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轻时,他把自己的失败归结为名字没取好。父亲给他取名时煞费苦心,希望他自学成才,因此叫他李自成。上中学时,得知李自成的结局就想改名。可他不敢进派出所,既担心自己猥琐的形象被人奚落,也对警察的威风凛凛感到不适。参加工作后,他坚决改名,李姓是大姓,重名特别多,但只要不叫李自成,叫别的什么都可以。某天看到墙上一句标语:一切什么什么。行,就叫李一吧。当时开始办第一代身份证,重新统计资料,连生日都可以自己说了算。从农村来的,大多不知道自己阳历的生日,只好将农历作为自己出生年月日,反正相差不大。李一不但顺利改名,连生日也改,既不依阳历也不依阴历,改成当年一月一号,好记。人生三大喜事都赶不上改名成功,于他是浴火重生脱胎换骨。上中学时,《甲申三百年祭》一文讲到李自成的失败,教室里哄堂大笑。语文老师反应过来,加进李自成烹煮福王,本来是个残忍至极的故事,教室里却再次笑声四起。历史上那个李自成的任何故事在他们看来都好笑,因为他们身边有个脸红脖子粗、恨不得钻地缝的李自成。改名成功后,单位的同事不敢再叫他李自成,否则他会发火。认识他的人都知道他脾气不好,气鼓鼓硬邦邦,少惹他为好。
李一老家很偏,不仅偏得他父亲没听说过李自成,他上完高中也不知道上海路和上海是什么关系。填志愿时看见冶金专科院校在上海路,毫不犹豫地将冶金学校填成第一志愿。毕业后分到牛心山。牛心山产汞,西周时期就已开采,对外简称牛心山,不知道的还以为是宰牛场或者畜牧场。工作第二年,东欧剧变,宣布独立的烏克兰大量抛售汞,牛心山矿源本身也接近枯竭,双重压力导致矿山停产。李一很难过,他不怪乌克兰,也没怪矿山领导无能,他坚持认为自己改名不久,“李自成”仍然是他的魔咒。
技术干部要么离职经商,去沿海寻找机会,要么等待新的企业上马。主管部门决定在市区划一块地,建石墨粉厂。有人跃跃欲试,相信未来很美好;有人垂头丧气,担心生产石墨粉不是他们的强项。只有少部分人离职,拿上买断工龄的钱远走高飞。李一工龄短,买断不是好选择,但年轻技术员是单位动员主动离职的对象。他不动声色,每天新报纸一来立即看报,不看正文,专看致富信息。有一则烧舍利的培训广告把他吸引住了。广告说,目前人们对舍利了解不多,但未来一定会有很多人希望留下自己的舍利。一般人害怕触摸遗体,因此学会这门技术后,不必担心竞争;人总是会死的,因此也不必顾虑没有雇主;公墓越来越贵,烧成舍利放在家里远比葬公墓便宜。李一笃信从小所受的教育,是坚定的唯物主义者,遗体不过是一堆物质,将一种物质转化成另一种物质,有什么好怕的呢?与生存比起来,无法生存才可怕。
培训学校在佛山,办好离职手续后,他转汽车再转火车,第三天下午,走进烧舍利培训学校。称“学校”是为了方便,其实是一个小型火葬场。李一在这里遇到老乡杨小平,两人从此以师兄弟相称。培训时间半个月。结业后,李一回到牛心山,杨小平回距牛心山五十公里的西桥县城。李一仍然住矿山宿舍。好多人都走了,空房间很多,没人赶他。他印了十盒名片,见人就发。当时见过名片的人还很少,出于好奇纷纷收下。不像现在,需要在交通拥堵地段强行往车里丢,或者往宾馆门下塞。没过多久,有人打电话请他去烧舍利。逝者是牛心山小学老校长。当地农村人去世后实行土葬,但公职人员必须火葬。老校长的子女都在农村,对火葬难以接受。烧舍利让他们看到希望,觉得怎么也比烧成一堆灰要强。
