,古风淳朴,说书唱戏,千年盛行,崇文重礼,教化乡里。富人看戏祈福,穷人听戏求乐,吾辈搭台为米。人家低头言俺下九流,吾辈抬头瞧人皆父母。”潘进堂紧绷着脸,呜呜哇哇说了一通,王家甫赶紧一五一十做了翻译。雷奥听得仔细,他没有想到,在中国演员与乞丐同类。

“蔡源戏班,细分五类,龙虎班、共和班、玩会班、小窝班和训练班。前两种俗称江湖班,以戏为生,四季唱戏,分工明确,管理严格;玩会班仅在正月闹灯节时搭台开场,训练班由官府举办或者上层贤达资助,衣暖饭稠。”潘进堂又是一阵慷慨陈词。

“我们是什么班?”待王家甫翻译完,雷奥迫不及待地问道。

“愚徒不可中途插言,以免影响师傅思路!”潘进堂大喝一嗓。王家甫听着雷奥和潘进堂的一来一往,禁不住想笑,但哪里敢笑,只得把上下嘴唇闭得紧紧的,不敢发出一丝声响。

雷奥和王家甫只得低头继续听从端坐在罗圈椅上潘进堂的大声教导。

“咱们潘家戏班属于小窝班,也叫科班。教戏育人为主,搭台唱戏为辅,按梨园列祖列宗定下的规矩,学员学期三年,三年之内无饷,三年期满需为班主效劳一年之后方能入班扮角。”

“要学三年啊,我一个月怎么能学完?”雷奥大吃一惊。

“愚徒口吐何言?”潘进堂听到雷奥说了一句话,厉声向王家甫发问。

“报班主,娃说他一个月怎么学完别人三年的戏?”王家甫回答。

潘进堂着实没有想到雷奥会提出这样的问题,心里咯噔了一下。

“这个嘛,容老夫一想,容老夫一想呀,呀,呀,呀呀,呀呀呀……”潘进堂从罗圈椅上站了起来,先说后唱,一连喊出几十个呀呀之声,边喊边在两人面前打转。潘进堂打转时,一手掐腰一手平伸,碎步均匀,落地有声……雷奥看着面前的景象惊呆了,这哪里是几尺草屋,分明是宽阔的戏台,回答他一个简单的问题,师傅就能用如此优美的动作,他对将来的演戏更加神往,三年的戏他如何一个寒假学会,满脸狐疑地期待着师傅的回答。

潘进堂呀呀叫着转了三圈,还是没有想好确切的答案。

潘进堂再一次呀呀喊着转起圈来,刚才是正着转,这一次变成了反着转。

喜鹊懂戏,戏台上,表现思考问题的脚步只能按一个方向转。现在,自己的丈夫先正着转,又反着转,这不是忘词就是六神无主啊!十几年来,在舞台上她还没有见过潘进堂急成这个样子。

正反转了二十来圈的潘进堂终于停下了脚步,不慌不忙地踱着方步,重新坐在罗圈椅上。潘进堂一脸热汗,而喜鹊则是满额冷汗。

“咱豫剧分唱、念、做、打四部分。唱是唱功,念是念白,做是表演,打是武功。要全部掌握这四个方面的技艺,常人需要三年。”气喘吁吁的潘进堂重新开了口。

王家甫和喜鹊知道,潘进堂在故意绕圈子,实际上他是说着上句想着下句,两人都为潘进堂捏着一把汗。而雷奥可不这么认为,他认为自己的师傅不但庄重而且活泼,慢慢悠悠,一字一句地回答表示的是庄重,说话中间二十几圈翻来覆去地转表现的是活泼。

“梨园里有句行话说,笨者学戏三年如一日,灵者学戏一日顶三年。请娃自鉴,恁是笨者还是灵者?”潘进堂这时高嗓提问。

“我聪明!”雷奥回答。王家甫翻译时,把“灵者”翻译成了“聪明的人”。

“聪明的人学戏,按说只要一天就够了,恁既然自夸是个聪明,在俺这里学一个月,够否?”

“够了,够了!”雷奥自信地高喊起来。

这一出戏终于给圆过去了。潘进堂这时转过身去,掏出手绢擦起了满头热汗,边擦汗边给王家甫和喜鹊使了个眼色。王家甫和喜鹊表面冷静,心里怦怦直跳。

“现在开始学习唱、念、做、打四部分的第一部分,唱。学唱的第一步是喊嗓和吊嗓。”擦完汗的潘进堂没有停歇。

“啊,啊啊,啊啊啊!”潘进堂抬起脖子,一串连呼。

“啊,啊啊,啊啊啊!”王家甫学着潘进堂的样子,也是一串连呼。

“啊,啊啊,啊啊啊!”雷奥挺直胸膛,仰起光头,又是一串连呼。

两人呼喊之后,潘进堂从椅子上站了起来,端起桌子上的煤油灯,走到王家甫面前,叫他张开嘴,趁着煤油灯的光亮足足看了一分来钟,最后摇了摇头。潘进堂又来到了雷奥面前,把前面的动作在雷奥身上重复了一遍,雷奥不知道师傅这是在做什么,但他知道,师傅看完王家甫先生的口腔后,使劲摇头。

潘进堂从雷奥嘴边移开煤油灯,点了点头。

“哇,哇哇,哇哇哇!”潘进堂又一次抬起脖子,一串连呼。不过,这一次“啊啊啊”变成了“哇哇哇”。

王家甫和雷奥也跟着高声哇哇哇了一通。

潘进堂再一次端起煤油灯,叫两人把嘴巴张到不能再大的程度,又在一大一小两徒弟面前先后打量了一番,在王家甫面前,头摇得更加激烈,在雷奥面前,点头的频率比上次更快。

“尊敬的王家甫先生,恁学戏的热情可嘉,认真劲可贺,但恕俺直言,恁学戏的条件太差了,喉咙里皱褶密布,堵了声道,窄了音域,恁这样的学生俺教不了,还是另请高明吧!”潘进堂边摇着头边说。

王家甫一脸失望,“那还有什么法子补救吗?”

“恁明天就回上海,把喉咙里的皱褶拉平再来吧!”潘进堂一声叹气后说。

站在一旁的喜鹊扑哧一声笑了起来。喜鹊一笑,雷奥也笑了。潘进堂使劲瞪了喜鹊一眼,又瞪了雷奥一下,两人立刻收起了笑容。

“娃的嗓门好,喉咙通畅,音域宽广,学戏必成大器,日久必成台柱!”潘进堂望着雷奥,说出了一串肯定的话。

雷奥高兴得手舞足蹈,在三个大人面前上蹿下跳。

“王先生,您不要太伤心,您明天回上海把喉咙拉平吧,我在这里等您!”雷奥走到沮丧的王家甫面前,拉着他的手安慰道。

这时候,谁都没有想到,王家甫双手掩面哽咽地颤抖起来。雷奥很少看见王家甫流泪,而且还是颤抖着流泪。

“王先生,您来的路上教过我一句中国的名言,叫男人有泪不轻弹,您如果再流泪就不是一个男子汉啦!”雷奥拉着王家甫的手,苦苦地劝说。

这是王家甫在蔡源的最后一天。

吃过早饭,王家甫说:“雷奥,你今天早上练了一大阵嗓子,师傅说了,今天上午不唱了,我教你学蔡源话,行吗?”

雷奥见王家甫先生忘记了吃饭前的沮丧,脸上露出了轻松的表情,心里非常高兴,忙接过话说:“中,中!”

“蔡源这里吃早饭叫喝—稀—饭。”王家甫教。

“喝—稀—饭。”雷奥学。

“吃中午饭叫喝—面—条。”

“喝—面—条。”

“吃晚饭叫喝—汤。”

“喝—汤。”

王家甫让雷奥重复了几次,雷奥记住了。王家甫正在啧啧称赞雷奥时,不料雷奥突然提出了个问题,“怎么这里的人吃饭都用喝,而我们德国人只有喝水时才用喝?”

“在德国,饭是饭,水是水,饿了吃稠渴了喝稀,而我们中国人把稠的和稀的煮在一起,既顶饿也解渴!”

听完王家甫的话,雷奥笑了,潘进堂和喜鹊也跟着笑了。

王家甫又指着潘进堂对雷奥说:“从今以后,你就是潘师傅的干儿子,儿子喊爹称大,叫大!”

“大!”雷奥看着潘进堂喊道。

“唉!”潘进堂羞涩地应了一嗓,紧绷了一个早上的脸笑成了一朵花。

“称呼师娘蔡源这里喊娘,叫娘!”

“娘!”雷奥看着喜鹊喊道。

“唉!”喜鹊喜形于色,一声娘简直把她叫酥了。

“娃,恁今后一天只能叫上一嗓,要是叫上两声,俺就酥瘫了!”喜鹊摸着雷奥的光头说。

喜鹊的话再次使屋子里充满了欢乐和温馨。

王家甫从包里拿出了两本字典。把《德汉字典》交给了雷奥,把《汉德字典》交给了潘进堂。“我回上海抹平喉咙皱褶这一段时间,你们有不通的地方,只有借助这两本字典交流了。”王家甫对三个人说。

“现在练习一下,我不翻译,看看行不行,请雷奥先开始。”王家甫布置了任务。

雷奥微笑着想了一会,于是开始翻字典。

雷奥翻开的第一个单词是“ich”,潘进堂看到了ich后面的解释,是“我”。

雷奥找出的第二个单词是“Toilette”,潘进堂看了之后笑了起来,原来这个词的意思是“厕所”。

潘进堂对王家甫说:“娃的意思俺懂了,他要去蹲屎茅子!”

喜鹊急忙把鼻子捂了起来。雷奥看见喜鹊捂鼻子,知道对方明白了自己的意思,也捂着鼻子大笑起来。

雷奥接着又找出了第三个词“Papier”,潘进堂赶忙凑上去看,他看到了汉语的解释“手纸”。潘进堂明白雷奥要擦屁股的纸,但他没有,这几天雷奥用的手纸都是王家甫带来的。

潘进堂开始翻《汉德字典》,他要回答雷奥的问题。他翻出的第一个单词是“我”,第二个单词是“有”,这两个单词雷奥一看就明白。在关键时刻,潘进堂翻出的第三个单词是“砖头”。

看到“砖头”这个词,雷奥吃了一惊,他不明白自己需要手纸,为什么对方找出了盖房子才需要的砖头。

潘进堂是个演员,看来只能用自己的演技说明问题了。潘进堂这时从罗圈椅上站了起来,做完了解裤带的姿势,又惟妙惟肖地表演了把裤子退到脚腕的动作,之后顺势蹲了下去。蹲下去后,潘进堂一边抖动屁股,一边费力地龇牙咧嘴,哪里想到三五秒钟之后,潘进堂的脸上露出了轻松愉快的表情,在轻松愉快的气氛中,潘进堂的关键表演开始了。只见他张开右手手掌,从地上好像抓起了一块沉甸甸的东西,是什么东西雷奥猜不着,但绝对不是纸。抓到东西后,潘进堂在自己的屁股底下来回擦来擦去。

雷奥这时明白了,师傅手里抓的是砖头。

屋子里的四个人个个笑得前仰后合。

晚上,雷奥趴在桌子上写起信来。王家甫从上海带来了信封和信纸,写信之前,王家甫给雷奥做了交代,雷奥只写收信人地址,发信的地址他自己来补。雷奥来蔡源三天,一直激动不已,他要告诉远在德国汉堡的音乐老师索菲娅·施密特,自己是如何来到蔡源的,在蔡源他又是如何开始学戏的。他要详详细细把最近几天的所见所闻写在信里,让远在万里之外的索菲娅·施密特老师分享她的快乐。雷奥趴在桌子上一声不吭地写着,遇到问题他就大声问王家甫,对雷奥其他的问题,王家甫不假思索就回答了,其中两个问题,王家甫考虑了好一阵子才告诉雷奥。

“王先生,我们这个地方叫什么名字啊,我好告诉索菲娅·施密特老师?”雷奥问。

王家甫说:“河南蔡源。”

过了一会,雷奥又大声喊了起来,“王家甫先生,我的信写到我们现在的村庄了,这个村叫什么名字啊?”

对这个问题,王家甫没有直接回答,他要考虑考虑。潘进堂所在的村处在洪河边,前两年河上面刚架了一座木桥。过去村里人进城要在渡口乘小船或者木筏,因此有了个很好听的名字。村里老人说,这个名字不是一般人想出来的,是当年孔子困于陈蔡从这里渡河时,村里人不但没有收夫子过河的费用,还在岸边管了孔子和他身边的弟子一顿捞面条换来的。老人们还说,原来村里的名字很土。王家甫从一开始听到这个村名,就很喜欢,后来娶了村里最美的姑娘,更是喜欢。王家甫清楚的是,不论自己怎么喜欢这个名字,也不能把村名的读法告诉雷奥。

最后,王家甫喊:“这个村有个很好的名字,叫Aufwiedersehen Hafen(再见码头)。”

得到满意答案的雷奥在灯光下愉快地写着。

雷奥静静写信的同时,八仙和其他三个人在里屋忙活着。四个人在用铁锨为雷奥挖洞。雷奥听他们说了,蔡源这里有日本兵,有土匪,有盗贼,关键的时候雷奥要躲进去。

王家甫说:“雷奥,谁都玩不过你!”

潘进堂说:“娃,坏蛋不中,恁中!”

喜鹊说:“俺娃不但嗓子好,脑瓜也好!”

八仙说:“恁个‘光马蛋躲在洞里无论有什么情况都别出声,哪个王八蛋也找不到恁!”

第八章德国汉堡

今年是谢东泓在汉堡留学的最后一年。

谢东泓发现,雷奥的第四封信写得特别长,他翻译、整理和润色整整用了二十来天。谢东泓还发现,余下的四封信也特别长,整理完至少还需要一个多月的时间。一个月后,正是8月上旬大学放暑假的时间,谢东泓准备打上十几天的暑假工,选个便宜的航空公司再回一趟国,直接去河南。谢东泓决心已定,他要把实地论证做到底,把八封信的来龙去脉理清,最关键的,他要找到雷奥。

杰瑞妈妈的传真来了。谢东泓拿到打印工整、字迹满满的四张传真纸时,对杰瑞一连说了三声“当克”。杰瑞说,自己爸妈做了整理,在每页传真的结尾部分,还列出了所查阅的原始档案和图书的名称、卷宗号、时间和地点等等。送走杰瑞,谢东泓仔细翻阅起四张传真来。四张传真依次是美国前财政部长麦可·布鲁门赛尔、以色列原驻美国和联合国大使Y·特科阿、美国亚美公司总经理约瑟夫·甘结和美国耶希大学校长戴维·柴斯曼等四人的情况。每页传真不但有他们四个的生平、求学、任职内容,还有他们对“二战”期间生活在上海的回忆。比如麦可·布鲁门赛尔,谢东泓只知道他后来曾在美国卡特总统时期担任过美国的财政部长,而杰瑞妈妈的传真上说,他本人出生于柏林,1939年2月被纳粹驱逐,他的一句名言在犹太人圈里流传甚广:“The word‘Shanghaiwill forever hold a space in the Jewish history(在犹太人史书里,‘上海一词将永远占有一席之地)。”杰瑞妈妈的传真中还说,麦可·布鲁门赛尔目前生活在柏林,经常开设犹太史讲座。“上海,我童年生活的故乡”,“上海,给我第二生命的地方,我在梦里常常走在你的里弄”,“记者和朋友们经常问我的故乡是哪里,我不知道该怎样回答,是德国柏林呢,是美国纽约呢,还是中国上海”,读着这些刻骨铭心的话,谢东泓的眼睛湿润了。

翻译雷奥第五封信之前,谢东泓又给芮玮写了一封信,有两件事他需要芮玮的帮助。

谢东泓请求芮玮帮助的第一件事,是让她设法查找上个世纪三四十年代吴淞码头的相关资料。其实主要是查找王家甫。从他翻译雷奥的第一封信开始,谢东泓就认为王家甫这个人不简单,到整理好第四封信,他更认为这个人不简单。要解开五十多年前雷奥避险到中国,避难在上海,逃命去蔡源的谜团,不找到这个人不行。

在翻译和整理四封信的过程中,谢东泓对王家甫的敬意是一层一层加深的。谢东泓自恃德语出众。从第一封信知道了王家甫后,谢东泓不再自傲,人家王家甫五十多年前就能讲德语,还在汉堡港工作过,资历上绝对是自己的前辈。第二、第三封信整理完后,谢东泓对王家甫的态度由敬意上升为敬佩。在那个豺狼当道的年代,王家甫兑现了诺言,带领一家人帮助阿芬克劳特夫人和雷奥历经苦难生存了下来。整理出第四封信后,谢东泓对王家甫的态度又变了,由敬佩升华到了敬仰。谢东泓认为,王家甫为雷奥一家在中国避难想出的锦囊妙计和舍命做出的行为,他想不出也做不到。

谢东泓要芮玮帮助的第二件事是寻找一张三四十年代的河南地图以及蔡源县相关的档案。有了地图,他就可以把雷奥信中用德语音译的地名还原为汉语,方便日后的实地考察。与地图相比,谢东泓更加需要1941年左右蔡源的资料。出国之前,谢东泓不熟悉河南,更不要说蔡源。

圣灵降临节过后的第二天,谢东泓做完了所有的课程作业,腾出了一天的时间,去了汉堡汉学文化研究所。这一次,谢东泓直接去了所长Fuchs博士办公室。博士建议他去查一些有关Theodore·H·White先生的著作。

Theodore·H·White的中文名叫白修德,是上个世纪40年代美国著名的新闻时政性期刊《时代》周刊派驻中国的记者,1972年他还作为尼克松的随行记者访华,1983年又在中国采访了两个月,是全球新闻界的名记。

从白修德的报道中谢东泓了解到,1941年和1942年中原地区发生大面积的旱灾和蝗灾之后,一百多个县粮食收成锐减,个别地方甚至颗粒无收,当时的国民政府极力掩盖事实,不允许记者采访报道此事,但白修德还是想尽办法来到了河南郑州和洛阳,骑马奔波于两地进行新闻采访。白修德眼中看到的是灾民挖野菜、啃树皮的惨象,很多村庄里人亡户绝,荒无人烟,野狗野猫啃噬着尸骨,百万逃难的人群拖家带口向西涌动,一路饿死冻死者无数,千万人面临着一整个冬天漫长的大饥荒的折磨……1943年3月,白修德的报道在《时代》周刊上发表,世界为之震惊。

谢东泓看着白修德的报道,内心恐慌起来。天啊,1942年正是雷奥在河南的日子啊!一百多个受灾的县包括蔡源吗?如果包括,小雷奥能度过这个鬼门关吗?谢东泓想从白修德的报道中寻找蔡源县的一些信息,但他一点也没找到。没有找到,谢东泓恐慌的心稍微平静了一点,“没有消息就是好消息”,谢东泓这时更加相信德国这句民间谚语。

下午又是沃尔德教授的渔业生物学课。课后教授约他去了办公室。

“我这次找您来,主要是谈谈您上次那篇小论文后续的事!”教授说。

“如果我没记错的话,上次您那篇小论文活学活用部分提到总共有八封信,论文中您只写了对雷奥前三封信的实地调查情况,后五封信呢?上次看了您写的那篇小论文,心情既高兴又沉重。高兴的是,我的学生能把我课堂上讲述的渔业生物学的研究方法活学活用,还把使用的范畴扩大了,这是我没有想到的,关于这一点,我已经当着上百名学生的面讲过了,这里我也就不再重复了。”沃尔德教授说完这段话,低头喝了一口咖啡。

“看过后,我心里也特别沉重。一个十一二岁的孩子因为纳粹的迫害沦落异乡,饱尝人间辛酸,受尽世间疾苦,我不能接受,也不愿接受!就像我们渔业生物学上讲的,本来群居群游的鲸为躲避鲛鲨的吞噬,一个幼鲸失散了,独自在汪洋大海没日没夜地东躲西藏,我不能接受,也不愿接受!”沃尔德教授说完这话,端起了咖啡杯,谢东泓以为他要喝上一口,可是沃尔德教授举着的咖啡杯悬在空中,既没有喝也没有放下。

谢东泓没有见过这样的场面。

“我把您写的故事给我夫人和儿子讲了,他们也都不能接受,也不愿接受!”沃尔德教授激动地讲着,咖啡杯仍悬在空中。

谢东泓愣住了,他不知道自己该做什么。

“可这一切却是真的!”突然,教授的手颤抖起来,越颤越激烈,咖啡荡出了杯沿,洒落在他的西裤和皮鞋上。

谢东泓被眼前的情景惊呆了。

足足过了三分钟,沃尔德教授才抬起头来。

“对不起,我今天失态了!虽然战争已过去几十年,但作为德国人,负罪感总是挥之不去。”沃尔德教授低头自语。

这个时候,谢东泓知道,一切语言都是多余的。

“如果您有时间,也把后五封信整理整理吧!把这段历史写出来。德语的给我们德国人看,翻译成汉语给你们中国人看。您也可以翻译成英语,给欧洲人、美国人、以色列人和日本人看,让全世界的人都知道:再不要发生这样的战争!虽然是渔业生物学教授,但我认为,这件事的意义比一篇渔业生物学论文重大!”谢东泓怎么也不会想到,一向专心于渔业生物学的沃尔德教授竟然会说出这样的话。

一阵沉默之后,谢东泓把雷奥后面几封信件的情况仔细述说了一遍,他告诉教授,想利用暑假再回一趟中国,去雷奥的避难之地河南蔡源。

沃尔德教授没有说话,只是点头。

“谢,我还有个问题,您硕士毕业后有何打算?”沃尔德教授突然转换了话题。

谢东泓对这个问题没有思想准备。

“您自己考虑考虑,也和家人商量一下,愿不愿意继续在德国学习研究,也就是攻读渔业生物学博士学位?”沃尔德教授说。

第九章中国蔡源

雷奥来村里十天,半拉村的人都知道了八仙给潘家戏班捡来个要饭的,传声筒的功劳得记在剃头匠老纪身上。

老纪在村里剃头有两个不成文的规矩。一是只在自己屋子里剃,原因很简单,落在地上的头发茬归他们家。短碎头发茬拌进泥巴可以修墙补院,长头发水洗捋顺整理后,可卖到县城收购铺换上一两二两下锅盐。第二就是单日不剃双日剃,每次动推舞剪要生火烧水,而生一次火要用掉一根洋火柴,人多了还可以,人少了就不划算了。雷奥来到村里十天,老纪在自己院子里生了五次火,剃头的加上围观的闲人正好是半拉村的人。

“老纪,树上马蜂窝热闹,地上就算恁这个人窝热闹啦,有啥稀奇事给俺喷喷!”染坊的王拐子刚坐到老纪的长条板凳上,就急不可耐地对给他围剃头单的老纪说。蔡源把吹牛说闲话叫喷或者喷空。

“老日没来,土匪陈杆子也没来,没啥稀奇事。”老纪答。

“要是这两窝鳖孙来了,俺还能在恁这安生剃头!说不定这头就用不着剃了。”王拐子拍着自己的头嚷了起来。

“大的没有,屁大点儿的倒有一件。”老纪满不在意地开了口,王拐子和围在板凳四周等剃头和看剃头的个个来了精神,眼里发出贼溜溜的亮光。

“啥■事,快喷喷!”王拐子急吼吼地叫起来。

“村里来了只狸猫,还是头发卷、鼻子大、眼窝深、脸皮白的狸猫呢!”老纪神秘兮兮,他故意停下手里的推子,眼光环绕场地一圈。在场的人个个瞪大眼睛看着老纪。

王拐子说:“狸猫有啥稀奇,这年头野猫哪天夜里不嗷嗷嚎叫!”

“这只狸猫倒不叫,要唱戏呢!”老纪唏嘘一声。

王拐子这次也和一圈人一样惊讶起来,本来他的半个头被老纪按入瓦盆正用皂角揉搓,满头白花花的,这时哧溜一声钻了出来,甩出的水滴和白沫溅了对面几个人一脸,“恁说个■啥,狸猫要唱戏?太阳从西边出来了,快喷喷!”

老纪把八仙给潘进堂捡来个要饭的以及雷奥的长相细细说了半天,说一阵洗一阵,王拐子的半个头一会出水,一会入水,洗个头折腾了半袋烟工夫。

“知道为啥娃长成这个样子?”老纪给王拐子擦干头发,把油腻腻的毛巾扔回到水盆里时,只说了一句话。

俗话说,千奇百怪,眼见为实。其他人连见都没有见过雷奥,更不用说解释老纪的问题了,只能等老纪自问自答。

“都是南方毒太阳晒的,狠命海风吹的,白花花海盐给腌的!”老纪的嗓门这次特别大,也特别坚定,众人糊涂了。

“恁说的这是啥■话!”王拐子说。

老纪不慌不忙把雷奥相貌形成的原因解释了一番,从头发开始,接着讲了鼻子、眼睛,最后以皮肤结尾,比八仙讲得还有条有理,有根有据,绘声绘色。

“这么说,等今后俺有了钱,带着六房姨太太坐着八抬大轿去上海,得用白毛巾把头围严实了,别把老子的头发晒成了卷毛!”听完老纪的解释,王拐子由雷奥想到了自己。王拐子的话音一落,老纪和一屋子人都哈哈大笑起来。

“围个毛巾只顾头,眼睛和鼻子呢?”旁边一个年轻货问王拐子。

“借个平光镜戴上把海风挡回去,眼睛不就没事了。鼻子就更简单了,起轿时在村头田地里摘几片蓖麻叶带身上,到上海时塞进两个鼻孔不就可以啦!”听完王拐子的办法,老纪捧腹大笑,推子不小心咣当一声掉落在地,推子上的碎头发茬溅了一片。

“恁最好在地里拔两棵大葱插进鼻孔,更好!”年轻货道。

“滚,滚,恁个王八蛋拐个弯骂老子!老子的那两棵葱不要了,拿回家给恁娘,插进裤裆里一眼一个,正好!”王拐子骂了起来。

“就是细了点!”老纪接着王拐子的话又添了一句。

王拐子和老纪的话音一落,年轻货低下了头,其他人个个幸灾乐祸,瞧着他坏笑不止。

“拐子,恁的头发、眼睛和鼻子都没问题了,那白脸皮呢?恁一个人白天在上海转了一圈,晚上想钻六姨太的香被窝,人家的小手一摸,腰里的家伙没变,咋上头的猪毛脸变成了褪了毛的猪屁股呢?”一老汉向王拐子挑衅,众人再一次大笑,那个年轻货的笑声最大。

老纪这时已经把王拐子的头推光了一半,阴阳各半的王拐子一下子愣了神,好阵子才回话。

“■,这还不简单,俺是开染坊的,带半包染料用唾沫掺和掺和,往脸上一抹不就中了!”

“恁个鳖孙倒会想办法!但是,如果恁在上海住个十天半月,天天抹染料,等坐着八抬大轿回到村里,轿上坐的哪里是人,明明是一头黑公猪啊!”屋子里炸了锅,老纪笑得双手抖动,不得不蹲下,他已经推不成头了。

一阵狂笑过后,老纪站了起来,大声对王拐子说:“恁带染料一是花钱,二是容易染成黑公猪,俺倒有个十全十美的法子!”

“啥■法子?”王拐子已经被别人取笑了半天,等着妙计解围。

老纪这时收起推子不推了,他转过身去,一边吩咐老婆给剃头锅加井水,一边拆卸掉推子的每个部件,一件一件摆在桌子上,提着油壶在卸下的部件上滴起煤油来。王拐子盯着老纪,像热锅上的蚂蚁,心里想,■老纪,一定是潘进堂的戏看多了,节骨眼上每次都是这个熊样子。等老纪把三四个部件一个一个滴完煤油,又重新组装好呱嗒呱嗒试了几次之后,才慢悠悠地回到王拐子身边。

“十全十美的法子!”老纪又说了一遍,所有的人都竖起了耳朵,期待着老纪的锦囊妙计。

“拐子,恁今后再到俺这里剃头,不要光端一碗苞谷,也顺带掐捆麦秸来烧水,等麦秸烧成黑灰,恁就攒起来,这麦秸灰抹在脸上一是防腌,二是洗得掉,变不成黑公猪。”

听完老纪的办法,焦急地等待好长一段时间的王拐子和一群人又笑了起来,王拐子笑着大声回了一嗓,“恁个■老纪,被恁骗了还得说恁好!”

随着老纪的传播,村里人都知道了潘进堂家收了一个南蛮子做养子,从早晨到晚上都有人去潘进堂院子里看稀奇。

雷奥喜欢人多,生人来到院子里,他都跟在喜鹊身后去开门,还要第一个打招呼。过了早饭时辰来的,来人个个双手插在袖筒里,雷奥上前劈头就问:“喝过稀饭了吗?”;吃过午饭来的,前脚刚迈进门槛,后脚还在空中悬着,雷奥就递上一句:“恁喝过面条了吗?”这话惊得对方一愣,不知道后脚到底该落在门里还是门外。王拐子是吃过晚饭来的,喜鹊刚打开门,雷奥就从喜鹊的身后闪了出来,吓了王拐子一跳,一条好腿哆嗦了半天才站稳,待王拐子定下神看清刚才的黑影就是雷奥时,便想开口提问,哪里知道雷奥抢了个先,大喊一嗓,“恁喝汤没有?”

“喝了,喝了!这南蛮子比俺家那个小子嘴活,俺那个鳖孙整天到晚不放一个响屁!”王拐子答道。

“今年贵庚啊?”王拐子突然问道。

雷奥一头雾水,双手摊开,一脸惊惑。

这时八仙走了过来,离王拐子还有三步远就大大咧咧地骂开了:“恁个王八蛋,肚子里的墨水也就半泡尿,在娃面前拽什么拽!”八仙说完这句话,扭过头来对雷奥说:“恁今年多大了?”这句话雷奥练习了很多遍,他听得懂。

“11!”雷奥说,王拐子听后点了点头。

“请问公子尊姓大名啊?”王拐子再一次问话。

“就知道恁狗嘴里吐不出象牙!”八仙又骂了一句王拐子,骂完之后,加大嗓门一字一句地问雷奥:“恁叫什么名字?”

雷奥蹦着大喊一声:“雷—娃!”

王拐子听完雷奥响亮的回答,叹了一声长气,“看看人家南蛮子,虽然被海风吹成了歪瓜裂枣,但嘴甜机灵,比俺家那个鳖孙强一百倍!”说完这句话,王拐子还想再问几个好奇的问题,没有想到被八仙一把扯着拉进了堂屋,“快走,屋里一帮人等着恁这个王八蛋喷空呢!”

村子里的人都认识了雷娃,也喜欢上了这个嘴甜机灵的南蛮子。

清晨,鸡刚叫过一遍,喜鹊就起床了。喜鹊在井边洗罢脸,就把前一天夜里发酵好的白面与高粱面两掺的面团和成拳头大小的一块,之后搓揉成黑白相间的两个花卷,然后就开始烧火。锅里添了半锅水,里面放有一把红薯干,等锅里冒出一阵子热气后,喜鹊就从墙上取下蒸馍的篦子,装在大锅里,再把两个花卷放在篦子上继续烧。锅灶里彤红炉火的光亮反照在喜鹊的脸颊上,把这位乡村女人映衬得格外端庄和美丽,不时冒出的青烟刺激着她的眼睛,晶莹的泪花噙在眼眶四周滴溜溜打着转。到天大亮了,馍也就熟了。喜鹊这时把花卷装在馍篮里用厚棉布捂着,再把半锅红薯干汤分盛三碗放在锅边,然后急急忙忙地去叫潘进堂和雷奥起床。两人穿衣起床的工夫,喜鹊已经把锅刷好,又烧好了半锅洗脸水。盛在瓦盆里洗脸的热水,总是雷奥先洗,潘进堂后洗。师徒两个人洗脸的时候,喜鹊又忙开了,她要给雷奥炒一碟菜,有时是萝卜丝,有时是粉条,有时是豆腐。等潘进堂洗完脸,把洗脸水泼到院子地上的时候,喜鹊已经把馍菜汤端进了堂屋,摆在了小四方桌上。雷奥原来不习惯吃两掺的花卷,现在习惯了,因为有菜辅助着,吃得倒也爽快。一小碟菜只有雷奥一个人吃,潘进堂和喜鹊不动一筷子。雷奥每次都把菜碟推到潘进堂面前,潘进堂说:“俺们早上不吃菜,习惯了!”对这句每天重复的话,雷奥将信将疑,见师傅和师娘从来不碰一下碟子,甚至连看也不看,只好把碟子拉回到自己面前。

中午喜鹊要擀两种面条,分两锅来煮。首先要擀的是好面条,蔡源人把小麦面叫“好面”。煮好面条的锅里总是放一点白菜叶或者萝卜缨子,煮好后,喜鹊就用筷子把稠的全部捞进一个碗里,在端给雷奥之前,她不会忘记一个重要的环节,就是从墙上取下一个黑黢黢的油瓶,插进大半截筷子,蘸上棉油滴进碗里。等雷奥趴在桌上用筷子笨拙地卷起面条送进嘴里时,喜鹊开始在案板上擀第二锅面条,纯红薯面的面条。雷奥吃完了,潘进堂和喜鹊才端起碗,每人一碗,大半碗是汤,没有白菜叶也没有萝卜缨子,更没有戳半滴棉油,两人呼啦呼啦地捧着大碗喝得很响,响声把雷奥招来了:“好吃吗?”潘进堂这时嘴巴呼啦得更响,“香,香,比老母鸡汤还香!”

晚上的汤在一天三顿饭中是雷奥最不能适应的。在蔡源,白天吃完早饭和午饭,庄稼人要下地干活,所以饭里放盐,也相对稠一点。晚上不干活,饭就变成了淡的,汤也就更稀了一些。喝过晚汤,每家每户的大人们就上床躺下不动了,孩子不愿意上床,但躺在床上的大人们唱:“床是一盘磨,躺下就不饿”,孩子们一听这话,也就纷纷上了床。在床上只动嘴不动腿,因此整个庄子空空荡荡。对雷奥,喜鹊还是蒸两个白面和高粱面两掺的花卷,但吃馍的伴菜没有了,取而代之的是一小碟自腌的黑不溜秋的“大头菜”。潘进堂和喜鹊雷打不动的是,每顿晚汤都是红薯干汤,如果晚上出月亮,两人的碗里除了漂着几片红薯干,也漂着皎洁的月亮。吃了五天之后,雷奥坚持不下去了,他翻出《德汉字典》,找出了三个单词指给潘进堂看。雷奥的第一个单词是“晚上”,第二个是“菜”,最后一个是“单调”。潘进堂看完,朝雷奥笑了一下,就一个人搬着小板凳,坐在空荡荡的院子里举头凝望苍茫的夜空,一个多钟头没有进屋,也没有讲一句话。

从第六天开始,雷奥晚汤的伴菜不再是黑不溜秋苦涩的“大头菜”,而是和早晨一样,有时是萝卜丝,有时是粉条,有时是豆腐。就这样吃到第十天的时候,家里发生的一件事被雷奥看到了。

那天晚上,夜空里挂了月亮,喝过晚汤的雷奥在院子里用棍子捅鸡窝里的鸡,雷奥每天晚上都这么做。那天晚上,雷奥捣鼓得特别厉害,两只鸡在鸡窝里待不下去了,呼啦啦飞出鸡窝,又呼啦啦飞上了一棵小树的枝丫上。雷奥是第一次看到鸡还能上树,心里有着比往常更加强烈的兴奋,两只鸡太可爱了!雷奥认为,他要告诉师傅和师母,让他们一块来看。

雷奥蹑手蹑脚地走进灶屋,他这次想大叫一声,给屋内的两人来个惊喜。灶屋的门是关着的,雷奥的脸贴近门缝,他要先观察观察两个人在屋内忙什么。雷奥没有想到的是,昏暗的油灯下,师傅和师母站在锅台边,喜鹊正在用手撕给雷奥蒸花卷时粘在蒸布上的馍皮,撕下一块,喜鹊递给潘进堂,潘进堂放进嘴里吃了起来,吃得特别香,脸上露出了香喷喷的微笑。喜鹊撕下第二块的时候,潘进堂伸手接过来,但没有放进自己嘴里,而是放进了喜鹊的嘴里,喜鹊也吃得特别香,脸上露出了满足的微笑。两人相视而笑……雷奥的泪水流了出来。泪眼蒙眬的雷奥贴在门缝边,不知道自己该做什么,正在踌躇之际,映入眼帘的情景终于使他再也忍受不了。

屋子里,喜鹊端起雷奥吃过菜的碟子递给潘进堂,碟子里已经没有半根菜,只有盖着碟底的一点咸汤。潘进堂小心翼翼双手捧碟端到嘴边,喝了半口,然后闭上双眼,仰起脖子慢慢咽了下去,三秒钟之后,脸上挂上了惬意的微笑。潘进堂没有停下双手,而是小心翼翼地把碟子递到喜鹊手里,喜鹊也喝了半口,脸上也挂上了幸福的笑容。碟子的汤还剩一点,喜鹊也没有停下双手,再一次小心翼翼地把碟子递给了潘进堂……

站在门外的雷奥哇的一声大哭起来。咣当一声推开门,愣在门口。

“大!”雷奥朝着潘进堂喊了一声。

“娘!”雷奥朝着喜鹊喊了一声。

看着雷奥,潘进堂和喜鹊先是一惊,接着就把雷奥搂进怀里,一齐放声大哭起来。

在上海的时候,雷奥跟着妈妈做祷告。来蔡源之前,妈妈告诉儿子,去了新地方,要记住安息日的时间,不要忘记祷告,祷告要虔诚,心里要装着上帝,妈妈不在身边,只有求上帝领着走路了。

到了安息日,雷奥就一个人静静地待在里屋内,面朝西方,嘴里不停诵读起祷词来。犹太人的祈祷分三部分,第一部分是对上帝的赞美,第二部分是赎罪,第三部分是乞求和平与感恩。不诵读完这三部分,雷奥是不会走出里屋的。

潘进堂和喜鹊第一次发现雷奥祷告的时候,吓了一跳。娃在里屋嘟嘟囔囔干什么呀?看他,喊他,问他,雷奥始终一动不动,继续诵读不停。潘进堂最后明白,娃在做自己不懂的外国人的事。望着一旁迷瞪的喜鹊,潘进堂说:“走,别扰了娃。咱们中国人念经,外国人也念经!”

从此之后,每当娃“念经”的时候,潘进堂和喜鹊都关上门,一是不扰娃,二是怕别人看见。

但还是出了事情。

一天中午,老纪来问潘进堂和喜鹊,娃的“光马蛋”是不是又长出头发了,要不要刮一刮?潘进堂和喜鹊下地干活还没有回来,正巧碰上雷奥在里屋做祷告。老纪大吃一惊。

“不得了啦,娃是个小和尚,呜呜哇哇每天晌午念经呢!”在村子里,老纪到处传播。

“真的假的?”村里人问。

“要是俺胡谝,恁就用屎橛子塞住俺的嘴!”老纪信誓旦旦。

“怪不得娃剃‘光马蛋呢!”众人呼应。

第二天晌午,潘进堂院子里一下涌进来十几个人,嚷嚷要看娃咋个样念经。

潘进堂和喜鹊吓得手足无措。屋子里的雷奥不知道这么多人来干吗,一双眼睛惊讶地向外望着前来一探究竟的人。

“听俺说,听俺说!”潘进堂把准备进屋的一群人拦在了院子里。

“老纪这个龟孙到处放臭屁,说娃念经学和尚,良心叫狗吃了!”潘进堂说。

众人不解,等待潘进堂的下文。

“娃哪里是在念经!”潘进堂大喊一声。

“那是在干啥?大白天在屋子里呜呜哇哇的。”有人喊。

“娃亲生的爹娘不在了,每逢他们的忌日,都在屋里念叨!”潘进堂说话的嗓门很低。

院子里的一群人没有一个人说话。

第二天,村子里的人又听到老纪到处叽喳:“进堂那个龟孙这辈子算有福气,捡了这么个懂事的娃,看来死后不愁烧纸磕头的啦!”

白天,潘进堂和喜鹊不下地的时候,就教雷奥练嗓子,啊啊啊和哇哇哇要喊上半天。喊累了,也教雷奥几句豫剧舞台上跑龙套的常用语,主要是衙役和兵卒唱喊的口号。

“升——堂!”潘进堂扯起嗓子大吼一声。

“升——堂!”雷奥学着潘进堂的样子扯起嗓子也是一声大吼。

雷奥吼完,就问:“这是什么?”

潘进堂自己解释不了,就翻开《汉德字典》找“升堂”,可是字典里没有这个词,只有字形相近的“升官”,于是就指着“升官”对雷奥说:“就是这个!”雷奥从此认为“升堂”就是“升官”。雷奥心里想,他扯上喉咙喊一嗓,别人的官级立马就提高一等,自己不是皇帝至少也是个伯爵!所以每次喊得都特别卖力和张狂。坐在旁边的喜鹊看见雷奥喊“升堂”的样子,就对潘进堂说:“你别说,咱娃虽然是外国货,瞧他那喊升堂的鬼样,把衙役的泼痞表现得还真不孬!”

“威——武!”潘进堂又一次扯起嗓子大吼一声。

“威——武!”雷奥也扯起嗓子大吼一声。

“师傅,这是什么啊?”

潘进堂不得不再次翻开了《德汉字典》,这回字典上有这个词,潘进堂十分得意,心想,这回娃该像“升堂”一样心领神会了。可实际上效果却不像预料的那样理想,雷奥看完德语对“威武”的解释,随即脱口而问:“谁?”

原来德语对“威武”的释义是“形容一个人大气、庄重和不卑不亢”。

“什么谁?”潘进堂有点糊涂。

“谁威武?”雷奥不依不饶。

潘进堂这回听懂了,但听懂了却解释不了。他实在不知道该给娃说谁威武。不同的戏里威武的人不一样,《铡美案》里老包威武,《审诰命》里唐知县威武,《十五贯》里况钟威武,《四进士》里毛朋威武,但解释任何一个人物都不能说明“威武”的全部,况且解释其中任何一个人物,不翻个十次八回字典是说不清道不明的。潘进堂没了辙。

“谁威武?”雷奥又问了一回。

急中生智的潘进堂忽然想起,这些人物平常不都是自己扮的吗?便发出一声大呼:“俺!”

雷奥大吃一惊,“您?”

“俺!”潘进堂又是一声重复。

雷奥这回彻底明白了,自己今后在戏台上高呼“威武”,是为师傅喊的,师傅就是那个大气、庄重和不卑不亢的人。雷奥从心里佩服师傅,他要把自己的佩服之情喊出来,从心底喊出来。

“威——武!”雷奥的呼喊不快不慢,不高不低,不紧不松,喊声不是出自口中而是发自心底。喜鹊听后,哗啦啦拍起了双手,脸上露出了满意的微笑,“进堂,你听听,咱娃的呼喊还真是那么回事,喊得咱这破院子像官府!”

喜鹊的话把潘进堂说得心里甜滋滋的,他本来打算这次只教雷奥“升堂”和“威武”两句,但见雷奥每次都不费吹灰之力就能对这两句戏台上常用的吆喝心领神会,临时决定再加一嗓。

“开——铡!”潘进堂合并双腿,仰起脖子,向天而呼。

“开——铡!”雷奥也合并双腿,仰起脖子,向天而呼。

雷奥呼喊完,正想向师傅提问,可是他的话还没出口,潘进堂就对站在一旁的喜鹊唱了一句:“娘子,快快给我呈上字典!”潘进堂的唱词逗得喜鹊哈哈大笑,急忙把手里的字典递给潘进堂。雷奥没有听懂师傅对师娘说的词是什么意思,但他从两人的笑声里已经明白了七八分,于是也跟着哈哈大笑起来。

潘进堂翻出了一个词“铡刀”。

雷奥看完德语的解释,吓得后退了半步。

“铡,铡什么?”雷奥惶恐地问。

“铡——人!”潘进堂又一声吆喝。

“什么人?”雷奥又一次后退了半步。

潘进堂这次犯难了。是啊,该给娃说铡什么人呢?说陈世美不错,说程西牛不错,说娄阿鼠不错,说姚廷春和他的刁妻田氏也不错,但只说他们其中一个也都不对,这次潘进堂真的犯难了。他本来还想说“铡俺”,但转念一想,认为不妥。正在舞台上威武着呢,撅着屁股刚转了一圈就给铡了,于法不容,于理不合,娃理解不了。

潘进堂这次犯大难了。

“铡老日!”喜鹊高喊了一嗓。

平常村里人都把杀人放火的日本兵叫“老日”,王家甫走之前也专门提到过这个词,雷奥再清楚不过村里人对老日的恐惧和憎恨。雷奥还记得,保立给他说过,他的一个村里伙伴就是被老日用刺刀给挑死的,雷奥也从妈妈嘴里听说过,日本兵对中国人就像纳粹对犹太人一样。一听是铡老日,雷奥来了精神,他沉下脸,挺直腰,抬起头,憋足满腔的怒气一声大喊:

“开——铡!”

雷奥喊完,潘进堂学着雷奥的样子,沉下脸,挺直腰,抬起头,憋足满腔的怒气一声大喊:

“开——铡!”

