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事族网 首页 排行 分类 书单 专题 用户中心 原创专区
故事族网 > 当代 > 当代·长篇小说2015年4期 > 〖长篇小说〗沧浪之道

〖长篇小说〗沧浪之道

分类:当代 更新时间:2023-02-05 18:01:10

宋定国,男,祖籍江苏溧阳。有幸成为“文革”后恢复高考的第一届大学毕业生。大学毕业后曾任大学老师,后从政,任市长秘书、市委书记秘书、市委办公室和政研室主任等职。尔后,任一家世界五百强企业高管。曾出版过十六本经济学著作,《冰山一角》、《冰山一角之二》两部长篇小说。现为南京师范大学兼职教授。

第一章谜局初开

耸立在江河市扬子江畔的龙山老出奇事。

龙年夏天,山顶上那棵千年古树“问天柏”被雷电劈掉一半后大难不死,翌年春天,在满是岩石的树根处又长出了三株兰花。这些兰花在开始两年可能因为过于娇小羸弱,没有开花,因而也未引起人们的足够注意。到了今年春天,它们那剑一般的叶子肥大挺拔,青翠欲滴,还绽放出一串串美妙的花儿。花儿白里透红,疏密相间,其状或相顾而如笑,或相背而如嗔,或相掩而如羞,或偃蹇而如傲。同时,它们散发出浓郁的幽香。古人曾说,士之德盖一国,则曰国士;女之色盖一国,则曰国色;兰之香盖一国,则曰国香。兰花不与群芳争宠,又不求闻达于世,却自有一种雅特清丽的韵致,人们冠之以“君子兰”。它在两年前就成为江河市的市花。

这三株君子兰自开花之日起,江河市的百姓和外地游客就蜂拥而至,一睹为快,临别时还有些恋恋不舍。

刚从青北省调任南吴省任省长的祝一鸣,没有向市里任何领导打招呼,轻车简从,只带了秘书王德兴和综合一处处长解正前来观赏“君子兰”。这大概不仅仅是显示他的君子风范,更多的是品味在这里复杂的历史回忆。

他在江河市当过五年市长、五年市委书记。龙山的修建、“问天柏”的抢救、“鸟岩雕”的发现和研究都是在他任市委书记时完成的。在他被破格提拔为青北省省长时,是个有争议的人物。

以原市人大主任司徒震、原市委书记薛夕坤等为代表的一些人认为,祝一鸣是个深谙政治潜规则、善于钻营的隐蔽贪官,而上级领导却认为他能够驾驭大局、熟悉经济工作,具有雄才大略。祝一鸣在青北省三年,经济工作搞得很出色,口碑也不错,因此,在新一轮党政换届前调到了南吴省。

官场的人事变动微妙多多:青北省省长和南吴省省长虽是同一级别,但其含权量和影响力绝不可同日而语;换届前一年的调动凡是年龄不够干完一届者,基本上都是退居人大、政协,而祝一鸣却是从偏远地区调到经济发达、人口众多的南吴省任省长,这对南吴省尤其是已成为省会城市的江河市可谓石破天惊,耐人寻味。这是对他的归宿性安排,还是意味着他将可能取代风传即将调往中央工作的黄春江任省委书记?如若是后者,祝一鸣作为经济大省的省委书记进入政治局,至少作为政治局候补委员应该是概率很大的,那就不仅仅是对他个人政治生命的延长和政治权势的提升,还将对南吴省特别是新的省会所在地江河市的政治生态和格局带来不可估量的影响。

龙山“君子兰”开花和祝一鸣省长亲自观赏之事,不久便传到江河市的领导层,还引起了小小的波折。市旅游局局长米乐景认为,这三株兰花绝非等闲之物,颇有神奇色彩,如不加以特殊保护,可能自然夭折,或者被人偷盗,因此,在向市长诸葛清汇报工作时,提出要将其移植到室内加以保护和研究。诸葛清觉得这点芝麻绿豆大的事都要向他请示,未免有点小题大做,便习惯性地说了半句话:“这事你不是定了吗?”说完便转身去整理文件。

一向善于揣摩领导心思的米乐景,对诸葛清这种暗示式的表态已经心领神会。米乐景这个旅游局长权力可不同于从前的那些局长。市内五大名山(龙山、凤山、鳌山、瑞山、圌山)由于是五处风景名胜,以往有好几个部门都争着分管或兼管,文化和宗教部门自然当仁不让,连园林等部门都要插上一脚,搞得管理不畅,旅游业的发展更是障碍重重。半年前市委书记与市长统一了旅游改制意见,把宗教局和园林局合并到旅游局(全名为“民族宗教园林旅游局”),对市内风景区的资源重新整合,以旅游发展集团公司为平台,由旅游局统一管理开发,投资和收益直接向市政府负责,其他部门只有配合的事权,并视情由政府给予一定的补贴。便于领导,旅游局由常务副市长宋超直接分管。这样一来,米乐景这个旅游局局长一职,就成为既有实权又有实惠的美差。

米乐景对龙山的兰花表示出极大的兴趣,除了工作职责外,还与他的爱好和私心有关。他的绰号叫“花痴”,对花的嗜好很少有人理解。据说他在自家别墅的后院中种植了许多异花奇木,视它们为热恋的情人。他经常失眠,睡不着时经常坐到院中,在月光下与花为伴。妻子称他走火入魔。而在米乐景看来,花不仅有着自然美色,且可与美女融为一体。古人常将鲜花与美女互为比附,甚至认为人花能够互变,这些观念给米乐景以很深的思想烙印。他自认贪婪女色,无奈妻子泼辣凶悍,他有贼心而无贼胆,故而绯闻不多,像个谦谦君子。他还有些相信道家的神仙之说,因此认为龙山顶上的三株君子兰蕴含神灵之气,心中盘算着以迁移为名,然后伺机据为己有。

米乐景还未来得及对君子兰实施移植,这个消息就传到了李毅书记的父亲李教授耳中。李教授觉得,龙山之兰为天地造化之物,岂可违背自然,任意蹂躏?正当之举应是在原地采取保护措施,成为一个景点,既显钟灵毓秀,又可供百姓赏心悦目。

李毅深知父亲从不干预自己的政事,但对事关民意之事时有反映,他觉得父亲的想法不无道理,便安慰道:“爸,难得您有心操劳这种事,放心吧,下午我正好要与诸葛市长谈事,顺便跟他打声招呼,由他跟旅游局发话吧。”

自今年春节后,省城正式搬迁到江河市,因为城市功能运转还不正常,许多突然冒出来的琐事忙得李毅和诸葛清焦头烂额,因而一般的事情他们都是通过电话或手机来商量。而今天下午要谈的关于江河市最大的国有企业江南化工集团改制之事,这绝不是电话中能够说清的,他俩先后议过几次,意见难以统一。今天,李毅跟诸葛清预先约好自己上他的办公室来谈。作为一把手,李毅打破常规,常主动到市长办公室谈事,这主要是出于对诸葛清的尊重。诸葛清今年五十四岁,在李毅任县委书记时他就是省委组织部常务副部长,李毅每上一个台阶,几乎都少不了诸葛清参与考察。

两年前,原市委书记薛夕坤主动提出辞职,市长柳晓曼因受贿被批捕,省委考虑到大局的稳定,先让李毅以副书记的身份主持了半年市委工作,而后正式任命为市委书记。不到一个月,诸葛清也从省委组织部调至江河市任市长。为平衡关系,原来主持政府工作的常务副市长于新洁提为市委副书记,年纪最轻的副市长宋超擢升为常务副市长。论资历,诸葛清比李毅要老得多;论人脉关系,在省委组织部当了十年领导的诸葛清也比李毅略胜一筹。当然,这些并非李毅尊重诸葛清的主要原因。在李毅的心目中,党政一把手的真诚亲密合作是整个班子的关键。自祝一鸣调任南吴省任省长后,李毅就更增加了一份压力。

李毅刚走到位于本楼的市长办公室的最后一个台阶,诸葛清已站在办公室门外恭候。他中等个子,没有发福,清瘦的脸上可能由于长期的职业习惯笑纹肌显得有些僵硬,淡眉下一双不大的眼睛有些深沉;虽然中气不足但话音颇具磁性,显得精神抖擞精明老练。他远远伸出双臂握着李毅的手,陪他进了自己的办公室,亲自为李毅倒上一杯当地的“瑞山翠芽”,带着歉意说:“我是长期搞组织工作的,懂得规矩,今后商量事情还是我上你的办公室,否则我的压力很大。”诸葛清有意无意地把“我是长期搞组织工作的”作为口头禅,其中隐含的深意常人不可能完全领会,组织部负责干部的考察和推荐,很大程度上左右着别人的政治生命,其地位无形中比其他同级部门要高出许多,且被视为秉公办事、廉洁自律的典范,能在组织部当头的人,自然出类拔萃,无可挑剔,将来的前程也无可限量。所以,官场早就流行这样的俗语:进了组织部,不愁没前途;跟着组织部,年年有进步;得罪组织部,迟早要吃苦。

李毅朝他眯了一眼:“诸葛市长,你我之间不必客套,更不必拘泥于那套陈规旧矩,毕竟我比你年轻,脚一蹽就到了。”他吹了吹茶杯口上的热气,抿了一口茶,“在谈正事之前,有一个群众的反映我先与你沟通一下。”接着,便将父亲对龙山君子兰的想法转化为群众意见告诉了诸葛清。

诸葛清稍稍愣了一下后说道:“你是经济学博士,历来很讲究层级管理,这种小事本来就不应该你我操心,但既然皮球踢到了我们这里,你又发了话,我理当认真执行。”他话说得很轻松,但心中掠过一丝不快,觉得这种事市委书记都要插上一杠,未免把他这个市长当作摆设了。

李毅没有觉察到诸葛清表情上的细微变化,说道:“那就谈正题吧,关于江南化工集团改制的方案,我想再听听你的意见,然后上常委会讨论,或者由常委副市长联席会议讨论也可以。”

诸葛清本来不抽烟,但自到了江河市任职后,或许为缓解工作压力,或许为了与下属打成一片,渐渐地也由偶尔品尝发展到形成烟瘾。不过,他拿烟的姿势不像多数人那样用中指和食指夹着,而是用拇指与食指捏着,并且从来不吐烟圈,显得既有个性又中规中矩。他拆开桌上的“软中华”烟,先递给李毅一支,然后自己才深深地吸了一口,说道,“按社会上流行的说法,央企是共和国的长子,那我市为数不多的大中型国有企业,就是江河市的骄子了。江南化工集团是其中的老大,这个企业改制的成败,对江河市的经济发展可谓举足轻重,因此,只能成功,不能失败。正如你上次对我说的那样,改制的关键问题是引进什么样的战略投资者和由谁来当掌舵人。关于第一个问题,我经过再三思考,还是觉得与北方化工集团合作为宜。毕竟对方的实力强大,又有很深的背景,既便于协商,又可受到国家政策的保护。至于这个集团新的掌舵人,我同意你的看法,觉得市国资委主任谢百威可以担此重任。他原来就在江南化工集团任过副总,比较懂行,再说今年已五十五周岁了,在政坛干两年后就要退居二线,到企业可以多干几年。”

李毅感到,诸葛清的精明就在于他说的话有真有假,但听上去却很诚恳,你很难分辨出真假的痕迹。比如说他赞成与北方化集团合作,这其中既有他自己的观点,也有祝一鸣的主意,而他始终不提出祝一鸣。对于谢百威他并不赏识,只是李毅曾提出过把他作候选人之一,而现在却变成了他诸葛清的推荐,真有点让人不好捉摸。李毅接过话头说,“江南化工集团以前曾进行过改制,但那是小打小闹,主要是让经营班子有了很少一部分股权。董事长蔡兴发同志如果不是身患绝症,这次企业的改制也许会比较顺利,现在他病倒了,班子内部关系错综复杂,职工听了谣言人心惶惶,改起来恐怕难度很大。引进什么样的战略投资伙伴,这着重要从企业机制的脱胎换骨和长远的发展前景来看。”李毅非常反对诸葛清那种还是寄希望于权力庇护和政策保护的想法,认为那是新瓶装老酒的肤浅改革,但他不愿挫伤诸葛清的自尊,便比较策略地说:“于新洁同志建议与荷兰S化工集团合作,也许有他的道理。江南化工集团主要以生产农药为主,而荷兰的农业较为发达,S化工集团的农化工技术和市场份额是全球闻名的,我去年十月去荷兰考察时曾拜访过这个集团。如果把国企改制放在国际经济的大循环中考虑,我更倾向于于新洁同志的意见。至于说谢百威到江南化工集团任董事长,我本来也有此想法,但现在暂时不予推荐,必须等有件事情调查清楚以后再说。”

“什么事?”诸葛清问。

“最近有人举报他接受了江南化工集团常务副总经理虞志高的一对唐代银碗,据说价值不菲,此事如果属实,他不仅不能去江南化工集团任职,而且要受到党纪国法的处分。”李毅说话的态度很严厉。

“会有这样的事?谢百威看上去并不贪,在机关和基层的口碑不错,是不是被人诬陷了?”诸葛清说得好像很随意,心中却不觉一惊。他推荐谢百威只是一种策略,而这一策略还未来得及发挥任何作用,就因两件唐代银器而弃之作废。更有甚者,虞志高手中怎么还会有唐代银器?如果对这批唐代银器深入地追究起来,自己的所作所为是否会露出蛛丝马迹?

“人贪不贪表面上哪能看得出来?有些人浑身都是光环,很难将他们与贪婪和卑鄙联系在一起,就说前任市长柳晓曼吧,谁也想不到她受贿近千万元,最终被判了无期徒刑。对于谢百威一事,因为证据还不充分,我已叫市纪委的同志抓紧核实性调查,此事今天也顺便与你沟通一下。”

诸葛清凭自己的观察力看出李毅并不了解他在唐代文物中所扮的角色。他知道李毅在反腐问题上六亲不认,也知道江河市原来班子内部矛盾错综复杂,有些矛盾甚至扩展延伸到现在的省委省政府班子成员中。他不想过多地卷入历史的漩涡,但是,刚才李毅提到贪官“前任市长”,他的思维逻辑很自然地跳到了“现任市长”,心中不觉一阻,可又不便辩驳,只得讪讪一笑,准备问李毅到底想定谁为江南化工集团的掌舵人,他很希望李毅的提名正合他意。

就在这时,办公桌上的电话响起,诸葛清抱歉地向李毅打了个招呼,跑过去抓起了话筒。

因为隔得较远,李毅听不清电话里的声音,但从诸葛清恭敬的表情、声音和含糊、简短的回答中,他估计对方的身份一定非同一般,加之诸葛清在对话中刻意断掉有些话语在对他回避,李毅断定来电者不是祝一鸣,就是省委副书记佟立群,这两人是诸葛清的主要支持者,也因为有各自的原因时刻提防着李毅。

…………

江南化工厂建于二十年世纪七十年代,主要生产直接为农业服务的农药产品。九十年代在淘汰小化工时,它兼并了一批相关企业,规模一下扩大了两三倍,摇身变为江南化工集团。后来又花巨资投入了几个新产品。但是,农化工产品涉及到“农”字,产品的价格并不能完全按市场机制定价,而要受到国家相关部门的调控。因此,到二十一世纪初,江南化工集团虽然已有一百多亿元资产,可还只是微利,经常要靠国家政策性补贴。

江南化工集团经营班子的核心被外界称为“三驾马车”。董事长兼党委书记蔡兴发是企业的主要创始人和掌舵人,他从二十世纪七十年代二十多岁开始直至去年满头白发时,一直是企业的一把手。他工作勤奋、踏实,任劳任怨,且不贪财、不贪权、不贪色,是个典型的“老黄牛”式人物。他除了精通业务之外,还十分关心职工利益和谙熟权力的平衡。在业务发展方面,他充分放手让总经理鲁大同负责;与此同时,他又打破一般企业在财务费用报销上由总经理“一支笔”签字的习惯,改由分管财务和基建的常务副总经理虞志高负责日常费用的审批签字;他自己主要抓董事会规定的重大事项和思想政治工作,这就形成了董事长、总经理和常务副总经理既独立分工又相互制约的权力机制。

从去年开始,农化工产品价格回暖,加之中央提出深化国有企业的改革,蔡兴发满怀信心地准备大干一番,但天不从人愿,他被医院诊断为肺癌晚期,众人为之惋惜,他自己也不得不向市委市政府打了请辞报告。李毅曾数次到病房看望他,顺便请他推荐接替他职务的人选,蔡兴发却未作推荐。他说,企业是国家的,我应该对国家负责。鲁大同闯劲十足而战略目光不足,虞志高深谋远虑,但私心太重,因此,企业新的掌舵人只能由市委市政府决定。另外,他说自己已经写好遗嘱,十年前企业改制时自己按政策享有一亿多元的股份,这些股份请市委市政府收回,用于奖励有突出贡献的员工。

李毅被蔡兴发的胸怀和节操感动。在物欲横流、贪官此起彼伏而令人痛心疾首的当下,蔡兴发这样一个不谋私利、以天下为公的企业家,对党风、民风不啻于一阵清风和一声惊雷,反腐不仅要有反面典型,更要树立正面典型。为此,他决定在大力宣传蔡兴发事迹的同时,认真选好江南化工集团新掌舵人。李毅又对中央提出的深化国有企业改革有着比常人更深刻的理解。

自改革开放以后,企业改制已有两次浪潮。第一次是城市中集体企业和一般乡镇企业的改制;第二次是国有中小企业和集体大中型骨干企业的改制。这次中央提出的国有企业改制,不仅包括央企,还包括各地方政府控制的规模较大的企业,其中大部分为垄断型和半垄断型企业。如果说,以往的改制因为处于“浅水区”可以“摸着石头过河”的话,这一次却进入了“深水区”而必须“打碎石头过河”。如果说,以前的改制主要是为了明晰企业产权的话,这次改制则主要是解决市场经济的“肠梗阻”,使市场机制彻底化并融入国际经济的循环之中。在当前世界经济处于衰退、人民币国际化阻力重重的时期显得尤为紧迫。正是基于这样的考虑,他不同意诸葛清提出的与北方化工集团合作的方案,这不仅仅是他不看好有高官作背景的北方化工集团的发展前景,还隐隐感到其中可能暗藏着利益输送。

对于江南化工集团新的掌舵人这一问题,李毅先后征求过班子相关领导成员的意见,由于意见分歧较大,一时难以形成统一,面对这样的局面,他没有草率行使一把手在人事问题上的最终决定权,而是等待意见融合的机会。诸葛清和常务副市长宋超原来一直推荐的是虞志高,市委副书记于新洁推荐的是鲁大同,自己和组织部长印东华推荐的是谢百威。而今天诸葛清却一反常态地与自己保持一致,推荐了谢百威,他这是真心还是假意,葫芦里卖的到底是什么药?

按理,市委市政府主要领导成员推荐的这三个人都各有特点。

鲁大同是江南化工集团的二把手,业务精,闯劲十足,人气高。虽说战略目光稍显欠缺,但经过压担子是可以提高的;他号称“酒侠”,既有千杯不醉的气概,又有拔刀相助的胆量,也有醉话豁边的弱点,但这也反映了他是个性情中人。

虞志高是江南化工集团经营班子中唯一具有硕士研究生文凭的成员,比已到“知天命”之年的鲁大同整整小了十岁,年富力强,足智多谋,潜力颇大。虽然蔡兴发说他私心重,但并未查出他有什么贪污受贿的行为,私心嘛,人皆有之。虽说他还有“情圣”的称号,是青春少女到中年妇女的“大众情人”,但许多人都认为这是因为他的英俊儒雅、温柔倜傥所致,并未发现他有招蜂惹蝶、放荡不羁的证据。

谢百威上个月已过五十五周岁,圆脸大耳,眼睛眯得像一条缝,别人讽刺他眼开或眼闭没有什么区别,他却自诩小眼聚光。论学历,他是“文革”后恢复高考的第一届大学毕业生,后来又在清华大学读完EMBA。论资历,他于二十世纪八十年代末就当过江南化工厂的副厂长,九十年代末任市化工局局长,在国资委主任岗位上已经八年。德才兼备的谢百威之所以老是提拔不上去,大多数人认为主要是他太傲,这种傲还不是表面上的傲,而是骨子里的傲。

据说三年前省国资委牛强生副主任来江河市检查工作时就领教过谢百威的傲气。这位牛副主任是从部队副师长转到地方上的,架子很大,派头十足,每到一地检查工作都要当地的国资委一把手到高速公路口迎接。谢百威就是不吃他那一套,坚持闭门不迎。晚宴时,牛副主任借着酒兴指桑骂槐:老子在部队当师长时(他把“副”字略去了),叫一位团长来汇报工作,他迟到了五分钟,被我骂得屁滚尿流。官大一级就是能压死人!

谢百威接口道:牛主任说得对!十五年前我当化工局局长时,市委要求我安排四个正团职干部,一个副师职干部(他把“副”字的尾音拖得特别长,以暗示牛主任在部队时不是师长,而是副师长),那时我们是地级市,庙就这么大,僧就多不了。我们党组研究,团职干部到四个中型企业任副书记或纪委书记,副师职干部到一个大型企业任党委副书记。这位副师职干部感到委屈,对我发牢骚,老子当时就拍着桌子训道,你以为你一个副师职很吓人吗?老实说,让你当现在的职务是高抬你了,按你这种盛气凌人、伸手要官的德性,看来还得降职安排。在我们这个地方,老子至少是你的军长!

牛主任听得出谢百威这是在借和尚骂秃驴,但自知理不在自己这边,只得憋着一肚子气喝闷酒。此事传到李毅耳中,李毅觉得谢百威傲归傲,但傲在理数上,再者,听说谢百威不贪不浮,对他平添了几分好感。自当了市委书记后,李毅一心想重用谢百威,曾希望谢百威到市委任副秘书长,无奈谢百威不识抬举,说自己“年事已高”,如果领导要他作点贡献,他愿到企业去干点实事。蔡兴发病倒后,李毅想到的第一个人选就是谢百威。可与诸葛清商量时,诸葛清心里有自己的人选,再说他忌恨谢百威对他这个市长不太尊重,便以其他冠冕堂皇的理由否定了。现在到底是什么原因促使诸葛清转变了对谢百威的态度?而谢百威在这关键时刻又为什么被风传收受贿赂?李毅觉得其中定有不寻常的缘由,他要找纪委书记姜克己认真查问一下谢百威的事再视情况作出决定。

市纪委书记姜克己来到李毅办公室,刚一落座,李毅就直截了当地问道:“克己,我请你调查的有关谢百威受贿一事有没有结论?”

姜克己笑笑:“李书记,人家说我是急性子,我看你的性子比我还急,这事你才交代我四五天时间,就急于要结论,是否还有其他原因?”

李毅说:“确实另有原因,我待会儿再跟你讲,你先说说调查的结果吧。”

姜克己的资格比李毅老,李毅在三真山任县委书记时,姜克己就是市纪委书记了。但他对李毅的德才心悦诚服,因而工作上对李毅十分支持,说话也从不转弯抹角。听李毅急乎乎地催促调查结果,也就不加盐不加醋地作了汇报:我接到你的吩咐后,当天就叫市纪委副书记杨志才带了两位同志着手调查。恰在其时,谢百威来到我这里,把那对唐代银碗交给我,说明了事情的原委。不久前他到江南化工集团调研时,常务副总经理虞志高在他临走时塞给他两件东西。谢百威见是一对锈迹斑斑的鎏金银器,也不知是什么朝代的,经再三推辞后收了下来。

几天后,市博物馆馆长夏中华到他家玩,见到这对碗后认为不是寻常之物。此碗的口沿为蔓草卷舌纹,足部为莲花纹,碗底正面由精美的錾花工艺形成精细而匀称的鱼子纹,纹中还凸现出一条捶揲而成的摩羯鱼,是典型的盛唐器物,其经济价值在百万元以上。谢百威听后大惊失色,翌日就打电话给虞志高,问他这一对碗的来历,并说要立即送还给他。虞志高声称他出差在外,并说这对碗是农民工在厂内建厂房时无意中挖到的,区区玩物,要退还就瞧不起他了。谢百威怕这事拖久了发生变故,便将它交给了我。后经杨志才他们在江南化工集团核实,证明谢百威之言符合事实。不过,又发现了新的情况,虞志高说农民工就挖到这对碗,而经杨志才他们跟农民工详细询问,得知他们不是挖到一对碗,而是在傍晚钻机打桩时打到了一口藏有财宝的古井,古玩界称作窑藏。

当在场的工头谭晶发现在井里打上古玩后,过了不久就把他的恩人虞志高请到了现场。从井里清出来的唐代器物装了足足三个麻袋,还有一麻袋“开元通宝”钱币。虞志高叫谭晶把这些古玩通通运到了他指定的一个房间,并给了在场几位民工一笔“封口费”。几天后,原省城金宁市的最大的收藏家邵天翔把这些东西全部运到了他的私人博物馆。

李毅吐了口烟:“我原来对古玩与官场的关系不甚了了,最近看了某些高官收受‘雅贿的案件,才知道里面的水竟深不可测,据说随着这几年中央反腐力度的加大,现在许多行贿和受贿的人都不用现金作交易,而是以古玩为手段或幌子,其欺骗性和隐蔽性更强,也算得上是一种上有政策、下有对策的高超伎俩。这可是反腐中值得注意的一个新动向。”停了停,又说道:“克己,你说虞志高为什么送给谢百威如此贵重的东西?”

姜克己说:“不外乎两个目的,一是市委还在酝酿的江南化工集团掌舵人首推谢百威,外面已有耳闻,虞志高想笼络与谢百威的关系。二是虞志高本人也想竞争,他想借此陷害谢百威使其出局。”

“虞志高对人不是号称温文尔雅吗?他会如此阴损?他后面有没有推手?”

“你这一说,我倒想起了一个重要情况,据说在工地上挖到窑藏的第二天,诸葛市长到江南化工集团视察工作,时间不长就离开了。”

“看来这不是偶然的巧合了。我曾与宋超同志谈过心,他说在江南化工集团掌舵人的问题上,是诸葛清授意他推荐虞志高的,既然如此,就说明他与虞志高关系非同一般,可今天他怎么会突然推荐谢百威?”

“诸葛清也是我的领导,对这位领导我常常琢磨不透。”

李毅微微皱了下眉头:“还有一些问题,虞志高为什么要把这批古玩交给邵天翔?这里面有没有什么交易?邵天翔的博物馆是私人的,私人博物馆收到这些东西不违法吗?”

姜克己回道:“杨志才对这些问题初步摸了摸情况,按照规定,一般私人博物馆是由省政府主管部门审批,而邵天翔的博物馆是由省政府和国家文物局双重审批的。以往许多私人博物馆经常打着这块金字招牌盗卖文物,前两年国家有关部门才开始进行整顿,明确规定私人博物馆只许藏、不许卖,且在文物购买方面也有许多限制。可这个邵天翔来头不小,他与省里和北京有些高层来往亲密,还请了国家文物界的一位泰斗级人物和北京一位政界元老作了博物馆的顾问,这样就得到了双重保护,我们如要从他那里查清这件事,看来阻力不会小,对此需有思想准备。”

李毅把烟头一揿,语气坚定地说,“越是需要多重保护的人,就越是有问题。我看这批唐代文物一定要追查下去,弄个水落石出。不过,必须讲究策略和方法,单是你们纪委的力量不够,可以请公安配合,张小虎现在是分管刑侦的副局长,你可直接请他支持,局长万二球那里打个招呼就行了。另外,你还可以找一下市博物馆馆长夏中华,看看他利用古玩界的渠道能不能想一些办法。”

姜克己咕嘟咕嘟喝完杯中水说:“想不到这一对破碗背后引出这么多事,既然你有这样的决心,我一定追查到底。”

李毅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然后又换了一个话题:“克己,我想今天顺便跟你说一下,江南化工集团的改制走与荷兰S公司合作这条路,你觉得妥当不妥当?”

姜克己有些为难地翕动了一下鼻翼,“我知道这是你的主张,设想是好的,但在省国资委肯定会遇到阻力,甚至在市常委副市长联席会议上也不一定能通得过。”

“为什么?”

“我也不该瞒你,祝省长曾为此事向我打过招呼,要我在常委讨论会时赞成与北方化工集团合作。他以前对我有提携之恩,我也未必会完全听他的,但是,他既然能跟我打招呼,江河市班子成员大都是他的旧部,他可以打招呼的人又何止我一个?再加上诸葛市长的态度如此坚决,你觉得我的担心有道理吗?”

李毅稍稍愣了一下,又点燃一支烟,烟雾在他面前慢慢地氤散开来……

省会搬迁到江河市后,区域作了一些调整:原来由齐州市管辖的焦尾市(县)改由江河市管辖;原三真山市(县)、太平洲市(县)和京东区、京西区基本保持以前的格局;原帝陵市(县)改为帝陵区,省高新技术开发园设立在该区;原京南区分为京南一区和京南二区。省委省政府的办公区域位于京南一区,市委市政府的办公区域位于京南二区,二者相隔两公里左右。市委市政府仅将办公室改为办公厅,其他部门称呼不变。

在下午李毅与姜克己谈话的时候,省长祝一鸣的办公室进来了一男一女两位客人。男的五十多岁,西装革履,气宇轩昂,容光焕发,他就是北方化工集团的董事长吴兴宏。女的看上去像是他的秘书,二十五岁左右,由于身材高挑颀长,脚上只穿一对平跟红色皮鞋;上身在白色的针织圆领衫外套一件深红色的短披风,把下身黑丝绒的短裙盖了大半,这种看似随意的装束,倒把她高耸丰满的胸脯和白皙修长的双腿衬托得俏丽无比;加之瀑布式的黑发下白里透红的鹅蛋脸、清纯灵动的眼睛、略显丰厚的上唇,配上洁白淘气的一颗小虎牙,使人觉得她的全身散发着青春、智慧和性感气息。

已成为直接为祝一鸣服务的省政府办公厅综合一处处长的解正把两位客人领到祝一鸣处后,为他们泡好茶便知趣地退了出去。他在祝一鸣任江河市市委书记时当了四年大秘,对自己在什么场合该干什么早就熟稔于胸。

祝一鸣热情地用双手握过吴兴宏的手后,惯性般地把双手伸向吴兴宏的女秘书,但伸出一半随即将左手落下,右手僵在空中,目光转向吴兴宏。

吴兴宏连忙介绍道:“祝省长,这是我的助手颜白冠。”

祝一鸣这才将右手握住颜白冠的纤纤玉手,目光迅速地朝她的全身上下扫了一下,心中不禁一颤,脸上却洋溢着庄重得体的笑容,“颜小姐绝非凡人,幸会幸会。”

主客双方坐下后先喝了几口茶,相互寒暄了几句,然后,吴兴宏掏出“钓鱼台”香烟,呈到祝一鸣手中,正要替他点燃,祝一鸣却把手一挡,“吴董事长,有女士在场,她是否介意我们吞云吐雾……”

颜白冠急忙站起来向祝一鸣鞠了一躬,嫣然一笑,“祝省长,您太讲究了,不抽烟的男人不是真正的男人。”

祝一鸣似乎受到鼓励,这才点着烟,呵呵笑道,“颜小姐气度果真与众不同,冒昧地问一下,你在集团是什么职务?”

吴兴宏帮着回答道,“集团战略部最年轻的项目经理,北京大学硕士生,江南化工集团这个项目就由她具体负责。”这话既消除了祝一鸣把颜白冠当作吴兴宏的“女秘书”的误解,又向祝一鸣抛出了一个绣球。

祝一鸣赞叹道:“真是年轻有为,才貌双绝。”

颜白冠却自嘲道:“承蒙董事长器重,可我的名字不好,‘白冠常被人当作‘白管,所以压力很大,如履薄冰,还要靠祝省长多多扶持。”

祝一鸣这时已感到颜白冠不仅长得楚楚动人,且知书达礼,机敏大方,尤其是听到她最后一句说要靠他“扶持”,觉得蕴藏深意,便饶有兴致地问道,“你的名字叫白冠是否白色的鸡冠花之意?”

颜白冠抿嘴一笑:“妈妈为我起名时正是此意。”

祝一鸣轻击一掌:“你的名字颇有文采。鸡冠花一般都是红紫色,白色十分罕见。据传明代第一才子、翰林学士解缙有一天在侍奉成祖皇帝,成祖皇帝命他以鸡冠花赋诗。解缙刚吟出‘鸡冠本是胭脂红一句,存心想为难解缙的皇帝立即就将藏在袖中的白色鸡冠花亮了出来,提示他鸡冠花也有白色的。解缙略一思索,便词锋一转,应声续道:‘今日如何浅淡妆?只为五更贪报晓,至今戴却满头霜。皇帝听罢,称解缙不愧为旷世奇才。”

颜白冠听到这里,已笑得面若桃花,香汗涓涓:“真想不到祝省长作为封疆大吏,竟如此博学多才,让小女子的名字顿时生辉,敬佩,敬佩!”

在其乐融融的气氛中,吴兴宏才开始款款谈起他们集团的发展远景以及他此次来拜访祝一鸣的真正目的——与祝一鸣深入商谈关于兼并江南化工集团事宜。

其实祝一鸣对吴兴宏的来意早就心知肚明。他大致了解北方化工集团的发迹史。该集团在十多年前资产只有十几个亿,通过不断地联合、兼并、收购公司借壳上市等手段,呈现了爆炸式增长,至今控制资产已逾千亿元。当然,这并不仅仅是资本运作上的高明,主要还是因为它的背后有强大的权力背景作支撑。也正是因为这一点,祝一鸣才愿意为它助一臂之力。因为祝一鸣很清楚,自己的政治后台老首长现在已在医院靠氧气瓶度日,随时都有驾崩之虑,因而他必须寻找新的靠山,以达到更高的权力之巅,而支撑北方化工集团的“老太爷”,其权力影响力不亚于老首长。

听完吴兴宏的宏论和请求,祝一鸣习惯地摁了一下鼻子,显得很豪爽地说:“吴董事长,对于贵集团我早就如雷贯耳,十分看好。改制是国家大计,贵集团与江南化工集团的合作是双赢之局,我怎能不鼎力支持?再说,老太爷已叫人转告我,我怎能不尽心尽力?可其中的难度你不太了解,江南化工集团是江河市的企业,而江河市市委书记李毅是一个软硬不吃的愣头青,他有自己的一套方案,说服他绝非易事。”

吴兴宏干笑了一声,说道:“祝省长,据我所知,江南化工集团虽是江河市的企业,但它也是省里挂号的骨干企业,重大改制要报省国资委审批,如何设法因势利导、水到渠成,对您来说应该是小菜一碟吧。”

祝一鸣把右手摇了摇:“此事并非像你说得这么轻巧,这个李毅不仅恃才傲物,而且是黄春江书记重点培养的人,对这样的人如果一味采取强硬措施,恐会事与愿违。你得让我好好动动脑子,想个完美之策。”

这时,祝一鸣看了一下手表,吴兴宏意识到已至下班时分,便提议道:“祝省长,不如晚上我们在一起吃顿饭,轻松轻松,说不定妙计就在笑谈中。”

祝一鸣弹弹烟灰:“不行啊,吴董事长,近几年中央对吃喝风抓得很严,晚饭能省就省掉吧,免得万一有人见了小题大做,你说呢?”

吴兴宏仰面大笑:“祝省长,您的话说得在理,但是否过于谨慎了,这不像是您的风格呀。中央抓吃喝风总不能不让人吃饭吧,何况我们又不是央企,而是民企!何况,我们还不是一般的民企,而是南吴省的重要战略投资伙伴。为打消您的顾虑,今晚就在我们金宁分公司的职工食堂吃饭,就只有我们在座的三个人。从这里开车过去也就半个小时吧。”说完,用余光乜了颜白冠一下。

颜白冠立即心领神会,移步到祝一鸣面前躬身用温情脉脉而又不失尊严的口气说道,“祝省长,赏个脸吧,为了您给我的名字生辉,我还想好好敬您两杯呢。”

深谙官场情场的祝一鸣自然知道“职工食堂”是对付中纪委严禁在高档酒店宴请的避风港,也知道吴兴宏领他去的“职工食堂”会是什么档次,更知道“三个人在一起”的潜台词。他自认为自己对金钱并不贪婪,贪的只是权和色,这几年为谋大计,自己在贪色上有所收敛,在青北省的口碑一直不错,但今天这位颜小姐实在勾魂摄魄,令他心旌摇曳,看来这顿晚宴是难以拒绝了。为使晚宴达到预期目的,他心中已经谋定:让吴兴宏以在南吴省作大规模投资为名,把与江南化工集团的合作仅作为其中一部分,待老太爷向黄春江发话后,由吴兴宏去面见黄春江……

祝一鸣站起身对颜白冠含蓄地一笑,然后以无可奈何的神情说,“看来我今天是难逃一劫了,那就恭敬不如从命吧。你们先下去,我收拾一下,十分钟后下来。我的车跟在你们后面,到了你们职工食堂后我叫司机开车回去,看来就要劳驾你们送我回家了。”

颜白冠诡秘而甜甜地笑道:“祝省长办事真是胆大心细,天衣无缝,如果您要回家,敢不敢试试我的车技?”

祝一鸣品味着此话的含义。

第二章弃子谋势

夏中华受姜克己之托,与穿了便衣的张小虎一道去拜访邵天翔。

邵天翔年近花甲,精神矍铄,一副夫子相。据说他爷爷和父亲都是知名收藏家,到了他这里,达到了登峰造极的地步。他共有三个博物馆,一个是玉器馆,一个是瓷器馆,一个是青铜杂件馆。馆中藏品除了祖传的以外,到他这里大都是亲自盗窃或是从盗墓集团手中所得。他的经济来源主要是十多年前在缅甸开了个翡翠矿,矿中的原石运到他在金宁市的厂里直接加工,然后批发售出。翡翠近二十年价格涨了一百多倍,他日进斗金,赚得盆满钵满,自然有资本大量购买古玩。他只要卖掉其中很小一部分,便可把成本收回。因此,他嘲笑那些靠房地产和挖煤致富的土豪,他认为在中国最赚钱的除了贩毒就是搞古玩,听起来还十分儒雅。

邵天翔的翡翠加工厂坐落在金宁市东面的城郊接合部,占地面积约四百多亩。其中有占地为五十亩左右的私人别墅花园,他的私人博物馆有一个在别墅一楼,另两个在地下室。别墅前的工厂中心地带为他的十层办公大楼。一楼为翡翠批发部,二至四楼为翡翠展览室,五楼为他的办公室,室内藏有许多供客人欣赏或炫耀他身份的宝物,六楼为仓库,七至十楼为其他人员办公之用。每层楼不仅有电子监控设备和报警装置,还有两名保安晚上站岗,可谓戒备森严。

夏中华一进厂门就用手机向邵天翔作了通报,所以在保安的陪同下顺利地进了邵天翔的办公室。他的办公室占整整一层楼面,却显得有些拥挤,因为除了进门的一间用一米高左右的清代扬州漆雕屏风围成了一个接待室,后面就是敞开的古玩陈列室,左边还有许多大小不一的暗室。

见夏中华和张小虎进来,他把原来跟他在聊天的几个人立即打发走了。

三人围着长条茶几在老红木太师椅上坐下后,邵天翔亲自泡了陈年普洱茶,几经过滤,倒进颇为精制的小紫砂杯中,端到二人面前,然后儒雅地笑道,“二位今天怎有兴致到我这里坐坐?夏馆长的大名如雷贯耳,这位年轻人好像面生。”

夏中华忙说:“这是我的徒弟,姓张。”

“名师出高徒,那我得考考你这位高徒的眼力。”邵天翔不欢迎陌生人进他的办公室,考张小虎也是为了摸清他的底细和发出一种警示。他从旁边的木盒中拿出一只铜香炉放在桌上,扫视了一下张小虎,“这是我给刚走的那批客人欣赏的东西,请你断断它的代,品品它的位。”

夏中华看到这只香炉,心中格登一跳:这是二十年前自己从潘阿狗家以二十万元买来的,当时夏中华刚刚出道,虽知此物价格惊人,但国内市场赝品太多,有行无市,夏中华找了好几个买家都没有能够成交,只有邵天翔看到此物,以八十万元价格一锤定音。现在的市场价要数千万元。夏中华一直认为这是自己做得最丢脸的一笔生意。今天看到此物,他就不能先开口了。

张小虎对古玩鉴定只是在夏中华那里学到了一点皮毛,但他的脑子反应极快,记忆力惊人,去年他在省博物馆办案时见到过与此相似的炉,便镇定地蒙了一下,“我跟师傅还只学了点常识,说得不一定对,这应该是正宗的宣德炉吧。”

邵天翔立即竖起拇指,并借题发挥,“小伙子该满师了。这件东西全中国真正识得的人屈指可数,你师傅夏中华就是其中一个。你嘛,说得不客气一点可能带有蒙的成分。‘宣德炉为明代宣德年御制,存世量极少,流落在民间有历史记载的只有两三件。它分为小号、中号、大号,以大号最为珍贵;颜色分为四种,尤以藏经纸色最为上乘,此炉集二‘最为一身,可见等级之高。夏馆长二十年前就敢用几年的工资购买此炉,我就断定他日后定是古玩界的奇才。”

夏中华开始时为张小虎捏着一把汗,现在听邵天翔夸自己,如芒刺在背,接过邵天翔的话头:“承蒙邵老板夸奖,夏某人愧不敢当,最近就看走了眼,让我的朋友吃了大亏。”说完,从背包中非常小心地拿出谢百威交给纪委的那对唐代银碗,恭恭敬敬地放在邵天翔面前:“您看这东西对不对路?”

邵天翔看后倒吸了一口凉气,这东西的出土痕迹、品相、工艺与自己从虞志高那里拿来的这批货完全是一路,难道还有许多散失在外面?脸上却镇定自若,笑意绵绵,“这种开门见山的东西夏馆长还用得着来考我?”

夏中华叹息了一声:“我刚拿到手时也以为开门见山,但后经仔细琢磨,感觉有问题,经向上海博物馆汪老请教,他也认为是足以乱真的高仿品。”

“怎么可能是赝品?”邵天翔不屑一顾。

夏中华知道邵天翔鉴定只凭经验,理论钻研不够,便开始编造了,“邵老板一定知道,老的银器外面有一层黑中发亮的包浆,而它却没有,表层的锈迹看来是化学剂制成的。”其实这批银器由于长期受到污水的侵蚀,外表结成了一层薄薄的腐蚀壳,只要去了这层壳,里面的包浆就会显现出来。夏中华继续道:“再说还有一个常人不注意的细节,凡是江河市丁家桥出的唐代金银器,底部大都用毛笔字写有‘力士二字,且清晰如新,它却见不到,另外,鱼子纹也不像唐代那样圆润均匀。”

“夏馆长,这可能是你一家之见了,鱼子纹只是因锈迹才模糊了点,再说,我还没听说过国内的三大唐代金银器窑藏,独独只有江河市的写有‘力士二字。”

邵天翔对唐代金银器的看法虽然专业,但并不全面。金银器作为古玩的一个分支,源于商代,盛于唐代。唐代金银器的数量之多、工艺之精、价格之昂贵可谓登峰造极,空前绝后。虽然俗称唐代金银器,实际上罕见金器,大都为鎏金或不鎏金的银器。金与银的价格今天差别很大,而从唐代文物的角度看,金银质地区别不大,关键在于工艺的精湛程度。国内公认的唐代金银器重大发现有三处:陕西法门寺地宫、西安何家村窑藏、江河市丁家桥窑藏。专家对前两处金银器的来历已有定论和专著,唯有对江河市金银器的来历一直说不清道不明,从而形成了一个历史和文化之谜。

夏中华在古玩理论研究上略胜邵天翔一筹,想杀杀邵天翔的傲气,便娓娓道来,“我从宋代的《京口杂记》等书中了解到,江河市之所以出大量盛唐金银器,那是因为此地的金银器工艺水平为南方之冠,被宦官高力士定为皇室用品制作之地。高力士深得唐玄宗的信任,不仅是宫中内务总管,还掌控着锦衣卫,一度曾指挥军队,被封为神策大将军,权倾朝野,可谓一人之下万人之上。他命人在江河市制作的金银器,一部分作为皇上生活起居、恩赐寺庙和祭祀之用,另一部分则进入了以他为首的宦官集团的私囊。我原以为‘力士是指高力士或这里的坊号名士,后来知道并非如此,而是佛教中的金刚大力神之意。‘安史之乱使唐代由盛转衰,唐玄宗的帝位被太子李亨取代,高力士随之失势,江河市的唐代金银器制作也就从此走向衰败。”

邵天翔冷笑一阵,“这段故事听了倒是长知识,可我还是不信这批唐代金银器是赝品,因为它是从窑藏中出来的,还有‘开元通宝钱币佐证。”说完,起身走进一间密室,拿出一枚带有月牙图纹重约十克的“开元通宝”、一只“六曲葵口盘”、一只“十瓣花开盘”,银盘外壳都被腐蚀得锈迹斑斑,不见包浆。

三人一齐站到桌前观看,张小虎趁邵天翔转身吐痰之际,迅速用微型相机把这几件器物连同室内的背景都拍摄了下来。待邵天翔转过身时,夏中华和张小虎已坐在了各自的位置上,全神贯注地在欣赏藏品。

邵天翔颇为得意地说:“夏馆长,以你的功力应该看出我这两只盘子和你带来的这对碗是同时出土的吧?古玩的水深不可测,靠赌博式地撞运气固然十赌九输,但也绝不能拘泥于所谓专家的既有结论。在我看来,许多专家在馆内是专家,出了馆就是砖家,都是馆中之蛙。你如果怀疑自己这对碗是假的,那就由我来收购。”

夏中华脸露愧色,“听君一席话,胜读十年书。邵老板虽是私人博物馆馆长,可眼力却在国家博物馆馆长之上,我今后一定向您多多请教。至于这对碗,就不劳您大驾了,我还是自己处理吧。”

邵天翔听夏中华说得如此谦虚,也有点过意不去,回道,“我可能有点倚老卖老了,良药苦口,请别介意。敢问夏馆长准备如何处理这对碗?”

夏中华说:“我还没想好,请您赐教一二。”

邵天翔鄙视地一笑:“这还用得着赐教,当然是设法转出让给那些贪官呀。从古至今,无官不贪,这几年反腐声势浩大,贪风一时似乎有所收敛,其实只不过是手段更巧妙罢了。我前两天收到一个段子,说三位官员聚会喝酒,商议作诗定胜负,负责做东,诗中必须有‘尖尖,圆圆,千千万,万万千,有没有,没有!这些词句。宣传部长打了头阵:逗号尖尖,句号圆圆,写过的文章千千万,审过的文章万万千,有没有真话?没有!组织部长紧随其后:笔头尖尖,公章圆圆,审查的干部千千万,提拔的干部万万千,有没有好人?没有!本地的书记最后作总结:乳头尖尖,屁股圆圆,提拔的女强人千千万,睡过的女秘书万万千,有没有处女?没有!领导一走,厨子感叹:子弹尖尖,手铐圆圆,杀过的贪官千千万,抓过的污吏万万千,有没有冤的?没有!”

大家哄堂而笑,夸邵天翔这个段子说得精彩。

张小虎趁邵天翔得意时虚心求教,“邵大师,贪官们是不会用巨款购买古玩的,要把古玩转让到他们手中,您有什么锦囊妙计?”

邵天翔是这方面的高手,他根本无需动脑筋,只要把经验之谈略举一二,便足以让这位年轻人大开眼界,但想到对张小虎并不了解底细,便改口道,“小伙子,你我还是初交,有些话只能点到为止,今后待我们熟悉了,再给你指点不迟。”

张小虎立即顺应道:“邵大师这话实在,来日方长,但愿我有这样的机会。”

夏中华本想用激将法让邵天翔再拿几件唐代银器出来欣赏一下,不料邵天翔看了看手表,见快到晚饭时分,叹息了一声,说,“朋友来访,按礼数本该请你们喝上几盅,无奈人在江湖,身不由己,马上祝省长要到我这里视察,我还得到厂门口迎他一下,怠慢你们了,请多包涵,咱们后会有期吧。”

听他这么一说,夏中华和张小虎知道在下逐客令了,急忙向他告辞。

夏中华和张小虎将今天的所见所闻向李毅和姜克己作了如实汇报。

姜克己很快就得出三点结论:第一,地处丁家桥附近的江南化工集团总部工地上挖到的那些唐代金银器确实藏匿于邵天翔处。第二,邵天翔始终不肯吐露他是如何得到这批东西的,那就说明其中一定有不可告人的交易。第三,当务之急是要把这批东西追回,作为深入调查的物证。

张小虎说:“邵天翔等人已触犯了国家文物保护法,我们公安部门完全可以依法对他们进行刑事拘留,立案侦查。”

李毅收拢拳头:“我同意一查到底,但既要依法办事,又必须讲究方法和效果。我倒不怕邵天翔有多大的保护伞,只是希望以最小的牺牲取得最大的胜利。你可先礼后兵,劝邵天翔交出赃物,协助公安机关调查,如果他顽固对抗的话,再对他采取刑事措施,直至逮捕法办。邵天翔是金宁市的名人,白道黑道都有不少朋友,真正拘捕他,我还得先与副省长兼省公安厅厅长笪维平打个招呼,取得他的支持。这位老同志一身正气,对走歪门邪道的人天王老子都不买账。”他把目光转向姜克己,“克己,你和小虎好好商量一下,在动邵天翔之前是否先动虞志高,他是整个链条的重要环节,是纪委先出手还是公安先出手,你俩斟酌一下。”

姜克己笑道:“看来这事可以由纪委为主转为公安为主了。”

李毅摇摇头:“并非如此。整个案子还是由你负责,政法系统都配合你。凭我的经验,虞志高作为江南化工集团的财务‘一支笔,蔡兴发又婉转地说他私心太重,我估计他经济上的问题一定不会小。”

姜克己说:“现在许多案子都是拔起萝卜带起泥,我就怕涉及到我们的权限不能查的人,如果真是这样,事情就会变得复杂而棘手。”

李毅完全听得懂姜克己话中所隐含的意思,口气沉重地说,“克己,我们要千方百计地爱护企业经营者,要搞好班子团结,要尊重上级领导,可是,无论谁违反了党纪国法,都理应受到制裁,有腐必惩,有贪必肃,对此我们必须旗帜鲜明,毫不动摇。如果我们的权限不够,可以向上级提建议,可以进行配合。”

夏中华离开市委后心情比较复杂。他是应姜克己之请而配合调查,不太情愿地到邵天翔处当了一次“特工”。现在他一方面为国家文物可能被追回而感到高兴,另一方面又因此事可能搅动巨大的政治漩涡而担忧。两年前,他的情人江小兰为他生下一对双胞胎,这个隐私虽然只有潘阿狗一人知道内情,但潘阿狗的那张臭嘴能否关住风鬼也不知道,绯闻的传播只是时间问题,因此,他在忐忑不安中采取了两个大的动作。第一个大动作,他向市委市政府提出辞去江河市博物馆馆长的职务。市委认为他这个党外人士专业水平很高,且未发现什么问题,因而没有同意他的辞呈。夏中华没有勇气将自己的婚外情向组织上坦白,只得暂时收回辞职报告。他采取的第二个大动作,就是与妻子洪珠离婚。妻子因为早就与夏中华感情破裂,对丈夫主动提出离婚要求心中是窃喜的,因为当今有产者的离婚,谁先提出离婚,谁就必须破财,因此,她便提出了苛刻的条件。夏中华为了息事宁人,并弥补对妻子的伤害,全部答应了妻子的条件,在离婚协议书上签了字。

离了婚的夏中华生活并没有想象中那么宁静。出于亲情和责任,没有特殊情况他每个星期都要看望一次与前妻所生的女儿。此外,相当一部分时间他要到焦尾县天鹅湖畔的秘密爱巢中与江小兰相聚,并陪伴他俩爱情的结晶——夏江龙和夏江凤。他本以为江小兰会很快向他提出结婚要求,可江小兰却没有这样做。她对夏中华说,对我来说,你离不离婚并不重要,我是个爱情至上主义者。另外,柳晓曼被捕后我才知道自己是遭她遗弃而被人收养的私生女,她的名声如此不好,你若与她的私生女结婚有损形象。因此,我会给你足够的时间和空间,待到你我都确认婚姻不是我们爱情的坟墓时,我们再步入婚姻的殿堂。夏中华对江小兰独特的个性既欣赏又担忧,对她的痴情既感动又有几分内疚——她本来是个光芒四射的青春少女,却因为与他坠入情网而远离父母和朋友,生活在阴影重重之中。他觉得自己无论在道德、情义还是责任上都不能愧对江小兰和这对孪生儿女。

夏中华满腹心事地开着他的“宝马”越野车奔向天鹅湖畔,走到半路时,潘阿狗给他打来电话,“夏兄,你在哪里?”

夏中华回答:“我在开往天鹅湖的路上,你有事吗?”

潘阿狗说:“真是飞来横祸,我家上午失火了。”

夏中华关切地问:“损失严重吗?”

“幸亏发现得早,烧到一半被扑灭了。可是,我奶奶留下的宝贝差不多烧了三分之一,我真对不住奶奶的在天之灵啊!”

夏中华清楚,奶奶是潘阿狗这辈子最亲的人,也是他最敬的神。记得当初刚认识他时,就听他说过有关奶奶的经典神话。据说当年华莹山的“双枪老太婆”与他奶奶结拜为姊妹。

初次见面,他奶奶要试一下“双枪老太婆”的枪法是否名副其实。“双枪老太婆”听后刷地从腰间拔出双枪,朝两边树上左右开弓,两只鸟儿应声落地。尔后,“双枪老太婆”把枪递给他奶奶,说:姐姐,您是否也让我开开眼界。他奶奶说:我从来没摸过枪,既然妹妹相邀,我就不妨一试。言罢,朝脑后开了两枪,四只鸟儿从空中落下,且是两公两母!

“双枪老太婆”见状,拱手道:姐姐,你真是神仙下凡,我自愧不如。对于这段神话,夏中华认为其中固然有潘阿狗习惯于吹牛的成分,但也可能藏匿着他奶奶的诡秘身份。因为他奶奶临死前,交代潘阿狗无论如何要保护好她留下的两件宝物。其中一件就是前面提到的那只“宣德炉”。潘阿狗当时因赌博穷困潦倒,为给奶奶厚葬,不得已将这只炉卖给了夏中华。夏中华当时就暗想,如此珍稀昂贵的皇家御用品怎会流落到潘阿狗奶奶手中?他奶奶很可能有不凡的来历。至于第二件宝物是什么,潘阿狗长期以来一直不肯吐露。现在,潘阿狗突然说到他奶奶留下的第二件宝物被火烧损,夏中华很想探个究竟,便在手机中对潘阿狗说:“潘兄,假如你相信我的话,就马上把宝物带到小兰的住处,让我看看损失的程度如何,还有没有办法修复。”

潘阿狗激动地说:“夏兄,你是我全天下最信任的人,既然宝物有修复的希望,我一定十忙丢掉九忙来见你。”

夏中华的车停在江小兰房前空地时,未见潘阿狗那辆破“吉普”,料定他还未到,便推门而入,迎接夏中华的是保姆孙阿姨。她今年五十岁左右,是江小兰在船上的主要帮手扈三娘的表姐,在家负责照料两个孩子。因为江小兰白天经常要在她承包的“8号龙舟”招呼顾客,晚上就拜托帮手扈三娘和胡艄公。夏中华曾数次请求江小兰不必再上船辛苦,把生意全部委托给扈三娘负责罢了。可江小兰说成天呆在家中恐怕会闷出病来,到了船上心才会像湖水一般清静恬淡。

夏中华问孙阿姨:“小兰不在家吗?”

孙阿姨说:“她今天上船了,刚刚打来电话,说乘潘阿狗的车一道回来。先生,您是先喝茶还是先看看您的那对宝贝?”

夏中华笑道:“当然是先看宝贝喽。”说完,循声走向江小兰的房间。

他见儿子和女儿坐在地上,头凑在一起。儿子夏江龙在用蜡笔画一个人:一个不规则的大圆圈代表人头,圆圈中的上中下五个点代表眼、鼻、嘴,耳朵比猪八戒的还大,肚子像个将要爆炸的气球,气球下的两条斜线代表腿,奇怪的是没有手!女儿夏江凤问:“哥,你画的是谁?”夏江龙扑哧一笑:“爸爸呗,像不像?”夏江凤说:“爸怎么没有手?”夏江龙做了个鬼脸:“手、手、手,手被我绑起来了!”

夏中华上去一手一个将儿女抱起,使劲地亲了他俩一会儿,问儿子:“你为什么要绑爸爸的手?”儿子说:“你不天天来陪我们,就要绑!”女儿立即帮腔:“你从来、从来不替我们穿衣服,等于、等于没有手。”

真是童言无忌,孩子的话使夏中华羞愧交加,是啊,自己虽然在经济上供养他们,也隔三岔五地来逗他们一下,可生活起居上对他们从无照料啊,这难道算称职的父亲吗?孩子们绑自己的手难道不是一种直觉式的思维吗?