李一按照自己在佛山所学,让老校长的子女把骨灰交给他,他要在特殊的炉子里再烧一遍才能烧出舍利。不能在宿舍里烧,也不能在家属区烧,更不能在办公楼里烧。他扒开一个废弃的矿洞。把高温炉建在洞口。李一感到特别幸运,如果不是矿山停产,他真不知道应该在哪里烧。时代不是为个人准备的,作为个人,只有主动适应时代变化。这是他在一本杂志上读到的句子,深以为然,暗想今后成家,有了子女,可用这句话做家训。若能成功,他将在未来成为家族分支中牛心山一脉的始祖。
李一严格按照笔记本上记录的程序操作,先将骨灰研磨至两百目,然后用水稀释,放进印模成型。将半成品放在炉子里烧两小时,温度摄氏一百至两百度。冷却后再烧。如是三次,最后一次温度高达一千三百度。烧结三天后,把铅盒里取出来的东西冷却。按理说,冷却后的东西就是舍利子。可李一捧在手上的是一碰就散的骨灰。重复操作了一次,骨灰仍然没变成舍利。李一急得发疯,花掉了一大笔钱不说,他无法向老校长的子女交代。急火攻心,六天六夜没合眼,噗地一口血喷出来,然后栽倒在矿坑里。醒来后炉子和液化气罐不见了,小工具散落一地。拖着失败的身体回到宿舍,又睡了两天。楼下小卖部老阿姨可怜他,给他熬粥,给他喂水。体力恢复后得知,炉子和气罐被校长的子女丢到河里,其他东西就地砸烂。
他不怪他们,他们不来找他麻烦已让他感激不尽。和失败比起来,他最担心的是成为笑话,但这不可避免,他已经是一个人尽皆知的笑话,这比当年“李自成”三个字引发的哄笑更让他无地自容。如果不是他眼睛瞪得像乒乓球那么大,从来不笑,“舍利子”三个字一定会成为他的绰号,响彻整个矿区。
石墨粉厂建起来后,汞矿区落寞得像被抛弃的原野,办公区没有一个人,只有家属区还有几十户。附近农民卖菜卖鸡卖鸭自然形成的街道也人影稀少,理发店服装店粮店人去屋空,只有几个杂货店仍在营业。李一在小街和家属区卖水果,好处是没城管追赶,他想摆哪里就摆哪里,坏处是摆上一天有可能一斤也卖不出去。他既不看水果,也不看想买水果的人,低头看着双脚之间方寸地,箩筐上插了块纸板,标明什么水果和单价。没卖掉的拼命吃,这期间他吃完了一辈子的定量。水果吃多了牙酸,风吹上去像掉光了似的难受。他觉得自己卖的不是水果,而是一半心酸一半绝望。
善后工作组离开前,将所有矿洞口封闭,擅自闯入者视为盗窃国家财物。矿脉作为大规模开采工业虽然不具价值,但矿壁上还有零星朱砂,晶体又大又完整者可作宝石出售,一般朱砂又被某些人视为可以避邪的神物,因此也价值不菲。
有天半夜,李一被神秘访客叫醒,请他去为某人烧舍利。李一不说话,对方急了,掏了一沓钱作为定金,说这两年他们赚了不少钱,舍利烧好后绝不会赖账。李一听了半天才听懂,来人的小兄弟钻山出事。钻山,是偷朱砂的另一个说法。李一嗫嚅着,心想难道你们不知道我烧舍利失败了吗,并且不知道失败的原因在哪里。他把撕碎的笔记捡回来,认真检查烧制过程,程序没错,师傅就是这样教的。他曾动过向师弟杨小平请教的念头,但终究没去。与其说难以启齿,不如说他强烈的自尊作祟。来人见他沉默不语,说三天后把骨灰送来。李一睁着眼睛睡到天亮。来人丢下的定金比他卖半年水果挣的还要多,如能把舍利烧成,可以从此不用卖水果,至少可以体面地离开牛心山。
出乎李一预料,第二天,连平时不和他打招呼的人都问他,是不是又要给人烧舍利?有人直言不讳,老校长人品那么好都没烧成舍利,这个烂崽要是烧成舍利,那就稀奇了。李一听说,那家人之所以要给死者烧舍利,是他上半身被一块大石头压扁,面目全非,他们要用舍利好好超度他。这人在农民眼里,在牛心山矿的工人眼里,都不是什么好人。