王家甫回上海前教雷奥的一大堆蔡源话中,一个关键的日常用语不能不提,这就是“屎茅子”。屎茅子用上海话讲叫“伺素”,翻译成德语就是厕所的意思。有一日三餐之进,必有三番五次之出。蔡源有句土话讲“一斤红薯两斤屎,回头望望还不止”。大家吃的不是红薯干就是红薯面,因此,出的比进的多,屎茅子就去得特别勤快。在潘进堂家,“进”不容易,“出”也同样不容易。雷奥每次上屎茅子,都会大大小小出点状况。第八天中午,雷奥出了一次大状况,大状况的发生源自雷奥的一次大意。这次,雷奥和往常一样捏着鼻子走进了屎茅子。潘进堂家的屎茅子和村里其他人家的没什么两样,在院子西北角用茅草搭了个小棚,小棚一人高,三尺宽,五尺长,刚好容下一个人。棚中间挖了个两尺深、磨盘大小的坑,坑上面架着两块木板。按照标准的动作,应该是屏着呼吸,慢悠悠走到两块木板上,双脚踏稳之后再解下裤带,褪去棉裤之后,还不能松气,必须慢悠悠蹲下,等待忽闪着的木板静止后,才能开始人人皆知的原始操作。在德国,雷奥如厕坐的是白色的陶瓷马桶。在上海,有圆鼓鼓的木桶。刚到上海,雷奥有些不习惯,后来雷奥想了个法子,每次去坐木桶之前,就把家里的烧火钳抓在手里,一坐下,木桶里是最原始的声响,木桶外,他就用烧火钳当作鼓槌打起鼓来,敲在木板上是低音,敲在木桶外的铁箍上是高音,低音高音相伴,压倒了桶内原始的声响,雷奥在学校的小鼓敲得流畅,与他坐木桶有着直接的关系。

到了蔡源,只有两个颤悠悠的木踏板。雷奥最怕走上这两块木踏板,但又不得不走,还得走到中间才能停下。前面七天,雷奥都是按潘进堂教给他的规范动作来做的,这一次,他想改一改,因为站在木板上脱裤子,脚下的踏板晃动,有时两只脚底下的踏板晃动的频率还不一致,造成脱裤子的时间几乎比蹲着的时间还要长。雷奥决定在走向木板之前先脱裤子,把裤子褪到腿弯,然后走上去就可以立刻蹲下,免去使他心有余悸的踏板的上下晃动和不同频率问题。雷奥挪到踏板三分之一处时,出现了故障,褪到腿弯的棉裤拧着了右腿,正在前进的右腿抬不起来了,左腿不得不向前迈,这一迈,脚劲还特别大,咣当一声踩下之后,左边的踏板反弹了起来,一只脚高一只脚低的雷奥失去了重心,只听扑通一声,雷奥的身体被弹起的踏板掀翻掉进了齐腰深的屎坑,满身都是臭烘烘的屎尿。

雷奥嗷嗷叫着哭了起来。潘进堂和喜鹊正在院子里劈柴,不知出了什么大事,拎着斧子跑进了屎茅子,当他们看到坑里的雷奥后,禁不住捂嘴嘻嘻笑了起来,这么一笑,把正想哭鼻子的雷奥逗乐了。

雷奥不习惯潘进堂家的屎茅子,还有一个重要的原因,就是没有手纸。王家甫从上海带回来的一包手纸,没几天雷奥就用完了。随后的一天早晨,雷奥一阵痛快之后才发现墙缝里的纸没了,于是大声叫了起来:“娘,娘,快来,快来呀!”两声娘把喜鹊叫得吓出了一头冷汗,正在烧锅的她大步流星往屎茅子跑,边跑嘴里边叫:“娃咋啦,娃咋啦!”慌慌张张进了屎茅子的喜鹊看见了雷奥的鬼脸。

“纸没,纸没!”雷奥笑着说。

喜鹊也笑了,她知道雷奥的意思,就用手指着墙角的两块磨得滑溜溜的砖头说:“这,纸,这,纸!”

雷奥摇了摇头。

喜鹊以为雷奥不懂他的意思,又一次说:“这,纸,这,纸!”

这回雷奥先是点了点头,接着又摇了摇头。

喜鹊知道,娃明白了自己的意思,但他不愿意用。

喜鹊无奈,只得退出了屎茅子回到里屋,找出了两块布片,递给了雷奥。雷奥用过之后,脸上露出了满意的神情,布片软和,擦屁股比纸舒服。从此之后,雷奥习惯用布片了。喜鹊家没有那么多布片,所以雷奥每次上屎茅子,她都叮嘱雷奥把擦过屁股的布片不要扔到粪坑里,而是放在一边,等雷奥一出来,她都赶紧去把布片洗干净,晾在院子的绳上。再后来,村子里的人都知道了这件事,大家在一起喷空的时候,时不时会骂上一句,“■上海人娇气,擦屁股不用砖头,用布条子!”

十天之后,潘进堂开始教雷奥舞台上的一些小知识。潘进堂实际上并不想教雷奥这些东西,他和喜鹊商量过好几次,就这么对付一个来月时间,上海那边的事平静后,妹夫王家甫就会回来带娃走。但雷奥有点不耐烦了,整天啊啊啊和哇哇哇吊嗓子实在太枯燥了,虽然每天要喊上几十次“升堂”、“威武”、“开铡”调剂调剂,但还是没有雷奥预想的那么神奇和热闹。雷奥每天都喊,“还有吗,还有吗?”一连叫了几天,潘进堂意识到,该叫娃学点新东西打发时间了。教什么呢,教整段唱词不合适,教生、旦、净、丑的表演更不合适,于是决定教雷奥跑龙套的衙役、兵卒等小角色在舞台上的走步和站位。

“娃,咱学会了喊‘升堂、‘威武、‘开铡这些词,但不能光用嘴喊,有时需要站着喊,有时需要走着喊,有时甚至需要跑着喊,咱练习怎样上台,怎样走步!”潘进堂说。

雷奥摇了摇头,表示没有听懂。潘进堂这时明白,自己太着急,这些话娃是听不懂的,必须得翻字典。

潘进堂自己心里清楚,他教雷奥扮演的角色统称龙套。他要先翻出“龙套”这词,让他明白自己所学角色的大致种类。潘进堂找到字典上的解释,于是把书递给雷奥。正当雷奥准备接书的瞬间,潘进堂忽然想起了一件事,迅速把书抽了回来,嘴里大声唱了起来:

“使不得,使不得啊!”

喜鹊和雷奥都一脸诧异,字典递上来了为何又突然收回,收回也就收回吧,当家的怎么忽然唱了起来。

“使不得,使不得啊!”潘进堂匆忙把书合上,又唱了一嗓。

“有啥使不得的?”喜鹊问。“使不得”这三个字,说出来雷奥是听不懂的,唱出来,就更听不懂了。见师母说话了,雷奥明白,师母也没有弄清楚师傅收回字典的原因。

“错,错,错,张冠呀那个李戴了呀!”潘进堂乐呵呵地唱了一嗓高调。

喜鹊这时明白了,潘进堂翻错了页码,于是就扭过头来,微笑着对等待答案已多时的雷奥说:“娃,恁师傅教你学戏,高兴得屁颠屁颠的,看他那狗样,糊涂了,错——了!”雷奥听清了师母话里的最后两个字,知道了师傅也有犯错的时候,跟着师母笑了起来。

其实,潘进堂并没有翻错,他确实找到了“龙套”这个词。在雷奥接书的刹那间,他之所以哧溜一声收回,主要是他突然想到,这个词不能让雷奥知道。对“龙套”这个词,潘进堂对它的了解比谁都清楚,龙套在豫剧中也称文堂,蔡源当地的戏迷又叫“打旗的”,不入生、旦、净、丑四大类,俗称“流”行或“杂”行,为戏台上扮演衙役、兵卒等小角色的统称,一般四人一组,手持旗帜,第一人为带头人。如果雷奥看过德语的解释“龙套”是“小角色”,不愿意演,要演大角色,就不好收场了。

“俺的娃,待老眼昏花的我细观端详,啊,那个啊,啊,啊……”潘进堂一边翻书,一边嘴里哼着慢板,把喜鹊和雷奥都逗乐了。

“找到了,找到了,啊,那个啊,啊,啊……”潘进堂唱着把书递给了雷奥。雷奥一看,抱着字典跳了起来。

“Kommandeur,Kommandeur!”雷奥兴高采烈地喊着。

“恁给娃说的啥,看把俺娃高兴的?”喜鹊冲着潘进堂问。

“将军!俺让娃学演大将军!”潘进堂抬起头,脸朝天,一本正经地回答。

“啥大将军,不就是打旗的吗!”喜鹊满脸疑惑。

“头发长见识短,官府大堂上休提妇道之言啊,那个啊,啊,啊……”潘进堂这次把慢板变成了快板,一连哼出了二十几个啊,边啊啊边给喜鹊使眼神。喜鹊恍然醒悟,她彻底明白了丈夫的智慧,于是双手击掌当作梆子,摇头晃脑地配合起来。

从这一天之后,雷奥学起了“大将军”。“大将军”雷奥跟在潘进堂屁股后面,两人手里各执一面“风旗”,哗啦啦从堂屋门口碎步上场,上场过程之中,口中吆喝高亢的“啊啊啊啊”,走到院子中央,头颈一摇,戛然停下,肃静站立,挺胸抬头,双目平视前方,嘴里“啊啊啊啊”之声立马变成了低沉浑厚的“有”字的长吼……雷奥太享受这种气氛了,一个上午,他跟着师傅跑上跑下几十个来回都不嫌累。每跑上几个来回,潘进堂都会坐在凳子上休息一会,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特别是快到晌午饭的时候,师傅的粗气喘得更加厉害,这使雷奥很是纳闷。潘进堂喘完一阵粗气后,又精神抖擞地站了起来,领着雷奥走到堂屋门口,“啊啊啊啊”地再次上场。

跑到快十五天的时候,潘进堂让喜鹊也举着风旗,跟在雷奥后面跑,三人成组,呼啦啦从早到晚能跑上百十来趟,每跑上七八次,雷奥笑嘻嘻喝水的时候,潘进堂和喜鹊都会坐在板凳上,一人一头,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雷奥看到,师母喜鹊喘气的节奏比师傅还快,脸色比师傅的还要煞白。

“你—们—不—中,我—中!”雷奥这时总会冲着两人喊。

“俺娃中,俺不中!”潘进堂看着雷奥,笑着说。

“俺娃中,俺更不中!”喜鹊满头都是虚汗,边擦汗边看着雷奥,同样笑着说。

时间到了20天头上,潘进堂把整天躺在床上的八仙给拉了起来。因为“龙套”是四人一组,三缺一站位不好确定,于是八仙成了第四旗。八仙一来,阵势整齐,各种上下场的队形和各种舞台站位的变换就好演了,这使雷奥更加激动,劲头也更大。他心里想,现在人多了,师傅一定会把学戏的节奏安排得更紧凑,中间休息的次数一定比原来少,他自己从心底做好了准备,为了演好“大将军”,多跑几圈没有什么问题。哪里想到,八仙来后,休息的次数更多,每跑上三圈,八仙的双腿就打摆,站立之后身体像筛糠一样晃动不停。第一个发现八仙打摆的是雷奥。

“不是Kommandeur,不是Kommandeur!”雷奥指着晃动不止的八仙,一边哈哈嘲笑,一边大声喊着。

八仙尴尬地笑了,他咬紧牙关,并紧双腿,身体终于不抖动了。

“是Kommandeur,是Kommandeur!”雷奥竖起大拇指,对八仙说。八仙点了点头,于是接着跑下一圈。

跑到半晌午的时候,八仙扑通一声一屁股坐在地上起不来了,满额头都是豆粒大的汗珠,身体抖个不停。潘进堂和喜鹊大吃一惊,赶忙俯身把八仙搀进了堂屋的罗圈椅上。八仙的样子让正在兴头上的雷奥很是失望,他一个人站在院子中央,手舞风旗,嘴里用德语念念有词:“八仙不是Kommandeur,八仙是冬天黑森林里的狗熊!”

潘进堂和喜鹊知道狗熊八仙满头虚汗的原因,要不是雷奥死活要求练习,他们真舍不得这样折磨八仙。潘进堂一边用木勺往八仙嘴里喂水,一边对惊呆在一边的喜鹊说:“家里还有馍吗?”

喜鹊说:“恁还不知道,每天早上只蒸两个馍!”

“快去拿几块红薯干!”

喜鹊把生硬的红薯干掰成指甲大小,一块一块地往八仙嘴里填,刚填进嘴里,八仙就吧唧吧唧地咀嚼起来,没有嚼几下,就仰脖吞了下去,随后就是几声剧烈的噎咳,潘进堂赶紧送上一口水,压住了咳声。一袋烟工夫后,八仙吞下了三块巴掌大小的红薯干,喝下了满满两碗水。

潘进堂和喜鹊看着八仙,泪水从眼眶中悄悄流了出来。

这时,雷奥从院子里一蹦三跳地进了堂屋,“可以开始了吗?”

潘进堂和喜鹊赶忙擦掉泪水,微笑起来,但没有回答。

“娃是狗性,急!没进洞房,裤衩就脱了!”潘进堂听罢八仙打诨的话笑出声来,喜鹊扭头捂着嘴,想笑但不好意思。

“恁个龟孙,啥时候都不正经!”潘进堂骂。

八仙自己也笑了,但他并没有停下话茬,看着雷奥,吃力地笑着说:“娃说可以,俺就可以!”

四个人重新站立堂屋门口,排成一列,各执一旗,嘴里高呼“啊啊啊啊”,勉强一个接一个地跑向了院子中间。

随后几天的练习,潘进堂改变了策略。对老戏骨潘进堂来说,“龙套”的作用是常识中的常识。虽然“龙套”在蔡源叫“跑龙套”,四个人根据剧情的需要,手执风旗、水旗、火旗、枪旗、红门旗、飞虎旗不等,跑出千军万马的气势和官府权力的威严,通过走阵式,摆队形,制造威风凛凛之气概,但这是最基本的作用,或者说最简单的作用。四个人除了基本的“跑”,更要喊,四人齐声高喊,呼出大堂的肃静,呼出大人的威严,营造出让好人肃然起敬、坏人魂飞胆丧的气氛。喊法分数种,有时严肃,有时雄壮,有时悲悯,有时滑稽,各种呼喊要通过面部表情来彰显,这就有点难度了。但这些还都不是“龙套”在戏台上最主要的动作。“龙套”在戏台上,大部分时间是静,静静地站着。可别小看这静,实际上比跑,比喊更重要,“龙套”要静得庄重,静得威严,静得冤屈者慷慨陈词,静得刁痞者语无伦次,静得万民敬仰,静得乾坤朗朗。这静戏就要靠眼神来传递和表现了,四个人要根据剧情的进展不停变换眼神,眼皮一会睁一会闭,眼睛一会大一会小,眼光一会远一会近,并且四个人还要协调一致,这就是难上加难的事了。潘进堂多想把这些戏台上的必备技能一股脑全部倒给雷奥,让孩子心领神会,但潘进堂做不到。潘进堂从心底里希望自己的妹夫王家甫这个时候能站在这个院子里,有他这个文化人在,一切都顺畅多了,但王家甫不可能在。自己不能,王家甫也不在,潘进堂只得通过表演让雷奥明白这一切。潘进堂决定跑一阵,喊一阵,静一阵,把“龙套”的作用全部表现出来,最使潘进堂犯难的是,光练习雷奥最喜欢的走阵式,摆队形,在院子里来来回回,激激荡荡地不停穿梭,八仙受不了,喜鹊受不了,他自己也受不了。

潘进堂、雷奥等四个人呼啦啦走到院子中央,变化几次队形之后,潘进堂开始带头吆喝“升堂”、“威武”和“开铡”。喊“升堂”时四人声音豪壮,呼“威武”时四人声音庄重,吼“开铡”时四个人的声音则变成了义愤填膺。震耳欲聋的声音引来了半个村子的人,大人小孩都来到了潘进堂院子里,看看潘进堂家这次要铡谁。老纪一进大门,劈头盖脸就问雷奥,“娃,你们这帮王八蛋把村子弄得鸡飞狗叫,要铡谁吗?”雷奥听懂了给自己剃头的老纪话中的最后四个字,斩钉截铁地大声回答:“铡老日!”一听铡老日,院子里的人来了精神。呼喊“升堂”,“威武”时,只是四个人的事,但当吼叫到“开铡”时,院子里几十口子人个个扯起喉咙跟着呼喊起来,“开铡”之声响彻村子上空,吓得整个村庄冬日枯枝上的麻雀扑棱棱夺路而逃。

“龙套”的这三句雷奥不知喊了多少遍,刚开始喊时,他的面部表情还没有随着声音的落下做出调整,几天下来,潘进堂发现,娃可以了,声音洪亮不说,面部感情充沛,他把院子当成舞台,把院子里歪七竖八站着坐着的人当观众了。站在一旁的老纪说:“恁们三公一母四个家伙,就数这南蛮子的声音尖,像驴叫!把俺的耳屎都给震掉一块!”王拐子是从染坊跑过来的,来时慌张没有洗手,双手乌黑,像一对黑猪蹄子,看过几遍雷奥喊过戏词的表情,用黑猪蹄子指着雷奥,对围成一圈的村民说:“大伙瞅瞅南蛮子这个■样,和俺过去在县城官府见到的那帮王八蛋一个屌样!”

雷奥跟着潘进堂练习“龙套”在戏台上的静功花了好几天时间,总是不到位。该瞪圆双眼表示惊奇时,他把眼睛舒展着;该让眼光像流星般放光时,他把眼神收得很紧。这一点使潘进堂伤透了脑筋,说出来雷奥听不懂,模仿又模仿得似是而非,气到最后,潘进堂大声责骂起来,“俗话讲,‘一身的戏在脸上,一脸的戏在眼上,恁这个徒弟,笨得像猪,俺不教了!”说罢,扔掉手中的旗子,气冲冲地回堂屋去了。雷奥虽然听不懂师傅骂他的话,但他明白师傅这回生气了。看到潘进堂气冲冲拂袖而去,前几天对雷奥称赞有加的村民们这次也改变了态度,个个幸灾乐祸。上次被王拐子骂了个狗血喷头的那个年轻货,嬉皮笑脸地看着雷奥,“■南蛮子吃大米不吃红薯,不但下边放屁没有咱们这里多,没有咱们这里响,哪里知道上台唱戏也不灵!”围成一圈的人笑了起来,笑着的人个个盯着雷奥,眼光像要把雷奥穿透一样,雷奥低下了头。王拐子这次还是接了那位年轻货的话,“恁个王八蛋,除了屁响,哪一点中?”一圈人再次发出了肆意的笑声,年轻货本来还想再讲一句,被王拐子的一句话给压住了,雷奥还是以为大家在笑自己,把头压得更低。

王拐子见雷奥把头低下,于是来了精神,他走到雷奥面前,低头看了一阵雷奥的脸,然后慢悠悠地转过身来,对着一圈人说:

“恁们想知道南蛮子唱戏为什么眼神不中吗?”

“想!”一圈人附和。

“南方啊,水多。水多啊,这鱼就多,整天看鱼,这南蛮子的眼就像鱼眼一样转得不灵光了!”

王拐子的话音一落,村民们个个发疯似的笑了起来,一群孩子又故意跑到雷奥面前,从下往上看雷奥的眼。雷奥刚才就已经知道王拐子在说自己的坏话,一直忍住没哭,但看到大大小小的孩子在围观自己,认为是极大的羞辱,于是哇的一声捂脸哭出声来。

八仙和喜鹊原来以为雷奥受得了村里人的玩笑,也就没有插话。他们戏班子在村外搭台唱戏,不要说玩笑话,就是骂人的话,甚至有时候向舞台上投土坷垃和砖头,他们都得笑脸相迎,直到对方安静下来重新听戏为止。这次人家刚说了两句,雷奥就哭了,这是他们没有想到的。喜鹊赶紧上前,一把把雷奥搂在怀中,拍着雷奥的光头说:“娃,不哭,不哭,咱们演戏,得让人家评,还得让人家骂。”

八仙没有喜鹊那样婆婆妈妈上前劝哭泣的雷奥,而是笑呵呵地走到王拐子面前,盯着王拐子的脸仔仔细细看了一遍又一遍,王拐子不知道老对手八仙这次提的是哪一壶,耍的是哪一招,只好眼睁睁地让对方看。八仙看完之后,转过身对一圈人说:“我和拐子打小在一起,他的一个毛病俺愣是没有看出来,现在俺瞧出来了,大伙想不想听听?”

“想!”那个年轻货又开始带头起哄。

“南方啊鱼多,咱北方呢?猪多!拐子家喂着一头老母猪和三个猪娃。”说到这里,八仙不说了,故意停顿下来,干咳了两嗓,吊吊众人的胃口。

“八仙,恁个慢踅,每次都是屎到屁股门恁硬是给眨巴上了!”老纪冲着八仙吼道。

“拐子是个染布的,这个行当有句行话,叫做近朱者赤近墨者黑,他天天虽然没有和老母猪同吃同睡,但天天看着老母猪,伴着老母猪,这双眼难道不会变成母猪眼?”

老纪和年轻货哈哈大笑起来,所有院子里的人都跟着嗷嗷起哄。八仙这时火上浇油,用手指着院子里的孩子,“恁们这帮龟孙,愣着干啥,还不上去瞅瞅拐子的老母猪眼!”

八仙的话音刚落,院子里所有大大小小的孩子都哗啦啦围到了王拐子面前,人人怀着好奇的心情想知道拐子的双眼是否和老母猪的一样。王拐子拼命捂住自己的双眼,孩群中个头高的五六个上前扯棉袄袖子、拉领口、揪头发,个头低的七八个要么抱双腿,要么伸进棉袄里用小手抓肚皮,八仙家的桩子更是想了个绝招,一只手插进了王拐子棉裤裆里摸到命根子,使出吃奶的力气往外拽。王拐子动弹不得,杀猪般嗷嗷狂叫,哭丧着脸喊求饶:“小祖宗,俺承认,俺承认,俺是老母猪眼,中不中?”

所有的人像疯了一样狂笑,雷奥破涕而笑,鼻涕在嘴巴前晃来晃去。

到了晚上,雷奥上床睡觉前,就在床边的墙上用土坷垃划道道,一天划一道。自从墙上划出20道以来,雷奥躺在床上反反复复睡不着,他想妈妈,想王先生,想上海,这时的他就用被子蒙起自己的头,闭上眼睛,让音乐教师施密特女士的钢琴声萦绕耳边。

雷奥划完第25道,坐在床边哭了起来。边哭嘴里还一遍遍地重复:“王家甫先生怎么还不来,王家甫先生怎么还不来?”潘进堂和喜鹊装着睡觉,潘进堂甚至还装起了打呼噜,实际上雷奥的每一声啼哭他们两人都听得真真切切。潘进堂和喜鹊每天躺在床上,第一句话就是,第9天啦,第17天啦,第23天啦等等,这天晚上,他们刚刚说完第25天啦,另一间屋里就传出了雷奥的哭声,两个人的心紧揪着,却不敢发出一点响动。和喜鹊相比,这时潘进堂的心不但揪着,而且还痛着,他对自己白天骂孩子的举动感到十分懊悔,多乖的娃娃啊,打来到这儿从来没有哭过,可是今天晚上哭了,不是被自己骂的还能是什么?想着想着,潘进堂嘴里打着呼噜,眼圈里却流出了泪水,他在心里骂自己狠心……一会儿工夫,潘进堂的眼窝里积满了泪水,他怕喜鹊知道,不敢用手擦,只能打着呼噜,轻轻侧身把泪水倒在了枕头上。其实,潘进堂白天骂雷奥,是经过他自己精心策划的。雷奥学戏学得用心,因此学得很快,眼看到最后的“静戏”就要结束,再无其他把式来拖延时间了,一个月却还差五天,雷奥一天一个要求,每天还得都要有新花样,把潘进堂都难为得难以入睡。潘进堂一连想了好几夜,终于在昨天夜里下了决心,不管明天娃学戏学得好坏,都必须把娃骂上一顿,拖上五天时间,到了五天头上,按照约定,妹夫王家甫就会来带人。潘进堂夜夜等待上海的消息,他几次梦里都梦见自己去了上海,雷奥妈妈好好的,灾难过去了,王家甫随她一起笑呵呵地回到了蔡源,笑呵呵地把雷奥接走了。好几天深夜,潘进堂突然一下子像触电般从床上坐了起来,把身边的喜鹊吓个半死,一头大汗的潘进堂说:“喜鹊,你听听,有敲门声,咱妹夫家甫的敲门声!”

夜深了,在另一间屋子里,雷奥还在哭着,他喊起了妈妈。德语和汉语的“妈妈”发音一模一样,喊得潘进堂和喜鹊心如刀绞。喜鹊两眼泪汪汪的,她怕自己哭出声来,也怕丈夫听到,就用牙使劲咬紧被子;潘进堂两个眼窝里更是积满了泪水,他照样打着呼噜,他不想让雷奥知道自己的痛苦,也不想让喜鹊知道自己的痛苦,要是女人和小孩都知道自己也没有了主意,天就塌了。

就这样,雷奥哭了半夜,潘进堂和喜鹊也哭了半夜。

后半夜,雷奥哭累了,就蜷着身子钻进被窝睡。潘进堂和喜鹊的眼泪却无法止住,一直流到鸡叫天明。

雷奥在墙上划出了第28道。

正当潘进堂忧心忡忡不知如何对付之际,天无绝人之路,伪县长孙宝康派人请戏来了。

孙宝康请戏,不是为日本主子请的,是为他六十六岁老母亲祝寿。前两年,潘进堂接到过孙宝康的两次请帖,第一次是县维持会成立庆典,潘进堂说自己闪了腰了,浑身膏药上不了台;第二次是为蔡源中日共荣协会成立举行祝贺演出,孙宝康亲自派管家吴文举送请帖。吴文举在里屋看到潘进堂后大吃一惊,一口水没喝,撂下两包果子扭头就跑。原来,躺在床上的潘进堂满头大汗,脸色蜡白,喷嚏一个比一个响,四肢痉挛得像杀猪时一刀下去后的猪蹄子。吴文举知道,这是疟疾,疟疾在蔡源也叫瘴气,是通过空气传染的。吴文举刚跑,潘进堂和喜鹊就哈哈大笑起来。

蔡源人没有一个不怕孙宝康。一次,日本人抓了三个国民党伤兵和四个共产党游击队员,孙宝康一口气用斧头全给砍了,脸上溅的全是血。潘进堂也怕,如果这次再不去演戏,孙宝康就不待见了。八仙说,去演吧,又不是给老日演,孙宝康那个王八蛋赖好还是个人,知道为老母亲庆寿。喜鹊也说,去演吧,赖好去吃顿饱饭,娃从来到咱们这里,还没有见过苞谷粒大小的肉沫。潘进堂最后也同意去演,他主要是考虑到雷奥。雷奥来到蔡源,还没有看过一场戏,整天练啊练,都烦了,让他去看一场戏,知道戏台上的繁文缛节,生龙活虎,或许能压压娃的虚火,再拖延几天时间。于是,潘进堂接了孙宝康庆寿戏的帖子。

第30天到了,王家甫还是没有来,潘进堂和喜鹊成了热锅上的蚂蚁,妹夫是个守信之人,不知道这次为啥食言了,好在戏是同一天上演,无意中帮了他们的忙。两天前接过帖子之后,潘进堂、喜鹊和八仙犯起了愁,三人愁的是怎样带雷奥去。不让雷奥去,肯定不行,这两天雷奥没日没夜闹着要回上海上学,打又打不得,骂又听不懂,潘进堂已经撑不着了,把他一个人留在家,非出大事不可。让雷奥去吧,村里的每家每户相信娃的白皮肤、大鼻子和深眼窝是海盐腌的,海风吹的,怎么让村外的人相信呢?第29天晚上,三个人坐在了一起,开始商量对策。

“反正咱们白天在庙里,晚上才唱戏,娃晚上随咱们一起去吃饭看戏,灯光暗,看不清!”喜鹊说。在蔡源,戏班子到请戏人家唱戏,戏子们是不允许进主家堂屋的,要住在村外的寺庙里,白天自己生火做饭,晚上唱完戏,主家会在院子里摆桌招待。

潘进堂摇了摇头。

“让娃白天晚上都在庙里待着,咱们晚上给娃偷藏点好吃的回来!”八仙说。

潘进堂摇了摇头。

“就说娃得了瘴气,给娃缝个口罩戴上,捂住鼻子和半个脸!”喜鹊说

潘进堂还是摇了摇头。

屋子里安静下来,雷奥在里屋哭着喊妈妈。

一袋烟工夫过去了,雷奥还在哭着。

潘进堂、喜鹊和八仙个个捂住脸,低着头,谁也不看谁一眼。

“有了!”这时,八仙大叫一声。

潘进堂、喜鹊双眼冒火,瞪得滚圆滚圆地看着八仙。

“咱们前一段不是天天念叨《狸猫换太子》吗,咱们这次也来上演一出真实的《狸猫换太子》!”八仙双手一拍,大声喊道。

“咋个换法?”喜鹊赶忙问。

“这次唱《打金枝》,跑龙套的是桩子和其他三个人,让雷奥和其他三个出发时都画好花脸,白天不卸妆,住在庙里或者蹲在化装棚里不出来,别人发现不了。”八仙说。

“那晚上呢?雷奥现在上不了台啊!”潘进堂说。

“晚上就让桩子化装上,桩子和雷奥的个头差不多,让雷奥待在化装棚里!反正所有演员都在化装间,外人进不来也看不到。”

“那晚上吃桌饭呢?”潘进堂紧跟着问。

“桩子一演完,赶快卸妆,然后一个人偷偷跑回庙里等着。三个跑龙套的和雷奥带妆去吃饭,反正戏台上跑龙套的是四个,吃饭的还是四个,没有人怀疑!”

潘进堂一拍大腿,大喊一声:“好计,好计啊,真正的《狸猫换太子》!”

三个人一阵高兴后,喜鹊突然说话了:“那桩子在庙里吃什么呢?”

“俺家桩子皮实,吃个白天的剩馍,喝口凉水就可以啦!”八仙回答。

雷奥被喜鹊拉到堂屋时,眼里依然噙着泪,眼眶里的泪珠在煤油灯照耀下晶莹剔透。雷奥最近两天哭得厉害,一是想妈妈,二是抱怨王家甫先生的喉咙怎么还没有治好,更多的还是因为马上就要开学了,自己不去学校,老师会责怪他的,那个严厉的校长露西·哈特维希女士会把他从乐队里开除的。再有两天开学的日子就到了,王家甫还没有来,雷奥想和师傅师母说清自己的想法,可是怎么也沟通不起来,就这么一急,哭得比往常更加厉害。

“娃,明天咱们演戏去?”潘进堂对喜鹊怀里的雷奥说。低头的雷奥哽咽着,没有抬头看潘进堂。

“明天,咱们,去,演戏!”潘进堂走到雷奥面前,嬉笑着又喊了一遍。雷奥把头抬高,轻瞟一眼,仍然不说半句话。

潘进堂的表演开始了,他要把这句话里的每个词都表演给哭泣的雷奥看。

潘进堂首先表演“明天”这个词。只见他两脚并拢,做了个立正的姿势,然后指着自己的脚步,“娃,恁看,这里就是今天!”说完这句话,潘进堂向后退了一步,立正后指着双脚说:“这里就是昨天!”“那么什么是明天呢?”潘进堂吧嗒吧嗒向前走了两步,“瞧,这里就是明天!”雷奥看着潘进堂,觉得师傅的表演实在多余,“明天”这么个简单的词还用得着这么费劲吗?雷奥没有笑,还是板着哭脸。“咱们”实际上也可以不用肢体语言来诠释,但潘进堂用了,他用手指指了一下雷奥,接着指了喜鹊、八仙,最后指着自己的鼻子说:“这就是咱们。”看到潘进堂的认真样,雷奥认为师傅为说清楚“咱们”,费了太大的劲,实在有点笨,脸上露出了丁点大的笑意,但没有显现出来,咬牙憋着呢!现在轮到了“去”这个词,这个词雷奥本来明白,雷奥心想,这个词师傅一定不会再解释了,但潘进堂这回还是解释了。“什么叫去呢?娃,恁看,这就叫去!”潘进堂说完这句话,就开始在堂屋里围着桌子走动起来,前几圈潘进堂走得慢,他对雷奥说:“这就叫慢—慢—地—去!”接下来的几圈,潘进堂加快了步伐,大步流星,人影随着桌子晃动起来,“这就叫快—去!”最后四圈,潘进堂双手摆动,跑了起来,跑步带起的风扇得煤油灯的火苗扑哧扑哧上蹿下跳,整个房间忽明忽暗,仿佛进入了一个黑白变幻的时光隧道,这对喜欢幻想的雷奥来说美极了。雷奥大声笑了起来,他说:“师傅快跑,师傅快跑,跑在时间前面!”雷奥一激动,这句话是用德语说的,潘进堂没有听懂,他看雷奥笑了,双手摆得更欢,步子也就跑得就更快,边跑边喊:“娃,这就叫跑—着—去!”三圈之后,正在“跑—着—去”的潘进堂扑通一声摔倒在地上,满头是汗,气喘吁吁。雷奥看到后,笑声更大,“师傅笨,师傅笨,没有跑到时间前面!”潘进堂看到眉开眼笑的雷奥,躺在地上回了一嗓:“娃,俺到了!”

“演戏”两个词,不是潘进堂表演的,八仙和喜鹊上去想扶他,他说让他躺在地上歇会,并让八仙和喜鹊为娃解释最后一个词“演戏”。喜鹊立正站定,然后向前迈出一大步,刚站稳就喊:“明天!”轮到八仙了,只见他用手指逐个指了一圈之后,说:“咱—们!”,话音一落,就慌慌张张围着桌子走了起来,边走边喊:“去!”三圈走完,并排和喜鹊站在了一起,两个人相互使了个眼神,齐声吟唱:“演演演,戏戏戏,演—戏啊!”站在一旁的雷奥明白了三人的意思,实际上,他一开始就明白了三个人的意思。雷奥要让三个大人知道自己听懂了,便一步迈到躺在地上的潘进堂面前,挺起胸,抬起头,用汉语大喊了一声:

“明—天—咱—们—去—演—戏!”

喜鹊和八仙笑了起来。

躺在地上的潘进堂笑了起来。

在雷奥激动地上床睡觉之前,潘进堂抱着字典来到了雷奥的房间,要给娃交代清明天的事。潘进堂翻出的第一个字是“日本”,雷奥浑身一惊,这一惊还没消失,第二字潘进堂就找到了,是“县长”。潘进堂说:“明天我们去唱戏,是去……”潘进堂不知道“日本县长”德语怎么说,就用手指了两下字典。这么一指,雷奥明白了,明天的戏原来是唱给日本县长听的,更是惶恐。潘进堂看到雷奥紧张的神情,头左右摆动起来,同时一字一字地告诉雷奥“不—要—怕”,雷奥这才安静了一些。潘进堂说:“我们化装!”“我们”雷奥听懂了,“化装”没有听懂,就学着潘进堂的发音问:“hua zhuang是什么?”潘进堂只好再翻字典。字典上是这么说的:“化装,军事用语。为了不让对方认出真实面目,故意用各种手段掩盖面容、四肢等身体特征。”雷奥这回彻底明白了,明白后,雷奥不再害怕,他甚至还十分期待,期待中的雷奥大声回答:“中!”

第三十天上午,潘进堂的戏班子聚齐了,男男女女二十来人。大家在院子里围成一圈,听潘进堂训话。潘进堂呜呜哇哇讲了好大一阵子,雷奥一句也没有听懂,因为潘进堂讲的是蔡源土话,是戏曲术语,并且还讲得特别快。看着一圈人服服帖帖的样子,雷奥更加敬佩自己的师傅。这位师傅虽然有时也生气,有时也骂人,但雷奥从他眼睛里看出了一股善良和慈祥,和自己去世的爸爸、上海的王家甫先生一样的善良和慈祥。站在人群里的雷奥没有像其他人一样毕恭毕敬,他听不懂师傅的话,也就不用全神贯注了,他东看看西瞧瞧,看看前面的人,扭过头来看看身后的人,每看到一个人,这个人要么朝他咧咧嘴,要么向他挤挤眼。向雷奥咧嘴挤眼的每一个人都认识雷奥,并且都知道他的名字叫雷娃,是班主养子,但雷奥却叫不出他们的名字,他们的名字太拗口,好几次雷奥一说,对方就笑了起来,旁边的人也都笑了起来,笑得雷奥不敢再喊。

潘进堂讲完了,锣鼓、梆子、弦子开始响了起来,戏班子要进行一次排练。来到蔡源之后,雷奥还没有见到院子里这么热闹过。

叮叮咣咣的音乐声中,一个个人物走到了院子中央,吱吱喳喳地唱了起来,唱着的每一个人不光嘴动,手,脚、腿、身子也都扭动起来。其中几个年轻的小伙子竟然在院子里的平地上翻起跟头来,边翻边嗷嗷吼叫,赢得全院子站着蹲着的人一阵又一阵的掌声。

雷奥看到,全院子里除了打鼓、执锣、敲梆、拉弦的几个人坐着外,只有师傅一个人坐在罗圈椅上,并且还把大腿跷到二腿上。坐在罗圈椅上的师傅有时微笑,有时板脸,有时击掌相伴,有时破口大骂,而演戏的人不管这位班主做出何种表情,照样一板一眼地演着、唱着、蹦着、跳着,没有不耐烦,没有不高兴,更没有反唇相讥。雷奥听到,院子里除了乐器的响声,演员的唱声,还有老纪、王拐子、年轻货在一旁的鼓掌声、呐喊声、嘲笑声和摇头摆尾的跟唱声。雷奥对自己看到的兴奋不已,对自己听到的也兴奋不已。雷奥喜欢这种兴奋,这种兴奋使他幸福。

接近中午的时候,演练停了下来。所有吹拉弹唱者开始吃午饭,喜鹊在灶屋已经忙活了一个上午。每人一个红薯面窝头,一碗红薯干汤,蹲在地上呼呼啦啦地吃了起来。堂屋里小桌边坐着四个人,潘进堂、八仙、雷奥和一位年轻漂亮的大姑娘。其他三人也都是一个红薯面窝头和一碗红薯干汤,只有雷奥是一个花卷,一碟萝卜炒粉条,外加一碗白米稀饭。大米是雷奥不认识的一位拉弦子的老汉用手绢兜来的。

“娃,等恁今后有本事了,俺也到恁们南方吃大米去!”看着雷奥白花花的一碗稠米饭,八仙说。

雷奥听不懂八仙的话,摇了摇头。

“这娃不中,一提到去恁家吃饭就摇头!”笑着的八仙调侃雷奥。八仙的话把潘进堂和旁边的大姑娘逗乐了。看到大姑娘笑了,八仙的兴致更高。

“俺这死老头子恁不让吃,这位‘花姑娘今后去恁家吃米饭,可以吧!”说着话的同时,八仙用筷子指了指雷奥的碗。看到八仙指自己的碗,雷奥猜测八仙是在问米粥好吃不好吃,雷奥吃了很多天红薯干汤,又苦又涩的红薯干汤自然比不上大米粥。

“好,好!”雷奥高兴地回答。

“看看,看看,这个小王八蛋,也像老日一样喜欢‘花姑娘!”

坐在一旁的潘进堂笑声更大,那位大姑娘却羞涩地低着头,掩饰着不让别人看到她也在笑,但手中碗里的红薯干汤却晃荡了出来,哗啦啦洒了一桌子。雷奥看到后,直愣愣地盯着大姑娘的脸,对她的动作感到纳闷。

八仙这时火上浇油,对潘进堂说:“恁瞧瞧,娃的眼往哪看?”

潘进堂这时笑得上气不接下气。潘进堂这么一笑,端着碗吃饭的大姑娘就再也忍不住了,扑哧一声把口中的稀汤喷了出来,尴尬地端着碗跑到院子里去了。

“羞了不是,羞了不是!”八仙朝大姑娘的方向喊。

大姑娘叫马兰兰,今年22岁,不是潘进堂一个村的人,是洪河南岸马家埠的。十年前,马兰兰父亲染了痨病去世了,她下边还有四个妹妹,家里实在熬不下去了,母亲拉着哭泣着的她来到潘进堂家拜师学戏,一是养活自己,二是为家里挣点下锅盐和灯油钱。哪里想到,十年后的今天,马兰兰成了潘家戏班子的当家花旦。

雷奥上午看到了三个女人排练唱戏,两个年纪大的和一个年轻的。年纪轻的就是马兰兰。留着两条长辫子,长着圆圆大眼睛的马兰兰吱吱呀呀唱了好几段,雷奥一句不懂,另外两个年纪大的也吱吱呀呀唱了好几段,雷奥还是一句不懂。虽然听不懂一句,但雷奥认为马兰兰唱得最好,原因很简单,马兰兰漂亮。雷奥喜欢漂亮的人儿唱歌和唱戏,雷奥觉得,人漂亮,歌和戏一定唱得好。这种认识雷奥不知道自己是何时萌发的,反正他在汉堡时就有了。

吃过午饭,喜鹊在堂屋里的小桌边一个接着一个给四个“大将军”化装,在雷奥心里,师娘不是在“化装”而是在“化装”。和桩子一样,其他三个演兵卒的都是近三年潘进堂带过的戏娃,年龄都在十二三岁上下,个头也都和十一岁的雷奥差不多。院子里戏班子的成员都在准备各自的戏装和道具,因为孙宝康派来的两辆马车就要到了。

四个“大将军”化完妆,一齐跑到屋外混进人堆里等车。这时候,老纪挑着剃头挑子也来了,他要跟着马车一块去孙宝康老家孙家坨。老纪放好挑子,看到四个跑龙套的戏娃已经带妆站在院子里,十分纳闷,不对啊,都跟着戏班子溜了十几年啦,没瞧过不见戏台就上妆的。老纪一把抓着四个人中的一个,大声喊:“桩子,恁说说,谁给恁化的妆?半夜里起来坐坐,早着呢!”被老纪抓着询问的戏娃吱吱哇哇答了一句话。

“恁个■娃,抹了一脸驴屎沫子咋说话就呜哇不清了!”老纪嘲笑道。

正在这时,没有化装的桩子与他爹八仙一起把鼓和鼓架从堂屋抬到了院子里,放在了人群脚边。老纪大吃一惊,看着手里的戏娃,“恁不是桩子,恁不是桩子?”

“俺是娃!”雷奥大笑起来。

“看来俺这双■眼不中了!”

“恁浑身上下还有啥中?”八仙冲着老纪笑着说。

“恁个王八蛋,满嘴没有一句人话!”老纪还了几十年的老对手一句。

潘家戏班子乘着孙宝康派来的两辆马车出发了。头辆车上,坐满了一车人。潘进堂、喜鹊、八仙、老纪坐在车厢两边的护栏上,雷奥、马兰兰和另外两个女人坐在车厢内。后面一辆车上拉的是乐器和戏服,还有老纪的剃头挑子,不过烧水的剃头锅中装的不是水,是老纪两天的口粮,一斤多红薯干。戏班子的每个人都知道老纪的砂锅两种用途,忙时烧水洗头,冲掉粘在锅底的头发茬子就煮红薯干汤。

桩子和其他十几个人三五成群,一路小跑着跟在车后。

从坐上车的那一刻开始,雷奥的心就飞了起来,他认为自己不是坐在车厢里,而是畅游在童话里。一个月了,他没有出过这个村子,绝大部分时间是待在师傅的院子里,只有几个晚上,在他反复不停的唠叨央求下,潘进堂才带着他在村里转过几圈,告诉他村东头就是王拐子家的染坊,村西边有座百年的老戏台,村北边是祖祖辈辈的坟地,村南沿就是洪河。两个人最后手拉手来到洪河边,看了一阵漆黑的河床后就回了家。而现在,雷奥要出村了,要出去化装演戏了,他觉得自己像鸟儿一样自由,这个鸟儿还是黑森林里面的百灵,童话里只有百灵才会唱歌,才会演戏。

坐在马车里,雷奥的眼睛一刻也没有闲着。他东张西望。在从上海赶往教戏先生家的路上,王家甫先生给他讲了很多教戏先生那里美丽的风光。碧波荡漾的洪河两岸,到处是绿油油的庄稼,遍地是撅着圆鼓鼓屁股的牛羊,鸡儿打鸣,斑鸠歌唱,小狗在冬日暖洋洋的日光下打盹,白马、黑马还有枣红色的骡驹在无边无际的平原上撒欢奔跑……雷奥陶醉了,陶醉到最后,雷奥忍不住问王家甫:“和黑森林一样吗?”“和黑森林一样!”王家甫回答。

马上就要看到和黑森林一样的风光了,雷奥期待着梦中的风景。

马车沿着洪河岸边蜿蜒的土路向东行驶,为了看清碧波荡漾的洪河,雷奥从车厢内站了起来,映入雷奥眼底的洪河里没有碧波,也就更不会有荡漾,只有滩滩河水覆盖着中央河床的低洼之处,两边已经露出了白花花的、有着一道道裂纹的河泥砂砾。眼前的现实和王家甫口中的黑森林相差甚远,雷奥很失望,转身问身旁的潘进堂:“水,水少,哪里去了?”