这时,随着一阵嘻嘻哈哈的声音,江小兰和潘阿狗进了门,两个孩子听到妈妈的声音,都亲热地叫着“妈妈”,欲从夏中华怀中挣脱出来。

潘阿狗上前搂住两个孩子,龇牙咧嘴地笑道:“小龙小凤,你俩要懂事,让你爸先抱抱你妈,然后才轮到你们。”

江小兰脸一红,在夏中华的手臂上拧了一下,冲着潘阿狗说了声,“狗嘴里吐不出象牙,”便伸手夺过孩子,“去,快把你那堆破烂让他看看。”

潘阿狗听罢,从他带来的大面粉袋中小心地倒出一个烧破的枕头,这枕头的料子是黄色的绸缎,针脚密密匝匝,整整缝了四道,可见主人对它倾注的心血。

夏中华看到枕头的料子,就知道它不是寻常之物,而是晚清宫廷专用之料。他问潘阿狗,“可以打开吗?”

潘阿狗蹙着眉,眼中似有泪花,咂了咂嘴说:“这就是我奶奶临终前要我保管好的另一件宝物,她说枕头里的东西一定要在三十年后才能打开,并叫我发了誓,所以,我连你、连我老婆都一直瞒着。奶奶走了才二十年,我如违背誓言提前把它打开,就是对她的不孝,要遭报应啊。”

夏中华安慰道:“阿狗,我欣赏你对奶奶的一片孝心,可是,现在枕头的外套烧毁了这么多,不知道里面是什么东西就无法补救,那才是更对不起你奶奶。我要打开它,没有任何私念,完全是为了帮助你。”

潘阿狗觉得夏中华说得有道理,咬了咬牙关,一拳砸在山墙上,然后扑通一声跪下:“奶奶,原谅我这个不孝之孙,因火神老爷把宝物损坏了,我只能违背对您的誓言提前把它打开了。”

夏中华带着潘阿狗进了他的书房。

在镁光灯的照射下,夏中华用专用钳子细心地把被烧毁处的残物捡到盘子里,然后用剪刀剪开一道口子,从枕头里极为小心地移出一件件物品,想不到看似平常大小的枕头里掏出的物件居然堆了半张书桌。里面全都是书籍、照片、信件、册页之类的东西,连一件金银财宝都没有。

斗大的字只识几筐的潘阿狗似乎有些失望,嘴里咕噜道,“怎么会是这些破垃圾,这算什么宝贝?”

夏中华吸着烟,大致地浏览了一下,只对几封信看得格外认真,始终一言不发。

潘阿狗急得抓耳挠腮,不停地问,“中华兄,夏馆长,这些东西有用吗?”

夏中华吐出烟圈,嘴里念念有词。

潘阿狗一句都听不懂,跺着脚求道,“夏馆长,中华兄,夏馆长,你快告诉我吧!”

夏中华终于抬起头来,凝视着潘阿狗,用欣喜不已的口气说,“潘兄,这些东西我现在只是粗看,你就是有天大的事也暂且放下,今晚哪怕通宵达旦你也得陪我仔细看完,因为这里面几乎件件都是无价之宝。”

潘阿狗以为夏中华是在诓他,惭愧地说,“夏、夏馆长,你晓得我心里不好受,就别再作弄我、取笑我了。”

夏中华遽然变得神情恭敬,口气虔诚,“我现在只先告诉你三件事。第一件,你奶奶不是一般农家妇女,而是北洋军阀头子吴佩孚的亲生女儿。第二件,中国最早向你奶奶求婚、寄给你奶奶情书最多的人,就是蒋介石的儿子蒋经国。第三件事,你奶奶给你留下的那只“宣德炉”,就是吴佩孚给你奶奶的陪嫁品,目前在金宁市收藏家邵天翔手中。至于你奶奶后来如何流落辗转到焦尾县双峰乡,这就说来话长,待我详细看完资料再原原本本地告诉你吧。”

潘阿狗神情呆滞,如入梦中……

市纪委为查清这批唐代金银器的来龙去脉和背后交易,决定对虞志高实行“双规”。以往对市国有大中型企业班子成员的“双规”决定由市委常委会作出,李毅任书记后破了这个规矩,除了企业一把手,副职都由市纪委直接决定。尽管如此,李毅还是把市纪委的这一决定向诸葛清作了及时通报。

诸葛清听到虞志高被“双规”的消息,感到有些突然,但多年的官场历练使他很快就镇定下来,习惯性地咬了咬上唇,从顾全大局的角度提醒道:“李书记,在江南化工集团即将实行改制前,为了这点小事就对虞志高实行‘双规,这是否会引起经营管理层的混乱,影响改制的进程?”

“我认为这不仅不会影响,而且只会促进改制的成功。”李毅用左拳撑着腮帮,声音平静,但态度坚决。少顷,他单刀直入地问:“诸葛市长,你认为虞志高私吞国家文物是件小事吗?”

“这事我了解一点内情,他并非完全私吞,主要部分暂时存放在博物馆。”

“我们国家没有实行土地私有制,任何地下文物都归国家所有,如果他交给国有博物馆没有错,可他交给了私人博物馆,这样做性质就完全不同了。”

“交给私人博物馆不是他决定的。”

“谁?”

“我!”

李毅有些错愕。他原来只是认为诸葛清在这事上有疑点,没想到他会如此干脆地自己承认,便微笑着说:“诸葛市长你做事向来比较缜密,我相信你做这样的决定想必有充分的理由吧?”

诸葛清也微笑一下,尽管这种微笑与李毅的一样不太自然,但也算以礼相待吧。他说:“在我的印象中,你一直是个思想解放的人,想不到在公有制还是私有制问题上你还比较保守。把这批文物暂时存放在政府所直接管理的博物馆与政府所批准的私人博物馆有何区别?说起来也真凑巧,江南化工集团挖到唐代文物的第二天,恰逢我到那里作工作调研,知道这事后就随意说了句可以先存放在实力雄厚的天翔博物馆。因为我知道江河市博物馆以前曾多次发生过馆内文物被盗的案件,至今一件都未侦破。所以,从安全性的角度考虑,存放在公有博物馆未必一定比存放在私人博物馆好。我再强调一下,是暂时存放,而非归谁所有。”诸葛清说得如此理直气壮,实际上是以守为攻。他对古玩有一定的鉴赏能力,对这批文物的价值也判断得七不离八,可没有想占为己有。他既不贪钱,也不贪女色,就是在权力上有强烈的进取性或占有欲。在虞志高晚上向他汇报挖到了一批窑藏文物的情况后,他第二天就以工作调研为名亲自鉴赏了一下,当时脑中闪过一个念头:现在从省里到中央有一批领导都喜欢收藏文物,自己只要不将这批东西私吞,将来作为给领导鉴赏把玩之用,谁能分得清为公还是为私?所以,他当即叫虞志高与邵天翔联系,并责令虞志高不能私自扣留,不要留下任何把柄。谁知虞志高利欲熏心,硬是私扣了一部分,还想用一对碗将谢百威打倒,落得个偷鸡不着蚀把米。现在虞志高既已被“双规”,谁能保证他能不胡说八道。与其被他咬出,还不如自己主动承认。

李毅虽然不能完全知道诸葛清的心思,但既然诸葛清能够爽爽快快地说出来,就证明他至少还没有构成严重谋私行为。在李毅看来,党政一把手的团结和配合是整个班子的旗帜,二者相合,其力断金,二者相争,两败俱伤,还可能搅乱整个班子。两人自搭班子以来,虽然难免有磕磕碰碰之时,可总体还说得过去,他不想因为此事而加深彼此的矛盾,便大度地说,“诸葛市长,你的话有一定的道理,如果是暂时存放而你对邵天翔又完全信任的话,这倒也未尝不可。不过,解铃还须系铃人,悉数追回的事,就要劳你费神了。市博物馆那里,自夏中华任馆长后从未被盗过,夏中华和张小虎对以往的几次盗窃案作过多次分析,认定这是内外勾结,案情告破是迟早的事。”

诸葛清听李毅说话缓和,便试探道,“从邵天翔处要回国家文物,对我来说是义不容辞的,可是,对虞志高的‘双规决定变不变?”

李毅声音仍然很平和,但回答干脆利落,没有任何商量的余地:“当然不能变,别的不说,单说他瞒着你私自扣下文物用来向谢百威行贿,难道还不应‘双规吗?再说,像这样的人还有没有其他行贿或受贿行为难道不需要搞搞清楚吗?”

诸葛清心中已完全明白,李毅在平和的外表下实际上早就下定了决心,非得从虞志高身上开刀不可,看他潜伏的水有多深,激起的浪花有多大。诸葛清庆幸自己对虞志高的多次献殷勤留了个心眼,作了防范措施。同时,他感到一直以刚直著称的李毅逐渐地学会圆通了,这对自己来说并不是一件好事,因为,在他的心目中,李毅虽然是一把手,但毕竟肩膀还比较嫩,特别是在为人处事的谋略上比他这个老大哥还略逊一筹,未料到,在不知不觉中,他变得羽翼日丰,越来越老练了。

诸葛清知道当时在确定江河市委书记人选时,分管组织的省委副书记佟立群和省委组织部长姚南军都是推荐的他,认为李毅任职年限达不到中组部的规定。省委书记黄春江却坚持要用李毅,他认为在用人问题上也要有改革精神,对特别优秀的干部就是要敢于不拘一格,打破常规,最后才形成了现在这样的局面。长期搞组织工作的诸葛清自然知道祝一鸣的调任意味深长,只要黄春江调中央工作,祝一鸣能接黄春江的班,扭转现在这样的局面就大有希望。想到这里,他把虞志高就像一片瓦砾一样扔了出去,“李书记,我只是试试你的决心,私吞文物和向谢百威行贿的问题,在虞志高那里可能只是表皮的一撮毛,他在经济上和生活作风上问题不会小,对这样的人实行‘双规我举双手赞成。”

李毅没料到诸葛清的态度转变得这么快,这么爽,他来不及细想其中的原因,便趁热打铁地与诸葛清商量道,“我看在企业改制前,先整顿、配备好经营管理班子,这也叫磨刀不误砍柴工嘛。现在,谢百威受贿一事真相大白,是不是可以来个快刀斩乱麻,尽快由常委会讨论一下,让他去江南化工集团任董事长兼党委书记,国资委主任一职由市政府副秘书长贺元同志担任?”

诸葛清似乎早就胸有成竹,不假思索地说,“你是市委书记,人事问题主要由你拿方案,我除了积极配合,还是积极配合。”尽管诸葛清对“配合”二字感到十分苦涩、别扭,但他毕竟是个围棋高手,深谙弃子而谋势的手法。

两人在一片笑声中分手……

真是没有不透风的墙!市纪委下午才对虞志高作出“双规”决定,下班前姜克己就收到了举报虞志高有严重经济问题的人民来信。信中案情清晰、证据充分,从时间、空间到人证、物证写得一清二楚,如果没有长期充分的准备是不可能做到的,看来举报者早就万事俱备,只等东风了。

下午两点钟,市纪委副书记杨志才请虞志高来纪委谈话。自前年下半年第一副书记支正通到三真山接任贺元的县委书记职务后,杨志才便成为市纪委的二号人物,也是姜克己颇为信任的得力助手。

大约半个小时后,虞志高就到了杨志才的办公室。他见办公室内还有纪检二处副处长老张和纪检员小王坐在那里,再联想到临行前他打诸葛清的手机,诸葛清一直没有接,预感到情况有些不妙,朝大家尴尬地笑了笑,在门旁一把椅子上就准备坐下。

杨志才露出两颗虎牙:“虞总,你就别坐了,以后屁股上会坐出老茧的。”他向虞志高宣布了纪委对他的“双规”决定,随即就由老张和小王把他带到了审问室。

开始时虞志高被这一阵势吓得小腿发抖,当他弄清老张和小王是要他交代那批唐代金银器的事后,长长地松了一口气,心中有了底。不管老张和小王怎么审问,他就是翻来覆去这么几句话:金银器是工地上民工挖到的,这与盗墓的性质不同;我不懂得那些破烂是什么重要文物,不知者不为过;把这批东西移交给天翔博物馆是奉领导之命,至于领导是谁,你们无权知道。这时候的虞志高还寄希望于诸葛清来救他。

吃过晚饭后,老张和小王开始重点审问虞志高用一对唐代银碗向谢百威行贿的动机。虞志高故伎重演,说自己根本没有行贿;送一对碗只是为了试探谢百威的人品,主动权在他手里,他愿拿就拿,不愿拿我也不会用枪逼他就范。

审问看上去似乎进入了僵局,但已过“知天命”之年的老张在纪委干了十多年,审问的对象已在三位数,多种嘴脸熟稔于胸,他完全清楚什么样的人要用什么样的手段,什么事件和时间最容易突破被审者的心理防线。因此,他和小王轮流担当主审员,节奏不紧不慢,声音不急不躁,表情时冷时热。审得累了,还给虞志高抽支烟,与他聊聊工厂的情况,玩的是猫抓老鼠的游戏。虞志高以往虽没有被审问的经历,但耳边听得多了,加之心中时常盘算着如何应付意外局面,也就积累起许多间接经验。他误以为审问人员如此对他,很可能是因为诸葛清发了什么话,他们只是例行公事走过场而已。

到了凌晨一点,虞志高处于睡眼蒙眬、呵欠不断的时候,审问室里又来了个四十多岁的老卢。这时候,老张拉着老卢在门口耳语了一阵,然后回到原位,突然提高嗓门对虞志高说:“虞志高,关于私吞文物案和你向谢百威行贿案,我们已给了你足够的时间,你却没有珍惜。现在别人已说清楚了,反正你是主谋,在这里就没机会说了,待公安部门对你批捕后由他们另行审问吧。从此刻开始,我们要重点审查你的经济问题。这事由老卢来主审吧。”

虞志高一听到说审他的经济问题,立时紧张起来。他觉得文物案自己还有推诿的余地,而经济上审查起来就是坐班房甚至掉脑袋的事了。更主要的是,如果诸葛清想救他,根本就不可能让纪委来审查他的经济问题,官场上人人都清楚,要是真正刨根究底,是没有几个人经得起审的,关键问题在于你会不会保护自己,有没有过硬的后台。虞志高觉得诸葛清很可能采取了丢卒保车的手段,要让他成为牺牲品了。既然如此,他不仁,就别怪我不义!他要让诸葛清这条真正的大鱼浮上水面,既让自己将功赎罪,又可转移视线,争取时间,让家人和朋友为他毁灭犯罪证据。于是,刚才还镇定自若、儒雅倜傥的虞志高突然一把上前抱住老张的大腿,扑通一声跪下,痛哭流涕地说:“张处长,我真是糊涂虫、王八蛋,把别人拉的屎往自己脸上抺。那些唐代金银器我完全是受诸葛清指使交给邵天翔的,邵天翔与诸葛清有深交和不可告人的勾当。”说完,就竹筒倒豆子一般,把诸葛清如何指使他与邵天翔私自转移文物的详细经过全部交代了出来,并把邵天翔拿去的文物总件数以及自己暗中私留的十件也如财务做账一样列得一清二楚。

老张又重新坐下,猛吸了几口烟,声音冷得像冰一样:“看来你比妓女还贱!要你说的时候东躲西藏,不要你说的时候反而啰里啰嗦。你认为文物案往大人物身上一引,我们就会放过你的其他问题了?做梦!桥归桥,路归路,文物案是文物案,经济案是经济案,你只有老老实实、彻彻底底地将自己的经济问题主动交代清楚,才是你的唯一出路。”

接着,就由老卢主审虞志高的经济问题。小王在旁作记录。老张半躺在座椅上,听了半个时辰左右,老张觉得虞志高对经济犯罪是属于那种“挤牙膏”式的交代,没有足够的证据不会让他放弃侥幸心理,想到天亮后自己还要带有关专业人员到江南化工集团进行调查,便向老卢和小王打了个招呼去对面的值班室休息了。

由于举报者留有联系电话,第二天上午老张带着四个人(其中两个财务专业人员)来到江南化工集团。按照程序,老张首先向集团总经理鲁大同出示了调查虞志高的领导批示,要求鲁大同通知有关部门配合调查。早就将虞志高视为劲敌的鲁大同自然暗暗高兴,十分卖力。然后,老张又通过联系电话找到了举报人,原来她就是集团财务总监钱婉容。她今年四十岁左右,皮肤白净,身材匀称,风韵犹存。她对老张说,自己早就想举报虞志高这条蛀虫,碍于他的权势和蔡兴发董事长的保护,只能一直在等待机会。在她的配合和引导下,调查组进展神速,到晚上七点钟左右,已查明虞志高利用职务之便贪污一千五百多万元,另有六千多万元资金疑似利益输送或用于领导公务消费。

当天晚上,杨志才亲自挂帅,利用老张等人所提供的证据,对虞志高的经济问题进行了突击审问。已经两天一夜没有合眼的虞志高在确凿的证据面前精神终于崩溃,他不仅交代了自己的贪污受贿行为,而且举报了鲁大同、钱婉容等人的经济问题,特别是对六千多万元“疑似”资金作了说明:这是五年来市委市政府领导指令的赞助款和送礼款,其中既有前任领导祝一鸣、柳晓曼等人,也有现任领导诸葛清、宋超等人;同意这些款子付出的最终决定人是蔡兴发,不过蔡兴发本人从不签字,而是指令虞志高代签。虞志高此举无疑是在绝望之中找到一根能减轻自己罪行的救命稻草。

由于涉及到蔡兴发和省、市有关领导,第二天姜克己和杨志才就将案情向李毅作了汇报。李毅要求市纪委一方面继续深挖,另一方面严格保密,除他和姜克己外,对省纪委和市其他领导暂时不能透露。

经过长期以来尤其这几年复杂局面的磨炼,李毅在领导经验上有了长足的进步。他觉得在反腐问题上,并非有了证据就能胜券在握,祝一鸣的疑点和证据不可谓不多,但他对官场的显规则和潜规则都深谙于胸,驾轻就熟,有办法化险为夷,转危为安。究其深层次的原因,除了政治体制上的弊端,还在于他具有一张编织严密的强大的关系网。要让这伙人穷途末路,绳之以法,不仅需要司徒震那样的坚定信仰,薛夕坤那样的锲而不舍,而且更要有黄春江那样的高屋建瓴、布阵谋局。想到这里,他叫司机小孟备车,带上秘书小沈和欧阳皓赶往第一人民医院看望蔡兴发。自市委副秘书长何光明去年调任三真山县县长后,李毅把这个副秘书长的位置一直空缺着,而由欧阳皓行使副秘书长的职权。

躺在床上的蔡兴发见李毅一行到来,便强撑着身子坐了起来。

李毅关切地问了蔡兴发的身体状况,然后对他说:“明天就是端午节了,我今天是代表市委市政府向你这位企业家楷模表示慰问,同时,向你通报一下虞志高的情况。”接着,李毅把虞志高的经济问题简明扼要地向蔡兴发作了通报。

蔡兴发听后并不感到吃惊,而是面带愧色地说,“李书记,虞志高在经济上的问题,我早就察觉,曾单独几次对他提出过警告,他也在我面前向我发誓诅咒,说一定痛改前非。我考虑到他是个人才,又跟着我含辛茹苦奋斗了多年,为保证班子的稳定和对外形象,也可以说,不把家丑外扬,就没有把他的事向组织上汇报。现在回想起来,这是我的姑息养奸,是我的重大失责。”他喝了口水,匀了匀气息,继续说道,“这次举报他的人,我料定一定是财务部总监钱婉容。钱婉容也算个能人,长得漂亮,八九年前就主动追求过虞志高,两人关系一度如胶似漆。两年前不知出于何故,彼此反目成仇,鲁大同乘虚而入,逐步将钱婉容当作他的心腹之人。这次钱婉容主动举报虞志高,一定少不了鲁大同的支持。唉,从外表看江南化工集团班子和谐,发展平稳,其实是金玉其外,败絮其中,对此我有着不可推卸的责任。”

李毅安慰蔡兴发:“人非圣贤,孰能无过,你的功远大于过。”

蔡兴发长叹一声,声音变得沉重起来,“功是功,过是过,功过岂能相抵?今天既然说到集团的内幕,我对一些深层次的问题也就毫不掩饰了。你们所查出来的那六千多万元疑似资金,都是五年来省市领导用于赞助和送礼的,真正的决定人是我,而不是虞志高。其实往前追溯起来,又何止六千多万元?市委市政府主要领导不沾边的可能寥寥无几,其中有为公的,更多的恐怕是为了私人关系。江南化工集团长期处于微利甚至亏损状态,固然与经营管理有关,但与市委市政府把它作为小金库使用也不无关系。江南化工集团是如此,其他国企又哪能幸免于难?长此以往,国企必被掏空。”

蔡兴发可能感到有些疲惫,他吃了几片药,舒展了一下身子,意味深长地凝视了李毅一会儿,继续说道,“话说回来,国有企业本来就属于政府的,市委市政府的领导有困难借助企业的力量给予支持,只要他们不是进了个人腰包,再怎么查,又能有多大说法?在现行的体制下,出了问题往往是人人有责,又人人无法负责。李书记,像我这样已在阎王殿门口的人用不了再说虚情假意的话,我知道您是个正派、想干大事的人,可您要是想从江南化工集团或其他国企查出政坛上的‘老虎,恐怕不仅会失望,而且可能惹火烧身,难以自拔。因为从全国的角度看,江南化工集团只是区区一虫,有多少庞然大物的内幕是何等触目惊心!隐藏在这背后的利益集团又怎能甘于束手被擒?我说这话可能是悲观了些,可用意是希望您对困难有足够的估计。我不知道自己能否看到江南化工集团改制成功的一天,只能由衷地祈盼它不会在改制中被蚕食甚至吞噬,而会迸发出生机。因为,几十年来我把这个企业视作自己的儿子,倾注了一生的心血啊!”说到这里,蔡兴发动情地流下了泪水,无力继续说下去了。

李毅紧紧握着蔡兴发的手,感喟道,“蔡董事长,您在重病之时想的不是个人的生命安危和荣辱得失,而是企业的发展和国家的命运。您的精神令我敬佩,您的好意令我感动。但是,要我向腐败势力妥协,这一点我做不到,即使前面有火坑雷阵,我也不可能往后退却一步。今天您太累了,好好休息吧,有时间我再来看您。”

李毅正欲转身离开,蔡兴发吃力地撑住身子,嘴唇哆嗦了好一阵,才吐出几个字:“有件事我憋在心里很久,一直想提醒您。”

李毅忙俯下身,问:“什么事?”

蔡兴发突然身子一软,瘫倒下来,气若游丝地说:“还……还是不提吧,我……我今天真的太累了。”

李毅估计蔡兴发有什么难言之隐,再说怕他的身体吃不消,也就不便追问,亲切地向蔡兴发作了告别。

李毅和随行人员向蔡兴发告别后回到了办公室后,李毅向欧阳皓和小沈说,“我想在全市掀起一个向蔡兴发同志学习的热潮,用正面典型来推进国企改制和政体改革,推进反腐倡廉。我不要你们把蔡兴发写得像传统中的完人、神人,而要写出真实的蔡兴发;我更不想学传统的做法那样去宣传学习死人,而要宣传学习活着的人。我现在有一个初步设想,待常委会讨论通过后,由宣传部部长焦家乐同志作为这事的总负责人,由小沈负责写蔡兴发同志的事迹报告,由欧阳皓同志负责对机关干部和国有企业的宣传活动,当然,为了便于开展工作,可以让袁圆芝秘书长在办公室系统挂个帅。”

欧阳皓对李毅的器重自然感激,但她对这种带有政治功利性的一阵风式的宣传到底能起多大的作用表示怀疑,出于工作职责,她还是向李毅表示会尽心尽力完成任务。

这时,窗外骤然划过一道闪电,随即闷雷响起,雨点劈劈啪啪地射向窗玻璃……

第三章喜忧相伴

又到了中国传统节日端午节。

李毅先后回掉了两拨宴请,并非仅仅是为了遏止吃喝风的死灰复燃,还因为想尽量抽时间陪陪家人,尤其是妻子肖雪。因受枪伤一直不能生育的妻子昨夜给了他一个天大的惊喜,她经医院检查确认怀孕了!李毅当时激动得把妻子抱到床上用耳朵贴着她的肚子,非要听听有什么动静。妻子嗔怪道:“呆瓜,才两个月,能听得出什么名堂呢?”李毅急切地问:“那要等到什么时候?”“大概四个月左右。”“以后我俩还能……那个……那个吗?”妻子羞红了脸,“看你这猴样,你要想保住小宝贝,从今天起就再也不许碰我的肚子。”“好,这点牺牲我还是能够承受的,看来我俩以后只能分被睡了?”“傻帽,除了肚子,别的地方就不能……”李毅像孩子般醒悟过来,一把搂住妻子来了个长长的热吻,胡茬把妻子扎得又疼又痒……

李毅和肖雪从去年开始住进了市委市政府分配的单体小别墅,住别墅要有人气,所以,李毅把父亲和保姆薛阿姨也接来一起住了。父亲本欲一个人清静自在,但为了用自己的气功给肖雪治病,也就勉强答应了,偶尔需要拿书时才到老住房去一次。

今天他听儿子说肖雪已有身孕,像盼到了久等的甘露,高兴得似乎年轻了十岁。儿媳能够生育究竟是医院治疗的结果还是他的气功产生的神效,一时半会还说不清。管他呢,只要有了孙辈,他不贪这个功!至于生男还是生女,他嘴上说男女一个样,而骨子里却巴望着最好是个孙儿,这样李家的血脉就能传承下去了。所以,今天肖雪的父母一起来团聚,中饭菜由肖雪的妈妈主理(薛阿姨过节回家了),按常规都是肖雪打下手。可李教授见媳妇一进厨房间,就急忙把她拽了出来:厨房间烟味大,你以后千万不能进!接着,他又指着儿子,你这个冒失鬼,从今天开始,你必须学会忍受,进了家门不许抽烟,否则,我会亲自处罚!

李毅其实心悦诚服,但逗了父亲一下,“爸,你也太厚此薄彼了,假如我不小心违反了您的规定,您准备怎么处罚我?”

“像小时候一样,脱掉裤子用竹片打屁股!”父亲一本正经。

其他人都哄堂大笑。

唯有肖雪的父亲肖疙瘩笑得有些不太自然。他当然对女儿的怀孕充满喜悦,可在他看来因此而不让男人在家抽烟,这未免有些小题大做了,何况他是个有三十多年烟龄的老烟枪,不许他抽烟比断他的粮还难受。女儿出于孝顺,常要他来这里休养,可他却觉得到了这里不是修养,而是受罪!这里的装潢虽然比他家考究十倍,但在他眼里这些花里胡哨的东西中看不中用,还弄得人提心吊胆不敢碰、不敢摸,心中闷得慌。

而他在肖家村的家,虽说没什么档次,可敞亮、简洁、自在,在地上翻跟头竖蜻蜓都没关系。加之房子周围散发的竹香,从山坳处窜来的凉风,以及门前挡风遮雨的老槐树和不远处山涧的潺潺流水,使他这个山野之人心旷神怡,陶醉其中。他是个大男子主义十足的人,干完活回家往沙发上头一仰,脚一跷,一声咳嗽,妻子就会将茶端来;一个眼神,妻子就会心甘情愿地为他捶背揉腿,真是惬意透顶!来到女婿家,什么都放不开不说,还有一点自卑感。

亲家李教授学载五车,上知天文,下知地理,古今中外,无所不通。他虽没有什么架子,和蔼可亲,可自己除了与他胡侃一点神仙故事外,讲别的事就常常闹笑话、出洋相。女婿忙的都是公家的大事,回家后不是接电话就是接待客人,他这个泥腿子老丈人很少有插得上话、帮得上忙的时候。女儿呢,亲倒是对他亲,可文绉绉的语言他听了不自在,时常冒出的网络词汇让他觉得像天书一样。甚至那个保姆薛阿姨的一举一动、一颦一笑也显出他看不惯的洋腔,真是众人皆顺唯他梗。

但是,话又说回来,他肖疙瘩毕竟与常人一样也有虚荣心,只是程度不同而已,当别人提起他的市委书记女婿和教授亲家时,他嘴上说,这又算得了什么,还不都是一个脑壳两条腿,心里却美得泛油,说话的腔调和神态有着挡不住的自豪感,有时还会洋洋自得地哼几句走了调的京剧《包龙图》。想着想着,他不知不觉地摸出一支烟,正欲点燃,恰好被从厨房出来的老伴看到,她急急忙忙地把他手中的打火机一挡,嘴朝门外努了努。肖疙瘩这才醒悟过来,有些羞愧和不大情愿地拖着鞋皮推开大门,在外面开始吞云吐雾起来。

李教授看到了这个细节,赶忙从门外把肖疙瘩拖了进来:“亲家,我刚才是教训儿子,你可别误解了,你在这里抽烟永远是自由的,亲家亲家,应该亲如一家嘛,再说,几口烟哪能真有多大副作用,那只是医生夸大其词而已,你千万别介意,千万别介意。”

李毅为了表现一下自己,开天辟地地系起围裙,准备代替妻子到厨房帮丈母娘当下手,没料到被丈母娘轰了出来:去去去,你在这里只会碍手碍脚,正如俗话所说,大呆子帮忙,越帮越忙。李毅见自己吃力不讨好,只得嬉笑着退了出来。他正思忖着应该干点其他的事给家人献献殷勤,不料手机响了起来,一看显示屏,是市公安局局长万二球打来的。

万二球向李毅报告:上午十点龙山顶上发生了一起恶性事件。市旅游局办公室主任沈亚鹏带了四个民工前去移植那三株君子兰,民工们刚把兰花旁的岩石清理得差不多的时候,就有一批围观者出面阻止移植。沈亚鹏说,我是奉局长之命来的,请你们不要妨碍执行公务。围观者说,你们局长是个大贼,你是小贼,都不是什么好东西,好端端的供老百姓观赏的兰花你们要偷到哪里去?是不是想中饱私囊?沈亚鹏教训他们道,你们这些土鳖懂得什么,这叫保护性移植!他命令民工排除干扰,抓紧时间挖掘,天大的事由他顶着。民工们只好继续动揪。人群中不知谁喊了声“抓小偷!”,便有人一拥而上,乱拳之下,沈亚鹏被打得鼻青脸肿,昏倒在地,有个躲闪不及的民工也被打掉了两颗门牙。我正在值班,知道这一情况后就立即带人去了现场,先将沈亚鹏和那位民工送进了医院,又把一老一少两个为首者暂时拘留了起来。可此事看来并未平息,现在公安局门前集聚的人越来越多。

李毅听完万二球的报告,心里很不是滋味。他早就当面跟诸葛清说过,这三株兰花要就地保护,诸葛清当时明明是满口答应的,不知是遗忘了还是不以为然,抑或是米乐景一意孤行,最终导致了目前的局面。打人当然是违法的,若事态发展到聚众冲击公安机关,其后果就不堪设想了。想到这里,李毅只能忍痛抛却家中的温馨,叫司机小孟火速赶来。

李毅的车开到公安局门前时,那里已聚集了三四百人,见到李毅,有人领头高喊:百姓无罪,不要官官相护!李毅心中虽稍感紧张,但微笑着宽慰大家:请相信党和政府。

李毅的车在公安局办公室前刚刹住车,万二球就满面堆笑地帮着开了车门。

进了万二球的办公室,李毅把事情的经过更详细地了解了一番,得知沈亚鹏只是轻微脑震荡,伤势并不严重,主要是急火攻心而致昏迷,现在已完全清醒。他这才松了一口气,然后又询问被抓起来的两个人的情况。

万二球告诉李毅:那老的叫谷惠兰,是名退休女教师,她是主要指使者;那少的叫胥建强,是谷惠兰的儿子,听说是个社会上的小混混,第一个动手打人的就是他。

李毅感到有些惊讶,他对这两个人并不陌生,司徒震曾对他说过,谷惠兰酷爱兰花,曾在龙年的重阳节老年赛诗会上以兰为题写了一首意深词清的《七律》,后被入选《江河市诗词精品集》,她就是被原公安局局长龚春阳迫害致死的郭素贞的母亲。胥建强是她的儿子。像谷惠兰这样善良、温雅的弱者,怎么可能煽动聚众伤人?几百号老百姓聚集在公安局大门口,说明老百姓在感情上与谷惠兰有着共鸣,说明公安局抓人抓得不得人心。于是,他果断地对万二球说:“我建议先放人,平息事态,那几株兰花你们要派人保护,不允许任何人迁移。”

“放人?”万二球大惑不解,“李书记,他们这是妨碍执行公务呀。”

“什么叫执行公务?”

“……”万二球垂下了头不吭声。

“奉旅游局局长之命行事不一定就是公务,违背民意的事即使是公务也不一定非要执行,我们每个干部办事心中一定要有老百姓。这件事中的有些细节我暂时不便向你解释,以后你会明白的。”

“可他们聚众伤人了呀,至少是违反了治安条例的。”万二球说话的声音低了下来。他本以为自己今天亲自处理这件恶性事件立了大功,会受到李毅的嘉奖,没想到反被李毅兴师问罪,心中实在不服。按他的脾气要是换了一个对象他一定会拍案争辩,可久蛰在心中的奴性使他只能见风使舵,唯命是从。

“群众伤了人确是事实,可有些人先伤害群众,伤害民心,这一点你可能没有看到,因为你不知道这事的前因后果,这是情有可原的。万局长,你不要有什么顾虑,是我让你放的人,将来有责任全部由我承担,与你不相干。”李毅递给万二球一支烟,继续说道:“我只是为了先放人平息事态,有些情况该调查清楚的还是要调查清楚,该处理的还是要依法处理。待到要你重新出手的时候,我会通知你的。你先把人放了困难不困难?”

精明的万二球已经从李毅的话中听出兰花的迁移背后有着非同寻常的背景,他岂能在不明真相的情况下违拗市委书记的意志?何况他一直搞不清这位看似还有些书生气的市委书记到底是什么原因对他既用又防,其他地方的公安局长都是高配一级,兼任副市长,全省唯他一人没有高配,其中的缘故他猜不透摸不清,因而对李毅既怕又恨。在现在这样的情况下,他赶快要找梯子下台,便立即变了嘴脸,自责自己一叶障目,不见泰山,只被表面现象所迷惑,看不清问题的实质,本欲履行职责,结果事与愿违。至于放人的事,那就自然坚决遵命了。

李毅的车开出公安局时,聚集的群众大都自动散去,想必是公安局有人向他们通报了放人的消息。尚有三个一堆五个一群的一些人在交头接耳、窃窃私语,大概是在议论市委书记为何为这等小事亲自出马解围吧。

李毅回到家中,见酒、菜早已摆放在桌上,可家人都沉闷地呆坐着没有上桌,看到他进门时一脸笑容,这才又恢复了节日的气氛。

…………

两年前,原江河市市委书记薛夕坤冒着生命危险揪出了原市长柳晓曼、原副市长兼公安局局长龚春阳等一批腐败分子,将犯有受贿罪的妻子送进了大牢。同时,他得知自己年轻时与初恋情人叶如云生有一女叶雨菡,便向组织上坦陈相告,使叶雨菡由恨转爱,恢复了亲情。薛夕坤对自己进行了反省剖析,主动向省委引咎辞职,省委书记黄春江未予批准。他在找薛夕坤谈话时,先是赞扬了薛夕坤对党的忠诚和对人民的责任感,说他是党内少见的卢梭式人物;继而批评了薛夕坤信仰不够坚定,把个人的荣辱看作重于党和人民交给他的历史使命。明确地告诉他:不同意他的辞职。经省委常委会讨论,任命其为南吴省纪律检查委员会第一副书记。薛夕坤经过郑重考虑,接受了省委的任命。

今天下午三点钟,薛夕坤携同女儿薛韵、女婿张小虎一起到焦尾县叶家村去看望叶雨菡的姥姥王氏。车开到半路,江河市市委常委、焦尾县县委书记殷骏不知从何处得到这一讯息,打电话给薛夕坤欲赶来陪同他。薛夕坤回道:这是我的家事,你在场不太方便,谢谢你的好意。

三人开心地陪姥姥唠着嗑,刚要开饭时,解正气喘吁吁地赶了来。姥姥见了解正,高兴得皱纹里都充满了喜气。今晚本是叶雨菡的姨妈掌勺,可姥姥非要亲手做几道拿手的菜慰劳各位。

大家在欢乐的气氛中向姥姥敬酒,祝姥姥健康长寿。

姥姥兴奋得干完了三杯白酒,约有一两半左右。大家怕她喝多了身体吃不消,再三劝阻她,最后她才以茶代酒。

不过,姥姥依然没有忘记问解正:“小伢,你跟姥姥说实话,菡丫头最近有没有音讯?”

解正为免姥姥烦恼和担心,宽慰姥姥道:“姥姥您放心,雨菡现在一切都很好,她正在潜心研究一个课题,结束后马上就回来。”

“什么时候回来?”姥姥追问。

“具体日期我也不知道,不过,时间不会太长了。”解正搪塞道。

解正不愿再在这个话题上深入下去,搞得气氛沉重,赶忙与张小虎、薛韵配合,重新让气氛活跃了起来。

吃完饭后,大家就向姥姥依依作别了。

回去时薛夕坤坐到了解正车上,说要在车上与解正聊聊天。张小虎和薛韵的车在前面开道。

“小解,在祝省长那里还习惯吗?”薛夕坤问。

“习惯”二字对解正来说有些复杂。因为祝一鸣任江河市市委书记时解正就跟他当了四年秘书。时隔三年后祝一鸣从青北省重返南吴省。这时解正对祝一鸣已经生疏了。可祝一鸣履行了他在青北省对解正所说的“重召旧部”的诺言,要解正当直接为他服务的综合一处处长。思想、情感、胸襟已与以往不可同日而语的解正感到左右为难,他在分别向李毅、薛夕坤作了请示、经过同意后才走马上任。因此,他听了薛夕坤的问话,回答道:“既习惯也不习惯。说习惯,是指工作程序和吻合他处理问题的方式而言;说不习惯,是指我受你们的影响太深,且有了自己的独立思考,对他已开始有所防范了。”

“这很好,这很好。”薛夕坤直言不讳,“祝一鸣是个高人,可绝不是个好官。你有防范之心是应该的,不过,你防他,他也会防你。你与他同流合污,他对你的信任度才会高;你与他若即若离,他对你的信任度就不可能高。”

解正坦言道:“正是。不知情的人以为我柳暗花明,大权在握,无限风光,其实我经常人不像人,鬼不像鬼,提心吊胆,如履薄冰,有点像《潜伏》中余则成的角色。”

薛夕坤表示理解解正的处境,他思索了一阵,忽然问道:“祝一鸣与金宁市的著名收藏家邵天翔据说比较密切,你陪他去过邵天翔的博物馆吗?”

解正说:“没有。许多私人拜访他只带秘书王德兴,有时甚至连小王都不带,他现在说话行事比以前谨慎了。”

“如果他要想得到邵天翔有价值的古玩,一般会用什么巧妙的方法?”薛夕坤有些突兀地用请教的口吻问道。

解正说:“据我所知,现在最为流行的方法是,高官以千儿八百的价格从收藏家那里买一个‘赝品玩玩,而这‘赝品其实是价值数百万元甚至数千万元的真品;尔后,高官通过他的铁杆关系(国企或私企老板),以数百万元或数千万元再向该收藏家购买‘真品,而这所谓‘真品恰恰是收藏家从高官那里‘交流来的‘赝品。经过这样一倒腾,收藏家赚了该赚的钱,高官攫取了文物或兑现成金钱,企业家表面上吃了亏,但堤内损失一定会得到堤外补,且可能失之芝麻,得之西瓜,最终三方都各得其所。这样的‘铁三角很难查清楚,即使查清了也很难给予法律制裁。”

“收藏中的水如此之深,真是不可小觑。小解,你的话对我很有启发,看来这是反腐中并未引起足够重视的地方。最近江河市出了一个文物大案你知道吗?”

“略有所闻,但不知详情。”

既然如此,薛夕坤觉得现在还不适宜把详情告诉解正,沉默片刻,又换了个话题:“雨菡这丫头去法国留学第一年倒常有电话信息,还回来过一趟,可从第二年至今,音讯全无,像从人间蒸发一样,你知道其中的原因吗?”

解正的方向盘抖了一下,车子一阵颠簸,他的声音低沉而略带怨艾,“本来我也不知道什么原因,唯恐她被人骗了。三个月前,我通过在法国的大学同学陈杰想方设法才了解到一些情况,据说她不久前与一位年轻的法国富豪伊万·托马斯同居,这位富豪是她的同班同学。去年硕士研究生毕业后,伊万·托马斯继承父业,而雨菡仍在学校深造,是读博士还是搞研究就不清楚了。”

薛夕坤心事重重地说:“如此看来,这丫头变了,她有愧于你呀!你也就别傻等她了,趁现在年纪还不算大,找一个真正爱你的人成家吧。”

解正摇摇头,口气坚定地说:“不,薛书记,我一定要等她!我感觉她并不是个贪图富贵之人,她这样做一定有不得已的原因。不管她曾经经历过什么,只要她能最终回到我的身边,我什么都可以原谅,什么都不会计较,等多长时间都愿意。”

“你认为她还有回来的可能性吗?”

“她一定会回来!”

“为什么?”

“凭她的个性,凭我对她的这份爱。”

面对如此真诚、如此大度、如此充满信心的解正,薛夕坤在赞赏之余,心中感到愧疚,他愧疚自己当时对叶如云就没有这样的气度和信心,他愧疚自己作为叶雨菡的亲生父亲,对女儿的了解远不及解正。

这时,车已开到天鹅湖畔的十字路口,往左是天鹅湖,往右是远近闻名的荷花村,往前直达江河市。薛夕坤看到前面靠左边公路旁有一个占地三四亩的水塘中开满了荷花,立即就联想到自己与叶如云在热恋时曾在荷花丛中嬉戏浪漫的情景,马上叫解正停车。

张小虎从反光镜中见解正的车停了下来,也与薛韵一起下了车。

四个人一起走到了荷塘埂上。埂旁茂盛而柔软的青草似在伸展着身子。一些不知名的野花含羞地低着头,因为它们在满塘清香的荷花面前完全失去了表现或争宠的资格。在皎洁的月光下,肥大的绿色荷叶上托起一朵朵深红、粉红、白色的荷花,每朵花都是如此地洁净、清丽、柔润、安静。

薛夕坤看着这一朵朵美到极致的出水芙蓉,先是想起了北宋理学家周敦颐的《爱莲说》:“予独爱莲之出淤泥而不染,濯清涟而不妖,中通外直,不蔓不枝,香远溢清,亭亭净植,可远观而不可亵玩焉……”倏然间,他突发奇想:雨菡?为什么叶如云给她起“雨菡”这个名字?荷花的别称又叫“菡萏”,雨中的荷花简称为“雨菡”。他这时不仅悟出了女儿名字的来历,而且依稀见到了女儿的笑颜。

解正似在回应准岳父的情怀,声如水波荡漾:素肌不污天真,晓来玉立瑶池里。亭亭翠盖,盈盈素靥,时妆净洗。太液波翻,霓裳舞罢,断魂流水。甚依然旧日,浓香淡粉,花不似人憔悴。

活泼的薛韵则少了些斯文,从塘边摘取了一朵白色单瓣荷花。插进发卡之中,与张小虎窃窃私语,不时发出愉悦的嬉笑。

就在这时,从百米外的房子里走出两个人来,手挽着手,朝荷塘方向走走停停,不时地相互亲吻一下,看来像一对热恋中的情人。薛韵以为荷花塘主前来巡夜,吓得急忙从发中拨出荷花,用手帕将其裹住。待到稍近一点,薛夕坤脱口说道:“我听这男的声音很熟悉,很像是夏中华,深更半夜的他怎么来到这里?”

其实解正早就真真切切地听到了夏中华与江小兰的声音,这让他左右为难:叫夏中华止步,便会将他暴露无遗;不叫他停下,他俩走得越近就越会被认出,且不知他俩会不会做出过火的亲密动作。机敏的解正急中生智,用强光手电不照夏中华和江小兰的身子,而是在他们身边划了几圈,示意这里有人注意他俩。

江小兰不知对方是何意思,嘴里骂骂咧咧起来:“什么臭流氓,用这种方式来骚扰人?”

夏中华是何等聪明之人,见到手电光,立即拽着江小兰转身就走。

第四章各有妙招

端午节休假后上班的第一天,诸葛清就被李毅请到了他的办公室。尽管李毅在电话中没有讲具体的事情,但诸葛清已心中有数。

诸葛清到来后,李毅把办公室的门关上,亲自为诸葛清泡了一杯“瑞山翠芽”,询问他节日过得开心不开心,有没有陪家人外出旅游。诸葛清简略地应酬着,他知道这是谈正事之前的气氛铺垫,铺垫的时间越长,往往预示着所谈之事越是严肃。以往谈事一向直截了当、开宗明义的李毅本来不是这种风格,大约在半年前左右开始了这一细微的变化。诸葛清对此不太习惯,甚至有一种压迫感,便主动问道:“李书记,是不是这几天市里出了什么事?”

李毅浓眉一挑:“我估计会有人向你报告的,那就不必兜圈子了。关于龙山顶上那几株兰花,我记得曾与你商量过,你当时给了我明确的态度,可节日期间为此事闹出了不小的动静。”他把“这该由谁负责”这句话咽到肚里没有说出来。

对于李毅咽到肚里这句话,诸葛清当然是猜得出来的,他显得义愤填膺地说,“米乐景这个人简直是个糊涂蛋,你吩咐我的当天,我就向他作过明确交代,他回答我兰花决不迁移,怎么后来又出尔反尔,生出事端,真应该撤他的职!”

李毅嘴角掠过一丝冷笑,“沈亚鹏挨打的当天,我从公安局协调出来后就打电话问了米乐景,他发誓赌咒说没有人向他交代过不准迁移,他的话是真是假?是想推脱责任还是栽赃领导?”

诸葛清心中凉气直冒,他确实认为几株兰花不应该是他这个堂堂市长过问的事,因而并非有意,而是压根儿就没有记得把李毅的意见转告给米乐景。昨晚米乐景向他汇报“兰花事件”时,他觉得如果自己主动担起责任,就很可能会在班子和群众中形成不良形象,便要米乐景承担责任,米乐景满口答应而心存芥蒂,并未说出李毅早已向他了解过情况。诸葛清认为米乐景是个两面讨好、没有肩膀的老滑头,愤懑之情油然而生。他咬了咬上唇,一连吸了几口烟竭力抑制着心头的怒火,说:“其实这事谁承担责任都没有什么了不起的,可米乐景这种两面三刀的思想意识问题就严重了,本地有句俗话,墙上一棵草,风吹两边倒,他就是这种典型人物。他既然不愿承担责任,那就由我来承担吧,该挨批评、受处分你就拿我是问好了。”诸葛清以守为攻,他清楚这种事对他构不成任何处分的理由。

李毅的本意是想要诸葛清实话实说,不能阳奉阴违,并不想小题大做地追究他的责任,见目的基本达到,也就不想扩大事态,见好就收,便顺着诸葛清的话说,“如果每个班子成员都像你这么敢于承担责任,市委市政府的许多工作推进起来就轻松多了,其实,我今天主要不是想问责,而是与你通报一下情况,沟通沟通思想。对米乐景同志,还是加强思想教育吧。好在沈亚鹏的伤势并不严重,为平息民愤,我已让公安局放掉被抓的两个人。”

这时,李毅办公室的门被敲了几下,姜克己推门而进。

未经李毅应允而敢直接闯进门来的班子成员中唯有姜克己一人。诸葛清见姜克己风风火火的样子,估计有急事与李毅商量,自己在此恐有不便,就起身准备离开。

李毅把诸葛清按在原位,让姜克己坐到他的旁边,说:“克己,有什么事?正好诸葛市长在这里,请他一起听听汇报吧。”

姜克己汇报的事已向李毅预约过,李毅要诸葛清一起听汇报,是经过考虑而临时改变的主意。

姜克己虽然觉得诸葛清在场有些意外,但还是快言快语地作了汇报:邵天翔经过公安部门的催促,在节日期间将存放在他那里的那批唐代金银器归还给了江河市纪委专案组,总数二百七十九件,一件不少。可据专家鉴定,其中有一百五十件是赝品。另据虞志高交代,他当时对这批文物的记录非常详细,基中有十件估计是金质的,因为分量物别重,另外有一百五十五件银器是鎏金的,工艺最为精湛,虞志高印象特别深的是有一件“龟酒令”,当时他还暗想:“龟酒令”天下无双,现在这个一出世,岂不成了一双?扣除虞志高私吞的十件,应该还有一百四十五件鎏金银器,可邵天翔归还的银器中只有四件是鎏金的,金器一件也没有,这就说明邵天翔把其中的精华部分进行了偷梁换柱。我市公安局根据专家的意见和虞志高的证词向邵天翔追回调了包的文物,可邵天翔矢口抵赖,还振振有词,对此该采取什么措施?

李毅听后没有立即表态,他抬起头来目视着诸葛清。

诸葛清看得懂李毅目光中的含义,“你诸葛清自作主张把这批文物存放在邵天翔处,现在出了问题,你如何担当?”一向定力很好的诸葛清一时陷入了深思。“文革”时期,他家与邵天翔家是隔壁邻居。

当时邵天翔家的古玩大都藏在地下室中,在“破四旧”的热潮中红卫兵抄了他的家。邵天翔父子在被抄前的一刻将两箱最为珍贵的东西转移到了诸葛清家,向诸葛清父母跪着乞求暂时帮助保管。那时谁接受这种请求是要冒着被批斗游街的风险的,诸葛清的父母出于对文物的保护和对邵家遭遇的同情,毅然伸出了援助之手。其时,诸葛清才上小学二年级。

在“文革”风暴即将过去时,诸葛清父母将这两箱古玩悉数归还给邵家,邵家父子感激涕零。从此两家来往密切,诸葛清对文物常识也逐渐有所了解。后来,诸葛清大学毕业被分配到省委组织部,他开始时不明白自己为何如此幸运,一年后父亲才告诉他,邵天翔为感恩帮他在省委组织部领导那里打通了关节,因为这时国内古玩热渐起,邵天翔给领导送古玩发挥了神奇的威力。

六年前任省委组织部干部处处长时,诸葛清陪同喜爱收藏的组织部部长佟立群到天翔博物馆去参观,当时佟立群带去了两块一般的和田玉,邵天翔见后连连赞叹,将自己收藏多年的几十张晚清和民国邮票与佟立群作了交换。事后邵天翔才告诉诸葛清,这些邮票价值在百万元以上,自愿交换藏品不过是收藏界冠冕堂皇的游戏规则,为的是让佟立群心安理得地占了个大便宜。此后佟立群与邵天翔再有什么样的“交换”诸葛清就不得而知了,但诸葛清几年内从处长升到了副部长、常委副部长,恐怕与之不无关系。

因此,诸葛清也时常想着如何回报邵天翔。得知虞志高向他密告的那批唐代金银器时,他本想存放在邵天翔处,既作为一种回报,又作为自己的备用资源,不料事情给虞志高搞砸了,他只能要求邵天翔全部归还,以保住他来之不易的位置,余事来日方长。想不到邵天翔的心比他想象的要黑得多,竟把精华部分统统调了包据为己有,真要依法追究,他坐班房不知要坐到何年何月。可是,邵天翔毕竟有恩于自己,他想秉公办事都不可能呀……

诸葛清并不回避李毅的目光,而是对视了一下,摸索着进退之路,“把这批东西暂时存放在天翔博物馆确是我的建议,如果真的发生了如克己同志所说的那种情况,我觉得不仅要对邵天翔依法惩处,而且要追究我的失察之责,这一点决不能含糊!但是,虞志高贪婪成性,诡计多端,是个说话不负责的人,现在又处于精神崩溃状态,不排除他想通过乱咬人来立功,因此,他的证词是否可靠要慎重考虑。另外,此事已涉及刑事犯罪,再说邵天翔又不是党员干部,而是民营企业家,他的案子是否应由市政法委牵头处理?”诸葛清的最后一句话是有用意的。他在任省委组织部副部长时曾在考核关上帮助过卜德举,两人私交甚密,加之李毅曾数次批评过卜德举这个政法委书记办事不力,卜德举耿耿于怀。如果将案子转由政法委牵头,诸葛清对案情的掌控力就大得多了。

直筒子脾气的姜克己听到诸葛清在说自己揽权,顿时火冒三丈,扯着嗓门说道,“我姜克己从来不喜欢在权力上与别人争风吃醋,既然诸葛市长认为这事应属政法委管,那我就决不在别人田里撒尿了!”

李毅用双手朝着姜克己连连压了几下,说,“克己,你太心急了,诸葛市长只是提出问题,并没有下最后结论。再说,邵天翔一案是由被实行‘双规的虞志高而牵出,是我要纪委牵头、政法委配合的,只有虞志高的案子完全进入了法律程序,你才能退出这个案子的一线。”他向诸葛清扔了支烟,缓和了一下气氛,但话语一点不含糊,“诸葛市长已经认识到问题的严重性,只是提醒我们要把证据敲实,工作做细,我认为不无道理。虞志高那里只是证据的一个方面,其他途径不也可以提供证据吗?比如说专家的鉴定。”

姜克己的火来得快,去得也快,李毅的话使他幡然醒悟:政法系统除公安局外,现在以垂直管理为主,市委市政府对它的控制力比以前小多了,自己在关键时刻怎能轻易撤退?当下最根本的任务是要把多方面的证据敲实,再敲实!

诸葛清也从李毅的话中得到另一种启示:看来自己要是明目张胆地帮助邵天翔瞒天过海,那是极其愚蠢和危险的,因为其中的漏洞和疑点太多,当务之急是要设法让邵天翔体面地交出调包的文物,逃避法律的惩罚。小不忍,则乱大谋,邵天翔这样的老江湖应该懂得孰重孰轻。他先是拍拍姜克己的肩膀,“克己你是性情中人,我不怪你,刚才你可能误解了我的意思。”然后直视着李毅说:“李书记,在这件事的态度上我们没有任何分歧,你怎么指挥,我就怎么执行。先把事情搞清楚,该我作检讨或受处分时,我决不推脱。”

李毅会心一笑:“好,诸葛市长,我佩服你的气度。”

…………

翌日上午,李毅接到解正的电话通知:祝省长下午两点调研江河市的国企改革工作,他直接到江南化工集团总部,因要座谈讨论,江河市参加的人员,除了您和诸葛清外,他还点了于新洁、姜克己、宋超和卜德举的名。

李毅暗自思忖:既然主题是国企改革,按理祝一鸣应叫相关人员参加,怎么把姜克己和卜德举都列入了其中?是想借机见见老部下,还是另有什么议题?祝一鸣这个人行事一向难以捉摸,李毅更不愿把时间花在揣摩祝一鸣的心思上,便叫办公室通知参会人员,务必提前十分钟到达江南化工集团总部。尽管李毅对祝一鸣有看法,但他认为在工作上必须配合上级领导,并应给予适当的礼仪。

看来祝一鸣的工作作风改变不小,事先跟江南化工集团打了招呼,不允许对他的调研搞任何欢迎仪式。李毅一行人到达江南化工集团总部时,未见门前、厂内有彩旗和欢迎标语,只有两位集团副总经理在门前迎接引路。引路者告诉李毅,祝省长半个小时前就到了厂里,现在正与董事长和总经理了解企业情况。

李毅和班子有关成员来到集团会议室,见祝一鸣正与谢百威和鲁大同谈笑风生,李毅忙上前握着祝一鸣的手,说:“祝省长,我们本想提前迎接,哪知还是落在了您的后面,该罚该罚!”

容光焕发的祝一鸣仍像以往那样爽朗幽默:“不是你们迟到,而是我没守规矩提前到了,为的是看看工厂,看看企业的干部和员工,如果要罚的话,该罚的是我。”他上前与参会的江河市班子成员一一亲切握手,然后对随行人员作了介绍。这一次祝一鸣真的是轻车就简,随行的只有三人,除了跟班秘书王德兴、综合一处处长解正,还有一个就是国资委主任牛强生,他刚上任一个月,正是春风得意的时候。

祝一鸣没有像常规那样让汇报者都坐在他的对面,而是安排李毅和诸葛清坐在他的左右两旁,其他人则都在会议桌对面坐下。他习惯性地摁了一下鼻子,笑呵呵地作了开场白,“我早想来这里调研,由于杂事缠身,这个夙愿至今才实现,市领导班子的另外一些成员,请李毅和诸葛清替我转告问候吧,就说我真的一直想念大家。春江书记要我担任省国企改革领导小组组长,这个差使好不好当,牛强生同志可能比较清楚。我省的国企改革步伐已落后于兄弟省,落后于中央的要求,所以,我打算把江河市和金宁市作为重点突破,以点带面,推进全省国企改革的力度和深度。江南化工集团我以往来过不下五六次,今天又走马观花地看了看,所以,参观工厂之类形式就不必搞了,主要就是议论一下这个企业的改制方案。李毅同志,你看是由企业领导先汇报,还是由市领导直接汇报?”