李一这次没有犹豫,立即动身去西桥找师弟,问他愿不愿意接这个活。师弟说愿意呀,这本来就是自己的职业。李一这才知道,师弟杨小平已经成了名人,他从没烧失败过,从佛山回来后成功烧制了上百起舍利。生活状况自不待言,有一官半职的人都不在他眼里。他叫李一转告要烧舍利的人,把骨灰送到他的天福堂去,设备太重,搬来搬去不方便。新建的天福堂不仅豪华气派,还得到有关部门支持,主动给他颁发营业执照。
回到牛心山后,李一照常卖水果,不同的是箩筐里增加了嫉妒和严重不服。他厌恶自己盼望杨小平失败的想法,但就是忍不住想他失败。一边谴责自己狭隘心肠,一边埋怨命运不公。
几天后,那家人不但把兄弟的舍利取回来,还向所有人展示。小街上很多人都去瞻仰,晶莹剔透,大大小小几十块,放在朱砂之间,有种圣洁的光芒,让人向往。有人找李一要他师弟电话,有人想去给他师弟当学徒,有人打听可否把存放多年的骨灰烧成舍利,把已经腐烂的亲人的尸骨挖起来烧成舍利。
李一被这事逼得发疯,一个人在房间,把所有水果砸向墙壁,力气之大,走廊里听着像放鞭炮。香蕉和橘子包着皮,看不出变化,荔枝摔碎后像浓痰,柿子摔碎后像大便。躺了三天,险些饿死在床上。他不喝酒,摔碎的水果自然发酵出淡淡的酒味,这是对他的嘲笑和抗议,他咒骂它们,朝它们吐口水。又是楼下小卖部的老阿姨救了他,救他时不无责备:亏你还是个读书人,水果又没惹你,何必拿它们出气。我做错了什么,我不服,我死也不服。他像弃妇一样自怨自艾。老阿姨说,你还死不了,日鼓鼓的,阎王爷都怕你。李一不想再去卖水果,也不想去听老阿姨的建议去当巡逻员。他对自己的厌恶无法抑制,连李一这个名字都觉得极丑。巡逻员的任务是巡逻矿山,发现矿洞里有人立即到派出所报告。盗朱砂接连发生严重事故,整塌了几条巷道,死了好几个人。联合治理小组将对盗朱砂者进行严惩,最高可判无期徒刑。李一不想从事和矿山有关的工作,正是枯竭的矿源让他走投无路,让人尝到失败的耻辱。他想离开,却又犹豫着,去哪里才是正確的选择?他每天在老阿姨的杂货店吃一顿中饭,别的时间不吃不喝。和日中一食的出家人不同,出家人以禅悦为食,他躺在床上发呆,吞咽的全是苦涩。带着怨气冥想一如缘木求鱼,亦是饮鸩止渴。
老阿姨的男人在石墨粉厂当保卫科科长,回来看望老婆时,对李一极其反感,直言再来白吃,非打断他的腿不可。“懒,我最看不惯懒汉。”
大家对科长粗暴的恶言冷语另有看法,但一致同意李一确实应该做事,躺在床上生蛆毕竟不妥。正是科长“看法”的微妙让李一起死回生。有人提供信息,牛心山小学需要代课老师。一个春光明媚的早晨,李一换上老阿姨借钱买的新衣服、新皮鞋,去牛心山小学上课。
国营汞矿停产以前,牛心山小学属于地方,牛心山汞矿有小学、中学,只招收矿上子弟,农村子弟入读非得有特殊关系不可。国营矿山停产以后,矿山小学、中学停办,子弟要么去县城上学,要么去以前看不上的牛心山小学。