潘进堂明白雷奥的疑问,用手指了指天空,“雨,雨少,水干了!”去年,蔡源已经干旱了一年,现在,干旱仍然持续着。潘进堂和村里的人怎么也不会想到,这一年干旱会如此严重,1943年仍然持续着,持续到了酿成前所未有的大饥荒。一路上,雷奥看到了无数的村民在从洪河里向外挑水,一桶一桶地挑向麦田。地里的麦苗本该是绿油油的一片,像地上铺了一层绿地毯,但今年麦田里麦苗稀稀拉拉,像癞痢头一样,仅有的一些麦苗还是绿黄相间。由于干旱,一半的麦苗已经发黄,萎缩着身躯伏在地上,像是累极了,趴在地上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等水止渴。

路边上,也有一些人提着竹篮,不时地弯腰捡拾着什么,好奇的雷奥指指他们,喜鹊明白他想知道这些人在做什么。喜鹊做了个手拿刀子挖东西的姿势,说:“野菜。”然后又比划吃的动作,雷奥这下明白了。路两边挖野菜的人,个个枯瘦,满脸菜色,虽然一直佝着头、弯着腰非常努力地寻找,但竹篮里挖到的野菜也仅仅盖住篮底,偶尔发现一棵能吃的,两眼放光。旱久了,地里的野菜比往年少得多,况且路两边不知被人挖过多少遍了。潘进堂、喜鹊和车上的所有人默默地看着路边的景象,个个脸露忧戚,大灾之年,很多人家已经到了揭不开锅的地步了!看着路两边的情景,雷奥不禁皱起了眉头,因为他想起了师傅师娘每天三顿吃的饭汤。

傍晚时分,两辆马车到了孙家坨村。

村头两挂迎接的鞭炮噼里啪啦响过,上百人纷纷走出自家院子,拥向从村街穿过的马车。村街也是泥土路,但少了些坑坑洼洼,显然为了这次活动,孙县长已经派人做了平整。马车一刻也没有停下,在众人的簇拥下径直去了集中心的戏楼。戏楼前除了预先留下的一块空地,其余地方早已围满了占位子的大孩小娃。马车的到来立刻使四周沸腾起来,快一年没有看过戏了,人们期待着大戏开演。

潘进堂跳下车,和接车的主人管家一阵寒暄后,吩咐戏班子的所有成员卸道具搭戏台。孙家坨的戏楼是一座青砖戏楼,前半部是个长宽各五米的平台,高约一米半,后半部则是突出平台的阁楼,青砖砌成的三面围墙,高有丈余,圈住阁楼。阁楼屋顶青瓦铺就,青瓦上长着瓦松,昭示阁楼的年代已经久远。眼前的这座戏楼,曾经上演过人间的多少喜悲大戏已经无人说清了,只有阁楼中间悬挂的一块方匾和一副对联向看戏者诉说着历史的烟云和世间的沧桑。方匾上篆刻着四个遒劲的汉隶,名曰“春秋戏楼”。阁楼两边立柱上的对联用草书写就:“演唐宋演君臣演三侠演五义演不尽世道纷繁;唱秦汉唱忠奸唱喜怒唱哀乐唱不完人间悲欢。”在雷奥眼里,汉字是神秘的,他现在只能说不能写。越是不能写,雷奥越觉得汉字神秘,他看着一字不懂的对联,但心里憧憬起未来了,等今后自己学会了写汉字,他一定把这些东西都记录下来,带回去给妈妈看,给露西·哈特维希校长看,给远在德国的音乐教师施密特女士看。看之前,他还要请王家甫先生给他翻译好,他好一字一句地讲给她们听,让她们羡慕,让她们嫉妒,让她们后悔没有像自己一样来蔡源。

正在憧憬之中的雷奥被潘进堂一把拉进了搭好的化装棚。“外边冷,这里暖和!”潘进堂笑着对雷奥讲。化装棚是用桐油布围成的,有一间房子大小。棚里这时只有四个人,马兰兰和那两个雷奥叫不出姓名的女人,还有师母喜鹊。喜鹊正在往桌子上摆彩盒,一盒又一盒师母摆了满满一桌,雷奥知道,那是给上台演戏的人化装用的东西。三个女人一个接着一个洗了脸,洗完脸之后都用一个白色系带把头发裹了起来,雷奥很好奇,他不知道女人们要做什么,傻傻地看着忙碌的师母,莫非师母也要给她们“化装”?雷奥等到的结果是,师母没有给她们“化装”,而是她们自己给自己“化装”。师母把一面碗口大小的镜子竖在桌子上之后,马兰兰第一个开始。雷奥站在马兰兰身后,他正面看不到美人的脸,却能从镜子中看到。镜子当中马兰兰的白皙是与其他女人不一样的,中国人喜欢纯白,雷奥自己喜欢白中透红,马兰兰的白皙正是雷奥喜欢的那种。雷奥认为,马兰兰的白是纯洁的白,马兰兰的红是温润的红,白是表,红是里,白中透红实在太难得了,雷奥来到蔡源之后,他才见到过这么一位。雷奥站在身后看自己化装,马兰兰从镜子当中早已发现。女演员化装时,按照梨园行规,男人是不能偷看的,但是雷奥是被班主拉进化装棚的,马兰兰也不好吱声。

用白色系带裹紧头后,马兰兰把乌黑的头发整整齐齐地盘束起来,完完全全地露出了整个鹅蛋形的脸盘。盘完头发之后,马兰兰开始往自己脸上涂粉,雷奥十分纳闷,那么白皙的脸庞怎么还要涂白粉,看到马兰兰这时的白脸,雷奥认为美丽被破坏了,镜子当中的美人不存在了,于是怅然若有所失。马兰兰涂完白粉,雷奥看到她用指头从一个妆盒中蘸了一团油腻腻的东西,轻轻地点在了双颊上、额头上、鼻子上和尖尖的下巴上,点完之后,纤细的手指再均匀地慢慢地涂开。这回雷奥看清了,涂开的是一种颜料,一种红色的颜料,红色的颜料盖在白色的粉底上,被破坏的美丽又慢慢回来了,甚至比刚才还美丽。刚才镜子中的美是一种白里透红,而现在镜子中的美则是红中蕴白,失望的雷奥兴奋起来,他不知道是镜子的魔力产生了让人惊叹的美丽,还是化装者纤细的手指再造了神奇!雷奥眼中的神奇还在继续,马兰兰开始用小小的毛笔画眉勾眼,不一会儿,马兰兰的眼睛更大更圆,也比先时更加有神,闪着晶莹的光亮,透着动人的韵味,眉毛也更浓更密了。雷奥没有见过这样神奇的眼睛,他甚至认为镜子中的不是人的眼睛,是两颗黑白相间的宝石。

马兰兰这时候站了起来,雷奥赶紧向后退了半步,把头扭向一旁,他不想让马兰兰察觉自己在看她。马兰兰也假装不知道雷奥在自己身后,径自走到化装棚的一侧,打开妆箱,取出了一件东西,背对雷奥戴在了头上。马兰兰扭过头来的时候,雷奥惊呆了,面前的女人突然变了样,头上的凤冠五颜六色,上面的钻石、玛瑙或者是翡翠晃动着,折射出五彩缤纷的光线,雷奥这时已经顾不上羞涩,他愣愣地看着马兰兰,傻傻地笑了起来。雷奥的笑没有声响,一种浅浅的笑。马兰兰发现了雷奥在窃笑,也冲着雷奥会心地笑了一下。马兰兰对着镜子扶正凤冠后,再次回身走到了妆箱面前,开始拿出戏服来。马兰兰走到哪,雷奥的眼光就跟到哪;马兰兰举高戏服,雷奥就抬起头;马兰兰低头查看,雷奥就把头压低。就在雷奥目不转睛的时候,背对雷奥的马兰兰做出了一个让雷奥意想不到的举动,她开始慢慢地解红色棉袄的扣子。雷奥这时候为难了,到底自己应该做什么呢?继续看下去还是闭上眼睛,正当他犹豫不决的时候,眼前的马兰兰已经脱下了棉袄,一件白褂露了出来,白褂是束腰的,把马兰兰修长的腰身紧紧地裹着。雷奥的心里怦怦直跳,他害怕这时候马兰兰突然转过身来,那样他会尴尬万分。马兰兰没有转身,她穿上了粉红色的戏服。穿好戏服,马兰兰转过身来的时候,雷奥兴奋得差一点喊出声来。

刚才那个镜子中的马兰兰没了,站在自己面前的是一位美若天仙的女人,是一位五彩缤纷的锦衣公主。锦衣公主朝他笑了笑,这么一笑,雷奥不知所措起来。雷奥真的猜对了,眼前这位女人上场第一句唱的就是“头戴翡翠冠双凤展翅,身穿八宝龙凤衣,我的爹爹,他本是当今的皇帝”。马兰兰今天要在台上扮演的还真是位公主,大唐代宗皇帝的女儿。

旁边的三位女人终于忍不住了,一起捂着嘴窃笑起来。雷奥默默地观看马兰兰的时候,她们一直在静静地观看雷奥。雷奥的失望、雷奥的吃惊、雷奥的兴奋和雷奥的羞涩,她们全看得清清楚楚。戏还没有开始,化装棚里已经在上演着一台戏了。

女人们化完妆,潘进堂坐在了镜子前面,半个小时后,雷奥眼中的师傅变了模样。出现在雷奥眼里的师傅容光焕发,身着黄袍,头戴皇冠,脚蹬白底黑帮长靴,袖子长得出奇,腰外还悬挂着一个圆圆的像皮带一样的硬环。雷奥不知道师傅扮演的是何种角色,如果桩子他们四个是“大将军”的话,师傅的这身打扮和气质,怎么也该是比“大将军”还大的官。

“您是谁?”雷奥问师傅。

潘进堂吃了一惊,徒弟怎么忽然不认识自己了,娃一直站在身边看自己化装的啊!

“俺是恁师傅。”

雷奥笑了,他明白师傅误解了自己的本意。“您还是谁?”于是他接着问。

正准备回答“我还是恁师傅”的潘进堂突然脑袋转过了弯儿。

“俺是皇帝!”

“皇帝是谁?”

这下把潘进堂给问住了,这次出门,他不敢随身带字典,怎么解释“皇帝是谁?”这个问题呢,他忽忽悠悠在化装间转了一圈,计上心来,于是竖起大拇指,说道:“天下第一!”

雷奥明白“天下第一”是什么意思,他也从心底认为,只有师傅才配演“天下第一”。潘进堂在化装间来回踱着方步,试试衣服的宽松,潘进堂走到哪,雷奥就模仿师傅的姿势走到哪,惹得满棚人笑声不停,喜鹊说:“恁看看,有其父必有其子!”

锣鼓响起来了,戏台前乱哄哄的人群安静了下来。

锣鼓一共响了三遍。第三遍骤然停息之后,一个男人走上了戏台,身边一左一右站着两位身挎盒子炮的人。雷奥从化装棚的缝隙中看到了舞台走上来三个人,掀开布帘就要往外跑,他想站在舞台边上看戏。潘进堂一把拽住了雷奥,先是狠狠地瞪了他一眼,然后趴在他耳朵旁小声地说:“日本县长!”

身穿礼服、手拎文明杖、脚蹬日本长筒马靴、满脸笑容的孙宝康站在戏台中间讲着话,两个护卫一手掐腰,一手放在盒子炮的皮套上,舞台底下鸦雀无声,没有人敢动。叽里呱啦一阵后,全场响起了热烈的掌声。令雷奥没有想到的是,外人进不来的化装棚里也响起了掌声。雷奥没有鼓掌,他不想给“日本县长”鼓掌,潘进堂再一次瞪了他一眼,强拉着雷奥的手鼓起掌来,说:“不鼓掌,杀头!”

大戏终于开场了。

马兰兰上了台。

潘进堂上了台。

桩子和其他三个“大将军”上了台。

化装棚里的人一个接一个地上台下场。上台和下场的时候,每个人都会轻轻地拍一下雷奥的肩膀。雷奥没有时间理会他们,他的双眼一直从狭缝向外瞅着舞台。在舞台靠后的一角里,雷奥看到了八仙和他的伙伴,几个人摇头晃脑、歪嘴闭眼地奏着乐器,鼓乐之声一会高一会低,一会紧一会松,一会疏一会密,一会独奏一会共鸣……舞台之上,鼓乐声中,马兰兰轻曼的碎步、飘然的拂袖、婀娜的转身、羞涩的摆头使他心旷神怡;潘进堂稳健的踱步、潇洒的甩袖、爽朗的笑声、敏捷的撩袍使他赏心悦目;桩子和其他三人扮演的“大将军”一会提灯笼一会执木棍,一会跑一会站,一会大呼一会轻吁使他心花怒放……尽管看不懂舞台上生、旦、净、末、丑的举止招式,听不懂演员们的呀呀吟吟,但雷奥依然趴在缝隙边,他看的不是门道,他喜欢这种热闹。

与热闹的戏台相比,戏场里静悄悄的。离舞台三米开外的人群中间摆着一张八仙桌,桌子三面坐满了人。雷奥看到,刚才上台讲话的那个人旁边坐着一位被红色锦缎棉袄包裹得严严实实的老太太,估计就是“日本县长”老娘了,老太太边看边用手指着舞台,孙宝康和两个背盒子炮的人在一旁端茶倒水服侍着。舞台前沿,趴满了黑压压的村童,个个一身黑棉袄黑棉裤黑棉鞋,不但腰里扎着绳子,裤管也用绳子紧紧地束着。村童们双手叉插在袖口里,消瘦的小脸齐刷刷地朝向舞台。雷奥看清了这些和他年龄相仿孩子的脸,他不知道是否是电石气灯照射的原因,他们个个脸色苍白,苍白的脸上显现的不是凄凉,而是笑容,那种期盼心仪了很久很久的一件东西,现在终于如愿以偿后心满意足的笑容。孩子后面,高低不平的板凳上坐着的是一群老人,也一律是黑棉袄黑棉裤黑棉鞋,与孩子们相比,他们的脸色不是苍白的,是黢黑的,只有当他们张开嘴巴望着戏台大笑时,雷奥才从他们脸上看出一点白色和黄色,那是他们的牙齿。坐着的老人后面,一个挨一个站满了男男女女,雷奥期望能从他们身上看出点其他颜色来,哪怕是其他一种颜色也好,但他没有看到,年轻的、中年的男男女女也是清一色黑棉袄黑棉裤黑棉鞋,就连女人们的包头布也是黑色的。雷奥不知道蔡源这个地方的人为什么只喜欢黑色,他不喜欢黑色,因为他在汉堡小学的自然常识课上听老师说过,太阳有赤橙黄绿青蓝紫七种颜色,这七种颜色是最有活力的生命的颜色,穿衣服就要穿这七种颜色。

雷奥在戏台下看不到生机,就把眼睛转向舞台。舞台上正在上演皇宫内热热闹闹的最后一场高潮戏,雷奥心里明快起来,高兴起来,激动起来,他看到了龙袍在身的师傅,看到了光彩夺目的马兰兰,看到了威风凛凛的桩子,看到了一派祥和的气氛,看到了富丽堂皇的盛世……雷奥真希望,他每天都能看到这样的大戏,甚至渴望自己能像中国猴子一样摇身一变,跳回到戏里所说的太平年代……

戏散了,戏班子吃饭的时间到了。

三桌饭摆在了戏台前,戏班子所有人都坐在了桌子旁,雷奥没有看见桩子。雷奥问八仙,八仙趴在他耳朵旁,悄悄说了一句“桩子吃过了,吃了四个白面馒头和一碗肥肉片子”。桌子上,两荤四素,两荤是一碗肉片炖白菜、一碗豆腐烩粉条,四素是菜丸子、炒豆芽、萝卜丝和甜米粥,主食是白面和红薯面两掺的花卷馍。雷奥在汉堡、在上海,从来没有见过这样的吃饭场面,三桌人吃馍时,人人满嘴装得鼓起了腮帮子,一个拳头大小的花卷,三两口就能吞下,转眼间就从撑开的食管里进了肚;吃菜时,嘴巴咂得吧唧吧唧响,吃得分外地有滋有味。这些还不是最令雷奥惊奇的,让他惊奇的是三个桌子四周黑压压围满了看戏的村民,刚才看戏的村民一个都没有离开,现在的三个桌子在他们眼里变成了第二场上演的戏台。雷奥发现,村民们的眼睛没有看演员的服装,没有看演员的脸,没有看演员的动作,而是盯着桌面,盯着馍篮,盯着盛着两荤四素的六口碗。

今天终于吃到肉了,雷奥喜欢吃肉,牛排、鱼排他都喜欢,实在没有这些东西,肉丁甚至肥肉片也行。在师傅家时,他翻了好几次《德汉字典》找出“肉”这个词,但最后还是没有指给师傅看。今天,雷奥终于见到了肉,他专挑肥肉吃,放在嘴里之后,轻轻一咬,嚼得满嘴都是油,喷香喷香的油。王家甫给潘进堂讲过,犹太人不吃猪肉,孙宝康派人邀戏时,潘进堂只提了一个要求:“孙县长如果备肉菜的话,就备点羊肉吧,俺戏班子里有两个‘回子,闻不得猪油猪肉。”饭桌上的雷奥发现,原来肥羊肉比牛排、鱼排都好吃,他后悔自己在汉堡时总是把肥肉挑给爸爸吃。在后悔的同时,雷奥心里也十分生气,为什么让桩子一个人吃一大碗肥肉片子,而这么多人才一小碗肉菜,其中大部分还是白菜。吃了三个花卷之后雷奥发现,狼吞虎咽的同一桌上的人只挟素菜,他们一块肥肉都没有动,包括潘进堂和喜鹊。

四个花卷之后,雷奥把碗里的肥肉挑得干干净净。

“孙县长到!”这时突然有人一声高喊。

人群呼啦啦闪出了一条道。

孙宝康带着两个挎盒子炮的护卫走了进来。潘进堂、喜鹊、八仙嘴里含着花卷,一动不动地愣在桌边,眼睛直勾勾地盯着雷奥。雷奥看得出来,那是一种恐惧的眼神,他在汉堡家里看到过爸爸同样的眼神。

“老潘,羊肉香不香?”孙宝康笑着问。

潘进堂赶紧咽下嘴里的花卷,点头回答:“回县长,香!”

“好,今天俺老娘特别高兴,让俺来替她瞧一下戏班子,说了,明年她还想听潘家戏!”

“请回禀老太太,明年一定效犬马之劳。”

“今晚这出《打金枝》唱得不孬,就是有一处稍有瑕疵,不知当讲不当讲?”

“回县长,请开尊口!”

“其他演员不孬,就是其中一个演衙役的不管是挑灯笼还是禀报情况,都是走着来走着去,像驸马一样,在皇帝面前能这样吗?要是在县府里,俺非一枪崩了他个王八蛋不可!”孙宝康虽是笑着说的,但笑声里透着寒气。

“回县长,俺没管教好,俺没管教好!”潘进堂边说边给孙宝康鞠躬。

“恁老潘肯定知道该怎样做,但恁的戏子不一定知道。”孙宝康说完这句话,一桌子人都会以为事情就此过去了。

事情远没有过去。

孙宝康看到潘进堂旁边站着一位“衙役”,脱口而出,“你说说,在皇帝面前能慢悠悠地走吗?”孙宝康把“走”说得特别慢,特别重,特别狠。

这个“衙役”就是雷奥。雷奥知道日本县长在问他问题,但除了“走”这个字,其他的一个字都没听懂。

雷奥站了起来,满额头都是冷汗。

潘进堂、喜鹊、八仙的双腿打起摆来,他们都咬牙克制着,不让别人看出来他们的胆颤。

天要塌了!三个人的牙齿咬得咯嘣咯嘣响。

“王八蛋,快说,能走吗?”其中一个挎盒子炮的见雷奥没有吭声,再一次吼叫。

雷奥站在原地,不知所措。

三桌吃饭的人这时没有一个敢发出半点声响,所有人都看着戏班之主潘进堂。

不知所措的雷奥也转过头来看师傅。雷奥乞求的目光落到潘进堂身上时,面前的师傅做了一个摆胳膊的动作。这个动作,雷奥再清楚不过了,那是师傅在解释“明天我们去唱戏”时,表达“跑”的动作。

雷奥明白了师傅的意思。

“跑!”满脸大汗的雷奥喊了一嗓。

“怎么跑?”孙宝康紧接着厉声问道。

雷奥再次用眼光瞧了一下师傅,师傅快速摆动起了胳膊。

“快跑!”雷奥一声高喊。

“小王八蛋还知道,不孬不孬!明年来唱戏时,俺专门瞧恁在戏台上怎么快跑!”

孙宝康带着挎盒子炮的护卫走了。

雷奥嗷的一声哭了起来。

潘进堂扑通一声瘫在了地上。

第十章中国蔡源

雷奥来到蔡源后一个月又三天漆黑的半夜,有人砰砰砰敲潘进堂家门。

“谁?”潘进堂呼腾一下从被窝里坐了起来。

“进堂哥,是我,家甫啊!”窗户外有人轻声回答。

“真是家甫?恁再哼一声让俺听听!”

“进堂哥喜鹊嫂,快开门,我真是家甫。”

屋门打开了,满头大汗、头发蓬乱、面容憔悴得像变了一个人的王家甫闪进屋内。端着煤油灯的潘进堂看着妹夫手里背上都是大包小包,刚要开口问话,就被王家甫的眼神制止了:“走,到你们里屋说话。”

来到潘进堂住的里屋,王家甫放下手里和背上的包裹,立刻关上了房门,开口第一句话不是向潘进堂和喜鹊问好,而是急匆匆地问:“雷奥还好吗?”

“还好,正在那间屋里睡着呢,昨天抱着他的木海鸥闹了一天,要回上海见妈妈,恁咋现在才来,俺和恁哥这两天都快捂不住了。”喜鹊接了王家甫的话。

王家甫气喘吁吁地坐在板凳上,傻傻地坐着,眼睛没有看哥嫂两人,而是低头不语。

潘进堂凭经验和感觉,妹夫的神情不对劲。他一边递给妹夫擦汗的毛巾,一边轻声地问道:“家甫,上海出啥事啦?”

王家甫接过了毛巾,没有擦汗,仍然默默地低着头,一言不发。

“家甫,上海出啥事啦?”喜鹊焦急地问道。

王家甫用毛巾捂着脸哽咽起来。

“哥,嫂,出事了,出大事了!”

王家甫哽咽着叙述起千里之外上海发生的一切。

王家甫上次从蔡源回到上海十天后,重庆的《大公报》、《新民报》和《新华日报》就刊发了上海犹太人正面临遭受暗杀迫害的报道,很多民权人士呼吁政府进行外交斡旋,“同为鱼肉,解救外人于刀俎之间”,上海犹太人办的报纸《黄报》、《八点钟晚报》和《上海回声报》也迅速转载了这些报道。王家甫看到了这些报道,他暗暗高兴,心里知道发出的那些信起作用了,晚上下班后就去了阿芬克劳特夫人的面包店,先告诉了潘姨,接着告诉了阿芬克劳特夫人。

“王先生,真的谢谢您!今天上午,几个买面包的犹太人也告诉了我。”阿芬克劳特夫人微笑着。

“这样的话,在上海的犹太人就没有问题了,等几天就可以把雷奥从蔡源接回来了。”说话的潘姨脸上也挂满了微笑。很多天了,她们一家和阿芬克劳特夫人一样,惶惶不可终日。

雷奥去河南后,很多人问过阿芬克劳特夫人,她那位整天活蹦乱跳的儿子怎么不见了,她都笑着回答,趁着放寒假的时间,雷奥去苏州学昆曲去了。笑完之后,阿芬克劳特夫人心里藏着无尽的思念和凄凉,她白天想夜里思,十一岁的儿子现在是胖了还是瘦了,是热了还是冷了?王家甫和潘姨知道阿芬克劳特夫人的心思,自从雷奥走后,王家甫就让潘姨带着保立住在了面包店里,一天到晚三个人寸步不离,就是去买面和煤,潘姨也带上保立跟着阿芬克劳特夫人一块去。

现在好消息来了,王家甫一家和阿芬克劳特夫人的心情轻松了许多。

事实是,上海的形势没有像王家甫、潘姨和阿芬克劳特夫人预期得那么乐观,甚至说更糟糕。美国对日宣战,太平洋战争爆发,世界战争的格局变了。太平洋战争爆发的第二天,中国政府即宣布同时对德国和意大利宣战,从此站到了德国敌对方。这个局面同样对在上海的犹太人产生了巨大的影响,日本原来顾忌美国的犹太政策以及考虑到犹太人的可用之处,对德国提出的排犹方案执行起来不是很卖力,现在不同了,美国成了敌人,希特勒虽鞭长莫及但严厉敦促日本排犹,日本成了迫害犹太人的帮凶,对上海的犹太人采取了更加严厉的管理和苛酷的控制,等待希特勒“最后处理方案”的实施。

雷奥离开上海的第二十天,灾难发生了。

这天早上,面包店里的面粉用光了,潘姨为阿芬克劳特夫人雇好一辆黄包车去面粉店买面,潘姨带着保立一块陪着阿芬克劳特夫人。一辆卡车可疑地跟在后面。在面粉店装好整整一车面粉后,阿芬克劳特夫人和潘姨不能坐在车上了,车夫把小保立举上了车。

黄包车到了一段较宽的马路上,卡车突然从弄堂里冲上了马路,一个急转弯就朝前面三四十米外的黄包车急速驶来,车头直朝着阿芬克劳特夫人冲来。因为车子上还站着小保立,阿芬克劳特夫人迅速离开黄包车向旁边闪去,卡车紧跟着外转方向,把她撞飞了十几米远,卡车左拐右突之后,一溜烟地消失。

阿芬克劳特夫人面朝上躺在地上,满头都是血,嘴里和鼻孔里都在向外喷着血,只有眼珠还在转动,好像在找着什么。潘姨明白过来,她赶紧跑回黄包车边,把坐在面粉袋上嚎啕大哭的保立抱了起来,三步并作两步地向阿芬克劳特夫人身边跑。

阿芬克劳特夫人看到了保立,她的眼珠一动不动,露出了一丝亮光,只有母亲眼里才会有的亮光。

潘姨一边痛哭着,一边摇动阿芬克劳特夫人的双手:“你不能死啊,雷奥还没有回来!你不能死啊,雷奥还没有回来!”

不管潘姨怎样摇,阿芬克劳特夫人再也不能说出一句话,她的嘴里和鼻孔里还在向外喷着鲜血。

“保立,快叫妈,代雷奥哥哥叫声妈。”潘姨转过身来,把颤抖的保立抱在阿芬克劳特夫人的面前,让她能够看得到保立。

颤抖的保立没有叫,阿芬克劳特夫人的样子把孩子吓傻了。

“保立,快叫妈,代雷奥哥哥叫声妈!”潘姨疯狂地摇着保立。

“妈妈!”刚才还惊惧万分的保立听清了妈妈的话,高喊出一声“妈妈”,这一声喊得撕心裂肺,震天动地!

阿芬克劳特夫人正在慢慢闭上的双眼突然睁开,她听到了儿子的声音,她轻轻地点了一下头,便闭上了。不管保立怎样呼喊,阿芬克劳特夫人的双眼再也没有睁开。

王家甫讲完上海发生的惨剧,潘进堂和喜鹊哭泣不停。昨晚上,雷奥还哭闹着回上海去找妈妈,他哪里知道,妈妈十几天前就已经不在人世了。

半个钟头过后,王家甫不再抽泣:“进堂哥,咱们光哭不中,得合计合计下一步的事。对了,娃在这里过得咋样?”王家甫问。

“娃是个好娃,就是在咱这样的庄户人家受罪了,又赶上了这样的赖年成,对不住娃啊!”潘进堂面带忧心和愧疚的神色。

“恁走的这一段时间,娃跟着俺们遭了不少罪,一个月总算熬过去了,苦累俺自己不怕,俺怕娃遭罪啊,每次看到娃可怜的样子,俺心里像刀割。恁还是把娃带到一个更好的地方吧!”喜鹊接了丈夫的话。

“如果村里实在待不住,我这次就把娃带走。”王家甫望着哥嫂。

“恁准备把娃带到哪?”潘进堂低声问。

“开封。”

“恁不是说,开封日本兵和特务特别多吗?”

“是!但没有别的法子啦!”

屋子里静默下来。潘进堂在屋子里背着手走了起来,一连走了十几圈才收住脚步。

“家甫,娃不去开封了,留下来,给俺养老……”

“哥,娃这一留,就不知道猴年马月了,恁可得想好?”

潘进堂稳稳当当地坐到凳子上,慢慢悠悠地说:“你们有娃,百年之后有人给你们穿孝服捧孝盆,俺和恁嫂子没娃,还要靠他把俺们抬到坟地里!”

听完潘进堂这句话,王家甫的眼泪再一次涌了出来……

煤油灯下,三个大人你一言我一语不停地说着,院子里仍然漆黑一片,1942年蔡源冬天的夜黑沉得叫人毛骨悚然。王家甫上次背着雷奥回来时,村子里的狗还时不时叫上几声,而这一次,整个村庄没有一声狗叫,万籁俱寂。春节快到了,王家甫从开封坐汽车来蔡源的路上,没有体会到一点这个庄户人家最重视的传统大节的气氛,没有人赶集、没有人刷房、没有买卖、没有笑声,更没有节前应有的喧闹。他能感觉到的只是肃杀、荒芜、悲戚甚至死亡的威胁。只有坐在煤油灯下的草房内,他才体会到人间的温暖和无声的亲情。

“去,给家甫烧口水喝喝。”潘进堂对坐在一旁的喜鹊说。喜鹊听到丈夫的话,马上站起身来。

“嫂,不用了,咱们合计合计咋样给娃把事情说明吧!”王家甫也随哥嫂把雷奥叫做了娃。

“俺也正想和恁商量这件事,不过俺还是得把八仙叫来!”潘进堂说完这句话,准备起身向外走。

“等等。”王家甫叫住了潘进堂,然后刺啦一声拉开了一个帆布包,包里装着满满的各种各样的面包,黑的、红的、黄的、白的,散发出诱人的香味。

“这是店里没有卖完的面包,保立妈不让保立吃,一直让留着带给娃。就给八仙带一个吧!”

“这是啥东西?”潘进堂领着八仙来自己家的路上,往八仙手里塞了一个面包,八仙看不清圆圆、软软的东西是什么,就问了这么一声。

“洋面包!”潘进堂回答。

“啥个味?”

“自己尝!”潘进堂没有吃过洋面包,外加心里正为雷奥妈妈的遇害难受着,不愿意多讲话。而这一切,突然被叫来的八仙是不知道的。

“俺知道了,恁那个排场的妹夫终于回来了,接娃来了!”八仙笑着说。

潘进堂走在前面,一声没吭。

八仙把面包掰下拇指肚大小的一块,小心翼翼地先送到自己的鼻子边,闻了五步远还没有送进嘴里,他舍不得一口吃下去,他要仔仔细细闻够后再吃。八仙闻出了烘烤后面包的麦香和表面芝麻的油香,还有一种味道他也闻出来了,但不知道是什么香味,八仙没有见过黄油,自然不知道那是沁人心脾的黄油的芳香。走完第六步的时候,八仙才把面包块放进了嘴里,他用牙咀嚼起来,像咀嚼生硬的红薯干一样咀嚼起来,但八仙什么也没有嚼到。面包块进到嘴里之后,就悄无声息地融化了,留下的只有一丝香甜。八仙又走了三步之后,决定再拧下指头肚大小的一块。这一次,八仙没有放到鼻子边闻,而是迅速放进了嘴里,放进嘴里之后,他又迅速闭上了嘴唇,他怕面包的芳香散发到空气中去,那他就亏了。八仙把面包块放进嘴里之后,没有嚼,而是含着,他知道,如果一嚼就会和刚才一样,什么都没了。含着面包的八仙走了十几步,也陶醉了十几步,既香又甜的面包,准确地说应该是面包的香味在八仙的舌尖上、唇齿间、食道内萦绕、盘旋、缠绵,八仙这次感到自己真的成仙了,世间凡人是享受不到这种美味的……吃过两个指头肚大小的面包块之后,八仙把剩下的面包装进了自己棉裤口袋内,要留给家里的桩子。走三步,八仙摸了一下口袋,再走三步,八仙又摸了一下口袋,就这样,他跟在默不作声的潘进堂后面走进了院子。

从进门的那一刻起,八仙凭着多年举着算卦的白旗、行走四方的经验就发觉屋里的气氛不对。和自己打招呼的王家甫满眼通红,喜鹊抱着头坐在凳子上一声不吭,八仙断定,肯定是上海那边出事了。

王家甫把上海的灾难给八仙简要说了一遍,还没等讲到结局的时候,八仙已经猜到了可怕的结果,站立在床边的他扑通一屁股坐在了床上。“老天爷,这下娃可怎么过?老天爷,这下娃可怎么过?”身体颤颤抖抖的八仙嘴里反复念叨着这句话。

八仙知道,娃的一家就剩他一个人了,爹和姐在汉堡被杀害,相依为命的娘在上海又被谋害,娃再出一点事,一家的香火就这么断了。家族断了香火,在蔡源可是比天还大的事,这时的八仙彻底明白了潘进堂半夜三更把他从床上揪起来的原因。

人都到齐了,王家甫先开口说了话,因为马上要和屋子里的人商量雷奥的事情,他就把阿芬克劳特夫人遇害后上海那边的情况详详细细地介绍了一遍:“在阿芬克劳特夫人也就是娃的娘遇害前几天,已经有几名犹太人因车祸而离奇死亡,由于没有旁观者,也就没有引起关注。阿芬克劳特夫人的车祸显然是蓄意而为,因此,她被谋害的第三天,上海所有的犹太报纸都报道了这个事情。由于没人看到开车的是什么人,卡车也没有牌号,所以报纸上没有直接说是纳粹串通日本人干的,但也暗示了这是他们蓄谋已久的‘最终解决方案中‘优先处理所谓‘影响帝国国家安全犹太人的一次试探行动。犹太报纸报道后,重庆的中国报纸,美国、法国、英国以及很多中立国的报纸也都报道了这件事情,这十几天时间内,再也没有犹太人不明不白地死去。我估计这很有可能是纳粹和日本迫于世界舆论压力暂时有所忌惮收敛了手脚,不等于今后这样的事不会再发生。”

“狗都改不了吃屎,更不用说孬种了,孬种的禀性比狗还坏!”八仙接了王家甫的话,王家甫说话文绉绉的,而八仙说话直来直去,一言中的。

“娃不能回上海,回去一定没有好果子吃,但娃留在咱们村里也不行,娃今后恐怕受不了这份苦啊!”八仙又说了一句。

“屁话!娃去哪?只要俺过得去,娃就能过得去。不然的话,咋向娃的娘交代?人家把娃放咱这,咱活得好好的,人家娃却出事了,咱这老脸往哪放?干脆放进裤裆里像屁股蛋子一样蒙起来算了!”潘进堂这话是说给自己的,但王家甫、喜鹊和八仙明白,也是说给他们的。

八仙一言不发了。

煤油灯下,王家甫看清了潘进堂一双大眼里闪着坚毅的目光,这种目光王家甫看了十几年,戏台上他看过,戏台下他也看过。王家甫不止一次对潘姨说过,大哥目光里含有宋世杰的智慧、唐代宗的大义、诸葛亮的计谋还有包拯的决断。听到丈夫夸自己的哥哥,潘姨总是笑个不停,然后总是用一句轻描淡写的话回答:“哪有啊,小时候他总是用恶狠狠的眼睛瞪我,不让我做这,也不让我做那!”不管潘姨怎么说,王家甫一直相信自己的眼睛,这一次,他又看到了潘进堂的这种目光。

喜鹊在男人们说话的时候,一般不主动插话,但她认为该插话的时候也不会一声不吭。在潘进堂眼中,自己老婆不是一般的农家妇女,偶尔说出的话不但不比自己的差,有时还令他意想不到,所以每次议论大事,喜鹊不在身边他都觉得不踏实,不放心。喜鹊听了男人们之间的话,也知道了他们的态度,女人的怜爱之心改变了她原先的想法,这时不慌不忙地开了口:“没了大没了娘,回上海还是死,进堂留娃,俺这个当娘的也留娃,打今以后,进堂是娃亲大,俺就是娃亲娘!”

王家甫听完嫂子的话,心里的石头落了地。在来蔡源的路上,他最担心雷奥能不能继续在蔡源待得下去。能不能待下去,取决于两个方面,一是哥嫂还愿不愿让雷奥待,二是雷奥自己愿不愿待。两个方面只要有一方不同意,天大的问题就来了。上海自然不能回,虽说现在暂时平静了,但谁能保证以后也没事了呢?一有事就是他王家甫也担当不起的事。不能去上海,还能去哪里呢?原来还有一个地方可去,尽管没有蔡源安全,但却比上海好,就是开封姐姐家。可现在姐夫瘫痪在床,家里的经济来源断了,可怜的姐姐自家不保,哪里还有精力照顾一个语言不通的外国孩子啊!王家甫来的路上,想了一路,愁了一路,在火车上,在汽车上,其他旅客困了都呼呼大睡,他怎么都睡不着。十几天来,王家甫、潘姨和犹太协会的人一直在忙着安葬阿芬克劳特夫人,由于惊吓和伤心,潘姨一连多天高烧不退,家里家外就剩他王家甫一个人,本来他还想请个病假回一趟蔡源,安抚千里之外的雷奥,但那时他实在抽不开身。一心挂着两头,王家甫整夜整夜地睡不着觉,身心交瘁,这位坚强的汉子差不多快垮了,如果蔡源再出意外,王家甫不知道自己该怎样应对。

“那我这个做妹夫的谢谢哥嫂了!”王家甫说完这句话,站起来给潘进堂和喜鹊各鞠了一个躬。

“不是说过了嘛,孩子就是俺亲娃,还谢个啥!”潘进堂一脸严肃。

现在,在蔡源关于雷奥可能出现的两个问题中的一个已经解决,王家甫暂时缓了一口气。这口气憋了他十几天,困了他十几天,压了他十几天,他终于可以把这口气从肚子里吐出来了。他想笑,很长时间没有开心地笑了,他更想哭,想痛痛快快地哭上一场,哭出胸中的积闷,哭出心中的压抑,但他不能,至少现在不能,因为还有一个更加棘手的问题等着他。

这个更棘手的问题就是以什么样的方式告诉雷奥上海发生的事情,并且还得让雷奥老老实实待在蔡源。

在来蔡源的路上,这个问题王家甫考虑得最细也最多,但始终没有想出让他自己满意的方法。把阿芬克劳特夫人在上海遇害的事情告诉雷奥吧,孩子才11岁,实在太小,一家四口人,爸爸和姐姐在德国死了,现在连妈妈在上海也去世了,小小年纪的他知道后,受得了吗?受不了的话,孩子小不懂事,又哭又闹,不吃不喝,自己在蔡源的几天还能对付,一旦自己离开,不懂德语的哥嫂可怎么办?这个方案很快被王家甫否定了,他决定再编个幌子让雷奥留下来。编个幌子是可以的,三五天可以,甚至十天八天也可以,但再长就不行了,时间已经过去了一个月,小雷奥不但想妈妈,他还想回去上学,两根线牵着他,孩子的忍耐是有限的,别人到时候是无论如何挽留不住的。想来思去,王家甫就是得不到一个好法子,走一路他思考一路,也苦恼一路。

“哥嫂,你们不嫌麻烦让娃继续留在这里,感谢你们的话我也就不说了,现在看来,娃待下来的时间长短就不确定了,可能十天八天,也有可能三月五月,还有可能一年两年啊!”王家甫说出了闷在胸中的话,他认为,这句话自己必须说。

“既然是俺的娃,待一辈子也没问题!”潘进堂看来早就想过这个问题,王家甫的话音一落,他的回话掷地有声。

喜鹊这时把丈夫的话接了过去:“反正俺和恁哥没孩子,娃就是俺的亲儿子,俺还等着将来娃拄丧棍、捧丧盆,给俺送终呢!”

“家甫,俺明白恁的心思,恁是怕娃在这待时间长,恁哥嫂不待见。恁就放心吧,恁哥嫂不是那样的人!一锅饭有他们喝稀的,就有娃吃稠的!”沉默了半天的八仙这时开口了,他清楚王家甫的所思所想。

听完哥嫂和八仙的话,王家甫知道,雷奥在村里待,不管多长时间是没有问题了。

现在的问题是怎样告诉雷奥并让他安心地待下来。王家甫在思考这个问题,潘进堂、喜鹊以及八仙实际上也都在思考这个问题。

八仙说:“俺看不能一下子告诉娃!这几天娃都快急疯了,走路时眼睛都恍惚着,昨儿个差点一头撞到树上,如果再被这天塌了的事一惊,非把娃给击垮不可!”

当娘的是最细心的,也是最疼娃的。一提到这事,喜鹊就哽咽起来:“娃从上次演完戏回来,天天像发癔症似的,喊三遍都不应一声,吃饭也不中了,原来每顿两个大蒸馍,这几天下来一个都磨叽半天,他要是知道了这事,上海的天塌了,这边的天也非塌不可。”

听完八仙和喜鹊的话,王家甫和潘进堂没有说话,四个人各自低头坐在板凳上,此时,屋子里没有一点声响。院子里漆黑一片,嗖嗖的夜风把窗户纸打得哗啦哗啦响,像锤子敲击着屋子里每个人的心,人人在死一般的寂静之中忍受着时间的煎熬。

“现在不能告诉娃!”潘进堂终于说话了。王家甫、喜鹊和八仙抬起了头,人人看着潘进堂的脸,煤油灯的灯头虽然还在左右摇摆,但好像比刚才亮堂了一点。

“娃眼看就要垮了,再当头来上这么一棍,不是等于把娃往阎王爷那里送吗?咱村里没有瞧病的先生,娃出点事,得往县城医院抬,县城里到处都是老日和孙宝康的二狗子,不要说病的轻重,就娃这个长相,抬得去还抬得回来吗?”潘进堂的话震惊了屋子里的所有人。

王家甫刚才一直没有开口说话,不是他没有主意,而是他不愿意先说。雷奥在蔡源,不是在上海避难,自己仅在这里待两三天,很多事情今后还是哥嫂和八仙他们撑着扛着,外加自己对蔡源的情况也没有他们熟悉,他认为应该先听听他们的意见。现在三个人的意见都明确了,而且也和自己心里想的一样,他这时才开了口。

“你们三人都认为不能现在告诉娃上海的事,我也同意,娃再经不起折腾了!”

屋子里的四个人都明白,到了该想个法子把娃继续留在村子里的时候了。

这次还是八仙先开的口,他说:“就和娃讲蔡源这一段在打仗,日本人和二狗子检查得紧,眼下回不去,得等上一段时间。”

其他几个人没有说话。

“就说路上的铁路被洪水冲垮了,火车开不了,修好铁路得十天半月时间。”可能是蔡源遇到了旱灾,喜鹊日日夜夜盼水祈雨,所以想到了大雨滂沱造成的洪灾。

屋子的其他几个人还是没有说话。

雷奥要继续留在蔡源,原因不能从蔡源这边找,也不能从路上找,这两个方面的理由对雷奥来说,编得再像都说服不了他的心,得从上海找,因为雷奥关心的事都在上海。想到这里,王家甫抬起了头,说:“我有个主意,不知道中不中?”

潘进堂说:“讲!”

“娃现在一是想回上海见妈妈,二是想回去上学,他怕那位厉害的校长批评他。如果我们在这两点上想点法子,或许能稳住他。”

“啥法?”潘进堂急切切地问道。

“来之前我和保立妈商量了一个晚上,想出了好几个法子,琢磨来琢磨去,可能就这个法子还好一点。”

“啰嗦,快说!”潘进堂这回更急了。

“要娃继续待在蔡源,不能说是我们的要求,得说成是另外一个人的要求,这个人就是嘉道理学校的校长露西·哈特维希女士。”王家甫讲到这里,被八仙的一句话给打断了。

“谁啊?”

“露西·哈特维希女士。”王家甫重复了一遍,八仙看起来好像还是没有听清,正准备再问,被潘进堂呵斥了一声:“快说!”

王家甫继续他的话。

“就说露西·哈特维希女士来到了雷奥妈妈的面包店里,说了,学校准备3月份举行一个音乐节,请卫登堡先生和他的学生来拉小提琴,请上海音专的学生来唱沪剧,雷奥已经在河南学习一个月的豫剧了,也请他上台唱一段两段梆子戏。”王家甫把他和保立妈想的点子一五一十地说了出来。

“可娃还不会咱这梆子戏啊?”喜鹊急了。

“不会唱才好,要是会唱了,下面的戏就不好演了。等天亮娃起床了,我就把露西·哈特维希女士的要求给他说,并说如果他能上台演唱,我们明天就回上海。”

“娃肯定说他不会唱,他确实也不会唱。”喜鹊说。

“他自己承认唱不了,那就好办了。就说,露西·哈特维希女士还讲了,如果暂时还不能上台演唱,也没问题,她批准他再继续学习一个月,3月中旬的音乐节前回上海。还得加上一句,他妈妈、潘姨还有保立非常期盼他登台唱戏!”王家甫说完了自己和保立妈的“谎言”。

屋子里其他三人没有接话,喜鹊和八仙看着潘进堂,王家甫也看着潘进堂,等待他的表态。

潘进堂抱着头思考着。

“中,俺看中!不过,空口无凭,孩子不一定相信,恁要是能带封那个什么女士的信就更好了!”潘进堂终于表态了。

“我可以马上写,因为我给雷奥带来的学校成绩通知单上有她的签名,我可以模仿。”王家甫这次回来,知道雷奥在蔡源还要长期待下去,就把他在上海的东西都打了包,能带来的都带回来了。

“那就快写,以那个什么女士的名义写!”潘进堂说。

喜鹊收拾好小桌面,王家甫先从自己上衣口袋里摸出钢笔,一圈又一圈拧开笔帽后放在桌子上,接着就从提包中找出了那张带有露西·哈特维希校长签名的学校成绩通知单,最后取出了一沓信纸,这些信纸他本来是给雷奥带来的。雷奥上次在他回上海前,趴在他耳朵边讲了几次,下次看好喉咙再来时,信纸和信封一定不能忘带,他要给汉堡的音乐老师写信!王家甫开始替露西·哈特维希女士写信。

潘进堂、喜鹊和八仙在王家甫俯下身子写信的时候,也个个从桌子的其他三面侧身低头观看。王家甫看一眼露西·哈特维希女士的签名,在信纸上写出三五个字来,接着再看一下签名,又写出三五个字来。王家甫聚精会神地写着,其他三个人目不转睛地看着,纸面上的外国字他们三个一个都看不懂,但越是看不懂,三个人越是直勾勾地瞧着纸面一动不动,生怕王家甫漏掉一个字、写错一个字。

“这是啥字啊,咋像弯弯曲曲的簇串(蚯蚓)?”王家甫密密麻麻写完半张后,趴在一边的八仙说话了。

“恁要是能写这样的‘簇串字,还会在咱们这破庄子里打鼓扛白旗?”潘进堂回了八仙一句。八仙不好意思地挠了挠头。

王家甫写完了信,最后又认认真真签了露西·哈特维希女士的名字,脸上露出了一丝微笑。

“给俺读一遍!”潘进堂说。

“是念德语还是说说汉语的意思?”王家甫问。

“念德语的,俺一辈子还没听过外国信啥个味呢!”潘进堂回答。

“Liebe Leo,wie gehts Dir?Schon ein Monat habe ich Dich nicht gesehen.Ich vermisse Dich sehr……”王家甫手举信纸,轻声地朗读着,潘进堂闭着双眼,随着王家甫清脆、流利的发音频频地点着头,像在听徒弟们一字一句给他唱悦耳动听的《花打朝》,给他唱绵绵入耳的《凤仪亭》,给他唱丝丝入扣的《下陈州》……

“恁读的是啥个腔调啊,咋像庙里和尚念经!”八仙听着听着笑了起来,轻声来了一嗓。

王家甫说:“俺念的是外国经,我给你翻译一下:亲爱的小雷奥,你好吗?我们已经一个月没见面了,我非常想念你……”王家甫用汉语读信的时候,不光潘进堂闭上了眼睛,喜鹊和八仙也都闭上了双眼,他们陶醉在王家甫的声音里,陶醉在美好的幻觉里……

王家甫读完信的时候,天亮了。

雷奥迷迷糊糊从另一间里屋出来看到王家甫时,哇的一声哭了起来,一下子扑进了王家甫的怀中。哭了很长时间,雷奥的头才慢慢地抬出来,王家甫的双眼也湿润了。王家甫眼前的雷奥面容消瘦,眼神也失去了初来时炯炯的神采,显得倦怠和憔悴,短短一个月的时间,孩子变了模样。

“王先生,您怎么这么长时间才来啊?”小家伙哭着说,一个月恍如隔世。站在一旁的潘进堂、喜鹊和八仙看着雷奥可怜的样子,个个眼圈泪光闪亮。

王家甫看着雷奥,他心里明白,孩子的忍耐度已到极限,再也经受不起任何一点打击了,他必须强装笑容,让孩子感到上海一切正常,他的妈妈一切正常。

“叔叔在上海治喉咙呢,医生每天都用很长很长的刀子伸进叔叔嘴里,又是割又是刮,每天都出很多很多的血,还是没有治好,所以就来晚了!叔叔向雷奥道歉,好不好?”雷奥听到这话,止住了哭声。

“您痛不痛?”抬起消瘦的小脸,雷奥问。

“痛死叔叔了,但为了和雷奥一起学戏,叔叔都忍着不哭!”雷奥看到王家甫吃了那么多的苦还不哭,也变得坚强起来了,阴沉的脸上露出了一点点轻松。

“我妈妈还好吗,她怎么不和您一起来接我?”雷奥又想起了妈妈,他心里猜想,这次王家甫肯定是来接自己回上海的。

“你妈妈特别忙,她走不开,让我来接你回去的!你潘姨和保立弟弟也在上海等你呢!”王家甫笑着说。王家甫的笑脸潘进堂、喜鹊和八仙都看在眼里,他们感觉,这种笑脸比哭脸还难看。

“我没有去上学,露西·哈特维希校长生气了吗?”雷奥接着问。

“没有生气!她还让我给你带了一封信呢!”王家甫还是一脸笑意。

“给我看看,给我看看!”雷奥急得围着王家甫转了起来。

“咱们吃过饭再看,我走了一夜的路,都饿坏了!”