李毅说:“那就先听听企业领导的想法吧。”

董事长谢百威抓了抓头皮,眯着一双小眼睛说,“企业改制,必须从实际出发,原来我任国资委主任时以为对这个企业很了解,谁知沉下来半个月,才感到以往是雾里看花,内部的经营管理与自己原来的判断出入很大,许多情况我还没有摸清楚,所以,为了对企业、对上级领导负责,我暂时还不能高谈阔论。鲁大同同志在企业干了二十年,要不先听听他的意见吧。”

鲁大同虽然性格粗犷,但毕竟历练多年,懂得常规套路,董事长不肯说,他这个总经理岂能芦苇充竹竿呢?因而推诿道,“我这个人天生不是当设计师的料,只配当包工头。再说最近虞志高一出事,人心惶惶,怨声载道,我成了救火队长,哪还有精力去考虑改制。企业改制这样的大事就是市里定的,轮不到我们瞎操心。”

祝一鸣仍然呵呵地笑道:“企业领导互相推诿,到底是真的没有思考,还是怕意见与市领导相佐?既然如此,那就由市领导直接汇报吧。”他朝左右两边看了一眼,“怎么样,你们两位不能再推了吧,谁先说?”

李毅立即回道:“这是政府主抓的事,请诸葛市长汇报吧,需要时我作些补充。”

诸葛清根本就无意推脱,于是,他向祝一鸣汇报了江河市国企改革的总体设想、步骤和措施,重点介绍了关于江南化工集团改制的两种方案,对每种方案的优劣作了客观的分析。至于这两个方案各由谁倡导,诸葛清这样老道的人是不可能吐露的。

李毅并未加以任何补充,他说诸葛清的汇报非常客观。他所关心的是祝一鸣如何表态,如果祝一鸣肯定了诸葛清的方案,他该不该立即据理力争?

没想到祝一鸣听完汇报,摁了一下鼻子,用很满意的口气说,“江河市委市政府对国企改革的信心是坚定的,态度是积极的,方法是科学的。我这里重点说一下方法问题,任何决策预案都不能只是一种方案,而必须有两个以上备选方案,这样才能有比较和鉴别,才能不一条路走到黑,这是科学决策的基础。我听了汇报后初步的感觉,两个方案都不错,在意见统一后,关键在于落实,在于推进,在于见到成效,正如列宁所说,一打纲领不如一个行动。另外,站在更高层次,决策是一个系统,既要照顾眼前利益,又要着重于长远利益,既要看到局部利益,又要放眼全局,有时候局部必须服从全局。

春江书记可谓日理万机,可他对你们这个规模不大的企业改制却很关心,他之所以如此关心,就是从大局来看问题的。在座的同志都知道,化工企业的污染相对比较严重,省城从金宁市搬迁到江河市,原因之一是因为长期以来金宁城周围以至于城市中心被化工企业包围了,而这些企业的规模又不小,总量居全国单个城市之首,拆迁的代价一时难以承受。因此,春江书记跟我商量要下决心逐步解决这个问题,从规模、机制、效益、环保这四个方面统一考虑拿出总体方案,以原省城金宁市和新省城江河市为重点,在全省范围内统筹协调。

我非常钦佩春江书记的视野和魄力,同时也相信总体的方案万一涉及到江河市的局部利益,江河市的领导一定会以大局为重的。今天把市党政一把手都请来,主要是看看你们的态度。”

祝一鸣对这个“总体方案”讲得比较抽象,具体的实施途径除了他自己,在场的任何人都不知道。他今天只是打着黄春江的旗号为实施他的“总体方案”吹吹风,铺铺路。

诸葛清首先表态道:“请黄书记、祝省长放心。我是……”他本想习惯性地说“我是长期搞组织工作的”,想到这种场合不适宜,立即刹住话头,改口道,“我是一定会向李毅同志学习,注重局部服从大局的。”他无意中将了李毅一军。

李毅因为觉得祝一鸣说得过于笼统,又不清楚黄春江的真实意见,本不愿表态,被诸葛清一将,只得附和着说了几句。

祝一鸣看看手表,又说道:“今天还有些时间,在座的同志有什么困难需要我解决请直截了当提出来。我提倡领导干部下来调研要帮助解决实际困难,对于能立即解决的,今天决不拖到明天;对于有希望解决的,要创造条件越快越好;对于一时难以解决的,也要把道理讲清楚。”

李毅代表市委市政府提了新省城功能完善需要省政府支持的几个问题,祝一鸣对此一一作了答复,其态度之热情、支持之力度都使江河市的在场领导为之动容。

正在大家心情愉悦的时候,炮筒子姜克己猛地插出一杠,“祝省长,江南化工集团出了一个文物大案,想必您应该有所耳闻吧。邵天翔对我市存放在他那里的文物偷梁换柱,我带人去调查时他不仅百般抵赖,还打出您的旗号,说与您关系如何如何,我看他这是无中生有,往您脸上抹黑,您对他要警惕。”姜克己此话并非有意出祝一鸣的洋相,因为以往祝一鸣对他曾有提携之恩,他只是想提醒祝一鸣不要上当受骗或充当他的保护伞。

在座的其他人听姜克己说出这话,都面面相觑,不敢吭声。

谁知祝一鸣听了一阵哈哈大笑,道,“忠言逆耳利于行,克己同志,谢谢你的提醒。这个邵天翔呀,真会炒作!坦白地说,我早就与邵天翔熟悉,不久前确实参观过他的博物馆,他收藏的文物真是了不起,使我开了眼界,客观上对保护、弘扬中华传统文化和文明发挥了积极作用。但是,我可以负责地告诉大家,我没有拿过他的任何东西,没有花过他的一分钱,如果他确实违法了,那就严格依法制裁,决不要理睬他虚张声势那一套!今天上午他刚给我打过电话,说是他受了冤枉,下面的操作人员出了差错不应该治他的罪,要我帮帮他的忙。我对他严正相告,国法大于天,你要是犯了罪,任何人都帮不了你;是否冤枉,公安部门调查后自有定论。听说金宁市公安局雷厉风行,下午就已经介入了调查。克己同志,我的回答你满意吗?”

姜克己涨红了脸,点了点头一个劲地喝茶,他对祝一鸣如此坦白地公开与邵天翔的关系感到意外,对他依法办事的态度颇为满意,可让金宁市公安局介入调查,岂不是暗示他这个江河市纪委书记在多管闲事吗?

李毅心头一震:祝一鸣不愧为高人,表面上襟怀坦荡,公私分明,依法办事。可实际上他是用权力转移来保护邵天翔:既然邵天翔向金宁市公安局报了案,说工作人员操作失责,那金宁市依照公安属地管理的原则介入调查就是天经地义的了;金宁市也是副省级城市,江河市对它没有管辖或支配权,无权阻止对方公安部门的介入;一旦调查结论是操作人员失责,邵天翔就可以不承担法律责任。今天这个会祝一鸣为何要姜克己和卜德举参加,李毅原来觉得是个谜,现在这个谜底终于解开了。纵使没有姜克己的冒昧提问,祝一鸣也照样会以别的方式转到这个话题上。

诸葛清心中长长吁了一口气:自己煞费苦心都觉得难以摆平的事,到了祝一鸣这里如同小菜一碟!他对祝一鸣佩服得五体投地:这就是绝顶高超的举重若轻,运筹帷幄,也是多年修成的道行呀!

祝一鸣再一次看了看手表,说:“本来呢,今天应该与各位共进晚餐,叙叙旧情,可现在中央对吃喝风抓得很严,我们领导干部也应该以身作则,所以,这顿饭我给大家记着,待这里改制成功,我祝一鸣自掏腰包来请大家!”

说完上面的话,祝一鸣站起身来,伸出肉乎乎的手,笑哈哈地与大家握手告别。刚进楼梯,突然手机震动起来,他掏出来一看,显示屏上是“A1”的暗号,这是他给白玫的编号,便立即关上,说出的话使人以为是公务接待任务:“我就是有分身术,也应付不了这么多场面啊。”

…………

第二天上午,李毅与黄春江通了电话。他向黄春江汇报了祝一鸣来江河市视察和座谈的大体情况,并询问了全省国有化工企业改制是不是有个总体方案,这个方案是否得到了黄春江的首肯。

黄春江告诉李毅:“你这小子问我这些问题一定心中有鬼,你是否认为祝省长是打着我的旗号来实施他个人的主张?乱弹琴!李毅同志,我知道你对一鸣同志过去有些看法,可我们要相信人是会变化的。他现在是省长,工作能力出类拔萃,抓经济、抓改革都是大刀阔斧,富于创新,你应该充分尊重他。当然啰,金无足赤,人无完人,他这个人有些地方也使我担心,这个问题就暂且不谈了。关于全省国有化企业的改制总体方案,他向我大致说了一下,我基本认同。至于他引荐的那个北方化工集团,我只是与它的董事长见了个面,礼节性地接待了一下,该集团如果确有可行性方案,又能拿出真金白银,我当然会支持。不过,倘若他们只是纸上谈兵,或者有什么企图,要我上当受骗不是那么容易的。”

李毅赶快接过话头,说:“黄书记,据我所知,这个北方化工集团背景相当复杂,它借用改革的名义,巧妙地利用我国现行体制上的漏洞来大量侵吞国有资产,使一些国企变成了权贵化加私有化的企业,我生怕您……生怕您不了解底细。”

黄春江朗声大笑:“你这小子用心是好的,可太自作聪明了吧?我这个老头子还没有到以其昏昏使人昭昭的地步!你给我记住,考虑问题要记住十六个字,面对现实,放眼未来,坚持原则,讲究谋略。北方化工集团的背景我比你更清楚,但官场的毒瘤短期还难以消除,不是因为某人法力无边,而是因为我们的政治体制改革还不到位,一旦到位,就能彻底切除毒瘤!在现行的情况下,有些应酬只是一种策略,原则决不能动摇,二者的统一就要靠信念和智慧。”

李毅心中惊叹,真是道高一尺,魔高一丈!

黄春江继续对李毅说:“你与诸葛清同志配合得怎样?我明确告诉你,一、二把手如果闹矛盾,搞得班子里鸡飞狗跳,我不会各打五十大板,主要拿一把手开刀!你以为一把手是好当的吗?好了,我还得去处理一件急事,今天就与你说到这里吧。”

李毅与黄春江刚通完电话,姜克己就带着张小虎敲门进来了。

李毅估计他俩是为文物案而来,待他们坐下后便问有什么新的情况。

张小虎说:“金宁市公安局的动作真快,经过一夜审讯,邵天翔的助手古文宇已作了彻底交代,承认是他瞒着邵天翔私自将文物调了包,为的是从中渔利。今天上午,金宁市公安局就把追回的文物全部送到了我市公安局,经检查和专家鉴定,一百五十五件鎏金银器一件不少,无一赝品。至于虞志高所说的十件金器,却成了十件唐代的铜器。专家说,因他们未见过原来的实物,究竟是虞志高判断有误还是邵天翔做了手脚暂时无法确定。古文宇做了替罪羊,我们要想拘捕邵天翔就没有理由了。”

姜克己说了自己的看法:“像邵天翔这种雁过拔毛的人,不留下几件精品鬼都不信,不过这个老滑头手法比较巧妙罢了。金宁市公安局有意避开我们专案组速战速决,背后定有高人指点。”

李毅微微一笑:“你应该知道这个高人是谁。不过现在我们暂时不提他吧。”

姜克己若有所悟地点点头。

张小虎问:“李书记,这个案子我们结不结案?”

李毅说:“文物案就暂时结了吧,不给幕后指挥人留点面子,恐会生出新的事端。但虞志高的经济案暂时不移交给检察院,再拖上一阵,看看他是否还能吐出新的线索,也观察一下与他有瓜葛的人会有什么动静。”

姜克己和张小虎刚离开,米乐景就进了李毅的办公室。

米乐景五十五岁,矮胖的身材如一个大东瓜,脸上油光水滑,酒糟鼻子、金鱼眼和文雅的笑容不太相称地布局在他胖乎乎、圆滚滚的脸上。他一见李毅,就弓着身子迎上前去,“李书记,我本来早就想找您,因怕您公务繁忙,做了几次势都未敢打扰。”

李毅单刀直入地说:“你找我大概是急于把迁移兰花一事说清楚吧,这方面的情况我已有所了解,你就尽量说得简单些吧。”

米乐景语速比常人慢一拍,且带着几分女腔,“李书记哎,迁移兰花一事,弄得我真是虱子钻进肛门里,不是死也是死(屎)。此事我向诸葛市长当面汇报,他是同意了的,没说您有什么指示。待到出了纰漏他要我承担全部责任,我挨板子受处分事小,可欺骗您却是犯了欺君之罪呀。”

李毅放下脸:“谁是君?你在旅游局就把自己看成‘君吗?”

米乐景啪地抽了自己一个耳光,“我这臭嘴,说歪了,我只是想让您知道我实在不愿欺骗您哪。我对您要是说一句假话就不是人,可万一诸葛市长给我穿小鞋,您可得为我主持公道呀。”

李毅说:“别跟我讨价还价,我问你,沈亚鹏打通医院关节、编造病情的事,你事先知道不知道?”

米乐景又要抽自己的耳光,被李毅用手挡住,说:“你是政府官员,请注意自己的形象。”

“是是是。”米乐景捶了一下胸口,“我向您发誓,事先要是知道一丁点就不是人。平时我看这家伙做事挺勤快的,没想到一肚子花花肠子,只怪我瞎了眼睛用了这种小人。他这次欺骗党和政府,企图诬陷别人,不仅是违法的,而且有意无意地害了您,我一定要把他撤职查办。”

李毅淡淡地一笑:“人非圣贤,犯点错误是难免的,何况他年纪尚轻,又是为执行你的命令受的伤,你真的下得了狠手?我看就多加教育,以观后效吧。”

米乐景没想到李毅提出这样的处理意见,立即感激涕零地说:“李书记真是宽宏大量,处处为别人着想,那我就按照您的指示,好好教训教训他。”

李毅告诫道:“你自己也要从中吸取教训。”

米乐景松了一口气,沈亚鹏是他的心腹爱将,他岂能忍心治罪,只是表面上必须演得逼真罢了。

“还有一件事,请你帮我转告诸葛市长,有关迁移兰花的事到此为止,任何人都不要再在细节上纠缠。”李毅这样做,一方面是不想让诸葛清为此事过于难堪,让他能够自我反省;另一方面,也是在提醒诸葛清,对米乐景这种表里不一的人要有所防范。

祝一鸣坐在车上犯了愁:颜白冠给他发来信息,约他“一起叙叙”。不久前他第一次与颜白冠“相叙”,是吃过晚饭后在金宁市的一幢环境优美的单体别墅中,这幢别墅是颜白冠个人的还是董事长吴兴宏的,祝一鸣并不清楚。

那一夜,颜白冠留给祝一鸣的印象可用四个字概括:柔情似水。此后,祝一鸣在自己的情人名单中,将颜白冠编为“A2”。

白玫之所以被祝一鸣编为“A1”,是因为他在江河市任市委书记时与她保持了四年关系,在他从江河市调至青北省任省长期间,白玫虽不方便去看他,但与他的电话和信息联系从未中断,可以称得上是他时间最长的情人。

现在祝一鸣以省长的身份重返江河市,白玫数次向他点燃旧情,祝一鸣一直克制着,因为他清楚,白玫的情人绝不止他一个,且不是高官就是富商,离别三年,不知谁是她的新欢,更为重要的,是会不会对他构成威胁?今天,白玫看他不接电话,又向他发了信息:

我想看到

我在寻找

那烙在心中爱的美好

我紧紧地依靠

紧紧地守牢

不敢漏掉

一丝一毫

愿能等到

祝一鸣有些被白玫的心声感动了,白玫不仅有性感的身材、热辣的情感、特异的性功能,还一直真心地爱着他。如果也用四个字对她概括,那就是:激情似火。“水”和“火”的滋味他想交替尝尝。

颜白冠远在金宁市,白玫近在眼前,祝一鸣今晚终于作出了取舍:他用一部加过密的专门与情人通话的手机向白玫发了短信:半小时后在京盛宾馆49楼8号房!后面没有署名,只是打了惊叹号,这是他与情人联络的特殊符号,也是他多年的保密习惯。

京盛宾馆是开业刚两个月的超五星级酒店,为印度尼西亚一华人财团所建。祝一鸣与该集团的董事长兼CEO关系匪浅,曾给过他大力支持,因此,他给了祝一鸣49楼一套“休息房”。

这个宾馆的特殊设计之一在于:常人都只能到48楼,要上49楼就必须有房主的磁卡才能开启电梯;到了49楼,每个电梯门前均有屏风将左右隔开,只要移动屏风,即可形成通道,这样的缜密设计,为的是保证每个人的绝对私密空间;开房门则用密码;且整层楼面都没有电子探头和其他监控装置。

祝一鸣只是独自来此休息过一次,权作亲自体验,感到空间虽不很大,但豪华与舒适的程度都超出想象。里面免费的高档酒、饮料应有尽有,就连床都是古代宫廷中的“助爱床”,据说为武则天所创,床上装有机关,可调节起伏与震动,让做爱更有激情,且节省体力。

祝一鸣将白玫领进房间,满以为白玫会被其奢华程度惊呆,谁知白玫似乎什么都没看到,进了门就一把抱住祝一鸣,泪流满面地说,“三年了,我每天都想着您,今天终于梦想成真了。”

祝一鸣能真切地感觉到白玫的泪水滴到他的脖子和后背上,他动情地说:“既然天天想我,为什么不去看我?”

“不是您对我说的吗,那里的人很敏感,最好不要去,我能不为您着想吗?即使您回来以后,我想见您容易吗?”

祝一鸣一时语塞。两人热烈地拥抱接吻了一阵,便坐到了双人沙发上稍作小憩。这时,祝一鸣才发现白玫今天穿了一身白色的裙子,容貌与三年前并无太大的变化,便调侃道,“你虽姓白,但以往你见我都是穿黑色或紫色的衣服,从未穿过白色的衣服,今天难道是与我新婚?”

白玫娇滴滴地说:“久别胜新婚呀,今天我就是要与您举行没有仪式、没有证书的婚礼。”她娇嗔一笑,“说到婚礼我要考考您,什么叫白色的婚礼?”

祝一鸣饶有兴致地笑道,“我只知道现在结婚时女子流行穿白色婚纱,至于其中有什么典故,我倒真不清楚,那就请你指教一二。”

白玫妩媚地伏在他的肩上,声若黄鹂,“中国古代结婚时流行红色,象征喜庆;欧洲古时候流行过黑色,寓意高贵。白色婚纱源于1499年的法国贵族,那一年,安妮穿一袭白色婚纱与法王路易十二在教堂举行婚礼,她将自己的高贵、纯洁优雅完美地奉献给了她的爱人。从此,白色婚礼记载于爱的史册,纯美之爱由此延续。因此,你该知道我今天为何要穿白裙了吧?”

祝一鸣一手抚弄着她飘逸着香气的长发,一手伸进裙子解开她的乳罩,抚摸她那年近三十依然丰满坚挺、令人心旌摇曳的双乳,“感谢你让我增长了知识,可我与你的白色婚礼只能到下辈子了。小玫,你结婚了吗?”

“去年领了结婚证。”

“有小孩了吗?”

“没有,我不想为他生。”

“为什么?”

“因为我想为你生一个。”

“为什么要为我生?”

“祝省长,嗯,这样称呼太别扭,我还是叫您祝大哥吧。三年前您离开江河市前的那个晚上,我曾对您说过,真正的爱情没有年龄之分,没有穷富之分,没有国界之分,没有已婚未婚之分。我爱的是您改变了我的人生,爱的是您的豪爽幽默,爱的是您的雄才大略,爱的是您对女人的关怀体贴和精耕细作,想必我这些肺腑之言您早就忘了吧?”

“没忘,没忘,可我这样的老头子即使播了种,还能生根发芽吗?”

“一定能!乾隆七十正风流,齐白石85岁喜得子。您如此健康威猛,不多留下几个龙种,倒是世间最大的浪费和遗憾。”

祝一鸣得意地一阵狂笑,官场男人不仅喜欢别人敬仰他握有生杀大权的地位,也乐于听到女人赞美他那根能使她们神魂颠倒的“权杖”。他并不想白玫真的为他生儿育女,只是要白玫真诚地奉献她的灵与肉。在白玫的催促下,他走向了浴室。

白玫见祝一鸣从浴室出来后赤裸着身体躺倒在床上,立即快速地冲洗了一下,裹着一件半露半裸的浴衣像小鸟一样依偎在他身旁。

祝一鸣说:“今天我很高兴,好好庆祝一下吧。”

白玫懂得“庆祝”的意思:祝一鸣要她全身按摩,先按背后,再按正面。

白玫的按摩,不是用手,也不是用舌尖,而是用乳房。先用乳头“点穴”,如鸟儿行走;再用肉球“按穴”,似婴儿滚爬。这一点一按,使关键的穴位该麻的麻,该痒的痒,该酸的酸,该胀的胀,该颤的颤。这是肉的舞蹈,也是灵的舞蹈,淋漓尽致的“舞蹈”只是前戏,前戏之后,精彩纷呈、神魂颠倒的正戏才一浪高过一浪……

第五章暗流涌动

李毅看着办公桌上的材料,心想:好个夏中华,总是奇思异想,“鸟岩雕”的研究还未完成,又盯上了吴佩孚。

夏中华写给李毅的是关于申请研究吴佩孚之女吴珺的报告,里面先是介绍了如何从他朋友潘阿狗那里偶尔看到了珍贵的历史资料,继而阐述了这一研究的重要意义。

窃国大盗袁世凯死后,北洋军阀分为皖系、直系、奉系三大派系。直系首领先后为冯国璋、曹锟、吴佩孚,后台是英美,控制长江中下游的苏、赣、鄂及直隶。

吴佩孚,字子玉,出生于山东蓬莱北沟吴家村,祖籍为南吴省江河市,1897年投军,因善战于1906年被曹锟提为旅长。1920年吴佩孚在直皖战争中击败皖系,权倾中央。1922年4月,第一次直奉战争爆发,直军胜,奉军败北关外,吴佩孚成为直系乃至整个北洋军阀中实力最强的人物,几十万大军遍布大半个中国。1926年10月,吴佩孚的主力被北伐军所歼,从此一蹶不振,依靠张学良的资助退养于北平什锦花园。1939年12月4日,日本牙医受命于日本特务头子土肥原谋杀了吴佩孚。

吴佩孚死后,国民政府追赠他为一级上将。蒋介石亲致吊唁:“先生托志春秋,精忠报国,比岁以还,处境弥艰,劲节弥厉,虽暴敌肆其诱胁,群奸其簧鼓,迄后屹立于山,不移不屈,大义炳耀,海宇崇钦。先生之身虽逝,而其坚贞名气,实足以作励兆民,流芳万世。”

蒋乔石对吴佩孚的评价如此之高,当时许多政要人物都认为这只是蒋乔石的政治需要和做秀,意在收买人心,攘外安内。实际上除了吴佩孚的个人品德和才能外,还隐匿着一段蒋家与吴家的一直不被外人所知的私情。

吴佩孚不仅能带兵打仗,且是个才子。他好《春秋》,嗜《易经》,著有《春秋正识证释》《易箴》《循分新书》等,还擅长诗书字画,更为可贵的是他一生坚守三个信念,不敛财、不纳妾、不进租界。值得特别一书的是,从1924年到1938年他失意时,日本高层多次表示愿给他提供资金枪械,扶他东山再起,均被他严词拒绝,也正因为如此,日本在华特务头目土肥原才对他痛下杀手。

那么,对日本高层早有戒备之心的吴佩孚为何又会死在日本牙医的“治疗”之中?吴珺留下的资料揭开了这个谜底。吴佩孚住北平什锦花园时,张学良委派了他的一名亲信后勤官员祝天佑负责联系和资助吴佩孚,他出生于天津一个小职员家庭,入伍后因对张少帅忠诚,且办事灵活,张少帅便将这个差事交给了他。没想到他为了个人的荣华富贵,早就屈从于土肥原的淫威下充当其鹰犬。本来吴佩孚欲找别的牙医,祝天佑做通了吴佩孚的夫人张佩兰的工作,然后再向吴佩孚再三游说,致使吴佩孚落入圈套,惨遭毒手。

前面所说的蒋吴两家隐匿的一段私情又是什么呢?

史料上一直记载吴佩孚没有子女。他十五岁娶了王氏为妻,三年后去世,续弦李氏,李氏不育。吴佩孚之母又逼儿子娶了娴雅文静的张佩兰,张佩兰仍始终不育。无奈之下,吴佩孚只得将弟弟的儿子收为孙子。可是,吴珺提供的资料中却清楚地告诉世人,吴佩孚不仅有亲生女儿吴珺,还有一个亲生的儿子吴九洲。这又是怎么回事呢?

事情得从1920年说起。这一年吴佩孚赴京与曹锟商量大事,因各执己见,心中不悦,为此而去舞厅解闷,突然见到一军官欲强抢年轻貌美的舞女,吴佩孚怒从心起,带着警卫上前一枪崩了那个军官。舞女跪求吴佩孚:我留在这里也是死路一条,请您发发慈悲收留我吧。吴佩孚将舞女带到自己的一幢隐蔽别墅,问其详情。

舞女据实禀告,自己出生于南吴省焦尾县的书香之家,姓叶名金凤,在燕京女子学校就读不到一年,家中突遭飞来横祸,当地的一股土匪不知何故,将其一家灭门杀绝。舞女没有了经济来源,只得到舞厅卖笑为生,岂料遇到恶棍,若不是吴佩孚仗义相救,小女子凶险未卜。

吴佩孚见这一女子年近二十,身世凄惨,长得清丽,又有文化,加之说起祖籍来还是老乡,便动了恻隐之心,将她金屋藏娇。说来也怪,吴佩孚多任妻子不能生育,可与叶金凤相处一年,就生下了一个女儿,取名吴珺,又过了一年多,生下一个儿子,取名吴九洲。

女儿吴珺从五岁开始,就被吴佩孚转到大家庭抚养。吴佩孚这样做,一是让老母高兴,二是让太太们有个照应。虽然吴佩孚对家人说这是他领的养女,但母亲和太太们都心知肚明,太太们因自己不能生育,对这个“养女”除了宠爱,还为她请了知名的教书先生。老母则立下规矩:太太们不得打听这位“养女”的来历,更不能向任何外人暴露这位养女的真实身份。至于吴佩孚为何要把叶金凤和儿子深藏起来,可能是他深谙世道混乱,想以此保住自己的血脉。

吴珺长到十六岁时,已是亭亭玉立,楚楚动人,知书达礼,求亲者不知其数,其中就有蒋经国。蒋经国第一次与吴珺相见,是受父亲之命去拜访吴佩孚,偶见吴珺并略有交流,从此就为她的风韵气质所倾倒,念念不忘,穷追不舍,一年中写了三十多封情书,吴珺虽有心动,但其父不允,只能婉言相拒。

无奈之下,蒋经国只能请老头子出面求亲。蒋介石自以为自己已是一国之君,与穷困潦倒的吴佩孚结亲本有屈尊之感,对方岂有不从之理?孰料傲气的吴佩孚从骨子里就看不起蒋乔石,他推脱的冠冕堂皇的理由有两条:一是自知门不当户不对,二是小女年龄尚幼,留待日后再说。老蒋上门碰了一次钉子是不可能再去第二次的,他一方面恨吴佩孚不识抬举,另一方面也不得不对吴佩孚的傲气暗中钦佩。

在吴佩孚被害之后,一直对吴佩孚忠心耿耿的卫士潘老根得到可靠消息:蒋经国的一位心腹准备带人来强请吴珺,吴珺在家人的允许和朋友的帮助下,由潘老根护卫着逃回了家乡焦尾县,可她已不敢再回出生地叶家村,而是在帝陵县与焦尾县交界的双峰乡王家墩隐居了下来。三年后,吴珺与潘老根结为夫妻。

夏中华在报告中提出,对吴珺的研究至少有以下几方面的意义:

第一,可以比较全面地了解吴佩孚的生平及被害的细节,找到暗害吴佩孚的汉奸,同时,对籍贯在焦尾县的叶金凤及她与吴佩孚所生子女的下落也能找到轨迹。

第二,可以比较客观地认识蒋介石、蒋经国与吴佩孚及其子女的真实关系,特别是蒋经国与吴珺一段不为人知而颇具戏剧性的感情经历。

第三,在吴珺所留下的资料中,还有大量吴佩孚与民国许多风云人物的书信来往,可能对纷繁复杂的民国历史有新的审视,还可能清理出当今一些重要人物的历史档案。

夏中华的报告中最后写道:鉴于这一研究,涉及到一些重要历史人物以及对原有历史结论的颠覆,必须经市委同意后才能正式立项,同时,也请给予一定的研究经费。

夏中华这个报告的文字虽只有四页纸,但其中的信息量很大,且有相当部分填补了历史的空白。李毅虽不是历史学家,但他的父亲是历史学知名教授,他从小耳濡目染,对历史知识比常人要了解得多,且深知历史背后的政治真相以及对现实的借鉴意义。他看完报告在思考问题时,发散性的思维使他脑中突然闪现出一些看似不连贯而似乎又有着某种联系的敏感字眼:天津……祝天佑……叶金凤……吴珺……吴九洲……

李毅提起笔在报告上批示道:请诸葛市长阅处,我意此研究颇有价值,请速调拨五十万元研究资金。

与诸葛清通完话,李毅又给自己的父亲和司徒震分别打了电话,请他们帮助调查民国九年叶家灭门案的真相。

潘阿狗最近的感情起伏可谓从冰山跳到火焰山。当夏中华刚告诉他其爷爷原来是吴佩孚的卫兵,其奶奶则是吴佩孚的亲生女儿时,他惊出一身冷汗,感到无地自容。因为他没有什么文化,只知道吴佩孚是个杀人如麻的大军阀、刽子手,自己与他沾亲带故,今后在人面前怎么抬得起头来?后来夏中华向他详细介绍了如今学术界对吴佩孚的功过评说,称他是军阀中的儒将和伟人。潘阿狗听了便觉得自己仿佛就是王公贵族的后裔,斜昂着头,龇着黄板牙,那带外八字的脚步跺得山响。

夏中华在拿到市政府所拨的五十万元研究经费后,立即把潘阿狗叫到江小兰的住处与他商量:你奶奶留下的这些资料十分宝贵,应该由江河市博物馆保存,由于经费紧张,我只能给你二十万元作为奖励。

潘阿狗拿到钱后双膝跪下,朝着奶奶的灵位方向磕了三个头,眼含泪水对夏中华说:“夏馆长,我依你,不过你一定要研究出名堂,这样奶奶才能饶恕我的不孝。”

厦中华说,那是自然。他问潘阿狗,你和你爷爷奶奶共同生活了这么多年,奶奶去世时你已经二十多岁,难道就一点都不知道他们的身份非同一般?为什么你奶奶临终前不将自己的身世向你透露?

潘阿狗说,我全家人都不晓得爷爷奶奶的真实身世,也不晓得他们为何始终对此守口如瓶。我父亲在世时,曾听他说过,我爷爷带着奶奶刚到王家墩时,爷爷自称潘二伢,因为口音与当地人不同,人们都叫他“潘侉子”,开始时常有人欺负他,连别人放个臭屁都全赖在他身上:听口音不是本地人,一定是潘侉子!

我爷爷从不与别人计较,只是每天从二三里路外的石山下来时,一边胳肢窝里夹一块二三百斤重的石头,大概一年多时间,就垒起了一栋石房,牢固得炮弹打上去都撞回头。村里人见他如此神力,渐渐就没人敢再欺负他,而是对他敬而远之了。

夏中华明白潘阿狗说话夸张得不知轻重,但可以断定他爷爷的力气和武功远超常人,从山上坠崖而亡可能纯属意外。

关于他奶奶的情况,潘阿狗的回答并未增加多少新的内容。她到王家墩后自称姓方,因她略通《易经》,粗懂医学常识,为邻近的不少乡亲看好了病,也预测对了一些吉凶,被方圆几十里称为“方半仙”。夏中华认为,两位老人至死不敢暴露真实身份的主要原因,是因为那个年代把吴佩孚视作臭名昭著、罪大恶极的人物,他们怕因自己的身世给后代惹来无尽麻烦,才煞费苦心,守口如瓶。

夏中华对潘阿狗说:“从你奶奶的日记和保存的书信来往中,得知你奶奶还有个哥哥叫吴九洲,据说是随你祖奶奶于1940年被一个法国商人带到了法国,现在说不定还是个亿万富翁呢。”

潘阿狗露出惊讶和渴望的目光,“夏馆长,那你就把别的事都放下,全力以赴把吴九洲,噢,说起来我应该称他大爷吧,把我大爷的事先查清楚。”

夏中华笑道:“你就想攀个大款爷爷,可我还有许多更为重要的事情需要查清,比如说,那个充当日本汉奸暗害吴佩孚的祝天佑,听说不久后也逃到了法国,这个人要还原他的历史真实面目;再比如说,你的祖奶奶叶金凤,李毅书记的父亲李教授已查到线索,初步确定是曾在清中期三代都中举人的望族叶家,可这家人为何在民国九年遭到灭门之灾?除了叶金凤在北平逃过厄运,还有没有留下其他人?这帮土匪这样做是什么目的?查清这些事情不仅仅是对你爷爷奶奶有个交代,而且是对历史有个交代,对国家有个交代。”

潘阿狗对夏中华所说的意义重大之事似懂非懂,他想不到奶奶留下的一枕发黄的纸竟会引出这么多惊喜交加的事。他是个讲究现实的人,国家的事自然有大人物考虑,自己首先考虑的是与生活直接相关的问题,他抓了抓乱蓬蓬的头发,龇出那标志性的黄板牙,有点不好意思地笑了笑说:“夏馆长,我还有一个小小的要求,说出来你不要见笑,十八年前我卖给你的那只‘宣德炉,据说现在值几千万,不久前你说那件东西在金宁市的邵天翔手里,我想砸锅卖铁从他那里赎回来,你看有没有指望?”

“这是痴人说梦,好东西到了邵天翔这样的人手里,就像你们农村人所说的黄鳝钻进了黄鳝笼,进得去出不来,再说这也不符合古玩界的行规。”

“那……那老子就去偷,不,这不叫偷,叫物归原主。”

“这可是犯法的事,我国法律规定私人财产神圣不可侵犯,你难道是个法盲?为了财就不怕牢狱之灾?”

“这也并不仅仅是为了财,它可是我家的传家宝呀,要是让那个老贼霸占着,我心里真比猫抓还难受。”

夏中华神情严肃起来,“有些事只可智取不可蛮来。把‘宣德炉卖给邵天翔是我的错,我有一个办法让它完璧归赵。”

“什么办法?”

“你要与我配合,就说你家本有一对‘宣德炉,还有一只因生活困难现在准备出手。你先要在外把风声放足,我负责让邵天翔信以为真,至于后面如何智取的事嘛……”夏中华带着一丝诡秘的神色。

“老兄呀,我到哪里再找一只‘宣德炉?”潘阿狗大惑不解。

“这事就不用你操心了。那只‘宣德炉我当时卖给他时复制了一只,要蒙过邵天翔这双毒眼,现在看来还得再作加工。”

潘阿狗听到这里,突然把脏兮兮的拇指伸进嘴里,使劲咬了一口,鲜血直流,恳切地对夏中华说:“夏兄,为我的事你操尽了心,还甘冒这么大的风险,我潘阿狗没有别的回报,就只能死心塌地做你的忠实走狗了!”

这一幕刚好被推门进来的江小兰看到,她从旁边抽出一张面纸给潘阿狗,“阿狗兄,你本名就是狗,在人人面前都是走狗,何必如此血淋淋地发誓赌咒,装神弄鬼,害得我等会还要擦洗地上的污血。”

潘阿狗急忙亲热地叫了声“嫂子”(自夏中华离婚后他已把‘嫂子前面的‘小字去掉了),然后嬉皮笑脸地说:“在别人面前当走狗,我说不定还会咬他们,在夏兄,噢,还有嫂子你面前当走狗,我永远只会服服帖帖地听你们的使唤。”

江小兰揶揄道:“好,这是你说的,那我叫你明天就咬你们开发区主任刘大牛一口,你听不听?敢不敢?”

潘阿狗一拍胸脯,“当然听你的,当然敢咬……不,我不咬他,他对我有恩,再说还有几个月就退休了,咬他实在不忍,我咬自己一口吧。”

看着潘阿狗的憨相,夏中华和江小兰一道笑了起来。

江河市开展向蔡兴发学习的活动十多天以来,欧阳皓汇总方方面面的情况反映,向李毅作了汇报。欧阳皓谈了自己的看法,总体效果不错。但也有一些人认为蔡兴发作为正面典型值得商榷,主要有两方面的疑虑:一是蔡兴发所掌舵的江南化工集团长期以来发展虽比较平稳,但经济效益不够理想;二是最近集团内部出了虞志高这样的腐败分子,蔡兴发负有领导责任。

李毅觉得蔡兴发并非完人,倘若把他塑造成以往那样完美无缺的楷模人物,那实际上是一种造假活动,对党风、民风的副作用后患无穷,仅凭蔡兴发的清正廉洁,兢兢业业,在身怀绝症时出于公心,不图个人私利,反映国企内部的深层问题和改革建议,就值得大张旗鼓地宣传。李毅倡导开展学习蔡兴发先进事迹的活动,除了对蔡兴发本人的肯定,还想达到两个目的:一是促进整个国企领导和党政干部的廉洁自律;二是整顿国企领导班子,为国企改革奠定良好的内部环境。

除了听欧阳皓等人的汇报,李毅还亲自走访了一些部门和企业,进行深入调查,当李毅叫秘书小沈通知谢百威说他再次要到江南化工集团考察时,谢百威竟胆大包天地委婉相拒,他要求直接面见李毅,说有些逆耳之言必须当面陈述。

李毅并不生气,他欣赏谢百威直抒己见和标新立异的性格。他让谢百威到自己的办公室,要听听他的高见。欧阳皓和小沈旁听并作记录。

谢百威首先肯定,开展向蔡兴发学习的活动对全市有积极的影响,但决不能夸大。然后,他发表了第一个“异端邪说”:国企的权力结构和运行机制相当程度上类似于一个地方甚至国家的现状和模式。从表面上看,经过以往的改革,国企的现代法人治理结构框架已经形成:董事会负责重大和长远决策(董事长一般兼任党委书记);以总经理为首的行政班子负责执行决策和日常经营管理;监事会负责对企业经营管理的监督;职代会负责审议和通过涉及职工重大和长远利益的事项。而实际上,这只是徒有虚名的空壳。国企是公有制,“公有”的概念很模糊,撇开央企不说,地方国企就是地方政府所有制,正因为如此,企业掌舵人只要与地方党政领导搞好关系,就可以独揽大权。监事会除了个别德才兼备的监事长还能起点作用,大多数都因监督机制缺乏法律保障,或被掌舵人的权势震慑、收买而充当鼓鼓掌、拍拍手的应声虫;职代会名义上具有职工当家做主的权利,而事实上职代会上哪些“重大事项”需要通过,哪些不需要通过,职代会代表人选的确定,都是按掌舵人的意见来操作的,它基本上就是聋子的耳朵——摆设。这样一种权力结构和运行机制能不产生腐败和经营管理上的重大失误吗?

李毅边听边思考着,他知道谢百威把国企的四大权力体系与地方和国家的四套领导班子作类比,只是避开了敏感的字眼泛泛而谈,其中虽不乏偏颇之处,但也不无道理。他打断谢百威的话,问道:“在你看来,国企中的腐败程度大概是什么样的状况?”

谢百威把他的小眼睛揉了揉,尽量使自己的眼珠被人看见,喝了口水,抬起头来,发表了他的第二个“异端邪说”:“李书记,我要是说错了,你就当我放了个屁,不必介意。据我多年来对国企的调查了解,大致可以作这样的概括:掌舵人德才过硬的,企业有轻微或个别班子成员腐败,这类企业只占百分之十五左右;掌舵人自己十分贪婪而又有靠山的,企业班子成员大都各捞油水,常形成串案,整个班子基本上烂掉了,这类企业占百分之四十左右;掌舵人自身品德过硬,但由于经营管理能力一般或没有过硬的政治后台,班子的腐败程度不会太轻却较少暴露,可谓金玉其外,败絮其中。这类企业也占百分之四十左右。”

“那你认为江南化工集团属于哪一类?”李毅的目光逼视着谢百威。

谢百威先是自嘲道,“李书记,您不要用这种咄咄逼人的目光看我,我眼睛小,不讨人喜欢,好处是看不清对方的眼神和表情。”继而点燃一支烟,郑重地说,“我认为属于第三类。当然,这并不是否定蔡兴发同志的先进事迹以及开展向他学习的活动,不是否定您树立正面典型。蔡兴发同志可贵就可贵在他自己不贪,正如俗话所说,无欲则刚,他不热衷于寻找政治后台,像一只默默耕耘的老黄牛,但他经营观念守旧,能力一般,有时死要面子活受罪,所以企业难有大的发展。”

“上次祝省长视察你们集团,要你先说改制的方案,你玩了个金蝉脱壳,什么方案都没说,这分明是耍滑头,你既然对国企研究得这么透,对自己曾经呆过、现在又任掌舵人的企业怎么可能没有改制方案?”

谢百威镇定自若地回道,“李书记,你说我耍滑头是冤枉我了,我认为这是一种策略,做任何事都要从实际出发,国企改制也一样。改制无非是两条路,一条是着力于体制内部的改革,另一条则是着力于靠外部的冲击来改变原有体制。”

李毅对谢百威的回答不太满意,他稍稍点拨了一下,“你不要王顾左右而言他,在任国资委主任期间,你就清楚地知道市里对江南化工集团的改制有两套方案,一是与北方化工集团联合,二是引进荷兰S化工集团作为战略投资者,为何你对此避而不谈?是有什么顾虑,还是另有高招?”

谢百威闭上眼睛,一阵沉默后随着他的吞云吐雾又发表了他的第三个“异端邪说”:“我既有顾虑,也确有自己的招数,虽然算不上高招,但可能比较符合实际。我有顾虑,是因为我认为您的方案更深刻、更有创意,可您这个方案上面通不过;我对诸葛市长提出的方案有看法,可上面会有人逼着我们去实施。祝省长上次所说的对全省国有化工企业改制上的总体方案,我预感到与江南化工集团的改制有着微妙的联系,且不是什么好事,所以鄙人只能装傻,心中却有应对之策。”

“你的应对之策是什么?”

“请李书记恕罪,现在还暂时不能说,因为说出来就会遭到棒打,弄得竹篮打水一场空,还有可能让您为难。待到关键时刻,我可以悄悄地实施自己的应对之策,也会把那套方案搞成熟。”谢百威并不为市委书记的权威所屈服,依然坚持着他的观念和策略。

李毅对谢百威的品德是放心的,他听谢百威说话真诚,看事敏锐,且有独到的见解,忖度这个怪人可能对江南化工集团的改制或许有什么锦囊妙计,便不想逼得他难堪,合上笔记本说道:“百威同志,噢,我应该尊称你为谢董事长了,你今天的‘异端邪说我听进去了,但暂且不作评论。你在这里所说的话,算是我们之间讨论问题,说错了也没关系。可是,在别的领导面前,尤其是在大庭广众之下,希望你把这些话咽到肚子里,免得被人误解,惹是生非,这一点,你能做到吗?”

谢百威是个大智若愚的人,对李毅这番话的用意自然立即心领神会,便点头道:“请李书记放心,我谢百威又不是个二百五,完全明白这是您的信任和爱护。虽然本人说话比较自由和放肆,但对党的纪律是会遵守的,同时,需要周旋的时候,我也不会太笨。”

谢百威退出李毅的办公室后,李毅对秘书小沈和欧阳皓说:“今天听了谢百威的这番言论你们有什么感想?随便说说,言者无罪,谁先来?”

小沈虽是李毅的跟班秘书兼综合一处副处长,但他为人处事一向低调,他知道欧阳皓论资历、经历和学问都在他之上,加之李毅对他十信任,让她这个处长实际行使空缺的副秘书长的职能,这在江河市市委办公室系统是前所未有的,因此,他谦逊地一笑,说:“先请欧阳处长说吧,让我长长见识。”

欧阳皓的心中如明镜一般,她知道李毅用的虽是征询的口气,但用意主要是听她的感想。说到感想,她在别的方面又何尝不多,可无人可说,无处可诉。两年前贺元因受柳晓曼的牵连而从三真山县县委书记改任江河市市政府副秘书长,看上去行政级别未降,可实际权力已一落千丈,且已封杀了他仕途上的晋升之路。欧阳皓出于对他的同情,也迫于家人的百般撮合,勉强与贺元结了婚。

婚后两人从无争吵,贺元对她也百依百顺,可就是激不起她对贺元的爱意,更别谈什么激情了。即使是夫妻做爱,她也是例行公事,且关键时刻经常跳出李毅的身影。

贺元盼望着早一点有个孩子,欧阳皓一直推说等一等,至于等到什么时候,她自己也不清楚。只有静心反省时,她才知道自己对李毅的单相思情结并未消除。她无数次对自己说:我对他只是精神之恋,这是高尚的、不损害他人的情操。可在她的潜意识中,她希望李毅的妻子真的永远不会生孩子,甚至希望李毅与他的妻子因为没有共同的理想和语言而分道扬镳。

她憎恨自己为什么会有如此市侩、卑劣的想法,又无法从这样的梦幻中自拔。她更清楚地知道,李毅让她参与或负责一些重要活动,甚至让她这个处长行使市委副秘书长的职权,这是在对她苦心栽培,其中倾注着他的极大信任和希冀。每当她跟随李毅或代表李毅参与活动、处理问题时,她感到自己与他的心贴得很近很近,以至于冬天她能感受到李毅散发给她的温暖,夏天她能闻到李毅汗腺中特有的味道。可有时候她又会惊恐不安:自己对李毅的这种暗恋万一让外界所知,被别有用心的人所利用,这不是害了李毅的名声甚至毁掉他的前程吗?为此,欧阳皓对李毅常出现双重人格和矛盾的心情,她每天都渴望见到李毅,而见到李毅后又有些惴惴不安;她常常抱怨李毅不理解她的感情,但又害怕李毅看穿她的心事。

欧阳皓从遐想中回过神来,微微一笑,道:“听了谢百威与您的谈话,我最深的感受是如今能不畏权势、不察言观色地与您实话实说,诸如像谢百威这样的干部已经罕见了。”

李毅反唇相讥:“你不也是像他一样吗?”

欧阳皓无法说“我对你的感情与众不同”,只得巧妙地绕了个弯子,说:“谢百威这样做是出于本性,或者还有党性,而我这样做更多的是出于秘书人员的一种职责。”

李毅说:“照你看来,官当得越大,能够听到的真话就越少了?”

欧阳皓回答:“古今中外,概莫能外。历史上的明君乾隆皇帝明知和珅许多动听的话不过是骗他开心,但人性中的软肋逼使他不得不接受这一次又一次暂时的愉悦,一旦成了习惯,也就形成了不可缺少的心理需求或色情按摩。当然,因为您是中国共产党的优秀领导者,我相信您能冲破这一定律。”

李毅嘿嘿一笑:“本来简单的一句话,到了你那里就变得复杂起来了。好吧,你的高见暂且打住,听小沈说说吧。”

小沈正欲开口,姜克己推门走了进来。

小沈和欧阳皓正好趁机溜之大吉。

姜克书向李毅汇报:虞志高又交代出新的情况。

一是民工们在工地上挖到的那个窑藏,里面除了唐代金银器和一麻袋钱币,还有四十多件“秘色瓷”,虽然有些已破损,但据说其价值不在金银器之下;工头谭晶是虞志高的心腹,是谭晶保管了这些瓷器。谭晶知道这批东西放不住,两天后就被邵天翔派来的人收购了去。

二是在去年春节,虞志高称自己亲自用公款送给诸葛清两箱五十年陈酿茅台酒,价值近五十万元。同时,今年“五一”劳动节前,诸葛清打电话给虞志高,要他给江河市电视台做了一笔两千万元的广告,是由白玫经办此事的,白玫与祝省长的关系你早就知道。

李毅思索了一下,与姜克己商量道,第二件事我看暂时不要向上汇报,你们也不要调查,因为涉及到祝一鸣和诸葛清的事一旦汇报或情况有误,会留下很大的后遗症。第一件事倒要调查清楚,但这可能牵涉到很多精力,甚至还会有不少障碍,这事就交给公安局去处理吧,好在张小虎对邵天翔已有了一些应付的经验。

姜克己同意李毅的意见。他对李毅说:公安局现在暂时恐怕也无法调查,因为邵天翔三天前去了法国。

又是法国?李毅头脑中掠过一片疑云,一些看似毫不相关的事使他产生了联想,他不露声色地说:“那就等他从国外回来吧,这事急不得,要准备打持久战。”

诸葛清应祝一鸣之请来到他的办公室。一见面,诸葛清就送给祝一鸣一张直径只有一尺多的团扇画。此画为清代海上画派代表人物任伯年所作《米芾拜石图》。米芾见州府形状诡异的奇石,一时欣喜若狂,服官袍,执笏板,如对至尊行叩拜之礼,还称其为“石丈”。痴绝之举,传为美谈。以米芾拜石为题材的绘画历代屡见不鲜,任伯年此作不落俗套,以卷云皴画就高耸的巨石,米芾神情恭敬,五体投地,凝视奇石欲呼其“石丈”的瞬间被刻画得惟妙惟肖。画幅虽刚过一尺,价格却不会低于五十万元。

祝一鸣对画并无研究,只是出于对诸葛清的尊重作出认真品鉴的神态,然后呵呵地笑道,“诸葛市长,看来你对画颇有研究,先给我说道说道,曾长期定居江河市的大文豪米芾为何对奇石如此崇拜?”

诸葛清回答:“古人云,山无石不奇,水无石不清,园无石不秀,室无石不雅,赏石清心,赏石怡人,赏石益智,赏石长寿。多少文人墨客、帝王将相都为奇石、美石所倾倒,留下了无数动人的故事,难怪连陆游都附和唐玄宗在杨玉环面前赞叹‘花如解语还多事,石不能言最可人。”

祝一鸣说:“看来我以往对你了解还不深,你是长期搞组织人事工作的,识人用人是你的特长,想不到你肚里的文墨还非同一般。你送我这画,有无特别的用意,是把我当作石还是米芾?”

诸葛清急忙解释道:“祝省长,我本无比拟之意,如果您非要这么说,那我就向您说句掏心窝的话,在我心中,您不仅是美轮美奂的巨石,而且是南吴省将来甚至国家的砥柱之石。我虽没有米芾这样的文才,可对您的崇敬之情别无二致。”

祝一鸣眯着眼朝诸葛清打量了一下,“收你这么贵重的东西,我岂不是有受贿之嫌?”

诸葛清赶紧辩白,“盈尺之纸,仅供把玩,说受贿就太生分了吧?”

祝一鸣这才把团扇收起,豪爽地笑道,“那我就不能拂却你的一片心意,暂时把玩,以后再物归原主。”

演完了这段前戏,祝一鸣才与诸葛清谈起正事。

祝一鸣在三年前由省委常委、江河市市委书记调任青北省省长前,先是接受省委组织部对江河市领导班子进行的考核,尔后,再由中组部对他晋升进行专门考察,这期间诸葛清为他做了一些积极的工作,使祝一鸣对诸葛清好感大增。

祝一鸣重回南吴省后,深知了解他以往劣迹并可能祸起萧墙之地就是江河市,特别是那个桀骜不驯的李毅更如一根横在他心中尖厉的骨刺。因此,他迫切需要有一个信得过的人来掣肘李毅,甚至取而代之。诸葛清便成为他的第一人选。

为使诸葛清和其他人钦佩自己是个重义气、有肩膀的可靠朋友,他做了三件常人意想不到的事。

第一件事,听到“老首长”处于病危的消息,他连夜飞往北京,在老首长身边整整服侍了一天一夜,待“老首长”脱离危险,他才离开。老首长醒后知道这一情况,说了声,“小祝,你比我的儿女还孝顺。”这事传开后,许多人认为祝一鸣知恩图报,且在“老首长”心目中有很重要的位置。这事不仅省市有不少人知道,甚至传到了中央高层领导耳中。

第二件事,他在江河市任市委书记时的铁杆心腹、市政法委书记赵德龙因受贿和充当黑社会保护伞被判处死缓。祝一鸣回到南吴省第五天,就带着秘书到金宁市第一监狱探望赵德龙,他带去了两条“大重九”香烟和两只金宁板鸭,这些都是赵德龙平时最喜欢吃的。这事传出后,相当一部分人不仅认为祝一鸣不忘旧情,而且光明磊落,与赵德龙不会有什么牵连。

第三件事,就是把诸葛清拔出泥潭。祝一鸣虽与邵天翔早就相识,但并无深交,只是碍于有领导交代对邵天翔要多加关照,他才去视察了天翔博物馆。当他得知诸葛清在江河市唐代金银器案中陷入泥潭时,便立即出手,略施小技,既救了诸葛清,也救了邵天翔。仅此一事,就使诸葛清铁了心要对祝一鸣赤胆忠心。

不过,多疑心又是祝一鸣的另一个特点。在他看来,古今许多伟人都不是败在敌人手里,而是被自己最亲近、最信任的人葬送了性命,因此,他对所有政治盟友,包括佟立群和诸葛清在内,暗地里都防着一手。

祝一鸣对诸葛清说,上次我到江南化工集团讲到全省化工国企改制有一个总体方案,现在这个方案已基本形成,并且得到黄春江书记的赞同。我准备引进十个战略合作伙伴,其中就包括北方化工集团。第一枪就是由北方化工集团将金宁市两家企业加上江南化工集团进行并购,北方化工集团控股百分之五十一。这样做的好处是能将这几个企业形成上下游产业链的合理连接;尔后,再在资本市场进行运作。改革开放三十年来,中国股市最能赚钱的就是企业并购,一旦并购成功,股票的价格少则翻几倍,多则翻几十倍。所以,对于江河市来说,江南化工集团的资产虽被人家控制了一半,但资产总量反而增厚了,这是多方共赢,何乐而不为呢?当然啰,你诸葛清要大气一点,不能太抠门。比如在资产评估上该让的地方就要让一点,失之芝麻,得之西瓜嘛。

祝一鸣说这话是有针对性的,根据江河市自己的评估,江南化工集团的净资产是一百二十五亿元,而北方化工集团则认为只有八十五亿元,整整少了四十亿元。这是北方化工集团的惯用伎俩,他们知道国有资产评估的伸缩性很大,所以,一再压低价格收购,待到由他们控股后,经过几番运作,他们所控制的资产就会呈几何级增长。

诸葛清虽然并未完全领悟祝一鸣的深层意思,但他表示一定会按祝省长的要求去执行。只是因为江河市原来有了一个由他挂帅的评估,为了能对李毅和整个班子好交代,使自己不处于被人指责的局面,他建议最好由省国资委出面重新评估。

祝一鸣说,这一点你尽管放心,我已向分管的王副省长和国资委牛强生作过交代,相信他们会操作好的。

诸葛清提出了一个担忧的问题:万一江南化工集团的资产缩水后,最后的战略合作伙伴不是北方化工集团,而是荷兰S化工集团,那不是竹篮打水一场空,甚至抓鸡不着蚀把米,还可能给人授之以柄吗?

祝一鸣摁了一下鼻子,吐出一口浓烟,轻描淡写地说,“这些就用不着你操心了,你只要做好你该做的事。”

“那么,我什么时候与北方化工集团的领导接触呢?”诸葛清问。

祝一鸣眉宇一收,非常明确地说,“诸葛老弟,你现在要接触的不是北方化工集团的领导,而是荷兰S化工集团的领导,并且最好是由你主动请李毅一起与该集团及早商谈合作事宜。”

“怎么跟荷兰S化工集团接洽,那不是正中李毅下怀吗?”智商不低的诸葛清被祝一鸣搞得丈二金刚摸不着头脑。

祝一鸣呵呵一笑,用轻松诙谐的语气对诸葛清说,“诸葛市长,明修栈道、暗度陈仓这个成语你应该知道吧?”

历史知识丰富的诸葛清自然明白,可是,在江南化工集团的改制中,哪是栈道、哪是陈仓呢?