代课老师工资很低,对此李一不担心,毕竟有中专文凭,转正比另外几个只有初、高中文凭的同事容易得多。他不想等转正名额,一边工作一边复习考教育学院,这比等遥遥无期半靠关系半靠能力的转正名额硬气。李一这种性格的人,一旦有了明确的志向,会像装了发动机不知疲倦地前进。十四个月后,他考了个全省第一名。他努力的另一个秘密武器是羞愧。其实他很少看到老校长的照片,只要看到,李一就会怀着羞愧的表情躲闪,不敢正眼去看。幸好只有很小的黑白照片,不像大照片那样,无论你从哪个角度看过去,照片上的人都会像老大哥一样看着你。学校没有档案室,装档案的是三口樟木箱,老校长的照片每次被拿出来,李一都会像狗一样闻到特殊气息,预感从不落空。越是费尽心思想要视而不见,越是莫名其妙地出现在眼前,老校长的小照片像被阴谋家操控一样神出鬼没。老校长的老伴儿去世,别的老师去送钱时李一没去,托人带了份礼钱。受托的人感叹李一老师太勤奋,怕耽误学习。只有他自己知道,不去是怕看见老校长的大照片,怕照片上失望的眼神。牛心山一带人家喜欢把大大小小的照片装在相框里挂在墙上。既有生活照也有卡片照,彩色照片为采光不好的木瓦房增添了一抹亮色和现代气息。
再次进入大学校园,李一比任何人都感到幸福,强烈的喜悦和解放感注入神奇的力量与勇气。他给师弟杨小平写信,告知自己的变化;给杂货店老阿姨写信,感谢她在他最悲惨的时刻给予的温暖。
出乎所有人预料,李一毕业后从教育学院回到了牛心山。一时,传言最多的是因为爱情,纷纷说他在和老阿姨谈恋爱。其一,老阿姨其实不算老,李一考上教育学院时她三十九岁,现在也才四十三岁,比李一大十四岁;其二,保卫科科长已经和她离婚,他在石墨粉厂有了新人,却以她和李一有染为由提出离婚。李一回到牛心山小学后,很快当上校长,是该校有史以来第一位具有本科文凭的校长。朴素的人们从朴素的愿望出发,真心希望他们两个喜结良缘。
得知老阿姨被科长抛弃后,李一确实给她写过信,愿意下半辈子和她在一起,像爱姐姐一样爱她。她没答应,叫他今后少说这种无聊的话。李一毅然回来她也没答应,告诉他从今以后少来骚扰,她不需要任何人可怜。李一承认,他并没有像爱真正的心上人那样爱她,对她的感情确实是因为感恩。不过,他对何时何地遇到心上人没有任何期盼,感恩对他比爱情更具体更重要,这比因爱情结合更持久更稳定。他不怕外人看见,在杂货店外面诉说自己的理由和真情。半晌门打开,一盆冷水向他脚下泼来。
他不沮丧甚至也不难过,认定只要自己是真诚的,她迟早会同意。同时认定自己的至暗时刻已成过去,生活必将走上正轨。那一盆表示拒绝的水,看见他后没有兜头淋来,而是看一眼后泼向他脚边。这是内卷,内卷就是希望。离开时,他像大人物一样自信:我还会再来的。
在他的提议下,学校栽了两排银杏树。有人说这树长得太慢。他说,就是要慢,包括学习和做人。银杏树是公孙树,教育也一样,今天的教育要到未来才能开花结果。他还就栽树过程向老师和学生演讲:你们看,根基要稳,樹才立得稳;土壤要好,树生长才快。同事和学生都很喜欢他,他总是面带微笑,知识渊博又擅长化繁为简。
他确实不用急,他在暗中调查一件事。在教育学院上三年级时,牛心山小学一位同事去看他,无意中讲起老校长,他听完后萌生回牛心山的念头,而这时科长正找老阿姨离婚,他希望自己能安慰她,照顾她。这个念头于是得到加强。当老阿姨果断地拒绝他,这个念头反而变成了行动。
同事所讲倒也算不上惊心动魄。老校长有个小舅子,在他的安排下来学校管后勤。有一年,小舅子写了个申请,托他转给公社书记的秘书,请求批准他在公社仓库买三百斤谷糠。当时规定,凡是家里养母猪的农户,都可申请三百斤谷糠。老校长(那时还不老)誊抄了一份,买了三百斤糠,背回家给自己家的猪做饲料,模仿公社秘书的笔迹,在小舅子的申请书上写了几个字:地主富农没得。小舅子的父亲是中农,母亲是富农。几年后,小舅子办了个小酒厂,这时粮食、肉食、布匹等等一切不再凭票。公社秘书升任分管乡镇企业的副乡长,常到小酒厂来玩,小舅子提起申请,不免耿耿,亦不无自豪:当时想点谷糠都没得,现在全部喂酒糟。副乡长说,我批了的呀,你想嘛,人是人猪是猪,人才分地主富农贫农,母猪不分地主富农贫农。小舅子这才明白申请被调包。