一说吃饭,八仙就提出要回家,这回被潘进堂一把拉住了,说锅里已经多添了一瓢水。喜鹊把早饭端上了桌,大人一人一碗红薯干汤,每人还加了一个窝头。雷奥除了一碗汤外,一如既往加了一盘菜,是鸡蛋炒萝卜丝,白黄相间盖满了巴掌大的瓷碟,热气腾腾地冒出棉籽油的醇香。雷奥坐下后,正在纳闷自己为啥没有白面馍时,喜鹊慌慌张张从灶屋跑进了堂屋,雷奥一看傻了眼,啊呀一声高兴地叫了起来,因为他看到喜鹊用细长的铁火棍串着三个面包在灶膛里烤脆后举着过来。

潘进堂、喜鹊包括八仙还是第一次真真切切地看清洋面包,虽然潘进堂、喜鹊夜里瞄了一眼,八仙也吃了指甲盖大小的两块,但洋面包的全貌他们都是第一次看到。串在火棍上的三个面包一个圆、一个长、一个方,而且一个黄、一个白、一个黑,不但形状和颜色不一样,面包一烤,满屋子喷香喷香起来。雷奥咬一口面包,夹一筷子菜,接着喝一口汤,嚼得津津有味,吃得兴高采烈,喝得酣畅淋漓。四个大人各自埋头啃着窝窝头,捧着大碗喝着灰色的红薯干汤,他们不时看着雷奥笑笑,雷奥也不时朝他们做着鬼脸。

吃过早饭,雷奥就躲在自己住的里屋读起露西·哈特维希校长的来信。不出王家甫的所料,十分钟后,雷奥就撅着小嘴,手里拿着信闷闷不乐地出来了。

“这可怎么办?校长让我登台唱戏呢!”雷奥摇着头说。

“你要是现在能登台,我们明天就回上海。”王家甫激将雷奥。

“不行,我不能回去!回去的话,不能上台演唱,露西·哈特维希校长会生气的!”

“那怎么办呢?”王家甫面露难色。

“我要在这跟师傅学戏,露西·哈特维希校长在信上说了,到3月份回去也可以!”雷奥指着信理直气壮地说。

“不知道师傅愿不愿意教啊?”王家甫看着潘进堂,潘进堂一声不吭。

雷奥这时走到了潘进堂面前,羞羞答答地用德语说:“师傅,我今后不哭了,也不吵着回上海了,您教我学唱戏吧,还有一个月,我就要站在几百人面前唱大戏呢!”

潘进堂听完王家甫的翻译,还是一声不吭。

“师傅,我今后不让您生气了,我天天听您的话,您教我唱戏吧!”雷奥放大了嗓门,在潘进堂面前乞求着。王家甫也学着雷奥的声音,惟妙惟肖地翻译着。

“此话当真?”潘进堂终于开口说话了,一句话就四个字。

“真的,真的!”听完王家甫的翻译,雷奥立刻回答。

“那咱们拉钩!”潘进堂突然说了一句让雷奥吃惊的话。

雷奥笑了起来,平常严肃的师傅竟然要和他拉钩。

在王家甫、喜鹊和八仙的掌声中,雷奥和潘进堂伸出了各自的小拇指,一大一小两个拇指勾到了一起,潘进堂用自己的手指紧紧勾住雷奥的手指向上举,直到雷奥踮起脚尖还没有放松,雷奥随着潘进堂转起圈来。师傅潘进堂边转边笑,小雷奥则边转嘴里不停地嚷着:“师傅坏,师傅坏!”

雷奥愿意留下来了,四个大人悬着的心终于放下。八仙捂着棉裤口袋回家了,王家甫则和衣一头钻进雷奥的被窝呼呼大睡起来,他已经一天一夜没有合眼了。雷奥喝着师母喜鹊给他烧好的一碗红糖水,一个人趴在堂屋的小桌上安安静静地写信。雷奥要给上海的妈妈写一封信,让王家甫先生带回去。在信里,雷奥告诉妈妈,他今天终于吃到了她做的面包,又香又甜,又脆又软,圆的、长的、方的三个面包一顿全吃下去了,把其他几个大人都给馋坏了!不但这些,雷奥还告诉妈妈,村里什么样的人都有,师傅严厉,师母慈爱,王拐子满嘴粗话,剃头老纪的眼神有问题,竟然分不清桩子和自己,马兰兰和汉堡玛瑞亚小学的音乐老师施密特一样漂亮,日本县长比格林童话里狡猾的狐狸还难以对付……在信的最后,雷奥还告诉妈妈,等一个月之后,他学成了戏就回到她的身边,在给几百个人演唱之前,要在面包店里给她先演上一场,让潘姨和保立也坐在旁边听,让妈妈为自己鼓掌,让妈妈为自己的儿子感到自豪……

雷奥在堂屋写信的时候,潘进堂和喜鹊一声不吭地坐在自己里屋的床上,翻看王家甫带来的雷奥的书本,花花绿绿一共十几本,那是嘉道理学校学生的课本,德语、英语、数学、自然常识和音乐课的教材。潘进堂和喜鹊一本一本地翻着,书皮上和书页里除了阿拉伯数字,他们一个字都看不懂。

“这外国字真怪,字都像八仙说的簇串!”喜鹊对丈夫说。

“俺猜啊,人家外国人拿到咱们的戏谱,也一定会说,这中国人啊真怪,怎么他们写的字不像咱们的‘簇串字,倒像七叉八拐的蜈蚣啊?”听完潘进堂的话,喜鹊先是翻翻眼看看丈夫,接着使劲在丈夫的屁股上拧了一下,然后趴在丈夫耳朵旁说:“恁这个人鬼得很,连外国人怎么想的都知道!”

潘进堂和喜鹊怕影响雷奥写信,一直闷不作声坐在床上翻看看不懂的外国“簇串书”以打发时间。翻到半晌午的时候,潘进堂翻出了个不大不小的问题,他的心立马收紧了,把书合上后,转过头来对喜鹊说:“咱俩翻这书有个屁用,娃翻才有用!”

喜鹊不明白丈夫的意思,回答:“等娃写完信让他翻不就是啦。”

“娃学过的部分翻一翻看得懂,那没学过的部分呢?”潘进堂说完这句话,看着一旁的喜鹊,喜鹊回答不上来了。

“这事得和家甫合计合计,不能让娃在咱这待几年变成了二傻子,等人家将来回去时,除了会吼几嗓不中用的梆子戏,其他啥都不会啊!”潘进堂拍打着自己的额头,他疏忽了一件既重大又要紧的事。

“恁说的也是,外国人又不听咱这豫剧,娃今后回去,得像家甫一样有文化,这样才能找个饭碗喝稀饭!”喜鹊同意丈夫的观点。

“恁这当娘的不中,哪能让自己的娃将来喝稀饭,得吃白面馍加肉臊子!”潘进堂说完这话,没有想到喜鹊又在他的屁股上拧了一下。这一回,喜鹊加了一点力,掐得潘进堂捂住屁股啊呀一下叫出声来。

吃过晌午饭,八仙领着桩子来到了潘进堂家,桩子手里有个弹弓,他领着雷奥两个人一前一后出了院子,到村头外麦地里去打鸟。雷奥来到村里二十多天,潘进堂和喜鹊基本上没有让他出过院门。最近一段时间,村子里的人已经习惯了雷奥,喜欢上了雷奥,开口娃闭口娃的不再把他当外人,潘进堂和喜鹊才敢让他跟着桩子出门。

“家甫,上午俺忽然想起了个事,娃待在村里看来不是个把月的光景,光学戏不让娃读书,会误了娃啊!”潘进堂和其他三人坐在小桌旁,道出了他上午与喜鹊翻书时的发现。

王家甫从心底里佩服自己的哥嫂,身居村野,眼光却不比城里人少半寸,于是他说:“哥嫂真是有心人,这也正是我为什么把娃的书全部带过来的原因。但娃只能自己看看书,要想学新东西,蔡源哪里有学校啊?就是有学校,娃也不能去呀!”

屋子里一阵沉默。

“有个人不知道能不能当娃的老师?”潘进堂打破了屋子里的寂静。

“谁呀?”王家甫赶忙问。

“俺思来想去一个上午,或许一个人能帮点忙,就是县城私立武津中学的英文教员任天放任先生。这个人在美国留学待过三年,听说是学铁路的,后来得了一场病,半个胃切去了,待不下去就回到县城当起了英文教员。”潘进堂刚介绍完,王家甫就跟着问了一句话。

“娃是外国人,这个人可靠吗?”

“这位任先生经常看俺们戏班子的演出,次次都提上几点意见,说得还真是那么回事。至于可靠不可靠俺还拿不准,但有一件事或许能说明点问题。去年春,俺带着戏班子去县城山陕会馆唱《打金枝》,唱完后正往车上装道具时,这位任先生找到了俺,问了俺一个问题,俺当时没有回答上来。”

“啥问题?”王家甫追着问。

“他说,我原来以为你们班子只会唱《杀兀术》或者《精忠报国》,没有想到你们来了这段歌舞升平的《打金枝》,请潘班主回去读读杜牧《泊秦淮》最后两句!说完拂袖走了。俺不知道这最后两句是个啥,后来问过一个文化人,人家说是‘商女不知亡国恨,隔江犹唱后庭花。”

王家甫沉默不语,但心里却十分亮堂,因为他不但知道唐朝著名诗人杜牧夜游秦淮时写下的这首诗最后两句是什么,他还知晓任天放是个什么样的人了。心里明亮之后,王家甫就对潘进堂说:“这个人或许能教娃,他在美国学铁路,除了德语,教英语没问题,教数学也没问题,自然常识更没问题。我每次回来都和娃讲德语,德语是他母语,他忘不了的!”

“那恁确定这位先生可以教娃?”潘进堂问。

“一定中!”王家甫回答。

“走,进城瞧这位先生去!”潘进堂说。

“我和你一道去!”王家甫说。

武津高中位于蔡源东街的城隍庙内,是县里两位绅士出资银洋一千元建立的私人学校,聘任的老师大部分是从开封、洛阳和南阳请来的,学校虽然才开办两年,但在蔡源和附近几个县已经颇有声望。

潘进堂和王家甫经过两个多钟头的紧赶慢跑,来到了蔡源县城,在县城十字街油条铺称了两斤黄澄澄的油条后,径直去了东街的武津高中。

问过门房,两人来到了一间瓦房门前,瓦房的门没有关,但门上挂着一卷布帘,两个人正准备掀开布帘进屋的时候,屋内传出了一阵朗朗的读书声,潘进堂听不懂的读书声,两人怔在了门口。

王家甫大学的专业是德语,德语系的学生必须选修英语,所以他听得懂屋内的书声,那是林语堂用英语写成的书《My Country and My People》(《吾国与吾民》)。等屋内人停下休息的时候,潘进堂才掀开了布帘。

“任先生,俺们搅和了您震聋发聩的朗朗书声,实在对不起!”进到屋内的潘进堂、王家甫看到屋中央藤椅上坐着一个人,背对门,面朝墙。

“何路神仙?”坐在藤椅上的人没有站立,而是轻声问话。

“不是神,更没有成仙,唱梆子戏的潘进堂!”

藤椅上的人忽腾一声站了起来,敏捷地转过身,面露惊喜。

“皇帝驾到,没有听到五巡开道鼓、七遍清场锣啊!”

潘进堂知道,对面站着的清瘦之人还是对自己在山陕会馆演唱《打金枝》耿耿于怀,赶忙鞠上一躬,和和气气地说道:“俺一个唱戏的原来只是想混口稀饭喝,但知晓了先生教俺的两句诗,心里豁然开窍,惭愧万分!”

“这位是?”任天放看到潘进堂身后还站着一位。

“俺妹夫!从俺嘴里知道先生学问高见过大世面,也随俺一道前来拜访,让榆木疙瘩脑袋开开窍。”潘进堂替王家甫回答。

潘进堂和王家甫入座后,便和任天放谈起了豫剧。对话是在任天放和潘进堂之间进行的,王家甫在一旁静静地听着,每当任天放一番高论之后,他都使劲上下点头,有个不停点头的倾听者在场,任天放更是兴致大增,半个小时的对话行云流水般地过去了。

“你们俩掂着一捆油条来,不是光和我喷喷梆子戏的吧?”

“大事没有,小事倒有一件,俺不知道能不能开口?”潘进堂羞怯怯地回答。

“尊口请开,慢慢细说端详!”任天放用了一句《打金枝》里的唱词。

“任先生,在俺这个戏班子里就俺肚里还装泡蚂蚁尿大小的墨水,能识俩字,勉强看得懂戏谱。再过几年,俺这老朽一死,班子就散了,不但《打金枝》唱不了,就连《精忠报国》也唱不了啦!”

“那你啥个意思?”

“俺想请您教教俺娃!”

“让他到学校里学吗?”

“娃小,您这里是高中,他才读了几年私塾。”

“那让他继续读私塾嘛,等今后大了再来这里!”

“俺村里没有私塾,过去都跑到隔壁村去读,上个月私塾先生被日本人用刀挑了。”潘进堂从马兰兰嘴里知道,她们村里的一个私塾先生因不愿意给日本人写标语,被高野派去的一队鬼子用东洋刀给活活捅死了,捅死后还把尸体挂在村头的戏台上,悬尸三天。

沉默不语的任天放突然冒出了一句话。

“bastard!bastard!”

任天放嘴里冒出的这句话,潘进堂没有听懂,但王家甫听懂了,那是一句英文骂人的话,意思就是:“王八蛋。”

进门后,没有开口说一句话的王家甫看到时机已到,便毕恭毕敬地说:“先生,俺从进堂哥那里听说您,很是敬仰。这次贸然登门,听了先生的话,更是佩服得五体投地。俺在开封开了一家巴掌大的茶行,家里三女无儿,女儿大了都是泼出去的水,俺哥让他娃接班唱戏,俺今后还想让这个贤侄帮俺打理破店呢!卖茶叶比不上先生教书需要的学问大,但也需要看得懂货票,开得出票据啊!”

“要学什么?”任天放沉默之后,轻声开了口。

“您时间宝贵,国文俺就自己对付教了,就教俺娃算术吧!”见任先生开了口,潘进堂赶忙回答。

“还得教点英语!俺那茶行时不时还会来几个外国人,乌拉乌拉俺一句话都听不懂,生意最后都跑到对面的‘宋都商行去了,看着拎着大包小包走远的外国人,每次俺心里都酸溜溜的!”王家甫这时变成了一个演员,和潘进堂一道把任天放的三尺瓦房变成了七尺戏台。

“咋个学法?”任天放又问。

“您每周去俺村一次,俺借村里王拐子的毛驴车来拉您,除了管饭,每次备两碗白面作为娃的学费,先生您看……”潘进堂说出了他的想法,路上他和王家甫盘算好了,一次三碗白面也可以,超出三碗,他们就承受不起了。

任天放沉默了一会,突然嘴里冒出了两个字:

“一碗!”

潘进堂听后,看着对面的任天放,用商量的口吻说:“先生辛苦,就两碗吧!”

“一碗!”对方干脆利索。

三个人商定好,等过完春节就来接先生。潘进堂和王家甫起身告辞,走出门外一米,正准备回头说上一句“请先生留步”,不料任天放把潘进堂拉到一旁,趴在他耳边说起了悄悄话。

任天放说:“老潘,你这位演戏的今天在我这破屋中耍了场精彩的双簧!看你的戏,我每次都好歹评上两句,这次要不要听听?”

潘进堂说:“尊口请开,愿闻其详!”

任天放说话了,像过去每次看完潘进堂的戏一样,背着手摇着头,一句一摇头:“两位演员一明一暗,一前一后,一呼一应,一唱一和啊!”

听任天放说到这里,潘进堂不禁浑身一惊。

“老潘,你先别惊慌,我还没说完呢!”任天放笑嘻嘻地看着潘进堂。

“先生,您继续评!”潘进堂的声音有点抖。

“不过,今天你们俩扮演的不是奸臣,而是两位忠良!忠良戏我任天放爱看,也愿在其中扮演个小角色,我刚才已经参与其中,今后还会一直奉陪。但我有言在先,既然是戏,你们俩不要告诉我实情,咱们就按戏来演,把戏演完,也把戏演圆,这样对你们好,对我也好!”任天放收起了微笑,一脸严肃。

潘进堂不再颤抖,他看到任先生的坚定后,自己也坚定起来。

“好!君子一言,驷马难追!”潘进堂说。

“君子一言,驷马难追!”任天放应。

任天放握住潘进堂的手摇了两下算是告辞,摇完之后,他又来到一米开外的王家甫面前,两双手紧紧握在一起上下摇晃着,这时的任天放说:“你们今天演的双簧出了纰漏!”

“啥个漏子?”王家甫好奇地笑着。

“你这个卖茶叶的不简单,不但会汉语,还听得懂英语。我说了一个英语词,话音一落,你的表情和老潘的不一样!”

任天放说完这句话,示点头之礼后转身掀开门帘,哗啦一声没了人影。

潘进堂和王家甫对着晃动的布帘鞠了一躬,他们知道任先生看不见,但看不见,他们也要鞠。鞠过躬,两人转身举步向前,刚走出三五米,身后的屋里传出了英语的朗读声,声音时隐时现,潘进堂听不懂,但王家甫听懂了,那是《吾国与吾民》中的一段话:“……我可以坦诚相见,我并不为我的国家感到惭愧……”

王家甫只能在蔡源待两天,他自己心里明白,他必须充分利用这有限的时间。第二天整个白天,潘进堂家的大门紧闭,喜鹊在门外坐在小板凳上纳鞋底,一有串门的人,喜鹊就一句话,“当家的得了伤寒”。得“伤寒”的潘进堂没有躺在床上,而是坐在院子里翻戏谱,他要为雷奥挑选出几段唱腔,后面一个月要教雷奥学唱,不但站着唱,还得表演着唱。作为一个戏班之主,潘进堂知道,站着清唱好学,表演着唱学问就大了。一个月的时间,只有学表演着唱他潘进堂才有“调控”雷奥的余地。堂屋内,王家甫和雷奥一直坐在小桌旁,他在帮雷奥辅导德语,一师一徒的德语课是按嘉道理学校的教材来上的,上午五节新课,下午五节新课。村子的几百户人家谁也不会想到,在一个离德国万里之遥的村庄里,在一个寒冷阴暗的农户茅屋内,一个中国人在教一个德国孩子学德语,中国人读一句,德国孩子跟一句,朗朗的读书声回荡在茅屋内,回荡在中国男人和德国男孩的心间,温暖着院子里寒风中的中国男人,也温暖着门外的中国女人……

实际上,朗朗的书声还温暖着一个人,那就是八仙。自从雷奥来到村子里,八仙早上喝过稀饭,只要不下地干活,就独自一个人来到村西头那棵歪脖皂角树下,坐在凸出地面的树根上,靠着树身面朝太阳晒暖,一坐就是一个上午,一坐就是一个下午。八仙身边,每次都少不了一堆孩子,孩子们个个把手伸在袖筒里,缩着头围成一圈听八仙讲林冲夜闯山神庙,听八仙讲鲁提辖三拳打死镇关西,听八仙讲李愬雪夜入蔡州,听八仙讲诸葛亮草船借万箭……孩子们最受不了的是,每逢西边的马路上过来一个生人或者过来一辆马车,正在讲故事的八仙每次都刷地一下收住声音,瞪大双眼瞧了又瞧,和生人搭讪一句两句话之后才会重新坐下来接着说,而接着说之前,总是来上一嗓:“你们这群王八蛋,俺刚才谝到哪了?”……太阳落下之后,八仙才懒洋洋地站起来回家。村子里人都知道,这年头,八仙没戏可演,没卦可算,只有跟一帮光屁孩消磨时间了。八仙的用意,村子里只有两个人知道,那就是潘进堂和喜鹊。就连雷奥也不知道,八仙在为自己放哨,西边马路上的任何一点小动静都逃不过八仙的那双小眼睛。

晚上,煤油灯下,王家甫在给雷奥翻译潘进堂为雷奥选中的两段唱词,那是豫剧老戏《卷席筒》和《十八扯》中的两段经典,前者偏悲,后者偏喜。潘进堂先讲了一下两出戏的故事梗概,王家甫一五一十做了翻译。雷奥听懂了王家甫的翻译,他拍着小手,说:“师傅唱唱第一段,师傅唱唱第一段!”潘进堂让王家甫和喜鹊移开屋中央的桌椅,自己则退到里屋。潘进堂刚进到里屋,喜鹊嘴里就响起了锣鼓之声,“锵锵,锵锵锵,锵锵,锵锵锵锵锵!”锣鼓声中,潘进堂从里屋踱着碎步出场了,只见他紧锁眉头,一脸哭相,双手放在胸前模拟披枷戴锁状,步履沉重地趟到堂屋中央,来了个一百八十度的转弯,稳稳当当地站在了雷奥和王家甫的面前,用力甩了一下头颈,抬头唱将开来:

小苍娃我离了登封小县,

一路上受尽饥饿熬煎。

行路人都道我是杀人凶犯,

他怎知我小苍娃受屈含冤。

……

潘进堂边唱边表演,一会甩头一会叩首,一会闭目清哼一会瞪眼高吼,一会向前紧趟几步一会向后慢退几尺,一会踢脚至头顶一会扑通一声盘腿坐在了地上……王家甫喜欢潘进堂的这段唱腔,他不知听了多少遍,但百听不厌。雷奥虽然听不懂师傅的每句唱词,但他知道了剧情,这段唱词描绘的是善良的小苍娃被押解途中的自我倾诉。看着师傅的动作,雷奥明白了小苍娃的苦衷,明白了小苍娃的挂念,他喜欢上了小苍娃,在他心里,村里的小苍娃很多,桩子就是其中的一个。雷奥相信,自己一定能把这段唱词学会,学会后还要成为小苍娃那样善良的孩子……潘进堂唱完了,王家甫鼓起了掌,雷奥也鼓起了掌,雷奥不是像王家甫一样站着鼓掌,而是在地上蹦跳着鼓掌。

“师傅唱唱第二段,师傅唱唱第二段!”潘进堂刚刚气喘吁吁地站定,雷奥就高声吆喝起来。

师母喜鹊口中的锣鼓声再次响起,师傅潘进堂从里屋出来时,和刚才演唱时的神情来了个天翻地覆。雷奥看到,这次师傅是不慌不忙,一摇三摆出来的,刚才演唱时的庄重严肃这时变成了轻松诙谐,一种嬉皮笑脸的轻松诙谐。潘进堂走到堂屋中央后,喜鹊口中的锣鼓声忽然变成了梆子声,潘进堂没有停下,而是踩着梆子点在屋中间表演起各种滑稽可笑的动作来,先是来了个白鹤亮翅,但没有站稳摔在了地上,接着是手捻胡须,但一不小心扯掉了两根痛得嗷嗷直叫,最后学的是位卖油翁,脚下被石子一绊,肩上的担子前撅后仰,一阵手忙脚乱后,听到的还是两声咣当巨响,趴在地上的师傅没有起来,而是四脚朝天,嘴贴地面,笑嘻嘻地喝油呢……正当雷奥和王家甫捧腹大笑的当口,潘进堂先是一个鲤鱼打挺,接着又是一个鹞子翻身,眨眼之间,地上平躺之人便直挺挺立在了雷奥和王家甫面前。恍惚着的雷奥还没有看清眼前发生的一切,师傅洪亮的嗓门这时豁然开启:

你不该差来孙悟空,

抢走我妻武则天。

爷唱的秦汉三国那个唐宋元哪,

是七不联来八也不沾,

起名字就叫十八扯,我说小继呀,

你看爷我唱的全不全哪?

黎明时分,笑了一晚上、累极了的雷奥还在梦乡之中,王家甫站在他的床头足足看了十几分钟,心里充满着阵阵酸楚和无奈。

王家甫看着雷奥,退步离开了雷奥的房间。潘进堂和喜鹊在堂屋里的小桌边安静地坐着,他们知道妹夫和娃的感情,所以看到哽咽着的妹夫出来时,都没有上前搭话。

“哥嫂,这是娃的妈妈留在上海面包店里的八十多块钱,还有保立妈攒下的105块钱,你们先留着用吧,别亏待了娃!”潘进堂和喜鹊不要,几个推搡来回之后,他们不得不退让了一步,只是同意留下娃妈妈的八十多块钱。潘进堂和喜鹊知道,妹夫一家在上海也不容易,一人工作支撑三口人生活,不能再要他们的一分钱了。令他们两个没有想到的是,王家甫扑通一声跪在了地上,哽咽着说:“哥嫂,你们不收下,我回去怎么向保立妈交代啊!再说,后面还要请先生教课,这都需要钱啊!”

“家甫,恁不是背回来大大小小好几袋白面了吗,先生不收钱只收白面啊。”潘进堂和喜鹊眼里含着泪。

“哥嫂,你们不同意,我这个当妹夫的就一直跪在这!”

潘进堂和喜鹊心软了下来,两个人哭着把王家甫从地上搀扶了起来。站起来的王家甫没有讲话,拎起喜鹊昨天夜里蒸的一小布袋窝窝头,头也没回地径直向屋门外走去。院子里的大门咣当一声响后,潘进堂和喜鹊还呆呆地伫立在桌旁。

每天清晨,天刚蒙蒙亮,潘进堂和喜鹊就挑起水桶下地了,他们要趁太阳出来之前给麦田浇水。洪河岸边离自己家的一亩多地足足一里多,两口子一挑就是几十个来回。潘进堂的腰板还好,喜鹊就不行了,挑起一百多斤的两个水桶,走上十几米就停下来喘口气,再挑着走上十几米,又是一阵粗重喘息,到最后,喜鹊脸上冒着热气,被汗湿的头发在寒风中已经结了白花花的一层霜花。每天浇完地,四脚沾满泥巴的两口子都是佝着头弯着腰,相互搀扶着回家。

太阳露出地面的时候,两个人歪歪扭扭地到了家。进到院子里,两个人就一头扎进了灶屋,潘进堂烧火,喜鹊揉面蒸馍,因为正在睡觉的娃该起床了,他们的娃一起床就喊饿,他们不想让娃饿着。

早饭吃过,雷奥来了精神,拉起坐在板凳上的师傅就开始学戏。学戏光两个人还不行,还得有个观众,雷奥就从灶屋里把刷碗洗锅的师母拉来,让她站在一边看着。喜鹊一来,还不光观看,嘴里还响着锣鼓和梆子,这对雷奥来说,更是锦上添花,兴趣大增。

潘进堂从里屋锵锵锵着出场了。

雷奥也学着师傅的模样,锵锵锵地走了一遍。雷奥这一遍走过,潘进堂和喜鹊忙活了半天,师傅矫正他的腿,师母矫正他的腰。

矫正之后,雷奥又锵锵锵地走了一遍。这一回,师傅关注起了他的头,师母关注他的眼。两个人一番云里雾里的解说后,看到雷奥似懂非懂,干脆各自重新走了一遍。解释没有听懂,师傅师母的表演雷奥看懂了,于是他又回到了里屋,锵锵锵地走了出来……这么一个出场动作雷奥练了两天,每天下来,雷奥腰酸腿疼,颈僵眼胀,但想到几百名观众在台下坐着,雷奥没有叫一声苦。

第三天,师傅开始教唱。

“小苍娃我离了登封小县,一路上受尽饥饿熬煎。”潘进堂挺直腰板,面对雷奥和喜鹊不惊不慌地唱了一句。

“小Chiang娃我离了Ding fen小县!”雷奥唱道。

“是小苍娃,不是小Chiang娃!”潘进堂纠正。

“小苍娃我离了Ding fen小县!”雷奥再唱。

“是登封,不是Ding fen!登封人要是知道你把县名给改了,非扒掉你的裤子,露出你的小鸡鸡不可!”潘进堂说完这话,自己先笑了,站在一旁的喜鹊也跟着笑了。雷奥听不懂师傅师母笑什么,但知道一定是师傅开自己的玩笑,也跟着笑了起来。

“小苍娃我离了登封小县!”潘进堂重新唱了一遍。

“小苍娃我离了登封小县!”雷奥也跟着唱了一遍。雷奥的唱声一落,喜鹊啪啪地鼓起掌来。

“一路上受尽饥饿熬煎!”潘进堂教下句。

“一路上xiu尽qi饿熬qian!”雷奥也跟着唱了一遍……

前面五天学戏的时候,只有潘进堂、喜鹊和雷奥三个人,从第六天开始,怕雷奥一个人学戏孤单,八仙让桩子也来陪伴雷奥一块学,桩子早就会唱这么一段,但还是按照潘进堂的要求,一字一句跟在雷奥后面唱。第十天的时候,老纪给雷奥剃完“光马蛋”,一听说雷奥要学戏,也就撂下剃头挑子不走了,坐在院子里听戏。潘进堂唱一句,雷奥唱一句,桩子唱一句,半个钟头之后,老纪实在待不下去了,捂住耳朵,重新挑起担子离开了,走出潘家大门的时候,撂下了一声吆喝:“■南蛮子上海人唱戏,嘴里像含了半个驴屎蛋子!”

村子里的人听说南蛮子含着半个驴屎蛋子还能唱戏,纷纷来到潘家院子内看热闹。从此,潘进堂的院子成了一个大戏院,潘进堂唱一句“十冬腊月里好热的天”,接着院子里就会响起三嗓“十冬腊月里好热的天”,第一嗓是雷奥的,第二嗓是桩子的,第三嗓则是满院子孩子们的。不过,孩子们学的不是潘进堂的,也不是桩子的,而是模仿雷奥的:“十冬lia月里好ri的天!”

春节到了,但这一年的春节村子里冷清得出奇。家家连吃的东西都没有,谁还有力气像往年一样舞狮子、冲旱船呢。

雷奥不知道这一点,天天嚷着要看王家甫给他介绍过的比黑森林百鸟音乐会还热闹的蔡源春节“玩会”,潘进堂没了法子,只得领着他进了县城,只有县城里今年才有一场两场这样的“玩会”。雷奥穿着厚厚的棉衣,头戴棉帽,脸上捂着上次从上海戴回来的口罩,重新成了密不透风的“武士”。正月初五去县城的路上,“武士”前面走着潘进堂,后面跟着八仙,左边站着桩子,右边立着喜鹊。

来到城北门内空旷的广场上,雷奥终于看到了他心目中的“玩会”。先表演的是一班踩高跷,个个化装成白蛇、青蛇、猪八戒、媒婆。让雷奥惊喜万分的是,一身黄色猴皮衣的“中国猴子”先是从平地上一跃,扑通一声稳稳地跳到了一米多高的桌子上,人群中爆发出一阵雷鸣般的掌声,站在桌子上足有半个城门高的“中国猴子”又是飞身一跃,手里那根木棒先着地,木棒接地的瞬间,三米多高的人竟然在空中翻了个三百六十度的跟头,然后再次稳稳地站在了地上……第二场表演的是狮子舞,雷奥看到,两个人身披狮子皮,学着狮子可爱的模样,不但能在人群中间的空地上抖动行走、平躺睡觉、打滚挠痒,而且还能钻火圈、走钢丝、翻跟头,最惊险的是从两根碗口粗的木桩上跳到三尺开外的另外两根三米多高的木桩上,狮子跳跃时,雷奥用手捂住了自己的双眼,直到欢腾和掌声响起,雷奥才放下自己的双手,而两根桩子上的狮子正在朝人群摇头摆尾打招呼呢……

那一晚,雷奥还看到了龙灯舞、旱船舞、竹马舞、鹤舞和扁担桥。看扁担桥时,雷奥站得最近,直看得他心惊胆跳。两名轿夫模样的人肩上抬着一根小孩巴掌宽的扁担,扁担上站着一个小丑,轿夫在地上走,小丑就在扁担上走。这样的动作已经使雷奥为小丑担心万分了,而后面进行的表演更使雷奥的心悬到了嗓子眼上。轿夫在地上走的同时,扁担上的小丑竟然在空中翻起了跟头,先是一个前空翻,扑通一声站在了扁担上,接着小丑要进行后空翻,雷奥知道,后空翻的难度更大,地上的两个轿夫不但没有放缓脚步,而是加快了步伐,小丑跳了起来,在空中飞腾了起来。雷奥傻了,他不敢再看,而是迅速捂住了双眼,当掌声和欢腾声再次响起时,雷奥看到,那位小丑正站在扁担桥上对着自己做鬼脸呢!

“玩会”的高潮是“打铁花”,蔡源人个个都知道一句民谣,叫“打花打花,越打越发”。“打铁花”最危险。一面借城墙,其他三面用绳子围出一个晒谷场大小的空地。中央,立着一座五六米高的大棚,蔡源人称为“花棚”。“花棚”分层搭设,一般两层,每层顶部编织着密密麻麻的树枝,蔡源当地多用新鲜的柳树枝。新鲜的柳枝上面缀着花花绿绿的东西,那是人们绑上去的鞭炮、烟花、“二踢脚”和起火,蔡源人对此还有一个专业名词叫“设彩”。“设彩”的地方还不只这一处,更大的“彩”设在“花棚”顶上一根一丈多高的长杆子上,这根长杆也有名称,人曰“老杆”。“老杆”身上一直到顶端缠绕着串串鞭炮和个头更大的爆竹烟花。

“打铁花”在一声哨音之后开始了。站在人群中的雷奥看到,三四个打铁花的艺人在寒冷的冬夜里个个赤膊上阵,光着脊梁,腰里扎着根红绸带,头上反戴葫芦瓢,蹦着跳着来到了“花棚”旁边的熔铁炉边,举起了“花棒”。

这里还得费两句口舌介绍一下“花棒”。蔡源当地的“花棒”与其他地方的不一样,也是就地取材,采用新鲜的粗柳树枝。“花棒”分上棒和下棒两种,上棒顶端掏有羊屎蛋子大小的圆形坑槽盛放铁水,下棒用来击打上棒迸发铁汁。

打花者取完铁水,一溜烟地跑到“花棚”之下,下棒猛击上棒发出一声脆响后,整个夜空顷刻间火树银花,耀眼璀璨,飞溅在“花棚”之中的铁汁点燃了鞭炮、烟花、“二踢脚”和起火,这时的“花棚”百花争艳,火光冲天,噼里啪啦之声此起彼伏。这才是开头,之后四五个打花者加快了步伐,一个跟着一个穿梭在熔铁炉和“花棚”间,一锅又一锅的铁花在“花棚”中绽开,一声接着一声的脆响在空中炸响。最终,“老杆”身上和顶端的烟花爆竹被点燃了,城墙边的上空犹如发生了一场激烈的战斗,百枪齐发,千炮轰鸣,霞光万道……忽然四周敲起了锣鼓,在密集的鼓响锣鸣中,高跷队、舞龙队、狮子队还有最使雷奥惊奇的扁担桥上场了,他们在铁水飞溅的空地上载歌载舞,在熙熙攘攘的人群前翻跟头、竖倒立、钻桌子、劈双叉……

正月初九夜里,潘进堂家出了事。

这天夜里约摸十点光景,雷奥坐在师傅里屋床上的被窝中,和师傅师母两人一起对台词。《十八扯》中的一句“爷唱的秦汉三国那个唐宋元呐”,雷奥总是说不好,他反复跟着师傅学,坐在一旁的喜鹊时不时也插上几句话。为了省油,三个人坐在床上没有点灯。三个人正在你一言我一语说着、唱着的时候,砰砰砰有人敲响了窗户。

“谁?”潘进堂问。

“小孩大舅!”窗户外传来了一个男人低沉的声音。

听到这四个字,潘进堂和喜鹊立马毛骨悚然,这四个字,蔡源无人不知,如果用另外四个字来代替,就是“大难来了”!

蔡源三十年代共有三帮悍匪:一帮叫“黑脸”,一帮叫“天下自由军”,一帮叫“陈家将”。老日来蔡源之前,国民党县党部花费五年时间剿灭了“黑脸”和“天下自由军”,“陈家将”因分散民间外加训练有素,始终未被铲除。日本人来了之后,“陈家将”日益壮大。“陈家将”领头的叫陈杆子,自封“第一战区司令长官部少将参谋”,由于其始终不与日本人作对,日本人也对他视而不见。在蔡源,除了日本人之外,乡民惧怕两个人,一是孙宝康,另外一个就是陈杆子。孙宝康杀人用斧头,陈杆子不杀人,但剁人的脚。“陈家将”人人手里提着半截铡刀,一铡刀下去,一只脚就从脚腕上血淋淋地给卸了下来,剁下的脚陈杆子责令部下带回去,他的老巢内设有“百足堂”,一只脚一个匣子整整齐齐地摆着。“陈家将”纪律严明,入户抢劫前不得敲门,而是敲窗,敲窗的口号也一律用四个字“小孩大舅”。“陈家将”每次行动,四人一伙,两人入室,两人屋外放哨。对不交出银元、粮食、牲口、贵重衣物者剁脚,对反抗者剁脚,但剁脚前必须先洗脚,洗净后方一刀卸下,且一次只卸一只脚。“陈家将”人人腰里束着一条黑布袋,用来包裹卸下的脚。

一听“小孩大舅”四个字,潘进堂浑身筛糠一般,但潘进堂毕竟是经历世面之人,颤抖着身子的他赶紧回话:“小孩大舅请等等,容俺披上衣裳就去开门!”话音刚落,潘进堂一把抱起雷奥就往床下跑,他跑到墙角边,掀起破蒲席,蒲席下边是一块厚木板,喜鹊迅速掀掉木板,潘进堂抱起雷奥就把孩子扔进了新挖的洞里,潘进堂还没有停下,他把床上雷奥的课本和作业本也都扔了进去。刚扔完,窗户上再次响起了急促的敲窗声和一名男人的呼喊声:“再不给小孩大舅开门,就对不住了!”

潘进堂点起了油灯,与此同时,喜鹊铺好了木板和蒲席,并且把尿罐子压在了破蒲席上。

门开了,手拎半截铡刀的一胖一瘦两个土匪闪进了屋里。

“王八蛋,一定是在藏东西,半天都没开门!”瘦土匪说。

“俺两口子穿衣裳误了点时间,让小孩大舅受冻了!”潘进堂哆嗦着回答。

这时,瘦土匪点燃了手中的火把,接着,两个土匪满屋子翻腾起来。借着火光,潘进堂发现,门外还站着两个人,手里的铡刀闪着冷光。

“王八蛋,红薯窖在哪?”翻腾一会之后,胖土匪把铡刀架到了潘进堂的脖子上。

红薯窖对土匪来说,是公开的秘密,瞒是瞒不住的,潘进堂无奈,只有说:“在床底下。”

瘦土匪举着火把下了红薯窖。红薯窖里的红薯和红薯干被一布袋一布袋托了上来,门外的两个土匪把东西拎了出去。

“就这些破东西?”胖土匪问。

“俺就这些口粮了!”潘进堂回答。

这时,瘦土匪突然说了一句话:“这个王八蛋不老实,刚才咱们在窗外明明听到两男一女三个人在说话,现在怎么只剩两个人啦?”

“再搜一遍!”两个土匪再一次忙开了,其中瘦土匪用铡刀把在地上东捣捣西敲敲,在尿罐子旁边敲地的时候,潘进堂和喜鹊人人一头冷汗,浑身颤抖不停,要不是潘进堂搀扶着喜鹊,她几乎瘫倒下去。

瘦土匪从尿罐子旁边退了回来,去了雷奥睡觉的房间。

十几分钟后,举着火把的瘦土匪回来了,说:“这是什么?”潘进堂看到了他手里的东西,原来是雷奥枕头下的两本字典。慌乱之中,潘进堂没有想起它们。

“王八蛋,快说!”胖土匪又一次追问。两个土匪拿着两本字典正着看看,倒着看看,始终没有看出门道。

潘进堂这时明白,两个土匪不识字。于是,潘进堂说:“那是戏谱!”

“拿回去烤火,不要和他磨蹭了!”瘦子说。

“不能烤火啊,要是其他戏谱也就算了,这两本不行啊!”

“为啥?”

“那是《忠义关公》连本大戏的戏谱!听说恁们的陈参谋最爱看这出戏,要是烧了,俺怎么给他演?”

一听这话,胖土匪把两本字典扔到了床上。

“那三个人的声音是怎么回事?”胖土匪问。

“就俺们两个人啊!”潘进堂说。

“这王八蛋撒谎,剁他的脚!”瘦土匪恶狠狠地说。

“恁再去问问门外的弟兄,看看他们听到了几个人的声音。”胖子说。

瘦土匪一分钟后回来了,“剁他的脚,两个兄弟都说听到了三个人的声音!”

胖土匪用铡刀背照着潘进堂额头上就是一刀,砰的一声响后,潘进堂满脸鲜血摔倒在地。

瘦个子三下五去二就把潘进堂右脚上的鞋和袜子剥了下来。门外的一个土匪拿过来一条湿毛巾,抱起潘进堂的脚擦了一遍。

“再问一次,恁们俩刚才和谁讲话,那个王八蛋在哪?”

“就俺们两个人!”潘进堂说。

“剁!”瘦子高喊一声。

胖土匪举起了铡刀。

“慢,俺说,俺说!”喜鹊一屁股瘫在了地上。

“不能说啊!”潘进堂大喊一声。

“快剁!”瘦子再次高喊一声。

胖土匪呼啦一声把铡刀举到了头顶。

“俺说,俺说,俺们在和老天爷说话!俺们每天夜里都跪在地上求水祈雨,老天爷终于显灵了,刚呜呜啦啦说上几句,俺还没听清说什么,就被你们给敲走了!俺知道老天爷的事不能说,说出来要遭五雷轰顶的啊!”喜鹊边哭边喊。

“不让恁说恁偏要说,剁一只脚是俺一个人的事,这下完蛋了,不但咱俩,就连这房子也保不住了!”潘进堂坐在地上嗷嗷痛哭起来。

两个土匪傻了。

胖子对瘦子说:“刚才好像确实一个声音呜呜啦啦的!”

瘦子愣了一会,突然刺溜一声跑到了屋外,边跑嘴里边喊:“兄弟,快跑,老天爷发怒要打雷了,老天爷发怒要打雷了!”

四个黑影消失在院子里。

第十一章中国蔡源

正月十五这天,天色阴沉,寒气逼人。后半夜,王家甫一家三口从上海来到了蔡源。四个大人一阵合计后,决定告诉雷奥他妈妈已经去世了。

怎样告诉雷奥,四个人一直讨论到鸡叫。

雷奥一觉醒来,发现床那头躺着一个人。他爬过去一看,竟是两个月没有见面的保立。

“保立,保立!”雷奥使劲摇动保立,保立“嗯嗯”了两声,继续转头睡去。

“师傅,师傅,保立来了!”雷奥大喊。

王家甫等四个人听到喊声,一齐来到了雷奥屋里。

雷奥“啊”了一声,呼腾一下从床上跳到了地上,扑进了潘姨的怀里。

“想我没有?”潘姨问。

“想,想!”雷奥大声回答。回答完这句话,雷奥哧溜一下从潘姨怀里钻了出来,重新扫视了一圈大人,急切地问:“我妈妈呢,她来了吗?”

潘姨听到孩子突然问了一句这样的话,她一下回答不上来了。

“雷奥,先洗脸吃饭,然后我告诉你妈妈的事情。”王家甫赶紧用德语和雷奥说起话来,一切都必须等娃吃了饭再说。

“好吧。”雷奥撅着小嘴说。

早饭,是四个大人围着雷奥一个人吃的,或者说是四个大人看着他一个人吃的。前一天夜里,潘进堂下到里屋洞里从小布袋内取了半碗白面,喜鹊发面给娃蒸了两个雪白的饼,蒸馒头的篦子下面还煮了一碗白米稀饭,米是这次王家甫从上海背回来的。潘姨从上海带回来的一洋铁皮桶中舀出一小勺油给雷奥煎了两个鸡蛋。鸡蛋盛在碟里后,潘进堂看到锅内还有一层油星,又让喜鹊炒了一碟萝卜丝,然后热气腾腾地端上了桌。

雷奥大口小口地吃了起来,这是他来到蔡源后吃到的最香的一顿饭。

“王先生,你们怎么不吃?”吃了一阵后,雷奥看着王家甫他们四个大人问。

“你先吃,我们等保立醒了一块吃!要不你娘还得再做一次。”王家甫笑着回答。

雷奥狼吞虎咽地吃了起来。

“娃,慢点,别烫着了!”喜鹊说。

“雷奥,慢点,汤太热!”潘姨说。

雷奥急吼吼地吃完了饭,抹了一把嘴,立马就对王家甫嚷嚷:“王先生,现在该给我说说妈妈的事了吧!”

王家甫愣在了桌边,他一时不知道该怎么开口。

王家甫“哇”地一下嚎啕大哭起来,边哭边用双手扇自己耳光。

潘进堂、潘姨和喜鹊惊呆了,随即个个抱头痛哭。

雷奥惊呆了,他没有见过这样的场面,他意识到妈妈一定是出事了,也跟着嚎啕大哭起来。

哭声把保立惊醒了,揉着眼睛,光着脚来到了堂屋,他不知道出了什么事,看到满屋子人可怕的样子,吓得魂不附体,也跟着嗷嗷哭了起来……

屋子里的人哭到半晌午,雷奥知道妈妈已经不在人世了,她去了遥远的天国,去了很远很远的地方,撇下他一个人独自去寻找他的爸爸、姐姐去了……

雷奥不吃不喝一天时间了,他已经哭不出声来,面朝墙躺在床上,一声不吭,谁都不理。喜鹊和潘姨两个人低着头,静静地坐在床边上,她们心里在哭泣,但也已经流不出眼泪来了,两个月提心吊胆的日子不但折磨得她们筋疲力尽,也抽干了她们的泪腺。两位女人寸步不离地坐在床边,四只眼睛一刻不停地望着被窝中的雷奥,沮丧和无奈的空气弥漫在整个房间,令人窒息。九岁的小保立一夜之间好像变了一个人,平常家里人多时,是他最开心活泼的时候,而今天,他站在雷奥床边的地上,头趴在床沿上,不吵不闹,像是自己做错了事,怕惹恼了哥哥雷奥一样。中午,喜鹊给雷奥蒸了一碗蛋羹,端在床边,用嘴一口一口吹凉后,趴到雷奥耳边,轻轻地说:“娃,娘给恁蒸了碗蛋羹,起来喝口吧!”一连喊了十几声,雷奥都没有回音。一个小时过去了,喜鹊又到灶屋把蛋羹重新蒸了一遍,又用嘴一口一口吹凉,趴到雷奥的身边,声音更慢更低:“俺的好娃,听娘一句话吧,起来喝口蛋羹,喝一口就行!”雷奥没有回音,头轻轻动了一下,离墙靠得更近。喜鹊端着碗,在床边足足等了半个小时,最后只能悻悻地端着碗回到灶屋,一个人蹲在灶膛前抱头哽咽起来。

天黑了,喜鹊给雷奥擀了一碗白面条,她切得特别细,煮得也特别烂,这样娃好嚼好咽也好消化。这次她没有自己端过去,而是请潘姨端了过去。

“雷奥,起来吧,吃点面条,都一天没有吃东西了。”潘姨几乎是在乞求。

雷奥还是一动不动。

“好孩子,起来一会吧,喝口稀汤也行啊!”潘姨苦苦地乞求着。

雷奥那边没有一丝声响。

潘姨也像喜鹊一样坐在雷奥的身边等了很长一段时间,面条由烫变热、由热变凉,最后又由凉变冷。她不得不端着碗移到床边,当潘姨双脚落地,准备站起来时,突然感到两眼发黑,头晕目眩,无计可施的她再也支撑不住自己的身体了,扑通一下摔倒在地上,盛着面条的瓷碗摔成了碎片,面条带汤洒了一地。

看到妈妈摔倒,保立嗷嗷哭了起来。

喜鹊看到了眼前的一切,她知道,妹妹是由于身体虚弱,外加心里极度难受晕倒的。正在堂屋焦急万分的潘进堂和王家甫没有等来雷奥吃东西的消息,却等来了潘姨晕倒的一声闷响,赶忙惊慌地从堂屋跑进了里屋。躺在地上的潘姨双眼紧闭着,脸色蜡白如纸,手脚颤抖不停,王家甫让喜鹊掐住潘姨的人中,自己慌忙地去找包裹里的药片。裹着绷带的潘进堂站在一旁,看着昏迷不醒的妹妹,心如刀绞,一句话也说不上来,剧烈疼痛的伤口使他的身子和双腿抖个不停。在潘进堂看来,地上躺着的这个人的生命,比自己的还重要。前面两次回蔡源,王家甫留下手表和钱,潘进堂争执着坚决不要,但王家甫最后一旦说出回去不能和潘姨交差,潘进堂就软了下来,因为潘进堂不想让自己的妹妹生气!现在,自己的妹妹昏迷不醒,他这个当哥哥的比谁都急。

保立大声哭着喊着,“妈妈,妈妈”,一声比一声撕心裂肺,王家甫、喜鹊跪在地上手忙脚乱,一人用力掐着潘姨的人中,一人往她嘴里放药片。

躺在地上的潘姨还是一动不动,手脚冰冷,双眼紧闭。

保立不停地哭着,喊着。

王家甫、潘进堂和喜鹊木讷地趴在潘姨旁边,一动不动盯着潘姨的脸,他们在盼望潘姨的苏醒,他们在祈祷老天的慈悲。

祈祷上天显灵的还有一个人,这个人就是雷奥。

从保立呼喊“妈妈”那时起,虚弱的雷奥就意识到,潘姨出事了。当众人趴在地上抢救潘姨的时候,他颤颤抖抖地坐了起来,他看到了潘姨躺在地上昏迷不醒,他知道自己失去了妈妈,再也不能失去同样爱他的潘姨了。

雷奥爬到床边,他要下床去看看潘姨,去呼喊潘姨。

王家甫、潘进堂和喜鹊看见雷奥坐起来并准备下床,王家甫赶紧跨到床边,把雷奥扶到了地上,雷奥扑通一声趴在了潘姨身边,用尽全身的力气呼喊起来:“潘姨!潘姨!”