祝一鸣将烟灰一弹,说,“这就用不着我点拨了吧?”

诸葛清立即领悟,可还是不太放心地说,“李毅有黄春江支持,再说他是个聪明而傲慢的人,岂会乖乖地按您的指令和设想行事?”

祝一鸣得意地说,“正因为我料到李毅不一定听我的,我才要你反向操作,我的话他可以不听,对黄春江的话呢?听了,就会主动钻进我所设计的方案;不听,他要自食其果,说不定位置都保不住了,这不正是你所期待的吗?”

诸葛清对祝一鸣这番话自然感到比蜜还要甜,可他不明白祝一鸣为什么如此自信,倘若他还有深层的配套妙招,那他为什么不愿告诉自己呢?难道到这个程度他还要打迷踪拳,对自己还不能完全信任吗?

祝一鸣的自信是有原因的,因为他拿出的全省化工国企改制的漂亮而充满创新精神的总体方案和分步实施方案已征求了黄春江的意见,黄春江给予了充分的肯定,基本予以认可。祝一鸣深知做任何事情方案一定要漂亮,至于具体实施过程,就如同战争遇到瞬息万变的情况,随时可以机动灵活,正是从这样的角度来进行战略考虑,他的方案才能得到黄春江的认同。

同时,李毅不久将面临内乱而陷入困境,根本无力与他祝一鸣相对抗了。祝一鸣对诸葛清不可谓不信任,但这种信任是有限度的。他积多年的官场经验时刻告诫自己:官场无永远的朋友,而只有暂时的盟友;要想成大事,上、中、下都要有一批铁关系,但任何关系都会随着时间、地点、条件的变化而有所改变的,这是人的本性,更是官场的本性。目前诸葛清因为有求于他,对他表示赤胆忠心,但是,万一有一天他祝一鸣栽了跟头,诸葛清不再需要自己,而自己又有许多把柄在他手里,他很可能会为了自保或立功而反戈一击。所以,他现在对诸葛清既要信任、支持、利用,又要在防备中静观其变。

为了消除诸葛清的疑虑,也为了给他打气撑腰,祝一鸣对诸葛清说:“你是多年搞组织人事工作的,又经过地方行政一把手的历练,我相信你的品德、能力和经验,也相信你一定能把事情办好而不留下任何后遗症。同时,我要对你说声抱歉,有关上层的事和一些暂时必须保密的事,我必须坚持党的原则和纪律,到该告诉你的时候,我会第一时间毫无保留地告诉你。”

诸葛清听祝一鸣说得认真、恳切,也就不想再作徒劳的追问了,便欠了欠身子,准备站起来打招呼离开。

祝一鸣说了声“慢”!从抽屉中拿出一个信封,用手一抖,信封里掉出两卷纸。祝一鸣把它在墙上展开,原来是一副对联,字体苍劲古拙,功力十足。内容是晋代名将、大诗人陆机赠给朋友的两句诗:“江南无所有,聊赠一枝春。”

祝一鸣拍拍诸葛清的肩膀,亲切地说:“你送我的礼物我收下了,来而不往非礼也,我的礼物你总不能拒绝吧?”

…………

第六章阴霾迷离

谭晶既可以说是工头,也可以说是老板,又可以说是盗墓贼。十二年前他是建筑工地上任人使唤的杂工,五年后,在一次大型土方施工中,挖到了一个战国时期的将军墓,里面有上千万元的铜器和漆器。老板本来许愿给在场的每个民工奖金十万元,后来却没有兑现。谭晶一气之下,就伙同另外一个民工从老板家中盗走这批文物,以三百万元的价格卖给了邵天翔。

老板的文物因是盗墓而得,始终未敢报案,只能吃下哑巴亏。谭晶有了资本,就盘下了一个濒临破产的三级资质建筑公司,然后又借用了本省一家一级资质公司的牌子,找到了远房亲戚虞志高。

当时江南化工集团正值大兴工程项目,虞志高作为主管财务和基建的副总经理亟须一个可靠的人为他施工并从中敛财,便为谭晶找了个大工程,一年后集团内的所有项目都由谭晶独揽了。虞志高为了避嫌,要谭晶对外绝不能说出他与自己的亲戚关系,并要她不露富不张扬,因此,尽管此时他已是千万富翁,但仍装得像个勉强度日、兢兢业业的工头。

那么,为什么说他是个盗墓贼呢?因为谭晶从那个战国墓中得到了第一桶金,他深知盗墓可以带来暴富,何况自己又有搞工程建筑的掩护,为此,他专门请了一个懂风水的苗先生,又招募了几个熟悉盗墓技术的人掺进了工程队。由于他的企业规模在不断扩大,除了江南化工集团内这块固定的蛋糕,别的地方有工程他也参与竞争,在有些项目中盗墓所得的利润远高于工程利润。

在江南化工集团挖到那个窑藏时,上面一层破碗破罐之类的东西除了谭晶之外谁也不知道它们的真正价值,所以由谭晶全部收入囊中并未引起人们的注意。到了第二层出了金银器和钱币时,虞志高已经到场,谭晶为讨得主子的欢心就一件不拿不藏。而虞志高在与诸葛清接触过程中,知道诸葛清喜欢收藏古玩,便立即把这一秘密告诉了诸葛清,想以此作为向诸葛清献媚的大礼,从而达到他自己接替蔡兴发位置的目的。由于他称得上半个古玩行家,对有个细节可以绝对肯定,即在这批唐代金银器中,确有十件高等级的金器,其中四件为金佛像,四件为金法器,两件为金执壶。

谭晶之所以被人告发,是因为在两天后与邵天翔派来的人搞“秘色瓷”交易时,绰号“温吞水”的民工谭三伢偶尔知道了其中的秘密,他要求谭晶分给他二十万元,谭晶不仅不答应,还吓唬他如果传出去就打断他的双腿。谭三伢认为谭晶欺人太甚,把心一横,干脆向市公安机关告发了他。

谭晶是个表面天不怕地不怕,遇到危险就尿裤子的人。公安局在审讯中只是略施小技,他就像个醉鬼一样连秽物带胃水都吐了出来。他不仅交代了有关那批唐代金银器的全过程,交代了他与邵天翔长期以来在盗墓文物上的肮脏交易,而且为了立功,还供出了邵天翔以私立博物馆作为平台所形成的关系链:邵天翔以博物馆的名义冠冕堂皇地收购文物,暗地里建立了出境的秘密通道,将一些高等级文物偷渡境外(至于具体是什么样的秘密通道谭晶说不清楚);同时,邵天翔利用自己的高档会所,邀有头面的朋友到他办公室喝茶、交流藏品,让国企领导和私企老板为高官购买文物行贿。一件东西少则几十万元,多则上千万元。而高明的官员“笑纳”后大都把真品留下,用极低的价格买一件赝品退还,以防患于未然。

对于谭晶交代的情况,按照程序张小虎必须向局长万二球进行如实汇报,可是由于张小虎对万二球一直有怀疑和戒心,所以对万二球的汇报只是涉及到金银器和“秘色瓷”的内容,至于邵天翔的关系链等内容就省略了,他怕万二球将这一关系链捅给诸葛清,给以后的办案带来后患。

万二球对张小虎的汇报,显得很满意,他夸奖张小虎足智多谋,办事效率高,用充满信任的口吻对张小虎说,“对谭晶怎么处理你拿一个意见,跟我打声招呼由你全权处理。对邵天翔的立案本来已经取消,现在看来必须重新立案,由你亲任组长,指挥协调,没有非常特殊的情况无需向我汇报,遇有紧急或意外的事,可以先斩后奏,我决不会怪你。”

万二球对张小虎的这种姿态出于复杂的原因。他出生于京南区(原京南县)的一个普通农民家庭。“二球”这个名字不太好听,却是有些来历的。按照当地的习惯,孩子生下来母亲第一眼见到什么就叫什么。他的母亲第一胎生的是个女孩,父亲问,你第一眼见到了什么东西?母亲很难回答,因为她第一眼见到的就是女儿的那条小缝,以此取名实在太不入耳,便编了个谎言,说是我朦朦胧胧见到一只凤凰,因此,女儿便取名大凤(因为老大就用“大”字,不是老大一般用“小”字)。母亲生下万二球,父亲又问,你第一眼见到了什么东西?因为生了男孩,母亲很高兴地说,我见到的是他的小球球,就叫他小球得了。父亲说,他排行老二,正名就叫万二球吧,学名今后再请先生起。

万二球一直埋怨父母没文化,把自己这个名字起得太俗气,上初中时,他请自己上小学时的语文老师给他改名为万秀,意即一切优秀,对这个名字他满心喜欢。可他和父亲路过一个测字先生的摊位时,测字先生叫住了他,给他算了一卦。说他单名一个秀字,大为不吉。“秀”的上部是木,即为禾苗;下面是“乃”,即为定势,永远与禾苗打交道的人就没有出息。再说,木秀于林,风必摧之,自古至今,道理一样。所以,我劝你改为本名万二球。

“球”是最为圆通之物,于生命而言,强盛不衰;若能进入仕途,则左右逢源,飞黄腾达。万二球对此将信将疑,认为测字先生以巧舌如簧来骗钱,而他的父亲却深信不疑,因此,谢了测字先生,重新取名“二球”。万二球进入仕途后,从民警、派出所所长、公安局副局长直至局长,虽然不能算是一帆风顺,但遇到许多险境都能逢凶化吉,这时候他才相信测字先生是个高人。

现在他面临的最大威胁就是张小虎。他知道张小虎一直怀疑他是为前市政法委书记赵德龙盗取保险柜资料的凶手,并在不动声色地坚持暗中调查,万一被他拿到证据,他万二球的一切努力就会弹指间灰飞烟灭。为此,他也曾不止一次地设想过除掉张小虎这个心腹大患。但是,张小虎实在机敏过人,他的老丈人薛夕坤又是原市委书记现省纪委第一副书记,加之李毅对张小虎格外看重。所以,没有绝对的把握万二球始终未敢轻举妄动。他思来想去,觉得除掉张小虎的最佳方法是借刀杀人,与自己无痕无迹。

他之所以叫张小虎全权负责邵天翔案,是因为他深知邵天翔绝对不是一个简单人物,黑道白道,道道皆通,要扳倒邵天翔,张小虎要么自取灭亡,要么与邵天翔同归于尽,这是他最想看到的结果。

万二球对张小虎表示出极大的信任,还有另一层原因。最近,诸葛清市长叫他到办公室单独汇报工作,顺便叫他将涉及到邵天翔的案子毫不隐瞒地向他和盘托出。万二球对此正在疑惑时,诸葛清向他说了半句话,“老万,实话告诉你,只有我对你用人不疑。”至于后半句“谁对他用而疑之”,就由万二球自己去体会和想象了。万二球当然不是个麻木之人,回了一句,“士为知己者死”,既无卑躬屈膝之态,又让诸葛清明白了他的忠贞之心。

万二球了解李毅和诸葛清都有背景和能力,两虎相争,鹿死谁手,尚未可知。在情况不是十分明朗的时候自己旗帜鲜明地倒向哪一边都是鲁莽愚蠢的,他这个“球”必须留有进退伸缩的余地,关键时刻才能成为一张“王牌”,因此,他不管是对李毅还是诸葛清都只是暗表忠心。

前些天,邵天翔通过万二球的一个发小送给他一块翡翠,价值不下百万元。万二球觉得拿了这块翡翠,就会被邵天翔牵住鼻子走,因此婉言谢绝。现在,他把邵天翔案交给张小虎全权处理,既讨好了李毅,又便于应付诸葛清。一旦诸葛清向他了解情况,他可以推托,万一发生对邵天翔或诸葛清不利的事,责任全在张小虎和李毅。当然,倘若局势发生了惊天逆转,他也有办法坐收渔翁之利,至少能够分到一杯羹。

张小虎将谭晶交代的情况彻底地向李毅作了详细汇报。李毅听后思考良久,把拳头紧紧一握,说,“不管邵天翔的关系网有多复杂,对他都要坚决出击,绳之以法,待他从法国一回来,就立即批捕。”

张小虎剑眉轻扬,目光炯炯,他满怀信心地准备打一场漂亮的伏击战。

…………

荷兰S化工集团董事长范霍斯特亲率考察谈判组来到江河市。诸葛清邀请李毅一起参加考察谈判,以便掌握方向并表示对对方的尊重。李毅说,这是政府主抓的事,有你去就行了,我相信你完全能够掌握方向,至于出于礼貌,我可以在你们谈后单独会见他一下。诸葛清对此表示服从。

诸葛清带了宋超、贺元等人陪同范霍斯特一行人先到江南化工集团进行实地考察。按照惯例,先由谢百威汇报生产经营、产品结构等方面的情况,然后由对方提出问题并参观考察。

由于范霍斯特听得懂中文,谢百威的介绍只用了二十五分钟,其中只有七八分钟是用于介绍经营管理、产品结构及销售等方面的情况,其余时间都在说明本企业存在的诸多问题和危机。诸葛清听了心中暗自高兴,但他不清楚一向支持李毅的谢百威为何如此一反常态,是他不愿与荷兰S化工集团合作,还是仅为显示自己的标新立异,抑或有其他难以诉说的原因?而范霍斯特对谢百威的介绍却颇为赞赏。他说,他以往了解的绝大多数中国企业家在商谈合作时一般都竭力美化自己的企业,甚至不惜编造许多虚假的数据和业绩来欺骗对方,存在问题基本上闭口不谈或一掠而过,像谢百威这样真实、诚恳的人还是第一次遇到。

诸葛清对谢百威的介绍未加评论和补充,其他人也就不便说什么了。当诸葛清询问范霍斯特还有什么问题和参观什么环节时,范霍斯特淡淡一笑:对贵企业的所有环节我们早就了解,这并非窃取商业情报,而是我们有专家认真考察过,另外,贵企业公开的许多资料我们都通过现代信息系统中搜集到并作过分析。我只想看两个地方,一个是你们的安全控制系统,因为凭我多年的经验,我一进工厂就感觉空气中的氯含量较重,这是用于制冷系统的液态胺有泄漏的缘故,偶尔轻微的泄漏问题不大,但严重的泄漏后果就不可估量了,当空气中的氯达到一定浓度时,遇明火就会爆炸,所以我就在本厂看一看这个环节。

另外,请带我坐车参观一下周围环境,原因是我要研究一下工厂万一发生安全事故或污染物超标时,会对周围造成什么程度的后果。

诸葛清不得不佩服范霍斯特的专业水平和考虑问题的缜密,他满足了范霍斯特的要求。

对企业考察结束以后,对方就在市政府会议室进行了第一轮洽谈。范霍斯特态度极为诚恳地讲了本企业的优势以及与江南化工集团实行双赢合作的有关方案。诸葛清对范霍斯特的方案仿佛表示浓厚的兴趣,给予了高度评价,并补充了江南化工集团的内在价值、良好发展趋势以及对对方的一些要求。双方的洽谈是在极其友好的气氛中进行的,效果看起来也比较满意。

第二天早晨,李毅带着秘书小沈和欧阳皓到范霍斯特下榻的宾馆陪他吃了早餐,然后又在范霍斯特的房间进行了交流……

对诸葛清来说,与荷兰S化工集团的合作谈判仅仅是一场演戏,只是要把戏演得尽量逼真,给李毅、给江河市领导班子、给江南化工集团一个美妙的骗局,以便他按照祝一鸣的意图“暗度陈仓”。

就在与荷兰S化工集团谈判后的第二天晚上,诸葛清与北方化工集团的董事长吴兴宏进行了真实而秘密的谈判。吴兴宏只带了颜白冠,诸葛清独自一人,连秘书都没有带。谈判地点就在金宁市颜白冠所住的高档别墅中。

由于是吴兴宏亲自将诸葛清带至别墅中,诸葛清当然就不清楚别墅的居住者了。稍后颜白冠手捧一个西瓜和一包水果才到,见了诸葛清,她急忙放下瓜果,用绢帕擦了擦纤纤玉手,才与诸葛清礼节性地握了握。

吴兴宏向诸葛清介绍道:“这是我们的项目经理,北大高才生,姓颜,名白冠。今天因为正好是‘立秋,本地有‘啃秋的习俗,所以我特地叫她买了点瓜果。我们先‘啃秋,后吃饭,正事边吃边谈,既轻松又节约时间,诸葛市长,您看如何?”

诸葛清与吴兴宏已不是第一次相见,但对颜白冠却是初次见面。他虽不是好色之徒,但一见颜白冠的身材容貌,不觉心头一动。他微微一笑道:“既是‘立秋之夜,‘啃秋是免不了的,就看怎么个啃法?文化人比较讲究,一家围坐,瓜切开后一人一瓣,尊老爱幼,井然有序。普通工人特别是农民就野了,他们在厂房或田野里,甚至在树下水中,把瓜一拍,稀里哗啦啃得肚子滚圆,满脸沾着瓜子瓜汁。”

颜白冠娇声如燕,“看来诸葛市长对‘啃秋经历得多了。我倒是农村出生,喜欢野趣,可二位领导如此高贵的身份,岂能不用最文明的啃法?”

诸葛清把手一指:“我听吴董事长的。”

吴兴宏开怀大笑:“诸葛市长这么说,那我就听小颜的了。小颜,今天你是‘啃秋总指挥,愿怎么啃就怎么啃。”

颜白冠莞尔一笑,脸上的酒窝中充斥迷人的风情,秋波顾盼间勾魂摄魄:“既然领导这么抬举我,那我就取一个儒野之间的玩法。这瓜是当地的‘爆炸瓜,一拍即炸,我把瓜放在茶几中间,一拳打下去倒向谁的瓜就由谁啃掉,不准用手,只准用嘴。”说完,举起玉手,用力一捶,瓜立时炸开。说来也巧,倒向诸葛清的瓜瓣最多,诸葛清只得按照事先定下的规矩,撅着屁股,脸贴着茶几啃了一会儿,其间,颜白冠在啃瓜时长发有意无意地飘散在诸葛清的脸上,那清香和舒痒撩得诸葛清心跳加剧。

“啃秋”活动结束后,各人到洗手间洗了一下,然后在餐厅入座。

就如变戏法一般,诸葛清并未看到有任何人送菜进来,但餐桌上已摆好七道菜。两道长江名鲜:鲥鱼和鲈鱼;两道山中野味:穿山甲和刺猬;各人面前放着一公一母一对大江蟹;一道什锦菜,一道番茄蛋汤。其实,这是吴兴宏事先叫他分公司的厨师烧好送来的,在诸葛清洗手之时,由颜白冠在餐厅内的微波炉中转了一下。

诸葛清知道这几道菜的价格,尤以鲥鱼为最。长江中下游的鲥鱼已绝迹十余年,经过多年的禁捕和近七八年的放养,只有在江河市的太平洲县偶有发现,其价每市斤要三四万元,比黄金要贵得多,政府官员若是吃这道菜被传播出去,不仅会引起民怨,还会受到纪委的调查,因此,他带着几分抱怨的口气说,”吴董事长,咱们只是坐下聊聊,哪用得着这么铺张,一杯清茶,一碗面条就蛮好了。”

颜白冠不失时机地显露了一下自己的才情,吟起了范仲淹的《江上渔者》,“江上往来人,但爱鲈鱼美。君看一叶舟,出入风波里。”

吴兴宏则打着哈哈回应道,“为了清静,在这里吃饭就只能简单一点了。诸葛市长,您喝白酒还是红酒?”

“我从不喝白酒。”诸葛清回得很干脆,其实他的白酒酒量起码在八两以上,但为了防止喝多了酒失言乱性,他对酒量控制得恰到好处,不到万不得已不喝白酒。在酒桌上控制好自己,才能在其他方面更好地控制别人,这是诸葛清的一条经验。因此,他建议,“如果非得喝点酒助助兴的话,那就开一瓶普通的国产红酒吧。”

吴兴宏道:“实在抱歉,这里没有国产红酒,全都是法国的,怕您再批评我搞铺张,咱们今天就喝档次不高的1996年‘玛歌吧。”这种品牌国内不多见,其价格超过万元,略低于大拉斐。

待颜白冠将三个杯子的酒斟满后,吴兴宏与诸葛清交换了一个位置:让诸葛清坐在中间,吴兴宏坐在他右边,颜白冠坐在他左边。这样的座次就使诸葛清成了今天的主人,他虽觉得有些不妥,但似乎难以推辞,只能客随主便了。

吴兴宏举起酒杯:“诸葛市长,我先敬您三杯。”

诸葛清感到奇怪:“为何端起酒杯就要先敬三杯?”

吴兴宏儒雅一笑:“其中自有道理。这第一杯,我代表‘老太爷敬您,他虽没有直接与您接触过,可您的为人和才干他早就耳闻,对您非常欣赏。”其实这完全是信口开河,借势压人,“老太爷”连诸葛清的名字都没有听到过,何来“欣赏”?

“这第二杯,我代表祝省长敬您,他说您为了我们的事出谋划策,殚精竭虑,承受了很大的压力。”这话是半真半假,祝一鸣是吴兴宏和诸葛清第一次见面的牵线人,同时告诉吴兴宏用什么方式、在什么时间与诸葛清会谈,真正“出谋划策”的是祝一鸣,而非诸葛清,诸葛清充其量只是个执行者,同时心中另有所图。

“这第三杯嘛,就是代表我们集团敬您,感谢您在我们与江南化工集团的合作中鼎力相助。”说到这里,停顿了一下,“尊敬的诸葛市长,您说我应不应该敬三杯?”

诸葛清含着使人难以捉摸的笑意打量着吴兴宏,“吴老板,你不愧是个儒商,谈吐不凡,办事干练,好吧,我就接受您这三杯挑战。”他举起杯,又遽然停下,“我俩干杯,那颜小姐呢?”

颜白冠浅笑轻吟:“我当然作陪,不过只能随意了。”

诸葛清道:“这年头,男人不能随意,女人就能随意吗?”

颜白冠半推半就:“诸葛市长,我知道您不是随意之人,小女子也是如此。我的酒量有限,这次先喝一杯,然后再把原因告诉您。”

诸葛清爽朗应允,喝完三杯,注视着颜白冠:“尊敬的颜小姐,我想听听您的原因。”

颜白冠将长发一甩,荡起一波馨香,声音甜润地说:“我留着酒量,也想单独敬您三杯呢!”

“为何要单独敬我三杯?”

“其一,我代表我干爹和邵天翔敬您一杯。我干爹与邵天翔有很深的交情,至于他的名字和身份,容我以后再向您禀告。其二,我代表我的表姐敬您一杯。我表姐把您视为偶像,您也对她真情实意,至于她是谁,也容我以后再告诉您。其三,与江南化工集团的合作,我是项目的具体负责人,我的压力最大,对您的支持受益也最直接。亲爱的诸葛市长,您说,凭这三点我该不该单独敬您三杯?女人不可随意,男人可以随意。”说完,一口气干完三杯。

诸葛清哪敢“随意”!特别是那声“亲爱的”的称呼,叫得他惊喜交加。他仰起脖子,将三杯酒一扫而光。此刻,他的脑中掠过一片疑云:这个女子看来不是个简单人物,她的“干爹”是谁?她的“表姐”又是谁?似乎她了解自己的许多隐私,他须臾间产生了一种莫名的不安。

这第一轮酒喝下来,一瓶就底朝天了,颜白冠不动声色地开了第二瓶。

第二轮喝酒之前,诸葛清用友好而正经的口气说,“我们今天在这里不仅仅是为了喝酒聊天,主要是谈北方化工集团对江南化工集团的并购,所以,请吴老板将贵集团的优势、并购方式及近期目标和长远规划说清楚,以便我与荷兰S化工集团比较一下谁优谁劣。”诸葛清秉承祝一鸣的旨意行事,但他得履行正常的程序,否则就是失职。更为重要的是,他要让对方知道自己的独立人格和权威。他从多年的官场生涯中总结出经验,不管对方有多大的财力和多深的背景,只要他们有求于己,自己就绝不能只当应声虫、哈巴狗,否则,只会让对方蔑视,事成后除了过河拆桥、视同陌路,自己一无所得。相反,如果你能逼使他们尊重、顺从自己,那么,自己在给予他们想得到的东西时,一般都能取得相应的回报。至于这种回报要不要,那要看情况而定了。

吴兴宏的脑子在急剧转动,他不知道诸葛清的情绪为何像黄梅季节的天气说变就变,稍加思索后,他捋出了思路,他觉得诸葛清虽然受到祝一鸣的节制,但他毕竟有较高的地位,毕竟在江南化工集团项目的操作中起着直接的、举足轻重的作用,显示一下权威或想取得一些回报也是情理之中的事,因此,他颔首称是,正襟危坐,按照诸葛清的要求,认真地作了汇报。

吴兴宏的汇报是否有缺陷其实无足轻重,诸葛清也毫无兴趣,但他必须强打起精神,听得十分认真,还不时插话问这问那。待这一程序结束后,诸葛清脸上露出笑容,主动举起酒杯,“吴董事长的介绍有理有据,将发展战略与战术紧密结合,我听了比较满意。但要帮助贵公司实现宏伟蓝图,我还是有压力、有困难的,因为我毕竟不是江河市的一把手。不过,我愿意尽自己的最大努力来支持你们,即使冒点风险,受点非议也在所不惜。因为我看好你们与江南化工集团的合作前景,更看好吴董事长、颜小姐以及你们的许多朋友的为人处事。现在,请允许我借你们的酒来敬你们。你俩刚才都各敬了我三杯,我尽管不胜酒力,也不能失了礼数,我对你俩每人各回敬三杯!”说完,诸葛清连干了六杯。第二瓶酒又底朝天了,颜白冠又要打开第三瓶,诸葛清赶忙阻拦,这一拦无意间竟抓住了颜白冠拿着酒瓶的又嫩又热的玉手。诸葛清一愣,随即把手抽回,对颜白冠说:“对不起,颜小姐,失礼了,请您原谅。”

颜白冠娇嗔道:“诸葛市长,现在是什么年代了,你哪来这么多的礼数?说定了,喝完第三瓶就结束,正好一人一瓶,您意下如何?”

诸葛清估计自己因为喝得太猛,酒量已至六七成。再喝下去,就可能出问题了,便坚持不允许开瓶,说来日方长,今后一定好好奉陪。

善于察言观色的吴兴宏见状,便叫颜白冠收起酒瓶,说一切听诸葛市长定夺,并让颜白冠沏上最为正宗的桐坞村明前西湖龙井茶。诸葛清虽对颜白冠怦然心动,完全可以再喝一点借装酒后失态来对她试探虚实,但他控制住了自己。他不好女色并不等于他不爱女色,这辈子论真正的情人他只有两个。

一个是他大学的梦中情人,因为学校追她的人太多,尽管他费尽心思也没有成功,待他成了家、当了省委组织部的处长后才将她揽入怀抱,可惜好景不长,两年后她死于绝症,诸葛清悲痛欲绝。

他的第二个情人是在六年前当了省委组织部副部长后,看中了刚考进来的一位清纯漂亮的大学生,尽管这位姑娘绝顶聪颖漂亮,但刚进来只能先从打字员做起。诸葛清对她关怀备至,经过几番努力,终于打动了她的芳心。为谨慎起见,在两人确定关系后诸葛清将她调到了当时并不起眼的矿山资源局,现在已是位处长,实权在握,呼风唤雨。诸葛清与她的每次相会都极为谨慎缜密,所以他断定没有人知道他们的关系。今天他所见到的颜白冠,论才貌、学历和吸引力都在前两人之上,可他对颜白冠的背景和忠诚度都不清楚,要使自己冒极大风险的女人,他宁愿忍之、弃之,决不轻举妄动。

在诸葛清想入非非的时候,吴兴宏本欲施计将他留在别墅中过夜,使他彻底成为自己的工具,但想到诸葛清的言行举止,觉得他不是个轻易被情色俘虏之人,便取消了这个念头,打算另辟蹊径。他长叹一声,满腹心事地说:“诸葛市长,我还有一件私事想请您帮忙,不知您方便不方便?”

诸葛清问是什么事。

吴兴宏说:“民国九年,焦尾县书香世家叶文宗全家被人灭门,据说凶犯是当地王瓦山的一帮土匪,不知这伙土匪为何要杀害叶文宗一家,背后有没有人指使?您如能帮我查清此案的真相,我当重重谢您。”

诸葛清有些错愕:“我作为江河市行政一把手,确有调查的便利,但我不是本地人,时间又隔得这么久,查起来恐怕难度非常大。冒昧地问一下,难道吴老板与叶文宗家有何渊源?”

吴兴宏眉宇微蹙:“有关我的身世以及关心此案的原因现在不便多说,我只是请您尽力相助。”

诸葛清沉思片刻,认真地说,“既然吴老板把这事看得如此重要,那我一定尽力而为,职责所在,情义所为,‘谢字就省略吧。”

李毅的父亲李教授为完成儿子交给的任务,在市古文化研究会的通力配合下,尤其是在夏中华的具体帮助下,经过查阅多种文献史料和民间走访,终于对民国九年叶家村的灭门案理出了一些头绪。

叶家在乾隆、嘉庆、道光三朝曾出过三个举人,为全县的书香望族。可惜这几个举人都不善为官,志在办学育人、传播儒学和科学,故除一人当过几年知县外,其余都是教书先生。至光绪时期,叶家已开始衰落,史料记载中唯有长子叶文宗中过秀才,家中其他人都未取得功名,可叶家长期以来积德修善,名声和人缘依然颇好,四乡八邻对叶文宗为户主的叶家十分尊敬。

在灭门案发生的前一年,村上来了一个衣衫褴褛、面黄肌瘦的老人,他以乞讨为生,晚上就住在附近的桥洞之中。到了那年的冬天,寒风刺骨,滴水成冰。叶文宗想起住在桥洞中的老人很可能会被冻死,就叫家人把他背到自己家里,让他洗了个澡,换了身干净的衣服,并饱食了一顿。叶文宗对老人说:“老人家,怜悯之心,人皆有之。不知你从何地而来?因何事穷困潦倒到这般地步?住在桥洞内,我怕你熬不过这个冬季,如不嫌弃,就在我这里过了冬再走。”

老人没有回答叶文宗的问题,只是用河南口音说:“谢了,你是菩萨心肠,我相信好人自有好报。”

开春后,老人已调养得身板硬朗,脸色红润,两只眼睛虎虎有神。他在离开前从随身的布包袱中拿出一个被棉絮包裹着的物件,在七八层棉絮被剥开后,最后露出一只瓷器,高五公分左右,上沿直径为十公分左右,底足直径四公分左右,颜色青如湖水,通体薄如宣纸。老人对叶文宗说:“这是我祖上传下的一只柴窑笔洗,有人因要对我谋财害命,我才躲到这里,看来带在身边凶多吉少,我想暂时存放在您家,待我把一些事情安排好以后再亲自来取,有劳之处,自当重谢。”

叶文宗目光诧异,他知道柴窑为中国古代青瓷的最高境界。据史料记载,它创建于五代后周显德初年的河南汴梁(今开封地带),为周世宗柴荣的御窑。后因黄河决堤将窑址掩埋,故柴窑至今未发现窑址。在此后历朝历代皇宫中也未再见过柴窑,只是偶尔民间流传出实物。后人把柴窑的主要特征用十二个字概括:“青如天,薄如纸,明如镜,声如磬”;更把它列为诸窑之冠,认为柴窑最贵,世难一见。据说酷爱古玩的乾隆皇帝曾昭告天下,愿出百万白银求得数件柴窑,结果仍未如愿,柴窑之珍稀昂贵略见一斑。老人有如此天下奇珍,定非等闲之辈。

叶文宗语气诚恳地说:“谢谢老伯信任,重谢就不必了,只盼您及早取回,如此价值连城之物,放在这里时间长了我也怕出差错。”

老人别过叶家,再无踪影。叶文宗亲自看护这只柴窑笔洗,心中惴惴不安,两个月后,便用极隐秘的方法将它埋葬了起来。

到了冬至这天,二十多个骑着快马的蒙面人突然闯至叶文宗家,逼叶文宗交出柴窑笔洗,以确保全家平安。叶文宗不知这伙人是如何探听到他保存了此物,为了诚信,物归原主,加之不愿将这一无价之宝毁于匪贼之手,叶文宗誓死不屈,拒绝交出。匪徒们经过一番详细搜寻,便将叶文宗全家杀害。至于匪徒们是因为没有找到此物,怒而灭门,还是他们找到了此物,怕叶文宗告官,惧而杀之,这一点暂时还不清楚。另外,这伙本县王瓦山的匪徒到底是有人密报还是受人指使来洗劫叶文宗家,也暂时找不到证据。

不过,李教授的调查也有重大突破:叶文宗一家并未完全被灭门。他生有四子一女,女儿叶金凤,排行老四,因在北平读书幸免于难,只是后来不知去向;老五叶恭俭,因在外婆家探亲,才逃过厄运,只因他怕匪徒要斩草除根,一直隐姓埋名躲在外婆家,直至解放前夕才敢回家。而这个叶恭俭,正是叶如云的父亲,也就是叶雨菡的外公。叶雨菡在法国一年多杳无音讯,不知与这一旧案有无关系。

李教授将初步的情况告诉了儿子。李毅又将此转告给了薛夕坤,并对薛夕坤说,叶如云的父亲虽然英年早逝,但他应该会留下一些有价值的史料或物证。另外,邵天翔经常秘密潜往法国;张小虎最近了解到吴兴宏出身于法国,只是从中学开始定居中国,有法国绿卡和中国国籍,至今没有人知道他为何早就定居中国。这些现象后面有没有某种联系,只有联系上叶雨菡,才能叫她配合调查。

薛夕坤觉得李毅言之有理。可是,现在唯一对叶雨菡的踪迹略有所知的人只有解正,因此,他经过一番深思熟虑后,找了一个机会把解正叫到家中,与他进行了一番推心置腹的密谈……

第七章风云突变

立秋后的第二天上午,李毅上班后收拾了一下办公室的文件,就带着秘书小沈准备去看望蔡兴发。车还未启动,省纪委书记叶志超用手机向他打来电话:“李毅同志……你别出去了,中纪委的同志要向你了解情况,我们的车十分钟左右就到。”

李毅心中一愣:“那我到市委门口接你们。”

“……好吧。”叶志超好像有些犹豫。

李毅收起手机,感觉有些不对,按叶志超的作风,他从来不要别人迎来送往。但话已说出,他不得不把车开到市委大门口。

几分钟后,两辆黑色轿车在李毅面前停下。前面车上走下叶志超,后面车上下来一位浓眉大眼、身材魁伟、年逾花甲的领导。叶志超对李毅介绍道:“这是中纪委常委龙正平同志。”

龙正平礼节性地握了一下李毅的手,说:“我俩见过面,你就别带车了,坐我的车。”说完,龙正平坐在前排副驾驶上,让李毅坐在后排中间。李毅一看左右还有两位中纪委人员,表情都比较严肃,这一阵势,使他感到莫名其妙,他问龙正平:“龙常委,到底出了什么事?”

龙正平直视前方,口气中听不出任何情绪:“你少安勿躁,等到了目的地,我们再慢慢说吧。”

大概半个多小时后,诸葛清接到了省委书记黄春江的电话:“诸葛清同志,因为有人实名举报李毅收受巨额贿赂,中纪委需要对他进行调查核实,在他停职审查期间,由你主持市委工作,希望你能稳定大局,不影响正常工作。我现在只是口头通告,省委将根据调查的情况,再决定是否派人来宣布或采取组织措施。”

诸葛清不敢多问,接完电话后,在惊喜之余,也陷入沉思:中纪委对李毅看来暂时还未实行“双规”,因为实行“双规”会对市委班子全体成员当面宣布,并发文或通报。核查有多种形式,轻的只要当面谈一次话即可,重的可能需要较长时间,现在中纪委亲自来人把李毅带走,并要诸葛清主持市委工作,显然是属于后者。那么,李毅到底在什么时间、什么事情上出的问题,又是谁“实名举报”的呢?诸葛清事先确实一无所知。在如今的信息时代,信息传递之快,常常超出人们的想象。诸葛清还未来得及主动打听,不到十分钟,就有几路人马纷纷向他报告:实名举报李毅收受巨额贿赂的,竟是李毅亲自树立的正面典型人物蔡兴发!

简直匪夷所思!

是蔡兴发吗?

既是,也不是。

事情还得从去年九月上旬李毅带队赴荷兰等国考察说起。那次考察的重点,是荷兰的现代农牧业,李毅希望从中借鉴一些实现农业企业化的经验;另外,带着为江南化工集团寻求合作伙伴的意向,顺便考察了荷兰S化工集团。参加考察的成员五名是党政官员,五名是企业家。李毅任考察团团长,蔡兴发为副团长,欧阳皓负责翻译工作和后勤服务。在考察S化工集团的两天中,恰逢董事长兼总裁范霍斯特身体不好在德国疗养,他委托第一副总裁范佳法尔全权负责接待和洽谈。据说范霍斯特拟将总裁一职让位于范佳法尔,所以,范佳法尔对江河市考察团十分重视和热情。在考察团离开荷兰S化工集团前夜,范佳法尔来到蔡兴发房间,塞给他一个信封,里面装有五万欧元。蔡兴发开始时坚决拒收。范佳法尔对他说:一点小意思,只是让您给代表团改善一下伙食,买一点小玩意送人,你们的团长李毅都收了,您如不收,岂不是叫他难堪。蔡兴发信以为真,他将这笔款子给考察团的每个成员买了三千元人民币的小礼品,又额外款待了大家一顿,共花了近七千欧元。其余部分回来后交给集团财务部封存了起来。

他几次想把这事告诉李毅,但既不能肯定李毅是否收了对方的钱以及是如何处理的,又怕引起李毅的误解,在李毅上一次到医院去看他时,他话到嘴边又咽了下去。可是,在隔了几天祝一鸣去看望他时,正值他病情恶化之时,他想到祝一鸣以往曾给予江南化工集团很大的支持,又是省领导,便将自己的这笔赃款向祝一鸣和盘托出,说临死前不把此事交代清楚,下了地狱也无法瞑目。祝一鸣听后脑子一转,对蔡兴发说,人家对你这个副团长都给了五万欧元,能不给团长吗?蔡兴发据实相告,他只听说范佳法尔给了李毅十万欧元,至于李毅是否真的收了或收下后上交了,他就不清楚了。祝一鸣让秘书王德兴把蔡兴发的话都记录了下来,并由蔡兴发签了字。他当面安慰蔡兴发说,我知道你和李毅都不是贪财之人,只要说清楚就没事了。为了防止扩散出去造成误解,我代表上级希望你今后再也不要对任何人说起此事。

几天后,祝一鸣叫自己的心腹王德兴整理了一份正式的举报材料,以蔡兴发的名义直接寄给了他所熟悉的中纪委负责人。中纪委接到这份材料,立即派人赴荷兰S化工集团找范佳法尔进行核实,范佳法尔亲口证实并附上财务部门支出的凭证。掌握了这些情况,中纪委领导准备对李毅直接实行“双规”,但在与黄春江通报情况时,黄春江提出其中可能有问题,建议还是进一步调查核实后再作决定。中纪委领导尊重了黄春江的意见,这才由龙正平带队来到南吴省,对李毅作出停职审查的处理。

诸葛清虽然不清楚其中的详情,但他觉得这是天赐良机,不好好抓住就是个傻蛋了。当天下午,他立即主持召开了市委常委副市长联席会议,并请市人大、政协主要负责人和司徒震、任佰年作为老同志代表列席了会议。

遇到事关全局的重大问题,请老同志代表列席会议,从司徒震任书记开始成为一个惯例,至今一直保留着。会议的第一项议程就是宣布李毅因涉嫌收受巨额贿赂被中纪委带去调查,他受黄春江书记的委托,从今天开始暂时主持市委工作,正式决定省委会在适当时来宣布或下文。他要求党政班子每个成员包括他自己在内,都要深刻从李毅身上吸取教训,在反腐倡廉方面警钟长鸣,严于律己,不能有丝毫松懈。

班子成员听了有的惊讶,有的暗喜,有的麻木,有的窃窃私语。

“对不起,我说几句话。”司徒震突然未经允许开了口,“本来我作为列席成员没有发言权,但既然来了,有些话不说憋着难受。李毅同志到底是因有人实名举报被核实调查,还是被中纪委确认为收受巨额贿赂,这在性质上有很大的区别。诸葛清同志刚才的表达好像不太清楚。我说这话绝不是庇护李毅,待中纪委有了最后的调查结论,该怎么处理就怎么处理,党纪国法是任何人不能践踏的。但现在妄加推测,甚至谈吸取教训似乎为时过早,不太妥当。我的话可能得罪人,请原谅。说完了。”

对司徒震的横插一杠,诸葛清又恨又恼。他恨的是这个已经退休之人竟打破常规,乱发议论,且矛头直指自己;恼的是自己为了做秀,怎么会让司徒震这样的刺头列席会议。但司徒震的话在逻辑上找不出毛病,他无法直接驳斥或指责,只得咬了咬牙,强装宽容地说,“司徒震同志的话也不是毫无道理,中纪委既然把李毅同志带走,迟早总会有结论的,在场的同志都有这个常识。现在,我们就进入下一个议程,研究一下市委市政府最近的几项重要工作……”

李毅被中纪委一行人带到金宁市紫金宾馆最西边的一幢独立的小楼。此楼与其他营业场所隔离,十分幽静,以往是省委、省政府写作班子常用的地方。将中纪委安排在这里居住和找人谈话,是黄春江的建议。黄春江选择这个地方,既考虑了中纪委调查人员工作和生活上的方便,又考虑到了李毅的感受。龙正平早年就是黄春江的助手,近几年来南吴省办案又得到黄春江的大力支持,自然十分尊重他的意见。

龙正平要求李毅交出通讯工具,然后在自己住的套间与李毅进行了第一次谈话,两位中纪委成员在一旁做笔录。

龙正平开始的口气还显得较客气,“李毅同志,我这几年在南吴省办过两次大案。第一次是调查原省长潘若安等人,当时你作为三真山县县委书记向我们提供了一些有价值的情况。第二次调查副省长侯福成和江河市市长柳晓曼的串案,你作为江河市市委副书记积极配合,大力支持。对此我表示感谢。但是——”龙正平说到这里,喝了一口矿泉水,语气变得沉重起来,“连我自己也没有想到,第三次来这里调查的竟是你,而且你的地位上升得很快,现在已是省里江河市市委书记了。我希望你能够端正态度,实事求是,勇于承担,决不能抱任何侥幸心理。现在,我们暂时只谈一件事,那就是你在荷兰考察期间接受荷兰S化工集团贿赂的详细过程。如果你觉得需要思考或回忆,我们可以让你回房间写交代材料,不知你愿选择哪种方式?”

李毅尽管感到十分突然和委屈,但他心中无鬼,所以神态自然,口气轻松,“龙常委,我可以以党性和人格保证自己这辈子没有接受过任何人的贿赂,至于您刚才说的荷兰S化工集团对我的行贿,不仅不是事实,而且我对此一点印象都没有,对这种无中生有、毫无印象的事,您就是跟我谈一百次,我也决不会承认。为了启发我的回忆,您能否对事情的来龙去脉稍加提示或点拨?”

龙正平的语气变得严厉起来,“我办了十多年大案,什么样的人没见过?被查者开始时大都存有侥幸心理和对抗心理。我得正告你,事实由你自己主动交代出来,还是在铁证面前被迫承认,其性质和处分是不一样的!”

李毅口气强硬,“假如真是事实,对我怎么惩罚都理所应当,我请您提示,并非为了试探或逃避,而是为了配合你们把事情及早调查清楚。我相信中纪委和您龙正平同志,但这并不等于你们对事情的判断没有失误,没有办过冤假错案。”

“放肆!”龙正平拍了一下桌子,声色俱厉,“我还没有碰到过刚开始谈话就如此顽固,并向我们主动提条件的人,抱着这种心态绝没有好下场!”

稍稍停顿了一下,龙正平冷笑道:“好吧,你不是要提示吗?那我就提示一下,我问你,蔡兴发这样一个由你亲自树起来的正面典型会不会对你诬陷?”

“绝对不会!”李毅不假思索地回答。

“那他在身患绝症的情况下对你实名举报,你作何解释?”

李毅万分震惊,头脑里顿时一片空白,他不相信会是蔡兴发的举报,可龙正平说出这个“提示”也决不会凭空捏造,问题究竟出在哪儿?

龙正平见李毅神情呆滞,又趁势射出一弹,“单是蔡兴发的举报我们还不可能来查你,为了防止冤假错案,我们的同志亲赴荷兰S化工集团,与接待你和向你行贿的范佳法尔进行了核实,得到了他的证词和证物,才决定找你本人谈话。你应该懂得,这是组织上给你机会,你如不珍惜,那就完全咎由自取了!”

龙正平当然不可能对他说出由于黄春江的介入,中纪委领导才没有对他立案和“双规”的情况。也正因为在性质上是“调查核实”,龙正平才可能给他这么快地“提示”,否则,李毅是不可能享受如此待遇的。

李毅听了龙正平的话,感到既困惑又愤怒,他实在不明白蔡兴发为什么要无中生有地举报他。范佳法尔又为什么要对他栽赃陷害?这是偶然的巧合还是有着巨大的阴谋?其幕后操纵者又是谁?

他心中乱极了。他请求龙正平让他抽支烟,随着烟雾的氤散,多年的历练使他镇定了下来。他想起欧阳皓曾向他说过当时范佳法尔有向他行贿的念头,当即就被欧阳皓阻止住了,但此时此刻他不愿将欧阳皓牵扯进来。他坦荡地说:“龙常委,我虽然没有接受过范佳法尔的贿赂,但也实在找不到一个素昧平生的外国人要陷害我的理由,也找不到蔡兴发要诬陷我的理由。看来事情比我想象的要复杂得多,请允许我认真回忆一下有些细节,把考察荷兰特别是荷兰S化工集团的整个过程用书面材料详细如实地写出来,待您和您的助手们看完后再对我进行审问,您看这样行吗?”

龙正平也在思考:如果李毅真的接受了贿赂,按照一般的心态和逻辑,他一定会迫不及待地说出蔡兴发和范佳法尔这两个证人陷害他的原因,可他对此只字不提,这倒反而使龙正平有些疑惑了。

他在多年的反腐工作中是个六亲不认的铁面人物,人称“龙大胆”,可他办案决不鲁莽,不仅重证据,而且重逻辑,经不起逻辑推敲的证据在他看来往往就是伪证,这是他多年的经验和思维特点。

他答应了李毅的要求。

第二天吃过中饭,龙正平就接到了黄春江的电话:“老龙啊,请你相信,不管你们查任何人,我决不会随意干扰,而只会全力配合。现在,为李毅直接服务的市委办公厅综合处处长,也是随李毅到荷兰考察的欧阳皓同志在我这里,她说有确凿的证据说明李毅是被诬陷的,你是否可以让她到你那里说说清楚,听听她说的有没有道理?”

龙正平说:“老黄,我们之间的信任就不必说了,既然欧阳皓有另一种证据,我们当然是要掌握的,我立即派人来接她。”

出于保密要求,欧阳皓作为李毅的“身边人”,是被蒙着眼睛带到龙正平房间的。

龙正平叫助手去掉欧阳皓的面罩,让她坐到沙发上,并在她面前放上一瓶打开的矿泉水。他在欧阳皓对面的沙发上坐下,两个助手坐在欧阳皓的两侧。

在例行公事地问了有关欧阳皓的简况后,龙正平开始了与她的正式谈话,“欧阳皓同志,我先问你个问题,你为什么要为李毅辩解、作证?”

欧阳皓镇定地说:“尊敬的领导,我不是为他辩解,明确地就是为他洗雪冤案。原因很简单,我自走出校门在李毅身边工作了六年多,深信他是个正气凛然、决不腐败的人,所以要为他澄清事实。”

“你应该知道,作伪证是违法的,很可能会受牢狱之灾。”

“这点常识我当然清楚,我今天向你们汇报的如有伪证,愿受任何处罚。历史上没有一次政治运动不产生冤假错案,我愿为防止这种悲剧的发生出点绵薄之力。”

“那你就说说你的证据吧。”龙正平的目光像剑一般逼视着她。

欧阳皓道出了事情的经过:在我们考察团离开荷兰S化工集团的前夜八点钟左右,范佳法尔来到了我的房间,在我的枕边放下一个很大的信封,说是装着十万欧元。他说这是他代表S集团对李毅团长的一点敬意,一来是请他在今后的合作中多多关照,二来是让他买些荷兰特产带给下属和家人。由于他估计李毅可能会拒绝而伤他的自尊,我又是他的秘书和考察团的翻译兼后勤负责人,所以就请我代为转达。他还信誓旦旦地说,此事只有我知您知,用中国人的话说只有天知地知,加之是出于敬意和友情,还请您帮我这个忙,我会记住您这份情谊和功劳的。我立即对他说,范佳法尔先生,您可能看错人了,思维方式也不对,李毅书记决不会收您的钱,我也不可能转达。他再三请求,都被我坚决拒绝,最后才不得不把这笔钱拿走。事后我把这一情况向李书记作了汇报,他认为我做得完全正确。

欧阳皓叙述完,龙正平冷冷地说:“这就是你的证据吗?你有什么理由使我们相信你所说的是事实,而不是为解脱李毅编造的谎言?”

欧阳皓不慌不忙地从包里取出手机和一个小小的录音卡,将这些物品呈到龙正平手中后坐回原处,说:“李书记在出国考察前就告诫我们与外国人接触要留一点心眼,所以,自范佳法尔拿了这包钱走进我的房间,我就警觉地按下了手机上的录音键,因怕手机损坏,回国后就将这段录音存入了录音卡中,这有点像小人的行为,我没敢告诉李书记,所以他不知道。你们可以用技术手段对它鉴别真伪。”

龙正平叫一位助手把录音放出,里面全是英语对话。龙正平一句也听不懂,他的助手英语水平却很高,对龙正平说,“从录音中的对话来看,与欧阳皓刚才所说的完全相符。”

龙正平浓眉皱了一下,经过一阵沉思后说道,“欧阳皓同志,你的证据即使成立,也只能证明你没有代李毅收这笔钱,而不能证明李毅自己没有拿;再说,这也不能解释当事人为何要诬告李毅,所以,你的东西留下,我们的调查还得继续进行。”

龙正平只提“当事人”,并未指“当事人”是谁,可欧阳皓凭自己了解的情况和出众的智慧已推断出“当事人”除了范佳法尔,还有一个就是蔡兴发,所以,她以惊人的胆量对龙正平说:“我斗胆向龙领导建议,对范佳法尔的重新调查可请范霍斯特配合,这个人比较正直,他现在就在南吴省洽谈项目;蔡兴发由于时而清醒、时而糊涂甚至处于半昏迷状态,你们一定要在他清醒时与他进行核实,这样的证据才能有说服力。”

龙正平颇为惊讶:“你怎么知道当事人是谁的?居然还敢支配我们调查组的行动,是不是太胆大妄为、无所顾忌了?”

欧阳皓浅浅一笑:“只要不是弱智,谁有我这样的经历也能推断出当事人是谁。至于说支配你们的行动,那是您误解了。我作为一名共产党员,应该配合你们的调查,也应该提出自己的建议。”

龙正平凝视着面前这个貌似软弱、温柔的年轻女子,想不到她会如此地镇定自若,刚强睿智,他似乎有些不相信自己的眼睛……

正如俗话所说,天下没有不透风的墙。欧阳皓去中纪委调查组为李毅申辩之事,不几日就传遍了江河市的街头巷尾。有人说,她要是真有澄清李毅的证据,李毅不早就被放出来了吗?现在他仍由中纪委控制着,只能说明这是一时冲动的“美女救英雄”的徒劳之举;有人说,欧阳皓敢主动找中纪委调查组,说不定她真握有铁证,有时小人物可以出人意料地扭转乾坤;有人说,欧阳皓与李毅以前曾有绯闻,说不定这次只是欧阳皓向李毅表演的真情告白……

这方面的流言不可能不传到贺元的耳里,贺元听到后内心的翻江倒海不是一般人可以理解的。一方面,他永远难忘在自己与柳晓曼的丑闻被曝光,成为人们茶前饭后谈资笑料时,欧阳皓置若罔闻,毅然决然与自己结婚,这使他更加仰望这尊自己心中的女神。另一方面,欧阳皓与他结婚后几乎没有显示过激情,特别是在贺元催着她希望早一点要一个孩子的时候,她总是用种种理由来推脱拖延,似乎家的概念在她心中可有可无,淡得如一泓水、一缕烟。

而在李毅被中纪委带走进行调查,许多人唯恐避之不及的时候,她却挺身而出,无视风险和舆论,这不分明是她对李毅久蛰的情爱的爆发吗?贺元尽管内心五味浸煎,但又不敢过分责难,只是显得漫不经心地问道:“小皓,你冒着风险在中纪委调查组试图拯救李毅,这能起作用吗?”

欧阳皓坦言相告:“能救李毅的是他自己,而不是我或别的任何人。”

“既然如此,你又何必多此一举呢?”

“说你是个小人还真不是贬低你,我这样做,只是出于一种责任,一种情义,如果我明知你被人诬陷,而处于这样的境地,也一定不会坐视不管。正如俗话所说,疾风知劲草,烈火见真金。”

贺元讪讪地一笑:“这我相信,可……,难道其中……就没有一点非正常的感情因素吗?”

“你真的这样怀疑?”欧阳皓屏住呼吸。

“……除了这点,还有许多很难听的议论,难道你也一点不在乎吗?”

欧阳皓杏眼圆睁,“你真的很在乎吗?那我告诉你,我们立即分手!”

贺元急忙一把抱住她,竭尽柔情蜜意:“我的姑奶奶,我只是与你开开玩笑,只要你不离开我,我什么都不怀疑,什么都不在乎。”

欧阳皓冷笑一声,“我能理解,真正的男人不可能没有一点醋意,不可能没有一点自尊。古人说,君子坦荡荡,小人长戚戚,我虽够不上君子,但为李毅的申辩问心无愧。现要该轮到我问你了,你要是说一句假话,今后我永远什么也不问你。”

贺元有些紧张地说:“有什么你就问吧。”

“你是不是从内心希望李书记被抓起来,导致撤职甚至坐牢的结局?”

“摸着良心说,李书记是个好官,尽管我犯了错误,他却认为我是被人利用,给了我重新工作、将功赎罪的机会。可是,我……我唯一担心的是迟早有一天他会与你……擦出火花,并且一发而不可收拾,所以,我的心情是矛盾的。”

“李书记被调查,诸葛清一定抓住这个机会笼络人心,对许多人包括你封官许愿了吧?”

“诸葛市长是个有城府的人,他做事不会这么张扬。对于我,他只是鼓励道,李毅撸掉了你的县委书记职务,但你还年轻,只要好好干,前景一片广阔。这既可以看作是鼓励,也可以看作是承诺,他讲话是很艺术的。”

“在江南化工集团改制问题上,他有什么新的花招吗?”

“他原来只是跟我讲,对于荷兰S化工集团和北方化工集团,来者都是客,谈下来比较他们之间的优劣,择优汰劣。昨天他改变了口气,说荷兰S化工集团用行贿这种卑劣手段来谋求利益,与它合作没有前景,且遭非议,你的主要任务是做好江南化工集团的内部稳定工作,全力以赴抓紧与北方化工集团进行合作。”

…………

李毅被中纪委带走后,肖雪每天心事重重,以泪洗面。

公公李教授安慰儿媳,“雪儿,我对自己的儿子绝对相信,他决不会做那些卑下之事。”

肖雪说:“我也相信他不是个贪官,但官场上凶险难测,同事也可能陷害他,如果他得罪了领导,‘莫须有的罪名也可能让他爬不起来。”

李教授说:“我相信自己的儿子,不仅仅在品德上,而且在智慧和意志上,只要他自己行得正,是决不向任何势力屈服的。同时,我对现在新的党中央充满信心,那些想害他的人最终只会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

听到有关欧阳皓与李毅的流言蜚语,李教授对儿媳说:“雪儿,在小毅心中,除了你他装不下别的女人。患难之中别人对他的种种帮助,有的是出于感恩,有的是出于友情,有的是出于正义感。”

肖雪说:“我也不相信他另有所爱,我也知道欧阳皓对他的帮助是出于友情或正义感,可是,在他患难之时,欧阳皓等人可以为他赴汤蹈火,我却无能为力,不能为他分忧解难,这让我感到惭愧,甚至觉得自己不配做他的妻子。”

李教授不同意儿媳的想法,“你不在官场,只是个清清白白、体体面面的中学教师,官场上的事本不应由你去插手。你对小毅最大的支持就是信任和理解。再说,现在你怀有他的骨肉,把孩子顺利地生下来,好好地抚养,这对他、对我一家来说就是无与伦比的支持。”李教授用慈祥、怜爱的目光看着儿媳,“雪儿,你最近一直比较清瘦,尤其是这几天,显得更加憔悴,这除了心病,身体方面好像有些问题,我带你练功时,感觉你的气场似有变化,你抓紧时间到医院检查一下,好吗?”