“你给他烧舍利时,我就感觉烧不成。他不是坏人,只是有点自私,牵挂太多。我听说,要心底坦荡的人才烧得出舍利。不瞒你说,我也动过学烧舍利的念头,当代课老师待遇太低,还看不到前途。所以关注过各种生财之道。可我连去培训的路费都不够,只好继续代课。”
李一没想过什么人才能烧舍利。学烧舍利时,师父说,开烧之前,要先向天地、死者上香,请神灵保佑。当时觉得有些人爱信这一套,自己是个唯物主义者,只相信技术。
同事的话给他打开了一扇窗,加上在教育学院期间读了些书,他有了些新的想法。看上去像好人的好人有可能是坏人,你所认为的坏人有可能恰恰是好人。
回牛心山,他想暗中调查老校长和那个被砸扁的盗矿贼。如果老校长是坏人,盗矿贼是好人,那么,自己烧不出舍利,师弟烧出舍利,就可以释然,终生不再背这个沉重的包袱。
十余年过去后,这两个人一生的故事已被他掌握。但他无法将老校长划归坏人,将盗矿贼说成好人。虽然好人坏人没有明确定义,童话里继母和巫婆那种标志性坏人并不多。老校长做过的一些事,最多只能算小肚鸡肠、小自私,但他做过的好事远远超过这些笑话(事后看无不是笑话)。替家境贫寒的学生交学费,为买不到柴油抽水的村民买柴油,类似的事情做过不少。还有一件,李一最感动。
一九五三年,一个叫米哈伊尔的苏联人来到牛心山汞矿,矿上为他和他的同事建房子,配备专门的厨师和护士。一九六〇年,米哈伊尔离开,半年后年轻护士小李生下一个金发婴儿。金发婴儿到了上学年龄,因为护士小李“里通外国”,汞矿小学拒绝让“小金发”上学。到一九七四年,小李不再被划归坏人,汞矿小学仍然不让小金发入学,原因是他已超龄。老校长知道后,让十四岁的小金发到牛心山小学来上学,吃住在他家。当时的老校长还不是校长。他亲自给小金发补语文和数学,小金发上完一年级跳到三年级,三年级跳到五年级。后来考上农校,毕业后在县农业局当技术员。一九九〇年,老校长支持小金发和母亲去苏联寻亲。母亲不想去,小金发只好一个人去。到牛心山上学后,小金发再也没回过汞矿,他厌恶别人叫他金毛狗。老校长到汞矿查找米哈伊尔的资料,把所有能找到的资料复印好后交给小金发。
李一特别理解小金发,这和自己不愿回老家一样。早就改名了,可一些人仍然叫他叫李自成。小金发去后再也没回来,开始两年给老校长写过信,说还没找到,线索似是而非,只好一边工作一边找。几年后老校长去世,小金发也失去联系。
那个盗矿贼,李一找到的正面故事很少。为了避免先入为主,他不再叫他盗矿贼,给他取了个中性名,矿二。二是“儿”的儿化音。在他老家,任何小名都会被简化。爱国叫国二,国华叫华二,安平叫平二。最初是为了亲切一点,相当于昵称,不料全都成了二。
矿二并非一桩好事都没做过,他赶自己家牛时给五保户顺便赶过牛,救过一个落水的小孩。某日涨大水,小孩从独木桥上摔下去,矿二在下游捞浮柴,听见别人的呼喊声,用抓钩把小孩捞上来。小孩的父亲要小孩叫他爹,他把他们臭骂一顿。矿二顽劣时天不怕地不怕,要打就打要杀就杀,安静下来时很腼腆,尤其不敢和女孩说话,去世时三十一岁,和女孩说过的话不会超过一百句。到地下偷朱砂,是他的金色年华,钻得比任何人都快,找到的朱砂比任何人都多。矿二是家里老三,自从他把朱砂一粒粒拿出来,在家里的地位迅速上升。奇怪的是,他对父母的孝敬、对子侄的袒护远远超过其他兄弟,比孩子们的亲生父亲还要体贴。他不怕死,但特别怕父母死去。半夜从地下钻出来,贴着板壁听见父母的呼噜声才放心。他死后,全家都觉得,他的表现恰恰是不祥之兆。