潘姨还是一动不动。

“潘姨!潘姨!”雷奥嘶哑着嗓子哭着喊着,用力摇动着潘姨的身体。

“妈妈!妈妈!”

“潘姨!潘姨!”

雷奥和保立声嘶力竭地呼唤着。

潘姨在两个孩子绝望的哭喊声中慢慢地睁开了眼睛。

两行泪水顺着潘姨的眼角流了下来。

第二天大清早,天刚蒙蒙亮,喜鹊就起了床,她来到灶屋做一家人的早饭。王家甫也起来了,他要帮嫂子去烧火。潘进堂因伤口疼得呻吟了一夜;潘姨虚弱不堪,连坐都已经坐不起来了;雷奥在梦里又哭又叫,“妈妈”的呼喊声一直没有停下。整整一个晚上,三间草屋内除了不懂事的保立,人人都在经受着人世间苦难的煎熬。

这天的早饭,几个人是分别在三间草房内吃的。

雷奥坐在床上,喜鹊端来一盆洗脸水,一把一把给他擦着脸,一天一夜的时间,在喜鹊眼里,娃已经瘦掉了一圈。雷奥有气无力地靠在墙上,两只眼睛又红又肿,看着神情黯然的雷奥,喜鹊心疼万分。喜鹊看雷奥的时候,雷奥也在看师母,平常穿戴和打扮干净利索的师母,今天也变了模样,一脸憔悴,头发蓬乱,眼圈乌黑。给雷奥擦完脸,喜鹊端来了那碗热了几遍的鸡蛋羹。每舀一勺,她都先吹两下,然后慢慢送进雷奥的嘴里,雷奥咽下后,喜鹊接着就把另一只手里握着的白面馍拧下指甲大小的一块让他嚼下,接着又舀来一勺鸡蛋羹……“娃,恁不是天天祷告吗,妈妈虽然不在了,但上帝还在,上帝会保佑咱的,再苦再难,咬咬牙,都会过去的!”喜鹊喃喃低语,雷奥眼含泪水,轻轻地点了点头。半个小时后,雷奥喝完了那碗蛋羹,也吃下半拉馍。喝完最后一勺蛋羹,雷奥突然口中冒出了一句话:“娘,我饱了。”这句话,雷奥说得声音特别低,但喜鹊听得清清楚楚,她的双手抖动得难以拿稳手中的碗,眼里随即涌出了泪水。

另一间屋子内,王家甫也给潘姨端来了早饭,一碗白面条。潘姨让了几次,说白面要留给雷奥,最后硬是被喜鹊和潘进堂逼着端在了手上。潘姨靠在床头端着碗,愣愣地坐着,直到知道雷奥吃了一碗蛋羹和半个馒头后,她才低下头一口一口吃起来。

堂屋里的小桌旁,潘进堂、王家甫和保立围成一圈,每人一碗红薯干汤哧溜哧溜地喝着,保立边吃边说红薯干苦。上次土匪抢走家里的红薯和红薯干后,喜鹊进城买了一布袋带有霉点的红薯干,吃起来确实苦涩难咽。保立吃到一半的时候,就把碗推到一边,闹着不吃了,潘进堂和王家甫还是没有讲一句话,埋头一口红薯干,然后一口汤地吃着。听到保立的叫声,喜鹊从里屋走了出来,把手里的半块白面馍递给了保立,保立边吃边说甜,堂屋里也就安静了下来。

吃过早饭,王家甫由八仙陪着进了城。快到晌午的时候,两个人背着两个布袋满头大汗地回来了,一个布袋里装的是红薯干,另一个布袋里是苞谷面,王家甫手里还提着一只双腿绑着的老母鸡。

整个下午,一家人谁都没有出门,雷奥和保立坐在床的一头,潘姨坐在另一头,其他人围坐在雷奥的床边,听王家甫讲中国神猴的故事,听潘进堂哼《程婴救孤》,听喜鹊唱《岳母刺字》……大人们看到雷奥的脸上出现了一丝笑容,每个人心里都是说不出的高兴。最后,王家甫说:“雷奥,今后这儿就是你的家,每个人都是你的亲人。你要跟着大学唱戏,跟着娘学生活,还要跟着县城里一位姓任的先生学文化,他会英语、会数学、会自然常识,长大后要成为他那样的人,成为村里的大秀才……”

吃晚饭时,六个人又分成了三拨。喜鹊给坐在床上的雷奥端来了一碗鸡汤,又用碟子装了一个热腾腾香喷喷的鸡大腿,雷奥啃完鸡腿,也把一碗鸡汤喝光了。另外一个鸡大腿放在汤里端给了里屋的潘姨,潘姨这次没有答应哥嫂的要求,只喝了半碗鸡汤,鸡腿又被悄悄端回了灶屋。她怕保立看见这个鸡腿,就用两只碗上下对扣着放在了锅台的最里边。保立跟着爸爸和舅舅在堂屋吃的晚饭,红薯干汤变成了一人一碗苞谷糊糊,一张苞谷面饼。保立在堂屋的桌边坐着吃一会,不是跑到雷奥屋里去看看,就是跑到妈妈屋里去看看,最后他回来向王家甫嚷嚷:“爸爸,雷奥哥哥只吃了一只鸡腿,还有一只鸡腿呢?”

王家甫笑着对儿子说:“咱蔡源的鸡和上海的鸡不一样,就长一条腿!”

保立也笑了:“我找了半天,妈妈碗里没有,雷奥碟里也没有,原来是这样啊!”

第二天一大早,王家甫启程回上海。潘进堂不放心,就请八仙陪着妹夫去县城。在县城西街买完汽车票,王家甫把剩下的钱塞给了八仙,说了声:“给桩子称斤棉花垫进破袄里吧,我昨天看见孩的手都冻烂了!”没等八仙反应过来,王家甫就一头钻进了长途汽车。

王家甫走后的第三天,先生任天放来到了家里。

潘进堂和八仙赶着毛驴车接上任天放时,任天放说:“老潘,还化了妆来接我,今天不会再给我演出双簧了吧!”

头缠绷带的潘进堂笑了:“在你面前演双簧,就像一句戏词里唱的一样,俺那是班门弄斧,布鼓雷门啊!”

进到潘进堂家院子里,任天放这回还是大吃了一惊。两个画了脸的孩子迎了上来,俩孩子整个脸部涂成了黑色,只有额上画有白色的弯月。大一点的大大方方地来了一句英语:“Good morning,Sir!(先生,上午好!)”小一点的扭扭捏捏了半天,才说出一句话:“老师好!”

“老潘,这一进门就遇到俩小包拯,今天恁不会用两口铜铡铡了俺吧?”任天放板着脸,望着潘进堂说。

潘进堂、喜鹊、八仙和潘姨一阵哈哈大笑。

喝过半碗白开水,几位大人和保立退到了里屋,任天放在堂屋里的小桌边开始授课,第一次课上英语。雷奥在学校里一直学英语,还担任过英语课的课代表,他想在新老师面前表现一下自己的英语水平,没等任天放开课,他就开口讲起了准备好的自我介绍:“我叫雷奥,来自遥远的……”刚报完名字的雷奥被任天放一声呵住:“不浪费时间,你大告诉过我,你叫娃,上海逃荒的,都知道了!”不让自己介绍,雷奥认为面前的老师会自我介绍,但任天放没有,他从包里掏出一本英语书,翻开了第一页,让雷奥跟他一起读起来。

天色昏暗下来的时候,一天的课结束了。任天放给雷奥布置了英语、数学和自然常识的作业。布置完作业,任天放站了起来,从包里拿出了一块半寸厚、两寸宽、一尺长的竹板,哗啦一下扔到了桌子上,背着双手神色严肃地说:“下次上课前检查作业,一道题没做,手心打两板,做不好打一板,知道了?”

“知道了!”雷奥心惊胆颤地回答。

任天放不但谢绝了留下来吃晚饭,也谢绝了潘进堂和八仙用毛驴车送他回城。用手绢拎着一碗白面,任天放对陪他来到村西头的潘进堂说:“老潘,恁个唱戏的今天没有给我演双簧,倒让两个屁孩给我演了场戏,上海人我见过,和咱们蔡源人长得不一样,吓不着我,今后就别涂黑脸了!”

潘进堂看着消失在夜色里的任天放,半天没回过神来。

从上课后的第二天开始,雷奥上午跟潘进堂学戏,下午做任天放布置的作业,晚上和保立一块玩,情绪慢慢稳定了下来,脸上也出现了孩子特有的红晕。雷奥原来在潘进堂和喜鹊面前,有时喊师傅和师母,有时喊大和娘,现在不管什么时候,都喊大和娘了。雷奥喊一声,潘进堂和喜鹊答应的时候,不像村子里其他大和娘一样“唉”着应一声,而是接连“唉,唉!”应两声。八仙经常开潘进堂的玩笑,“恁这个人,娃叫一声大,像喝蜜似的,其他徒弟天天师傅长师傅短地喊,恁的老脸像挂了霜!”

作为一个女人,喜鹊在雷奥刚来那一段时间,心里偷偷犯嘀咕,这样养一个不是自己亲生的孩子值不值得,但现在雷奥左一声娘右一声娘叫着,喜鹊不但不再犯嘀咕,一天半晌见不着娃,她这个当娘的心里就发慌。老纪一次给雷奥剃“光马蛋”,不小心在雷奥头上划了一条口子,雷奥没有哭也没有叫,但喜鹊知道后,每天抱着娃的头看七八遍,后面几天每次见到老纪,都是一阵比戏台上快板还猛烈的奚落。老纪是刀子嘴,在村子里到处讲:“咱村两个人‘护犊子不要命,王拐子护他的一窝猪娃,喜鹊护她家那个‘光马蛋!”

潘姨白天都搬个凳子坐在堂屋门外,夜里坐在被窝里,做着同样的一件事,就是为雷奥做一件棉袄和外套,另外还有两双布鞋。潘姨针线活做得好,五天时间一件新棉袄和外套就穿在了雷奥身上,潘姨说:“娃,平常咱穿旧的,等先生来时再穿新的!”保立看到雷奥有新衣服穿,哭闹了半天,潘姨对儿子说:“回到上海就给你做,现在做,路上不好带啊!”做完了衣服,潘姨开始纳鞋底和鞋帮。雷奥、保立和潘姨住在一张床上,睡觉前,潘姨就把睡在床那头两个小家伙的四只脚裹在自己怀里暖起来。半夜里,雷奥有时感到有人动他的脚,他翻身坐起,看见床那头潘姨仍然坐着,摸黑在纳鞋底,滋滋的拉线声有时一直持续到天明。鞋子做完之后,潘姨还给雷奥缝制了厚薄不等的三个口罩,一切停当之后,交代雷奥说:“娃,听大和娘的话,该戴时得戴上,咱命苦,得遭这份罪!”

半个月之后,潘姨和保立要回上海了。临走前的那天晚上,雷奥说:“姨,妈妈听不到我唱大戏了,我给你们唱一段吧!”

潘姨含着泪回答:“娃你唱,姨替你妈妈听!”

潘进堂和喜鹊拍着节奏,雷奥站在堂屋中间,泪流满面地唱了起来:

小苍娃我离了登封小县,

一路上受尽饥饿熬煎。

行路人都道我是杀人凶犯,

他怎知我小苍娃受屈含冤。

……

每年3月,“惊蛰节”后的第五天,山陕会馆都会搭台唱戏。1942年也一样,潘进堂带领戏班子去唱《岳母刺字》和《铡美案》。山陕会馆位于蔡源县城的西南角,建于明朝嘉靖年间,是一座青砖黛瓦的古雅建筑。会馆院内建有重檐拱角、歇山式戏楼一座,四个拱角各系一个铜铃,风一吹动,“叮当”声可以传到两里地外。戏楼上方悬挂一米见方的大匾,上书四个金色隶书:“春风风我。”

头天晚上,潘家戏班子唱《岳母刺字》,在蔡源开商铺和做生意的几十个山西和陕西的商人都来了,来时还带着老婆孩子,热热闹闹坐了满满一院子。快开演的时候,任天放来了,山陕会馆会长的两个儿子都是任天放的学生,搭台唱戏自然不会忘记任先生。化过妆,穿着士卒行头的雷奥看见了教自己学问的任先生,便偷偷跑出了化装间,在任天放的桌边走来走去,想给先生打个招呼,任天放明明看见了雷奥,却始终不搭不理。雷奥很是沮丧,回来告诉了潘进堂,没有想到,潘进堂火冒三丈,劈头盖脸就是一顿臭骂,不到登台不准他再离开戏台后的化装间一步。

这一次,雷奥和桩子四个人演的是四个士卒。桩子演四个人的头旗,整个舞台上总共说过三句戏词,第一句是“遵令!”,第二句是“遵令!”,第三句还是“遵令!”,雷奥和其他两人一句戏词也没捞到。四个人一上台就站在四个角,雷奥是站在后台的角落里。桩子每次“遵令”一喊出,其他三个人都跟着他在戏台上走上一圈,叮铃咣铛随着八仙的锣鼓声走下台去。

“跑龙套”的简单角色在台下戏迷的眼中不值一提,但雷奥可不这么认为。雷奥兴奋得心脏怦怦直跳,这是他第一次登台唱大戏,他要把“大将军”的威武表现出来。上台时,雷奥双脚跺地,发出铿锵之声;站在戏台上,雷奥挺胸抬头,双眼瞪得比牛犊子的眼还圆;离开戏台时,雷奥双目平视向前,不紧不慢,不松不垮,按照潘进堂的要求,叫做“来时风风火火,去时火火风风”。

雷奥这么卖力演戏,还有一个只有他自己清楚的原因,那就是想在任先生面前好好表现一番。站在戏台上的雷奥,眼睛一直盯着坐在戏台最前面一张桌子旁的任天放。他也希望任先生能一直看着他,或者时不时地看他一眼,但任先生没有。任天放的眼光不是聚焦在戏台中心的“岳飞”潘进堂身上,就是随着“岳母”马兰兰的走动而晃动。雷奥有点沮丧,他从心里认为这位任先生不懂戏,四个威武的“大将军”他不看,光看戏台上哭哭啼啼的一对母子,实在没意思。

戏演完了。

会长和任天放带头鼓起了掌。

潘进堂、马兰兰和所有演员都走上台去,鞠躬谢幕。雷奥和其他两人也随着桩子走上了戏台,谢幕时四个扮演士卒的小孩站在了前排。整场大戏,雷奥还是第一次站在戏台的最前面,兴奋的心情无以言表。这时,雷奥又一次把目光紧紧地盯在了任天放身上。这一次,雷奥没有失望,他看见了任先生也在直愣愣地看着他,不但用眼睛看,任先生还举起了右手,竖起了大拇指!看到自己佩服的任先生给自己竖起了大拇指,雷奥更加兴奋,他的腰比其他三个“大将军”弯得都低,这个深躬,雷奥是鞠给任先生的。

这一次,任天放没有来潘进堂的戏班子评戏,而是谢幕后直接回了武津中学。

又是一顿两荤两素的戏后饭,戏班子成员围坐在两张桌子上狼吞虎咽地吃着。商人家的孩子没有跟随父母离去,而是站在一旁嘻嘻哈哈地观看戏子们吃饭。他们从父母那里知道,戏子们吃饭比唱戏还好看。商人的孩子看到,男戏子的手大,都是一手抓两个花卷,两口三口就吞下一个,女戏子的手小,手里只能抓一个花卷,但她们个个低着头,目无他物,眼睛盯着花卷,刚仰脖咽下一口,手里的花卷就又送到了嘴边……雷奥坐在大和娘之间,四盘菜其中一盘是酥肉炖粉条,是蔡源的特色佳肴,酥肉主材一般用猪肉,潘进堂反复叮嘱后,这次猪肉换成了鸡肉。这道菜的做法是把肉切成指甲盖大小的块状,裹上面粉过油炸脆,再和粉条一起焖炖。雷奥还是第一次吃又脆又香的酥肉,所以筷子一直在盘里捞。坐在同一桌的桩子看见雷奥只捞酥肉,也想捞上一筷,哪知筷子刚伸到盘边,嘴里就“哎呦”一声大叫,原来,八仙在桌下面使劲踩了桩子一脚。

吃过晚饭,潘进堂的戏班子没有回村,因为明天下午还有一场更精彩的压轴戏。按照蔡源习俗,戏子们不住正堂正屋,山陕会馆因此预备了三间房子供戏班子用。班主潘进堂夫妇和雷奥住花匠房,十几个男人打地铺睡门房,四个女人则住在后院腾空的杂货间。夜深了,喧嚣了一天的山陕会馆安静了下来,搭台唱戏忙碌了一天的大人们都各自回屋睡觉。桩子带着雷奥和其他两个来到了院子里,孩子们毫无睡意,难得的一顿饱餐使他们感到了久违的幸福和满足,四个孩子坐在戏台边,仰望星空,你一言我一句谝了起来。

“恁们说说,长大了要干啥?”桩子问。

“像王拐子一样开个染坊,喂一窝猪娃!”一个叫“毛妮子”的家伙立刻接了话茬。

“王拐子整天一身臭猪屎味,恁也一样?”桩子骂道。

雷奥和另一个孩子望着毛妮子,嘿嘿讥笑。

“娃,恁呢?”桩子扭头问正在幸灾乐祸的雷奥。

“等我有钱了,买一架钢琴,边弹边唱歌!”雷奥说完,用手做出弹钢琴的样子。

“买个啥家伙?”桩子好像没有听清。

“钢琴!像个长条桌,上面有很多键,一按就发出不同的声音。”雷奥兴致勃勃地解释。

“桌子会响?恁个■上海人就是会瞎喷!”桩子不信,骂了一句。

其余的两个孩子看着雷奥,一脸不屑。

“恁们说的都不中,知道俺想干啥?”桩子脸上露出神秘之色。

“干啥?”其他三个孩子异口同声。

“和今天来看戏的很多人一样,做生意!”桩子趾高气扬。

“为啥做生意?”毛妮子急切想知道。

“天天吃花卷,顿顿有肉!”

一提到吃的,三个孩子来了兴致。

“我也要跟着你做生意,可以天天吃‘xu肉!”雷奥说。

“是酥肉,不是‘xu肉!”桩子纠正说。

“好,吃‘su肉!”雷奥这次说得很慢,但说对了。

四个孩子一起嘻嘻笑个不停。

桩子这时扭过头,问毛妮子:“恁呢?”

毛妮子先是扭捏了一阵,然后回答:“桩子,今晚上有钱人都带了三五个孩子来看戏,俺今后也跟着恁做生意,将来可以娶个奶子大、屁股宽的老婆,生他一堆娃。”

桩子和另外一个孩子都哧哧笑了起来,雷奥没有听懂毛妮子的话,只有他一个人沉着脸。

桩子向雷奥解释起来。这次桩子不但用嘴讲,还加了手势:“女人,像马兰兰,奶子大!”桩子说完,双手在自己胸前比划出圆圆鼓鼓的东西。雷奥明白了桩子的意思,含羞嬉笑起来。

桩子站了起来,继续他的解释。他在戏台上边走边扭屁股,两只手分别指着两边的屁股蛋,嘴里喃喃自语:“娃,快看,就这样的大屁股!”

雷奥和其他两个孩子笑得东倒西歪。

“为什么屁股宽好?”笑过之后的雷奥突然提了个问题。

“好生娃啊!”毛妮子爽快回答。

“孩子不是从肚子里生的吗?”雷奥还是不解。

毛妮子被问得哑口无言。

“娃,恁明个问问马兰兰,她一定知道!”桩子嬉皮笑脸地说。

雷奥不好意思地低下了头。

“还等明个干啥,现在就去问马兰兰!”毛妮子一脸坏笑。

“走,去问马兰兰!”桩子说。

四个孩子扑通一声一齐跳下戏台,猫起腰,探着头,像刚刚演罢的《岳母刺字》戏中金兀术派到岳营的密探,一声不吭地向后院溜去。

桩子一行悄悄来到后院杂货间门前,四个人蹑手蹑脚趴在门缝里往里瞧,想看看马兰兰她们睡觉没有。这么一看不要紧,四个屁孩的脸贴在门缝边一趴就是半天,没有一个人讲话,也没有一个人大声喘气。原来,屋子里亮着一盏煤油灯,还生着一个炭火盆,其他三个女人已经钻进了被窝,露着头在说话。马兰兰和她们不一样,正赤裸着上身背对门,面朝墙用毛巾在擦白花花的身子。四个孩子眼睛放着光,看了一袋烟工夫,他们期待马兰兰转过身来,哪怕转上一次也行,但马兰兰始终面朝里背对着他们。

焦急地看过一阵之后,桩子用手扯了一下其他三个人的衣角,然后自己率先从门缝边轻轻地后退着出去,雷奥三人也学着桩子的样子恋恋不舍地离开了门缝。四个人躲在墙角,桩子说话了:“好看吗?”

毛妮子和另外一个孩子马上回答:“好看!”

雷奥低着头,不好意思说话。

“好看吗?”桩子又一次扯了一下雷奥的衣角。

“白白的,好看!”雷奥低着头回答。

“还想看更好看的吗?”桩子轻声说。

“想,想!”毛妮子和另外一个孩子异口同声地回答。

“娃,恁呢?”桩子见雷奥没有回答他的问题,再次问雷奥。

“你们想,我也想!”说完这话,雷奥的脸红了起来。

其他几个人都同意看更好看的,桩子开始交代怎样才能看到更好看的。他趴在毛妮子和另外一个孩子耳边嘀咕了一阵,然后就对他俩说:“恁们两个先去,等会咱们换换!”

毛妮子和另外一个孩子来到了离马兰兰住的杂货间门前二十几米的地方站住了,这时候,桩子拉着雷奥的手重新回到了门缝边。雷奥刚刚趴好,桩子就举起了右手。

“猴屁股失火啦!”

“猴屁股失火啦!”

毛妮子和另外一个孩子扯起嗓子,拼命般跳着吆喝起来。

趴在门缝边的雷奥和桩子看到了他们一直期待的更好看的东西。马兰兰一听门外有人吆喝失火,本能地转过身来,直愣愣地朝着门这边看。雷奥和桩子清清楚楚地看到了马兰兰雪白的胸脯和那对圆圆的奶子。

潘进堂和正在门房胡喷的十几个男人听到喊声,不知出了什么事,慌慌张张地跑了出来。

那一晚,雷奥和其他三个孩子一道在潘进堂面前跪了半夜。

下午,潘进堂带领戏班子开唱《铡美案》。山陕会馆里一如昨夜热闹非凡。任天放来了,还是坐在昨天晚上的座位上。第三遍热场鼓正在铿铿锵锵响着的时候,看门的老人慌张地跑进场内,趴在会长耳边一阵耳语。会长这时刷地一下站了起来,朝戏台上的锣鼓班一挥手,响声戛然而止。

高野中尉带着县长孙宝康、翻译刘房国看戏来了。

戏场内所有人先是哗啦啦站了起来,接着齐刷刷闪出一条道,一身便装的高野慢悠悠地走进场内。场内响起了欢迎的掌声。

“高野先生来看戏,我们山陕会馆柴门有庆,蓬荜生辉啊!”会长伸出双手,大步流星地迎了上去。

“打扰,打扰!一时兴起,没有事先通告,万分惭愧!”高野礼貌地回答。高野三人被安排与会长同桌,当会长寻找任先生并想把他介绍给高野时,任天放迈着碎步,头也不回地朝门外走去。

这时,从门外跑进了八个戴着钢盔、手提“三八大盖”的日本兵,来到院子中间后,哗啦一声立正,然后分成四个小组,每组两人跑到了四个角上,又是哗啦一声立正,站着不动了。

又是一阵热场鼓,大戏拉开了帷幕。

《铡美案》是潘家班的拿手好戏。潘进堂唱黑老包,马兰兰唱秦香莲。一腔一词,两个主角都拿捏到位,场子里不时发出阵阵掌声和欢呼声。高野也和中国人一道鼓掌,有时也大声吆喝两嗓:“呦嘻!呦嘻!”见高野鼓掌,孙宝康和刘房国也一个劲地拍手附和。“秦香莲”马兰兰在台上表演的时候,高野对孙宝康说:“这位小姐演得好!”

“《铡美案》我小时候就听说过,包拯我很崇拜!”高野一句叽里呱啦的日语后,刘房国点头哈腰翻译。

“是啊,‘糟糠之妻不下堂!”会长说。

“在这句话前面还有一句,叫‘贫贱之交不可忘!我在日本的小学课本里学过!”高野说。

“高野先生真是地道的中国通,博览群书啊!”会长感慨道。

“孔府门前卖文章,关公面边耍大刀,献丑了!”高野不愧是中国通。

“秦香莲”来到了开封府,一番标准的甩袖动作和一阵痛哭陈词后,高野再一次对身边的孙宝康说了一句:“这位小姐演得好!”

《铡美案》这台戏,桩子四个人扮演的是王朝、马汉、张龙、赵虎。四个人的台词只有两句:一句是听到包拯高声下令给陈世美用刑后,众吼一嗓“遵令!”一句是戏的结尾,包拯在怒铡忘恩负义的陈世美前,一声高喊怒吼:“开铡!”四人齐声呼应“开铡”。雷奥演的是赵虎,站在戏台最后。本来他想利用这次机会表现一番“赵将军”的英姿飒爽,让老师任天放再竖一次大拇指,但令他没有想到的是,任老师突然走了,来了令他惧怕万分的“日本县长”,还有一群日本兵。从同伴的嘴里他知道,日本人的头头比“日本县长”还厉害。看到“日本县长”在这个日本人面前毕恭毕敬的样子,还有八个端着明晃晃刺刀的日本兵进场站岗,雷奥知道了其他人说的话是真的。

轮到雷奥他们四个执杖上场了。雷奥突然发现自己的双腿不再听使唤,两腿筛糠,颤抖不停。桩子三人一个接一个走上台两米后,雷奥还没有抬起双腿,站在雷奥身后的喜鹊吓得额头上顷刻间冒出了一层汗。喜鹊知道,这个时候出问题,不光是舞台“漏子”的小事故了,弄不好是要出大事的。她从后面轻轻地推了雷奥一把,一声叱喝:“上!”喜鹊一推一喊后,雷奥这才迈开了双腿,提杖朝他们三个跑着追去。戏台下几乎每个人都看出了这个明显的舞台“漏子”,于是人群中爆发出了一阵大笑,高野懂中国戏,《铡美案》他不知看了多少遍,也禁不住哈哈大笑起来。

雷奥的“漏子”这才刚刚开始。

雷奥站在戏台上,双腿仍然颤抖不停。当他看到第一张桌子上的那个日本人时,双腿摆得更加厉害。雷奥自己心里清楚,再这样下去,非出问题不可。他在心里暗下决心,再不看那个文质彬彬的日本人一眼,而是把脸抬得高高的,眼睛盯向戏台对面的屋顶。这还不够,雷奥咬紧牙关,双手使劲握紧杖棍,尽量使自己的身体借助这根杖棍保持平衡,雷奥做到了,但他的额头上冒出了一层虚汗。驸马爷陈世美被带到台上,“秦香莲”一段痛哭流涕的唱腔和“黑老包”一段慷慨激昂的唱词后,只见潘进堂大喊一声:“王朝、马汉、张龙、赵虎,大刑伺候!”桩子和其他两人这时高举杖棍,齐声附和:“遵——令!”

舞台上竭尽全力想不出“漏子”的雷奥这次又出了“漏子”。他高举杖棍的同时,嘴里也大吼了一嗓,不过这一嗓和其他三个人嘴中吼出的两个字“遵——令”不一样,而是“开——铡”。

戏台下又一次响起了哈哈的笑声。

高野这次没有笑。

高野没有笑,孙宝康也不敢笑。

戏继续演着。台后的喜鹊已经满头是汗,她用手捂住嘴,生怕自己失声惊叫,她多想自己换上戏服去替自己的娃把这场戏演完啊!但她办不到。戏台上的“黑老包”潘进堂早就看出来了雷奥的惊慌,但他也没有办法。潘进堂演过几百场大戏,很多戏台上的“漏子”都被他成功化解,但这一次,他实在想不出法子来,此时的潘进堂额头上也铺了一层虚汗。头上铺着一层虚汗的不光有潘进堂,还有正在打鼓的八仙。八仙不光额头上出虚汗,紧握鼓槌的双手也冒着汗,汗从手指间渗出,滴落在鼓面上,鼓面已经湿了一半。

戏继续演着,更大的“漏子”还没有到来。

戏的尾声,是包拯不畏权势,秉公执法,匡扶正义,用龙头铡惩杀负心汉陈世美。这场戏也是演出的高潮。按照剧情,雷奥扮演的赵虎手执铡把,包拯一声怒吼和四个护卫附和一嗓后,手起刀落,陈世美命归黄泉,于是帷幕闭合,大戏结束。

包拯一声怒吼:“开——铡!”

王朝、马汉、张龙、赵虎紧接着附和:“开——铡!”

“赵虎”手抓铡刀把,正准备向下压时,紧张万分的雷奥再也控制不住打摆的双腿,扑通一声瘫在了地上。

这一次,台下一片死寂,无人敢笑。

时间凝固,全场惊呆。

喜鹊扑通一声倒在了后台的地上。

八仙的双手剧烈地颤抖着。

一切都靠潘进堂了。

潘进堂毕竟是潘进堂!

潘进堂这时又是一声大吼:“开——铡!”潘进堂的这一吼,比他演过的任何一场《铡美案》都雄壮、都激昂、都漫长。

雷奥从师傅悲壮的吼声中听出了异样,那是师傅在激励他站起来。

他哗啦一下从地上站了起来,和其他三人一起雄壮地吼出“开——铡!”

吼声一落,“赵虎”雷奥使劲压下了铡刀把……

戏到这里还远远没有结束。

谢幕之后,其他观众都纷纷起身离席,但高野却坐着一动不动。坐在一旁的孙宝康知道主子对戏不满。于是,站起来大吼一声:“这演的是什么龟孙戏!陈世美还没铡,自己就瘫了!”准备离席的观众听到县长的喊声,又纷纷停了下来,个个站在桌边一动都不敢动。

高野坐在椅子上,还是一言不发。

“把刚才吓瘫的那个王八蛋给老子带过来,让太君给他说说戏!”满脸杀气、青筋涨凸的孙宝康高声喊话。

“不,四个都带过来,我要一个一个地说戏!”坐在椅子上的高野轻轻哼了一句。

“把四个王八蛋都带过来,太君要一个一个地说戏!”孙宝康咆哮着。

四个日本兵持枪跑进了化装间。

大难即将来临。

听见孙宝康的咆哮,潘进堂和喜鹊知道,这一回,天真要塌了!

四个日本兵冲了进来,抓着四个孩子的衣领就往外拽。

“猴屁股失火啦!”

“猴屁股失火啦!”

这时候,化装间外传来了疯狂的喊叫声。四个日本兵不知道外面发生了什么事,松开手就往外跑。

“猴屁股失火啦!”

“猴屁股失火啦!”

站在墙角的老纪发疯般地上蹿下跳,狂乱地喊着同样的一句话,戏台下的观众不知发生了什么事,四处逃窜,场内顿时大乱。

另外四个日本兵抢在前边跑到了老纪面前,老纪不但没有停下上蹿下跳,而且喊的声音更大,不但站着喊,而且加大了嗓门,边喊边奔跑起来。跑在最前面的一个日本兵举起枪,一枪托狠狠地砸向了老纪的后脑勺。癫狂着的老纪不知道日本兵向他跑来,没有丝毫防备,日本兵的枪托一落下,老纪便悄无声息地摔倒在戏台前的砖地上。

老纪的嘴一张一合,却发不出一句声响来。

“什么人?”高野问山陕会馆的会长。

“一个疯子!”会长回答。

“鲁莽!”高野冲着砸人的日本兵大骂。

“真是扫兴,今天就不说戏了,回去!”高野说完话,起身愤然离去。

孙宝康和一队日本兵尾随而去。

这天,潘进堂的戏班子没有吃戏后饭就装上道具匆匆回家了。

在回去的马车上,潘进堂把鼻孔、嘴巴和耳朵都在冒血的老纪紧紧抱在怀里。同一车厢里的喜鹊、八仙和雷奥看着老纪哭啼不停。喜鹊用手绢给老纪擦从后脑勺上喷出来的鲜血,一遍擦过,新的一股又冒了出来。

“进堂,俺老纪老了,不行了!”潘进堂趴在老纪耳边,听清了老纪的话。

潘进堂看着老纪,一句话没有说。

老纪的嘴角又在动,潘进堂赶紧趴到他的耳边。“让俺死个明白中不中?”

潘进堂不明白老纪的意思,只好点了点头。

“娃不是咱汉人吧?俺剃了一辈子头,没有见过那样的头发!”老纪抖动着嘴唇说。

潘进堂点了点头。

“恁点头,俺就明白了。娃的头发卷,密,难剃,今后就,靠恁了。剃之前,用热毛巾,捂两遍。一遍,不行……”

断断续续讲完这句话,老纪再也说不出话来。

老纪最后一个动作,是用手指了指上衣口袋。潘进堂赶紧去掏老纪的口袋,从里面摸出了一把剃头刀。

老纪看着潘进堂笑了一下,闭上了眼睛。

老纪死了。

两天以后,潘进堂、喜鹊带着雷奥在老纪的土坟前跪着磕了三个响头。

时间到了4月底,正是青黄不接的季节,正常年景,蔡源的庄户人家到这时节存粮已经不多,由于去年大旱,村子里每家每户的日子更加艰难起来。

八仙家变成了每天两顿饭,半晌午吃一顿,下午太阳落到半个树梢高时吃一顿。八仙家院子里有棵老榆树,两人合抱粗,过去孩子经常上树捋榆钱吃,今年大人们告诫孩子不能去,去了就是偷粮食。

八仙和桩子每天捋榆钱,除了当天下锅,八仙将剩下的摊在扫得精光的地上晒干。一个月以来,八仙和桩子都是早上每人一碗红薯干汤,晚上一碗红薯干面拌蒸熟的榆钱。往年,八仙都会在蒸好的榆钱上浇一层蒜汁和棉籽油,但今年,他浇不起来了。在潘家戏班子里敲鼓,过去每次演出后,八仙都可以用分得的份子钱买盐买油,但今年搭台唱戏的机会少得可怜,挣到的一点钱还不够买盐的。

潘进堂家院子里没有榆树,但有一棵洋槐。4月正是洋槐花开的时候。但今年不知道是由于干旱还是其他原因,树上的槐花还不到往年的一半。潘进堂腰里别着一根竹竿爬到树上,两脚跨在树杈上用竹竿打槐花,喜鹊和雷奥各■着一只竹篮在地上拾。拾地上槐花的时候,雷奥光捡花不捡落下的树叶,喜鹊说:“娃,树叶也一起捡,用面拌拌一蒸,就吃不出苦味了!”每次打完槐花,潘进堂都会给八仙家送去一篮,喜鹊给马兰兰家送一篮。这还没完,潘进堂和喜鹊还让雷奥给老纪老婆送去两篮。

村两头的田野、河滩、沟边、荆棘丛中、路边树下,到处都是挖野菜的人,有大人也有孩子,人人脸色青白。喜鹊带着雷奥也去挖野菜,但雷奥不清楚哪些能吃,哪些不能吃,他只在一边帮娘■篮子。喜鹊说:“春天的草,冬日的宝。”雷奥不懂这句话的含义,喜鹊就给他解释:“春天野菜长得多,得赶紧挖,挖了以后晒干,冬天可以当菜吃。”雷奥明白了娘的话,因为娘有时给他炒的菜是干的,得提前用水泡半天,原来都是这些野菜啊!喜鹊还说:“今年不一样了,年成坏啊,每家每户出来挖野菜,都是现在吃。”

喜鹊这时发现了一棵叶成羽状,两边分叉不太整齐的野菜,就指着对雷奥说:“娃,这是荠菜,野菜中最好吃的。可以凉拌,也可以做饺子馅。”说完这话,喜鹊还顺口教雷奥一句蔡源人经常讲的俗话:“到了三月三,荠菜当灵丹。”雷奥问:“娘,啥是灵丹?”喜鹊没见过灵丹,也不知道灵丹是个啥样的东西,所以这句俗语算是白讲了。

“娃,快来看,这棵是马齿草。恁看叶子多肥,今年旱,要是不旱,还会更肥更厚呢!马齿草啊要用水焯,焯过之后可以炒着吃,也可以凉拌吃。”

喜鹊后面还给雷奥讲了蒲公英和苦菜。讲到苦菜时,喜鹊交代得特别仔细:“娃,这棵是苦菜,生吃苦,热水烫过后就不苦了。不但不苦,还能解热、消肿和止血呢。所以苦并不是坏东西,现在俺的娃吃点苦,今后才能有大出息,懂了吗?”

雷奥说:“娘,懂了。”

“懂了就是好娃。”喜鹊摸着雷奥的头说。

任天放还是六七天来一趟,上午来,晚上回城。他一来,雷奥就紧张,因为雷奥经常吃板子,手心被啪啪打得通红。每次任天放一走,喜鹊赶紧过来抱着雷奥的小手看了又看,嘴里不停地责怪:“这老师学问大,心咋也这么狠,看把俺娃打的!”

雷奥喜欢听先生讲自然常识课,因为轻松,不留作业。

“亚洲也和美洲、欧洲、大洋洲一样很大很辽阔,有很多美丽的国家,比如中国和日本,两个国家一衣带水……”

课讲到一半的时候,任天放满眼是泪。

每次课结尾,任天放都以一个小故事收场,但这一次他讲不下去了。留完作业,任天放就起身回城了。正在里屋用手绢给老师装白面的潘进堂听到了堂屋传来任天放的一句话:“今天我的课没上好,就装半碗吧!”

那年的麦收季节,村里人慌了神。潘进堂家往年能收两百来斤的麦田,今年只收了不到五十斤。数量少不必说,麦粒又小又秕,手里握着一把麦粒就像抓着一把麸子。

大旱仍在继续,村子里的人脸上再也没有了笑容。

田间地头,挖野菜的人群陡然增加了许多。

王拐子家里的老母猪饿死了,几头小猪娃也死了一半。

潘进堂到处跑着去大户人家打听要不要搭台唱戏,不收额外的戏钱,让戏班子吃顿饱饭就行,实在没有花卷,红薯干馍和苞谷面饼都中。潘进堂一连跑了半个月,仍没能搭起一次台。

终于有一天晚上,潘进堂来到了雷奥的床旁,说:“娃,今后咱不能吃花卷了,咱得喝红薯干汤,啃苞谷面饼了。这点白面,让老师掂走吧!”潘进堂说这话的时候,喜鹊难过地站在一旁不出声,这句话本来该是她给娃讲的,但她张了几次嘴,实在说不出来。

雷奥躺在床上一动不动。

“娃,今年的年成不好,麦地不出白面啊。”潘进堂叹了一声长气。

雷奥躺在床上还是一动不动。

“娃,恁大恁娘实在没有办法了。”喜鹊哀求道。

雷奥从床上坐了起来,哇地一下哭出声来。

“大,娘,你们不好!”雷奥喊。

潘进堂和喜鹊怔在了床边。

“我不吃红薯干汤和苞谷面。”雷奥哭得更加起劲。

潘进堂和喜鹊站在床边更加手足无措。

“我要和你们一起喝清水汤……”

说完这句话,雷奥一下子扑到了喜鹊的怀里。

麦收之后,到了播种苞谷的季节。潘进堂和喜鹊犁地时着实吃了一惊:正常年景,这时节犁地,犁铧一过,翻起的是成块的土,黑乎潮润,所以犁过之后还需耙碎土块;可是今年,犁铧下翻起的都是碎土渣子,随手抓起一把,当风一扬,土渣子变成了灰尘,飞得没了踪影。一个月之前种下的红薯秧苗根根歪趴在地面上,叶色枯黄,秧瘦如线,浇一点水,病怏怏的薯苗抬一下头;一天不浇水,第二天薯苗的茎叶见火就能燃着。蔡源人说“一年口粮够不够,必须等到秋收后”,夏粮只收了丁点儿,秋季的红薯又长成这样,现在苞谷也种不上了,本来,见惯了灾荒年景的庄稼人还心存一丝指望——老天爷总不至于绝人活路,可这次庄稼人彻底慌了神。

时间到了9月的上旬,老天爷还是一滴雨点没有掉下。灰蒙蒙的天空中尘土飞扬,风一吹整个村子的天和地连在了一起,笼罩在黄色的沙尘里。村里的塘干了,沟枯了,村边的洪河见底了,就连村中央那口先时水深七八米的土井半天也只能涌出一桶水,每家每户吃水紧张起来,半夜里喜鹊就起床来到井边排队,等到天亮时才能聚到一桶水。

除了入锅的水,一家三口只能用一盆水洗脸。娃洗后,潘进堂洗,最后是喜鹊,喜鹊洗完,浑水还不能倒,要攒起来,潘进堂挑着走上一里多地,去浇苞谷地。雷奥随着潘进堂来到了村东头的田地里,眼前的景象使他惊呆了,大人小孩不是在挖野菜,而是在割草,田里的草割完后,再到沟边河沿上去割,割草不是喂牲口,而是人吃。

雷奥看见了八仙和桩子,两个人一人一个篮子也混在人群里割草。八仙看见挑着担子的潘进堂和紧跟其后的雷奥后,拉着桩子一溜烟地跑开了。两天前,雷奥去找桩子玩,看见桩子在院子里的榆树上用竹竿到处乱敲,他们不是在敲榆钱,榆钱早就没有了,而是在打榆树叶。打落在地的榆树叶,八仙用扫帚扫成一堆,然后用水洗过后晾在了门板上……雷奥趴在八仙院子里的土墙上看了好大一阵子,始终没有勇气喊一声“桩子”,也没有进到八仙的院子里,他怕两人看见自己,而是像做贼一般悄悄爬下墙回了家。现在,八仙和桩子也一样,他们看见雷奥后,也像做贼一般消失在人群中。

9月底,到收苞谷的时候了。站在苞谷地里,潘进堂、喜鹊傻了眼。本该有小孩胳膊粗的苞谷棒现在只有三根指头粗,苞谷粒像被吸干了汁液和抽空了筋肉的甲虫一般紧紧粘在了棒芯上,根本无法掰下来。潘进堂和喜鹊还是把它们收回了家,在院子里用刀剁碎,又在石臼里咕咕咚咚捣了起来。堂屋里,雷奥正在高声朗读一篇课文。听到院子里的声音,他跑了出来,看着满头大汗的大和娘,哽咽了半天说不出一句话。

“娃,恁读的啥?”气喘吁吁的潘进堂问。

“《夏威夷的海滩》!”雷奥回答。

“读一段,让俺们听听。”站在一旁的喜鹊说。

这个时候,雷奥怎么也读不出来。

“读一段吧,娃一读书,俺们就不累了。”

雷奥捧着书,大声读了起来。朗朗的书声伴随着石臼里发出的咕咕咚咚的闷响回荡在潘进堂家的土院子里。

“娃,恁读的啥呀,俺一句也没听懂?”潘进堂说。

“娃,给俺们翻翻,让俺们听听!”喜鹊接着说。

“夏威夷的海滩是世界上最美的海滩,在这里,天空蔚蓝,大海湛蓝;在这里,沙粒洁白细腻,光着脚踩上去,就像踏上了柔柔的地毯,一棵接着一棵的椰子树在习习海风的吹拂下摇曳不停,树下面,一帮人尽情地跳着草裙舞,另一帮人一边吃着夏威夷果,一边惬意地喝着啤酒……”

这是一篇美国著名作家的散文,雷奥翻译不了,他只把散文的大意结结巴巴地讲解了一遍。

听着雷奥拙笨的翻译,潘进堂和喜鹊脸上露出了久违的笑容,尽管两口子不明白雷奥说的这些内容,但他们相信夏威夷一定是个很好很好的地方。

“娃,等恁将来有本事了,带着恁大去看看大海吧!”潘进堂说。

“娃,恁也一定得带上娘!”喜鹊说。

“大,娘,我带,我带你们俩一起去!”