肖雪点点头:“近来我确实感到乏力,过几天我叫胡静陪我去查一查吧。”

在李毅被中纪委带走一星期后,吴兴宏率北方化工集团来江河市洽谈与江南化工集团名为合作实为并购之事。诸葛清在礼节性地接待后,对常务副市长宋超说,我现在琐事太多,实在脱不开身,这事就由你全权代表吧,反正我的主要思路你清楚。宋超只得遵命,带着贺元等人陪同吴兴宏一行人来到江南化工集团。

江南化工集团参加洽谈的有经营班子全体成员,谢百威预先向班子成员打了招呼,今天我要霸道一点了,你们只听不说,由我一个人来对付他们,以免乱了方寸。北方化工集团除了吴兴宏和颜白冠,还有集团总经理倪锦标、投资部总经理高宝童。

宋超先作了个简短的开场白,然后将双方的洽谈人员一一介绍,接着,他便叫谢百威先发言。

谢百威显得非常客气和谦逊,说江南化工集团是个小企业,自己是小见识,一定要听了贵客的赐教才敢讲话。

吴兴宏由于暗中已与祝一鸣和诸葛清作过沟通,认为与企业领导的洽谈只不过是走走形式,因此,表面上他虽然热情礼貌,温文尔雅,而在实际上却调子很高,气势压人。他一方面把己方的优势和合作蓝图吹得天花乱坠,另一方面,又将对方的劣势和内在问题巧妙地点出,给人以只有被他兼并才是对方唯一出路之感。

谢百威今天的态度和发言与对荷兰S化工集团截然不同。他听完吴兴宏的高谈阔论,首先是大加赞美,但说到实质性问题时却在圆滑中显出强硬,几乎要使对方彻底丧失信心。他发言的主要内容有三方面。

一是江南化工集团的优势和原定改制方案。他认为江南化工集团经过整顿班子,强化管理,调整产品结构,加之产品的市场价格回暖,呈现了良好的发展势头,近三年利润都能保持百分之五十左右的高增长。在这样的情况下,他和班子成员商量的原定改制方案是,将经营班子的股权改为期权,把蔡兴发捐出的股份、虞志高被取消的股份以及市委市政府拟奖励他自己的股份为基数,用于奖励每年有突出贡献的职工(包括中层干部),以促进提高经营效益和管理水平的长期性;同时,将国内一家技术力量最强的化工研究所作为战略投资者(对方以技术和新产品作为股份),从而达到资产重组和优化的目标。这一方案一旦实现,江南化工集团的股价至少可以翻一番,促使资产大规模增值和员工薪酬福利的提高。

二是认为对方的方案名为兼并联合,实为蚕食吞并。明明江南化工集团的资产可以大幅增值,为何北方集团却要我们抽掉原有资产百分之三十左右的“水分”,这一进一出,数字惊人,我们决不会把国家和人民的财富拱手相让给任何私人集团。

三是提出了合作的条件。要对江南化工集团实行兼并绝对不行,作为战略投资者进行合作我们非常欢迎,但要满足我们的基本条件,比如,江南化工集团要掌握控股权,资产核算必须按我上述所说的角度来进行。

吴兴宏听了谢百威的发言万分意外,浑身冰凉,他怎么也想不到一个市国有企业的负责人竟不把省市主要领导的意见放在眼里,同时又不得不佩服这个其貌不扬的谢百威会是如此精明强悍。吴兴宏用不解和责怪的神色看着坐在对面正中间的宋超,希望他能够站出来力挽狂澜。

宋超是个工作勤奋、性格软弱的人。他虽然从诸葛清那里得知了合作的方向和大致模式,但并不了解具体方案和其中的关键细节。他内心感到谢百威的思路、措施和对北方化工集团的要求都有道理,可促成江南化工集团与北方化工集团的合作,这是诸葛清交给他的任务,也隐约觉得与祝一鸣有一定关系,如果完全采纳谢百威的意见而不给北方化工集团面子和希望,自己难以向诸葛清等领导交代。因此,他首先以严厉的口气批评谢百威搞突然袭击,没有事先将改制方案上报市政府,对此要作出深刻检讨。其次,他有些违心地肯定了北方化工集团的实力和合作前景。最后,他要求合作双方要从长计议,各自作出一些让步,对方案作进一步修改完善。他笑着说,任何重大的合作都不可能一次谈成,洽谈洽谈,越谈越洽嘛。

谢百威知道自己的方案如果没有李毅鼎力相助是不可能通过的,李毅能否重新回到工作岗位以及何时回来暂时还悬着,在这种情况下,他的唯一办法就是一个字:拖!他真诚地作了自我批评,向吴兴宏作了道歉,以热忱的态度希望与北方化工集团重开谈判。

吴兴宏听宋超的讲话虽然软了点,但明显在帮他说话,又见谢百威态度转变得这么快,认为这个家伙不过是个滑头,只要祝一鸣和诸葛清进一步施压,他有信心将对方俘获或击倒,因而他温和而大度地说了一番客套话,最后意味深长地表示,不久以后,他就不是江南化工集团的对手,而是一家人了。

第一次洽谈在表面友好的气氛中结束。

诸葛清得知洽谈的情况后,感到谢百威是个棘手甚至危险的人物,他到江南化工集团上任才短短数月,居然拿出了一个市委市政府谁也不知道的方案,这不是一般人敢做和能做到的。至于谢百威的再次洽谈,谁知道他要谈多少次,这分明是等待时机的拖延战术,也分明是与他诸葛清暗中作对。他首先征求宋超的意见,探问是否可将谢百威动掉。动掉的意思有两种,一种是工作调动,一种是把他搞垮,但不管是前者还是后者,都必须由班子多数成员的支持。

宋超说,你要动,我不好反对,可是,谢百威上任才两个多月,又没有犯重大错误,将他动掉不仅企业反响大,而且市委常委中也通不过。第二天,诸葛清又分别找了排位仅在他之后的市委副书记于新洁和资格最老的姜克己,两人也坚决不同意目前调整谢百威。于新洁说等李毅的事有了结论再说。姜克己的话就难听了,临走前说了句“相煎何太急”,弄得诸葛清有些下不了台。他意识到自己目前虽有绝对权力,可对班子的控制力还远远不够,这需要他动一番脑子,施一点手段。

当诸葛清将洽谈的情况以及对谢百威的看法向祝一鸣汇报后,祝一鸣说,你的汇报已经迟了,我早已清楚。现在你要做的第一件事是坚决动掉谢百威,他曾在政界二十年,要动他还找不到理由?像李毅这样的人都能找到理由,何况他这样一只小臭虫?我给你半个月时间,你如果仍然办不到,就只好由我来想办法,暂时把他调到省国企改革办公室,理由嘛,充实力量。

诸葛清一方面为自己权力的提升而欣喜,另一方面,又感到自己压力大了。他现在一方面要依靠祝一鸣在关键时刻力挺他一把,另一方面又怕把事情做得过于露骨给国家造成重大损失而受到追究——毕竟黄春江是南吴省一把手,他的洞察力、决断力和控制力是祝一鸣所望尘莫及的。同时,他对祝一鸣在依靠的同时感到有些恐惧。因为凭他所了解的情况,李毅被蔡兴发实名举报并很快由中纪委进行调查,祝一鸣在其中一定起了举足轻重的作用,可祝一鸣在他诸葛清面前守口如瓶,可见其城府之深。

为此,他在按祝一鸣的旨意办事时,有时不得不为自己穿上一层防护服,比如,北方化工集团与江南化工集团合作之事,他叫宋超负责操作,对江南化工集团重新评估资产这一环节,他叫贺元配合省国资委来进行。

而对祝一鸣来说,他如此为北方化工集团卖力,除了“老太爷”的暗示这一重要因素,还另有其因。他的儿子在新西兰读完大学后,不久就以投资移民的名义拿到了绿卡,现在在新西兰、香港、巴拿马(避税之国)都有自己的投资或贸易公司,虽然主要是与中国大陆做生意,贴上了“外商”这个标签便可避人耳目。前不久,北方化工集团以做生意为名,给他儿子的公司暗中输送了一大块利益。他在教训儿子的同时,自己也有一种被北方化工集团绑架的感觉。此外,颜白冠近来把他搞得神魂颠倒,恐怕也是他卖力的一大因素。

颜白冠不同于白玫的火辣、妖娆,可她就像窑藏的百年阵酿,越喝越醇,醉倒了也回味无穷。颜白冠每次与祝一鸣见面,都会给他耳目一新的感觉。这一次她会为祝一鸣弹一首抒情的钢琴曲子,下一次会引领他跳一曲活泼而浪漫的拉丁舞,再下一次又会以极快的速度为他画一幅素描,有穿衣的,有不穿衣的……不仅如此,颜白冠只要脱光衣服,身上会散发出一种令人兴奋、畅快的异香。此香不是他曾猎取过的女人那样从花蕊中发出,而是充斥全身。开始时祝一鸣曾怀疑他是否像古代美人赵飞燕姐妹那样在肚脐里使用了“息肌丸”,经过几次查验证明并非如此,到底是天生而就还是另有其因,祝一鸣觉得这是一个谜。

大约在十天前,两人做完爱,祝一鸣抚摸着依偎在他怀中的颜白冠,说,“冠冠,我越来越喜欢你了,总想多为你作点贡献,除了与江南化工集团合作的工作,你还需要我为你做些什么事吗?”

颜白冠轻柔地说:“祝大哥,既然你主动问起,我想托你查找一个人。不知是否可以?”

祝一鸣爽朗地说:“可以,是什么样的人?在不在本省?”

颜白冠说:“他叫祝天佑,出身于天津。”

祝一鸣大吃一惊——这是他父亲祝曙光去年咽气前单独告诉他的秘密:我本名叫祝天佑,1946年在法国参加共产党时才改名祝曙光。有一段历史资料和一笔财产在我回国前被我存于瑞士银行,你必须在退出政坛后才能取出……现在,这个年轻姑娘居然请他查找“祝天佑”,不知她是什么来历、什么原因?

祝一鸣佯装不知,反问道:“他是什么人物?你为什么会问我?”

颜白冠从他怀里钻出,半坐半躺着说,“你出生于天津,家也在天津,又神通广大,所以我才问你。我听说这个祝天佑是个了不起的人物,至于怎么了不起,并不是太清楚。托我查找的人是我的研究生导师,现已定居英国,与我常有电话联系。他说谁能帮他查找到这个他全家的大恩人,愿将自己的一半财产赠予,如今他也是个亿万富翁了。”

祝一鸣问颜白冠她这位导师的名字。

颜白冠娇嗔地说:“你要是知道祝天佑我当然会告诉你;你如不知道,告诉你也没有任何用处,再说,你又何必为这等小事操心?我只是随意一问,你方便时顺便打听一下,不方便就算了。”

祝一鸣犹豫再三,还是觉得不该向颜白冠有任何透露,因为他至今还不完全了解颜白冠的底细,更为重要的是,既然父亲在临死前才将旧名告诉他,其中一定有什么绝密的东西。他已暗下决定,要及早去瑞士银行揭开这个谜。

…………

第八章大浪淘沙

张小虎从眼线处得知,邵天翔已于昨晚从国外回家。按照李毅事先定的方案,张小虎与专案组成员一起商量后,认为邵天翔关系网复杂,如拖下去会夜长梦多,决定今晚出击,对他实施刑事拘留。

这时,万二球给张小虎打来电话,询查邵天翔处有没有新情况。张小虎暗自忖度:你不是把这事委托我全权负责了吗?现在李书记被调查,怎么突然就改变了态度?他留了个心眼,对万二球说,邵天翔已回国,我们准备明天对他采取行动。他把时间往后说迟了一天,心想一旦生米煮成熟饭,你也奈何不得。

万二球以不容置疑的口气说,情况有些变化,待我向诸葛市长汇报后再说。

张小虎嘴上应诺着,心中却狠狠地骂道:真是条变色龙!

万二球把对邵天翔重新立案并将刑拘的情况当面向诸葛清作了报告。

诸葛清皮笑肉不笑地说,“万局长,这事为什么你今天才向我报告?”

万二球对诸葛清的称呼已作了改变,“诸葛书记,您应该有所了解,李毅早已将我架空,此事是他向张小虎直接布置的,并由他全权负责,我感到有些不正常,今天强行过问了一下,便立即来聆听您的指示了。”

自李毅被中纪委调查后,对诸葛清由市长改称为书记的,市委只有袁圆芝,市政府只有分管交通运输的副市长戚东平,部委办局干部中米乐景是第一人,万二球今天算得上为第二人。诸葛清深信,用不了几天,在这些先觉者的示范下,越来越多的人会对他改口,其中有真心者,也有假意者,这是大势所趋。对于万二球,不管现在他是真心还是假意,诸葛清自感既需要他的臣服,也有办法将他驯服。他对万二球说,“我很感谢你对我的信任。邵天翔不是一般人,上面有许多领导对他是关照的,如果证据不足,我们抓人容易放人难呀,你认为呢?”

万二球知道诸葛清与邵天翔关系非同一般,现在他不正面表态,把皮球踢给自己,无非是要让自己担起责任,在这种微妙的时刻对如此微妙的事情不有所表示是过不了门的,于是说道,“邵天翔的案子本已结案,李毅突然对他重新立案,这在程序上不太正常,加之邵天翔是金宁市人,我们完全可以堂堂正正地让金宁市公安局接手此事,当务之急是把以谭晶为首的盗墓集团一网打尽,早日绳之以法,以绝后患。”

万二球的“以绝后患”,并非指这些盗墓贼危害国家文物和社会治安而言,潜台词是斩断与邵天翔的纠葛,纯属投诸葛清所好。

诸葛清自然明白其意,他递了支烟给万二球,自己也捏起了一支,万二球起身要为他点烟,他把手一推,自己点燃,深深地吸了一口,带着会心的微笑说,“万局长,难怪别人说你外粗内精,你考虑问题的确比较全面、细致,可是,你能说服得了张小虎吗?万一李毅书记重新回到岗位,你又怎么向他交代?”

万二球对此不是没有顾虑,他认为政治舞台就像赌场,一旦运气来了不果断出手,坐失良机,就会追悔莫及。李毅被中纪委调查,肯定有实力强大的幕后推手,即使他不受处分,要重新回到江河市市委书记的位置可能性是极小的。退一万步说,即使他官复原职,自己是在执行当下绝对权威的指令,又没有直接伤害李毅,还有回旋的余地。

因此,他一拍胸脯,“诸葛书记,这事您就放心吧,他张小虎再硬,再有点子,总得服从我这个一把手的领导,我如说服不了他,就只能采取行政命令了。至于李毅那里,不管他能不能重回岗位,我只是从大局出发履行职责,他怎么看我都无所谓,反正他本来就不信任我。”

诸葛清满意地点点头,说,“此事原来是李毅叫卜德举同志总协调的,是否把他叫过来一起商量一下?”诸葛清打量着万二球,看他有什么反应。

万二球立即说:“你们领导谈事,我在这里可能不方便。”万二球表面上对卜德举很尊重,骨子里却瞧不起他。

诸葛清听出了万二球的弦外之音,和蔼地安慰道,“你要是觉得不方便,他那里就另抽时间再说吧。其实你与他级别上应该是一样的,都是正厅级,公安局一把手高配使用,这在全国已经通行,为什么你这么能干的人却被打入另册?我的确有些不解。今天我不把你当作外人,而是当作知心朋友,问你一个也许不该问的问题,在张小虎被人用铁棍击昏、谋害未遂这件事上,你是否有疑点被人抓住了?”

诸葛清虽未说出李毅的名字,但万二球一听就知道,这是李毅防他的症结所在,现在诸葛清能把如此绝密的事向他透露,可见他对自己的信任了。万二球牙齿咬得格格响,连连晃着头,像是满腹冤屈地说,“真是欲加之罪,何患无辞。诸葛书记,您要是不点拨,我这辈子烧成灰也不知道自己是个冤大头。张小虎被人击昏怎么会怀疑到我的头上?倘若真是我或与我有牵连,还会到现在都查不出来吗?”

诸葛清吐出一口烟,“这事只是我们私人谈心时随意一问,你要是泄露出去是会形成严重后果的。”

万二球一抱拳:“请您放一百二十个心,我好歹也混了几十年,知道该怎么做。今后诸葛书记只要用得着我,万某一定尽心尽力,万死不辞。”此时的万二球,已经开始完全放弃了平衡,把赌注主要压到了诸葛清身上。万二球心里很清楚,这样做也许要冒一定风险,但舍不得孩子套不着狼,指望天上掉馅饼是不现实的。

诸葛清用玩笑的口气说,“万一李毅重新主政,或者有其他原因我当不成书记,你的态度会不会变?”

万二球字字铿锵,“我万二球重的就是个义字,会不会变,您今后看行动吧。”

…………

送走万二球,诸葛清把市纪委副书记杨志才请到自己的办公室,杨志才作为纪委第一副书记,一般都是直接听命于姜克己或省纪委有关领导,与市委书记和市长除了偶尔工作上的需要,很少有单独交流的机会。他头脑灵活,有丰富的经验,办事能力强,可喝了酒时时常会发发牢骚,透露出怀才不遇的情绪。诸葛清早就注意杨志才了,对他的牢骚和心理状态也有所了解。他决定对自己水泼不进的市纪委埋下几颗钉子,杨志才就是首选对象。过去他不方便对杨志才近距离地接触,现在就可以名正言顺了。

杨志才一进诸葛清的办公室,诸葛清就从座位上站起来迎上去亲切地用双手握了握他的右手,请他在接待区的沙发上坐下。对诸葛清这样的级别的人来说,用双手礼是不常见的,一般仅用于接待重要的外宾或自己亲密的朋友。这一常识杨志才当然知道,因此有受宠若惊之感。

诸葛清显得很随意地对他说,“志才同志,你虽是第一次进我的办公室,但我早就看好你了,所以也不跟你客套,茶就不泡了,我陪你抽支烟吧。”他把烟抛给杨志才,不帮别人点烟,也不需要别人帮自己点烟,这是诸葛清的又一个特点。

“纪委的同志都是无名英雄啊,经常忙得不分白天黑夜,没有休息天和节假日,可很少有人知道他们有什么丰功伟绩。就拿江南化工集团虞志高一案来说吧,你在其中起了相当大的作用,可以说是立了大功,我只能代表市委市政府对你进行口头嘉奖了。”

杨志才谦逊地说:“诸葛市长过奖了,纪委的工作特点就是默默无闻,充当‘恶人。说起来我得先感谢您,支正通同志到三真山任县委书记后,您和李书记任命我为纪委第一副书记,尽管在职级和权限上并没有什么变化,但责任更大了。”杨志才虽没有对诸葛清改变称呼,但已把诸葛清的位置放在李毅之前了。

诸葛清说:“在你们几位副书记中,我当时都不太了解,李书记很看重支正通同志,提名他为三真山县县委书记。按我现在的看法,你的德才不在他之下。”

“李书记他……”杨志才本想问“李书记还会回来吗?”但觉得自己与诸葛清的关系还没有到问这种话的地步,所以说了半句便打住了。

诸葛清眼睛一眯,“你为什么不把话说完?对我还有些戒心吧?我告诉你,李书记能顺利回来更好,万一有什么意外情况,我们每个同志在工作上该怎么干还得怎么干,我们不是为某个人而干,而是为党和人民尽责尽力。包括对于你这样的人才,该重用的就要适时重用,我记得不错的话,在市纪委常委中,好像就只有你一人是名牌大学的硕士学位吧?”

杨志才头脑反应灵敏,他没想到诸葛清会如此平和而推心置腹地与自己说话,心想可能是有什么吩咐,自己决不能错过这个机会,对机不可失、时不再来这句俗语杨志才是有着深刻感受的,便主动说,“有诸葛市长的关心,我今后在工作上就更有动力了。诸葛市长如不把我当外人,今后有什么事请尽管吩咐。”

诸葛清把烟头往烟缸里一摁,切入了正题,“谈不上什么吩咐,向你了解一点情况,你在纪委已经七八年了,有没有收到过举报谢百威的人民来信?”

杨志才对此略感意外,他思索须臾,旋即说道,“从县区到部委办局,大概所有正职干部都有人民来信。谢百威这人就是傲了点,狂了点,人民来信大都是反映他在这方面的问题。至于他在经济上和生活作风上的问题倒没有听说过。”

诸葛清问:“这些举报信都存档吗?有没有可能调出来查阅?”

杨志才说:“现职市管干部的举报信都是存档的,但原来规定正处级以上,自这里改成省城后应是副厅级以上的档案查阅都得由市纪委书记批准。谢百威现在虽是企业领导,但他是从副厅级岗位上出去的,仍保持副厅级待遇。”

诸葛清本欲通过杨志才查阅谢百威以往被举报的材料,从中找到将谢百威停职调查的机会,现在听杨志才这么一说,便取消了这个念头。因为姜克己已知道他想动谢百威并态度鲜明地加以反对,如果再搞这些动作,可能会惹怒这门大炮。当务之急,他要依靠和团结班子中的所有成员,巩固和加强自己的绝对权威。对谢百威如果实在找不到把柄,就只得按祝一鸣所说的方法来处理了。

诸葛清又与杨志才聊了一会儿市纪委内部的情况,巧妙地了解了他对姜克己的态度,知道他对姜克己有一些抱怨情绪,便就此打住,鼓励他好好工作,作好挑更重担子的心理准备,弄得杨志才像吃了迷魂汤,脑子里兴奋而迷糊。

张小虎因为万二球的阻止而未能实施抓捕邵天翔的行动,窝了一肚子火无处发,第二天上午临近下班时,他接到解正的电话,约他到“秋瑾茶楼”坐坐,边谈边吃个简餐,张小虎觉得解正可能要与他谈事,他也正有此意,两人一拍即合。

两人在双人包厢中点了一壶茶、一碟坚果和两份简餐,告诉服务小姐把门关上,请勿打扰,便开始谈起了事。

张小虎首先把抓捕邵天翔计划落空的情况简要地告诉了解正,问解正金宁市公安局对这个案子准备怎么处理。

解正说,这事祝一鸣可能不想让我知道,我也不便过问;即使我知道了也无济于事,因为金宁市公安局有几位领导都是邵天翔的座上宾、保护人。幸亏你没有鲁莽硬闯,否则带着武器与金宁市公安局人员闹起来,万一从擦枪走火,你的责任就大了。

张小虎说,这点理智我还是有的。对邵天翔这只老甲鱼我决不会放过他,待李书记的调查结束后,我再采取行动。

解正告诉张小虎,根据薛夕坤的分析,李书记的情况,可能并不悲观,听说下午中纪委的人要重新找蔡兴发核实情况,“重新”二字上大有文章。

张小虎心想,中纪委的调查虽然很秘密,但毕竟要靠省纪委的配合,解正的准丈人薛夕坤作为省纪委的第一副书记,想必他的消息是比较可靠的,原来一直悬着的心也踏实了一些。他笑着对解正说,“这类消息你早就该主动告诉我,我除了是你的朋友,还是你的准连襟呢。”

解正说:“连襟就是连襟,为什么再带个‘准字,听起来多别扭。”

张小虎龇出虎牙:“你这么有信心?”

“当然啰。”解正说,“我今天找你,还有一事请你帮助。我在法国的同学陈杰已经设法摸清了叶雨菡所住的地址,并听说她好像在潜心研究什么课题。我与薛书记商量过,准备找机会去法国看她,顺便请她帮助了解一些情况。可是,我要出国面临两个难点。第一个难点是我们这样的政府官员出境一定要经过上面的审批。这我已想好应对之策。第二个难点是要办一个私人护照。这方面的情况你一定知道,现在党政干部都不允许擅自办私人护照,因公出国的护照回国后五日内必须上交外事部门。所以,要解决这个难点,我只能找你想办法。”

张小虎开始时还开着玩笑,“你真的为了美人愿意放弃江山?我与你没有特殊关系还好说,成了连襟那就是以权谋私了。”接着便正儿八经地说,“你这事的难度还真不小。首先,按规定即使允许你办私人护照你也得在省公安厅办,这就难以操作,我只能违规在我们市局办,同时也必须找靠得住的兄弟办才能保险。万一露了风声,我可以说是市局请你秘密协助调查重大涉外案件。这样的操作只有李书记在时才能进行,否则我们这两只小昂刺鱼将被人家轻松地一网打尽。还有,即使有了私人护照,办出境手续时也很麻烦,电脑中一显示你的名字和身份就无法通过,改假名字又是严重违法的,所以,这方面要用一些合法的技术。”

解正调侃道,“小老弟,你冒一点风险是值得的,我解正冒这么大的风险去法国,除了为情,还肩负着重大的历史使命,你还太年轻,有些事说了你也不懂。”

张小虎说:“好好好,按一天能够生一个孩子算,你不知要比我大多少辈呢。该告诉我的,决不能有任何隐瞒;不该告诉我的,你想说我也不想听。”

两人谈了一个小时左右,正欲离开,忽听得外面有女人的笑声,包厢门被敲了几下,随即被人推开。

解正本想发作,见来者是这个茶楼的老板贾秋瑾,她是江小兰的表姐,也就只得笑脸相迎。

贾秋瑾带着歉意说,“二位首长,我是否打扰你们了?”

解正也不客气,对贾秋瑾说,“贾老板,你未经客人同意,随便闯入,破了规矩,该不该罚?”

贾秋瑾虽然已三十出头,但这几年保养得却像青春少女,她玩魔术似的从背后拿出一瓶法国红酒,一边从旁边的柜中拿出三只高足酒杯,一边笑盈盈地说,“不瞒二位说,你俩一进店就被我盯上了,我估计你们事情谈得差不多了,无论如何要来打个招呼。解处长说我该罚,那就罚我两杯,我再向二位每人敬上一杯。”说完,一口气喝完四杯红酒,感觉就如喝红茶一般。

张小虎对贾秋瑾也不陌生,说道,“谢谢贾老板,我们公安部门有硬规定,中午一律不许喝酒。”

贾秋瑾爽朗而粲然地一笑,“张局长,你是江河市老少皆知的大英雄,只要举举杯就已给了我天大的面子,哪敢强行叫您喝酒?”

解正趁机说,“贾老板,我们的规矩更严,我也只能举杯为敬了。”

贾秋瑾把手朝他一指,“解处长,您官虽大,毕竟是我表妹的朋友,以往又常在这里鬼混,不喝下一杯出得了这个门吗?”

解正知道她什么话都敢说,不敢再推辞,喝了半杯,准备溜之大吉。

贾秋瑾把他的杯子挡在他胸前:“对我半心半意可不行,把这杯酒喝光,今后还得常到我这里交流交流。”

解正诡秘一笑,“交流交流,就是又交又流,边交边流,这话其实很不雅呀。”

“那你用一个雅一点的词吧。”

“我看用‘沟通比较合适。”

贾秋瑾笑得有些放肆:“男女沟通,就是先‘勾搭,后‘通奸,更加俗气难听了。”说笑了一阵,她忽然想起一件事,对解正和张小虎说:“有件事非常蹊跷,最近连着两个晚上为祝一鸣服务的王秘书带着一个四十多岁的人,这人有些面熟,好像是政法系统的,他俩点了我这里最豪华的包厢,在里面不知谈什么,一谈就是两三个小时,还不允许任何人进去。我对祝一鸣这个老奸巨猾的家伙一直没好感,他的秘书神神鬼鬼的看来也不是好东西,我估计这两人在密谋什么见不得人的勾当。”

张小虎警觉的神经立即绷紧,“你说的‘最近,能不能更确切一点?”

贾秋瑾想了想,说:“应该是大前天和前天。”

张小虎说了声“谢谢”,拉着解正迅速离开。

…………

蔡兴发住的是单人病房,里面配套设施较好。自李毅对郑院长作了特别关照后,郑院长设法弄到了一批最新的德国治癌针剂,每天一针,每针要人民币一万多元。这种药打下去一星期后,蔡兴发的病情果然有了好转,头脑显得比较清醒了。中纪委也是结合这情况前来重新调查核实的。因为第一次向蔡兴发核实时,他处于半昏迷状态,问什么都只会说声“嗯”或点点头。

在薛夕坤的陪同下,龙正平和他的两位助手进了蔡兴发的病房,叫走了原来的看护人,同时由另一位助手在病房门口守着,不允许任何人进来。

薛夕坤向蔡兴发介绍了龙正平等人的身份,自己便主动退出了病房。

龙正平关切地问了一下蔡兴发的身体状况后,对蔡兴发说:“蔡兴发同志,我们第一次来你这里核实情况,你还有印象吗?”

蔡兴发摇摇头,“前一阵我都不知道什么时候是白天黑夜,甚至不知自己是活着还是死了,哪里还能记得清事情?这几天是不是临死前的回光返照,你们有什么问题就抓紧时间吧。”

龙正平问了第一个问题:“你在身患绝症之时,为什么实名举报李毅受贿一事?”

蔡兴发睁大眼睛:“首先,我得声明,这辈子我从来没有写过任何人的举报信。不管对谁,我的原则是不搞背后小动作,能够当面说的,就一定当面说,不能当面说的,就憋在心里,或者避开躲开。”

“向中纪委的举报信确定不是你写的?”龙正平再次问道。

“肯定不是。你们想想,我躺在床上有时连屙屎撒尿都要靠别人帮忙,怎么去写举报信?”蔡兴发说。

“那么,李毅在荷兰考察时接受荷兰S化工集团的十万欧元贿赂是否属实?”龙正平提出了第二个问题。

蔡兴发苦笑了一下,说,“我真没想到,为了在临死前证实自己的清白,安慰自己的灵魂,竟无意中害了李毅书记,弄得他被你们审查,吃了冤枉苦,我真是罪孽深重啊。”他把祝一鸣来看望他时,他向祝一鸣汇报范佳法尔向他行贿的经过以及祝一鸣的所言所行全部如实地告诉了龙正平。

龙正平紧锁双眉,又认真地问了有关细节后,心中已经有了底,对蔡兴发说,“蔡兴发同志,你虽接受了范佳法尔的一笔钱,但自己没有中饱私囊,主动向组织上作了交代,不构成受贿罪。从这方面来看,你不愧为优秀的共产党员、优秀的企业家。你所提供的情况非常重要,我请求你将我们今天的谈话严格保密,不管对上司、朋友还是家人,都不能有半点泄露。”

蔡兴发点点头,在龙正平一行人离开时流下了两行泪水。

龙正平将向蔡兴发重新核实的情况向中纪委领导作了及时汇报。尔后,他又当面与黄春江作了沟通,认为这个案子很可能是有人蓄意谋害李毅,他请求黄春江说服荷兰S化工集团董事长范霍斯特陪调查组赴荷兰进行重新调查核实。

黄春江对龙正平说,在此之前,我建议你先找祝一鸣同志谈一次话。蔡兴发是向祝一鸣汇报的这一情况,为何祝一鸣同志没有向我吐露过一个字,而变成了蔡兴发的实名举报?其中的蹊跷应该搞清楚。

龙正平认为黄春江言之有理,第二天下午,他通知祝一鸣晚上八点进行预约谈话。

祝一鸣听到龙正平约他谈话,预感有些不妙。他自回到南吴省后,觉得在江河市对自己威胁最大的人就是李毅。司徒震退休了,薛夕坤调走了,柳晓曼坐牢了,现在掌握他在江河市主政期间把柄最多并敢揭开真相的人只有李毅,何况李毅又是最年轻的省委常委、省会城市市委书记,对祝一鸣的权力地位还构成了竞争和对抗。

开始时,祝一鸣想采用怀柔政策,与李毅结成同盟,但通过几件事情的处理和交锋,觉得此路不通,这就迫使他不得不伺机痛下杀手。蔡兴发向他汇报荷兰S化工集团范佳法尔的行贿可能牵涉到李毅的疑点,他敏锐地感到是个极好的机会,回来后反复考虑了操作方案。

首先,向中纪委必须实名举报,因为现在案子太多,举报又有真有假,金额不在百万元以上且非实名举报的,一般都没有精力查。而实名举报,案情重大的就非查不可。如果把蔡兴发作为实名举报者,那就等于把普通炸弹变成了一颗核弹,毕竟蔡兴发是自己交代并签了字的,文字上作些巧妙的处理并不难。其次,派谁去执行这个任务呢?他想到了两个人。一个是他的秘书王德兴。他不仅办事稳,笔头好,而且是赵德龙的内侄,对李毅切齿痛恨。在江河市,赵德龙是祝一鸣的第一铁杆,在他任青北省省长期间,薛夕坤和李毅等人对赵德龙下了狠手,致使他被判处无期徒刑。王德兴曾在祝一鸣面前表示,一定要为赵德龙报仇雪恨。由王德兴来实施这项“复仇计划”,岂不是他求之不得的?因此,祝一鸣只是稍加暗示,王德兴便欣然受命。

后来,祝一鸣又得知中纪委在荷兰核实情况时范佳法尔不知出于何因竟证实了李毅的受贿事实,他在心中暗暗叫道:真是天助我也!

可事情并没有像祝一鸣想象得那么顺利。中纪委没有对李毅实行“双规”,而只是核实调查,祝一鸣立即就感到黄春江在其中做了工作,开始有所警觉。昨天,他从医院的内线那里得知龙正平向头脑处于清醒状态的蔡兴发重新核实情况,今天就通知他晚上谈话,看来事态有所变化,自己必须采取预先制定的应急方案。他把王德兴叫到身边,告诉他情况有变,如中纪委向他调查,他必须承担冒名举报的一切责任,并安慰他,无论受到怎样的处分,今后一定会过上让人羡慕的日子。王德兴仗义相告,一切由我兜着,与您祝省长没有任何牵连……

龙正平与祝一鸣的谈话是在紫金宾馆龙正平的卧室兼办公室进行的。

龙正平与祝一鸣也算老熟人了,见了面免不了要寒暄一番,才逐渐切入正题。

龙正平先让祝一鸣把看望蔡兴发及引出行贿话题的情况详细地叙述了一遍。祝一鸣知道龙正平重新作过核实,在叙述时就比较客观了,根本就没有涉及到李毅受贿一事,而是赞扬了李毅的高尚品德。龙正平觉得祝一鸣是个嗅觉灵敏的老狐狸,先喝了几口茶,然后问道,“此事涉及到李毅这样的省委常委,你为何一直不向黄春江同志汇报?”

祝一鸣回答得十分自然:“当时我只是看望重病的老部下,哪想到会冒出这样的事情!我的确反复斟酌是否要向黄春江同志汇报,可思来想去,觉得不能贸然行事,放在心中为好。因为此事只是蔡兴发的一种猜测,并无真凭实据。而李毅同志与我共事多年,我深知他是个一身正气、敢闯敢试的优秀干部,这样的干部是党的宝贵财富,不可多得。如果我处理不慎,不仅影响他的前程,自己也于心不忍啊。”

“那么,你在得知此事并让你的秘书王德兴作了记录后,是否有意无意地向其他人传播过?”龙正平又问道。

“我祝一鸣以党性保证,本人从未传播,并且一再告诫小王,这事你千万要守口如瓶,为了谨慎起见,我还叫他立即重新换了一本笔记本。”

“既然此事只有你俩知道,那么,怎么会传到中纪委,而且是以蔡兴发实名举报的名义?打印的举报信上虽有蔡兴发的亲笔签字,但他卧床不起,神志不清,怎么可能去进行操作呢?再说,他既然信任你,向你把事情的经过和盘托出,还有必要再向中纪委举报吗?”龙正平语气郑重,目光深沉,突然连珠炮般地发问。

祝一鸣仍然毫不惊慌。他知道龙正平不抽烟,自己点燃一支,缓缓地吸了一口,烟头像鬼火似的闪烁着,他的语气变得沉重起来,“正平同志,你刚才这些问题都问到了点子上,这也正是我原来百思不得其解的地方。直至昨天中午,我的秘书王德兴在我的再三催促和警告下,才向我说出了事情的真相。原来他是江河市原政法委书记赵德龙的内侄,赵德龙因收受巨额贿赂并充当黑社会的保护伞,被判了重刑。王德兴不把它看成是罪有应得,而极其狭隘地认为是李毅等人为争权夺利的结果,所以横下心来想为赵德龙复仇。他背着我把蔡兴发所说的内容添油加醋,移花接木,又把蔡兴发的签字扫描到了打印稿上,才导致了这封所谓的‘实名举报信。我听他这么一说,才知道了事情的原委,心中感到非常气愤,非常愧疚,对这事我不管怎么说都有不可推卸的责任。如果李毅的事确是冤案,王德兴就犯了诬陷罪和侵害他人名誉罪,理应受到法律的制裁。我作为他直接服务的领导,作为一名高级干部,也应该受到处分。正平同志,为这事我昨晚一夜都没有合眼,你不找我,我还准备主动找你呢。”

龙正平说:“祝省长,我相信你作为一名封疆大吏,不会对我有什么隐瞒。但是,我这个人说话不喜欢转弯抹角,对每个人说的话,做的事,都还要进行严格的逻辑推敲。再说,我们的调查并未结束,也无定论,谈处分的事恐怕为时尚早,待真相水落石出之时,自然会严格按党纪国法办的。”

胡静比肖雪大两岁,她俩从懂事开始直至现在,一直是关系最铁的闺蜜,当她得知肖雪的身体不太好的消息后,当天就告诉了李烨。年近四十岁的李烨既是肖雪和胡静的初中老师,现在又是肖雪所在的留仙中学教务处主任,与肖雪情同手足。李烨听了胡静的叙述,回想起肖雪最近一直精神不振的现象,感到事态严重,对胡静说,你放下任何事情立即到我这里来,我们马上陪她去医院检查,请医生的事由你负责。

下午肖雪本来有一节课,李烨叫别人代上了,她与胡静逼着肖雪来到了市第一人民医院进行检查。

胡静请的是妇产科主任江启山,他是江小兰的养父。江启山替肖雪先作了胎儿位置和身体常规检查,然后叫肖雪抽血化验。因江启山与化验科打了招呼,所以血检报告很快就做好了。

江启山看着血检报告,皱了一下眉头,又问了肖雪几个生理反应方面的问题,对她说:“看来你还得做一个骨髓化验。”

肖雪忧心忡忡地问,“医生,是不是病情很严重?”

江启山说:“别有心理压力,既然来了就检查彻底一些,对你自己、对你腹中的胎儿都有好处。做骨髓化验花的时间可能长一点,并且要请最有经验的,看来我还得为你开个后门。”他指指李烨和胡静,“这样吧,你俩中一人拿着我的单子陪肖雪去找检测科马主任,我会马上与他通电话,另外一人留在这里,要去拿我开的药。”

经商量,胡静陪肖雪化验,李烨留在江启山处。

肖雪走后,江启山拿着笔颠来倒去地转着,并不开药方,轻轻地叹息了一声。

李烨感觉情况有些不妙,急乎乎地问道,“江主任,她患的到底是什么病?”

江启山朝李烨打量了一下,“这只能与她的家人谈。”

李烨解释道,“胡静可能跟您说了,她是市委李毅书记的妻子,李书记不在她身边,她公公年事已高,她父母都住在农村,又没有什么文化,即使他们知道了情况,也拿不定主意。我是她的老师和多年的朋友,患难之时就是她的家人,不管病情多严重,你都得如实告诉我,否则,会耽误治疗时机。”

江启山点点头,“既然你们的情谊这么深,那我得实话告诉你,从血检中的白血球异常增高和我检查她身体时她的生理反应来看,我基本可以判断她得的是白血病,至于哪种类型,等看了骨髓检测报告就清楚了。当然,我只是有这方面的常识和经验,真正治疗还得找血液科的专家。”

李烨听后身体立即僵化,泪水夺眶而出,她原来只是猜测肖雪的胎儿有什么问题,根本就想不到她会得这样的绝症!少顷,她调整了一下情绪,对江启山请求道:“江主任,您知道她现在面临的精神压力,如果把真实病情告诉她,可能她经受不住这样的打击。求求您开两张病历报告,给她的写常规病,给我的写真实病情,待我们帮她把压力缓解了,再跟她说真实情况,您看行不行?”

江启山感慨地说:“难得有你们这样的真挚友情,那我就照你说的办吧。等会儿我给你手机号,你以后有事可直接与我联系。得了这种病,要及时治疗,拖延不得,同时,精神抵抗力也是非常重要的因素。”

李烨记下江启山的手机号码,又问道,“这种病现在有特效药吗?”

江启山无奈地一笑:“白血病是二十一世纪全世界攻克的难题,我虽不是这方面的专家,但知道治疗癌症的所谓特效药,都还处于试验阶段。通常说的骨髓移植法,成功率较高,但它只适合于个别类型。”

…………

胡静扶着肖雪走进了江启山的诊室。江启山看了一下骨髓化验报告,安慰肖雪说:“警报已经解除,你患的是再生障碍性贫血,回去多增加些营养,多注意休息。”说完,开了些药,便与她们告别了。

李烨走出门诊室十多米,突然对肖雪和胡静说有东西落在了江启山处,便急匆匆地跑回来拿了。

江启山把真实的病历表递给李烨:“骨髓检测报告反映的情况符合我的判断,你们千万要重视,她患的是……”因为刚进来另一位患者,他没有把白血病的类型说出来,但病历表上写得很清楚。

…………

李烨和胡静在肖雪家一直陪她到吃过晚饭后才离开。胡静开着车。两人都痛苦地沉默着,暗暗地为肖雪而流泪。

李烨虽是单身,但生活经历和处事能力毕竟比胡静强,她对胡静说:“流泪不能解决问题,瞒着她又会耽误治疗,我们得为她想出一些有效的办法。”

胡静说:“我先找何光明,他大小是三真山一县之长,办法和手段比我们多。”说完,立即掏出手机拨通了丈夫的电话,向他简要说明了肖雪的病情,要他找第一人民医院的郑院长协调有关人员拿出治疗方案。何光明告诉妻子:肖雪的事我会尽力的,可凭我的身份和交情找郑院长恐怕不妥,你可能不知道,郑院长是黄春江恩师的儿子,与黄书记情同手足。胡静说,那是否请袁圆芝,他不是秘书长嘛,秘书长是市委书记的参谋长,他与方方面面的关系一定很熟。何光明回道:此一时,彼一时,李书记现在被调查,他为了避嫌,只会能推则推,能躲则躲。胡静说:你们官场怎么尽出阴阳脸!别废话了,你说找谁吧?何光明说,我想好了,找姜克己出面。

待胡静挂了电话,李烨说:“你还得陪我到徐子才校长家去一趟。李书记是他最敬重的偶像,再说他大小也是我们的校长,肖雪的事不能瞒他,还要得到他的支持。”

胡静二话没说,一口气开到徐子才家门口才停车。

徐子才的妻子女儿已睡,见二位女士突然造访,他感到有些奇怪。他是典型的“气管严”(妻管严),为怕惊动妻子女儿,将客人请进书房。待了解了肖雪的病情,徐子才愣了好一会儿才说,“我见她最近气色不好,以为主要是精神因素,叫她休息几天,她硬是犟着不肯,没想到她得了这种病,真是太可惜,太不可思议了,我这个校长不称职啊!”停了片刻,他继续道,“从明天开始我先命令她休息。你俩把手中的杂事放一放,多陪陪她。待她有了精神准备后再去治疗。我相信李书记用不了多久一定会重新回到岗位上的,他一回来,具体方案就可定下来了。”

李烨和胡静从徐子才家出来,已是深夜十二点。惨淡的月光像幽灵一般,穿梭于留仙镇的大街小巷,直至远处广袤的田野。

…………

为不延误肖雪的治疗时间,李烨委婉地把实际病情告诉了肖雪,并劝她立即住院治疗。肖雪一直把李烨作为良师益友,面临飞来横祸,她由惊恐至麻木,最后还是听从了李烨的意见。

肖雪住院后,郑院长对她特别关照,调节给她一个单间特护病房,并亲自来看她,安慰道,“肖雪,你的病可谓不幸中的万幸。经过细胞形态、染色体、免疫分子等全面检查,你患的是早期慢性粒细胞白血病,在几十种白血病中,唯有这种类型有可能保住孩子,否则都要停止妊娠。并且,这种类型治疗的把握较大,现在最可靠的就是骨髓移植法,我会通过各种途径在全国范围内寻找相匹配的骨髓源,你另外有些什么要求,也可以直接对我说,别把我看成医院院长,把我看成你的亲人。”

肖雪通过两天来心理和情感的痛苦煎熬,没有了悲伤和恐惧,似乎已大彻大悟,把病情甚至生命看得很淡了。她对郑院长说,“谢谢您的关心,我只有一个要求,保住孩子的健康,不用化疗。”

郑院长说:“傻孩子,即使找到最匹配的骨髓源,化疗手段还是免不了的。”

肖雪倔强地说,“那就放弃这种治疗方案,采用保守性的、维持性的办法,待到孩子出生后,任凭你们怎么治疗。”

郑院长不愿说“万一等不到孩子出生”这句话,而是委婉地诱导着,“你的心愿我理解,也会尊重。可是,我如果能拿出两全其美的方案,你还得尊重服从我。在这里我就是你的家人、你的父亲,懂吗?”

肖雪感激地流着泪,但内心却坚持自己的意愿。

肖雪患白血病住院的消息不胫而走,许多相识不相识的人都怀着真诚的心涌向医院,检测自己的骨髓,充当为肖雪捐献骨髓的志愿者。这中间,有肖雪所在学校的全体老师和部分学生,有市委市政府办公厅的部分干部,有肖家村的部分村民,还有许多意想不到的普通百姓……

第九章峰回路转

龙正平带着他的助手在荷兰用了四天时间,在荷兰S化工集团董事长范霍斯特的通力合作下,终于弄清了范佳法尔诬陷李毅的缘由及详细经过,在向中纪委领导作了电话汇报后,便马不停蹄地赶回南吴省。

原来范霍斯特曾有意将集团CEO一职让位于范佳法尔,他将疗养期由两个月改为三个月,就是想考察一下范佳法尔在主持工作期间的表现。待他疗养回来后,经过有关方面的汇报和他自己的细心检查,发现范佳法尔贪欲严重,利用职权大肆侵吞了集团利益,单是说不清的财务支出,就高达五百多万欧元。念在范佳法尔跟他创业多年的情分上,范霍斯特才未将范佳法尔开除甚至法办,而只是将他降为部门总监,以观后效。范佳法尔对这样的处理耿耿于怀,欲将范霍斯特及整个集团置于死地而后快。

因此,当中纪委第一次找范佳法尔核实李毅受贿的情况时,他提供了伪证,意在败坏集团的声誉,破坏S化工集团与江南化工集团的合作。在龙正平一行来荷兰进行第二次核实调查时,明正义、顾大局的范霍斯特对范佳法尔晓之以理,动之以情,给他指明了两条路:一条路是说出实情,既往不咎,并视为将功赎罪;另一条路是被中方纪检机关和本集团查出真相,将对他绳之以法,因为他不仅犯了贪污罪,还犯了诬陷罪和毁坏公司名誉罪,后两项罪名在荷兰量刑很重。

范佳法尔在再三权衡利弊之后,终于吐露了事情的真相:他从集团支出账目上送给李毅二十万欧元,原准备侵吞十万欧元,后因李毅和欧阳皓的坚决拒绝,他就索性将二十万欧元全部收入自己囊中;原拟送给蔡兴发的二十万欧元,他也从中私吞了十五万。他还说明,在中纪委第一次来核实情况时,他主观上并未想诬陷李毅,只是对范霍斯特发泄自己被降职的私愤。

当黄春江在紫金宾馆听完龙正平的核实情况汇报后,长长地吁了一口气,然后问道,“正平同志,下一步你准备怎么办?”

龙正平说:“我觉得首先要做的工作是向李毅同志说明真相,请他能够理解我们调查中的曲折,尽量减轻他的负面情绪。”

黄春江把右手一摇,“李毅那里你不必有任何担心,他从政以来还没有经历过大的风雨,这一次也算是对他的历练,如果他有什么负面情绪,我决不会对他有任何安慰,而只会好好地教训敲打他。好马不惧崎岖山道,利剑需要千锤百炼。”

龙正平点点头,“你对下属爱得严、爱得狠,这一点我在多年前领教过了,看来你是江山易改,禀性难移了。那我就说说自己的第二项工作——找祝一鸣同志进行一次诫勉谈话。”

“找祝一鸣同志进行诫勉谈话的理由充分不充分?”黄春江呷了口茶,用目光打量了一下龙正平,“对于祝一鸣的秘书王德兴,十多天前省纪委就对他实行了‘双规,他的态度十分顽固,对冒名举报李毅一事,咬定全由自己一人所为,与其他人特别是祝一鸣毫无关系,还自称是反腐中的‘打虎英雄,只是方式鲁莽而反受逼害,像这样的情况,你怎么把他与祝一鸣联系起来?”

龙正平冷笑一声,“老黄,你应该知道我龙正平算个老猎手了,飞禽走兽的痕迹逃不过我的眼睛。我办案除了重证据,还十分重视逻辑推理。一个小小的秘书如果背后没有人指使和撑腰,他敢诬陷一个省委常委、省城市委书记吗?即使王德兴那里毫无口供,他祝一鸣能推脱得了失察之职吗?此事如此重大,他却从未向你汇报,能说心中没鬼吗?还有一事我一直未告诉你,王德兴的举报信是直接寄给中纪委一位领导的,如果没有幕后推手能做到这一点吗?祝一鸣向中纪委这位领导通电话虽没有说有人要举报李毅,却点出了有人要举报省委班子成员,请领导予以关注,其中的内在联系我会推断不出来吗?”

黄春江用右手食指轻指龙正平的鼻尖:“老龙,祝一鸣与中纪委领导的电话联系你对我瞒着一手是理所应当的,这是你的职责所在,再说我也可能成为你们的调查对象,可你自己说出来犯了纪律,可能要承担责任了。”

龙正平回答:“春江同志,我龙正平官没有你大,智慧和能力也无法与你相比,可在敢说敢为、对党坦诚方面决不输于任何人。今天我既然把话说到这个份上,那就干脆说个痛快。你作为中央政治局委员,有没有认真思考过,像祝一鸣这样一直有争议的干部能带‘病上岗,从江河市市委书记提拔为青北省省长,三年后又从青北省调任分量要大得多的南吴省当省长,这正常吗?”

黄春江没有正面回答,而是翕动了几下鼻翼,意味深长地说,“你龙正平一向被人称为‘龙大胆,这是你的过人之处,也是令我深为钦佩的。对于祝一鸣同志,我一直认为他是个很有能力的干部,尤其是在抓经济工作方面,至于有些争议之处为何一直没有定论,有些人民来信反映的问题迟迟没有查处,他的任用为何屡屡打破常规,这些确实发人深省。他的拿手好戏是走‘老人路线,从根子上来说,还是我们的政治体制有弊端。不过,我们新的党中央已经清醒地看到了这些问题,正在通过加快政治体制的改革来加以解决,还借鉴历史上治理国家的经验和警示,礼法合治,以法治为主,治国先治吏,你我对党中央都要有充分的信心。今天的话题扯得远了点,现在,我们还是拉近到现实问题吧,你与祝一鸣作了诫勉谈话,还有没有其他事?”

“当然有。这就是我要说的第三项工作,由你和我把李毅同志送到江河市,在全体领导班子成员大会上说明事情的真相,以利于消除对李毅同志的负面影响,鼓励他大胆开展工作。”

“为什么非要我陪你去?”

“你不仅是南吴省的一把手,还是中央领导,你出面的分量要比我重得多。”

“我如果请祝一鸣作为我的代表,你以为如何?”黄春江的目光难以捉摸。

“为什么要让祝一鸣作你的代表?”龙正平一时没有转过神来。

“老龙啊,我刚才跟你说过,要用大智大勇来驾驭全局,你想想如果让祝一鸣同志来代表我,那对他的内心有没有震撼?对消除李毅被诬陷的负面作用是不是效果更好些?”

龙正平恍然大悟:“老黄啊,你这个家伙,真是老谋深算啊。”

…………

也算是江河市政坛上一次不大不小的玩笑吧。一个月前宣布李毅被中纪委停职调查,参加会议的有市委常委、市政府全体班子成员、市人大和政协主要负责人以及司徒震等老同志代表;一个月后,由龙正平、祝一鸣护送李毅重回工作岗位,出席会议的仍是上述人员。不过,一个月前的会议主持者是诸葛清,而今天的会议主持者是祝一鸣。

首先由龙正平代表中纪委说了三层意思:经认真调查核实,李毅同志的所谓巨额受贿案纯属有人蓄意陷害;有人借反腐之名行内斗之实,这本身也是一种腐败;李毅对停职调查的态度以及在此期间表现出的思想情操,证明他是一位顾大局、经得住考验的领导者。接着,祝一鸣代表省委省政府和黄春江书记也说了三层意思:他首先对自己的秘书王德兴出于私愤诬陷李毅表示了极大的愤慨,深刻地检讨了自己应负的领导责任;对江河市的各项工作作了高度的评价;最后向江河市领导班子提出了几点殷切的希望。

按照常规程序及祝一鸣的暗示,诸葛清代表市四套班子对今天的会议主题作一下表态性发言,这对诸葛清来说,本是轻车熟路的,但事态的遽然剧变,使他产生了诸多疑惑:为什么王德兴要对李毅“蓄意陷害”?为什么中纪委在荷兰的复查如此迅速?为什么今天代表省委来讲话的人不是黄春江而是祝一鸣……疑惑归疑惑,表态还是要让大家满意的。他义愤填膺地抨击了“蓄意陷害”者的卑劣行径,满腔热情地欢迎李毅重返工作岗位,言辞恳切地表示今后将团结在以李毅为核心的江河市委周围,不折不扣地完成上级交给的各项任务。

最后是李毅发言。他先讲了三个感谢:感谢上级党组织对自己的澄清和信任,感谢以诸葛清同志为首的班子成员在他不在岗位这一个月期间努力而有效的工作,感谢方方面面对他个人和家庭的关心。讲到这里,他突然戛然而止,鼻翼翕动着,喉结快速地滑动,凡有人生经历的人都看得出这是一种强烈的感情在涌动,但真正理解他这种感情是来自于自己对妻子和父亲愧疚的人却寥寥无几。这样的情感爆发,在李毅的仕途生涯中还是第一次,他觉得自己纵然有钢铁般的意志,有时也会在锯锉下显出软弱的一面。他怕自己情绪失控,只得匆匆地说了声:对不起,我的话说完了。

善于察言观色并掌控大局的祝一鸣觉得李毅的情绪有些蹊跷,怕会议拖长了可能节外生枝,惹出麻烦,自己得赶紧收场,对龙正平耳语了一下便宣布散会。

然后,他用和蔼可亲的口吻征询李毅的意见:是否叫班子几个主要领导成员留下来聊一聊?

李毅说:“龙常委,祝省长,实在对不起,我立即要去医院。”

“为何去医院?”龙正平不解地问。

“我妻子……患白血病在医院治疗,我还不知道病情如何。”李毅急切地说。

龙正平和祝一鸣听了都大吃一惊。龙正平的“惊”中夹着些许内疚,妻子身患绝症,作为丈夫的李毅却一直被自己关在外地审查。祝一鸣的“惊”中含有几分恼怒:如此重要的情况,江河市这么多耳目尤其是诸葛清为什么不向他汇报?难道自己对江河市真的失去了控制?因此,两人怀着不同的心情要求陪同李毅到医院去看望他的妻子。李毅均婉言谢绝了。

李毅到医院后首先向郑院长了解肖雪的病情。郑院长告诉他,你妻子患的是慢性粒细胞白血病,尚处于中期。任何癌症,早中期治疗的办法多一些,成功率也高一些,到了晚期扩散时,治愈的希望极其渺茫。国外的所谓特效药尚处于试验阶段,这种药一针低则上千元,高则上万元,一般平民百姓,包括你这样清廉的官员都负担不起。而且,这种药要用就用在早中期,到晚期就只能是拖时间了。像您妻子这样的病,目前最有效的办法是进行骨髓移植,可是,你妻子很倔强,为了保住孩子健康产出,她硬不肯接受这种手术。无奈之下,我只能擅自做主,叫血液科薛主任每天为她注射一针从德国进口的最先进的针剂,这种针剂时间用长了你在经济上是支撑不住的。像蔡兴发这样对社会有突出贡献的人政府可以承担,但你能为自己的妻子这么做吗?我想绝对不会,所以,当务之急,你要说服你的妻子接受骨髓移植手术。

李毅问道:“您有没有找到与肖雪相匹配的骨髓源?”