李一于是分析,矿二的骨灰能烧出舍利,是因为性格虽然愚顽,其实心地干净。但老校长所作所为,难道可以说他心地不干净?他无法说服自己。是灵魂的重量不一样?大于三克或者小于三克?人死后,灵魂不再寓居肉身,和烧舍利理应不再有关系。他像找不到句子写作文的小学生一样,笔头咬破也找不到一个新词。他不抱成见地探索这两个人的独特性,像分析光谱一样分析他们色彩斑斓的内心世界和性格特征。有一天,他发现,自己和他们其实有很多相似之处,继而觉得,其实所有人都有相似甚至相同的光谱,只是照射到了不同的事物上,于是成了各不相同的人。大多数人只相信照射到的事物,差别被千百倍地放大,于是只相信自己,不相信他人。
他仍然不时去见老阿姨。老阿姨五十多了,还不算老人,称老阿姨是名副其实。李一四十出头,年纪不大也不小。其他商店已经关门,整个矿山只剩老阿姨这个杂货店。小孩带大后离开去别处上学,老人陆续离开去转生殿盲选来世。住在矿山的人和狗,总计不到五十。狗不再和人形影不离,常常一溜烟出去,大半天不见回来。杂货店,曾是多么神奇的地方,外人永远无法知道里面到底有多少东西,似乎只要有钱,就什么都拿得出来,如同魔术师的袖筒。现在,货架上裹着灰尘的东西无人问津。两人有时坐在杂货店外面,无话可说,默默地享受着地老天荒。小板凳在别人屁股下总是咯吱作响,他们坐着没有一点声音。有一只老猫,牙掉了一半,眼神越来越差,走起来跌跌撞撞,他们同情地看着它,货架上的火腿肠所剩无几,不过它吃得越来越少,直到死也没能把它们全部吃完。老猫死在俱乐部与大食堂之间的院子里,这里曾是人来人往最热闹的地方,举办过露天舞会。因为是水泥地,无法就地掩埋,他们把它埋在长满杂草的花台里。花台上种过万寿菊和孔雀草,得不到人的帮助,它们很快一败涂地,被革命草和矢车菊挤出花台。后者得势了好一阵,几年后才被狗尾巴草逼得无路可走,矢车菊的茎秆像铁丝一样细,革命草则只能可怜巴巴地垂悬在台沿上。不过一棵榆树已有三米高,强势的狗尾巴草已被遏制。他们把老猫埋在榆树脚,希望榆树为它遮风挡雨。殊不知,他们给榆树既松了土又施了肥。在可以预见的未来,榆树不仅可以长到上苍规定的大小和高度,还将撑破花台。
李一本来有机会离开,好几所学校都想挖他,有天老阿姨从小板凳上摔了下去,送到医院,医生说她脑子里有个东西。李一决定去找師弟,向他重新学习烧舍利。他意识到当年一起学习时,他的学习过程并不完整。由于极不适应南方的溽热,整天头昏脑涨,几天后加重,吃不下睡不着。老师当时说不要紧,既然在一起学习,今后都是师兄弟,要互相帮助,笔记可以互相抄,不懂的可以互相请教。李一难受得不行,有两天没去上课,发证书时,老师叮嘱他,最重要的是掌握好烧制时间和温度,其次是压力,只有在高温高压下,骨灰才能熔结成舍利。