10月底,村子的人彻底明白这一年是难熬过去了。

红薯是蔡源人的主粮,蔡源无人不晓一句顺口溜:“红薯干红薯馍,离了红薯不能活。”这年的红薯出了大问题,原来一棵秧下能扒出五六个大人拳头样的红薯,而现在能找到一个就算幸运了,就这一个也瘦得像拔光了毛的麻雀,掂在手里还没有一个鸡蛋重。

村子里的人个个哭丧着脸,扒完金贵的红薯,也把往年喂猪的红薯秧担回了家,剁成寸长,用清水煮着吃。

任天放再来上课时,喜鹊只给他一个人备一个花卷和一碗白面条。说是白面条,实际上一点也不白,因为磨面时,喜鹊舍不得扫去麦麸子,她和潘进堂推了半夜的石磨,把麸子又重新磨了进去。吃饭时,任天放用花卷给雷奥换苞谷面饼,懂事的雷奥不同意,两人争执了半天,任天放生气了,举起了那把打人的戒尺,照着雷奥的小手啪啪就是两下,雷奥最终屈服了。从此以后,任天放喝一碗“白面条”吃一个苞谷面饼,雷奥吃一个花卷喝一碗红薯干汤。吃完饭,任天放用手抹过嘴巴,都会手摇戒尺,威严地对雷奥说一句:“我们换馍的事不能告诉恁大恁娘,告诉的话,四板子!”吃过晌午饭,雷奥也不敢主动收拾碗筷送到灶屋,因为有一次,炉膛前各自端着一碗红薯秧汤的潘进堂和喜鹊生气地骂了起来:“吃完在堂屋嚷一嗓,俺们过去端!恁一个人跑掉,让老师孤孤单单地坐着,多没礼貌!”

农历腊月初十,雷奥从喜鹊嘴里得到一个消息,马兰兰和崔保长家的大儿子福贵订婚了。福贵有癫痫病,蔡源叫“羊角风”。马兰兰家早就揭不开锅,全家人饿得浑身浮肿,门都迈不出去。进入腊月,四个妹妹中最小的一个得了伤寒,三天之后就死掉了。用薄席卷着埋掉小女儿的第二天,村里一个叫“蚂蚱”的媒婆找上门来,给马兰兰提亲,对象就是福贵。“蚂蚱”对马兰兰娘说:“嫂子,恁掂量掂量,两斗苞谷中不中?”

马兰兰要嫁人了,雷奥从心里感到了一种莫名的失落,他从字典上看完“羊角风”的解释后,半天没有说一句话,字典哗啦一声掉在了地上。

腊月中旬,马兰兰成亲那天,崔保长搭不起戏台唱整场戏,就单独邀请潘进堂去清唱几段折子戏,潘进堂和喜鹊想带雷奥去吃顿饱饭,嘴皮子磨了一上午,雷奥还是没有去吃晌午的喜酒。潘进堂和喜鹊出门后,雷奥一个人在院子里怀抱木海鸥呆呆地坐了一下午。

时间到了腊月底,村子里开始死人了。

八仙和桩子两个人像得了一场大病,走起路来摇摇摆摆,一步的路,非得挪作三步。每天上午,八仙照例一个人晃晃荡荡来到村西头,满头虚汗地坐在歪脖皂角树下。他已经讲不了一个完整的故事了,一次只能讲上一段。靠在树根上,路边过来一个人,八仙都问身边的孩子:“孩,睁大眼帮俺瞧瞧,是男的还是女的。”孩子说:“是个男的!”这时,八仙的双眼就会一亮,瞪着男的看上半天;如果听到是个女的,他连眼也懒得眨,继续发着癔症。

一天中午,雷奥去找桩子,桩子躺在床上呜呜呀呀地呻吟着。雷奥从口袋里掏出半块苞谷饼,递给了被窝里的桩子。桩子看到饼,眼睛里喷出了一道蓝光,他急忙用双手抓着饼,颤抖着塞进嘴里,呼啦呼啦狼吞虎咽起来。桩子咀嚼的时候,嘴里的白沫从鼻子里冒了出来。雷奥从没有见过这样的吃相,也从没有见过人的鼻子里能冒白沫,他害怕极了,他害怕自己在村子里最好的朋友会像王拐子家的猪娃一样死掉。

下午,雷奥扶着桩子一起来到了村东头的庙里。庙里供奉着土地爷的神像,神像前放着一只瓷碗,碗里放着一只干瘪的窝窝头,窝窝头上插着一双筷子。两个孩子是来偷窝窝头的。点子是雷奥想出来的,潘进堂和喜鹊带着雷奥到庙里拜过土地爷,雷奥看见桩子从鼻孔喷出的白沫,就自然想到了供神用的窝窝头。雷奥对桩子讲,那个窝窝头放很长时间了,土地爷不饿,没有吃,桩子可以去吃。桩子刚开始死活不同意,他说,偷吃土地爷的饭是要遭天打五雷轰的,雷奥心里的禁忌不如桩子多,跟桩子磨叽了半天,桩子最后没了主意。

桩子抓着干瘪发霉的窝窝头正往嘴里塞的时候,被前来磕头的一个老头看见了,老头扑通一声跪在了地上,吓得浑身筛糠。

晚上,村里主管祭祀、张罗红白两事的“老怂”带着十几个男人手提菜刀斧头来到了八仙家。

“俺才知道,为啥这地里干得冒烟,原来土地爷饿着呢!”老怂说。

八仙吓得说不出话来,他连打桩子的力气都没有了。

“老怂,恁看着办吧!”八仙说。

“八仙,老祖宗立的规矩恁也不是不知道,得罪了土地爷,咱整个村都得遭天打五雷轰,是左手还是右手,恁言语一声。”老怂一把鼻涕一把泪地哭着说。

“反正都是死,恁看着办吧!”八仙哭了起来。

“那就剁左边的吧,利索点,别让娃遭罪!”老怂喊。

桩子吓得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两个汉子把他从被窝里拖了出来,另外一个汉子把桩子的左手平放到地上。

“孩,闭上眼,咬紧牙!”按着桩子左手的汉子喊了一嗓。

桩子嗷嗷地哭着。一个汉子手提斧头走了过来。

“等一会,等一会!”一个男人发疯似地跑了进来,是潘进堂。跑进屋里的潘进堂扑通一声跪在了地上。

“老怂,听俺说两句再动斧子!”潘进堂说。

屋子里的人没有想到潘进堂会来。

“老怂,俺答应从明儿开始每天给土地爷蒸个白馍供着,每天再去磕三个响头。十天之后,咱们请个道士,看看土地爷满意不满意,如果道士说,土地爷还不满意,再剁这孬孩的手中不中?还有,俺明天就去赶集,给屋子里的老少爷们每人五斤苞谷作为赔罪。”

屋子里的人没有了言语,个个看着老怂。

“恁自己天天吃红薯秧,哪有钱蒸白馍买粮食?”老怂问。

“老怂,恁看,俺这里有块表,金的,俺妹夫娶俺妹时被俺逼来的,明儿俺就进城当了!”

屋子里再一次寂静了下来……

最后,老怂发话:“就照恁说的办,咱们十天后再说,不过,五斤苞谷不中,屋子里的人每个十斤。”

第二天一大早,喜鹊把白馍供到了庙里,潘进堂拉着车子进了城,晚上,老怂、十几个男人还有八仙都得到了十斤苞谷。

第三天,潘进堂还没有闲着,他去了隔壁村做法事的一个黄衣道士家,也送去了十斤苞谷。

第十二章德国汉堡·法国巴黎

10月3日德国“统一日”这天,谢东泓去了柏林。他去了市内的犹太人博物馆,去了柏林附近波茨坦的采茨利恩霍夫宫,去体会当年的苦难与正义。

王家甫有消息了,芮玮查到了他在上海康益医院的看病时间,1938年,1939年,1940年……最后一次记录是1945年3月。

还有一个好消息是汉堡犹太人协会主席赫尔穆特女士提出资助他的实证费用,谢东泓三思后拒绝了,那么多无私的人帮了自己,自己应该挣钱去做自己想做的事。

这天上午,幸福降临,谢东泓收到了芮玮的来信。芮玮分六个部分详细列出了谢东泓索要的河南蔡源的资料,包括蔡源所有乡村的名字、风俗节日、庙会的地点和时间、重要历史人物、抗战时期的重大事件和现在蔡源外事办、文化局、县志办、档案馆的联系人及通讯地址,林林总总有八页之多。

谢东泓在芮玮第九页的信中看到了关键的六个字:“谢东泓,I love you!”

晚上,谢东泓开始研究芮玮寄来的材料。他要从263个蔡源所有村庄的名字中找出哪一个是雷奥所在的“Aufwiedersehen Hafen(再见码头)”。

第一步,谢东泓采用了界定法。在翻译整理前七封信时,他发现信中提及的许多事件发生在从县城到村子,或者说从村子到县城的路上。阅读信件时,谢东泓对这段路上的情形特别留神,且做过严谨细致的推理。他推理的结果是:按信件所述,如是背着东西赶路,需要三个多钟头;不背东西走,则需要一到两个钟头。一到两个钟头的路程,正常的距离应在10至20华里之间。界定完毕,谢东泓把蔡源地图摊在桌面上,从书包里取出直尺和圆规,以县城为圆心,在地图上画出了10华里和20华里两个实线圆。

第二步,谢东泓采用的是关联法。确定分析重点,他并没有掉以轻心,对非重点的区域他不敢轻易放过。谢东泓又用圆规在图上以县城为圆心,再画上一个25华里的虚线圆。

谢东泓第三步采用的是直接排除法。虚线圆画成后,谢东泓将离县城超过25华里和10华里以内的村庄通通划掉,划掉了116个村庄。

谢东泓第四步采用的方法是地理排除法。在雷奥的信中,谢东泓知道潘进堂所在的村庄位于洪河附近。“附近”是个模糊的概念,谢东泓再次启用了“缓冲地带”这个概念,即把洪河两岸五华里的村庄都纳入自己的分析视野,五华里之外的都予以排除。排除离洪河的距离在五华里之外的村庄,谢东泓还是留了一手,如果为了安全起见,明明不是洪河,王家甫和潘进堂把其他河说成洪河怎么办?谢东泓重新对“重点区域”进行了审视,果真发现黑河、杨岗河的一段也从“有效区域”内流过,谢东泓于是把这两条河附近五华里的村庄也列入了下一步分析的对象。

联想排除法是谢东泓第五步采用的方法。这次使用排除法,谢东泓细心的程度增加了一倍,因为这一轮分析的63个对象个个都可能是雷奥所在的村子。谢东泓从雷奥信中知道,潘进堂所在的那个村的名字听起来美丽而富有诗意,所以对剩下的村庄,谢东泓从中挑选出了两类,一个一个地加以排除。第一类的名字都很土,土得与美丽或者说诗意沾不上一点边,比如小李庄、大霍庄、郭家寨、十里铺、八里坡等,自然不可能是雷奥所在的地方。另一类都是新名字,如王大雷村、张发胜庄、红旗寨、向阳屯等,从芮玮寄来的材料中谢东泓知道,王大雷是抗美援朝的特级战斗英雄,他所在的王家庄后来改叫王大雷村,张发胜是解放战争时期开封战役中牺牲的蔡源籍的营长,大张村后来就以他的名字来命名,这一类的村不可能;红旗寨、向阳屯都是解放后从原来较大的村庄分出来的,分出后另起了新名,原来的老村名谢东泓已经排除掉,所以这些后来分出来的新村显然也不可能是雷奥的藏身之所。

经过前面五步的分析,雷奥待过的村庄只剩下了36个。

“肖里候”谢东泓分析了一阵,决定留下来,说不定村子是以一个叫“肖里”的大人物名字命名的。

“王营村”谢东泓思考了有吃完十个生煎包的工夫,决定留下来,说不定这里曾经是古代军队的大营。

“榆木庄”谢东泓迅速划掉了。因为不美。

石头桥……无沟囤……

分析到第27个村庄名字的时候,已经是凌晨一点。谢东泓困了。但谢东泓知道自己不能睡。谢东泓去了浴室,哗啦啦一阵冲洗后,头脑清醒了许多,他重新坐到了桌边,嘴里一边读着村名一边思考着。

土坊寺……骡马店……麻绳铺……

别津村……

当谢东泓读到“别津村”三个字时,心里轻轻咯噔了一下。他再次读了起来,一个字一个字地读:“别—津—村!别—津—村!”

读过三遍,谢东泓不读了,他在自己心里念叨起来:“别是分别的别,也是离别的别,分别和离别用德语讲就是Aufwiedersehen!”

“津,津,津是什么呢?”谢东泓触电般从椅子上弹了起来,一步跨到床头,从枕边拿到一本汉语字典,迅速翻找起来。

“津,1.天津简称;2.唾液;3.滋润;4.渡口”,谢东泓大声朗读字典上的四个释义的同时,脑子在高速运转着:雷奥当时显然不会在千里之外的天津,唾液不适合用作村名,滋润也与“再见”毫无瓜葛,现在剩下的唯一一种可能就是码头”。

“津—码头,津—码头,津—码头!”谢东泓的声音越来越大。

“别就是再见,津就是码头,合在一起就是‘再见码头!翻译成德语不正好是Aufwiedersehen Hafen吗!”

“别津!Aufwiedersehen Hafen!”谢东泓大声喊了起来。

“别津!Aufwiedersehen Hafen!”谢东泓哭着喊了起来。

“别津!Aufwiedersehen Hafen!”谢东泓笑着喊了起来。

第二天上午上完课,谢东泓坐在教室里给蔡源县外事办公室写了一封信。他在信中介绍完自己后说,50年前,一个叫雷奥·阿芬克劳特的德国孩子在蔡源的别津村待过。如果能帮助找到潘进堂、喜鹊、八仙、桩子或者王拐子这些人中的其中一个,先向他们问好,几个月后他将去村里拜访他们。另外一个叫任天放的老师给这个德国孩子上过课,这个老师是一所名叫武津私立学校的,也请打听一下这位老师的情况。写完这封信,谢东泓突然又想起了一件事,他又续写了半页纸,意思是,如果他们当中有谁知道潘进堂妹夫王家甫一家的信息或者在上海的地址,也请来信时一并告知。

在大学旁边的邮局发完信,谢东泓长舒了一口气,他希望,万里之遥的蔡源能传来一个接一个的好消息。

时间转眼到了12月初,谢东泓硕士研究生阶段的学习剩下最后六个月。到明年2月中旬,渔业生物学专业的课程全部结束并考试之后,每位学生用四个月的时间撰写硕士论文,6月中旬答辩通过就可以毕业了。

谢东泓周末还去“汉华楼”端盘子,一三五晚上还在U3地铁上卖报纸。这两件事要花去的时间谢东泓没有减省,也不敢减省。为了实现他自己定下的两个目标,谢东泓把自己每天的睡眠时间压缩到了五个小时。除此之外,谢东泓自身还练就了一项绝技,夜里从“汉华楼”或者从U3地铁上回家,一上车他闭眼就能睡着,下车的前一分钟又能神奇而准确无误地醒来。

一个星期后,谢东泓去了汉堡汉学研究所,他希望在那里能查到有关二战结束犹太人从上海返回欧洲后的情况。谢东泓先到所里图书室归还了之前借阅的书籍,然后直接去所长Fuchs博士的办公室。

谢东泓坐下之后,Fuchs博士给他端了一杯茶,两位老朋友聊开了。谢东泓告诉博士,八封信他已翻译整理了七封,最后一封大概这个月内就能完成。他还表示,整理完信件后,他除了将八封信的复印件赠送所里一份之外,同时也将自己翻译整理的“作品”赠送给所里一份。

听完谢东泓的话,Fuchs博士一连说了三声谢谢,谢过之后,博士有点激动:“您以文学手法来介绍五十年前发生的这段真实的历史,对现在中国的年轻人来说,作用说不定比其他书籍还要大!不但对中国人,我们所里每天都会来很多学中文的德国学生,我也会把这些信和你的‘作品介绍给他们,到时候,我还要请您来所里开个讲座呢,您得卖我个面子。”

谢东泓一向佩服博士流利的中文,博士刚才的一番话又说得真诚,于是他会心地笑了:“我一定来!”

“好!我们一言为定!”博士说。

“一言为定!”谢东泓承诺。

忙碌了整整半天,谢东泓在汉学所里没有找到他需要的材料,Fuchs博士也亲自帮他翻阅了很多书籍,还是无果而终。正当谢东泓有点失落的时候,Fuchs博士大叫了一声,“有了,我们可以找汉堡犹太人协会主席赫尔穆特女士帮忙!”

Fuchs博士马上给赫尔穆特赫尔穆特主席挂了电话。

赫尔穆特主席在电话里说:“这个中国小伙子的忙我乐意帮!二战结束后,在上海避难的犹太人回到欧洲的不少,但现在绝大多数已经不在人世了。下个星期回到德法两国的几十位犹太人要在巴黎聚会,如果你们乐意,可以乘我的车一同去。”

谢东泓、Fuchs博士和赫尔穆特一同去了巴黎。

到达巴黎的第一天晚上,谢东泓见到了四位五六十岁的老人。约定晚上七点见面,谢东泓、Fuchs博士和赫尔穆特主席提前五分钟到达所住宾馆对面一家叫着“左岸”咖啡店的时候,四个老人已经站在门口等候。

一位叫库尔的老妇人说:“侬来了?”

一句再熟悉不过的上海话使谢东泓兴奋异常。

另一位叫伊马斯的女士拉着谢东泓的手往店里走,边走边说:“阿拉上海人,走,到里项特一歇!”

坐在一张大桌旁,七个人各点了一杯咖啡,赫尔穆特主席还特意点了一盘松子蛋糕,Fuchs博士为每人分好一块后,与赫尔穆特主席一起静静地坐在一旁,默默倾听。谢东泓坐在四个“上海人”中间,在咖啡店沁人心脾的芳香里,五十多年前的情景如电影镜头一般在切换着回放。

齐恩先生首先追忆起他的上海岁月。他当时只有12岁,1939年2月随父母从汉堡到达上海后,表匠父亲在霞飞路一家法国钟表修理店找到了一份工作,母亲在一家英国公司当打字员,一家三口人生活无忧,其乐融融。“我们啊,还学会了做上海菜,母亲跟一位姓崔的阿姨学做的生煎包,我一顿能吃下十个,第一次吃时,烫得我哇哇直叫,还是舍不得吐掉!”

赫尔穆特主席和Fuchs博士笑了起来,谢东泓也笑了起来,他想起了雷奥在上海第一次吃生煎包时的情景。

“我那时在嘉道理学校上学,学德语、英语、数学、音乐和体育。我那时最喜欢体育,还是学校足球队的队员呢!”齐恩先生兴致勃勃地讲着。

嘉道理学校,多么熟悉的名字啊!谢东泓看着齐恩先生,再次想起了雷奥。

“可是好景不长,我清楚地记得那是1942年7月,纳粹驻日本的头子梅辛格来到了上海,向占领上海的日本占领当局提出了一个屠杀犹太人的‘上海最后解决方案,也叫什么‘梅辛格计划,要求日本马上建立三个集中营,抓捕关押在上海的所有犹太人,好等待时机秘密处置。方案制订后,因国际舆论的压力以及德日之间的分歧最后未能付诸实施,但可恨的日本人还是采取缓兵之计帮纳粹的忙,1943年2月18日,在虹口建立了类似集中营的‘无国籍难民隔离居住区,强令把我们这些1937年以来从德国、奥地利、波兰等国家来上海的所谓无国籍者登记入住,除一千多人跑到其他城市外,在上海的犹太人几乎全部被抓了进去,我们一家也一样,好日子从此过到了头!”讲到这里,齐恩先生的语气变了,变得低沉缓慢。

咖啡屋里的气氛开始逆转,将四个人的思绪带回到50年前的上海。

“齐恩先生讲的是当时的实情。”一位叫艾坦的老人接了齐恩的话。

“我和父母是从维也纳逃到上海的,父母原来在一家钢琴店修钢琴,1943年3月搬入‘隔离区后,他们在钢琴店的工作做不成了,就在舟山路上开了一家缝纫店。那时干洗、烫熨和缝补衣服的人很少,家里常常揭不开锅,管理‘隔离区的日本人又特别凶狠,动不动就遭受他们的打骂。我有一个哥哥,大我五岁,因为骂了日本人一句,他们就把他打得遍体鳞伤,三天后从禁闭室抬回家时,发现他的双腿被打断,当天夜里就断气了!”艾坦哽咽起来,桌子旁立刻寂静起来。

看到十分凝重的场面,赫尔穆特女士试图改变一下谈话的气氛。她看了一眼谢东泓说:“谢,他们几个都知道梅辛格这个人的下场,您清楚吗?”谢东泓摇了摇头。赫尔穆特女士说,1945年底,“华沙屠夫”梅辛格上校被押送到美国首都华盛顿接受审讯。第二年,他被移交给二战受害国波兰,并在那里继续接受审判,最后,这个被指控犯有战争屠杀罪的刽子手,1947年3月,在华沙马佐夫舍监狱被执行死刑。

听完赫尔穆特女士这段话,谢东泓痛痛快快地喝了一口咖啡。

伊马斯女士一直想开口说话,已经等了半天,现在轮到了她:“刚才大家都谈了自己的上海记忆,我也说点我的!”

“谢先生,当时的情景你们现在的年轻人不会想到,舟山路一带本来就居住了很多中国人,还都是穷人,一下子又被日本人赶来了两万多外国人,那个地方实在是太拥挤了!我们这些人一去,就和他们争工作、争遮风避雨的房子,甚至争公共厕所,也有吵吵闹闹的时候,但吵过闹过就平静了,在我的记忆里,并没有看到一起中国人对犹太人动手动刀的事。在那样恶劣的环境下,更多的中国人对犹太人的态度是比较宽容的。一次一个中国人嫌一个犹太人在厕所里蹲的时间过长,刚开口骂一句,后面的几个中国人马上围了来,指着鼻子一齐骂他,‘人家的命都快保勿牢了,小瘪三侬多等一歇有啥关系?我们一家住在一个叫王阿美的老太太家里,她养了一只猫,浑身雪白,她每天自己不洗澡也要给猫洗澡,别的人都不许碰一下。一次我不小心踩瘸了猫的一只脚,她哭了半天,但是始终没有骂我一句。现在在我家,也养了一只大白猫!”

三个老人提到的虹口“隔离区”的事,雷奥的信里没有提及,因为那时他已经在遥远的蔡源了。留在上海的犹太人生活的艰难状况,谢东泓还是第一次从犹太人嘴里听到。几十年过去了,几位老人叙述的故事,时间和地点都记得清清楚楚。谢东泓深深地感到,他们不是在用口述说,而是在用心追忆那段刻骨铭心的岁月。谢东泓把老人们的话一字一句记在了笔记本上,也一字一句记在了心里。

“在上海的那几年,我们一家和其他犹太难民一样,整天都提心吊胆,不知道日本强盗和纳粹恶魔什么时候下毒手,时不时听到犹太人离奇死亡的消息更使我们夜夜做噩梦。要不是当时中国和美国政府的保护,还有上海各种报纸与舆论对我们的同情与帮助,不知道现在我们四个还能不能和你们坐在这里喝咖啡呢?”库尔说。

四个人你一言我一语地追忆着,时间不知不觉地过去了一个半小时。

“你们在上海时,听说过一个叫雷奥的吗?”谢东泓终于提出了压抑在心头已经很久的问题。

四个人沉默良久,最后都摇了摇头。

“那你们知道他的妈妈吗?一个叫莎拉·阿芬克劳特的中年妇女。”谢东泓再次提了个问题。谢东泓问完这话,又加了一句:“她在舟山路上开了一家面包店,后来死在一场离奇的车祸中。”

其中三个人摇摇头,因为他们当时都太小。

齐恩沉思着。

“我想起来了,有这个人。她死后,当时上海的德文和中文报纸都进行了大量的报道,当时中国外地的报纸也报道了此事,很多中国的名人都出来讲话,呼吁人道主义,反对法西斯秘密暗杀。”

谢东泓这时想起了王家甫,但他没有问四个人认不认识这个人这个令他尊敬、令他牵挂的王家甫,因为他知道,四个人肯定不会认识这个隐姓埋名、担着天大风险、暗中一直帮助犹太难民的普通中国人。

“我还有一个问题,你们几位听说没听说过两个人?”

“谁?”四个人几乎异口同声。

“卫登堡先生和在舟山公园门口修鞋的哈雷尔。”谢东泓一口气报出了两个人的名字。

卫登堡的名字刚从谢东泓的口中报出,四个人马上一片惊叫。

四个人都知道这位大名鼎鼎的音乐家,他们一个接一个讲起了卫登堡的音乐会,讲起了卫登堡和邻居的关系,讲起了他培养出几位中国小提琴家的故事。赫尔穆特主席和Fuchs博士也都知道卫登堡,他们两位把纳粹怎样驱逐他的故事也讲了一遍。最后,Fuchs博士说:“我在上海当外教时,还去看过他在上海曾经居住过房子。卫登堡先生二战后留在上海音乐学院当老师,美国很多乐团请他去,他都没有答应。1953年夏,老人因心力衰竭瘫倒在上海家中的地板上,走完了他的人生历程,对面谱架上仍然摊放着巴赫的奏鸣曲,但他却再也没能奏响过。听他的一位同事讲,那几天,他的中国学生啊个个哭得双眼红肿……”

桌子旁的七个人都放下了手中的咖啡杯,个个低下了头。

只有伊马斯女士知道哈雷尔这个人。

“我家住在舟山路上,我知道你说的这个人。他经常在舟山公园门口摆摊,他不光修鞋,还会修很多东西,我家的铝锅和铝盆坏了,都拿到他那里补,人可好了,整天笑眯眯的。”伊马斯女士边喝咖啡边愉快地回忆。

“后来呢?”谢东泓望着伊马斯女士,好奇地询问。

“后来,他和一个上海女人结了婚,那个上海女人的家好像也住舟山路,经常给他端水送饭,两个人说话,一半是上海话一半打手势,我们围在他们旁边,一句也听不懂。”伊马斯女士继续回忆。

“后来呢?”谢东泓接着问。

“后来,他们俩有了一个男孩,哈雷尔的嘴就更合不拢了,一天到晚乐呵呵的。二战后,我们准备回法国,听说哈雷尔带着那个上海女人和儿子去了波兰,到底去了哪个城市,就不知道了。”伊马斯女士最后说。

谢东泓的小本子已经记录了十几页,他恨不得把四个人的话一字不落包括语气词都记录下来。记录完这些谈话,谢东泓还用借来的相机为四个人拍了照,谢东泓拍每一个人的时候,他们的脸上都洋溢着幸福的微笑。谢东泓这时突然想起,他在柏林犹太纪念馆里的照片上也看到过这种微笑,那是二战胜利后记者拍到的犹太幸存者的照片。这种微笑很浅又很深,很淡又很重,那是人世间最难得的微笑。因为这种微笑,是只有经受过历史的深悲剧痛,经受过世间的大灾大难,经受过人生的百折千磨的人所特有的发自内心的微笑。

那天晚上令谢东泓感到失落的事情就是没有打听到他最想知道的雷奥的信息。他失落的表情被心细的赫尔穆特主席看出来了,她最后对谢东泓说:“谢先生,从上海回到汉堡的犹太难民中,确实没有一个叫雷奥·阿芬克劳特的,要是有,我肯定知道。”

赫尔穆特主席的话使谢东泓更失落,但赫尔穆特主席的话还没有讲完。

“据我所知,二战后,上海的犹太难民除一小部分留在中国外,一部分回到了欧洲和以色列,但还有相当多的人去了美国。我们汉堡犹太人协会与欧洲国家的协会有联系,也和美国的协会有联系,我来试一试和这些地方的协会联系一下,看看能否帮您寻找到这个人。”

“不过,有些话我也要说在前面,很多犹太家庭都通过我们协会打听亲人的下落,相当多的嘱托我们没有完成,因为他们的亲人可能几十年前就已经离开了人世。”

“不,雷奥一定不会死,他一定活着!拜托您了!”谢东泓说。

“我也相信雷奥一定活着!”Fuchs博士说。

“我们也相信雷奥一定活着!”其他四个人几乎齐声说出这句话。

第十三章中国蔡源

1943年3月的最后一天,蔡源东西南北四座城门上贴出了两张署有县长孙宝康名字的告示。

第一张告示是缉拿本县东沟乡崔凤鸣和刘义堂两位保长的。

老天有心绝人活路,旱灾加蝗灾,就连两个保长也带头逃荒,过起浮家泛宅的日子。一大早在城门下看完第一张告示,任天放苦笑了一下。可是看完第二张告示,任天放心里一咯噔,连苦笑也挤不出来了。

第二张告示上写道:“接皇军训令,从欧陆逃至上海之犹太外寇一千余人,不听友善之邦德国和大日本帝国的戒令,至上月底不迁入规定之居住区,擅自潜逃鼠窜,现令五日之内抵县府自首,逾期不至者格杀勿论。凡发现长相奇异之外寇,吾县乡党务请立刻吿知,包庇窝藏者按同案犯处置,切切此布。”

看完告示,任天放携书本来到了潘进堂家。

任天放一踏进院子,潘进堂大吃一惊。家里已无半瓢白面,整天以树叶和干菜度日,怎么城里的任先生不请自来,难道也是饿疯了不成?满头虚汗的任天放明白潘进堂的惊诧,笑嘻嘻地说:“我从西边路上路过恁村,为省力气,今天就把前面隔了半个月的课补上吧,我自己包里带了红薯干,麻烦你们给我煮一下。”

那次的课不是坐在堂屋桌旁上的,师生二人并排坐在雷奥的床上,脸色蜡黄的雷奥本来想下床,却被手拎戒尺的任天放一声呵住,责令其半靠在床帮上听课。任天放对学生雷奥还有一个要求,只听不读,不明白之处摇头示意,听得明白则不必点头,并言称:“仅此一次,下不为例!”

半晌午,任天放的英语课开始了,这次他朗读的是美国女作家比彻·斯托夫人《汤姆叔叔的小屋》的片段,雷奥支撑着身体,斜靠在床帮上,聆听任先生语音轻缓却抑扬顿挫的朗读。

……汤姆叔叔的小木屋紧靠着主人的大院,木屋前的菜圃里种满了蔬菜和瓜果。晚上,克洛依婶婶下班回来,就忙着给汤姆做丰盛可口的晚餐,喂养孩子。十三岁的乔治少爷照例在石板上写写画画,当汤姆的小先生,教他认字。木屋里充满了一片温情……

读到这一段,任天放两眼含泪。

学生雷奥也一样,哽咽不停。

吃午饭的时候到了,喜鹊端来了一大一小两碗饭。大碗里盛着稠的红薯干汤,是给任先生的,给雷奥的小碗里盛的是苞谷糁加干菜粥。喜鹊走后,任先生要和雷奥换碗,懂事的雷奥不听,任天放拿起戒尺照雷奥手上就是一下,雷奥不得不接了大碗。

下午,数学课照常进行,雷奥精神了许多,任天放讲解的平面几何题,他每一道都明白了,按先生前面的要求,雷奥无需点头示意。

常识课任天放讲解的是雷电发生的原理。雷奥坐在先生对面,看着先生一会用嘴模仿雷声的轰鸣,一会用手比划闪电的迅疾,一直微笑着,对面坐着的先生身体瘦弱,滑稽的声音和夸张的动作让雷奥觉得有些好笑。

天色渐暗,任天放讲完了该讲的课程。他没让雷奥下床送他,潘进堂陪至院门外的时候,任天放迟疑许久终于开了口。

“进堂,今天我在城门上看到了两张孙县长的告示,要不要给你讲讲?”

“讲讲,请先生讲讲!”

任天放神色凝重地把两张告示的内容讲了一遍。

潘进堂听完后双腿筛起糠来,任天放装着没有看到,驼着背低着头一声不吭地离开了。

当天夜里,潘进堂把院子的大门插上门闩后,又用两根粗木棍顶紧。插上堂屋门的门闩后,潘进堂把小桌子也搬了过去,又用往年装粮食的布袋装了满满的一袋黄土压在小桌子上,将门顶紧。

“娃,这一段时间盗贼可能来,不能让他们看见恁,让恁娘给收拾一下,从今晚开始,恁得住洞里。”潘进堂把日本人换成了盗贼,他怕吓着孩子。他知道,这苦命的孩子再也禁不住惊吓了。

“洞里又黑又潮,等他们敲窗户后我再进去不行吗?”

“娃,不行啊,盗贼不像土匪敲窗言语一嗓,他们一脚就把门踹开,到那时候,咱来不及啦!”喜鹊苦口婆心。

“娃,大和娘实在没啥法子,得委屈娃啦!”潘进堂趴在雷奥的床头,一边握着雷奥的小手,一边用乞求的眼光看着他。

“我听大和娘的。”雷奥回答。

一阵折腾后,雷奥进了狭窄潮湿的洞里。

雷奥入洞躺下之后,潘进堂和喜鹊气喘吁吁地坐在堂屋的凳子上,绷紧的神经才放松了一些。

“恁把堂屋门堵严了不孬,但还有两扇窗户啊,破木窗人家用脚一踹不就进来了?”站在一旁的喜鹊突然说。

女人的这句提醒,使潘进堂大吃一惊。

“走,和泥去!”潘进堂对喜鹊说。

“和泥干吗?”喜鹊不解。

“把两扇窗户垒起来。”潘进堂答。

潘进堂在院子里挖了一个小坑,喜鹊把麦秸用菜刀剁成寸把长,将泥块捣烂过筛之后,掺进碎麦秸,和成泥浆。夫妻俩忙碌到下半夜,两扇木窗被黄泥堵了起来。

对等庄稼吃饭的农民来说,每年的4月正是青黄不接的时候,而今年的境况达到了前所未有的糟糕,村里死了六个人,潘进堂家也只剩下了几瓢苞谷面。

家家户户都在地里挖野菜。4月中旬的时候,地里能糊口的野菜已被挖得一干二净。人们只能在自家院子里捋树叶、剥树皮充饥。村子里十来户小孩多的人家,大人用棍牵着孩子,一路向东,到安徽界首一带要饭去了。

潘进堂和喜鹊顿顿以野菜和树叶充饥,人整个瘦掉了一圈,两个眼球暴突,两腿浮肿,走起路来一摇一晃,虚弱得大风都能刮倒。雷奥整天躺在床上,每顿还能吃上半碗苞谷糁,情况要好许多,但还是一天到晚喊饿。娃的喊声撕裂着大和娘的心。

“还是给家甫去封信吧,娃喊得俺实在受不了了。”喜鹊哭着对潘进堂说。

潘进堂坐在屋里抱着头一言不发。

“家甫也不容易,他一个人挣钱,除自家三口外,还得顾咱们和他姐姐家。听妹子讲,家里值钱的东西都当了,上次回来的车票还是以看病名义从公司借的钱。”潘进堂摇了摇头。

“那咋办呢?娃都快饿疯了,娃在外国和上海没有遭过这样的罪啊!”喜鹊哭个不停。

潘进堂坐在屋里抱着头,仍然一言不发。

过了好大一会,潘进堂抬起了头,在自个脸上猛地扇了一个耳光:“俺不要这张老脸了,明天进城要饭去。”

第二天一大早,潘进堂夫妇出现在蔡源县城一户商人的家门前。喜鹊打着梆子,潘进堂扯起喉咙唱了起来。

下山来与韩郎休戚与共,

男砍樵女纺织共度一生。

韩家湾胜似那天仙美景,

夫妻情胜百倍苦心修行。

我只说人世间万般皆好,

又谁知还有那富贵贫穷。

……

潘进堂含泪唱完了整整一段《白莲花》,商人家的大门始终未开。潘进堂又吼了一段《铡美案》中老包慷慨激昂的唱腔,商家的大门还是没打开。几个月来,不知有多少灾民敲过商人的家门,他们也开不起这道门了。

拖着疲惫的身体,走走停停,站站坐坐,潘进堂和喜鹊一连唱了三家,还是一无所获。

“走,到山陕会馆会长家去,他喜欢听俺的戏。”已经到了半晌午,潘进堂拉着喜鹊的手向西街走去。在一家青砖瓦房大院的门前,喜鹊的梆子再次响起,潘进堂嘶哑的唱腔从胸中喷涌而出。

《卷席筒》唱得令人心碎。

《铡美案》吼得让人断肠。

《下陈州》喊得叫人丧魂……

突然,院子里传来了一声吆喝:“听着咋像进堂的腔调呢?”

“会长,是俺啊!给恁老人家唱戏的戏子进堂啊!”潘进堂停下了吼唱,立马回答。

两扇大门吱吱地打开了个缝,会长探出了头。

会长给了潘进堂三个窝头。

会长还让两个人进了院子,把树上的榆树叶用竹竿打了两大包带走。

临出门时,会长看着摇摇晃晃的潘进堂说:“进堂,再这样喊下去,你的嗓子恐怕不行了。”

潘进堂和喜鹊默默无语,低头鞠躬。

大门关上了,夫妇俩饿狼般各自抓起一把榆树叶就往嘴里塞,两个人的腮帮鼓得圆圆的,呼啦呼啦使劲咀嚼起来。

每隔两天,潘进堂就进一次城或到附近较大的集镇上,站在富人家的门口,唱《卷席筒》、吼《铡美案》、喊《下陈州》。二十天后,他换了词,唱《杨家将》、吼《女驸马》、喊《南阳关》……

潘进堂的嗓子一天不如一天。

雷奥可以下床在屋子里走动了,他不再每天喊饿。

喜鹊有时分一点窝头和红薯干给八仙家的桩子。

潘进堂有时还让喜鹊兜一点窝头和红薯干给老纪的老婆,她的小孙女已经饿死了,剩下的两个孙子也奄奄一息。

面黄肌瘦的潘进堂和喜鹊出去唱戏要饭,次次都吓出一身冷汗。在县城和大集镇上要饭时,他们几乎每次都能听到孙县长部下边敲锣边吆喝:“各位乡党听清了,各位乡党听清了,凡包庇窝藏对皇军不友好匪徒和犹太外寇者格杀勿论,格杀勿论!举报者赏窝头两个,捉拿羁押者赏白面馍两个,白面馍两个!”

雷奥不知道这一切,他嚷着要到院子里玩,大和娘死活不同意。不但不同意,俩人出去要饭时,除了从外面锁好院门外,还要反复叮咛娃从里面把大门和屋门顶好,一有动静必须马上钻进地洞里。一次夫妻俩傍晚回来,没有按约定的暗号敲堂屋门,喜鹊叫了一声“娃”,雷奥就打开了屋门。潘进堂进屋后,暴跳如雷,飞起一脚就踢在了雷奥的屁股上:“王八蛋,老子没敲够数,谁让恁开门了!”

雷奥哇哇哭了起来,他没见过大发这么大的火,还第一次打了他。

喜鹊也哭了,边哭边叫:“恁个王八蛋敢打俺娃,恁个王八蛋敢打俺娃!”她发疯似地扑到潘进堂面前,揪着潘进堂又抓又挠。

母子俩抱在一起哭成一团。

母子俩三天没有搭理潘进堂。

村子里有一个人打起了雷奥的主意,这个人就是老怂。

老怂在村里管着祭祀和婚丧大事,往年都能喝上几盅白酒,吃上几顿白面馍,今年不中了,不但一顿酒没有混到,还整天肚子饿得咕咕叫,一个人整天踢踏着破布鞋,在村子里到处东一眼西一睛地踅摸,看看能不能从哪里弄点东西填肚子。一天半晌午,老怂来到了村西头,和八仙一起蹲歪脖皂角树下喷空,遇到了几个进城回来的村民,其中一位村民告诉八仙和老怂,日本人到处在抓长相奇特的什么流寇,举报者赏窝头两个,捉拿者赏白面馍两个。

老怂想到了雷奥。

老怂说:“管他什么流寇不流寇,娃长得怪异,先弄两个窝头吃了再说,老子明天进城报告!”

老怂、进城回来的人喷完空回了家,八仙心里沉甸甸的。

这天半夜,老怂家院子里的麦秸和苞谷杆垛突然起了火。麦秸和苞谷杆是烧水做饭的,一旦烧没了,就揭不开锅了。看到熊熊的火光,老怂吓傻了,张开破锣嗓子拼命吆喝:“火,火,救火啊,救火啊!”

八仙和几个年轻汉子光着膀子跑来了。

烧了一半的麦秸和苞谷杆垛上的大火被扑灭了。

老怂作揖感谢。

准备离开的八仙突然说:“老怂,恁家门上好像有个字!”

老怂和一群人一起往门上看,果然门上写着一个字:“廟。”

老怂说:“啥意思?”

几个年轻汉子哑口无言。

八仙说:“庙,庙,咱村就一个土地庙,该不是庙里有啥事吧?”

土地庙是老怂的命根子,听了八仙的话,老怂大叫一声:“快去村东头庙里!”

老怂前面跑,八仙和几个汉子跟在后面跑。

一脚踏进黑洞洞的庙里,老怂发现庙里没有着火,心放下了一半。

八仙和汉子们赶到了,八仙擦了一根洋火,火光一映,老怂扑通一声跪在了地上,原来,土地爷嘴里含着一团白布。

老怂磕了三个头,八仙和汉子们也跟着磕了三个头。

磕罢头,老怂把白布掏了出来。

打开白布,老怂发现上面写着一个字:“禍”。

老怂吓得双手颤抖不已。

洋火燃尽了,黑洞洞的破庙内阴森可怕。

黑暗之中,八仙说:“祸!火!祸就是火,火就是祸。土地爷嘴里吐出个祸字,恁家就着火,如果俺没有说错的话,土地爷要烧了恁啊!”

老怂又一次扑通跪在地上,砰砰磕起响头来。

“老怂,恁哪里得罪土地爷了?”八仙问。

“天地良心,不要说得罪土地爷,俺在心里从不敢说半个不字!”

“那是咋啦,为啥土地爷要烧了恁?”八仙问。

“天地良心,俺也不知道咋了!”磕着头的老怂可怜兮兮。

庙里只有老怂的磕头声,几个年轻汉子毛骨悚然。

“写有祸字的白布,土地爷没有拿在手里,也没有搭在肩上,而是含在嘴里,暗示一个道理!”八仙突然说。

“啥道理?”其中一个汉子问。

“祸从口出!”八仙回答得干脆果断。

“俺明白了,俺明白了,老怂说了不该说的话!”那个汉子恍然大悟。

“老怂,恁这两天说了什么屁话?”八仙问。

老怂停下磕头,低头回忆起来。

庙里再一次沉寂下来,人人等着老怂开口。

“这两天俺饿得都快死了,没说过几句话,就是今天在村西头皂角树下喷空时才哼了几嗓。”老怂回答。

“恁想想,当时都说过啥?想起来,马上在土地爷这里磕头认罪,或许土地爷饶了恁,要不然的话,今个烧恁的麦秸垛,明天就会烧恁家的草房!”八仙说话的语气忧心忡忡。

半个时辰过去,老怂终于想起来了。

“俺想明天一大早进城报告娃的事,弄两个窝窝头填肚子。”

“可能就是这句,可能就是这句!”八仙大呼。

老怂咣咣当当捣蒜似地磕起了头。

八仙也扑通一声跪了下去,嘴里念念有词:“土地爷,恁大恩大德,千万别烧老怂家的房子,饶了他这一次吧,饶了他这一次吧!”

几个年轻汉子也扑扑通通跪在了地上,一个劲地磕起头来……

每天夜里雷奥都住在阴暗潮湿的地洞里。

一天,雷奥对喜鹊说:“娘,我手痒!”喜鹊赶紧说:“娃,让娘看看。”喜鹊捧着雷奥的双手,看到了娃的手背上斑斑点点起了一片红色小丘疹,个别地方已经被雷奥挠破了。喜鹊不知道这是什么病,赶紧叫来了潘进堂。潘进堂一看,大吃了一惊,说不好了,娃得了疥疮。

潘进堂赶紧让雷奥脱了外衣,雷奥和喜鹊一时不解。但潘进堂坚持让雷奥脱,雷奥不得不脱,雷奥腰里还没有红色的斑点。

潘进堂说:“疥是一条龙,先从手上行,腰里缠三圈,屁股上扎老营。二十年前恁还没嫁过来时,咱村里一家人得疥疮,六口人死了三口。”

“赶紧给娃治不就中啦?”喜鹊着急地问。

“可以是可以,得天天抹药,疥疮缠人得很!从今往后,咱们每天都得把娃洞里的被子和枕头晒一下,衣服也得天天烫。另外疥疮还传染,今后咱俩也得注意点!”潘进堂说。

“再注意也得给娃抹药啊!”喜鹊一句话提醒了潘进堂。

夫妻俩开始争论谁来给娃抹药。

潘进堂说:“今后抹药,可能不光抹手上,还得抹娃的屁股蛋。娃怕羞,他怕恁看到他的小鸡鸡,还是俺这个当大的来抹吧!”

雷奥不明白大说的“小鸡鸡”是什么,愣愣地站在一边不说话。

喜鹊当然听得懂,嘻嘻地笑了起来:“哪有娃在娘面前怕羞的理!再说俺传染上了没问题,大不了要饭唱戏时不敲梆子,恁要传染上,谁还敢站在跟前听恁的戏?”

潘进堂一时语塞。

夫妻俩说了一通买药的事,可家里却没有一文钱。

潘进堂急得在屋子里来回踱步,想了好一阵子,终于停下脚步:“把戏班子的一对镲当了吧。”

喜鹊听后浑身一颤。她知道,老祖宗有规矩,再难也不能当戏班子吃饭的家什。

但雷奥的病把潘家戏班逼上了绝路。

一对镲换来的两瓶硫磺膏抹完,雷奥的疥疮仍然丝毫不见好转。不但这样,恰如潘进堂预料,疥疮延伸到了雷奥的背上和腰里。白天还好,每到夜里,洞里都传来孩子的呻吟声,潘进堂夫妻俩听到后,心都碎了。

每天傍晚,喜鹊要饭回来做的第一件事,就是用滚水烫过的毛巾给雷奥擦身子,然后抹药。但疥疮仍然继续在雷奥身上恣意蔓延,雷奥胳膊上和腰里开始起脓包。喜鹊给雷奥擦过身子,就用缝衣针一个一个挑脓包,挑破后再用硫磺膏轻轻抹上。每挑一针,雷奥就是一嗓惨叫,叫得喜鹊两眼泪汪汪的。潘进堂也听不得娃凄惨的叫声,双手捂着耳朵,坐在旁边心神不宁。

三天后,戏班子的一面镗锣和一面小锣被当掉了。

五天后,鼓也被当掉了。

背着鼓去县城的路上,潘进堂坐在路边喘气时,就不停地敲鼓,手指擂得通红通红。这面鼓陪着戏班子响了十几年,今后潘进堂再也听不到鼓的响声了。潘进堂心里比谁都清楚,没有了鼓,从此潘家戏班的名号就不存在了。

咚咚鼓声中,潘进堂顿足痛哭。围观者当中有认识潘进堂的,也陪着老潘唏嘘不已。

又是两天过去了,不但雷奥的疥疮没见好,更坏的情况出现了,潘进堂发现喜鹊不停地挠手,他这时才明白,喜鹊染上了疥疮。

实际上,喜鹊几天前就已经浑身起了一片又一片的红斑,她独自一人睡在原来雷奥的床上,对谁都没有讲。她每天给娃抹硫磺膏,自己却舍不得涂一点。

家里再也没东西可当了,破旧的戏服和花花绿绿的令旗当铺不要。潘进堂在当铺门口一场大哭之后,去武津中学找了任天放。从他那里借了一点钱,一封电报的钱。

无计可施的潘进堂只有求助于王家甫了。

三天之后的又一个半夜,王家甫背着一袋大米回到了蔡源。煤油灯下,看着枯瘦如柴的哥嫂和痒得嗷嗷直叫的雷奥,堂堂七尺男子汉顿时泪如雨下。

王家甫带回了四支昂贵的德国606针剂。

后半夜,一家人边哭边说,直到天蒙蒙发亮。大家都知道,天一亮王家甫就要动身返回,日本人只给了他一天病假,他必须趁礼拜天返回。

天亮了,王家甫从口袋里掏出个小布包,塞到了嫂子喜鹊的手中:“哥嫂,就剩这点钱了,你们拿着吧!”这一次,潘进堂和喜鹊没有拒绝,收下了小布包,因为他们清楚,这小布包意味着什么。

分别的时刻还是到了。王家甫从自己上衣口袋里抽出一支钢笔,递给了雷奥,他抚摸着雷奥的光头,强忍着泪水说:“娃,叔叔要走了,要听大和娘的话,听先生的话,好好跟着先生学,争取今后超过他的文化!”潘进堂、喜鹊和雷奥陪着王家甫往院子大门走,快走到门口时,王家甫停了下来,扭头问潘进堂:“哥,恁还有一双布鞋吗?”