郑院长喝了口水,感喟地说:“你妻子住院至今,单是江河市的干部群众就有三千多位骨髓移植的志愿者,如此庞大的人群,是我从医三十多年第一次见到。在你被中纪委调查之时,这些人的举动不仅仅是一种可贵的良知,也是对你的一种民意啊,可惜,其中没有一位与你妻子相匹配的。在这种情况下,我动用了全国的数据库,才于前天找到一位较理想的匹配者。她今年三十八岁,名叫邵苏华,是北京医科大学的副教授,经过初步沟通,她愿意为您妻子捐献骨髓。”

李毅听后非常感动,对郑院长说:“正是‘谁言寸草心,报得三春晖,既然有这么多善良人的鼓励帮助,有您这样的好院长,有薛主任这样的好医生,肖雪没有道理不做手术呀,她的工作由我来做。”

郑院长有些担忧地说:“我从她的心理和性格上来分析,做通她的工作并非易事,您千万要注意,一定要使她心悦诚服地接受,而不能用强制的态度和办法,因为患癌症的病人心理状态十分重要,心理状态好,体内会产生有利于遏制病变的细胞抗体,疗效事半功倍,反之亦然。我这样啰嗦的用心想必您是能理解的。”

“能理解,能理解,我由衷感谢您,也请您相信我。”李毅满怀信心地说。

郑院长觉得自己的功课做得差不多了,说,“那就别磨蹭了,我知道您见妻心切,不过,我只能陪您到她病房门口,因为我怕自己会妨碍你们见面的情绪。”

李毅微微一笑,“您这么忙,就别陪我去了,把她的病房号告诉我吧。”

郑院长迟疑了一下,点了点头,“也好。她在五病区301号病房,就在对面那幢大楼。”

李毅刚到五病区三楼,迎面见到从病房里被推出一个盖着白被单刚刚去世的病人,簇拥在周围的亲朋一片撕心裂肺的痛哭声,从哭喊声中可以判断,这是名年轻的女子。李毅的心中猛然一阻,心跳遽然加剧,他迅速朝左边一拐,急急地冲向301病房。

推开301病房的门,李毅见肖雪安静地躺在床上,李烨和胡静坐在床的两边向她说着什么,肖雪的妈妈则呆呆地坐在门口的椅子上,李毅的一声“妈”才使她的神情有了一些活气。李烨和胡静的反应都很快,一听到李毅的声音立即不约而同地站起来迎着他说,“您终于来了!”李毅向她俩握了一下手,便急切而亲热地叫着,“雪儿,雪儿!”

肖雪转过头,清瘦的脸上两只眼睛已失去了昔日的神采,一见到李毅,泪水禁不住夺眶而出,她什么话也没有说,把头钻到了被窝里痛哭起来,被子随着她的身躯起伏颤抖。

李烨和胡静用手势向李毅打了个招呼,拉着肖雪的妈妈一起退到门外,把门反锁上。她们知道,此时此刻谁都不能打扰这对夫妻。

李毅斜躺着身子,用右臂连着被子将肖雪紧紧搂起,喃喃道,“雪儿,我来迟了,我是个不称职的丈夫,你痛痛快快地哭吧,哭完再使劲骂我一顿,这样我也许好受一点。”

肖雪的身体渐渐平静下来,她主动掀开头上的被子,带着泪痕的双眼对李毅凝视了许久,才低声说道,“大毅,你是请假来看我一下,还是真的没事了?”

李毅的眼睛一酸,终于忍不住掉下两行泪水,泪水滴到了肖雪的脸上。

肖雪一个激灵,“大毅,在我的心中,你是个坚强的男子汉,从来不会轻易掉泪,你的泪水到底是因为我的病,还是你受了天大的冤屈?”

李毅擦干泪水,强作欢颜,“小傻瓜,我自己就是被坐牢杀头,也决不会掉泪,只是想到你最需要我的时候,我却不能在你身边,看到你变得如此憔悴,我才心如刀绞。”

肖雪说:“我的憔悴并不仅仅是病魔,更多的是担心你,你还没回答我呢。”

李毅把她一把抱起,在她身下垫上另一床薄被子,使她半躺半卧,然后对她说,“你如果相信我,就不该在自己重病时为我担心。我的事情已经完全查清,是有人蓄意陷害,今天中纪委调查组的领导和省领导刚向市领导班子成员宣布。”

肖雪连问了三遍,“真的吗?”

李毅像小学生回答老师的提问似的连着回答了三遍,“真的!”

肖雪悬着的心终于放了下来,接着用疑惑的口气问,“你对蔡兴发这么好,蔡兴发为什么要诬告你?”

“诬告我的不是蔡兴发,而是另有其人。”

“那个人是谁?”

李毅轻轻地抚摩着肖雪的脸蛋:“这事说起来很复杂,你就不要问了,也不必再为这事操心了,现在所有的心思和精力都要放在好好配合医生的治疗上,你的身体康复了,就是我最大的快乐,这是我对你唯一的请求,雪儿,能答应我吗?”

肖雪若有所悟地说,“我晓得了,你一定先找郑院长或薛医师了解了他们对我的治疗方案,然后来做说客,要我做骨髓移植手术,如果是这方面的请求,大毅,请原谅我不能答应你。”

“为什么?”李毅恳切地说,“他们为你的病操碎了心,骨髓移植是对你的病最可行最有效的方案,况且你的病还处于早期,按这一方案治疗有百分之百的成功把握,你的生命不只属于你自己,还属于我,属于我们两个家庭。”

肖雪脸上露出了一丝笑容,“你说的这些我都懂,可我现在唯一的念头就是要让孩子健康地生下来,不能因为我的化疗而影响孩子,这既是为了保护我们爱情的结晶,也是我对你父亲最大的安慰。至于我的病处在什么时期,这对我已无所谓了,说实话,刚知道自己得病时我很惊恐和痛心,可平静下来以后我就逐渐想开了。一个人的生老病死是自然规律,庄子把生和死看作是生命的两种自然形态,生源于自然,死回归自然,然后是新的轮回。古希腊哲学家柏拉图的灵魂学说也与此相似,认为人的肉体生死只是灵魂从有形变为无形,灵魂不仅不会死,还会在轮回中得到升华。既然如此,死亡有什么可怕呢?下辈子只要你愿意,我还会做你的妻子,为你生更多的孩子,更好地体贴和帮助你。还记得刚恋爱时我曾对你说过的一段话吗?我说自己最喜欢的花是迎春花,它在严寒中最先向人们报告春天的气息,给人以希冀和憧憬,尽管生命短暂,却自有价值。我能嫁给你这个自己心目中的偶像和恩人,享受了你对我真诚的爱,为你生一个你和你全家梦寐以求的孩子,我这一生就满足了。假如老天还能让我看到我们的孩子,那就是我意外的赚取。所以,亲爱的大毅,你别再劝我用化疗的方案,这也是我对你的唯一请求,行吗?”

面对如此单纯、真挚而又倔强的妻子,李毅心潮起伏,思绪万千,他知道现在用任何语言都改变不了她的决定,只有耐心寻找时机,找到打开她心锁的钥匙………

“笃笃笃!”突然有人敲着病房的门。

李毅开门一看,来者竟是蔡兴发!他坐在轮椅上,由家人推着,后面跟着一直在门外守候的李烨和胡静。

李毅感激地看着满头白发、脸色苍白的蔡兴发,上前双手握住他的手,把他推进病房,在靠门的小客厅坐下,关切地问道:“老蔡,你最近感觉还好吗?我正想去看您,想不到您反而强撑着身子来看我们了,真是惭愧,惭愧呀!”

蔡兴发脑子看来还比较清醒,嘴唇抖了半天,说道,“李书记,我是从郑院长处得知您到了这里,别说还能坐,即使是爬也得爬过来看看您和肖雪。”说完,老泪纵横。

李毅用手纸帮蔡兴发擦着泪水,说着安慰他的话。

蔡兴发说:“我来看您,主要是来向您谢罪,无意中几句话被人利用了,让您背了黑锅,心里真是又愧又悔呀!其实,您上次去看我时,我本想跟您本人说的,可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真是一失足成千古恨呀。”

李毅忙说:“老蔡,您千万别说什么谢罪,您蔡兴发同志是什么样的人我能不清楚吗?我号召全市干部群众向您学习决不是做秀,而是从心底里敬佩您。您当时没有对我说,自然有您的苦衷,再说也并不是坏事,否则,组织上怎么能及早知道事情的真相?”

蔡兴发继续说:“您的事就此打住吧。我们之间不必说虚话,我来看您妻子,是为她这么年轻就患白血病而惋惜。我知道自己像一盏随时可能熄灭的油灯,想最后能为肖雪作点微薄的贡献。肖雪要用的贵重药品,我叫郑院长开在我的名下,这类药不能进社保报销,原来您说由政府财政为我承担,后来我自作主张叫保险公司变通解决。我们集团每年有两千多万元财产保险和人生意外伤害费用,为了争取这些保费各家保险公司经常闹得不可开交,我把本应由政府负担的医疗费转嫁给商业保险公司,他们都求之不得,这大概算不上什么错误吧。”

李毅听后连忙摇摇头,“老蔡,你作为有突出贡献的企业家,医疗费用可以享受政府补贴,用商业行为来通融也未尝不可。但肖雪绝对不能这样,所以,您的好意我只能心领而不能接受。经济上您放心,我父亲有一些积蓄,我妹妹在美国工作薪酬较高,她不送给我也得借给我。”李毅怕肖雪知道医疗费用的昂贵程度而有心事,便贴着蔡兴发的耳朵低声说,“有些事我到您的病房去谈。”

…………

翌日上午,李毅分别与诸葛清、于新洁、姜克己、袁圆芝作了工作上的沟通。下午就按预先的约定找人谈话。

李毅约谈的第一个人是欧阳皓。

欧阳皓一见到李毅,一股热流涌上胸腔,眼睛有些发胀发酸,但她强压住自己的感情,用平静的口气道了声“李书记好”,便坐在李毅旁边的沙发上,打开笔记本,一声不吭地准备像平时一样写记录。

倒是李毅的话语中有些动情:“欧阳皓同志,今天我们只是谈谈心,不必记录。首先,我要真诚地感谢你。这次如果没有你的英勇壮举,我的事真不知能否澄清,即使能澄清恐怕也得拖些日子。”

欧阳皓脸露羞涩:“李书记,请您快把这个‘谢字收起,因为要说‘谢的话,我该对您说无数次,可我至今一次也没有说出过,只是铭记在心中。何况,我只是凭良知实话实说,毫无‘英勇色彩。您该感谢的应该是黄春江书记,我当时与他的秘书联系要见龙正平,如果没有他的同意和交涉,根本就不可能见到这位钦差大臣。”

李毅说:“春江书记我无需感谢,因为这是他的分内事,而你就不一样了。你说你是个弱女子,是的,原来你在我的印象中的确性格文弱,可在我被调查,许多人唯恐躲避不及的时候,你却挺身而出,毫无惧色,有理有据地道出实情,让龙正平大为折服。这要是没有一点英雄气概是不可能做到的,你知道龙正平说你像谁?”

“像谁?”

“英国原首相撒切尔夫人,号称“铁娘子”。龙正平同志说你的胆略、机智和犀利的言辞有‘铁娘子的风范。我后来跟他说,几年前你还是个沉默寡言、一开口就脸红的人,他根本就不相信。说说看,是什么原因使你产生了飞跃?”

欧阳皓淡然一笑:“谈不上什么飞跃,潜移默化,为环境所逼。当然,与经常耳濡目染您的言传身教也是分不开的。”她说的也许是事实,可她隐瞒了精神之恋的强大动力。

李毅真诚地说:“我为你的成长而感到欣慰。现在,我又有一件难事要向你请教,我妻子的病情你知道,医生说最有效的治疗手段是骨髓移植,这当然需要化疗,可她为免腹中的孩子不受伤害,无论如何都不肯接受这一方案。女人的心是相通的,何况你又智慧出众,能不能向我指点一二?”

欧阳皓听了这话,心中涟漪阵阵:她为肖雪无私的爱所深深感动,同时又有一种隐隐的难以言状的醋意;她为李毅对自己的信任所欣喜,同时又为他的艰难而揪心……她思考片刻后说道:“李书记,请恕我直言,说‘女人的心是相通的也许是个误区,其实最懂女人心的应该是男人,特别是爱这个女人的男人,只不过您没有时间用心去琢磨罢了。既然您妻子的心结主要在孩子身上,那么,打开她心结的钥匙就肯定是孩子。如果医生用以往的许多病例来证明,她若不接受骨髓移植手术,其后果对孩子的危害远远超过现在的保守治疗,甚至可能导致孩子夭折,她还会坚持自己的想法吗?”

此话一出,李毅立即茅塞顿开,他刚要说“谢谢”,想起谈话开始时欧阳皓就叫他收起“谢”字,便竖起拇指,连声说了两声:“OK!”

这时,谢百威敲门,向门里探进半个脑袋。

李毅向欧阳皓说了声“抱歉”,起身去迎接谢百威。

欧阳皓帮谢百威倒了一杯茶,便退出办公室,并将门关上。

李毅向坐在对面的谢百威抛了一支烟,笑眯眯地开了口,“老谢,祝省长向你下了调令,你为何赖着不去省国企改革办公室上班?”

谢百威油滑地转了一下脖子,“我并没有不听调令,只是身体病了不能去报到;再说,我的江南化工集团董事长尚未免掉呀。”

李毅揶揄道,“你大概是在用软磨烂拖的策略在等待复辟的时机吧?”

“李书记既然一语道破,我也不说废话了。我敢肯定你不会同意祝省长的做法。”

“你牛皮烘烘地这么自信?蒋介石当初曾戏称愿用三个师换一个陈赓,他祝一鸣凭一纸调令就想抢走我们懂事的长官(董事长),这也未免太霸道了,我岂能轻易放人。”

谢百威哈哈大笑。

李毅吸了一口烟,说,“老谢,以前我要听你的改制方案,你说时机不到,天机不可泄露,上午诸葛清市长又向我介绍了你与荷兰S化工集团和北方化工集团在洽谈中的两种反常态度,现在我才悟出,你不愧是个老江湖,就像下棋一样,落子之前已考虑了棋局的多种变化。可是,你既不同意祝省长和诸葛市长的方案,又不同意我的方案,就不怕两头得罪,落个里外不是人吗?”

谢百威吐着烟,小眼睛一闪一闪地振振有词:“李书记,‘改制一词,古已有之。商鞅因改制而被五马分尸,可其改制的结果使秦国日益强大,最终吞并了六国而统一天下。王莽的改革不可谓不新,但他是在‘新的幌子下行复古之道,使国衰民穷,以惨败而告终。就国企改制而言,实际上西方发达国家比我们搞得早。在奉行凯恩斯国家干预经济时期,发达国家办了不少国有企业,后来证明违背市场规律,就改成了私有企业或混合经济。话题扯得远了,回到江南化工集团的改制,您的方案也许是最好的,但上面通不过。祝省长和诸葛市长的方案,是地地道道的吃里扒外,向权贵输送利益,将给江南化工集团以灭顶之灾。所以,我在洽谈中有意采用了两种不同的极端态度,意在把水搅浑,并迫不得已地抛出了自己的折中方案。所谓折中,就是在两个相互对立的方案中留下缓冲的余地。至于得罪谁我都无所谓,大不了早几天退休在家带孙儿。关键的问题在于,国企改制的目的到底是什么?从表层说,是为了搞活企业,提高经济效益;从深层说,是为了保护和增加人民的财富与权利。既然如此,就应该允许有不同的模式,根据实际采用一企一策。”

李毅听了谢百威这番话,心中感触良多。他原来对谢百威的印象只是正直、清廉、傲气,想不到他还足智多谋,思想深刻。而这样的人迟迟得不到重用,甚至受到上层的非议,这说明我们的用人机制亟待改革。把江河市最大的国企交给他来掌舵,看来确是明智之举。他对谢百威说:“原来江南化工集团的改制只有两个方案,现在我同意把你的方案作为第三方案,先由专家组织论证,再交市常委副市联席会议讨论……”

谢百威打断李毅的话,说:“专家组论证能不能免掉?如今在社会科学中,我国的专家大都是砖家,是权贵的奴隶。领导放个屁,他们就唱本戏。你看看那几个所谓经济学大家,对经济发展的调子是一年一个腔调,有时甚至是一月一个腔调,相信他们的‘高见,就会误国害民。”

李毅也不计较谢百威的不礼貌抢话,接着他的话茬说,“你的话有一定道理,但有些偏颇,你说的那些‘砖家大都是体制造成的,何况,敢于坚持真理、坦陈己见的真专家并没绝迹,只是太少而已。专家论证这个程序是市委常委定下的,我个人不能改变集体的决定。你所提出的改制方案虽有新意,但还不够完善,回去再动动脑筋。另外,既然有这么多人觊觎江南化工集团这块肥肉,难道你们经营班子内部就没有人被拉拢腐蚀?就没有重大的分歧?”

谢百威说:“有些事是逃不过您的法眼的。我对职工和谈判对手说经营班子意见高度统一,实际上统一只是相对的。听说北方化工集团在打鲁大同的主意,有关领导也给过他取代我的暗示,这是鲁大同酒后不小心说出的。可能是虞志高事件的震慑,也可能是他认为把我斗败的胜算很小,更可能是因为由您这样的领导掌控全局,他至少到现在还未敢轻举妄动。但愿他只是胡言乱语,毕竟他对江南化工集团作过很大的贡献,能拉他一把我就决不会推他。”

李毅点点头,“你有这样的胆略和气度我就放心了,万一真要有人出来捣乱,我一定会做你的坚强后盾。”

谢百威把右拳朝沙发上一砸,“您敢这么讲,我还有什么不敢做?”

李毅和谢百威谈兴正浓,桌上的电话响起。李毅接过一听,原来是秘书小沈打来的,小沈说:“您的门关着,公安局万二球局长和张小虎已在值班室等了一会儿,他们不知道什么时候可以进来?”

李毅犹豫了一下,旋即回道,“那你就叫他们进来吧。”本来李毅的计划中没有与万二球的谈话,可中午万二球主动打电话给李毅,说有要事汇报,现在他又把张小虎带了来,不知他葫芦里卖的是什么药。

谢百威见万二球和张小虎进来,朝他们点了一下头,意犹未尽地向李毅告了别。

“有什么重要的事不可以在电话中说,非要当面汇报?”李毅待两人落座后,开门见山地问道。

张小虎低着头不吭声。

万二球笑嘻嘻地回答道:“李书记,明人不讲暗话,要当面汇报主要是长久不见很想念您,趁机看望您一下,这也是人之常情吧;同时,当面汇报有些事可以说得更清楚一些。由于我汇报的内容都与张副局长有关,所以就自作主张地请他一起来了。”

“那就汇报吧。”李毅的表情不热不冷。

万二球说:“我要汇报的第一件事,就是邵天翔案。您被中纪委调查期间,诸葛市长态度强硬地要求我们立即停止调查邵天翔案,并将此案以属地管理为由交给金宁市处理。我知道他这样做是为了保护邵天翔,可不敢直接顶撞他,也怕造成兄弟局之间的摩擦,只得委屈小虎,叫他取消原来的拘捕行动。这个责任全由我承担,与小虎没有任何关系。据我所知,邵天翔不仅没有受到金宁市公安局的任何追究,而且他向国家博物馆捐献了二十件文物,摇身变为爱国之士、文化精英,受到了媒体的追捧和上层的嘉奖。据小虎说,他所捐献的二十件文物中,其中有十件正是他在我市丁家桥窑藏的唐代文物中私自扣下的金器。这个老狐狸由罪犯变成英雄,其背后的推手除了诸葛清,恐怕还另有其人。所以,我跟小虎商量后,想按照您的指示重新采取行动。”

当万二球得知李毅毫发无损地回到岗位,反而由祝一鸣当面作了自我批评,他觉得李毅的能量远在诸葛清之上,也隐隐感到倘若自己贸然地与诸葛清绑在一起,可能给自己造成极大的隐患。因此,邵天翔案与其让张小虎在汇报中对自己说三道四,不如自己担起责任,暗中反戈一击。同时,加剧李毅与诸葛清、祝一鸣等人的矛盾。只要李毅与他们斗得越厉害,自己就越安全。

李毅对万二球的汇报未加评论,对张小虎说,“你别老低着头,有没有补充?”

张小虎抬起头来,淡淡一笑,“万局长汇报得很全面,我没有什么要补充。”

“谭晶等证人还在你们的手中吗?”李毅盯着张小虎问道。

张小虎没有回答,把目光移向万二球。

万二球急忙说,“因为诸葛市长要求我们将谭晶等人尽快结案,现在他们可能已到了法院的审判环节。”

李毅冷冷一笑,“你们的办事效率真不赖。要是他们被判刑入狱,很可能一到监狱就会‘意外死亡,让证人从人间蒸发。万局长,我告诉你,这几个人特别是谭晶,现在必须掌握在公安局手中,由张小虎负责他们的安全,至于程序上的问题,我来与卜德举同志商量。此事暂时说到这里,你还有别的情况汇报吗?”

万二球说:“有。我要汇报的第二件事,就是一星期前原来被铁丝网保护好的龙山君子兰被人盗走。我不把它看成小事,想立即派人侦查,想不到诸葛市长居然让米乐景负责此事的调查,理由为旅游局是主管职能部门,这无异于叫贼去捉贼。”

“贼去捉贼,此话怎讲?”李毅问。

万二球拍拍张小虎的肩,“小虎,这事由你来说吧。”

张小虎道出原因:原来,在“移植君子兰事件”后,张小虎为防止窃贼,秘密地在君子兰对面的“赏月楼”屋檐下装了监控装置设备。此次一听到君子兰被盗的消息,他第一时间就派人去取了监控资料,并对现场作了勘查,发现窃花者正是以前被沈亚鹏派去“移植”的那四个民工。张小虎当时就作了推断,这四个民工一定是由沈亚鹏直接指使的,而真正的幕后操纵者很可能是米乐景。为此,他派人跟踪调查,很快就掌握了君子兰的藏匿处。因为此事涉及的面比较大,他将大致情况向万二球作了报告。这时恰逢李毅重返岗位,万二球脑子一转,便果断决定,先向李书记汇报,再拿行动方案。万二球的真实用意,张小虎并不清楚,那就是既激化李毅与诸葛清的矛盾,又可将米乐景扳倒,让自己的铁杆兄弟、旅游局二把手童秋林取而代之,达到一石二鸟之效。

待张小虎说完,万二球补充道,“盆栽兰花在上世纪九十年代末曾有过一番疯狂炒作,极品者每盆价格高达百万元以上。龙山的君子兰是稀有的野生兰,单就经济价值而言,自然是任何人工栽培的兰花所不能相比的;更为重要的是,它的安然无恙是民心所向,而从对它的移植、原地保护、被人盗窃到我们有把握的失而复得,从某种角度反映了正义与邪恶的较量,所以,我坚决主张查个水落石出,给邪恶势力以狠狠的打击。”

李毅对万二球今天的表现既感到满意,又感到有些出乎意料。

…………

经过中纪委的调查,李毅不仅没有得到处分,反而得到了上级的器重,并进一步赢得了民心,这是诸葛清所始料未及的。李毅上班的第一天,就像什么事也没有发生一样与他商量工作,这使得诸葛清对李毅除了忌妒,还不得不产生了几分敬畏。

他在这短暂的党政一肩挑期间,曾使出浑身解数力图正本清源,拨乱反正,争取民意,热切地憧憬着主宰一切的幸福之门向他豁然敞开。可现在一切都化为泡影,就像一场梦一样。

说到梦,诸葛清对时下流行的“中国梦”并无兴趣,而对曹雪芹的“红楼梦”、陶渊明的“桃花源”、卢生的“黄粱梦”颇有感触。他觉得“红楼梦”是繁华落尽、万事成空的悲情梦;“桃源梦”是落英迷眼、与世隔绝的乌托邦;“黄粱梦”则是最为凄惨的欲望破灭后的幻想梦。

自己刚做的大概属于“黄粱梦”。现在,一枕黄粱醒则休,自己该何去何从?凭他多年的官场经验,他认为这次欲置李毅于死地的事件策划者非祝一鸣莫属。尽管祝一鸣以“丢卒保车”的策略暂时稳住了阵脚,但他和他的对手都不会就此罢休,真正的腥风血雨可能才拉开帷幕。

祝一鸣作为自己的政治盟友和后台,在这次谋划中对自己不显山、不露水,这说明他对自己更多的不是信任,而是利用。而自己又何尝不是呢?想到这些,诸葛清几乎有些心力交瘁,需要到孟丽莎那里缓解一下压力了。

孟丽莎的别墅在金宁市距清溪小姑祠一公里左右处。古清溪波流蜿蜒,有“九曲清溪”的美称。清溪小姑原为东吴大将蒋子文之妹。流传蒋子文有“仙骨”,其妹死后亦为神,故建祠祀之。“开门白水,侧近桥梁。小姑所居,独处无郎。”这首南朝乐府一直脍炙人口。五年前,这里的第一期别墅楼盘推出时并无人气,故价格不高,诸葛清觉得这里清静优雅,是自己把孟丽莎“金屋藏娇”的理想之处,在邵天翔与开发商的周旋下,房价降了四成,诸葛清用自己私藏的所有积蓄作为首付,房主的名字是孟丽莎。也可能考虑到省矿山资源局(后与土管局合并,改名为国土资源局)离这里较近,诸葛清将孟丽莎从省委组织部秘密调到矿山资源局,从此,孟丽莎便由“小姑”变成诸葛清唯一的情人。五年后,刚满三十岁的孟丽莎已成为矿山资源局掌握实权的处长。

矿山资源局原来并不吃香,近三四年来名气才扶摇直上,因为国家要治理环境污染,对矿山开采的限制越来越严,少数允许开采的一律要经过严格审批和招标,如此一来,矿山资源就成了摇钱树,矿山资源局的地位和实惠也就不言自明。所以,负责具体审批矿山开采的孟丽莎也就成了许多人膜拜的“蒙娜丽莎”。

尽管孟丽莎风光无限,可她对诸葛清痴情不变,言听计从,开始时尚能恪守诸葛清要她戒贪的约定,时间一长,对金钱的诱惑就有些抵挡不住了。

诸葛清自从担任了江河市市长后,到孟丽莎这里来的次数少了,一般每月一两次,忙时两三个月才能来一次。今晚诸葛清的突然光临,自然让她喜出望外,两人一见面就像干柴烈火般地熊熊燃烧起来。

诸葛清非常欣赏孟丽莎匀称的身材、白润得不见一个斑点的皮肤、永远透着青涩的娃娃脸、纯得像湖水一般的眼睛。虽然诸葛清直接的女人阅历不够多姿多彩,但间接的经验也很丰富,尤其是孟丽莎的做爱方式是非常独特的,也是令他赏心悦目的。每到高潮到来时,孟丽莎会要诸葛清使劲捏她的乳房和乳头,有时甚至让诸葛清把她的乳头咬出血来;在最后的冲刺阶段,总是她在上面,用自己的方式实施刺激,诸葛清很快就会到达高潮。诸葛清从国外的一份资料上看到过,绝大多数女人的兴奋点是在阴道深处,只有不到十万分之一的女人兴奋点在“半途”,大概孟丽莎就属于后一类。

像往常一样,今天在暴风骤雨过后,孟丽莎似小绵羊一般驯服地依偎在诸葛清的身体左边,头枕着他的左臂,双腿夹在他的胯骨处,任凭他抚摸亲吻。诸葛清在梦呓般地应付着孟丽莎滔滔不绝的情话时,遽然间闪过颜白冠所说的“表姐”,便对孟丽莎说:“丽莎,你近来是不是认了个表妹?”

孟丽莎娇嗔道:“清哥,你太过敏了吧?男人认女人为表妹、干女儿之类可能有名堂,女人认个表姐、表妹之类的难道有什么关系?”

诸葛清紧追不放:“听口气你确实认了?”

“算是吧。”

“她叫什么名字?是干什么的?能尽快告诉我吗?”

孟丽莎嘟着小嘴有些不高兴了,“你一个多月了才来一次,怎么对我像审问犯人似的?”

诸葛清细声柔语:“丽莎,你是我的唯一,我完全是出于对你的爱护,怕你上别人的圈套,才想了解有关情况,相信你能理解我的。”

孟丽莎犹豫了一阵,说道,“三个月前,我与北方化工集团的颜白冠认了表姐妹,这不是朋友意义上的姐妹,而是有亲情关系的姐妹。怎么了,你认识她吗?”

诸葛清浑身一颤,一骨碌从床上坐了起来,把孟丽莎搂在怀里,以非常认真的神态和口气说道,“以前我从未听你说过有一个这样的表姐,你们是怎么认识的?把过程和细节说给我听听,这对你我都很重要,懂吗?”

孟丽莎真心爱着诸葛清,她见诸葛清如此神情,知道自己不能向他隐瞒,便娓娓道出了真相。半年前,北方化工集团看中了郊区的一座矿山,此山本不在开采之列,后来祝省长来了要搞大化工区,就把这座矿山列入了开采计划。北方化工集团通过祝省长找到了我们局的许茂林局长,许局长又把北方化工集团的代表颜白冠推荐给了我。因为对矿山储量的确定和具体开采进度都由我负责,我放一放或收一收起码就是几个亿的出入。颜白冠告诉我,北方化工集团不只是搞化工,而在实行混合经营,他们准备向资源领域渗透,开采这座山政府不仅可以得到一笔费用,还可腾出一片后备用地;北方化工集团由于有人脉、资金、技术力量等方面的优势,以招标名义取得开采权已是板上钉钉的事。我想人家有省长的暗中支持,局长更是屁颠屁颠地献殷勤,自己为何不顺水推舟?这样,颜白冠就与我越走越近。在端午节那天,她给我送了一些礼物,还带给我父母一张照片。我父母看了照片告诉了我其中的秘密。

原来,我有一个远房姑姑在上世纪八十年代末嫁给了一位华裔法国人,翌年生下一个女孩,四年后便离了婚。我姑姑离婚后就回国定居在北京,不久即与我母亲取得了联系。那时,正值我父亲患重病没有钱治疗,我的这位姑姑雪中送炭地寄来一笔钱,救了我父亲一命。我父亲病愈后,带着全家人去向我姑姑致谢,便拍下了这张两家人合影的照片。不久,我姑姑又嫁给了一位神秘人物,从此我们就失去了联系。事隔这么多年,颜白冠不知通过什么途径又重新与我认了亲戚。你说,这到底是她认了我这个表姐,还是我认了她这个表妹?这门亲难道我们不可以认吗?

诸葛清听完孟丽莎的叙述,道,“听你这么一说,你认她这个表妹似乎无可非议,问题在于,她的认亲可能带有目的,你老老实实地告诉我,她有没有送过钱给你?”

孟丽莎沉默了一会儿,还是说了实话,“一个多月前她以给我买房为名送给我二百万元人民币。”

“买房为名?那她不知道你有房吧?”

“当时不知道。”

“当时?那‘后来知道了?”

“是的,她在送钱给我一个星期后到我这里来过,隔日我也到她的别墅去过,我没想到她居然有如此豪华的别墅,且跟我一样也是单身一族。”

诸葛清抑制住怒火,“那你告诉了她我俩的关系?”

“绝对没有。不过——她在我房间里看到了你的照片。”

“够了!”诸葛清一声怒吼,孟丽莎自与他相爱以来,还是第一次听到他的吼声,一时吓得不知所措。

诸葛清继续火气十足地说,“你这样做不仅毁了你自己,还会毁了我。你知道不知道,颜白冠不是代表她个人,而是代表北方化工集团,他们在向你进攻的同时,还想把我俘获,甚至不惜把我俩的关系当作一个杀手锏。”

孟丽莎一个冷战,“怎么会这样?怎么会这样?”

诸葛清看到孟丽莎可怜兮兮的样子,火气渐渐消了下去,怜爱地抱着她说,“人非圣贤,孰能无过,做错了事可以纠正。你拿她的钱一定要一分不少地还给她,手法上可以巧妙一些。以后你索性多带她到这里来几次,在房间里把我的照片拿掉,每次都换上不同的男人,让她猜不透我们之间的真实关系。”

“亲人之间,难道非要搞得这么诡秘?”

诸葛清冷冷一笑:“她今天是你的亲人,明天也可能成为你的敌人。江湖险恶,人心难测,待你撞得头破血流才明白这个道理就为时已晚了。”

夤夜的秋风带着几分苍凉,席卷着满地的落叶,不远处突然传来几声猫头鹰的叫声,使人有些毛骨悚然……

第十章情涌中秋

中秋节是我国重要的传统节日。早在周朝,帝王就有春分祭日、秋分祭月、夏至祭地、冬至祭天的仪式,其祭祀的场所分别为日坛、月坛、地坛、天坛,分设为东西南北四个方位。到了唐代初年,中秋便正式成为我国固定的节日,也更侧重于全家团圆了。

自李毅与肖雪结婚三年来,每年中秋节都是两家人合聚在一起,其乐融融。可今年就不一样了,肖雪在医院治疗,每个人的心都被她牵挂,谁还有心思吃团圆饭?李毅的父亲李教授提了个建议:由保姆薛阿姨料理晚饭,肖雪的妈在病房守护肖雪,待吃过晚饭,薛阿姨回家,全家人到医院陪伴肖雪,这也是一种特殊的团圆。李毅担心父亲年事已高,加之心情不佳,让他在家留守。

父亲哪里肯依?说不让他去陪肖雪反而增加他的心病,无非是早一点回来罢了。李毅只得尊重父亲的意愿,并顺便告诉父亲和老丈人一个喜讯,经过郑院长和薛医生耐心细致地做工作,特别是用大量的病例说明,要保住肖雪的生命和她腹中的孩子,就必须立即进行骨髓移植手术,肖雪为保住孩子,终于同意了这个治疗方案。如果没有意外情况,明天或后天就可以做手术了,由血液科主任薛医生亲自主刀。

两位老人听了都很振奋。肖疙瘩把烟头一揿:我闺女就是命硬,这道坎她过得了!李教授禁不住老泪纵横:雪儿有救,我孙儿也有救了,肖家的列祖列宗在天之灵都会感到欣慰。

晚饭吃得很快。李毅向两位老人敬了一杯酒就搁杯了。李教授只是把嘴唇沾了一下酒杯,根本就没有一滴酒下肚。只有肖疙瘩见酒忘忧,几大口喝了半斤左右才觉得心满意足,筋骨活络。

李毅带着父亲和岳父来到肖雪的病房,已在里面的肖雪她妈、徐子才、李烨、胡静和她的丈夫何光明等人立即起身相迎。肖雪妈指指病床横头的两张椅子,示意亲家和老伴坐下。李教授往肖雪的病床左沿一坐,说:“我好久不见雪儿,让我靠着她与她说说话。

李毅坐到了肖雪的床沿右边。

徐子才、李烨、胡静和何光明坐到了另一张空床上。

只有肖疙瘩不客气地坐到了椅子上,并且跷起了二郎腿。

肖雪妈完全可以坐在丈夫的旁边,但多年的习惯使她在场面上根本不敢与丈夫并起并坐,硬是挤到了那张空床上。

这时,房间内虽然显得有些拥挤,但充满着温馨的气氛。

肖雪本来刚刚躺下,见家人一起来看她,便叫李毅把她扶起,在身下垫上一床折叠的被子和一个枕头,处于半坐半卧状态,可能是由于心结的解开和节日的兴奋,她今天的精神状态很好,脸上泛起了淡淡的红晕。她有些不好意思地对公公说,“爸,中秋夜本是您赏月吟唱诗的时光,让您到病房来看我真是于心不忍哟。”

李教授怜爱地望着她,说,“傻孩子,你现在是我们两个家庭的中心,你在病房,我们当然要到这里来与你一起团聚了。至于赏月之类的闲情,待你身体康复了,再生个白白胖胖的孩子,到那时我才有好的心境呀。”

肖雪腼腆地一笑,道,“爸,我理解您的心情。今晚在这里团聚的除了我的家人,还有我的朋友,我能不能请您向大家说说中秋节与嫦娥奔月的关系?”

李教授向众人环视一下,高兴地说,“你的请求,我能不答应?”接着,便娓娓道来。日月星辰,本是远古人类的图腾。祭月的习俗在西周的文献中已有记载,至于发展到赏月和其他一系列以月为中心的活动,就与嫦娥奔月这个民间传说有一定的关系了。据说嫦娥是射日英雄后羿的妻子。王母娘娘为奖后羿射日救民之功,赠予后羿两粒仙丹,吃一粒长生不老,吃两粒成仙升天。后羿将仙丹交给嫦娥保管时,被她的徒弟蓬蒙看到,蓬蒙遂起歹心。三天后,后羿率众徒外出狩猎,蓬蒙装病不去,待后羿走远,便威逼嫦娥交出仙丹。嫦娥知道自己不是蓬蒙的对手,又不愿让这样的恶魔得到仙丹,危急之时吞下了仙丹,身不由己地飘到了离人间最近的月亮上,成为清冷寂寞的月宫主人。

后羿狩猎归来知道了一切,悲痛欲绝,仰望星空呼唤爱人,惊喜地发现,月亮比平常皎洁圆润,且有人影向他凝视,这人影酷似嫦娥。从此,他俩每年在这个夜晚遥遥相望,互吐衷情。后来有了历法,据说这一天正是农历八月十五,也就是后来的中秋节。

肖雪和在场的所有人都被李教授渊博的知识所折服,连斗字不识几箩的肖疙瘩都听得入了迷,不知什么时候已把二郎腿放下,坐得端端正正。

肖雪一时间几乎忘记了自己的病情,又提出了一个请求,“爸,您要是不嫌烦的话,我还得向您请教,为什么中秋节非要吃月饼呢?这个习俗到底始于唐代还是明代?”

李教授见儿媳今天兴致这么高,心中十分欣慰,便又兴致勃勃地说了起来,从唐高祖的“应将胡饼邀蟾蜍”,一直讲到朱元璋领导反元起义时的“八月十五杀鞑子”……

就在这时,李毅的手机突然响起,见到这个电话的显示号码,他说了声“您稍等”,即匆匆跑出病房,在离病房较远的楼梯口与来电者进行了对话。

来电话的人就是那个与肖雪的骨骼相匹配、愿意为肖雪捐献骨髓的北京医科大学副教授邵苏华。李毅只是与她通过电话,既没有与她见过面,也不了解她的社会关系。现在,邵苏华在电话中向他说道:“李书记,我已与郑院长通过电话,如果肖雪的身体状况正常,明天下午就可以进行骨髓移植手术。我对能挽救肖雪的生命感到无比荣幸,这既是普通人应有的良知,又是我作为一名医务工作者应有的职业道德。可是,我得恳请李书记答应我一个小小的要求。我是邵天翔的女儿,前天回家探亲刚听家父说到一个情况,据说您一直想拘捕他。我从不过问政治,也从来没有想过与您做交易,但是,作为他的女儿,无论是在感情上还是责任上都要救他。我不知道我父亲到底犯了什么错,人犯错说就像得病一样,应当有机会得到治疗。所以,请您高抬贵手,给我父亲一个改过自新的机会,行吗?”

李毅听了这话,犹如晴天霹雳,他怎么也想不到邵苏华会是邵天翔的女儿,更想不到在手术即将进行的前夕她会提出这样的要求。沉默须臾,他应酬道:“邵教授,我要由衷感谢您无私地救助我妻子,待手术成功后,我还会登门致谢。女儿想帮助父亲,这是人之常情,我完全现解。但是,您可能不知道,您父亲可不是一般地犯错,而是严重触犯了法律,如今我们的国家正一步步向以法治国的方向迈进,纵然我不追究您父亲,他能逃脱了国家的法网?”

邵苏华回答道:“我父亲说他没有违法,而是你们小题大做,我不知道该相信谁的。其实我的要求并不苛刻,只要您所领导的江河市有关职能部门不追究我父亲就行了,万一省或国家的司法机关对他绳之以法,这说明他真的罪有应得,我无话可说,也与您的承诺没有关系,您觉得我这样的请求过分吗?”

李毅说:“您的请求并不过分。可是,我既没有对您有任何承诺,也不愿对您玩当面一套背后一套的骗人的伎俩,请容我思考一下再回答您,行吗?”

邵苏华说了声“行”,便结束了通话。

李毅为免人打扰,在走道顶端无人来往的地方慢慢地踱着步,思绪逐步由烦乱变得清晰起来,他觉得自己面临着二难选择。如果不答应邵苏华的要求,妻子明天的手术就会落空,以后何时才能重新找到理想的匹配者无法确定,这无异于残酷地扼杀了妻子和孩子的生命,自己和父亲都难以承受,亲朋们也会感到不可理喻。而如果答应了邵苏华的要求,那就是为自己的私情、私利而放弃党的原则,践踏国家法律。当然,自己完全可以采取权宜之计,先答应邵苏华的要求,待手术完成后再秉公办事,但这种做法在他看来,既不是策略,也不是阴谋,而是人格的虚伪!一个人一旦人格虚伪了,他就失去了堂堂正正做人的资格,更不用说成为称职的领导者了………

李毅的思绪越是清晰,就越是感到进退维谷,无奈之下,他只得硬着头皮拨通了黄春江的电话,将自己面临的艰难抉择实事求是地向他作了汇报。黄春江说,你这小子中秋节也不让我安稳,看在你还算诚实、事情又到了火烧眉毛的分上,我向你讲三点看法。第一,明天的手术一定要如期进行。抢救人的生命是第一位的,没有任何事情比它更重要。只要向组织上如实作了汇报,你就不必拘泥于那些僵化的思维和不切实际的教条。第二,我们共产党人既讲党性,也讲人情;既重原则,也重策略;既要国格,也要人格,这是我们考虑家事、国事、天下事的基本谋略和领导艺术。第三,邵天翔这个人,我早有所闻,他的事单靠江河市本来就解决不了,干脆由省公安厅笪维平同志主抓,江河市公安局进行配合。

黄春江的点拨,让李毅豁然开朗,同时,他也清醒地意识到,这位可敬的老领导在为自己承担着责任,对此,他心中有些不安和愧疚。他立即向邵苏华回了电话,明确表示同意她的要求。

李毅不知道自己在走道里呆了多长时间,当他重新回到肖雪的病房时,见父亲还在精神抖擞地讲着与中秋节有关的历史掌故,便凑到父亲耳边说:“爸,刚才我与黄春江书记谈了点事,少听您讲了不少历史知识,真是遗憾。不过,明天下午肖雪就要动手术,我看是不是让她早点休息,您没讲完的故事待她手术完成后再继续吧。”

李教授其实一直在寻思儿子一个电话怎么接了这么长时间,但为了不让肖雪猜疑,只得强打起精神挑她最爱听的讲。现在儿子发了话,他当然乐于恰到好处地收场了。

李毅向众人招呼道:“大家都快回家吧,愿休息的休息,愿娱乐的娱乐,今晚我在这里陪肖雪,好在这里有一张空床。”

胡静俏皮地插了句:“您别拿空床说事,先得问问肖雪,她允许不允许您睡在空床上。”

肖雪嗔怪道:“就你话多。”

李毅送走众人,回到病房,将门锁上,然后来到肖雪面前,在她脸颊上亲吻了一下,问:“你今天让我睡哪张床?”

肖雪羞答答地说:“傻瓜,你可千万别碰我的肚子。”

李毅将衣服一脱,钻进了她的被窝……

中秋节晚上,解正与叶雨菡的姥姥和照顾姥姥的叶雨菡的姨妈一家共进晚餐。吃完晚饭,解正对姥姥说,姥姥,今天我想向您这里临时借两件东西,这可能会帮助我与雨菡取得联系。

姥姥一听此话,颤巍巍地说:“雨菡这丫头,不知着了什么魔,突然杳无音讯,让我天天牵肠挂肚。你这小伢,难得你对菡丫头一片痴情,还在苦苦地等着她。我这里的东西只要对你有用,说借就见外了,只管拿去就是。”

解正要借的东西,就是叶家的两张照片。自叶文宗一家的“灭门案”调查出初步线索后,夏中华和张小虎请解正在叶雨菡姥姥处寻找新的线索。姥姥经过回忆,想起英年早逝的丈夫叶恭俭留下一只他视作珍宝的樟木箱子。二十年前她曾叫女儿叶如云把箱子打开过,发现里面并无什么珍贵之物,从此每年只是在箱子中放些防潮的药丸,仅当遗物保存。解正经过姥姥同意,重新打开箱子,仔细查看箱子中的每件物品,发现有两张照片颇有价值,一为民国七年叶文宗一家的全家福照片,再就是叶家曾代为保存的那只柴窑笔洗的照片,背后注有这只笔洗的大小尺寸。

因为这两张照片年代久远,画面已经有些模糊,翻拍的效果不好,加之解正认为这是叶家祖先的遗物,外人不能侵占,便未敢索取。当他几天前从网上看到柴窑笔洗和博物馆的照片后,立即敏锐地感觉到了它背后可能蕴藏的含义,即向姥姥提出了上述请求,见姥姥对他如此信任,也就极为珍惜地暂时代为保管了。

解正告别姥姥后,在返回江河市的路上就向张小虎打电话,约他见面谈事。张小虎说,解大处长,今天是中秋节,我难得有时间陪妻子和孩子共度良宵,你就别打扰了,有事明天再说吧。解正不依不饶地说,要是没有急事,我哪敢让你从薛韵温暖的怀抱中离开?张小虎回道,那就到我家来说吧。解正不肯,说你妻子自生了孩子家中就成了禁烟区,我一动脑子就得抽烟,在你家谈就要活受罪了,还是到我家来谈吧,反正我光棍一条,没人打扰,你来时就别开警车了。张小虎冷笑道,我是搞刑侦的,这类细节问题还用得着你教?

张小虎一进解正的家门,就准备痛骂他几句。岂料解正先发制人,见面劈口就骂他重色轻色,不讲义气,骂完后随即说了个自创的“中秋三问”段子来逗他。老外问:什么是中秋?答:就是中国式的秋天。再问:什么是月饼?答:月亮挂到舌尖上,就成了饼。三问:过节了,做月饼的很忙吗。答:纪委忙,做月饼的就闲了。说完,笑嘻嘻地向张小虎致以中国式秋天的问候。

张小虎似乎不为所动,点燃香烟,冲口说道,“我从被窝里钻出来可不是听你耍嘴皮子的,有话就说,有屁就放吧。”

解正为张小虎冲了杯巴西黑咖啡,这才正儿八经地说:“前天我对网上传出的那只柴窑照片判断是正确的。因为有埃菲尔铁塔为背景,我断定它的源头在法国。”他从包里拿出叶家的那张柴窑照片放在张小虎面前,“你看看它的尺寸,与网上所标的尺寸完全一致,这就足以证明网上所传的柴窑笔洗正是叶文宗家的。”

张小虎说:“即便如此,它也不能证明这是叶雨菡在向你发出暗示呀。”

解正神情有些惆怅地说:“小虎,请原谅我向你隐瞒了一个重要的信息,据我法国的朋友陈杰说,半个月前叶雨菡与伊万·托马斯正式结婚了。当时我听了心中非常难过,所以没有告诉任何人,待看到网上有关柴窑的新闻和照片,我才揣摩出叶雨菡的处境和苦心。她若是为了过豪门生活与伊万·托马斯结婚,完全可以正大光明,不必断绝与家人的联系。只有在某种特定的情况下,她被逼结婚才能得到她所需要的权利和自由,比如,只有在婚后她对这只柴窑笔洗才有知情权和发布权,而柴窑笔洗很可能只是一段惊心动魄历史的证物或道具。叶雨菡的这种信息传递,也许还隐含着亟待我们的配合或救助。”

张小虎说:“你的分析也许有些道理,但这是建立在你对叶雨菡的信任和痴情的基础上的,万一叶雨菡的人生观在法国这样的环境中发生了剧变,那么,你的所有猜测或推理就都难以成立。另外,我自知才疏学浅,要向你请教一个问题,在我手里有几个文物大案几乎都与法国有染,这里面到底是人为因素还是与法国的国情有关?”

解正告诉张小虎,你所说的第一个问题,我一点都不担心,我坚信叶雨菡不是贪图富贵之人,也坚信她对我的爱。至于第二个问题,你得花点时间了解法国的人文历史了。法国人尤其是近现代的法国人,在思想观念上不仅与我国而且与许多欧美国家都有较大的区别。在法国人看来,政治人物和文化人物根本不能相提并论,政治人物会随着历史的变幻而随时消失,而文化人物则会名垂青史。所以,在法国的先贤祠中,卢梭、伏尔泰等文化名人地位极高,政治人物就没什么位置了。欧洲从文艺复兴到启蒙运动的中心都在法国,这不是偶然的。就拿文物收藏来说,法国不像其他欧美国家那样以私人收藏为主,而是以国家收藏为主。由于法国素以文化大国自居,政府在收藏艺术品方面不惜耗费巨资,对文物的出入境控制也较宽松,所以,巴黎就成为世界艺术品汇集和交流的重要中心。中国文物走私的流向国主要是韩国、日本、英国和美国,但法国充当了集散地和避风港的角色。奥赛博物馆距埃菲尔铁塔不远,因而可以断定,藏有叶家柴窑笔洗的私人博物馆就在奥赛博物馆附近。

张小虎听后感慨道:“中国有句成语叫爱屋及乌,想不到由于你对叶雨菡的痴情,连她目前居住的国家都研究得这么深。你对法国人文历史的看法,对我启迪很大,今后我会经常向你讨教,说不定也会像你一样夜里把你从被窝里拉出来聊天。”

解正说:“现在我是在与你聊天吗?非也,谈的完全是正事、要事。我还有一事得请你帮忙,本来我是想等祝省长出国或外出开会学习的机会去法国的,得到叶雨菡的上述信息传递后,再也等不及了。我想假托休假或病假的机会尽快去法国探个究竟,所以,我的私人护照和出境通道就拜托你要抓紧时间了。”

张小虎对解正说,你的心情我能够理解,但有些事必须等待时机,否则会欲速而不达。再者,单靠你个人的区区之力远远不够,必须得到党和政府的支持。你办私人护照一事,我向李书记汇报过,他说对此事不便过问,也只当不知,由我视情况而定。他这样的表态让我吃了定心丸。我经过再三考虑,还是请省公安厅的郑国华同志予以支持,因为你是省管干部而不是江河市管辖的干部,由省厅帮你办名正言顺。郑国华这个人你可以放心。他原来是省厅刑侦处处长,后提拔为分管刑侦的副厅长,今年刚擢升为省厅党组副书记、常务副厅长,是笪厅长最得力的助手和接班人,对祝一鸣也早有疑心。由于工作上的对口关系和思想上的共鸣,我俩友情日深。今晚来你这里之前,李书记打电话告诉我,邵天翔案由省厅笪厅长亲自主抓,指定我与省厅配合。这样一来,我和郑国华同志就更便于联手帮助你了。

解正说:“小虎,你我之间无需作过多的解释,有些事心照不宣就是了。我从内心感激你,并认为你天生就是搞公安的料,考虑问题如此细致缜密,深思熟虑,我至今才理解李书记为什么对你这么看重。今天,我顺便告诉你一个情况,这次祝省长想整垮李书记的阴谋没有得逞,他决不会就此罢休,而会变本加厉。他的秘书王德兴被‘双开后,只用了半个月左右就收购了一家信息咨询公司,实际上是私人侦探公司,其目的令人深思,对此你要有所防范,如果你认为有必要的话,给李书记提个醒。”

张小虎问:“这家公司叫什么名称?注册地在哪里?”

解正说:“我记得好像叫‘安达信息咨询公司,原来的注册地在金宁市,最近刚在江河市设立分公司,其背景相当复杂。”

“你提供的这一情况很重要,我就不谢你了,我代表李书记谢谢你对他的关心。”张小虎说,“今天我们是不是就谈到这里,明天一早我还要与万二球局长商量龙山君子兰被盗案的有关事项。”

解正诡秘地一笑:“公事恐怕是借口,回去还要安慰一下妻子才是主要的吧?”

张小虎不置可否地瞪了解正一眼,主动伸手向他握了一下就告别了,在握手的一瞬间,张小虎暗暗使了点劲,疼得解正龇牙咧嘴。

解正把张小虎送到门口,抬头看着圆圆的月亮和满天星斗,不由得浮想联翩,情思涌动,回家后抽笔在记事本上填了一首词:

齐天乐中秋

夜凉如水满窗悄,吹开几多情绪。桂子初香,帘儿半卷,都被蟾光邀往。徘徊起步。叹云影空庭,少人来去。桂魄多情,谢它初见如故。

平生非不爱月,但怜圆缺处,不由人主。水际秋砧,楼头长笛,谁伴中宵对舞?身单影孤。恨一半清辉,我难分取。纵使分来,梦中能长否?

米乐景于中秋节上午来到诸葛清在金宁市的家中。按照如今中秋节官场送礼的惯例,一般是在节日的前一两天,到了节日这天才登门,一是给人来迟了有所怠慢的感觉,二是可能打扰对方的正常安排。所以,一见面米乐景就愧疚地对诸葛清说,“诸葛市长,实在抱歉,本来我昨晚准备到您家来,因为听到沈亚鹏被市公安局刑拘的消息我要作些周旋,加之打您的电话一直打不通……”

诸葛清乜了一下坐在不远处的妻子,打断米乐景的话,“昨晚我与一位领导谈事,手机忘了充电,你就是想找我也找不到,今天你到我这里来,不单单是为了看望我一下吧。”诸葛清说这话一方面是应付米乐景,另一方面是在打消旁边妻子的顾虑,——因为他昨晚是在孟丽莎处过的上半夜,下半夜才回到家中,妻子对此颇有猜疑,并说他身上有女人的香水味,他好不容易才自圆其说,很怕米乐景再提“打不通电话”之类敏感字眼。

米乐景满面堆笑道:“市长真是太辛苦了,连节日都过不安稳,真不愧为人民的公仆呀。我今天来没有别的事,就是按照传统习惯的礼节来看望您一下,顺便给您带来几箱十五年的陈酿茅台酒,表达自己的一点心意。”

诸葛清马上回道,“茅台酒我这里就别送了,平时我在家滴酒不沾。我给你两个手机号码,一个是祝省长的司机的,一个是佟立群副书记的司机的,你直接与他俩联系,就说是我请你代为转达的。”

米乐景对这种“转达”心知肚明。近年来,自党中央和中纪委对于节日期间禁止送礼的规定越来越严,党政干部的节日拜访有所收敛,但根本无法杜绝,究其原因,节日的礼尚往来是我国的传统习俗,不成熟的市场经济所伴随的公款消费和官员腐败将这一传统习俗严重扭曲,这不是一朝一夕能够消除的,如今只是“拜访”的形式有了一些变化。一是“拜访”不是由自己直接出面,也不让秘书代劳,而是通过自己信任的送礼人与收礼人的司机联系,这样即使万一被发现,都由司机挡着。米乐景对潜规则的新变化熟稔于胸,他记下了这两个司机的手机号码,然后又从包中取出一个盒子,呈到诸葛清手中,“这是清代著名书法家陈希祖的印章,供您玩赏。”

诸葛清打开盒子把印章掂了掂分量,估计有五十克左右。这块田黄为“黄金黄”,晶莹圆润,为田黄中的上品,价格每克在两万元左右,加之有年代和名人名款,价格还要上浮一半,拍卖价应在百万元以上。他知道陈希祖的名头不小,是清代著名学者和书法家。诸葛清心中虽有所动,但他的定力决不会被区区玩物所撼,加之他对米乐景这样的人定格为“既要用之,又要防之”。所以欣赏之后,称赞几句,把田黄印章还给米乐景,道,“谢谢你的心意,如此珍贵之物我决不能收,但是,你要好好保管,不排除今后因为工作需要可能会派上用场。”在诸葛清看来,自己不收别人的贵重礼品,但因“工作需要”请人代为送礼情有可原,万一出事,自己也无需承担太大的责任,这就是他在送礼收礼上“度”的把握。

他心中暗自忖度,米乐景今天出手如此大方,想必定有要事相求,便说道:“米局长,你今天除了来看望我,大概还有别的原因吧,有事就别藏着掖着,痛痛快快地说出来,至于我能不能帮忙,那要看事情的性质和难度。”

米乐景今天趁中秋节拜访诸葛清,确实有事相求。第一件事就是自己以后的去向问题。最近江河市在深化国企改革方面采取了较大的动作,其中之一就是把一批原来与行政部门混为一体的官企剥离开来,成为完全自主经营、自负盈亏的实体企业,规模最大的有三家集团公司:城投集团公司、交运集团公司、文旅集团公司(在原有的旅游开发总公司基础上加上文化投资开发这一块),凡是担任集团公司领导的就不再兼任政府部门领导。这一决定昨天才由市委常委会讨论最终拍板,尚未正式发文,外面早就沸沸扬扬了。不少人认为,现在全国许多地方采取这样的改革,实际上是为政府甩包袱,因为这几个集团公司以往的投资相当一部分是由政府财政担保的,政府怕今后承担不了越来越重、深不见底的负担,便将债权债务完全抛给了企业,政府给企业的过渡性支持只有两条:一是给政策(主要是划拨土地),二是给商机。

精明的米乐景心中很清楚,旅游局如果没有实体的支撑,今后就是空架子,所谓管理也主要是为企业服务,当这种干瘪的官员就没有多大意思了。而文旅集团公司规模倍增,又受到国家产业政策的大力扶持,今后的发展前景一片光明,高管成员的年薪和暗中的油水也大大提高。因此,他找诸葛清,就是为了请他帮忙将自己由旅游局局长转为文旅集团公司董事长兼党委书记。既然诸葛清要他“痛痛快快地说出来”,他也就顺势把自己的心思抖了出来。

诸葛清对米乐景的心思一点都不感到奇怪。因为他自认为早就把米乐景的小九九看得一清二楚,再说自己由于“工作需要”也必须有一批实力强大的企业作支撑。但他又不能让米乐景把他的帮助看得非常轻松,因而面露难色地说道,“按理说你的要求并不过分,但全市盯着这个位置的人有好几个,几乎都是五十多岁仕途已走到顶点的人,加之李书记对你印象很不好,你能不能如愿我现在还不好说。”

米乐景是个外傻内精的人,他知道诸葛清需要自己,也料到诸葛清的推荐并不会遇到李毅太大的阻力,诸葛清把事情说得为难一些,只不过是要他加重感恩的分量而已。于是,他不失时机地进行了表白,“李书记对我印象如何并不重要,我这辈子到哪都是您诸葛清的人,您对我的鼎力相助我永远铭记,今后您就是叫我赴汤蹈火我也绝不会皱一下眉头。”

诸葛清亲自为米乐景的茶杯里加了点水,淡然一笑道,“我这个人从不喜欢也不相信发誓赌咒,只相信这里。”他摸了摸心窝,继续说道,“这事就到此为止,相信我会尽最大努力的,不出意外的话,一个星期后市委常委会将会定下几大集团公司的领导班子人员。米局长,你还有其他事吗?”