以他最后一次去师弟杨小平家所见,他无法想象十多年过去后,师弟过着怎么样的生活。即便他住在宫殿似的房子里,他也不会嫉妒。结果出乎预料,师弟仍旧住在当时自建的房子里,天福堂远不如当初漂亮。不讲究美观的外形设计加上过时的装修,使它远远落后于后起之秀。最出乎李一预料的是烧舍利的家属越来越少,从事这行当的人反倒越来越多。李一感到幸运,要是老校长的舍利烧成了,自己会继续烧下去,烧舍利就不会去卖水果,不卖水果就不会去当代课老师,不当代课老师就不会考教育学院。他现在才发现,最适合自己的职业是当老师。在那些灰暗的日子里幸好没有铤而走险,否则后果不堪设想。当时有人约他一起去“搞朱砂”,他没有动心但也没反对,搞朱砂的收入是当巡逻员的几十上百倍。矿二被砸扁后,那个人吓得再也不敢来见他。
师弟杨小平说,“生意”不好和几年前办班太多有关。为了赚快钱,他将培训班时间由一个半月缩短至一周。仪式、原理这些通通不讲,只讲烧制过程。没想到从他这里出去的学员办了更多培训班,培训时间缩短至三天。他不清楚现在有多少徒子徒孙,反正找他烧舍利的越来越少。他叫李一回牛心山等他电话,有人叫他烧舍利时他再来观摩。
老阿姨的病需要手术,李一和她的积蓄加起来远远不够,由保卫科科长抚养大的儿子刚找到工作,帮不了她。她原本是县城城关农机厂铁匠的女儿,羡慕牛心山国有矿山收入高,媒人搭桥时没有犹豫。嫁到牛心山时,城关养女儿的人家无不艳羡。和保卫科科长离婚后,她一次也没回去过,大哥已从砖厂退休,弟弟还在县城开出租车,他们都帮不了她,李一和老阿姨也没想过要他们帮。
李一差不多等了半年才等到师弟的电话。这次他非常认真,将学校工作托付给副校长后,准备与师弟待一个星期。
他像学生一样,认真记下笔记:先将骨灰研磨至两百目,然后研磨水晶石,同样研磨至两百目。骨灰与水晶按1∶0.25充分搅拌混合。加水,粉与水按1∶0.2搅拌并调匀,调匀后放进印模造型。印模有五十六种型号。从印模里取出来后,在一百至二百五十摄氏度环境下烧结两小时。与此同时准备好三百目的水晶,以1∶3与水调和成水晶浆,把水晶浆均匀喷涂在半成品上。喷浆后在一百至二百五十摄氏度环境下干燥两小时。接下来是关键,将半成品置于二百五十至八百摄氏度预热五至六小时,然后八百至一千一百五十摄氏度烧结三小时,一千一百五十至一千三百摄氏度烧结三小时,一千三百摄氏度烧结三小时。九个小时后循序降温,一千三百至八百摄氏度烧三小时,八百至一百摄氏度烧六小时。这九个小时过去后,冷却至室温即为舍利子。
一个成人的骨灰,烧指头那么大的舍利,可烧几百块。
李一知道自己失败在哪里,他不知道要加研磨后的水晶粉。他只用骨灰去烧,难怪烧不成。可这炼制而成的不是真正的舍利,这是在炼玻璃。他问师弟,自己学的时候怎么没人告诉他要加水晶?师弟说,我怎么知道呀。
“那么,不用人的骨灰,用猫的狗的鸡的鸭的都可以烧出舍利?”
“理论上是这样。”
回到牛心山,李一感到既不是滋味又如释重负。他没告诉老阿姨,原想等她死后,他把她的骨灰烧成舍利,他只告诉她,无论什么时候,他都会陪着她,直到她哪里也不能去。夕阳西下,牛心山那些无人再走的小路上,他挽着她默默地走着,蜻蜓在他们头顶飞来飞去。
原刊责编胡汀潞
【作者简介】冉正万﹐贵州人。在《人民文学》《花城》《十月》《中国作家》发表长篇小说《银鱼来》《天眼》《纸房》《八匹马》等八部。出版有小说集《跑着生活》《树洞里的国王》《苍老的指甲和宵遁的猫》等七部。曾获第二届贵州省政府文艺奖二等奖、第六届贵州省政府文艺奖一等奖、第六届花城文学奖新锐奖、长江文艺短篇小说双年奖等奖项。
分类:短篇小说 作者:冉正万 期刊:《小说月报》2021年8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