“新鞋没有,还有一双旧的,鞋帮被恁哥的脚趾头顶了个洞。”喜鹊回答。

“给我拿来好吗?”王家甫说。

喜鹊一路小跑回到里屋,取出了沾满黄土、鞋头有洞的鞋子。

潘进堂、喜鹊和雷奥怎么也不会想到,王家甫弯下腰,开始解自己脚上的皮鞋鞋带。

“恁这是要干啥?”潘进堂喊。

王家甫没有回答,继续解着鞋带。

脱掉皮鞋,王家甫换上了布鞋,然后掂起皮鞋递给了潘进堂:“哥嫂,这双鞋是我在德国买的,平常都舍不得穿,送给任先生,当娃的学费吧!”

潘进堂没有接鞋,一双皮鞋掉在了地上。

王家甫扭头走出了门外。

雷奥哭着喊了起来:“王先生!王先生!”

王家甫这次头也没回,大步流星地走了。

四支德国606针本来两支是给喜鹊的,但她看到雷奥打了两支后仍然没有全好,执拗着把剩下的两支也给雷奥打了下去。白天,喜鹊在娃和潘进堂面前从来不提自己的疥疮,到了夜里,自己只是用热水擦洗,痒得实在厉害,她就悄悄地挖来一盆黄土,用冷水和成稀泥涂满全身,一个人在冰冷的里屋地上翻来覆去地打滚。翻滚时,她都把一条毛巾咬在嘴里,不敢发出半点呻吟。

一周后,雷奥的疥疮慢慢结痂痊愈了,喜鹊的情况却越来越糟。

“进堂,今天俺陪不了恁去要饭了,恁一个人去吧,俺母子俩在家喷喷空。”喜鹊躺在床上,脸无半点血色。

“家里还剩一点钱,俺进城给恁买支硫磺膏吧!”潘进堂心疼喜鹊。他一直想看看喜鹊身上的疥疮,但喜鹊一次也不让他看。每次,喜鹊都是笑着说:“俺怕羞!疥疮在俺屁股上扎完寨,肯定会有收兵打道回府的时候。剩下的一点钱,给咱娃留着吧,小王八蛋娇气,说不定今后还会有个头疼脑热!”

潘进堂一声叹气后,背着布袋出门要饭去了。

雷奥给娘烧了一碗开水,抖抖索索地端到娘的床头,喜鹊高兴得合不拢嘴。喜鹊看着站在床边的雷奥,说话了:“娃懂事了,娃懂事了,娘喝了娃的水,比喝什么药都好!”

雷奥勉强露出一丝笑容。喜鹊这时候多么希望张开双臂把娃搂在怀里啊,但她没有,她不能,也不敢。

“娃,恁跟着娘一年多时间了,娘好不好?”喜鹊说。

“娘好!”雷奥笑着说。

“咱们蔡源有句话,叫‘花喜鹊尾巴长,娶了媳妇忘了娘,等恁长大中用了,娶了花媳妇,会不管恁娘吗?”

“不会,俺管!”

“中,中,恁这个儿娘没有白养。”喜鹊笑呵呵地说。

那一天,母子俩一直不停地喷空,两人一问一答,一来一往,话里夹杂着笑声,挟带着温情在这对本非母子却胜似母子的母子间传递。傍晚时刻,喜鹊突然向雷奥提了个问题。

“娃,如果娘死了,恁会在娘的坟前给娘磕三个响头吗?”

雷奥一下子愣在了床边。

“娘,恁不会死的。”

“傻孩子,谁都有死的时候。娘死了恁会给娘磕头吗?”

“娘,娃会!娃给恁磕一百个响头!”最后雷奥回答。

听过雷奥的话,喜鹊再也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绪,放声大哭起来。

“娃这样说,俺这个当娘的值了!”

“娃这样说,俺这个当娘的值了!”

哭声中,喜鹊反复念叨着这句话。

第二天,雷奥一大早就从地洞里钻了出来,他饿了,要让娘去给他蒸馍做稀饭。当他跑到娘住的里屋时,雷奥先是惊叫一声,接着抱头嗷嗷哭喊起来。

娘死了。

喜鹊的一只胳膊耷拉在床外,下垂的胳膊下边是一摊血,血迹边落着一把剪刀。

潘进堂两眼红肿地给喜鹊穿葬衣时,看到她浑身遍布着溃烂的脓包,还有清晰可见、渗着血迹的指甲印……

埋葬了用一床破被裹着的喜鹊后,潘进堂一连几天下不了床。清晨,当洞外传来鸡鸣之声,雷奥就钻出了地洞。用冷水洗过脸,他就一个人烧火做饭。锅里的水开了,雷奥先舀一瓢到瓷盆里,再加半瓢冷水,拿上毛巾来到大的床边。

“大,起来吧,娃给恁擦脸!”雷奥说。

潘进堂支撑着虚弱的身体晃晃悠悠地坐了起来。雷奥就给潘进堂一把一把地擦脸。

“大,烫吗?”雷奥问。

潘进堂摇摇头。

“大,凉吗?”雷奥又问。

潘进堂接着摇摇头。

娃每次给大擦脸,都要烫吗凉吗问好几遍。洗完脸,潘进堂脸上的水被雷奥擦得干干的,但眼眶里的泪水总是流个不停。

给潘进堂擦完脸,雷奥回到灶屋做两个人的早饭。雷奥原来不会做早饭,是娘去世的前一天教他的。当时雷奥觉得奇怪,从来不让他下灶屋的娘为什么突然让他学烧火做饭,现在,雷奥明白了。想明白娘的苦心,雷奥边做饭边流泪,泪水一滴一滴落在锅台上。

“大,喝碗菜糊涂。”雷奥捧着一瓷碗苞谷糁加野菜糊糊,送到了潘进堂手里。蔡源当地把无米的稀饭叫“糊涂”。

“大,烫,恁慢点喝。”潘进堂接过碗后,雷奥又说。安顿好大,雷奥回到了灶屋,他把锅底稀稀的糊涂盛进小碗里,蹲在锅边呼啦哗啦地喝了起来。

“大,恁饱了没有?”喝完糊涂,雷奥回到了潘进堂身边。

潘进堂说:“娃,大饱了。”

潘进堂把空碗递给雷奥,用嘶哑的声音问:“娃,恁饱了没有?”

“大,娃和恁一样喝了一大碗,饱了!”雷奥笑着回答。

潘进堂不去要饭,家里顿顿都是糊涂。

第五天头上,马兰兰挺着大肚子来了。她用头巾兜着六个红薯干面窝窝头,放下后就回去了。六个窝窝头,每顿一个人半个吃了两天。

喜鹊死后第七天,潘进堂手里拄根棍,一摇一晃地进城要饭了。

每次天黑之前,潘进堂才回到村里。这个时候,雷奥的菜糊涂也做好了,爷儿俩趴在桌边,吃顿一天来唯一的热饭。

漫漫长夜是雷奥最难度过的时光。

每天夜里睡觉前,雷奥都会面朝西方,默默祈祷。雷奥心里坚信,上帝一直在保佑自己,自己一定要坚强,不能让上帝失望。祈祷毕,雷奥钻进伸手不见五指的地洞,立刻感到了地狱般的万籁俱寂,这时候,他只有依靠一种东西才能安然入睡。雷奥轻轻躺平,双手抱着木海鸥,微微闭上双眼,三秒钟之后,施密特女士的钢琴声响起,黑暗的地洞里温暖了起来,贝多芬来了,巴赫来了,勃拉姆斯来了,肖邦也来了……

1943年的5月底,终于到了麦收的季节。由于去年土地受了旱伤,潘进堂家收了百十斤大麦,只有往年的一半,但还是有了暂时救命的口粮。村子里饿死的人减少了,外出逃荒的人少了,人们脸上出现了难得一见的一点点生气。

这年的秋庄稼种下后,雨水充分,土地经过犁耙保住了墒,大家都认为饥荒过去了。

但饥荒远远没有过去。

这年的6月底,一场大灾难再次降临潘进堂所在的村。

这天下午,雷奥正坐在院子里做任天放布置的数学作业,忽然听到远处天空中一阵嗡嗡作响。雷奥习惯了老日飞机的轰鸣,也就没有抬头。片刻之后,嗡嗡之声变成了遮天蔽日流动的黄色浮云,铺天盖地从房顶、树梢俯冲而来。成千上万的蚂蚱“簌簌”地落在了院子里的槐树上,树枝晃动不停,发出吱吱呀呀的声音。雷奥抬头望去,树上每片叶子上都趴满了蚂蚱,呼呼啦啦地吞噬着每一点绿色。一低头,又看见上百只蚂蚱随着碎叶掉在了桌边,满地的蚂蚱没有停歇,而是饿狼似地撕扯着光秃秃的叶柄。整个村子哭爹叫娘,呐喊惊叫之声不绝于耳。雷奥惊呆了,他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忘记了大的叮嘱,便开门而出,想看个明白。

村中央,老怂和三五个老太太跪在地上不停磕头,边磕嘴里边嚷:“老天爷,给俺们留点口粮吧!老天爷,给俺们留点口粮吧!”雷奥看到,年轻人和老人们不同,个个手里举着竹竿和扫帚往东边庄稼地里跑。雷奥随他们来到了庄稼地,吓得扑通一声瘫在了地头。

庄稼地的上空,被一团黄色浮云笼罩,咀嚼之声嗡嗡作响。庄稼人都在拼命挥动着手里的工具敲打,一竹竿一扫帚下去,几十个蚂蚱落了地,黄云中出现了一条裂缝,但眨眼工夫,裂缝马上就会弥合。饿疯了的蚂蚱已经不顾死活,凶狠地叫,疯狂地吃,边叫边吃的同时还疯狂地拉屎。每个人的脚下都是蚂蚱的死尸,每个人的身上都落满了斑斑点点的屎粒……片刻工夫,田里的苞谷、谷子、高粱变成了条条光秆,庄稼人跪在地里,撕心裂肺地哭着喊着。

雷奥从地里赶回家的时候,屋子里的景象更使他目瞪口呆。堂屋里财神、中堂、老灶爷像被“蚂蚱军”啃得窟窟窿窿,灶屋里的锅盖、馍筐、蒸布一片一片散了架,水缸里漂浮着一层厚厚的蚂蚱尸体。

五天之后,村里人还处在“蚂蚱军”余悸之中时,一夜之间,蝗蝻又来了。蝗蝻是蚂蚱的幼虫,不能飞,只能滚或者跳。被蚂蚱一扫而光的庄稼地里转眼间又全是蝗蝻。蝗蝻聚成团,像洪水般向前蠕动翻滚,所过之处,几天前被蚂蚱吃剩的庄稼秆和落叶立刻一扫而光,裸露出灰色的土地。扑杀蝗蝻的村民一脚下去,二三十个蝗蝻被踩得噗嗤作响,从蝗蝻肚子里迸出的浆液溅得满身灰黄。雷奥和潘进堂也加入了围剿蝗蝻的人群,他们在蝗蝻蠕动的前方挖出一米多深的壕沟,等蝗蝻落满之后,即用黄土填埋。蝗蝻有趋光性,夜里,人们在田地里升起了上百堆篝火,半个小时后,篝火即被蝗蝻覆盖熄灭,紧接着,又有几百堆篝火燃了起来……

蝗蝻在地里折腾的第二天,老怂疯了。

那天老怂一个人手敲梆子,从村东头走到村西头,又从村西头走到村东头,边敲边喊:“吾辈作恶,天降惩罚,呜呼快哉!”老怂口冒白沫,扯着嗓门喊了一天,天黑的时候,扑通一声摔进了村东头的深沟里,蹬了两下腿之后便咽了气。

蔡源民谚说:“一年粮食够不够,必须等到秋收后。”现在,还没等到秋收的到来,田里已经赤裸裸、光秃秃一片。1943年的秋季对潘进堂村里的人来说比去年加倍难熬。

八仙在村子里待不下去了,他举着白旗去了离蔡源四十多里外的邻县西甸。

西甸县城有个火车站,是郑汉铁路上的一座小站。白天八仙进不了车站,就在站门口算卦,算卦挣来的钱勉强能够填饱肚子,夜里爬上货车车厢去偷日本人的煤炭。每隔三四天,八仙就会背着一布袋红薯干回到村里,一半留给桩子,一半分给雷奥。

八仙每次从西甸回来,都给躺在床上的两个孩子谝上一段。不是说这次遇到了一个身着大红锦衣的富商,就是说碰到了一位手握雪白手绢的官太,他的卦一语道破天机,对方先是点头称是,然后俯首掏钱。

雷奥说:“下次恁带我一起去西甸,我想看看恁算卦。”

“恁活得不耐烦了,哪能让恁往老日的枪口上撞。”八仙说。

桩子说:“大,恁下次带俺去西甸中不中,俺想去看火车。”

八仙挂满得意笑容的脸沉了下来:“火车满身都是牛蹄子,弄不好蹬恁一家伙,弄成咱村的王拐子一样,将来还娶个狗屁媳妇!”

春节快到的时候,八仙又一次从西甸回来了。不过这次他没能背回一袋红薯干,而是空手摸黑回了家。八仙不但手空了,嘴里也空了,三颗门牙不见了。两个孩子不知道为什么,但潘进堂知道。半夜里八仙正在火车车厢往布袋里装煤时,被巡逻的日本兵发现了。八仙跳下车厢就沿着铁路跑,子弹在耳边嗖嗖乱窜,一口气跑出四五里,最后摔倒在铁轨上。八仙的命捡回来了,但三颗门牙留在了西甸。

从此之后,八仙说话特别费劲,他老把“中”说成“冲”,把“红薯”说成“风书”。雷奥笑他,八仙对雷奥说:“这回俺的崔(嘴)变大啦,等恁个王八蛋将来有■本习(事)了,给俺蒸一锅好面馍,俺一嘴能吃虾(仨)!”

八仙不敢再去西甸,就跟着潘进堂敲梆子要饭。

1944年的春节匆匆来了,蔡源县城里没有旱船、没有狮子舞、没有“扁担桥”,更没有打铁花;每个村头多出了一座座的新坟。

日子苦撑到了清明节,正当潘进堂和雷奥揭不开锅的时候,潘姨手牵保立从上海回蔡源给爹娘烧纸祭奠,她背回来了一袋米和一壶菜油。

在爹娘的坟前,潘姨哭了半天;在嫂子喜鹊的坟前,潘姨也哭了半天。潘姨的爹娘没有去过上海,他们在潘姨长大之前就去世了,这给潘姨留下了终生遗憾。喜鹊嫂子活着时和哥哥嘟囔过多次,想去趟上海。嫂子不但上海没去成,连人也撒手离去,长眠地下。想起嫂子的不幸,潘姨心如刀绞,愧疚万分,在嫂子坟前泪如雨下。

细心的潘进堂发现,妹妹这次回来,似乎心事重重。问过几次之后,妹妹最后才说出了个中原委。

雷奥和保立在里屋床上吵闹不休的时候,潘进堂和潘姨兄妹两个坐在堂屋里低声细语。

“家甫最近一段时间心里苦得很,白天他在日本人那边当调度,每当看到大批的机枪、炸弹和迫击炮从他手中转运到苏北去打抗日的国军和新四军时,回到家里都一句话不说,唉声叹气到半夜。有时候,从噩梦里醒来,整个人像丢了魂似的。”潘姨低着头说。

“在那里干活只是为了糊口饭吃,不要想那么多。”潘进堂安慰妹妹。

“俺也是这样说他的,但他不这样想,他说,自己像个汉奸!”潘姨说出了丈夫的苦恼。

“不在那里做了,换个地方不中吗?”潘进堂问。

“他整天想的也是这事,但就是下不了决心。因为之前有两个中国人不干了,回到家里没几天,一家人的尸体就漂在了黄浦江上。”潘姨说着说着哭了起来。

潘进堂沉默着,他不知道该怎样劝说妹妹。

“家甫给俺说了好几回,让俺带着保立离开上海,去他同学那里找份工作,还说日本人是畜生,翻脸不认人。”沉默一阵后,潘姨接着说。

“要不恁们回来吧,苦日子快过到头了,今年的麦子比往年强些。”潘进堂说。

“家甫不同意俺们两个回来,一是恁这里支撑着娃已经不易了,二是家里人杂口多对娃不利。”潘姨转述王家甫的话。

“那恁们去哪?”潘进堂问。

“这事还没有定,他的同学开封、重庆、北平都有。”潘姨回答。

“不管恁们去哪,得给哥来个信。”潘进堂说。

潘姨看着苍老了许多的哥哥,点了点头。

最使雷奥高兴的是,潘姨给他带回了王家甫的一封长信和三本德语书。在长信里,王家甫告诉雷奥,上海的犹太人都被关进了虹口“隔离区”,但他们没有在日本人面前低头,而是在中国人的帮助下顽强地活着。王家甫的信中还提到了雷奥熟悉的嘉道理学校的露西·哈特维希校长、卫登堡先生。

王家甫最后在信里交代雷奥,潘姨带回的三本书要一页一页地看完,不懂的字就查字典,下次他回到村子里,第一件事就是检查书读完了没有。

潘姨在村里待了五天,为雷奥和哥哥各做了一件夏天的单衣。第六天一大早,潘姨、保立和流泪不止的雷奥、潘进堂在村西头挥手告别,兄妹俩泪眼相望,依依不舍。潘进堂握着雷奥的手傻傻地站在原地,目送妹妹与外甥,直到母子俩远去的背影消失在茫茫原野。

麦收之后,庄稼人的苦命勉强得以维持。

只要有口吃的,村子里的活气便多了几分。

有了饭吃后,潘进堂不再去要饭。

一天晚上,爷儿俩坐在煤油灯下,潘进堂说要和雷奥谈一件重要的事。

“娃,恁也听到了,大的嗓子不行了,一辈子的戏看来大是唱到头了。大的心里憋屈啊!”潘进堂声音低沉。

雷奥不知道大后面要讲什么,也就没有插话。

“恁娘戏唱得好,人没了,马兰兰的戏也唱得好,有了两个吃奶的娃,也不唱了,大现在的嗓子坏了,咱潘家戏班子算是毁在大的手里了!”潘进堂开始哽咽。

雷奥不知道自己该说些什么,两眼盯着大一动不动。

“白天在地里干活,苦点累点俺心里啊倒舒坦,但一到夜里,大满脑子都是戏,吼了一辈子戏,现在唱不了啦,这心里啊像没了魂!”潘进堂嚎哽咽得更加厉害。

雷奥这时候想起来了,好几个月以来,自己躺在洞里,经常在半夜听到,大不是在呼喊娘的名字,就是一句接一句地吼着戏词。有几次,雷奥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从漆黑的洞里爬上来看,才发觉大原来是在做梦。大一边打着呼噜一边在梦中吼戏,吼累了又打起呼噜,呼噜一阵后又是一阵断断续续的戏词……

潘进堂坐在板凳上,双手抱头,哭出声来。

雷奥也哭了起来,自从娘走后,他还没有见过大如此伤心。

“大,恁教娃吧,俺今后替大唱。”一阵哭泣后,雷奥轻轻说了一句。

潘进堂的哭声戛然而止。

潘进堂直愣愣地盯着雷奥,半天没有说出一句话。

从第二天开始,天灰蒙蒙亮,潘进堂下地干活,雷奥也差不多同时起床。起床后,一个人来到灶屋生火做饭。半晌午,潘进堂满身汗泥回到院子里时,雷奥就会端上一盆温水:“大,恁洗洗,咱们马上吃饭。”潘进堂在院子里洗脸洗手的当儿,雷奥已经把馍筐和盛好的两碗糊涂端在了桌子上。雷奥跟着大学会了发面、醒面、和面、揉团、装锅和蒸馍,蒸出的苞谷馍或者红薯窝窝头虽然大小不一,但潘进堂看了总是夸奖不停:“大小有什么关系,反正到嘴里都要嚼碎的。”雷奥做糊涂也没有经验,有时稠得像糨糊,有时稀得如寡水。如果瓷碗的糊涂稠成一团,潘进堂鼓励道:“俺娃心疼大,给俺一顿吃俩馍,手里一个碗里一个。”如果糊涂做成清汤,潘进堂总是笑呵呵地说:“中,中,还是俺娃知道俺下地干活又渴又饿,糊涂解渴,窝窝头管饿。”

俩人吃过早饭,雷奥把锅碗洗干净后,便来到堂屋,说:“大,咱们开始吧!”

潘进堂唱一句,雷奥就跟着唱一句。

潘进堂做出一个动作,雷奥也跟着做这个动作。

潘进堂来一个“丁步”,雷奥马上一只脚跟紧贴另一只脚跟,走出了丁字形;潘进堂迈出的是“八字步”,雷奥即刻两脚跟并拢,脚尖向两侧方向分开,形成了八字形;潘进堂在堂屋中间来了一个冲掌,只见雷奥一手按掌于同侧前下方,一手端掌于肋前……三个多月的光景,雷奥学会了好几场戏的片段,掌握了不少舞台演出的基本功。

从第四个月开始,潘进堂教雷奥较长较难的唱段,两个人唱得口干舌燥后,不再练唱,而是改学动作。龙摆尾雷奥练了三天,兰花指练了五天,平转扇练了半个月,拧滚身则整整练习了一个月。最使雷奥头疼的是“泪眼”,一个月过去了,他仍然没有掌握。“泪眼”是豫剧舞台上常见的一个表演悲痛心情的动作,眼半闭,含泪哀唱。如《铡美案》中秦香莲半抱琵琶演唱“接过这杯茶,两眼泪如麻”一句时,演员要先让泪水藏于眼眶,待唱出“泪如麻”仨字时,泪珠便夺眶而出,“啪啪”滚落下来。潘家戏班二十多人,只有潘进堂、喜鹊和马兰兰有这个绝活。

雷奥唱不出“泪眼”,潘进堂伤透了脑筋,到最后,他不得不拿出了他心里不愿使用的方法。

“娃,唱‘泪眼时,恁别把自己当成在唱戏,而是把角色当成恁自己。恁看到剃头的老纪死时是什么个心情就按那个样子唱。”潘进堂说。

这一招果然奏效,后来雷奥唱“泪眼”时,老纪后脑和鼻孔汩汩冒血的情景立马浮现眼前。唱到最后关键的几个字时,强抑着悲伤的雷奥突然一声痛哭,泪珠哗啦啦流了下来,全然忘却自己是在唱戏。

后来,有一次,潘进堂生病,八仙、马兰兰和过去跟着戏班子唱过戏的人来到师傅家。八仙领着桩子在洪河里摸了半夜,抓了一条黄鳝,用盐水炖了端了过来,其他几个徒弟有的掂着半碗白面,有的手里拿着两个白馍,马兰兰除了给师傅带了鸡蛋,还给雷奥缝了一件夏天穿的背心和裤衩。这是戏班散了之后大家第一次聚在一起,每个人心里都格外酸楚,大家围在潘进堂床边喷空。喷完一阵后,潘进堂说:“让俺娃给恁们唱段戏,恁们听听中不中?”那晚,雷奥唱了段《宋世杰告状》,里面有个“泪眼”,雷奥一段悲腔唱毕,窝在眼里的一团泪水哗啦啦流了下来,八仙和一帮能唱会拉的惊呆了,几乎一齐惊叫:“‘泪眼!老天爷,是‘泪眼!”他们谁也不敢相信娃有这样的功夫。马兰兰看着个子比刚来时高了整整一头、满脸泪痕的雷奥,先是高兴地笑了一会,接着低下头,捂起脸哭了起来。

任天放还是每隔几天来村里一趟为雷奥上课。数学,他已教完了厚厚的三本,从代数教到了解析几何,雷奥的作业本叠在一起已经有半个桌腿高;今年年初,任天放新加的物理课也讲完了惯性、力学三要素、阿基米德定律,开始讲牛顿三定律;雷奥的英语更是突飞猛进,已能和任天放对话了。每次上英语课时,潘进堂从地里下工回来,就会搬个凳子坐在一边,尽管一句话听不懂,但还是咧着嘴傻笑。老师和学生休息的时候,潘进堂忙个不停,端茶倒水,穿梭于堂屋和灶屋之间。

“任先生,俺娃的英语像不像美国人嘟囔的?”潘进堂问。

“像,娃的汉语是咱蔡源口音,娃的英语有洛杉矶口音呢!”任天放一边喝水一边说,雷奥听后嘿嘿地笑了起来。

“落汤鸡?咋起这个孬名呢!”潘进堂一脸惊奇。

“大,不是落汤鸡,是Los Angels,洛—杉—矶!”雷奥纠正道。

堂屋里随即爆发出三人哈哈大笑的声音。

英语课结束的时候,任天放让雷奥把自己用英语写的一篇作文读给忙前忙后的潘进堂听。潘进堂说:“恁这不是给瞎子点灯吗,俺一个洋码子不识,甭读了!”

任天放说:“娃读英语,俺给恁翻译。”

潘进堂说:“那中!那中!”

雷奥大声朗读起他写的作文《我的家乡》。

“我的家乡是个不大不小的村庄,我和大住在村中的三间草房内。村西头有条大路,人们都从那里进城赶集,大路上每天都有很多人,也有很多车,车有驴拉的,也有马拉的,马拉的车不但比驴拉的大,跑得也快!”

雷奥读完一段停了下来,让任天放翻译。任天放摇着头翻译着。

“俺娃是个实在货,说得一点不假!”听完任天放的翻译,潘进堂笑了。

“村的南边,是滔滔的洪河。洪河里的水白天向东流,夜里也向东流,从来没有改变过方向。我问过大和娘,他们说,打他们小时候起,看到的洪河水就是向东流,我想,洪河心中只有一个方向,那应该就是东方吧!”

任天放翻译完,潘进堂这次没有笑,只是默默地点了点头。

“村的东头是大和娘下地干活的地方。春天,大和娘在那里挖野菜;夏天,大和娘在那里割麦子;秋天,大和娘钻进密密麻麻的苞谷地里掰棒子;冬天,大和娘弯着腰在地里锄地,天很冷,风也很大,但他俩却满脸汗水。看着他们辛苦的样子,我每次都恨自己为什么不快快长大!”

任天放翻译完雷奥一口气朗读的这一段,潘进堂眼里涌出了泪花。

“我们村这几年有说不完的故事,讲起每个故事我都想哭。剃头的老纪死了,过去他经常笑我骂我,但我还是想念他;待我最亲的娘也死了,我夜里常常梦见她。如果有人问我最大的愿望是什么,我会说,我希望娘再抱我一回……”

任天放翻译到这里已经泣不成声。

1945年是中国农历乙酉鸡年,是雷奥来到蔡源的第四个年头。离春节还有七天的时间,潘进堂的村子里出了事,一件比天还大的事。

这件事与雷奥有关。

这天是农历的腊月二十三,在蔡源当地是“小年”。半晌午,雷奥和潘进堂一起打扫完灶屋后,正在院子里饶有兴趣地跟着大学一段当地的顺口溜:“腊八鸡叫,年节来到,闺女要花,小子要炮,老婆要一件花衣裳,老头急得打饥荒……”八仙慌慌张张地从村西头跑进了院子,脚上的一只鞋没有了。

“娃,快,快,快躲进屋子里,老日来了!”八仙说。

潘进堂和八仙手忙脚乱,把雷奥藏进了地洞里,把雷奥所有的书本和字典也都扔了进去。

“娃,天塌下来都别哼一声啊!”潘进堂喊。

“娃,听见了吧,天塌下来都别哼一声啊!”潘进堂又一次喊。

“大,俺知道了!”雷奥从洞里回答。

潘进堂把洞口收拾好,赶紧又从院子里端来了空尿罐,压在了洞口的砖块上。

“快,脱了裤子尿泡!”潘进堂对着八仙喊,蔡源人把撒尿叫尿泡。

“俺这会没尿。”八仙说。

“快,有屎没有?屙屎也中!”潘进堂喊。

八仙蹲在尿罐上憋得脸红脖子粗,终于拉出了半泡屎。

八仙拉过,潘进堂又往尿罐里撒了一泡尿。潘进堂撒尿的时候,身体颤抖不停,一半的尿撒在了地上。

这时候,村中央响起了一声紧一声的铜锣声。

“乡亲们,乡亲们,皇军和县长前来视察训话,快到村西头的戏台集合,快到村西头的戏台集合,不到者按通匪处置,不到者按通匪处置!”

潘进堂愣愣地站在地洞口,半天没有移动半步。

村里的锣声再一次响起。

潘进堂蹲下身去,趴在尿罐旁,再一次歇斯底里地吼叫:“娃,听大的话,天塌下来恁可别哼一声啊!”

洞里传来了雷奥微弱的答应声。

潘进堂从地上爬起,看着洞口的位置,一步一步地后退着来到门口。潘进堂关好堂屋门,并没有离开,而是趴在门缝里朝里吼:

“娃,恁要听大的话,天塌下来可别哼一声啊!”

村西头的戏台前,整个村子里的人都被铜锣唤来了,大人们立在后面,孩子们站在前面,戏场上黑压压的一片。戏场上的每个人谁都没有见过如此大的阵势,东张西望,惊慌不定。

戏场周围的一圈榆树上,拴着二十几匹清一色的高头大马,马是枣红色的,背上的鞍座、皮带、缰绳也都是枣红色的,枣红色的马立在树旁,没有一声嘶叫、没有一蹄动弹,也没有一尾摆动,像庄稼地里吓鸟用的假马假人,呆呆地存在着。牲口当中,庄稼人最喜欢马,各色马中又特别喜欢枣红色的马,在村民的眼里,活生灵被摆弄成今天这个样子,他们还是第一次看到。枣红色的马不但在戏场上的村民心中失去了灵性和温顺,而且带给他们的是一种落寞和凄凉。

每匹马的左侧,站着一个手握“三八大盖”的日本兵,戏场周围有二十几个。日本兵一身土黄,头上的钢盔、身上的军装、腰里的皮带、两肋的子弹夹、屁股上的手雷袋、脚上的皮靴都是土黄色的,活脱脱如一只只竖立着的“蚂蚱”。村子里的人吃尽了土黄色蚂蚱的苦,直到现在,一看见能动的土黄色的东西,心里都发毛发怵。今天他们遇到了比蚂蚱还大还凶的东西,个个心中慌了神。村民们在呼呼的北风中,茫然不知所措。

村民们实际上都想错了。

那天戏场上的气氛开始时是“融洽”的。

一身黑衣、头戴礼帽的孙宝康第一个登上了戏台,一个鞠躬过后,县长开腔了:“乡亲们,今天,对咱们村里的老少爷们来说是个好日子,一是腊八鸡叫,年节来到,听着鸡叫过鸡年,不孬啊!二是大日本皇军年前慰问犒劳大家来了,高野中尉在全县选了三个村来视察慰问,第一个就选中了咱们村,大家知道为什么吗?因为咱们的老祖宗给起了个好村名,文武双全的高野中尉特别喜欢这个名字!这是咱们村的荣耀啊!”

孙宝康满脸谄媚地说完这一段话,接着就是振臂一嗓:“过年了,现在请高野中尉给大家致辞祝贺鸡年!大家鼓掌!”

稀稀拉拉的掌声过后,一个日本军官模样的人走到了戏台上,上台之前,他把腰里的军刀取了下来,递给了身边的人。蔡源人个个惧怕的高野面挂微笑地走到戏台中央,毕恭毕敬地向乡亲们鞠了一个躬。

村民的心放松了下来,传说中青面獠牙的高野原来是个温文尔雅的人。

“乡亲们,在中国农历乙酉鸡年来临之际,我前来村里看望大家,祝大家新的一年,鸡鸭成栏,猪羊满圈,五谷丰登,马叫人欢!”高野一句一顿,抑扬顿挫,翻译官刘房国也学着高野的样子,原汁原味地翻译着。

高野在台上讲话的时候,穿着光鲜的一对男女手握照相机,跑前跑后地拍摄,一会儿一股白烟从男的头上升起,一会儿另一股白烟又从女人头上升空。村民们不知道他们是在干什么,耳朵里听高野讲话,心思都全部在这两个人身上。

“中日一家,两国一衣带水,天皇建立大东亚共荣圈,为日亦为中,务请乡亲理解我皇军来华之要义,在于帮助中国开发资源,消贫积富,使中国和日本一样成为繁荣之国度!大家不要听从蒋贼共匪颠倒黑白之宣传,诋毁皇军形象,贻误东亚共荣之美好前景……”

村民们在底下静静地听着,没有人敢说一句话,也没有人敢摇一下头。

“现在,国际之战争形势对我皇军节节利好,欧洲德邦、意邦盟军与我遥相呼应,相互共勉,他们已势压欧洲全境,我军已完全控制长江南北、黄河两岸!务请乡亲们明辨是非,不入蒋帮之队伍,不与‘八路相媾和,不窝藏犹太之流寇,不发诋毁皇军之言语……”

台下的村民看着台上一个日本人和一个汉奸的一唱一和,个个感到好笑,脸上露出了不屑的笑容。两个手握照相机的人一看到村民脸上呈现了难得的笑容,撅着屁股把照相机对准台下,一股接一股的白烟升腾着。

“现在,请高野中尉给村里孩子们发糖!”高野咕咕噜噜终于讲完了,孙宝康走到台前,大声喊了一嗓。

高野走下了戏台,从旁边的一个日本兵手里接过一个小布口袋,走到了人群前面的孩子当中,每发一颗糖豆,旁边的一男一女左蹲右立,频频地照相。孙宝康跟在高野后面,笑嘻嘻地和口含糖豆的孩子们说着话。

“甜不甜?”孙宝康问王拐子的儿子。

“甜!”王拐子的儿子高兴地回答。

“甜不甜?”孙宝康走到了毛妮子面前又停了下来。

“甜!”毛妮子兴奋地回答。

“问恁一个小问题,答对了再赏恁五颗糖豆!”孙宝康摸了毛妮子一下头。

“真的?”毛妮子问。

“俺还骗恁?”孙宝康说完,从口袋里摸出了一把五颜六色的糖豆,在手里晃了起来。

“恁们村子里有卷头发的人来过吗?”孙宝康微笑着说。

毛妮子想了一会,摇了摇头。

“那恁们村有大鼻子的人吗?”孙宝康摇着手里的糖豆,还是微笑着说。

毛妮子想了一会,这次没有摇头。

“大人没有,和俺一样大的有一个!”毛妮子看着孙宝康手里的糖豆,笑呵呵地回答。

“在哪?恁给俺指出来!”孙宝康把摊开的手迅速攒紧,收起了笑容。

毛妮子扭过头来,在人群中寻找着雷奥。

毛妮子后面的大人都在聚精会神地盯着高野和他旁边的两个照相的人,谁都没有留意孙宝康在和毛妮子的对话。

“娃,恁在哪?快来吃糖豆!”毛妮子在人群中瞄不到雷奥,他对着人群喊了起来。

这一声呼喊无异于在潘进堂头上响了一个炸雷。

这一声呼喊同样使八仙感到巨雷轰顶。

毛妮子见没有人回应,转过身来对孙宝康说:“娃没来,他可能在家睡觉呢,不过俺知道他在家里哪个地方睡觉!”

孙宝康松开握着的手掌,取出一颗糖豆给了毛妮子,笑着说:“在家里哪个地方?”

孙宝康问这句话的时候,八仙和潘进堂已经围了上来,站在了毛妮子的背后,他们想着法子要打断毛妮子的回答,但已经来不及了。

“他天天在家里的地洞里睡觉!”毛妮子高喊一声。

孙宝康大吃一惊。

潘进堂立刻感到天旋地转。

八仙的双腿前后晃荡。

天要塌了!

孙宝康拉着毛妮子就往前面走,高野在前面给孩子们发糖豆。毛妮子边走边喊:“快给俺剩下的糖豆,快给俺剩下的糖豆!”

潘进堂蹲在了地上,他已经站不稳了。

孙宝康拉着毛妮子去了高野跟前。八仙一把把原来站在毛妮子身边的桩子拽到了后面,叽里咕噜趴在桩子耳边说起话来。

孙宝康和高野一阵耳语后,只见刚才温文尔雅的高野一脸杀气,冲着旁边的一个日本兵叽里呱拉说了一通日语。

戏场上的气氛瞬间逆转。

那个日本兵冲着四周的日本兵又是一通日语。

日本兵个个端起了“三八大盖”,明晃晃的刺刀射出逼人的寒光。

高野明白藏匿的孩子是潘进堂家的之后,命令两个日本兵扭住了蹲在地上的潘进堂。

孙宝康抓着毛妮子的头发走在前面,一队日本兵跟在后面,然后是被押着的潘进堂,后面跟着高野,日本人离开戏场,向潘进堂家进发。

戏场上顷刻间乱成了一团,村民们呼啦啦把日本人围在了中间,想问个明白,但孙宝康不说一句话,翻译刘房国也不说一句话,人潮向潘家院子慢慢挪动。

毛妮子边走边哭,孙宝康揪着他的头发使劲往前拖。所有村里人的心都吊到了嗓子眼,但谁都不敢说一句话。

人潮在慢慢向村中挪动着。

双臂被反扭的潘进堂步履沉重。可怜的娃看来是躲不过这次大难了!毛妮子这个贪吃的孩子不懂事,不能怪他,只怪自己太粗心!娃如果出事,他怎样向娃死去的两个娘交代啊,怎样向妹夫妹妹交代啊?娃一家的香火断在了自己手里,想到这里,潘进堂悔恨交加,五内俱焚。

潘进堂泪如雨下。

毛妮子把日本人带到潘进堂院门口,村民们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所有的人都围进了潘进堂的院子里。

来到院子后,孙宝康一把把毛妮子摔倒在地,揪着潘进堂,跟在高野后面,带着五六个端枪的日本兵,踹开堂屋门冲了进去。

毛妮子的父母吓瘫在了戏场上,没有来到潘进堂的院子。八仙这时把毛妮子从地上扶起,拉到了墙角,搂在了自己怀里,一边替孩子擦泪,一边趴在他耳边说话。

孙宝康来到里屋后,大吼一声:“王八蛋犹太兔崽子,快给老子滚出来!”

屋子里一片寂静,没有一丝声响。

“王八蛋犹太兔崽子,俺再喊一声,快给俺滚出来!”孙宝康疯狂起来。

屋子里还是一片寂静。

“搜!”高野大喊一嗓。

五六个日本兵用枪托砸着地面,开始搜查起来。

潘进堂被一个日本兵的刺刀顶住喉咙站在墙角,既不能讲话,也动弹不得。

一个日本兵的枪托很快砸到了尿罐边。潘进堂知道,只要再往里面砸一点,天就会塌下来。这时,潘进堂两眼一黑,瘫倒在地上。

“俺在这里!”突然,床底下发出了声音。

尿罐旁边的日本兵站着不动了,所有的日本兵都站着不动了,人人看着高野。

潘进堂睁开了双眼,他听见了是床底下发出的声音,“老天爷啊,俺的可怜的娃,恁怎么跑到了红薯窖里!”

高野向孙宝康嘀咕了一句,孙宝康爬到了床底下,移开红薯窖的草盖子,大声朝里面喊:“王八蛋,俺给恁递一根绳,马上上来的话,俺保证恁的脑袋不搬家!”

一根粗绳递进了红薯窖里。

几分钟过去了,没有人上来。

孙宝康再次爬进了床底下,对着窖口吼叫:“王八蛋,俺再喊一次,再不上来,俺保证让恁的脑袋搬家!”

又是几分钟过去了,还是没有人上来。

屋子里所有人的眼光一齐聚到了高野脸上。用手绢捂住鼻子的高野这时移开了手绢,指着两个日本兵说:“你们两个带着火柴下去确认一下!确认是的话,就没有必要再让他上来了!”高野讲的是日语,刘房国翻译给孙宝康听时,潘进堂也听到了。

潘进堂知道,一切都完了,他用手捂起自己的双眼,不敢再看即将发生的一切。

两个日本兵手握短军刀匕首,顺着粗绳滑溜进了红薯窖。

屋子里的人焦急地等待着。

红薯窖内传来了一阵打骂声后,接着就是一个孩子的冲天惨叫。

屋子里的人不知道地下发生了什么事,只能焦急地等待。

一个日本兵爬了上来,接着另一个日本兵也爬了上来。两个人围在高野面前,一个接一个地嘀咕着什么。

“是个十三四岁的孩子,头发是直的,不是卷的!”一个日本兵说。

“鼻子也不高,我们扒光了他的衣服,皮肤不是白的,是黄颜色的。我们还特别看了看他的屁股,确实是黄皮肤!”另一个日本兵说。

停顿了一下,高野再次问:“你们两个确定?”

两个日本兵点头。

当刘房国把日本人的对话翻译给孙宝康时,旁边的潘进堂像是在做一场噩梦,他不知道自己这时候是在人间还是在地狱。自己的娃他不知看过了千遍万眼,头发短看不出卷直还有可能,但高大的鼻子却是一点不假啊,还有娃的皮肤白,屁股更白,日本人难道是瞎了眼!

地下仍然传来一声接一声的惨叫。

高野看着两个日本兵问:“下面叫什么?”

“报告中尉,我在他双腿上各戳了一刀!”一个满手是血的日本兵回答。

地下的惨叫不停,地上的潘进堂心如刀剜。

“把屋外那个小王八蛋带过来!”高野一声咆哮。

毛妮子被孙宝康扯着头发带了过来。

“你说是大鼻子,为什么不是?”高野问。

毛妮子哭个不停。

孙宝康上去就是一脚,毛妮子扑通一声摔倒在地。

“说,再不说,老子毙了恁!”孙宝康从腰里掏出盒子炮,枪口顶在了毛妮子的额头上。

“俺,俺骗恁的,俺只想吃那几颗糖豆!”睁着恐惧的双眼,毛妮子结结巴巴说完这句话,先是哭了一阵,接着笑了起来,最后又哭了,鼻涕拖了半尺长。

毛妮子傻了。

高野、孙宝康愣住了。

高野这时走到了潘进堂面前,用手使劲掐着潘进堂的下巴说:“上次演戏时孩子耍我,这次又让孩子骗我。说,你为什么把小孩藏进洞里?”

潘进堂这时才明白,洞里的孩子不是雷奥。

“俺那个鳖孙儿子胆小,一见皇军就拉一裤子,俺也怕吓傻孩子啊!”蹲在地上的潘进堂颤抖着抬头说完这句话,再次捂起了双眼。

高野站在潘进堂旁边,一动不动,凶狠地盯着潘进堂足足有三分钟。

面无血色的高野没有罢休,正当潘进堂松开捂脸的双手,抬头打探对面的高野时,哪里想到高野猛地一下抬起脚,一皮靴重重地踢在了蹲着的潘进堂脸上。

潘进堂顿时口鼻喷血。

高野一连朝潘进堂的头上和脸上踢了十几脚,潘进堂满地打滚痛苦嚎叫。

“不是念你能唱一口好戏,老子今天非劈了你这头支那猪!”高野掏出白色手绢,边擦皮靴上的血迹边恶狠狠地说。

最后,高野把沾满血迹的手绢扔在了潘进堂脸上,又朝潘进堂身上吐了一口唾沫,一摆手,向屋外扬长而去。

孙宝康、刘房国和日本兵跟着走出屋外。

浑身打颤、满头满脸鲜血的潘进堂心想,一场大难就要过去了。

可他万万没有想到,真正的大难还没降临。

快走到院门口时,高野突然站住了,他在身边的一个日本兵耳朵旁说了两句话,然后径直朝门外走去。

那个日本兵从腰间拔出了一颗手雷,跑进了里屋,投进了红薯窖。

随着一声巨响,地动山摇……

第二天,八仙用床单裹着桩子七零八落的尸骨埋进村东头的土坑时,毛妮子的爹娘用绳捆着儿子在坟前磕头,每磕一个头,毛妮子嘴里就喊一嗓:“俺吃糖,俺吃糖。”

……

1945年4月底,任天放来到潘进堂家给雷奥上课时,带了一个消息:“五天前,美国的部队和苏联的部队在易北河会师了!”

桩子死后两个多月来,潘进堂和雷奥的脸上没有一丝笑容。他们对一切都不再感兴趣,苦难和悲伤已经把他们折磨得万念俱灰。任天放的这个消息,他们感觉离自己很遥远。任天放心里明白,他要一五一十地给爷儿俩讲清楚。如果不讲清楚,这爷儿俩往后的日子不长了。

“恁们打点精神,听俺说几句!”任天放乞求爷儿俩。

潘进堂和雷奥这才抬起了头。

“可别小看这两个部队会师,意义可大了!俺前两天听到这个消息,高兴了半夜呢!”

“会师的地点恁们知道在哪吗?”停顿了一下的任天放接着说。

潘进堂和雷奥摇了摇头。

“在德累斯顿!到德国首都柏林火车只有两个小时的路程。这次会师,说明两个国家的部队拦腰把德国截成了两段,如果他们一起攻打柏林,希特勒的日子就要到头了!”任天放说到这里,脸上挂着微笑。

潘进堂和雷奥的眼里都放出了一道亮光。

“世界上一共有三个国家结成一帮欺负其他国家,德国、意大利和日本。意国已于前年9月支撑不下去,跪在地上投降了,如果德国被打败,三个咬人的王八就只剩下了日本。一窝三个王八死了两个,今后美国和苏联帮咱们中国一起打日本,剩下的那只缩头王八还能长久吗?”

潘进堂和雷奥的脸上出现了一丝笑容。

那天,任天放为雷奥上了一次世界地理课。任天放从拎包里一取出世界地图,雷奥就急不可待地问。

“任先生,恁给俺指指德累斯顿在哪里?”