这一问,勾起了米乐景的第二件心事。他告诉诸葛清,被市公安局定性为“盗窃”的龙山君子兰一事,其实是沈亚鹏自作主张干的。他干这事实际上并非“盗窃”,而是为了将君子兰移植他处,得到更好的保护,另外,也可能是想发泄一下自己以往被殴打而未得到公正处理的私愤。

诸葛清鼻子哼了一声,说:“这话不要说我不相信,你自己也难自圆其说,上次为了君子兰的所谓‘移植已经引起了很大的风波,你的乌纱帽也差点被摘掉,这次如果没有你的指使或支持,他沈亚鹏即使有天大的胆子也不敢采取行动。”

这话像箭一般射中了米乐景的心窝。平心而论,这次盗窃龙山的君子兰确实是沈亚鹏主动提出来的,米乐景听了沈亚鹏的建议既没有明确反对,也没有明确“指使”。他虽一直想将这三株君子兰占为己有,可又怕东窗事发,因小失大,因而只是对沈亚鹏说,你要是有百分之百的成功把握才能去做,否则就不要贸然行事。

他并不知道,沈亚鹏以“移植”为名,暗中企图高价倒卖而中饱私囊,真可谓各怀鬼胎。米乐景没想到李毅能重回工作岗位,更没想到他回来后对这种芝麻绿豆的事如此重视,前天晚上市公安局才带走那四个民工和藏匿君子兰的户主(沈亚鹏亲戚),昨天傍晚就对沈亚鹏实施了刑拘。

他恨沈亚鹏办事不靠谱,但毕竟沈亚鹏知道他太多的秘密,他救沈亚鹏也是为了救自己,这层关系他即使对诸葛清也不敢说。因此,昨天晚上他带了贵重物品到万二球那里请他通融,不料万二球像个正气凛然的君子,坚决拒绝了他的礼品,还不屑地劝他好自为之,让他碰了一鼻子灰,他这才增加了危机感,非得请诸葛清出面相助了。他显得满腹委屈、眼含泪光地对诸葛清说,“诸葛市长,我对任何人说谎也不能对您说谎,这次的确是沈亚鹏这个王八蛋先斩后奏的,待我知道时木已成舟。求您不看僧面看佛面,为了避免城门失火殃及池鱼,您就对万二球发个话,别以刑事罪来处罚沈亚鹏。”

诸葛清脸色骤变,声色俱厉地说,“米局长,你怎么小处精明大处糊涂,没有一点政治头脑和法治观念?用沈亚鹏这样的下脚料本就是你的失责,这次他到底是擅自越权还是盗窃行为,只能由法律说了算,你救不了他,我也救不了他!同时,你应该清楚,倘若你与此事有直接牵连,那就会拔出萝卜带出泥,连你也逃脱不了党纪国法的惩处,想当文旅集团公司的董事长兼党委书记就是痴人说梦了。孰轻孰重,你自己掂量!”

诸葛清这一席话像一桶冷水浇醒了抱有幻想的米乐景:是啊,如今官场上下级之间的关系,有几个是真正的朋友或兄弟,大都是主子与走狗的关系,沈亚鹏是自己的走狗,自己是诸葛清的走狗,诸葛清是祝一鸣的走狗,祝一鸣也是别人的走狗;一旦到了危急关头,走狗可以为主子殉葬,又有几个主子肯为走狗而拼命的?米乐景不再恳求诸葛清,也不敢再为沈亚鹏四处奔波,作为权宜之计,他只能暗中对沈亚鹏的家属给予经济资助和善后承诺。他言真词切地对诸葛清说:“听君一席话,胜读十年书,我一定按照您的指点,说自己该说的话,做自己该做的事。”

诸葛清似乎看透了米乐景的心理起伏,缓了缓口气,说:“你也别紧张,凡事都要往最坏处着想,最好处努力,只要沈亚鹏自己能挺得住,也许事态的发展不一定有想象中那么严重。但是,乐景啊乐景,请你一定要切记,像沈亚鹏这样的人,即使这次没有被绳之以法,你也万万不可把他再留在身边,否则,这颗炸弹随时有引爆的可能。”

米乐景感激地点着头,见诸葛清抬手看表,便知趣地告辞了。

诸葛清将他送到门口,轻轻地挥了挥手,挥去了他的背影,挥来了自己的忧愁……

第十一章暗藏玄机

邵天翔由于是古玩界的大佬级人物,“秀才不出门,全知天下事”这句话用在他身上并不为过。他从几个渠道得到可靠消息,以往他从夏中华处购买的“宣德炉”原来是一对,此物的主人原是吴佩孚的后人,另一只尚在夏中华手中。邵天翔为夏中华带张小虎来他这里秘密侦查而耿耿于怀,但利益的驱动又迫使他不得不与夏中华主动联系,因为成双的“宣德炉”可谓举世无双,价格也比单只的高出许多,加之他认为流落在民间的大号“宣德炉”从未见过历史记载,自己若能把另一只弄到手,那就独步天下了。

夏中华打算以调包计将赝品换回邵天翔手中的真品,出于三方面的考虑,一是为潘阿狗讨个公道;二是为自己以往愚蠢地卖掉“宣德炉”而雪耻;三是为市博物馆增添一件国宝。古玩界的藏品交换有约定俗成的规则,一旦成交,不许反悔,即使吃了大亏,也只能打碎了牙往肚子里咽。夏中华当然熟稔古玩界欲擒故纵的惯用手法,尤其是对邵天翔这种精明奸猾的人更不能主动向他示物和表达交易意向,否则他会怀疑其中有诈。所以,邵天翔前几次与夏中华联系,夏中华都婉言相拒,吊足了邵天翔的胃口。昨天,在邵天翔再次主动向他发出邀请时,他才以勉为其难的口气带着自己精心制作的赝品来到天翔博物馆。

他本欲将潘阿狗带来作自己的帮手,可邵天翔有了前一次教训,死活不允许夏中华带任何人,话当然说得很圆滑:在江河市古玩圈中,我只看重你夏中华,其他人都入不了我的眼。夏中华明知单靠自己一个人难做手脚,但既然对方坚持,自己也只能知难而进了。

前面曾经介绍过,邵天翔看古玩非常自负,从不请任何专家,只相信自己的“慧眼”。夏中华坐下一支烟还没抽完,邵天翔就急呼呼地叫他出示了“宣德炉”,先端详了一下器型和“包浆”,然后借助高倍放大镜和穿透式专用手电筒仔细地查验了几遍,又用皮尺量了一下它的尺寸,这才确认与前一只“宣德炉”是一对,毫无破绽之处,心中窃喜,但表面上露出有些失望的样子,道,“这只炉不能算假,但在工艺上比前一只还是要稍逊一筹。”

夏中华暗想,这是我断断续续花了几年时间才制成的,终于让这只老狐狸的“慧眼”变了“瞎眼”,接过邵天翔的话茬道,“不知是邵老板的眼界高了还是眼力差了,我本来就不准备给您看,更不想卖给您,是您自己三请四邀,我才带来让您过过目,仅仅是让您知道这东西确有一对,既然是一对,工艺上会有什么区别,您可把前一只拿来比较一下,以便让我心服口服。”

邵天翔说:“夏馆长,实在对不起,那只炉现在不在我身边,但对于珍稀之物,我都能过目不忘,尤其是关键的细节部位。”

夏中华听了倒是失望之极,暗自忖度:他是跟我玩疑兵之计,还是出手倒卖了?便以开玩笑的口吻试探道,“邵老板不敢拿出来让我欣赏,是不是怕我调包?”

邵天翔嘿嘿笑道:“夏馆长,你多虑了,你我相识了二十年,我是个小肚鸡肠的人吗?东西要是在身边的话,让你看看又如何?即使调了包这也无所谓嘛。”

“是卖了吗?”夏中华问。

邵天翔不置可否,用狡黠的目光盯着夏中华,“你应该了解古玩圈的规矩,对方不便回答的问题决不要问第二遍。我也跟你开个玩笑,假如我说出手了,你会不会转身就去告诉张小虎,让他来再找我的麻烦?”

夏中华故作气愤地说,“邵老板,你这是做贼心虚还是门缝里看人,我夏中华向来不过问政治,至于交个搞公安的朋友,带个徒弟,这既是缘分也是干我们这行必不可少的,您自己不是也有许多公安的朋友吗?难道他们都是为您提供情报的?”

邵天翔见夏中华生了气,立即又是递烟又是倒茶,然后和颜悦色地说,“玩笑而已,何必当真?对你夏馆长的为人我是知根知底的。”他用手指梳了梳稀松的头发,“咱们之间也不必绕来绕去了,这件东西如果你肯割爱,请开个价吧。”

夏中华见自己原来的计划无法实现,已没有心思与他多费口舌了,但为了摸摸他的底,便与他虚与委蛇起来:“您既是大老板,又是古玩界的万事通,应该知道这件东西的行情与二十年前大不一样,我夏中华也不是二十年前的究光蛋,您出价比我出价更合适。”

邵天翔说:“顶级的古玩,往往有价无市,你这件东西,国内拍卖行不允许上拍,出境又违法,能够掏出真金白银的人恐怕寥寥无几。再说你是官方博物馆的馆长,按理不允许搞古玩交易,放在身边凶多吉少,如果割爱给我,你既可避免风险,又可常来欣赏,就像养在外面的情人一样。我出的价格比前一只翻一个跟头,一百六十万,如何?”

夏中华说:“邵老板,您这就欺我不懂行情了,这种价格与其叫我‘割爱,不如叫我拱手相送,我并不差钱,准备将它留给后代。”

古玩界的地下交易,如果一个懂行,一个不懂行,往往是漫天要价,就地还钱,成交价可能比实际价要相差几倍、几十倍甚至几百倍。但两个深谙此道的行家碰在一起,不管如何斗智斗勇,其价差总不会太离谱。邵天翔与夏中华之间的价格拉锯战大约有十个回合,最后邵天翔出了个封口价:五百万元人民币。夏中华知道,邵天翔愿出这样的价格,他如出手倒卖,理应看涨五至十倍。一瞬间,夏中华闪过一个念头:把东西卖给他,让他吃个哑巴亏,为潘阿狗弥补一下损失。但经过认真思考,觉得这样做迟早会出纰漏,因为这只“宣德炉”毕竟是赝品,做得天衣无缝也迟早会露出马脚,酿成恶果,因此,夏中华也出了个二千万元的封口价,迫使邵天翔放弃此物。

夏中华从邵天翔处回来的翌日,恰逢潘阿狗找他有事,他顺便告诉潘阿狗,调包“宣德炉”的计划没有成功。潘阿狗问:是不是因为你露出屁眼了?他把“破绽”总是读成“破腚”,又把“破腚”转成方言“屁眼”。夏中华本想将实情讲给他听,想到潘阿狗嘴巴不稳,又容易冲动,万一传出去会惹出是非,便以无法下手为由搪塞了过去。

没想到潘阿狗不依不饶,他说既然调包无望,那还不如由自己带几个兄弟到邵天翔处闯一闯,那邵老头就是阎王,也要拔掉他几根毛。

夏中华怕潘阿狗闯出娄子,便好言相劝,说经济上的损失他一定设法予以弥补。同时,他告诉潘阿狗,吴佩孚生前确有一对大号“宣德炉”。

潘阿狗两眼放光:“这么说来,我奶奶还在别处藏了一只?”

夏中华摇摇头:“另外一只不是由你奶奶保管的。”

潘阿狗急不可耐地说:“由谁保管?夏馆长,夏兄,你可要千万帮我找到。”

夏中华说,此事说来话长,是从你奶奶留下的信件中研究出来的。

1927年,吴佩孚在白帝城作《感怀》一诗:

万山拱极一峰高,豚迹何心仗节旄。

望月空余落花间,题诗寄咏猗兰操。

江湖秋水人何处,霖雨苍生气倍豪。

笑视吴钧自骚首,前途恐有未芟蒿。

夏中华刚开始研究吴佩孚这一首用毛笔书写的手迹时,只是认为此诗反映了吴佩孚当时不甘失败、坚持节操又无可奈何的心境。1926年秋,吴佩孚主力被北伐军彻底打败后,发电报给曾受其重恩的四川军阀杨森,“我已无路可走,不论你允许与否,我都只有入川一途了。”从此,他流亡四川,受到杨森的庇护。直到1931年,蒋介石为拉拢各路军阀,巩固地位,才允许吴佩孚离川。同年秋,应张学良以子侄的身份邀请而定居北京。

前不久夏中华在再一次研究吴佩孚这幅未经装裱的墨宝时,无意间发现宣纸的右下角有一小块微微隆起,原来此处用浆糊贴上了另一层纸,把这层纸刮开,里面露出一个小塑料袋,袋中装着一张写满蝇头小楷的纸片:“吾妻金凤及儿女,凭此诗手迹和密函去找杨森。吾离川时为防不测,将另一只宣德炉存于他处,以备将来急用。子玉字于民国十六年秋。”夏中华认为,凭吴佩孚与杨森的交情,以及他当时的处境,将另一只“宣德炉”请杨森代为保管是完全可能的。而这一密函写于1937年,说明他当时已意识到有人要除掉他了。至于叶金凤赴法国前是否知道这一密函,为何又会将这幅藏有密函的诗词手迹给了女儿吴珺带走,那就成为一个新的谜团了。

潘阿狗听完夏中华的叙述,用衣袖擦了一下鼻涕,道,“想不到吴老爷子心眼还蛮多的,他放在杨……杨军阀处的那只炉不属于我奶奶,老子也不贪意外横财,只求夏兄能费心查清追回,让我饱饱眼福。”

“杨森于1977年已去世,他的后代我也联系过了,没有人知道此事,要找到这只‘宣德炉恐怕希望渺茫。”夏中华一边解释,一边安慰着潘阿狗,“不过,我会尽力而为。现在,我要拜托你办一件事。”

潘阿狗狡黠地一笑,“我猜八成是你和小兰嫂子闹矛盾了,因为你最近来得少,她的神气也不好,是不是要我当和事佬?”

此言一出,夏中华心中一阵苦楚。他又何尝不想名正言顺地在一起生活?可每次他向江小兰提出这一请求时,把婚姻视为爱情的坟墓的江小兰总是一句老话:再等等。他问等到何年何月?她说,若是感情未变,至少等到你把馆长辞掉。也许是她的生母柳晓曼为了仕途狠毒地抛弃了她,对她的冲击太大了,她偏执地认为在官场这个大染缸中任何人都会蜕化变质。可是,夏中华几次要求辞职都未被市委批准,加之他对“鸟岩雕”、吴珺、叶家灭门案等许多课题要深入研究,事业的需要也使他对辞职问题充满矛盾,所以,他暂时难以答应江小兰的这一要求。这里面既有年龄悬殊的“代沟”因素,也有事业与婚姻之间的冲突因素。

二十天前,江小兰大学的初恋情人白向东带着一批朋友到天鹅湖游览,正好上了江小兰的8号游船。江小兰应白向东之邀与他和他的朋友们一起合了影,回家后把这张照片放在房中书桌的玻璃板下,并将白向东向夏中华作了介绍。夏中华根本就没想到这是江小兰对她的考验,只是淡淡地说了句:“初恋都是刻骨铭心的”。江小兰对这句话却穷追不舍,她问夏中华是不是还对他的初恋情人刻骨铭心?还问夏中华自己一旦与他结婚是否就丧失了自由的空间?夏中华说,开个玩笑,何必当真呢?江小兰却认为这并非是玩笑,而是夏中华内心情感的真实流露。为此两人冷战了一段时间。

现在潘阿狗的一番话又重新勾起了他的心事,便说:“潘兄,感谢你对小兰的长期照料,我与她结婚是迟早的事,至于具体什么时候,你就耐心等候吧。有些事你不该问的不要问,不该猜测的更不要猜测。”

潘阿狗一听这话,做了个鬼脸,道,“嘿,看来我是狗咬老鼠多管闲事了,好好好,你俩的事我以后要是再提,嘴就是粪缸。”

肖雪的骨髓移植手术进行得非常成功。

在重症室全天候监护了两天后,她才回到自己的病房。一见到李毅,她讲的第一句话是,“手术我做了,但化疗我不做,千万不能给孩子留下后遗症。”

李毅心中想:她大概不懂得什么叫化疗,动了手术没有化疗的配合等于前功尽弃。郑院长和薛医生术前就征求他的意见,化疗有多种措施,如果万一不能两全其美,母子二人以保谁为主,他当时就毫不犹豫地回答,以保母亲为主。虽然他知道自己的主张是违背肖雪意愿的,以后也将无数次用谎言来骗她,这不仅对肖雪是残忍的,而且对他这个一向以讲谎话为耻的人来说也是残忍的,可人生总要作出一些迫不得已的选择,人性中总有无法消除的软肋。

李毅觉得在这个时候不能引起肖雪的任何情绪波动,显得很乖巧地说,“小傻瓜,你健康孩子才会健康,你安全了孩子才会安全。我已请求医生满足你的心愿,用国外最先进的药物代替化疗。”

肖雪眯着有些浮肿的眼睛说,“你这不是在骗我吧?”

“骗你我是这个。”李毅抻出小拇指。

“还有,那位捐献骨髓给我的邵教授,你一定要好好感谢人家。”肖雪叮嘱道。

“好的,谢她是理所当然的。”

“你这个人不善于礼尚往来,说说看,怎么谢她?”

李毅愣了一阵。他派车送邵苏华回金宁市时,顺便在车上给她带了一些土特产,让她补补身子。邵苏华死活不肯要,对李毅说:“我救人从来就没有想过任何回报,事先并不知道肖雪是您的妻子,只求您遵守对我的诺言。”听到“诺言”二字,李毅心中五味杂陈,虽然他答应过邵苏华的请求,但他实际上没有放弃对邵天翔的追究,只是改变了一下方式,他深感自己在良心和人格上对邵苏华有愧疚。现在妻子问怎么谢她,他真不知道该如何回答,只得含糊地应承道,“谢她的方式多着呢,何况来日主长,待你身体好了我们再商量。”

肖雪对这样的回答虽然不太满意,但一时也没有精力去想合适的方式,也就暂时默认了。她抓着李毅的手说,“大毅,我的病影响了你不少精力,现在手术做完了,你不要再在我这里多费时间,以免影响工作,被人说三道四。”

李毅说:“放心吧,这方面我会掌握好分寸。来,我给你读一会儿书,待你睡着,我就离开。”他从肖雪的床头柜中抽出一本书,翻到它的折叠处,见是郁达夫的《故都的秋》,便轻声念了起来……

待肖雪悄然入睡后,李毅告诫在这里负责守护她的丈母娘和胡静:在最近的半个月内,不允许任何人进病房探视,因为肖雪目前身体虚弱,免疫力极差,哪怕被传染上感冒都可能产生严重的后果。另外,不许收任何人的礼物。

两人满口答应。

可第二天下午,李毅就接到胡静的电话,说有许多不认识的人送了礼,有的在病房门前放上营养品,有的放上鲜花,有的放上红包,我们可以阻止他们进病房,却阻止不了他们在病房门口放东西呀,这该怎么办呢?李毅对胡静说,送礼者有动机不良的,有善意的,但不管是谁的,礼物一件不能动,我让市纪委的人来取。李毅知道,他这样做可能会伤一些善良者的心,但此风不刹,局面不可收拾。

李毅把电话刚放下,诸葛清走进了他的办公室。

李毅感到有些意外,按惯例他俩相互进办公室前都会先通电话告知的。

诸葛清对此作了解释:“李书记,我刚从新洁同志的办公室出来,看到你在就拐进来了。我今天不是来找你谈工作的,而是想请你陪同我去看望一下你妻子,表达一下同志之间的情谊。人最宝贵的是生命,你妻子的病牵动了无数人的心,其中也包括我。而你是个对自己要求过于苛刻的人,如果不能得到你的同意,我既进不了病房,又可能引起你的误解。”

李毅心中清楚,诸葛清权欲很强,但他在经济上不贪婪,为人处事上也不喜欢做秀,刚才那段话并非出于虚情假意,便客气地请他坐下,说道,“诸葛市长,你的心意我领了,请原谅我不能陪你去。医生再三嘱咐,从病人安全的角度考虑,这段时间不能接受任何人的探视。再说,我要是陪你去了,其他班子成员也提出这样的要求怎么办?所以,我恳请你带个头,帮我一起把好这道关,行不行?”

诸葛清听李毅说得如此诚恳,也就不好强求,便准备起身告辞。

李毅把他按下道,“你我在一起哪能不谈工作?由于我妻子术后不知道会不会有排斥,加之要保护胎儿,配套治疗的方案尚有待进一步斟酌,所以这段时间工作上还得请你多辛苦,特别是国企改制方面,三大集团刚刚开始运转,可能会有许多意想不到的困难,你对此要多关注,多支持,万事开头难嘛,待到运转正常就可放心了。”

诸葛清说:“三大集团公司我倒暂时不担心,新官上任总得放上三把火,待这三把火放完,运转的情况就比较清楚了。我现在最担心的是江南化工集团,谢百威自己搞的改制方案市委市政府通过了,可他那里就是干打雷不下雨,还发生了一些不该发生的事。比如,原来他吹得天花乱坠的合作伙伴M化工研究所,据说不愿与他合作,已分道扬镳。还有,两家长期合作的国有商业银行认为江南化工集团治理污染不达标,停止贷款,企业因缺乏流动资金而面临停产的危险。有些职工因为一个月没有拿到工资,怨气很大。这样发展下去,不仅仅江南化工集团面临危机,对别的改制企业也有很大的负面影响。”

李毅听了诸葛清的介绍,心中一阵自责:自己被中纪委调查近一个月,重新上岗后又被妻子的病情分担了一部分精力,对江南化工集团的改制进程没有认真了解,刚才诸葛清所说的那些“意外情况”到底是因为谢百威工作不力还是另有原因?他相信谢百威的工作责任心和能力,可诸葛清也不会凭空编造。再说,谢百威为何身陷困境而不向自己汇报呢?情况不明,不便表态,便说,“这其中的真实原因是什么待我摸清楚后再与你商量。”

诸葛清又向李毅说了一件事:新上任的旅游局局长童秋林已将龙山的君子兰重新在原地保护起来了,并且安装了防盗装置。由于沈亚鹏盗窃的证据不足,昨天刑拘释放后已被旅游局“双开”。我觉得沈亚鹏这个人道德极其败坏,已构成了刑事犯罪,对他这样处理是不是太轻率了?公安局和旅游局的领导有没有向你作过请示?

李毅对诸葛清说,“释放他是我的意见,我们必须严格依法办事,既然盗窃罪证据不足,刑拘的期限到了就只能释放。至于‘双开,这是局里的决定,我未加干涉。”其实李毅一直怀疑再次“移植”君子兰绝非沈亚鹏擅自所为,现在查不清只能暂时搁一搁,相信到一定的时候会真相大白的。

诸葛清顺势说道,“李书记,说到严格依法办事,我就想起了谭晶的盗墓案。此案证据确凿,且已进入法院审判环节,可是在市政法委的干预下,又重新退回到了公安局,法院领导为此意见很大,这事你应该……”他习惯性地把后面的关键词留给李毅自己去思考。

李毅心中明白,将谭晶退回公安局重审是自己的意见,诸葛清表面上指责市政法委,实际上是委婉地说自己以权力干预法律程序,便坦诚地说,“市政法委是按我的意见去办事的,这方面我没有与你沟通,责任在我。不过,退回公安局补充侦查,是因为此事涉及到邵天翔案。”

“邵天翔案现在不是转交省公安厅办理了吗?”诸葛清平缓的语气中隐含着些许嘲讽,“再说,你不是向邵天翔的女儿邵苏华作过……嘿嘿。”他又把“承诺”这一关键词咽到了肚里。

李毅自然知道诸葛清咽到肚里去的是什么,他感到十分震惊,自己与邵苏华的私密谈话怎么会很快传到诸葛清这里?诸葛清的“点穴”,除了想在权力所及的范围内保护邵天翔,是不是在警告他李毅,我掌握你以原则做交易的把柄。但李毅转念一想,凭诸葛清的城府,他如果有很大的阴谋,决不会当面点出,这又是他为人风格的另一个侧面。因此,李毅回答道,“诸葛市长,谢谢你善意的提醒。你刚才所要表达的我对邵苏华的承诺,虽然不很确切,但也并非子虚乌有,此事上级领导知道,如果造成什么后果,我有不可推卸的责任,愿意接受组织上的处分。谭晶案我同意立即移交法院审判。邵天翔案省厅要我们怎么配合就怎么配合。在由人治向法治的转轨中,希望我俩能相互监督、相互提醒、相互促进。我俩如能做到这一点,有利于增强班子的凝聚力,有利于提高干部群众的法治意识。”

诸葛清没想到李毅对他的指责丝毫没有回避和反击,而是直率坦诚,本欲“宜将剩勇追穷寇”的念头反而取消,考虑着如何既让李毅下得了台阶,又显示自己作为老大哥的正派和大度。

谢百威准时到了李毅办公室。李毅见他今天的装束有点反常:平时一头浓密的头发上套了个黑毛线织的瓜皮帽,上身穿一件鼓鼓囊囊的羽绒服,脚上蹬一双笨重的大头皮鞋。

李毅笑道:“现在还是深秋,你怎么一身冬装,看上去有些未老先衰。”

谢百威自嘲道:“对我来说,现在比三九严寒还要冷。人老不可抗拒,每个人都是攥拳而来,撒手而去,有人想要我早日归西,我偏偏不叫他们如愿,所以只能自我保重了。”

李毅不想听他云里雾里地耍贫嘴,要他如实汇报企业改制和生产经营情况。

谢百威说:“我正被人围剿,前堵后追,左右夹击,企图逼我就范,可我就是不信邪,他有他的关门计,我有我的跳墙法。”接着,他就把M化工研究所毁约、两大国有银行突然“断粮”、鲁大同正在策划部分不明真相的职工到省市上访等情况全部说了出来。

李毅听后有些生气地说,“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这些矛盾集中爆发,事前定有征兆,难道你就一点没有看出来?即使事出突然,为什么不及时向我汇报?”

谢百威回道:“有些端倪我早就看出,上次您找我谈话,我还未来得及说,万二球他们来找您打断了我。后来我听说了您爱人的病情,知道您心中的痛苦和烦恼,就不忍心打扰您,决定先由自己扛着。”

李毅问:“到底是谁在围剿你?目的何在?你作过分析吗?”

谢百威说出自己的看法:“开始时我有些疑惑,后来把几大事件连贯起来进行分析,认定主要的幕后推手是祝一鸣,诸葛清充其量只是他的先锋大将,他们的目的就是要逼我离开江南化工集团,由鲁大同来实施他们的改制方案。我有一个大学同班同学在M化工研究所决策层,他向我透露,M化工研究所突然与我们毁约而改投北方化工集团的怀抱,是因为上层给他们施压,其中祝一鸣起了关键的作用。那两家对我们突然“断粮”的国有银行,也是总行有领导下了指令,银行是垂直管理,能把关系通到总行的人也只有祝一鸣。有关祝一鸣想以鲁大同来代替我的企图,上次我只是向您轻描淡写地提了一下,这除了对这层关系还没有完全看透外,还因为当时我想争取鲁大同。当初虞志高曾交代出鲁大同的一些经济问题,市纪委也曾派杨志才等人来作过调查,我对他串通财务部经理钱婉容等人隐瞒证据的行为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本来杨志才要是坚持查下去,我是挡不住的,可在您被中纪委停职审查期间,杨志才不知何因放弃了调查。鲁大同以为他的问题可以就此蒙混过关,在企业面临内外交困的时刻终于按捺不住地开始行动了……”

李毅打断谢百威的话,“鲁大同的经济问题到底有多严重?”

谢百威说:“具体数字现在还不好说,凭我最近掌握的情况来看,他的问题一定超过虞志高。”

李毅倒吸了一口凉气,“如若果真如此,简直不可思议,作为掌舵人的蔡兴发同志如此廉洁,为什么他的左臂右膀却贪婪成性?”

谢百威冷笑一声,“不可思议的事和人何至于此?我早就向您提醒过,对蔡兴发这个人不宜作为正面典型大肆宣传。”

“难道你认为蔡兴发也有经济问题?”

谢百威头上开始冒汗,他把瓜皮帽扯下,垂着头说:“我还没有足够的证据,他的事暂时不说。不过,我记得康熙帝为整肃朝纲曾杀了清官诺敏和张延璐,前者虚报政绩,后者为报皇恩泄露试题。康熙帝认为这种精神之贪会动摇江山根基,不杀就不足以治天下。”

李毅严肃地说:“谢百威,你别跟我云遮雾罩地瞎扯,对蔡兴发同志没有确实的证据以后就别说三道四。”然后递给他一支烟,放缓口气道:“那就言归正传吧,说说你有什么‘反围剿的良策?”

谢百威道出了他的四大对策。

第一,他已与S化工研究所达成合作意向。S化工研究所也是国家级的,其产品研究能力不在M研究所之下,只是要价稍高了点,经过磋商可以谈拢的。

第二,随着金融体制改革的深入推进,特别是利率市场化的逐步到位,国有银行作为“万能垄断者”的地位正在衰落,银行与银行之间、银行与互联网金融之间的竞争日趋激烈,这就让江南化工集团这样的大企业有了东方不亮西方亮的回旋余地,我与几家充满活力的新兴商业银行建立了一揽子合作关系。

第三,江南化工集团共有十五家工厂,其中有一家位于城区,两家位于城郊接合部,这三家工厂占地约两千亩,原来就列入城市搬迁计划,现在,我与班子多数成员已形成共识,拟与深圳“大成”集团联合开发文化产业,我方以土地作为投资,这种国家大力鼓励的产业理应得到市政府的批准。

第四,请求市委以虞志高所揭发的有关鲁大同经济问题的线索为突破口,迅速重启对鲁大同的调查,这样一来,既可挖出贪巨,又有利于平息那些被鲁大同所蛊惑的职工的情绪。

李毅欣赏谢百威在困境面前不气馁、不屈从的意志,也基本认可他的“反围剿”对策,并隐约感到,围绕江南化工集团改制所引起的风波,可能远远没有结束。他口气有些冷峻地对谢百威说,“我先支持你渡过危机,可该找你算的账迟早要算。另外,有些事你说得吞吞吐吐、神神鬼鬼的绝对不行,我一定要弄个明白。”

谢百威重新把瓜皮帽戴到头上,拍着胸脯说,“只要渡过眼前的危机,我心甘情愿让您秋后算账,哪怕是撤职查办也决不皱一下眉。至于您说的另外一些事,我觉得用不了多久就会真相大白。”

…………

邵天翔案移交给省公安厅后,笪维平第二天就成立了专案组,由郑国华为组长,刑侦处处长胡天顺为副组长。笪维平对此案如此重视,不仅仅是因为黄春江的直接过问,还因为三年前省厅就已对邵天翔立案侦查,由于省委副书记佟立群的施压,加之当时省城所在地金宁市公安局的干扰,最后以证据不足为由而撤案,为此笪维平深感遗憾。现在重新立案,笪维平当然不会让狐狸再次逃脱了。

省公安厅专案组通过对江河市公安局案情材料的分析和对证人的进一步审问,认为邵天翔盗窃国家文物罪已证据确凿,非法贩卖文物罪尚需要补充侦查,为防止他的关系网再次干预,决定对邵天翔立即实行刑事拘留。

由于事情来得突然,邵天翔刚被刑拘时还有些惊慌,但不久镇定下来,他认为自己做的每件事都人不知鬼不觉,即使偶有漏洞也被他补得天衣无缝。如今倡导法制,没有确凿证据就无法定罪。何况,还有方方面面的人出于感恩或自保会纷纷伸出援手。因此,面对审讯,他镇定自若,百般狡辩。

当审讯人员问到他非法收购“秘色瓷”一事时,他说自己的行为完全合法,因为新的文物法允许个人收藏,这叫藏宝于民,何况“秘色瓷”大都破损,若流落民间只会被白白糟蹋,自己是为国家抢救文物,理应得到表彰。

当审讯人员问到他非法调包丁家桥窑藏的唐代金银器一事时,他说调包并非自己所为,而是天翔博物馆保管员古文宇擅自做主,此事他已承认并受到金宁市公安局的处罚。至于留下的十件金器,他已捐献给国家博物馆,因为他认为这些一级文物留在江河市博物馆不保险,理应交给国家博物馆,只是他在移交手续上有所欠妥而已。

当审讯人员问到他与谭晶等盗墓贼相互勾结,收购并向境外倒卖国家文物一事时,他说自己并非神仙,哪能知道以老板著称的谭晶手中之物是盗墓而得,自己出境只买过文物而未卖过文物,如若不信,可拿出证据。

省公安厅专案组的人不是吃素的,他们一边通过审讯摸清邵天翔的心理活动,一边在加快收集邵天翔的违法犯罪证据。为此,他们抄了邵天翔的家和他的三个私人博物馆,并对有关知情者展开了调查。待到确认可以对邵天翔致命一击时,郑国华亲自审讯了邵天翔。

郑国华没有与邵天翔说任何废话,审讯一开始就出示了五件由丁家桥出土的唐代金器,这是在邵天翔的博物馆中搜出的,他要邵天翔对此事作出解释。

邵天翔顿时发蒙了。他当时私吞的唐代金器不是十件,而是十五件,他留下工艺最精湛、价值最高的五件,将另外十件“捐献”给了国家博物馆以掩人耳目,这事只有他的心腹古文宇知道。可他千算万算,就没有想到古文宇会举报他,更没有想到古文宇早就成了郑国华的眼线。邵天翔的心理防线几近崩溃,但不平常的阅历和社会经验支撑着他负隅顽抗。他来了个一不做二不休,一口咬定古文宇是因为私欲没有得到满足而蓄意陷害他,古文宇所作的全是伪证。

郑国华冷冷一笑,又向邵天翔发出一弹:三天前,珠海海关副关长魏清灵因另案被查,他交代出三年来你为私带文物到澳门,先后向他行贿五百万元人民币。根据澳门警方提供的信息及省专案组的核实,你三年中曾十四次从澳门转道去法国,五次转道去日本,澳门是你境外倒卖文物的集聚地,法国和日本是你的两大据点。

邵天翔一阵冷战,可仍想顽抗到底。说自己带到境外的所谓文物全是亲自制作的赝品,为的是试试境外文物商的眼光,如果是真品,我为何不在国内拍卖,而要费这么多周折?

郑国华说,你可能以为我们对文物法和文物市场一窍不通。国内的文物拍卖管制较严,对于解放后的出土文物一律不允许上拍,一经发现,不仅国家要没收文物,还要追究刑事责任。你收藏的文物,祖传的舍不得卖,自己盗墓或从盗墓贼那里得来的,当然就只能出境倒卖了。

邵天翔作着垂死挣扎:如今是法治社会,你们想治我的罪要有证据,说我出境倒卖文物,能举出一个实例吗?

郑国华随即问道:你那只大号“宣德炉”是不是国家一级文物?

邵天翔脸色发灰,他不明白这只东西自己刚出手不久怎被公安局知道?他完全清楚将国家一级文物倒卖出境以往一律判死刑,近年来,刑法对“死刑犯”有所限制,即使这样,也会被判处死缓或无期徒刑。其实这事只是夏中华把疑点告诉了张小虎。张小虎又向郑国华及时作了汇报,郑国华此时只是试探性地一问,没想到歪打正着,击中了邵天翔的要害。

邵天翔难以自圆其说,只得采用另一种战术:他突然捂着胸口,说自己的心脏病复发,然后躺倒在地,连呼“救命”。

这一着使郑国华为难了。因为现在对审讯犯罪嫌疑人有严格的法律规定,被审者如确有重病突发,应该立即停止审讯,否则形成后果将承担法律责任。对于邵天翔是否真的心脏病复发,他心中没有底,因而只得暂停审讯,送医院检查。

医院通过认真的检查和调阅邵天翔的医疗档案,确定邵天翔虽有心脏病史,但现在并非复发,只是血压偏高而已。郑国华知道邵天翔是以装病来对抗审讯,以拖延时间,等候外界援助,而一旦希望破灭,心理必将崩溃。因此,他一方面要求审讯人员重视心理战,另一方面,作好了排除一切干预的准备。

邵天翔被刑拘后,确实有不少人出面为他打招呼。

其中有祝一鸣、佟立群、诸葛清等党政官员,还包括他的女儿邵苏华。

邵苏华没有找公安厅的领导,而是找了李毅。她在电话中对李毅说,按理我不该再麻烦您,但我实在不忍心让父亲的晚年在大牢中度过,因此只能厚着脸皮向您求助。她还告诉了李毅一个秘密,她不是邵天翔的亲生女儿,而是他的养女。她家六十年代与邵天翔家是邻居,“文革”中邵天翔家被红卫兵抄家时,她爷爷出于同情帮助过邵天翔父子,从此两家来往密切。在她四岁那年,她一家人因煤气中毒而亡,唯她一人因在邵天翔家而幸免于难。

此后,邵天翔将她领养,像亲生女儿一样对他疼爱有加,并将她培养成一名大学生。所以,她视邵天翔为亲生父亲,一心想报邵天翔对她的养育之恩。李毅听后有所感动,觉得邵天翔即使是罪犯,人性中也有闪光点,邵苏华的感恩心更无可非议。他对邵苏华说,您的孝心让我敬佩,可我不能也救不了邵天翔。如果他被判刑,我可以与您一同去探监;哪一天他去世了,我可以以晚辈的身份陪您一同去祭奠,以报答您对我妻子和孩子的救命之恩。邵苏华听李毅这么说,也就不好再勉为其难了。

为进一步敲实邵天翔出境倒卖国家文物的证据,省公安厅决定与国际刑警组织合作。本来还准备分兵三路赴澳门、法国、日本深入调查,无奈办案经费实在紧张,只能先到澳门。张小虎得知这一情况,觉得这为解正到法国寻找叶雨菡提供了良机。他一方面请郑国华加紧办好解正的私人护照和出境手续,另一方面与解正商量了一个周密的方案……

第十二章“事故”频发

有些人气势像英雄,胆子像狗熊,鲁大同就是如此。

鲁大同在被宣布实行“双规”的当天夜里就主动吐出自己贪污受贿近千万元,再过一天,数额又增加了一倍左右,为立功赎罪,还举报了集团财务部总经理钱婉容、销售部总经理孙成贵、公关企划部总经理田锁荣。钱婉容供出自己利用职权贪污公款五百多万元,五年来集团用于赞助和送礼的六百多万元账外账,以及自己与鲁大同、虞志高等人的婚外情。田锁荣不仅交代了自己贪污受贿八百多万元的犯罪事灾,还提出了一个涉及面很广的情况:他在虞志高的授意下,多次用公款购买了邵天翔的古玩送给省和北京的有关领导,款额在两千万元左右。此事得到了虞志高、钱婉容的互为印证,这笔款子的最终决定人是蔡兴发。只有孙成贵对审讯人员指控他的犯罪事实拒不承认,摆出一副死猪不怕开水烫的样子,软硬不吃,油盐不进,弄得审讯人员极为恼怒,只能跟他打持久战了。

江南化工集团的腐败窝案,在省市引起了极大的反响。

集团内部许多职工义愤填膺:什么职工当家做主,这完全是睁着眼说瞎话,我们的血都被贪官们吸干了,市委市政府要还我们一个公道!

江河市官场议论纷纷:江南化工集团出了这么多蛀虫而被长期掩盖,原董事长蔡兴发具有不可推卸的责任,为什么江河市委要把他作为全市党员干部学习的榜样?这样的楷模要把大家引向何处?蔡兴发本人当真清廉吗?

李毅感到压力非常大。他一再问姜克己,被审查对象有没有交代出蔡兴发本人以权谋私的证据?姜克己说,至少到目前为止还没有发现,如果蔡兴发有这方面的问题,这些人一定会把他抛出来作为立功赎罪的把子。李毅又问,既然蔡兴发作为企业的掌舵人如此清廉,为何在高管成员中有这么多腐败分子?姜克己说,树林大了,什么鸟儿都会有,腐败不是靠领导者个人清廉所能消除的,但人员之多,性质之严重,至少说明蔡兴发的管理掌控能力值得商榷。李毅又问,窝案中的有些重大问题,你有没有去找蔡兴发核实过?姜克己叹息了一声说,蔡兴发现在已处于半昏迷状态,我探望他时曾尝试着想请他核实,他没有说话,只是吃力地摇摇头,我看他这副样子,也就不忍心再打扰他了。

李毅回到家中,心事重重,平时烟瘾并不大的他一支接一支地抽着烟。父亲见状,以为肖雪的病情有什么反复,急得慌慌张张地问儿子:是在为雪儿发愁吧?她到底怎么了?李毅知道父亲把雪儿的病情看成头等大事,怕他担心,急忙告诉他:雪儿的病情控制得很稳定,我是在思考江南化工集团腐败窝案的深层原因。

父亲这才放下心来,稍等片刻,情真词切地对儿子谈了自己的看法。毅儿,对你的政事我从不干预,只是讲些历史上的经验教训供你参考。唐太宗李世民说过,以铜为镜,可以正衣冠;以史为镜,可以知兴替;以人为镜,可以明得失。中国历史上有三个朝代都只存在十五年,即秦始皇开创的大秦帝国,五莽建立的“新政”,武则天建立的“大周”。这三朝对中国的影响不可谓不大,各种改制创新不可谓不多,之所以短命,虽各有其特殊原因,但就共性而言,都在于当权者的腐败和对民生、民意的极度侵害。

另外有三个朝代统治时间都是二百七十六年(武则天的“大周”应剔除在唐朝之外),即唐朝、明朝、清朝。它们之所以长寿,都是因为前几代皇帝可谓明君,制定了强国富民、肃纲治吏之策,为今后打下了良好的基业。其中尤为称道的是唐朝的三省六部制,中书省负责决策,门下省审议决策,尚书省负责执行决策。这一体制当然有弊端,但它旨在防范因大权独揽而造成腐败,起到了积极的作用,所以,不仅对我国,而且对西方的现代政权体制都产生了深远的影响。

一个朝代、一个国家的兴衰存亡有其规律,一个地方政权、一个国有企业又何尝不是如此?所以呀,从历史经验教训来看,成败得失当然有个人的作用,但制度更为重要,欲励精图治,就既要培养人才,又要有符合民生、民意的体制和机制。

李毅感到,父亲以史学家的眼光扯得虽然远了点,但自己还是深受启迪的。党和国家的改革暂且不论,单就国有企业而言,主要的弊端在于政企没有彻底分开,在于产权主体不想负责也难以负责,在于企业治理结构流于表面形式。这种体制下的企业,若遇“明君”,尚可风光一时,若遇“昏君”,顷刻土崩瓦解。想到谢百威对本市国有企业作出“三类”论的评价时,自己当时认为他是言过其实,现在看来,此人具有超群的眼光和胆略,此时此刻,内外交困的谢百威一定备受煎熬,一定需要方方面面的理解特别是上级领导的支持。

李毅想立即与谢百威通电话,但深知父亲的脾气,在他传授知识或发表高见时,别人轻易打断或贸然离开,他是很不高兴的。因此,只能赞了父亲几句,然后告诉他,我有急事要与人联系,您的教诲我等一会儿再聆听行不行?

父亲还是非常通情达理的,他把手一挥:你有急事就别耽搁了。

李毅这才走进自己的房间,拨通了谢百威的电话,问他干部员工的情绪怎样,你是否顶得住,需要我做些什么工作。

没想到谢百威仍是乐呵呵的声音:我坐这把交椅就没想过安逸太平的日子,这也叫自作自受吧。好在我对有些情况事先有了思想准备,所以并没有惊慌失措。当然,我个人浑身是铁也打不了几根钉,主要靠现有班子的团结,员工的理解,还有市委市政府特别是您的支持。班子中的四个副总,两个是原任的,两个是我来后新提拔的,现在都与我齐心协力。部分员工开始一两天有些牢骚和怨言,经过全体班子成员做工作,让他们看到了市委反腐败的决心和力度,看到了企业今后的希望。至于对外协作的方案,并没有因此而受多大的影响,请李书记放心。渡过难关,对我来说是理所当然的;渡不过难关,我提头来见。

李毅听谢百威说得这么自信,心中轻松了许多,打趣道:你的头又臭又硬,我要它有什么用?要是渡不过难关,你自己把那顶瓜皮帽摘掉就行。

翌日下午,李毅正在办公室看新成立的三大集团公司运行情况的材料,蔡兴发的女儿突然打来电话:李书记,我爸快不行了,他说临死前有一封信要交给您,这封信是他前天回光返照时强撑着写下的,不知道您有没有时间来一趟病房。

李毅立即放下材料,说:我马上就到。

进了蔡兴发的病房,李毅见蔡兴发已插上了氧气罩,他连喊了几声“蔡董事长”,蔡兴发才轻轻侧过脸,吃力地从被窝里伸出右手,瘦得像鸡瓜子一样的手中捏着一封信,想说什么但已无法说出。李毅明白他的意思,双手接过信,坐在他病床的床沿上把信拆开,两页纸上写满歪歪扭扭的大字。

尊敬的李毅书记并市委:

趁着我还有一口气,我要吐露自己的心声。自市委把我作为廉洁奉公的先进典形(型)宣布(传)以来,我每日惴惴不安,愧疚不已。凭心而论,我先后任江南化工厂和江南化工集团的一把手二十余年,像老牛耕地一样辛苦,一心想把企业搞好,从未做过一件贪图金钱美色的事。可是,我并不是个清官,而是个贪官,贪的是自己的面子和名声。鲁大同、虞志高等人的以权谋私行为我早就有所察觉,但为了班子的团结、企业的稳定和兄弟情谊,为了不让家丑外扬,我没有向市委如实汇报,只是一次次地对他们警告,并叫他们退回我所知道的赃款。我心里清楚,纸总归是包不住火的,只要他们没有真心悔改,即使我不是身坏(患)绝症,他们的事迟早也会暴露。我对他的弊(庇)护给国家造成了巨大的损失,败坏了厂风,败坏了党风,我有罪!

李书记,我在得病后捐出政府给我的股权并不单纯是出于清廉,还是一种赎罪。我知道对于一个将死之人,要求任何处分都是没有意义的,我只希望您把我从正面典型转为反面典型,让人们从我身上吸取教训,引以为鉴。我想说的还有很多可是我实在写不动了,请您能够原谅我……

蔡兴发

李毅看完信,一时心潮翻滚:蔡兴发几十年如一日的勤政廉政和临死前对党的坦诚,绝非一般人能够做得到,从这一点看,他无疑是个令人尊敬的共产党员和优秀的企业家。可是,他对鲁大同、虞志高等人的庇护,又违背了党的原则,无形中助长了腐败的滋生和蔓延。对这样一个人究竟该如何评判……此时此刻,他紧紧握着蔡兴发的手,只能和颜悦色地安慰道:“蔡董事长,谢谢您对我本人和组织上的信任,现在您什么都不要去想,一心一意战胜病魔,您多活一天,就是对家人的一份安慰,相信组织上一定会实事求是地评价您的一生的。”

蔡兴发的脸上已看不清表情的细微变化,只见他两眼噙着泪水。

李毅临别前一再告诫守护在病房的蔡兴发的家人:老蔡如有什么意外,你们家中有什么困难,都要及时向我反映,我一定会尽最大的努力。

李毅没有想到,他与蔡兴发的告别竟是诀别。第二天下午,欧阳皓急急忙忙走进李毅的办公室告诉他:一个小时前蔡兴发去世了,灵堂设在家中,我想……我想代表办公室去他家中吊唁,不知您同意不同意?

李毅放下手中的文件,说:“当然同意,我陪你一起去。”

欧阳皓说:“您就别去了,由我作代表吧。”

李毅态度坚决:“这种事你代表不了我。你大概是怕我参加他的吊唁会遭到别人的议论吧?谁愿议论就议论去吧,我不怕。不管蔡兴发同志有多大的错误,对一个曾经为党和人民作出重大贡献的企业家,我代表市委去表达一下哀思之情有什么不可以?共产党人难道除了讲党性,就不讲人性和感情吗?”他叫欧阳皓先下去备车,自己要和诸葛清通个电话,他若能一起去,市委市政府的一把手就都到场了。

诸葛清上午已经看过蔡兴发临终前给李毅的信,他也为蔡兴发的坦诚有所感动,不过,用党性原则一衡量,对蔡兴发就该重新评价了。他接到李毅的电话后心中有些顾虑,便找了个托词:李书记,真是不巧,我正与几位重要的客商在洽谈项目,是不是你先去,我有时间再说吧。

李毅清楚诸葛清心中的顾虑,所以并不勉强,也不说我代表你之类的客套话,挂上电话,便下楼与欧阳皓一起去参加蔡兴发的吊唁活动。

事后他才知道,在整个市委市政府班子成员中,除了他以外没有其他人参加,他深为蔡兴发抱不平,同时心中升起了一丝孤独和苍凉的感觉。

在婉拒李毅邀请一起参加蔡兴发的吊唁活动大约半个小时后,诸葛清奉召来到祝一鸣的办公室。每次见祝一鸣他基本上不会空着手,总会带一件有文化历史内涵而又难以估计价值的小玩意。今天他送给祝一鸣的是一支金笔。这支笔是前不久颜白冠所赠,据说是拿破仑的遗物,包装盒中有详细的资料介绍。诸葛清本欲给孟丽莎,考虑到孟丽莎与颜白冠时有接触,以免节外生枝,也就打消了这个念头,改将此物献给了祝一鸣,其中自有他的一番深意。

祝一鸣接过诸葛清赠送的金笔,欣赏了一番,呵呵笑道:“诸葛同志,你真是个有心人,送我的每件小礼物都有些寓意,可是,不知道你是否清楚,拿破仑虽然曾经横扫欧亚,不可一世,最后的结局却很惨呀。”

诸葛清的历史知识略胜于祝一鸣,胸有成竹地说,“您是指拿破仑最终被流放在圣赫勒拿岛孤独离世吧?其实他所建立的法兰西第一帝国奠定了法国近现代的强盛基础,法国人高傲的自尊心也是在他统治时期才到达极致,他在法国历史上的贡献是无人能超越的,他是法国民众心中真正的不朽的英雄。”

祝一鸣觉得诸葛清讲得不无道理,也就愉快地笑纳了此物。他目光在诸葛清脸上扫视了一下,转换了话题,”诸葛同志,你婉拒李毅参加蔡兴发的吊唁,这事做得对,说明你比李毅成熟。”

诸葛清没有完全理解祝一鸣的意思,显出一副洗耳恭听的神态。

祝一鸣释放了潜台词,“江南化工集团正在闹地震,而蔡兴发从某种角度说是震源所在,在这个节骨眼上对他进行吊唁,各种议论是不言而喻的,这一点你大概想到了,否则不会拒绝嘛。而这个头上长着角的李毅呢,说他不成熟吧,有时他好像比谁都站得高,看得远,说他成熟吧,他又会冷不丁做出一些傻事来。”

诸葛清说:“我倒觉得他一点不傻,他这样做,或许是想树立自己既讲原则又重情义的形象;或许是想稳住江南化工集团干部员工的情绪,为谢百威撑腰打气;或许是想借此对这一窝案有关联的人造成一种震慑。”

“哪些人与这一窝案有关联?”

“包括您和我。”

“有证据吗?”

“我听市纪委杨志才说,江南化工集团暴露出来的那本账外账中,既牵涉到您,也牵涉到我,就是账目中有我俩对外送礼的款项。”

祝一鸣愣了一下,问:“是杨志才负责这个案子吗?”

“不是。他曾参加过前期调查,不知为何姜克己这次叫市纪委第二纪检室主任高劲松直接负责此案,但杨志才作为分管领导了解情况是正常的。”

祝一鸣点点头,习惯性地用左手摁了一下鼻子,突然哈哈大笑起来。他的笑,既是在掩饰自己的惊慌,也是在向诸葛清显示自己的坦荡。他在任江河市市长和市委书记期间,确实曾经让江南化工集团送过礼,具体的次数和金额他已记不清了,只有一次数额最大的他仍记忆犹新,那就是给北京一位首长送了一尊南朝佛像,是在邵天翔处花了八百多万元人民币买的。可祝一鸣办事十分缜密,他历来只对蔡兴发一个人下指令,因为蔡兴发嘴很严,再说公司内他所交办的事没有任何人敢问长问短。现在蔡兴发已离开人间,可谓死无对证,没有确实证据的事对他祝一鸣构不成实质性威胁,反过来,他倒担心诸葛清陷得深不深,是不是想跟他祝一鸣绑在一起以壮声势。

“祝省长,您笑什么?”诸葛清大惑不解。

祝一鸣眉毛一展,“我笑这群疯狗乱咬人,为了捞根救命稻草一点点人格都没有,特别是那个鲁大同,算我看走了眼,表面上像个大侠,骨子里却是个脓包,幸亏没将他扶起来,否则后患无穷。我可以坦坦荡荡地告诉你,在江河市当了十年领导,我算得上清清白白,有人想咬我,连一根毛都咬不到。我最担心的是你有没有把柄在人家手里?”

诸葛清对祝一鸣瞒天过海、倒打一耙的本事不得不佩服,回答道,“对我您放一百二十个心,我本来就不贪图金钱美色,面对李毅这样不合拍的人,做事就更为小心谨慎。虞志高‘双规不久就咬过我,省纪委也曾对此作过调查,结论是查无实据,所以,我平生不做亏心事,不怕夜半鬼敲门。”诸葛清也对祝一鸣来了个云遮雾蒙。

他试探性地对祝一鸣说,“祝省长,尽管您和我都不怕被人咬,但我们不能老是处于被咬的状态,如何由被动为主动,我想听听您的指教。”

祝一鸣吐出一口浓烟,“指教谈不上,其实你心中雪亮,是不是揣着明白装糊涂?省里的事说起来太复杂,黄春江又是中央政治局委员,我们暂且按下不表。就江河市这个事故多发地带而言,解决问题的根本之路,就是由你来主政。”

“李毅有黄春江的鼎力支持,他岂能轻易被我取代?”诸葛清这一次说的是实情,同时也暗寓着责怪祝一鸣的支持不够“鼎力”之意。

“你这话像弹棉花一样一次次重复,我耳朵里已经听出老茧了。难道你真的不明白,政治舞台上任何领导对下属的支持都是有条件的,可以改变的,为什么你不多想想如何让黄春江改变对李毅的态度?黄春江也是人,而不是神!”祝一鸣一语双关,明里在说黄春江与李毅的关系,暗里在教训诸葛清对他祝一鸣还不够卖力。

“我在哪些方面可以让黄春江书记改变对李毅的态度,还请祝省长指教。”诸葛清继续装糊涂,逼着祝一鸣露出原形。

“指教,指教,你的客套话是不是太多了?”祝一鸣目光睥睨着诸葛清,又摁了一下鼻子,“既然你非要我鸣锣响鼓,我就略提一二。比如,李毅将蔡兴发这种庇护巨贪的人树为全市共产党员的学习典型。再比如,他为了救自己的妻子以原则作交易,向邵苏华承诺不追究邵天翔的刑事责任。诸如此类的事,都是严重的政治错误,经济上搞不倒他,就在政治上搞倒他,黄春江是个讲政治原则的人,他听到这些不可能无动于衷。另外,现在网络的舆论力量很强大,你难道不可以做点文章,让他那些事在网上晒一晒?”