任天放找出了地图上的一个小圆点德累斯顿。

“任先生,恁给俺指指柏林在哪里?”雷奥问。

任天放找出了地图上的一个大圆点柏林。

雷奥用直尺在地图上量了起来,他按任先生教的方法,实际距离等于两点之间的数字除以比例尺,计算后得出了和先生所述一致的结论。

“地图上丁点大的距离,走起来不会太久了!”任天放说。

“俺也相信,不会太久了!”雷奥笑了起来。

潘进堂看到娃笑了,心里舒畅了许多。

任天放看到爷儿俩都笑了,认为这次课没有白上。

“今天的课,恁应该给俺两碗白面!”任天放拍了两下自己的胸脯,最后冲着潘进堂,来了这么一句。

上完课的那天晚上,八仙来到了潘进堂家里。桩子死后,八仙基本上每天都会来坐一会,说一天不和娃喷两句,晚上的觉就睡得不踏实。这时的八仙虽然五十岁刚出点头,但头发已经花白,走路也驼起了背,从后面看,俨然一个七八十岁的龙钟老人。八仙原先碰见人总要调侃逗趣两句,现在再也说不了了,也不再举着白旗去县城装瞎子算卦,除了和娃唠两句,整日木然无语,不是在田里有一搭没一搭地干活,就是孤零零蹲在村西头的那棵歪脖皂角树下半闭着眼睛打瞌睡。

村里人都说八仙老了。孩子们也不再围着八仙听故事,说他讲故事像不中用的毛驴拉屎,半天挤不出一个囫囵的驴屎蛋子。只有一个人像个跟屁虫一样随着八仙,那就是毛妮子。当八仙半靠在皂角树根一侧时,毛妮子就坐在他旁边的地上,拖着半尺长的鼻涕,嘴里重复着唯一的一句话:“俺吃糖,俺吃糖。”

这天晚上,八仙刚一进门,雷奥就说:“伯,有个好事告诉恁!”

“啥好西(事)?”八仙问。

“美国和苏联在易北河会师了!”雷奥一字一字地说。

八仙没有明白雷奥的话,“娃,恁放的西(是)哪种屁啊,俺咋听不懂?”

“希特勒快不行了,恁等着俺的好消息吧!”

“中,俺等!”

5月10日这天,任天放来了。一进潘进堂的院子,他就一声高喊:“等来好消息啦!等来好消息啦!”

“啥个好消息?”潘进堂和雷奥一齐问。

“两天前,德国投降了!”这时候的任天放像个孩子。

潘进堂和雷奥听完,脸上并无笑意,只是站在原地一动不动,举头望天,无语泪流。

日本人还在,他们还得苦撑苦等。

6月中旬的一天,任天放来上课时给潘进堂带来了一封信。潘进堂心急火燎地打开,是从重庆寄来的信,外甥保立写的。为了雷奥的安全,潘进堂跟王家甫和妹妹商量过,没事就不写信,如果非要写,信要经过任先生转一下。和任天放商量这事,任天放笑了起来:“要我转没问题,但恁们得在我的名字后面加个括弧,括弧里写上‘转外甥,要不我稀里糊涂拆了信,知道了恁们家金窖的位置,金条得分给我一半!”

保立在信里说,他和妈妈上个月来到了重庆,重庆和上海一样大,街上的人也一样多,但重庆的菜又辣又麻,吃一口菜他要赶紧吞三口米饭。一大堆对重庆的介绍后,保立写到了妈妈。他说,爸爸的朋友为他和妈妈安排了住处,妈妈在一家被服厂工作,他自己在一所小学读书,一切都挺好的,请大舅和表哥不要挂念。信的结尾,保立还特别说,他很想表哥。今后,表哥来重庆,他会陪表哥去吃“龙抄手”、“麻婆豆腐”和“肥肠酸辣粉”,这些菜会把表哥辣得哭鼻子。

妹妹和外甥去了重庆,那么妹夫王家甫呢?潘进堂一连读了三遍信,始终没有从信中的字里行间寻觅到一点妹夫的消息。读外甥保立的信时,潘进堂清楚地感觉出了信的前半部分和后半部分写法不一样。信的前半部分是孩子的口气,鸡毛蒜皮的事写得仔仔细细;而后半部分,应该是读信人最希望了解的东西,却写得模模糊糊,点到为止,显然是外甥按大人说出的话写下的。潘进堂仔细研究了信的后半部分的用词,凭经验,他知道这个大人不是妹夫王家甫,而是他的亲妹妹,很多词都是他妹妹经常说的,为使用这些词,保立在信上写了好几个错别字。

妹妹和外甥现在好好的,潘进堂放心了,但信里没有提到妹夫,他又担心起来。这种担心他不敢对娃讲,而是藏在心里。笑着对娃说:“他们一家三口都去了重庆,还要恁去重庆吃好吃的呢!”

7月初,潘进堂写给重庆的信有回音了。

信还是保立写的。一看到保立的字迹,潘进堂心里就是一沉,因为如果王家甫在重庆,他是不会让儿子替他写信的。保立一五一十地介绍他在学校学习的功课后,关于妈妈的情况他写了半页,说妈妈上班如何辛苦,如何哄他做作业,如何哄他上床睡觉;而写到爸爸的情况,只说了一句话,“爸爸很忙,要我向大舅和表哥问好,他很想念你们!”

潘进堂躲在里屋读完信,两行泪落到了信纸上。

这是一个大灾过后的好年成。8月初的蔡源,赤日炎炎,人在野外,目之所及,众色缤纷,生机勃勃。地里的苞谷长到了小孩个头高,经过施穗肥,掰除多余分蘖穗棒后的苞谷棵棵茁壮,拔完苞谷丛中疯长的野草,庄稼人往往头枕地陇惬意地打着盹。已经多少年,他们没有见过这么粗壮的苞谷棵,就在庄稼人头枕黄土打盹的片刻,丰收的喜悦也会氤氲着他们的甜梦!田间的各色作物把土地涂染成一色青绿后,又在上面铺成了一层厚厚的地毯。村里的孩子个个手拎竹编的笼子,在厚密的青纱帐中穿梭往来,聚精会神地捉黄色的“老扁”,逮绿色的“老母游”。竹编的笼子已经空置了好几年,孩子们捕捉的技术也生疏了许多,不多走几个来回,他们不可能了却将笼儿装得满满的这一心愿……知了们在树上嘶鸣,从清晨一直叫到天黑,一会儿单唱,一会儿合鸣,此起彼伏,热闹非凡,好像提前宣示着今年的夏天意义非凡,有意要让树下的万千生灵听清楚自己的鼓噪喧哗。

濛濛的洪河水在太阳的照射下,早上的河面是红光灿灿,半晌午变成了金黄,到了炎热的中午,则变成了白色,波光粼粼,河面上如同撒了一层碎银。午饭过后,挽起裤卷的女人们端着木盆,手握棒槌来到了河边,蹲在垂柳下的石板旁洗衣服。屁股后面跟来的孩子这时候不声不响地脱去了身上的衣衫和裤衩,随手扔到低头洗衣的娘头上,然后扑通一声扎进了河里,与河中间一群嬉水打闹的孩子会合去了……这种景象,村子里的男女老少已经在心底盼望了好多年。翠柳垂,荫凉密,堤岸满,河水清,今年他们又见到了。

雷奥也想和孩子们一样下到洪河里,游到河中间,扎上一个深猛子,挖上一把黑黑的河泥,胡乱抹在自己头上和脸上,像一个只有两个黑窟窿的鬼怪的头,然后又一个猛子扎进水中,再次浮出水面时,鬼怪变成了一个眉目清秀的少年,嘻嘻呵呵地向河岸边的大人们招手。

但潘进堂不许娃白天下河。只有到了晚上,他才叫上八仙,带着雷奥来到河边,三人一齐下河游泳。

潘进堂和八仙一左一右陪伴在娃的身边,到了河中间,三人站成三角形,先是相互击水,然后掏起脚下的河泥砸向对方。第一次河泥战,潘进堂和雷奥一齐攻击八仙,八仙被折腾一袋烟光景后,呼喊着举手投降;第二次的攻击目标是潘进堂,潘进堂投降的声音喊了半天,脸和头还是被八仙与雷奥糊成了“黑夜叉”;最后一次,目标轮到了雷奥。雷奥狡猾,当两个大人掏起一把河泥钻出水面时,他忽然来到了潘进堂的身后,双手抱着他的脖子,一跃跨到了背上,八仙一把稀泥扔过去,把潘进堂砸了个满脸开花。过了一会,雷奥故伎重演,八仙被潘进堂的稀泥糊得嗷嗷乱叫时,躲在他背后的雷奥狂笑不止……夜晚的洪河水是温热的,三个人的心此时也是温暖的。

潘进堂和雷奥爷儿俩每天大清早下地干活,半晌午回到家里练嗓子走步伐。吃过晌午饭,两个人便会坐在院子里的槐树下,在风吟蝉鸣中各自忙碌。雷奥趴在小桌上写作业,潘进堂坐在娃身后摇着芭蕉扇。摇着摇着,潘进堂头一歪睡着了,芭蕉扇吧嗒落在了地上,这时,雷奥总会一声急喊:“大,热!”潘进堂磕了一下头醒了过来,赶忙去捡落在地上的扇子,继续哗啦哗啦朝娃的背上扇着风。雷奥刚刚做完一道物理题,潘进堂的扇子又落地了,接着又是一嗓大喊:“大,热!”

……

日子日复一日地过着,终于到了1945年8月15日的夜晚。

那晚的月色虽算不上皎洁,但还是把这个历尽劫难的村庄包裹得祥和静谧。

潘进堂、雷奥和八仙从洪河里玩水之后回来,坐在院子里喝着水喷空。

“娃,恁抬头看,那是‘勺把星!”八仙说。

雷奥朝八仙手指的方向凝望夜空。

“不对,那应该叫北斗星,任先生教俺的!”雷奥喊。

“洋名叫北斗星,俺大老粗叫‘勺把星,恁看看,它的样子像不像一个勺把?”八仙问。

“还真像!”雷奥回答。

“教恁几句话!”八仙看着雷奥说。

“中!”雷奥答。

“斗柄东指,天下皆春。

斗柄南指,天下皆夏。

斗柄西指,天下皆秋。

斗柄北指,天下皆冬。”

雷奥没有明白八仙的话,八仙用漏风的嘴说了三遍,又用手指着夜空嘟囔了好长时间,惹得坐在旁边的潘进堂咧嘴笑个不停,最后雷奥终于明白了。

“现在是夏天,斗柄果真指向南边!”雷奥惊喜地叫了起来。

“俺算了一辈子卦,难道还会骗恁这个光肚孩!”八仙说。

三个凝望夜空的人一齐笑了起来。

看完了星星,三个人一齐瞧月亮。

潘进堂接着给娃讲了“玉兔捣药”的故事。

潘进堂说:“娃,恁睁大眼睛看,月亮上面有棵树吧?”

“有!”雷奥说。

“那棵树相传叫桂树,树下有个兔子吧?”

“有!”

“兔子身边有个石臼吧?”

“啥?”雷奥不明白潘进堂说的“石臼”是什么。

潘进堂从灶屋里捧出了捣蒜糜子用的小蒜臼。

“就这东西,不过个头大多了!”潘进堂说。

“有,有,有!”雷奥一连喊了三下。

潘进堂开始讲故事,说相传月亮上住着一只浑身雪白的兔子,因为毛白如玉,就叫“玉兔”。白兔啊很勤奋,夜夜握着玉杵,跪在地上捣药,制成的药叫“蛤蟆丸”。吃粒“蛤蟆丸”啊,可以长生不老……

“大,是真的吗?”雷奥好奇地问。

“真的!”潘进堂肯定地回答。

“伯,是真的吗?”雷奥又转向八仙,看着他问。

八仙一本正经地回答:“当然是真的!”

“那‘蛤蟆丸贵不贵?”雷奥又问了一个好奇的问题。

“贵!”潘进堂和八仙都这么说。

“那俺将来每天早上要很早起床,晚上很晚睡觉!”

“为啥?”两个大人一齐问。

“俺要好好犁地、耙土、除草、浇水,打很多很多粮食,卖了钱,买两颗‘蛤蟆丸给恁们俩吃!”雷奥看着潘进堂和八仙说。

“真的?”潘进堂问。

“真的!”雷奥回答。

“真的?”八仙问。

“真的!”雷奥回答。

那天晚上,潘进堂和八仙躺在床上激动得流了半夜眼泪。

第二天清晨,潘进堂和雷奥还在睡梦中,有人忽然敲窗户。

“谁?”潘进堂一下子从被窝里撅了起来。

“小孩大舅!”

对这四个字,潘进堂刻骨铭心。

天啊!潘进堂感到了五雷轰顶。

潘进堂来不及披上衣,光着膀子扑通一声从床上跳了下去,扑向雷奥的洞口,去盖上盖子。

窗户外传来了一阵哈哈哈的大笑声。

潘进堂愣着了。

“进堂,俺不是土匪,俺是任天放!”窗户外传来了一个熟悉的声音。

潘进堂还是愣在那里。

“恁写信时,说娃是俺外甥,那俺不就是小孩大舅吗?”任天放大声笑着说。

潘进堂愣在那里,傻笑了一下。

“进堂,告诉恁和娃一个天大的好消息!”任天放喊。

潘进堂还在傻笑着,他还没有从惊慌中缓过神来。

“日——本——投——降——了!”

院子里传来了歇斯底里的呼喊声。

“日——本——投——降——了!”

院子里传来了歇斯底里的嚎叫声。

潘进堂哭了。

潘进堂顿足痛哭。

潘进堂仰天大哭。

潘进堂几步跨到娃的洞口,一遍又一遍地呼喊着:

“娃,出来吧,老——日——完——蛋——了!”

“娃,出来吧,老——日——完——蛋——了!”

……

9月5日的晚上,潘进堂家里忽然来了两男一女三个人。

当那位女士揭开围在头上的黑色纱巾时,雷奥惊呆了。

原来裹着头巾的女士不是别人,是嘉道理学校的露西·哈特维希校长。

雷奥一下子扑进了哈特维希女士的怀里肆意地嚎啕起来。哈特维希女士抱着雷奥,轻轻地抚摸着娃的光头,泪水夺眶而出。

哈特维希女士说:“这两位先生是上海犹太人协会的,他们和我一道来,是接雷奥回上海的。一个星期前,我们接到了一个来自重庆的电话,告诉了我们雷奥的地址。”

潘进堂期待了很久的时刻终于来到了。

潘进堂担心了很久的时刻也终于来到了。

三年多了,潘进堂时时刻刻都在盼望这一天早点来到。自从妹夫带着娃来到村子里,他潘进堂接受了这份沉重的托付,白天夜里他都在等待这一天。为了这一天,老纪没了,喜鹊没了,桩子没了,潘家戏班子也没了。一场接一场的灾难,一天连一天的苦水,他潘进堂受尽了,也尝够了,他已经不知道啥是难,啥是苦了。只要娃平平安安等到这一天,就是天塌了,地陷了,他认为也值得,也在所不惜。对过去的大难大苦,他潘进堂没有怨恨过一声,对今后可能的大难大苦,潘进堂早已不在乎,他随时准备拿出自己的一条老命去堵大难,去吞大苦,只要有一天诺言兑现,责任完成,就算第二天要他潘进堂去死,他都会含笑着赴死。

但当这一天真的到来的时候,他潘进堂却受不了了。

自从任天放二十天前告知日本投降后,潘进堂就隐隐约约地担心一件事。但他怎么也不会想到,这一天会来得这么快。二十天来,他潘进堂变了样,变得婆婆妈妈,变得谨谨慎慎,变得疑神疑鬼。雷奥走到哪,他就跟到哪。雷奥在院子里荡木海鸥,他搬个凳子坐在一旁守着;雷奥在屋里趴在桌子上做功课,他潘进堂立在娃身后瞧着;有时雷奥去蹲屎茅子,他自己也蹲在墙头外等着,他怕世界上唯一的亲人变成一只鸟飞走了,变成一条虫钻进地缝里不见了。二十天来,他每夜都搂着娃睡觉,娃翻一下身,他醒了,娃动一下腿,他又醒了,他生怕娃半夜里被神仙诱走了,被鬼怪拐跑了……白天黑夜,他潘进堂舍不得离开娃半步,没有了娃,他不知道自己今后该怎样过,没有了娃,他潘进堂不知道自己还能不能活得下去。

“潘先生,谢谢您这三年多对雷奥的照顾和关心,您妹妹把您和村子里人所做的一切都告诉了我们。”哈特维希女士说。

一听到“谢谢”这两个字,潘进堂放声痛哭。

潘进堂最怕听到这两个字。娃是自己的娃,别人说谢谢,他心里实在受不了。三年多时间里,只要娃喊一声“大”,他潘进堂就是再苦再难心里也乐开了花。不光他自己这样,妻子生前也是这样,只要娃叫一声“娘”,喜鹊在灶屋的锅台边就会一个人傻笑半天,在被窝里也会抹上半天泪。有一次,娃生气一天没有叫一声“大”和“娘”,潘进堂和喜鹊整天失魂落魄。大和娘养自己的娃是天经地义的事,别人说谢谢,他潘进堂觉得自己受了天大的屈,也觉得地底下的喜鹊受了天大的屈。

潘进堂的哭声更大。

“潘先生,我们理解您的心情!”两个男人中的一个讲话了。

“潘先生,这三年多,你们也太不容易了!”两个男人中的另一个也讲话了。

潘进堂没有答话,这个时候,他已经讲不出一句话了。三年多了,他潘进堂没有乞求别人的赞许,他觉得,娃受尽千辛万苦来到村里,是他和娃的缘分,是老天爷冥冥之中的安排。保护娃、照顾娃都是他心甘情愿的事,自从答应了妹夫,心里就知道算是答了天,应了地,从此义无反顾,生死不弃!三年多来,他潘进堂从来没有觉得容易。因为他比谁都清楚,这件事本来就是不容易!如果容易,妹夫就不会找到他!如果容易,一个万里之遥的外国孩子不会跑到这个穷乡僻壤!正是因为不容易,天才会把这件事交给他潘进堂,地才会把这件事托给他潘进堂。在潘进堂眼里,不容易的事就是该自己主动承担的事,承担了也就不必说容易不容易!三年多来,大苦大难他认了,大灾大祸他受了。他潘进堂都认为是应该的。

“潘先生,现在你们国内两派还在打仗,雷奥在这里多待一天,就有一天的不安全,我们想明天上午就带雷奥回上海。”哈特维希女士说。

“俺不去上海,俺要和大待在一起!”雷奥大声喊。

喊完,雷奥再一次痛哭起来。

潘进堂一把把娃搂在了怀里。

“潘先生,我们没有其他意思,主要考虑到咱们这里生活苦,不利于孩子的成长。上海的大部分犹太人即将去美国,也有一部分会回到欧洲,在那里,孩子今后上学、生活和工作都会更好一些。”一位先生缓缓地劝说。

“另外,咱们中国的内战不会一天两天平息,不确定的因素太多,请您多考虑考虑。我们想把孩子送到美国,那里不打仗,生活相对安定。”另一位先生接着说。

雷奥还在哭着,边哭边说:“俺不去美国,俺要和大待在一起。”

潘进堂不哭了。

潘进堂傻傻地站在原地。

半夜里,潘进堂叫醒了八仙,让他到城里去叫任天放,说娃要走了,请先生再来见一面。

天刚蒙蒙亮,潘进堂又去叫了三个人,一个是马兰兰,一个是老纪的老婆,第三个是傻子毛妮子。叫他们时,潘进堂没有说什么,只说娃想他们了,来见个面。

潘进堂一个人坐在锅台边,取出了家里所有的白面,烙了整整两馍筐白面饼,又从王拐子家借了三个鸡蛋煮在稀饭锅里。

一屋子人围在堂屋里喝着稀饭吃着馍,没有一个人吭声。

潘进堂给雷奥剥了一个鸡蛋,也给毛妮子剥了一个鸡蛋,剩下的一个交给了哈特维希女士。

“这个鸡蛋,让俺娃在路上吃吧!吃完后让他喝口水,鸡蛋黄干,别噎着。”

那天早上,潘进堂一口汤没喝,一口馍也没有吃,而是一直坐在雷奥的旁边看着他吃东西。

“娃,大该给恁炒个菜就着馍吃,但家里没有,恁可别在心里怪大啊!”

雷奥吃着吃着泪扑簌簌地流了下来……

吃过早饭,雷奥走到潘进堂面前,什么话也没有说,拉着潘进堂的手就往外走。哈特维希女士一行赶紧跟在他们后面,任天放、马兰兰和老纪老婆也赶紧跟了上去,八仙拽着毛妮子也紧紧跟在后面。

雷奥来到了桩子的墓前,磕了三个头,八仙哭了。

雷奥来到了老纪的墓前,磕了三个头,老纪老婆失声痛哭。

雷奥最后来到了喜鹊的墓前,哭着喊:“娘,娃来给恁磕头了!”

磕了三个响头之后,双眼含泪的潘进堂想扶雷奥起来,雷奥没有理会潘进堂,继续给喜鹊磕着响头。

50个响头磕完了,雷奥的额头磕青了。

100个响头磕完了,雷奥的额头磕破了……

分别的时刻到了。

雷奥扑进了潘进堂的怀里。

任天放和八仙拉了好大一阵才把两个人分开。

雷奥、哈特维希女士和两位先生上了停在村西头的一辆马车。

马车的轮子滚动了。

潘进堂、八仙、任天放、马兰兰、老纪老婆,还有傻毛妮子跟着马车向前走。

马车速度加快了,后面的人跑了起来。

马车和人群之间的距离越来越大。

这时,潘进堂突然收了脚,站在马路中间,扯起嗓子大喊起来:

“娃,恁听着,恁去吧,去了日子就安定了,恁在俺这儿整天过得提心吊胆,受了大罪,去了就忘了俺们这个穷地方吧!”

潘进堂周围的人都哭了起来。

潘进堂没哭,他喊完这段话,突然仰起头,手里高高举起雷奥留给他的木海鸥,眼闭口张,用嘶哑的喉咙吼唱起来:

贼娃子,

听孤唱。

此一别,

天一方。

恁那日头起,

俺这月星亮。

期待有一天,

娃儿威武归,

大在村西头,

打起鼓,

敲起锣,

仰起脖,

吼一嗓,

升—堂!

那个升—堂!

那个升—堂!

升——堂!

……

尾声

2月的汉堡是冬天还是春天,对于在这座城市生活了五年的谢东泓来说,仍然是个不大不小的问题。说是冬天吧,寒意渐渐离去,春色已现端倪,海鸥成群结队地在易北河上边飞翔边鸣叫,从海鸥悠扬清脆的鸣唱声中人们可以看出鸟儿对春天到来的欢悦;说是春天吧,这时节天气常常乍暖还寒,头上的阳光虽然明亮,但少了一份温煦与妩媚,大街小巷里人们仍穿着厚厚的外衣。

1995年2月的第二个星期天,谢东泓翻译整理完了最后一封信。这封信花的时间最长,心血最多,心情也越来越沉重,这种沉重开始于他翻译第七封信的一个晚上。那天晚上,当谢东泓从发黄的信纸上捕捉到老纪惨死的信息时,他的情绪低落到了极点,他趴在书桌前哽咽了好长时间,说什么也接受不了。三天之后,谢东泓的情绪才渐渐平复,他鼓起勇气继续翻译和整理后面的信。

从那天开始,心情沉重的谢东泓翻译信件时,手里的钢笔有时会微微颤抖,他害怕曙光前的黑暗。几天后的一个下午,坐在图书馆的谢东泓从信中读到喜鹊自杀了,极度悲伤的他面壁而坐,掩面而泣。整整一个下午和晚上坐在椅子上动也没动,直到图书馆关门。第二天,谢东泓甚至想到放弃翻译,因为他不愿看到再有人不幸离世。

2月底,谢东泓所有硕士课程的考试都已经结束,五门课程中他两门得了1分,其他三门都是1.5分。德国的考试成绩评分为6分制,1是sehr gut(优秀),2为gut(良好),剩下的3至6分依次是befriedigend(中等)、ausreichend(及格)、mangelhaft(不及格)和ungenügend(差)。谢东泓实现了他以优异成绩毕业的目标,他写了两封信发往上海,把这个喜讯告诉了自己最想告诉的三个人。

大学的课程结束了,谢东泓每天都坐在图书馆里撰写硕士论文。3月中旬,汉堡犹太协会赫尔穆特主席的电话来了。主席告诉他雷奥确实没有回德国,也没有回欧洲,很大可能是去了美国,他们协会马上和美国联系。

两个星期后,谢东泓收到了来自河南蔡源的信。捧着这个航空挂号信件,谢东泓的双手抖动不停,他没有马上拆开信封,而是闭上眼睛祈祷起来。谢东泓关上宿舍门,坐在桌子旁,轻轻地拆开了来信。

信是由蔡源外事办和县志办联合回复的。谢东泓手捧信笺,边祈祷边朗读了起来。

“谢东泓先生:您好!一个多月前收到您的来信后,我办即向县领导汇报了信函的主要内容。县领导对您以高度的历史责任感以及锲而不舍探寻历史真相的态度和行动表示钦佩,指示我办会同县地方志办公室共同调查此事,现在给您一个客观和负责任的答复。

我们两个办公室经过近一个月的资料查找,走访相关部门(档案馆、公安局户口室、学校等)和几个村庄,寻访了五十多位60岁以上的村民、武津中学教师、原山陕会馆商人后代等之后,您询问的几个问题基本摸清,现作一一答复。”

读到这里,谢东泓心跳加速。

谢东泓知道,尘封许久的历史即将被揭开。

“首先,回答您信中提到的一个村名问题。我县确实有个村叫‘别津,该村离县城十六里地,在洪河的北岸。”

“关于您信中提到的一个叫任天放的人,我们先谈谈他的情况。我们县这两年正在修编县志,聘请了十几位离退休的老同志来帮忙,其中就有两位是原来武津中学的老师,他俩看过您的信后,都说认识这个叫任天放的人。据他们回忆,任过去在美国待过几年,说一口流利的英语,因身体原因回到故乡,来到武津中学后教英语和数学,人有点傲慢清高,骂人、训人常用英语,但总体上来说还容易相处。您来信询问,任是否教过一个德国学生?他俩说,从40年代到五十年代中期,他们俩一直在武津中学教书,那时学校里没有外国学生,更不可能有德国学生。他俩从未见过任天放给外国孩子上过课,也没有听他说过给外国学生上课。

抗战结束后,任天放领着学生贴反内战反独裁的标语,闹得整个蔡源城里的学生天天围堵县政府。1945年12月初的一天,任天放白天领着学生到县府门前游行抗议,半夜他屋内砰砰响了两枪。第二天一大早学生发现,任先生死在床上,满枕头都是血,身边的一本《吾国与吾民》也被血水浸得通红……”

谢东泓读到这里,泪水一下子流了出来。

“您在信中说,一个名叫雷奥·阿芬克劳特的德国籍犹太孩子在别津村待过。为查证这事,我们一共去过两次别津村。第一次去,村委会把村里六十岁以上的老人叫到一起,询问他们五十年前村里住过一个外国小孩没有,他们个个摇了摇头都回去了,其中一位老人出门口时说,五十年前老日也问过他们这个问题,现在怎么又问这个问题?第二次去,其中一个嘴歪眼斜的老人终于开口说话了。他支支吾吾地说,村里五十年前确实没有来过外国人,但他补充道,当时的戏班之主潘进堂家领养过一个外地人认作儿子,名字叫‘娃,是村里一个叫八仙的人捡来的,说是上海娃。除了这个娃,村子里几十年迎娶的都是女媳妇,再没有来过外村男性。老人说,这个娃在村里待了估摸三四年,那时不是打仗就是旱灾,村里人串门少,来往的不多,但村里人都很喜欢这娃,懂事!不知道什么原因后来娃就跑了,从此再没见过他。

读到这里,谢东泓心中的一块石头终于落了地,雷奥千真万确就生活在别津村。直到如今,村里人仍然认为那个懂事的娃是上海娃,不是外国娃。

谢东泓继续读信。

“您要我们打听一下村子里几位村民的下落,他们的情况大致如下:五十年代,八仙已经干不动庄稼活,天好时,白旗不敢举,就戴着黑眼镜装瞎子一个人去县城魁星楼下替人算卦;天阴时,就袖着手和潘进堂一道蹲在村西头那棵歪脖皂角大树下,从早到晚两人讲不上几句话,四只眼睛半闭半瞅着西边马路上的动静……六十年代搞‘破四旧和‘立四新,他被作为反面典型接受批斗,游过三次街后大病一场,最后死于家中。

潘进堂的情况是,解放后村里组建了业余豫剧团,那时他的嗓子彻底坏了,不能登台就没被选中。但听村里的老人讲,剧团走到哪,他带着干粮就跟到哪,剧团里有几个演员过去是他的徒弟,每次戏后吃饭时,都会偷偷塞一个或半个白面馍给戏台后的他。六十年代初,剧团演《狸猫换太子》,他场场不落,每次都搬个凳子坐在戏台最前边,边看边哼,边哼边哭……潘进堂死于1975年8月豫南的一场大洪水,当洪水从村西头涌进村时,男女老少都往村东头高高的土岗上逃,但谁都没想到,快跑到土岗边的潘进堂突然往回跑,他舍不下家中枕头底下的那个木海鸥。后来人们在倒塌的草房下挖出他的尸体时,发现他右手里死死抓住那只木海鸥,入殓时怎么掰都掰不开,只好把木海鸥一起随他入土下葬了……”

谢东泓读完信,趴在桌子上嚎啕痛哭。

蔡源来信的最后一段说,村里没有人知道王家甫的下落,只知道他儿子保立在潘进堂下葬时回来过一次,那时,他在重庆一家被服厂工作。两个星期前,他们和重庆的民政部门联系,就在回信的前一天,重庆来消息了,保立还在重庆并告知了保立的地址。

谢东泓读蔡源来信第一次出现了笑容,保立还在,这对他来说是多么大的好消息啊!保立还在,王家甫和潘姨就有下落。

汉堡最美的5月到了。

谢东泓宿舍走廊里的公用电话机响了,电话是赫尔穆特主席打来的。

“谢先生,我们刚从美国得到一个消息,向您通报一下,不过您得控制一下自己的情绪!”赫尔穆特主席在电话那头安静地说。

谢东泓知道,一定是雷奥的消息。

谢东泓紧握听筒的手颤抖起来,呼吸也急促起来。他已经控制不住自己。

显然对方已经听出了谢东泓的激动,话筒里再次传来了赫尔穆特主席的声音:“谢先生,您控制住自己的情绪,听我一字一句给您说清楚!”

谢东泓握听筒的手抖得更加厉害,他把所有的注意力全部用在了双耳上,嘴巴里已经说不出半个字了。

“雷——奥——找——到——了!”赫尔穆特主席突然提高嗓门,异常激动地喊了起来。

“真的吗?”谢东泓问了一句话。

“千真万确!”赫尔穆特主席用颤抖的声音回答。

“在哪里?”谢东泓还是三个字的一句问话。

“美国纽约!”

谢东泓听过这句话之后,再也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绪,来不及挂上电话筒,就在走廊里哭着一遍又一遍地大喊着。

“雷——奥——找——到——了!在——纽——约!”

“雷——奥——找——到——了!在——纽——约!”

听到哭声和喊声,杰瑞出来了,他站在门口,看着几近疯狂的谢东泓,泪水也一下涌出来了。

整栋宿舍楼上下三层的学生听到哭声和喊声都跑来了,十几个来自波兰、德国、喀麦隆、日本、法国、英国、冰岛等国家的学生看着谢东泓,听完杰瑞动情的介绍,个个眼眶里都满含泪水……

谢东泓连夜写了两封信:一封写给美国纽约的雷奥,一封写给中国重庆的保立。他含着泪从跳蚤市场写起,一直写到蔡源县最近的来信。“我与您素昧平生,但现在我觉得与您是上海的邻居,是别津村儿时的伙伴,一起踏上去河南学戏的艰难路途,一起在别津村喝苞谷糁吃窝窝头,一起跟着戏班子学唱戏混顿饱饭,一起经历那不堪回首的疾病、灾难、饥荒和屠杀,一起感悟那刻骨铭心的慈母之爱、父子之情、故乡之亲、邻里之善……”写完这一段话,谢东泓停顿了很长时间,因为下面他要写出自己一年多来最强烈的愿望,更是他整理完八封信后最大的梦想,所以他谢东泓特别慎重,一字一句地打起了腹稿,半个小时后,理清思路的谢东泓奋笔疾书。

“四十多年过去了,战争结束了,杀戮停止了,和平到来了!风雨如晦的往昔已变作风和日丽的今朝,上海变了,蔡源变了!摩西会堂在等待您,舟山公园在等待您,蔡源县城在等待您,别津村的一草一木在等待您!躺在村东头坟地里给过您人间至爱的‘大和‘娘也在等待您。他们已经等了很多很多年,他们早已是思子心切,望眼欲穿!回来吧,离别故乡的游子!回到上海,回到蔡源!我从信中认识了您,也想在现实中走近您,了解您,感悟您……”

当谢东泓把两封信塞进大学旁一家邮局门口的信箱时,他抬起头来仰望天空。天空湛蓝、明媚、温馨。

谢东泓的论文得到了优秀。答辩结束后的那天晚上,谢东泓邀请了十几个朋友欢聚庆祝,他不但煎了四锅生煎包,也做了两只白斩鸡,还买来了两大箱青岛啤酒,啤酒是杰瑞开车从火车站旁的一家亚洲店拖回来的。

杰瑞也要毕业回美国了,那天晚上,他喝得很尽兴。

“东泓,今后你的生煎包和白斩鸡看来是吃不到了,我会很想念的。”杰瑞说。

“想的话就到中国来呀!”谢东泓回答。

“我跑到中国去了,你还在汉堡读博士,还是吃不到啊?”杰瑞说。

“我的女朋友和爸妈不都在中国吗,在我读完博士回中国之前,他们会接待你!”谢东泓笑了起来。

“好!但我还有两个要求!”杰瑞端着啤酒杯,由原来的嬉皮笑脸变得一脸严肃。

“昨天,我和在美国的父母通了电话,我和他们再次谈到了你翻译整理雷奥信件的事,等你的作品出版后得送给我们家一本,还要签上名。”杰瑞说。

“我用的是中文,你看不懂啊!”谢东泓说。

“有中文的,后面就会有英文的、德文的、法文的、希伯来文的、日文的……”杰瑞说。

“还有一个要求呢?”谢东泓望着杰瑞问。

“我爸妈说了,等读完你的书,我们一家就去一趟中国,去雷奥生活过的上海和河南看看,还要拍很多照片,回来讲给美国朋友听……”

6月下旬,雷奥从纽约来信了,他在信中说,已经50年了,他日日夜夜都在盼着这一天。

保立从重庆来信了,他说,给他个雷奥何时回蔡源的准信,他计划好时间以便赶回蔡源。

芮玮从上海来信了,“亲爱的,我是学档案管理的,我也跟你去,老馆长说了,这是一次整理活档案的好机会!”

谢东泓收到各方来信的第二天,就到邮局给蔡源外办挂了个国际长途,外办冀主任在电话里干脆地回答:“中,中,欢迎恁们8月中旬回来,那时咱们蔡源的西瓜最解渴!”

一句“回来”和一句“咱们”把谢东泓说得差点流出泪来。

谢东泓购买了8月12号回上海的航班。回国的前一天晚上,他去了沃尔德教授家。教授和他商谈好9月开始攻读博士学位的事宜后,就没有再和他谈学习之事,而是让夫人端上来一盘又一盘拌的、煮的、煎的、烤的意大利田园沙拉、南德白水香肠、北海三文鱼、阿根廷烤羊腿……夜已经很深了,沃尔德教授没有让谢东泓乘公交车,而是让没有喝酒的夫人开车送。谢东泓和教授并排坐在汽车后排座上,教授年纪大,又喝了不少酒,上车不一会就睡着了。汽车停在了谢东泓宿舍门口,他不愿打搅睡着的教授,轻轻拉开车门准备下车,哪里想到,教授醒了:“谢,一个建议给您,回家见到雷奥他们要多拍些照片,记住,照片也是文本分析的重要形式和载体。再见!”

说完这话,沃尔德又耷拉下脑袋睡着了。

谢东泓在机场取完行李,走向出口大厅时,就听见了远处一声接一声的呼喊:“东泓,东泓!”

谢东泓知道,那是芮玮的声音,女朋友芮玮的声音。

谢东泓看见了出口外,站着一位穿白色连衣裙,手捧一束鲜花的姑娘,那是他日思夜想的芮玮。

芮玮手捧鲜花奔了过来。

谢东泓没有接鲜花,而是把芮玮整个人连同鲜花抱在了怀里……

按照约定,所有的人都先去蔡源。因为8月16日下午,蔡源县要举办“欢迎游子回家”仪式,说是省里和市里的电视台都要来。在蔡源待两天后,他们再一起去上海。

16日清晨,谢东泓和芮玮手拉手走出了蔡源汽车站。这是他们两个上海人第一次来到河南的一座县城,前两天冀主任来电话问是否需要接站,被谢东泓和芮玮婉言谢绝了。因为雷奥和保立接近中午时才能来到蔡源,他们俩有足够的时间在县城里走走。在信中、在地图上、在想象里、在梦乡中,谢东泓亲近过蔡源不知多少回了,这一次他才真正看清她的芳容,闻到她的气息。蔡源西街入城处是一座三十多米高的城门,车辆行人从巍峨的门楼下入城出城,宛如两条盘旋的长龙,谢东泓清楚地记得,王家甫就是从这座城门下把雷奥带到蔡源的;东街的尽头是白圭园,一个有几百年历史的大集和庙会所在地,园门外高大的木雕牌坊既向过往的行人昭示着这座古城经历过的辉煌,也诉说着岁月历史长河中曾经有过的伤痛;南街的城墙边耸立着青砖结构的“魁星楼”,这里是八仙常来算卦的地方;北街城门内是一个巨大的露天广场,现在被一个挨一个的小商品摊铺占满了,过去这里就是雷奥进城看旱船、看舞狮、看“扁担桥”、看打铁花的地方。去过这些地方,谢东泓和芮玮在街边的早餐铺里,各喝了碗“糊涂”,吃了个烧饼,手拉着手又去了山陕会馆,去了武津中学,去了十字街的老邮电局……

十点钟的时候,两个人来到了县外办,冀主任握着谢东泓的手道了三遍“谢谢”后感慨万分地说:“没有恁这个留学生,这段历史就可能被埋没了,俺在蔡源生活了一辈子,也不知道有这事!”

县里派了两辆车分别去郑州机场接雷奥,去西甸火车站接保立,说是他们十一点左右到。

冀主任不停地和工作人员还有记者打招呼,忙得不亦乐乎。谢东泓坐在外办的会议室内焦急地等待。他在等待一个历史的时刻,他在等待一次意义非凡的重逢。这一刻他在脑海里想象了不知多少遍,这一刻他在梦中上演了不知多少回,今天,这一刻终于来临了。

“来了,来了!”突然门外有人大声喊道。

芮玮和谢东泓跟着冀主任走出会议室,来到了办公楼前。这时,两辆小汽车几乎同时开进了大门内。

记者纷纷举起相机。

谢东泓睁大眼睛看着,所有的人都瞪着眼。

谢东泓看清后突然发出啊的一声惊叫。

左边那辆车上走出的是两个中国人。首先下来的是一个三十来岁的青年人,下车后弯下腰从车里搀出来一个白发驼背的老者。

右边那辆车上出来了三个外国人。车门一开,立即蹦出来一个八九岁的孩子,跟着下来的是个四十来岁的中年人,最后从车里走出的是位满头白发但精神矍铄的老人。

两位白发老人不是谢东泓心目中的雷奥和保立!

两位白发老人都站在各自汽车旁,相互凝望着对方,谁也没有挪动一步,谁也没有说一句话。

他们谁都不相信自己的眼睛。

他们谁都不认识站在对面的人。

时间无情,将一对曾经亲密无间的兄弟变成了陌生人。

“雷奥?”一位老人哭着喊。

“保立?”另一位老人也哭着喊。

两声毕,两位老人一起朝对方奔去,最后紧紧抱在了一起,禁不住老泪纵横。

大楼前的每一个人都哭了。

芮玮哭着扑到了谢东泓怀里,眼前的情景她承受不了。

那天上午的欢迎会本来准备了好几项日程,雷奥讲话、保立讲话、县领导讲话,可惜一样都没有举行,因为两个人抱在一起哭了半个钟头,两个人谁也讲不出一句囫囵话。来到会议室里,两个人和谢东泓握手时,嘴里有很多话想说,但最后说出口的只有两个字:“谢谢!”

“Opa”,一声童音提醒了雷奥小孙子的存在,雷奥拉过儿子和孙子,把他们一一介绍给保立,又向儿子说,这就是他经常挂在嘴边的保立叔叔,拉着小孙子的手让他喊保立爷爷。保立也把儿子向雷奥一家做了介绍,说孙子也有十二岁了,明年要升初中,假期忙着补习就没有跟着一起来。介绍完,汤姆紧紧拥抱了保立叔叔,嘴里叽里咕噜地说着英文,快得让谢东泓来不及翻译。

本来安排在县城吃完饭后再去别津村,但两位老人坚持一刻也不能等,一定要先到村子里去。

谢东泓和两位家人坐在一辆面包车内,雷奥这时的汉语已经不流利了,谢东泓为他们担任翻译。

一上车,雷奥就一个劲地问王家甫先生和潘姨的情况。

保立流着泪叙述起来。

“爸爸其实早在1945年4月就已经不在人世了,只不过妈妈不让我告诉你们,她怕你们受不了。那年4月,五天前知道日本人要把满满一船毒气弹、手雷和机关枪运到苏北去的消息后,爸爸就逼着妈妈和我乘船赶快去重庆。后来听在吴淞码头做工的其他中国人回忆,爸爸主动提出押船到苏北,说自己熟悉长江水路,出了事故好处理,总管山本经常吃爸爸带的德国面包,对爸爸很信任,就让爸爸押船随行。夜里,装有毒气弹、手雷和机关枪的大船在一前一后两艘机动船护卫下出发了,轮船驶出上海吴淞口几十里外的江面时,突然大船的船舱里起了火,然后就是霹雳般的爆炸声,爆炸产生的火光映红了整个十几里宽的江面,大船沉没了,爸爸再也没有回来……第二天,一队日本兵扑到家里,烧了我家的房子,但妈妈和我那时已经在去重庆的路上了!”

雷奥听罢失声痛哭。

谢东泓掩面而泣。

保立边哭边说:“爸爸死后,我和妈妈在重庆一起生活了五年。后来,妈妈抑郁成疾去世了。去世前,她拉着我的手说:‘一定要找到雷奥哥哥,你和他一起到吴淞口江边,跪下给你爸爸磕三个头……”

车子来到了别津村。

雷奥和保立在村西头下了车,相互搀扶着来到了那棵歪脖皂角树旁。这时,一位老人走了过来,一下子拉着雷奥的手喊了起来:“娃,恁走后,恁大和八仙整天坐在这棵皂角树下望着西边的马路,一望就是几十年啊!”

人群中一阵沉默,谁也不愿说一句话。

老人最后转过身来,指着旁边一个拄着拐杖,满脸皱纹,颤颤巍巍的老妇人说:“娃,恁看看,这是谁?她一大早就坐在这里等恁了!”

老妇人脸上流淌着泪水。

雷奥看了老妇人好大一阵儿,摇了摇头。

“娃,马兰兰恁还记得吗?这就是她啊!”

雷奥怎么会不记得马兰兰呢?

雷奥伸开双臂,抱住马兰兰呜呜咽咽。

雷奥随着人流向村东头走去,他要去看看等待他多年的亲人。

大在那里,娘在那里,八仙在那里,桩子在那里,老纪在那里,还有许许多多认识他的人都静静地躺在那里。

雷奥要求,他要以孝子的身份按蔡源的风俗祭拜。往村东头坟地去的路上,响器班跟在披麻戴孝的雷奥身后,吹着哀乐,缓缓前行。来到坟地前,净鞭一响,几百号人肃然无声。面对一个个坟头,雷奥遵司仪口令行三揖九叩二十四拜大礼……

“大,娘,五十年了,娃回来了!”

“大,娃回来了,您怎么不出来喊一声‘升—堂呢?”

“娘,您身上还痒吗,娃给您买药,好吗?”

大礼完毕,浑身沾满泥土、跪在地上的雷奥歇斯底里地哭着喊着。雷奥在英语的哭喊中,夹杂着“大”、“娘”、“娃”和“升堂”几个汉语词,周围的人无不掩面而泣。

雷奥在地上长跪不起,时间在肃穆的旷野中静静流淌,哭声在凝重的天地间缓缓弥漫……最后,站在一旁的保立拉了几次才将雷奥搀起。雷奥站起来后,用手绢擦去满脸的泥土和泪水,挺胸抬头,面朝坟地,周围的人谁都没有想到,披麻戴孝的他竟然仰天唱起来……

那天晚上,很多蔡源人从电视里看到了一条新闻,说一位名叫雷奥的美籍犹太著名歌唱家抗战期间在别津村住过将近四年时间,抗战胜利后辗转去了美国,为了能够联系到中国亲人,他寻找了50年,写了60封寻亲信。解放前写了八封给一个叫任天放的,由于战乱杳无音讯;解放后,他又给任天放写了六年的信,仍然没有得到回音,他哪里知道,任天放已经离世多年。后来,寄往蔡源的几十封美国来信要么在“大跃进”和“反帝反修”中,要么在“文化大革命”时期被邮电局里的革命群众或者造反派烧毁了。80年代,这位美国人还托中国朋友两次来蔡源调查,由于不知道详细村名以及相关人员的去世,他始终没有找到朝思暮想的中国亲人。

在一位名叫谢东泓的中国留学生长达一年半的不懈努力下,他的梦想在昨天终于实现了。

新闻里最后说:“这位歌唱家在亲人的坟前用传统祭礼表达哀思,他用歌声表达了内心的无限思念,这首歌曲的名字叫做《在东方》。”

电视里播放着雷奥在坟前含泪高唱英语歌曲《在东方》的镜头,荧屏下方打出了歌词的汉语翻译。

镜头里,所有站在雷奥周围的别津村村民无不掩面痛哭。

所有电视机前的蔡源人无不哽咽落泪。

在东方,

漂荡一叶方舟。

星辰稀,

路迷离,

天地凄惶,

幸有月明照异乡。

在东方,

漂摇十里洋场。

浦江岸,

吴淞口,

船笛依旧,

亲人凋零我独留。

在东方,

漂寓一方村落。

庄西头,

高台上,

锣喧鼓响,

悲喜大戏场连场。

在东方,

漂坠一处魂乡。

黄土陇,

洪河畔,

坟茔沧沧,

埋着我的大和娘……

1995年—1999年采访于德国、波兰、法国、捷克

2000年—2010年采访于上海、开封、上蔡

2011年—2013年创作于扬州、上蔡、柏林

责任编辑杨新岚

分类:长篇小说 作者:张新科 期刊:《当代·长篇小说选刊》2013年5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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