诸葛清对祝一鸣的指点心情矛盾:一方面,祝一鸣既一针见血地道出了击败李毅的突破口,又点出了行之有效的方法;另一方面,他又觉得自己作为长期从事组织工作的干部,用这种卑鄙的手段来篡位实在有些汗颜。他犹豫不决地对祝一鸣说,“您说的这些我也曾想过,但一到了关键时刻下不了狠心,还怕画虎不成反类犬。”

祝一鸣冷冷一笑,“我看你是又想吃粽子又怕手被粘。政治舞台上什么时候没有腥风血雨,什么时候不是成王败寇?唐太宗李世民不杀兄逼父,哪能黄袍加身,又怎能开创‘贞观之治,成为千古明君?宋太祖赵匡胤不进行‘陈桥兵变,逼迫恭帝让位,哪有文化鼎盛的大宋王朝?明成祖朱棣不打着‘勤王的旗号从侄儿手中夺过皇位,又岂有‘永乐盛世?我们的每次路线斗争,实质上又何尝不是权力之争?我的话说得虽然直白了点,可是不是道出了政权斗争的本质?”

诸葛清习惯性地咬了一下上唇,掩饰心中的惧意,对祝一鸣说:“祝省长,您肯如此直白地向我说这些道理,是对我的极大信任,您的话句句真切,字字珠玑。我知道自己性格上优柔寡断,瞻前顾后,这是软肋所在。请您相信,在您的精心培育和鼎力支持下,我一定会有所长进,当断则断,义无反顾,决不辜负您的期望。”

祝一鸣觉得诸葛清虽然态度鲜明,用词精当,但隔靴搔痒,空而无物,没有具体的可操作性的内容,必须再烧上一把火,让他没有退路,便语重心长地说道,“诸葛老弟呀,我还得提醒你,打铁先得自身硬,要想战胜强大的对手,自己就不能授人以柄,尤其是千万要防止后院起火,‘清溪别墅这种地方我劝你以后要少去。”

“清溪别墅?”诸葛清听祝一鸣提到这个地方,立即惊出一身冷汗,因为,这是他与情人孟丽莎的爱巢所在,这个地方除了孟丽莎的表妹颜白冠去过,其他任何人都不知道呀,祝一鸣是不是在试探自己?他为什么要试探?诸葛清显得有些迷蒙地说,“祝省长,也许我孤陋寡闻,您讲的这个地方,我从来都没有听说过,又何谈是否经常去呀?再说,这个地方难道有什么迷人之处?”

祝一鸣诡谲地一笑,“说到引人之处,对我没有,对你就未必了。省地矿局你应该知道在哪里吧,‘清溪别墅离那里不远。有些事我看无需点明了吧?因为我能理解,也绝对会为你保密,至于我怎么知道这一情况的,你就不必追问了。”

诸葛清的心理防线溃败下来,心中暗想:祝一鸣点出省地矿局,也就是点出了孟丽莎的工作单位,看来他对自己的情人和爱巢绝非捕风捉影;此时他点自己的穴道,无非是先恩后威,恩威并用是祝一鸣的惯用手段,即使是他最信任的人也是如此。到了这一地步,自己不如来个一不做二不休,弄清事情的来龙去脉,于是恳求道,“祝省长,我虽不才,可甘愿当您的手足,如果您真的信任我,就应该把真相告诉我。”

祝一鸣岂肯把一张王牌轻易打出?他拍拍诸葛清的肩膀,“老弟,我对你的信任苍天可鉴,可是,有些事要说清楚会涉及到别人的隐私,到了可以向你交底的时候我一定毫无保留。我相信,这一天已经为期不远了。”

………

诸葛清从祝一鸣的办公室出来时,已过下班时间。今天正好是立冬,天黑得早,风吹在身上已略带凉意。诸葛清让司机把他送到金宁市城郊,借故说在这里有事,待司机车子离开后要了一辆出租车开向“清溪别墅”。司机虽是他从省委组织部带过来的,对他也很贴心,但他不愿让身边人知道自己太多的隐私,注重细节是他多年养成的习惯。

他坐在出租车内,先用信息通知了孟丽莎,然后陷入了深思之中。祝一鸣是从什么途径知道自己与孟丽莎的关系的呢?自己每次到这里来都不让别人了解行踪,孟丽莎是个从来不喜欢炫耀且口风极紧的人,难道祝一鸣会派人暗中跟踪自己吗?他觉得这个可能性不大,因为自己毕竟是他的政治盟友,他如果这样做应该知道后果是什么。是不是颜白冠在与孟丽莎的交往中发现了什么蛛丝马迹,然后告诉了祝一鸣?如果是这样,她与祝一鸣又是什么关系呢?

诸葛清一进孟丽莎的住处,孟丽莎就像一只轻盈的燕子般飞过来抱着他给了一个长长的热吻。诸葛清从自己的人生经历中懂得,不管是夫妻还是情人,相互之间一旦厌恶或失去热吻,那就在心灵深处兆示了感情的淡漠甚至濒临破裂,而接吻是刻意的做作敷衍还是发自内心,这从接吻的姿势、神态、心理及生理反应上完全可以看得一清二楚。因此,单是从孟丽莎每次对他的热吻中,他体会得出她是深爱着自己的。有人说,男人要被崇拜才能爱,女人要崇拜才能爱,这话完全适用于他与孟丽莎的关系。

在一般情况下,两人热吻过以后都会躺在床上温存一番,相互询问一下近况,并表达一下思念之情,这也是“前戏”的重要部分。可诸葛清今天没有这样做,他让孟丽莎冲了杯咖啡,与她并排坐在沙发上,用凝重的口吻说:“丽莎,我俩的事外界有人知道了,而且他不是一般的人。”

“他是谁?”孟丽莎大惊失色。

“我先不说他是谁,你头脑里先好好捋一下,有没有在什么细节上无意暴露过我俩的关系?比如说你的表姐颜白冠。”诸葛清喝着咖啡,让孟丽莎有思考的时间。

孟丽莎傻乎乎地说,“不可能,她根本就不认识你,照片的事我按你说的办法作了补救,我开玩笑说请她为我介绍对象,她还信以为真,热心为我物色呢。”

诸葛清当然不能说自己与颜白冠接触过并对她有非分之想,只得开导道,“她可不是一般人物,与上层的交际很广,听说吴兴宏董事长去见祝一鸣时常带着她。再说,她突然认你这个表姐,并亲热得异乎寻常,你不觉有些蹊跷吗?”诸葛清这时倏然想起立秋那天晚上,颜白冠神秘兮兮地说代表她的“表姐”和“干爹”向他敬酒,现在看来,“表姐”无疑是指孟丽莎,而“干爹”是不是祝一鸣呢?

孟丽莎似乎有所醒悟:“我看她住这么高档的别墅,原来以为她与吴兴宏董事长有特殊关系,她发誓赌咒说没有此事。有一次我在颜白冠的房间内谈心,突然有人拨通她的手机,她虽刻意走远几步才接,但我听对方的笑声很像是祝省长特有的。后来趁她上卫生间时,我查看了她手机上的来电记录,确有一个‘祝字,不过,我当时根本就没有去想她会高攀省长。”

诸葛清微微一笑:“不一定只是她想高攀省长,也许省长也想俘获她,祝省长可是个不露声色的采花大盗,两人各有需求,自然一拍即合。听你刚才这么一说,我更加可以肯定问题就出在她身上,她虽然不完全清楚我俩的关系,但她有推断和想象能力呀。至于是她想取悦于祝省长而主动说出,还是祝省长有意向她打听,这就不好说了。”

“那该怎么办,你想让我远离她吗?”

“不,不仅不能远离她,还要对她更亲近。你要从她身上了解有关祝省长的更多信息,这对保护你我都有很大的作用。”

孟丽莎虽然不完全清楚诸葛清话中的含义,但她相信诸葛清这么说一定有他的道理,她温顺地点点头,偎依着他说:“我一定按你说的去做。”

诸葛清抚摩着孟丽莎的秀发:“丽莎,我还想请你在网上帮我发几个帖,是有关李毅在政治上所犯的错误,这种事叫别人干我都不放心,只能让你亲自上阵了。”他只对孟丽莎讲了李毅树蔡兴发为正面典型的事,而对邵苏华“拿原则作交易”一事却没有说,可能是因为此事涉及到他的恩人邵天翔,他不愿在网络上搞得动作太大。

孟丽莎不解地问:“你要搞李毅?你不是说他是个令人尊敬的对手吗?”

诸葛清有些无奈地耸耸肩,“在政治舞台上,对手总归是对手,再说,我不这样做无法向祝省长交代。”

“这是不是太‘那个了?”孟丽莎将“那个”代替了“卑鄙”二字。

诸葛清把孟丽莎搂在怀里:“丽莎,我知道你的意思,你是个心地善良的人,但我有苦衷,只能请你帮忙,你若真不愿意的话,也不必勉强,我另外再想办法。”

孟丽莎的声音中充满了柔情蜜意:“我对政治不感兴趣,但只要你清哥让我做的事,我心甘情愿,责无旁贷。”

诸葛清凝视了她好一会儿,骤然双手将她像婴儿般托起,迈着沉重而欢快的步伐向床边走去……

李毅在参加蔡兴发吊唁活动的当天晚上,接到黄春江的电话。黄春江在向他简要地询问了江南化工集团的窝案后,批评他在国企改制方面像小脚女人,步子迈得太慢,且事故频发,还特别指出,像江南化工集团这样积重难返的企业,必须下决心立即引进战略投资者,从体制上根本解决问题,并顺便推荐了北方化工集团。

李毅对黄春江说:“黄书记,您对我工作上的批评我都能接受,尤其是在三个月前我把蔡兴发同志作为全市党员干部学习的典型,现在看来是个重大的失误,我将向省委作出深刻的检讨。可是,您推荐北方化工集团却出乎我的意料,这个集团的背景您应该清楚,我原来最先考虑的战略合作伙伴是荷兰S化工集团,由于中间横生出一些枝节,加之谢百威的改制方案确有独到之处,所以市委市政府就讨论通过了他的方案。”

黄春江不太高兴地说:“你检讨不检讨的事放一放再说。至于说到北方化工集团,我虽然知道它的背景,也清楚祝省长对它情有独钟,可是,人家是来与我们合作,我们有什么理由不给人家机会?再者,上面有人向我打招呼,我也不能拒之门外吧?欢迎不欢迎与它洽谈是态度问题,谈得成谈不成谁也不能打包票,货比三家,择优而取,你说的什么S公司F公司都可以参与竞争嘛。我觉得国企改制要掌握三条基本原则,一是要让企业机制市场化,二是要将国有资产盘活增值,三是要让员工享受到改革的红利。”

李毅听黄春江说得有道理,估计黄春江推荐北方化工集团也可能另有隐情,便真诚地说:“黄书记,您的话我领会了,我一定按您的指示精神办。”

黄春江说:“少讲这种套话!我对你下什么指示了吗?只是与你商量问题而已,你要是做错了事拿我这个老头子当挡箭牌我可对你不客气。”

李毅说:“岂敢岂敢,请您放心。”

…………

李毅对黄春江推荐北方化工集团的真实原因其实并不清楚。为了让北方化工集团能够名正言顺地兼并江南化工集团,祝一鸣用种种手段向李毅施压都没有成功,他只得一方面向黄春江展示北方化工集团在南吴省的投资魄力和业绩,另一方面让“老太爷”向黄春江传话。只要黄春江有所表示,他和诸葛清操作起来就顺汤顺水了。可黄春江岂是等闲之辈?他从来不屈服于任何权势,却又十分讲究谋略。他早就怀疑祝一鸣为何对北方化工集团如此卖力,“老太爷”的插手使他更感到问题不简单,因此,他一方面做个顺水人情,另一方面要借此弄清其中的奥秘。

李毅对执行黄春江的指示雷厉风行,第二天就把谢百威叫到办公室。

谢百威一听到李毅又要他与北方化工集团和荷兰S化工集团洽谈合作之事,气得一把揪下头上的瓜皮帽,嚷道:“真是一夜想了千条路,回家还是磨豆腐,我提出的方案您不是很赞同吗?市委市政府不是已经讨论通过了吗?怎么又要回到老路上?你们这样朝令夕改,出尔反尔,我没法干了,您另请高明吧!”

李毅眉宇微蹙,口气强硬:“谢百威,你不要以为死掉张屠夫,就要吃带毛猪,你真的要掼乌纱帽,后面想捡的人排着队叫呢!你要好好想清楚,江南化工集团不是你个人的企业,而是国家的,那就必须听从党和政府的指令,你要服从,我同样要服从!”

谢百威从最后一句话中听出了一点名堂,改了一下口气说:“李书记,听起来这好像不是您的意思,是不是祝一鸣又在兴风作浪?”

“实话告诉你,这一次发话的不是祝省长,而是黄春江书记。”

“不可能吧,黄春江书记是个很正派、很讲原则的人。”

“让你跟人家洽谈合作就是不正派、不讲原则吗?”

“我不是这个意思。我……我……哎!我们这个小庙怎么会引来这么多大菩萨?真是人在江湖,身不由己,退出江湖,还是身不由己呀。那我们原定的方案就埋葬了?”

“谁让你埋葬了?谈归谈,做归做,这不是你的惯用手法吗?”

谢百威听到这里彻底明白了,李毅是要他唱“双簧”,于是,他脸色由阴转晴,双手一拱:“李书记,实在对不起,都怪我一叶障目,不见泰山,现在我已领会您的苦衷和谋略了。您下指令吧,什么时候谈?跟谁先谈?”

李毅的口气也缓和了下来:“回去你就跟这两家洽谈对象的掌舵人主动联系,越早越好,要第一个与北方化工集团谈;洽谈时要真诚、热情;不管人家开什么价码,你都不要反驳,自己坚持以往所提出的条件。”

谢百威戴上瓜皮帽:“李书记,您已经指点得这么清楚,我就是根木头也知道该怎么舞了。您忙大事吧,我就不耽误您的时间了。”说完,拔腿就走。

谢百威隔了一天就与北方化工集团重启洽谈。诸葛清开始时对谢百威此举感到有些奇怪,待与祝一鸣通了电话,才知道原来这是黄春江的指示,他不得不佩服祝一鸣的老辣和吴兴宏的神通,但他为了避免陷入泥潭,还是没有亲自到场,而是派了常务副市长宋超主持了洽谈会。

北方化工集团董事长吴兴宏有恃无恐,以江南化工集团形象太差为由,提出了更为苛刻的条件。谢百威却一反常态,以谦恭的态度基本上肯定了吴兴宏的方案,只是说有些细节问题尚待进一步商量。所谓“细节问题”,主要是指双方在江南化工集团的资产评估上存在的四十多亿元差距,而这正是北方化工集团的关键欲念。许多商业谈判表面看上去热烈而顺畅,只待个别细节问题一化解,便可大功告成,殊不知恰恰是细节决定了成败。

荷兰S化工集团董事长范霍斯特接踵而来。他是个务实之人,在资产评估方面为避免陷入僵局,提出了一个建议:委托第三方来实行评估,这个第三方必须具有国际专业权威。谢百威觉得,这既是确定江南化工集团实际资产的有效途径,又是镇住北方化工集团的重要筹码,因而大加赞赏。

当诸葛清得知谢百威仍然脚踩两只船时,觉得里面还有文章,谢百威这个老油条太难对付了。他把情况向祝一鸣作了汇报。祝一鸣放出一句话来:此事谈得成固然是好事,谈不成也未必是坏事。诸葛清说对后半句不太理解。祝一鸣说,你想想谈不成的后果就清楚了。诸葛清略一思索,顿感如醍醐灌顶,与此同时,心中也打了个冷战。

就在谢百威与两大集团的“双簧”戏演得热热闹闹的时候,网络上对李毅将蔡兴发树为学习楷模的议论也铺天盖地,一时成为热门话题。

网民对蔡兴发的评价大致分为三类:其一,他严重违反了党纪国法,如果活着,理应受到惩处。其二,他是个好人,但不是个称职的共产党干部。其三,他是个犯有错误的优秀共产党人,比那些道貌岸然的贪官要胜出百倍。

而对李毅的评价就基本上是一边倒了,大体上也可以分为三类:其一,他是个没有原则的、糊涂透顶的共产党高级干部。其二,官商勾结是普遍现象,他很可能得过蔡兴发的好处。其三,像他这样的人能得到火箭式提拔,定有深厚的政治背景。

张小虎看到这些网帖,主动打电话给李毅,“李书记,网络也应该依法管理,我想通过公安的力量封闭网帖,并查明这场闹剧背后的操纵者。”

李毅明确谢绝,“绝大多数网民只是就事论事,发表自己真实的看法,在网络时代绝不能堵塞这条重要的言路。至于幕后操纵者,你想查也查不到,不查迟早总会浮出水面。”

欧阳皓更是为李毅愤愤不平,她准备组织一批人在网络上澄清事实真相,给恶意中伤者以迎头痛击。李毅知道后及时阻止了她,对她说,“你这样做会越描越黑,引起更大的风波,你有没有意识到,个别用心不良者想把我与黄春江书记联系起来,对他施加压力。”

欧阳皓说:“如果任其泛滥,您要承受多大的舆论压力?”

李毅微微一笑:“被人议论一番天塌不下来,好歹也算增加了知名度,我自有办法让它平息下来。”

欧阳皓没有想到李毅所说的“办法”,就是让她把自己向省委检查的主要内容刊登到网上,向网民表达了三层意思:第一,我将蔡兴发同志树为党员学习楷模,这是一起严重的政治事件,本人已向省委作出检查,并愿意接受任何处分。第二,蔡兴发同志犯有严重的错误,但他的清廉和临终前对党的坦诚,是难能可贵的。第三,欢迎广大网民就此事作出公正评价,并对我今后的工作多加监督。

李毅的实名网帖一出来,立即就引来了一波新的热议。有的说,高级干部在网上坦陈自己的错误,这是前无古人,也是值得称道的。有的说,他这是一种以守为攻的策略,想博得网民的同情和点赞。有的说,犯了如此严重的错误,岂能一“检”了之,且看高层如何处理……

看到李毅受到伤害,欧阳皓内心的痛苦远远超过李毅本人。因为她不仅把李毅视作令人尊敬的领导,而且把他当作自己的精神恋人。从大学读书时期她就是柏拉图“精神之恋”的崇拜者,一走上工作岗位后逐步将这种“精神之恋”倾泻到了李毅身上。她最近在写一篇关天柏拉图“精神之恋”的文章。按照柏拉图的观点,人的生殖力包括两类,即肉体生殖和精神生殖。肉体生殖为芸芸众生所接受,可它并非不朽,不过是一种重复轮回的低级过程。而精神生殖只有心灵受孕,使心灵受到美的吸引,产生爱情的欲望,并剔除任何肉体交流,才能产生不朽之物。她觉得随着对李毅了解的加深,她已经不可自拔地陷入“精神生殖”阶段,李毅的所有成败得失、喜怒哀乐都会在她内心引起涟漪。

就在李毅的帖子发出的第二天,黄春江接到中纪委一位副职的电话:“春江同志,最近网络上热闹得很呀,我这里也收到了对李毅同志的举报信,除了网上说的事外,还反映他为了救治自己的妻子拿原则作交易,放弃对罪犯的追究。我们想先征求您的意见,要不要下来调查核实一下?”

黄春江态度鲜明地说:“有关他妻子的事,他预先向我作了汇报,是我作的决定,不是拿原则作交易,而是先救人再追究犯罪嫌疑人,这有什么错吗?宣传蔡兴发的事,我也知道,觉得当时并无什么不妥,这几年全国抓了这么多腐败的高级干部,其中有一些也曾被树为英雄模范人物,难道都要李书记负责吗?没有一个人料事如神,一点错误都不犯的只有死人。为什么对李毅同志这样的优秀干部老是有人举报?说穿了就是他敢动真碰硬,有人想要取而代之。上次龙正平同志来查他的所谓受贿案,结果证明是蓄意陷害,这一次我看是故伎重演。如果你们要下来调查核实的话,我举双手赞成,不过,我认为调查核实的重点不是李毅,而是那些想陷害他的人。”

…………

李毅遭到网络攻击之事,肖雪不知从什么途径得知了。晚上李毅来看望她时,她抓着李毅的手泪眼婆娑地说,“大毅:这段时间你又要忙公务,又要来服侍我,真是累坏你了。听说你被人陷害,我都无力相助,心中很不是滋味。”

李毅吃惊地问:“你是怎么知道的?”

肖雪说:“这个你就别问了,问了我也不会告诉你,今后你少在我这里花费时间,以免被人作为把柄。另外,千万要注意保持营养,否则,你要是再垮下来,我就真的难以承受了。”

李毅用纸巾为她擦着泪水:“雪儿,你安心治病,别为我操心,我是垮不下来的。你这里我再忙也得来,陪你和我们的孩子是我应尽的责任,也是我的快乐。”

肖雪嗫嚅道:“大毅,有件事我憋了两天,想跟你说又怕你为难,不跟你说心中又觉得亏别人的,两天前邵苏华专程来看我,她求我向你说说,为他父亲邵天翔作些工作,尽量减轻罪行,她说你是有这个能量的。”

李毅心中一激灵,他没想到邵苏华会通过肖雪来做他的工作,幸亏肖雪还不知道在这件事上他已授人以柄,否则她会有巨大的心理压力。面对妻子那温馨而略带乞求的目光,他既无法当面拒绝,又不能明确应诺,只得好言相劝,“你的话我会记住的,官场上的事你不懂,也不要在这方面多费心,有些事我会与邵苏华直接联系的。”

肖雪心中略感宽慰,她如释重负地吁了口气,然后羞赧地对李毅说,“我刚才肚子里动了几下,好像小家伙知道你来了,你想与他(她)说话吗?”

就在这时,病房门被推开,欧阳皓捧着一束鲜花走了进来,目睹此情此景,她有些五味杂陈,她以前从来不敢想象更没有见过李毅有如此温柔的时候。

李毅对欧阳皓的突然出现大为惊诧,“你怎么会到这里来?我不是规定办公室人员一律不要来探视吗?”

欧阳皓说:“省委于下班时来了一份急件,要您明天参加省委常委会,我和小沈打您的手机都是关机,后来我从司机孟师傅那里得知您在医院,想到肖雪嫂子住院以来我还从未看过她,就冒昧地前来看望一下。”说完,把鲜花放在肖雪的床头柜上,亲切地向肖雪问候,“嫂子,看样子您恢复得很好,我代表我们办公室所有人员祝您早日康复。”

肖雪一边说着“谢谢”,一边久久凝视着欧阳皓。她对欧阳皓早闻大名并铭记在心,因为她觉得欧阳皓对李毅的感情非同寻常,早就想找机会一睹芳容,今日一见,感到她亭亭玉立,气质高雅,加之才华横溢,比自己要胜出许多,便半是认真半开玩笑地说,“欧阳大姐,有您在身边照顾大毅,我就放心了。”

李毅怕妻子的心结加重,赶忙告诉她道,“雪儿,欧阳皓对你的病情十分关心,在我被中纪委停职调查而你住院期间,她带头与办公室人员到医院验血,自愿为你捐献骨髓,虽然检查下来与你并不匹配,但也足以证明她对你的心意。”

肖雪从未听说此事,一面埋怨李毅为何不早一点告诉她,一面对欧阳皓真诚地表示感谢,并说自己病愈以后,一定请她到家中做客。

化着淡妆的欧阳皓脸上一片桃红,她向肖雪嫣然一笑,“您的邀请我当然会欣然接受,因为到那时我不仅要庆祝您的康复,还要庆祝您与李书记爱情结晶的诞生哟。”欧阳皓说得很真切,但在她的内心深处,又有一些隐隐作痛……

第十三章魂牵巴黎

祝一鸣要到中央党校学习半个月,这本是正常的高干培训,可有些人却对此神经过敏,因为,按照官场惯例,上中央党校学习,一般都是晋升的前奏。

解正利用这个机会到了法国。

解正到达法国的第二天,明媚的阳光将巴黎的气温保持在十八度左右,外面套一件夹克就舒服了。上午,陈杰陪解正乘坐着“水上巴士”游览了横穿整个巴黎东西的塞纳河。法国人按面朝河水流动的方向,将塞纳河北岸称为“右岸”,南岸称为“左岸”。镌刻着法国历史文化的卢浮宫、协和广场、奥赛博物馆、埃菲尔铁塔等名胜景点在两岸一字排开,气势轩昂,熠熠生辉。

吃过中饭,他俩来到了法国国家图书馆广场。由于叶雨菡约好在阅览室见面,他们商量了进去见到叶雨菡采用的预案后,陈杰才向叶雨菡发信息,说已到图书馆广场,静候佳音。叶雨菡回道:我在东楼二层阅览室。

二楼阅览室巨大而洁净的玻璃窗外,是一片茂密的森林,大都是从诺曼底森林移植而来的成年橡树、松树、白桦树等,在如此静谧优雅而又略带神奇色彩的环境中阅读,真是一种高级享受。

阅览室内总共只有五个读者,四个男的,一个女的,靠窗沉思的那位女士一定就是叶雨菡了。陈杰对解正说,你一个人去见她吧,我马上在电脑上下个指令,所要的书几分钟内就会通过轨道送到,万一你需要我找纸巾抹眼泪,我随叫随到。

解正在距叶雨菡十步左右的地方停住了脚步。他见叶雨菡原来黑色的头发已变成了金黄色,脸色比原来白了一点,增加了带有光泽的红润;只有那略带忧郁的眼神和显出傲气的唇线依然如旧,喜欢淡妆的习惯也未改变只是唇膏的颜色由玫瑰红变成了石榴红;上身那件绛紫色短风衣为她平添了几分活力。解正多么渴望着立即冲上前去紧紧地拥抱她,但环境不允许,再说也不知道她对自己的情意是否还在。他也想用双手从背后蒙住她的眼睛,待她问“是谁”的时候,给她一个突如其来的惊喜……他想了许多情景设计,可最终还是采用了最老套、最缺乏浪漫的方式:轻轻地走到叶雨菡身后敲了敲她的椅子,竭力抑制住内心的冲动,以平静的声音叫了声“雨菡”!

叶雨菡从沉思中转过神来,先侧头看了一下,尔后起身向解正走近了一步,四目相对间她的嘴角微微抽动了一下,一时难分这是激动的微笑抑或是轻蔑的嘲讽,随即主动地伸出玉手向解正握了握,大概感觉到解正的手心不仅发烫,且全是汗水,立即掏出随身携带的餐巾纸塞给他,然后用姿势示意他坐在她对面的椅子上。

两人相视良久,默不作声,似乎都不知从何说起。

还是叶雨菡先开口:“解大哥,我真没想到你会找到这里。”

解正听叶雨菡仍然称他为“解大哥”,一时心花怒放,平时伶牙俐齿的他说话竟有些结巴,“当我看……看到你在网上发出的有关宋代柴窑笔洗的信号,我……我就下决心一定要来找你。”

叶雨菡问:“你怎么知道这是我发出的信号?”

解正回答:“你应该清楚,我虽不富有,但脑袋并不笨。”

叶雨菡又问:“近一年多来,你过得还好吗?”

解正嬉笑了一下:“你不在身边,我能好吗?”

“我已结婚了。”叶雨菡说这话时语气听起来好像很轻松,但目光却不敢直视解正,而是转向了窗外的森林。

“我知道,婚礼很隆重,请接受我迟来的祝福。”解正心如刀绞,但从神态到声音都竭力显出绅士的风度。

“你一定恨我。”

“你想错了,我觉得你一定有缘由。还记得我曾对你说过的话吗,真正爱一个人,就绝不在于占有,而要让她飞得更高更远。”

“这话我记得,你身上有点萨特的味道了。”

解正又一次活用了他的临时常识,“我当不了萨特,你也当不了波伏娃。”

叶雨菡先是显出惊奇,继而低下头愧疚地说:“我觉得最对不起的是姥姥和你,我现在才更深刻地理解了卢梭在《社会契约论》中的一句话,‘人是生而自由的,但却无往不在枷锁之中。自认为是其他一切人的主人,反比其他一切人更是奴隶。”她从挎包中拿出两本白皮子的笔记本,呈到解正面前,“我这一年多来为什么断绝与你们的联系,你看完我的日记也许就能知道。”

正如一石激起千层浪,解正心中汹涌澎湃,他把自己的黑色日记本送到了叶雨菡的手中,用发颤的声音说了句“这是一种‘黑与‘白的交汇”,然后,坐在座位上,既如饥似渴又忐忑不安地融入了叶雨菡的神秘世界——

我在巴黎第四大学读的是法国现代文学。开始时,我对福楼拜、普鲁斯特和纪德等现代小说的奠基人作为研究的主要对象,但几个月后,却被称为“萨特世纪”的一批作家深深地吸引住了。所谓“萨特世纪”,是一个把哲学体系和革命思想融进文学作品,相信凭借文字的力量能摧毁旧世界、建新世界的潮流。在这一批精英中除了萨特这个领袖人物外,还有著名作家波伏娃、加缪、萨冈、阿兰·罗布-格里耶、杜拉斯等人。我对萨特的存在主义可能只是一知半解,也并不完全赞同,但他认为反抗是对待而不是看待这个世界的一种方式,力图用文字来对抗虚伪和邪恶,反映人的真实存在及其本质,拯救人类的灵魂。我觉得这正是以往自己在朦胧状态下所要寻找的东西,也对唤醒今天许多在精神上处于麻木、奴役状态的国人不无裨益。

我们时常在班上组织自由讨论。经常坐在我后座的男同学伊万·托马斯与众不同的观点引起了我对他的注意。多数同学认为,萨特是用哲学来写文学,并缔造了一个时代的文学辉煌。而伊万却认为,萨特是用文学来写哲学,文学在这个思想领袖看来只是一种途径和方法,他之所以拒绝领取诺贝尔文学奖,除了他厌恶这种虚荣,还在于他认为自己的存在本质是哲学家。多数同学对萨特和波伏娃的情爱关系深为钦佩,认为这是常人难以做到却又值得称道的。而伊万却不以为然,他认为萨特和波伏娃生活方式的选择是自由的权利,固然值得尊重,但不能对此膜拜和推崇,否则就没有真正的爱情,以家庭为细胞的社会秩序也将混乱不堪……

伊万·托马斯比我大三岁,长得高大帅气,像一个中法混血儿。他那深邃的蓝眼珠和挺拔并有一点鹰钩的鼻子像法国人,但没有自然卷的黑发和白中泛黄的皮肤又像中国人。因为他穿着朴素,开的车是价格不很高的“大C4毕加索”,加之他常有同情平民的言行举止,我估计他的家境一般,这也消除了我与他的心理间距。我从无意到有意发现他经常默默地注视着我,在我学习和生活遇到困难时他主动地帮助我而又看不出他有任何不良企图。我与他的接触从矜持逐渐发展到比较随意。

有一次傍晚,在校内幽静而美丽的白桦树下散步,我对他说,你的观点常常与众不同,是不是与家庭教育的影响有关?我的本意是想了解一下他的家庭背景。他直言不讳地说,也许吧,我母亲是法国人,父亲是中国人,祖奶奶、爷爷和奶奶也都是中国人,我的中国名字叫吴东方,中国的传统文化对我有很大的影响,这也是我为什么选择你所在班的原因之一。因为这个班中三十六个学生有五个中国人,并且都是女生。

我说,别的贵族学校也有中国人,也有中国女生呀,话中有询问他是否上得起贵族学校之意。他只回答了我一句话:我爷爷是这所大学的客座教授。我又问,你爷爷是挂个名呢还是真来上课?他告诉我,爷爷已八十六岁高龄了,十年之前每年来这里讲课不下于五次,近十年来每年讲一两次。讲课的内容是艺术品鉴赏与中法传统文化比较,他是我家私人博物馆的主人。

我一听他家有私人博物馆,知道一定是非常富裕的上流社会阶层,心中顿时产生了距离。他好像察觉到了什么,真诚地对我说,叶雨菡,你别误会,我绝不是向你炫耀什么,我与许多法国年轻人一样,不愿意躺在前辈的财富上,而要靠自己创造。我在上大学前借父亲的钱搞了三年房地产,待赚了钱还了父亲的账才安心上学的。我对你有好感不仅仅是因为你长得漂亮,也不仅仅因为你聪明、刻苦,还有一个小小的秘密,待你到我家做客后再向你透露,好吗?我知道,在当今的法国有一个约定俗成的规则,女孩一旦与男孩单独共进晚餐或去男孩家做客,就等于默认了两人之间是非一般的男女朋友,同居在一起就顺理成章了。因此,我婉拒了他的请求,也没有追问他“小小的秘密”是什么……

第一年暑期我回国探望了姥姥、父亲、解正和我的其他一些亲戚朋友,然后提前一星期返回了学校。返校的第二天,我独自去了梦寐以求的尼斯湖。尼斯湖冬暖夏凉,是法国乃至欧洲最著名的旅游胜地之一。蓝天如洗,海水浩渺,空气纯净得可以闻到甜味,连沙滩上的鹅卵石都能滋润皮肤。八月下旬,尼期湖的气温虽然也有三十度,但习习海风吹得人格外舒畅,海滩上躺满了半裸或全裸的各国游客。我在沙滩上躺了不久,就忍不住要下海。

多数人为安全起见,都会租借一个救生圈或橡皮阀,我自恃从小水性特好,在同学中号称女“浪里白条”,当然不屑在身边带个救生圈。我下海后感觉好极了,越游越远,仿佛要让全世界的游客赞叹我这个中国女生的勇气和泳技。可返回时刚游出几十米,突然两腿抽筋不止,开始时我还极力翻身仰浮在海面上,但在海浪的冲击和剧痛的刺激下,我呛了一肚子水开始慢慢地沉向海底。就在我陷于绝境的时候,倏然间一双有力的大手将我托出水面,把我放置在救生圈,推着我游向海滩。上了海滩,我恍惚感觉他把我脸朝下躺在他隆起的双膝上,拍打着我的背部,让我吐出了海水,待我完全清醒后,我才发现救我的竟是伊万·托马斯。

我又窘又惊地问:怎么是你?是偶然巧合还是你在跟踪我?他微微一笑:二者兼而有之。我在这里已度假一星期,本准备明天回家,你一到海滩我就发现了,为了想看看你有什么精彩节目,便没有打扰你,待看到你向大海越游越远,我怕出意外,就带着救生圈下海追你,岂料真的让我有了英雄救美的机会。我感激地说:谢谢你,你救了我一命。伊万欲言又止,突然把一条浴巾扔给我。我拿着浴巾下意识地看了看身上的游泳衣,顿觉羞愧难当,原来我的泳衣可能在海中挣扎时被扯破了,大半个乳房露在外面。按理在这种地方半裸甚至全裸都是正常的,可我毕竟是个中国学生,且面对的是只有朦胧状关系的男同学,女孩的矜持和自重,特别是作为一名中国女孩的矜持和自重,使我立即围上了浴衣,然后才面对他不好意思地说了声:“对不起,见笑了。”

那天晚上,伴随着皎洁的月光和海水的呢喃,我和伊万·托马斯并排躺在海滩上,听他吐露了他心中“小小的秘密”。他对我可以说是一见钟情,可并没有像一般法国男人那样直白大胆地表达。他一方面在观察我,另一方面通过现代网络查询我在中国的情况。当他得知我来自南吴省江河市焦尾县双峰镇的叶家村,母亲名叫叶如云后,感觉听爷爷提到过叶如云这个名字,回家后向爷爷禀告了此事,爷爷道出了一段历史。

伊万对我说,他的祖爷爷名叫奥维尔·托马斯,民国时期一直在中国做古董生意。一次看戏时,他偶遇叶金凤,为他的惊人美貌和高贵气质所倾倒,经过近半年时间的跟踪了解,才知道他是北洋军阀头子吴佩孚的秘密情人。祖爷爷对叶金凤虽难有接触机会,可对她一直念念不忘。1939年冬,吴佩孚被日本特务暗杀,叶金凤身处危机,他祖爷爷当机立断,在朋友的帮助下携带叶金凤及其儿子吴九洲到法国避难,半年后,他祖爷爷与叶金凤正式结婚,后生下一子,名叫萨克齐·托马斯。祖爷爷临终前将原来居住的花园别墅和私人博物馆给了他祖奶奶和爷爷吴九洲,其他房产和有价证券则给了已单独立户的萨克齐·托马斯。

他祖奶奶比祖爷爷晚三年去逝,留下四个遗愿:寻找民国九年叶家灭门案的元凶;寻找祖爷爷收藏的宋代柴窑笔洗的主人;寻找他祖奶奶流落在中国大陆的女儿吴珺;寻找杀害吴佩孚的内奸祝天佑。他爷爷吴九洲为实现他祖奶奶的遗愿,一直孜孜不倦地努力,他生有两个儿子,大儿子就是他父亲,法国名字叫贝尔特·托马斯,中国名字叫吴承华,为房地产商兼做古玩生意。小儿子就是他叔叔,法国名字叫罗杰明·托马斯,中国名字叫吴兴宏,中学和大学都是在北京读的,现在在中国生意做得很大,可能还肩负着他爷爷交给他的使命。

在家时除了我母亲外,都用中国名字,不久前他爷爷说已从中国大陆得到可靠消息,在叶家灭门案中祖奶奶的小弟叶恭俭幸免于难,他后来英年早逝,留下一个女儿名字叫叶如云,叶如云的女儿叶雨菡去年来到法国巴黎第四大学读书。他将网上查到的有关我的信息和爷爷说的一对照,断定我就是叶如云的女儿叶雨菡,回家后把这一情况告知了爷爷。爷爷说,讲起来她还是我家的亲戚,有空时你把她带来让我看看,我还有事问她。他老人家做事一向谨慎,叫伊万暂时不要暴露自己的身份,待他“验明”后再说。

所以伊万向我发出了到家做客的邀请,不料遭到我的拒绝。现在,他已违背了对爷爷的承诺,暴露了自己的身份。

世界真是说大就大,说小就小,我没想到伊万竟是我的亲戚,更想不到他对我如此坦诚,我无法抗拒地接受了去他家做客的邀请,此后便中断了与解正的联系。伊万家的花园别墅气派之大超出了我的想象,单是前庭的草坪就有足球场那么大,别墅为圆拱形五层楼,足有五千平方米左右,后面是一个很大的花园,花园中有游泳池和网球场,还有一座与别墅楼差不多高的私人博物馆,有专人管理和守护。

对伊万的爷爷我本应称呼外公,我叫起来感觉有些别扭,便随伊万称他为爷爷。爷爷长得慈眉善目,虽然是八十六岁的高龄,但精神矍烁,十分健谈。他第一次见我问了许多情况,问我祖辈有没有留下什么历史资料,问我家中还有什么人,问我学习和生活上有没有困难。我一一作了回答,他很高兴,要我常去看他。当我第三次看望他时,他就把他母亲叶金凤的四个遗愿告诉了我,要我方便时在大陆帮助寻找有关线索。我满口答应,因为这些事都与我祖辈有关呀。

我试探着向伊万提出了一个要求:想参观一下你家的博物馆。伊万说,这就难为我了,爷爷立了个死规矩,非家庭成员一律不允许进博物馆。馆中的那只宋代柴窑笔洗和一只“大明宣德炉”,在我成年后爷爷才让我看。他的规矩我不敢破,要不,你早日成为我们的家庭成员吧。我虽然对伊万有好感,可还没有往这一层上想,当即告诉他,我在中国已有男朋友,请你能够理解。

为了用别的方式赢得伊万的爷爷和他父母的信任,我每个星期天下午都到法国图书馆查阅资料。大约一个多月后的一天,我从一本1955年3月出版的《收藏》杂志上看到一篇文章。作者既是法国收藏家,又曾是法国共产党党员。文中写到,中共在法国最早有旅欧支部,其中许多人后来成为党的领导人。一般人认为1927年中国大革命失败后驻法共产党就停止了活动,其实不然,二战时期仍有中共组织在法国活动,主要任务是与同盟国共产党组织交换情报,其成员组成较为复杂。

作者所熟悉的祝天佑1940年春赴法国,原来一直从事文物交易,曾从中国搞到一只宋代柴窑笔洗,不知出手给何人,发了一笔横财,后来见轴心国败局已定,便改名祝曙光加入了旅法中共组织,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后回国任政府官员……我将这些资料用手机偷偷拍下,经过放大处理后呈献给了伊万的爷爷。爷爷看了这份资料非常高兴,硬要重重奖赏我。我说不需要其他奖赏,要赏就赏我看一下神秘的宋代柴窑笔洗和“宣德炉”。爷爷先是抱歉地摇摇头,说这是我父母定下的规矩,过了片刻,他慈祥而认真地对我说:我最疼爱东方这孩子,东方的父母也一致认为你美丽、聪明、有孝心,如果你俩能够结婚,那真是珠联璧合。到那时,无论你想看什么,想知道什么,我都会同意。

这时候我即将毕业,所带的钱已基本花光,可我除了想继续深造(拿第二学位),还想解开与我祖辈有关的历史谜团,加之我也确实被伊万的人格魅力和真心所打动了,便对爷爷说,容我与东方再相处一段时间后作决定。爷爷颔首表示赞同。

谁知天有不测风云,二十天后的下午,伊万焦急地告诉我:爷爷突发心脏病,随时有生命危险,他想见你。我立即随伊万来到爷爷病床前(爷爷未去医院,他有专门的私人医生),他见了我,蜡黄的脸上现出一丝微笑,让我坐到他的床前,拉着我的手有气无力地说:“雨菡,老天爷来请我了,我不能拂他的面子,可我想实现一个心愿再走,那就是你和东方结为伉俪,日期就定在后天,因为我怕等不及,在你成了我的孙儿媳后,我还有些秘密要告诉你,万一来不及的话,就打开我的保险柜,我已把钥匙交给了东方。这对你来说可能是苛刻了一点,就算我这个行将就木的人对你的请求吧。”

我望着那渴望的目光,心中泛起一阵涟漪,泪水潸然而下,我怎能再忍心拒绝他的心愿?我俯下身子贴近他的耳边说:“爷爷,我答应您,我相信您会没事的。”

爷爷一脸的欣慰……

我与伊万就这样匆匆地举行了婚礼,可这时的爷爷已处于昏迷状态,连一句话都说不出了。第二天上午,他的心脏停止了跳动。

给爷爷举行过葬礼后,伊万打开了爷爷的保险柜,柜中没有金银财宝,全都是历史资料,其中有三份东西吸引了我的眼球。

第一份是伊万的祖爷爷留给妻子叶金凤的遗书。

“……金凤,我对你和你的家是有罪的。民国九年的叶文宗一家灭门案与我有关。我得知叶文宗家藏有宋代柴窑笔洗的消息后,就与王瓦山的土匪头子王麻子做了一笔交易:他帮我寻到这只笔洗,我给他五万元大洋,并预付了一万元定金。万万没有想到惨无人道的王麻子竟杀害了叶氏在家的所有人,却没有拿到我所要的东西,我觉得自己做了伤天害理的事,也无脸要那一万元定金。尽管我后来知道江湖人物兼文物商祝天佑早就与王麻子有勾结,并为了与我争夺那只柴窑笔洗而授意王麻子制造了叶家灭门案,但这并不能饶恕我的罪过。

1940年秋天,在中国与我常有往来的祝天佑找到我,说他从中国带来一只宋代柴窑笔洗和一只大号‘大明宣德炉。宋代柴窑笔洗是他亲自找到的。他分析土匪把叶文宗家翻了个底朝天都没有找到,东西肯定不在家里,而那个像谜一般的乞丐老头曾长期住在桥洞中,叶文宗很可能会把东西藏在常人想不到的地方。果然不出祝天佑所料,他在桥洞壁底扒开用糯米汤和黏土覆盖的土墩,发现了用油纸和棉絮裹着的宋代柴窑笔洗。‘大明宣德炉是他从四川军阀杨森处购得,据说此炉是吴佩孚存放在他处的,吴佩孚死后,杨森便以三万大洋卖给了祝天佑。

我曾听你说过,怀疑祝天佑是帮助土肥原杀害吴佩孚的内奸,但那时还没有确实的证据,加之我觉得这两件东西都是稀世之宝,便以十万大洋购买了宋代柴窑笔洗,以五万大洋购买了‘大明宣德炉。后来逐步醒悟,钱财最终都是身外之物,我虽得了这两件东西,却助纣为虐,伤害了你和你的家人,内心深感愧疚,时常惴惴不安。倘若你死在我之前,我会将这两件东西捐给中国;倘若我死在你之前,任凭你怎样处置。”

…………

第二份是叶金凤留给儿孙的四个遗愿,其中每个遗愿的缘由都有说明。

第三份是吴九洲的补充材料。

“其一,1950年夏至,我在瑞士的线人向我报告:祝天佑在瑞士银行存放了一批东西,其中有一笔巨款,有一枚关东军最高司令官冈村宁次授予他的勋章,从时间上推断,可能是日本人对他帮助杀害吴佩孚‘功绩的奖赏。此事我曾于1965年向中国公安部门发函反映,可石沉大海,不知何因。

其二,‘大明宣德炉应是一对。母亲曾对我说过,当时我姐吴珺逃离北平时,母亲曾给她带走一只,以用于生计。2015年春,中国文物商人邵天翔将另一只以五百万欧元卖给了我。我问他从何处得到,他始终未肯吐露,我猜想定与吴珺有关。

其三,宋代柴窑笔洗和‘大明宣德炉均为华夏瑰宝,看来原主已难寻觅,我意还是捐给中国国家博物馆为好,望儿孙遵嘱。”

…………

看完这些资料,我的心中有些不安起来,对伊万说:“这些都是你家中的最高机密,按理我没有资格也没有权利知道。”

伊万回答道:“这是爷爷对你的莫大信任,你要对得起他老人家,一年之内不要回国。尤其是不要与你原来的男朋友再联系。”

我问道:“为什么要限定一年呢?”

伊万说:“这是爷爷生前对我说的,有一年时间就能拴住你的心,这大概是中国传统文化的注释;而超过一年时间太长了,这就等于剥夺了你的自由,不符合法国文化,也与人性和爱情相悖。”

我道出了内心的真实感受:“看在你爷爷的面上我勉强答应,但凭我的个性和人生态度,这样的限制是很痛苦的。”

…………

当解正翻到这里,才把第一本日记本看完,而这时图书馆要关闭了。

解正问叶雨菡:“我能不能把另一本带回旅馆看,今晚就全部看完。”

叶雨菡摇摇头:“这不行,明天我再带给你看。”

解正说:“晚上愿不愿与我们共进晚餐?”

叶雨菡抱歉地微微一笑:“愿倒是愿意,可我不能这样做,因为每个星期天晚上伊万全家都有吃团圆饭的习惯,我作为他们的家庭成员,自然没有足够的理由缺席。”稍停须臾,她征求解正的意见,“我明天向学校请假,陪你们到枫丹白露宫游览,怎么样?”

解正受宠若惊:“你不怕伊万盘查你、跟踪你吗?”

叶雨菡一嗅鼻子:“如果他是这样的人,我早就与他分手了。”

这时,站在他俩五步开外的陈杰使劲咳了声嗽,嬉笑着说:“你俩说的悄悄话我一句都没听到,明天要是在一起活动的话,我一定戴上耳塞。”

因为怕堵车,第二天八点钟就分头出发了。解正坐陈杰的车。叶雨菡并没有开公爹送给她的红色“法拉利”跑车,而是开了一辆档次中等的白色“雪铁龙”。两车在预定的公路口汇合后,花了一个多小时就开到了枫丹白露宫。

枫丹白露宫掩映于名叫“碧野”的广袤森林之中,拥有130公顷的公园和花苑,它从公元1137年法国国王路易六世下令在此修建城堡起,就成为法国国王钟爱的狩猎行宫和居住宫殿,先后经历了卡佩、瓦卢瓦、波豪、波拿巴特和新奥尔良八个世纪的持续主权,给后人留下了几近完整的法国历史教科书。

匆匆看完枫丹白露宫的主要景点,解正支开陈杰,急不可耐地对叶雨菡说:“我们找个地方,先让我把你的另一本日记看完。”

叶雨菡说:“没带。”

“没带?”解正大失所望,“你昨天说得好好的,今天怎么突然变卦?”

叶雨菡嘲讽道:“你嘴上没贴封条吧?想问什么就问呗。”

解正心领神会,问:“往哪里去?”

叶雨菡回答:“不怕凉的话,就到森林中转一转吧。”

森林包裹着整个宫殿,林中有橡树、白桦、山毛榉、柏树等古树,整个森林内都有许多圆形空地,呈星形林间小道向四面八方散开,纵横交纵,所以有选择幽静之路的余地,不像中国国内的旅游景点那样一条路抬头碰鼻子都是人。

两人悠悠地散着步,解正先开了口:“我昨天看了你的日记,知道你不与我联系的原因,我完全能理解,可是,你对自己的姥姥、父亲为什么不给一点音讯呢?”

叶雨菡说:“我常常思念着他们,但我跟他们发什么样的音讯呢?说假话骗他们,我不能也不会,把真实的情况告诉他们,他们能接受得了吗?何况我这里也受到一些限制,因此,只能用‘不知者不烦恼的中国式回避来应对他们。”

“那么,你为什么会通过网络来发信号呢?”解正问。

叶雨菡鼻子哼了一声,说:“我知道你不是傻瓜,懂得其中的含义,即使你自己看不到,你的狗头朋友张小虎、夏中华他们看到了也一定会告诉你的。”

“你……你丈夫怎么会同意?”

“我对他说是与国内文物部门发布消息,反正迟早要捐赠给中国。”

“其实你是醉翁之意不在酒。”

“是的,我想……家了,想回家了。”

“回家?那不是违背了你对伊万的诺言了吗?你真会舍得抛弃这种上流社会的生活吗?”

“你自认为很理解我,很爱我,看来未必。我与伊万结婚本来就是充满了矛盾的,婚后一天比一天更明白,我对他虽有好感,也很敬佩,但只适合做朋友,而不适合做夫妻,因为我俩的家境、身份、个性、习惯、信仰、追求都有很大的差异,我与他匆匆结婚,更多的是出于感恩,出于对他爷爷的怜悯。如果说有一点功利心的话,主要是想弄清一些历史的真相。我最近已半开玩笑地对他说,如果我一旦要与他分手,绝不会要他家的任何财产,也就是中国人说的净身出户。他一点都没有当真,只是说这类玩笑以后不许开了。”

“那么,你看了我的日记有什么感受吗?”

叶雨菡没有立即回答,她在一棵白桦树下停住脚步,这棵白桦树像纸一样光滑细腻的树皮有一处裂口,叶雨菡撕下一大块铺在地上,再垫上纸巾,自己先坐下,然后拉着解正的手叫他一起坐下,目光凝视着他,说:“我到法国两年多时间,你一直守望着我,深爱着我,并且一如既往地照顾着我姥姥,这让我真的感动,我觉得这份情胜过任何财富。现在的主要障碍,恐怕在于你对我与伊万的草率结婚介不介意,是否认为我是个容易移情别恋甚至水性杨花的女人?”

解正无数次幻想着能听到叶雨菡的心声,但当叶雨菡的心声真的遽然向他袒露时,他又怀疑这是不是梦境?他使劲掐了一下大腿,感到很疼,这才相信是真实的。此时此刻,他多么想紧紧地抱住她,翻滚进茂密的森林中,吻遍她的全身……可是,理智提醒他,叶雨菡现在毕竟是别人的妻子,自己没有权利这样做,没有!没有!他声音有些颤抖地说,“雨菡,我感到自己像沐浴着阳光,像吸吮着甘霖,像相拥着天使!我本人就是曾经结过婚而离异的,你不介意我,我为什么要介意你呢?何况,你与伊万的结婚又是有苦衷的。每个人人生的情感经历中,都有可能自觉或不自觉地走岔路,但我一直坚信,你的真爱最终归宿是我,我的真爱最终归宿是你,这是心灵相通,也是天意!”

叶雨菡咬着下唇鼻翼翕动,清澈的大眼睛里闪着泪光,但倔强的性格使她撑住了泪水,她用略带沙哑的声音说,“秋日在天涯,天涯日又斜。莺啼如有泪,为湿心中花。既然我们彼此的感情都经受住了考验,那我明天就向伊万提出离婚,回学校宿舍住,还有近三个月我就可以取得第二学位,一拿到学位,我就回国、回家,回到你身边。”

解正说:“现在你还暂时不能与他离婚。”

“为什么?”

“因为伊万家的许多事与江河市、南吴省乃至我们国家有太多的联系,吴珺就是潘阿狗的奶奶,祝天佑很可能是祝一鸣的父亲,民国九年叶文宗一家的灭门案市里正在调查,宋代柴窑笔洗引起了国家的重视,倒卖‘宣德炉给伊万爷爷的邵天翔已被拘捕,亟待确凿证据,这一切都需要伊万家的鼎力相助,如果你现在就提出与伊万离婚,一旦把关系搞僵,许多事就半途而废,前功尽弃,请求你为了朋友,为了正义,为了国家利益再忍耐一段时间,好吗?”

叶雨菡说:“不好!你这不是拿婚姻作交易吗?不仅我备受煎熬,对伊万和他的家人也不公平呀,我很难答应你。”

解正继续晓之以理,动之以情:“雨菡,我并没有崇高的理想,但正义感、爱国心还是有的。你以前曾经多次对我说过,要扶正抑邪,报答有恩于你的人,报效国家。现在就是千载难逢的时机。你的牺牲,我很理解,也很难受,可我们别无选择。”

叶雨菡闭上眼睛,低头沉思片刻,终于勉强地回答道,“我是个平凡女子,可你偏要我做不平凡的事,你太残忍了。”

解正的喉结快速地滑动着,“我也觉得自己很残忍,今后甘愿长期接受你的惩罚。”

一对彩鸟飞落到他们面前的路上,一会儿扇扇翅膀伸伸脖子,一会儿惊奇地朝他俩打量着,一会儿叽叽喳喳地似乎在议论着什么。叶雨菡烦恼地将一根细树枝扔向它们,它们立即扑棱棱地飞到了树梢上。火红的晚霞把它们的全身映衬得更加绚丽迷人……

三天后,解正按期回国,送解正到机场的,除了陈杰,还有叶雨菡。

第十四章难挡硝烟

江南化工集团销售总监孙成贵终于开口交代问题了。他不开口则已,一开口则让人大为震撼。他自己利用职务之便吃原材料回扣只有四百多万元,这对一个当了近十年销售总监的人来说已经是较清廉的了,难怪蔡兴发曾两度要提拔他为集团副总都被他婉言谢绝。他让人震撼的是曝出的其他问题。近五年来,蔡兴发可能出于平衡权力或值得信任的人太少了,将一些重要的事跳过分管领导而直接交办给孙成贵。孙成贵工于心计,为防不测,他对蔡兴发交办的每件“特殊”事情所开销的费用及来龙去脉都一清二楚地记在一本专用的笔记本上。如此一来,江南化工集团六千多万元账外账中将近一半在孙成贵这里解开了谜团。

其中涉及金额最大的一件是,在祝一鸣即将由江河市市长擢升为市委书记时,祝一鸣请蔡兴发花了880万元在邵天翔处买了一尊佛像,具体经办人就是孙成贵。据说祝一鸣拿到佛像后亲自送给了北京一位领导,因为他掌控着人事大权。

姜克己在得知这一情况后,已顾不了以往与祝一鸣的交情,立即向李毅作了汇报。因为祝一鸣是属中央管的干部,省、市纪委都无权对他进行调查。

李毅态度鲜明地对姜克己说,这事你先向省纪委书记叶志超同志汇报一下,征得他的同意后再向黄春江书记汇报,下面该怎么走,听从黄书记的指示。这一情况一定要严格保密,以免打草惊蛇,引来意外事件。另外,为了使证据互为印证,邵天翔那里也应得到证实,这一工作我请省公安厅厅长笪维平同志予以帮助。

十天前,省公安厅对邵天翔已由刑事羁押转为正式逮捕。邵天翔对此并未一下子心理崩溃,他仍然故技重演,对什么事都三缄其口,至多说几句“没有”“不知道”之类敷衍之词,逼急了,他就倒地装病。面对这种情况,郑国华也相应改变了策略,他让刑侦处胡天顺处长暂时停止对邵天翔的审讯,押着他到地处焦尾县山中的一座监狱体验生活。

到监狱的第一、二天,胡天顺让邵天翔看犯人如何吃饭、劳动、睡觉、报告、处罚,听他人谈自己的忏悔。到了第三天,邵天翔被安排到重刑犯区观看他的挖土方。在一旁的一位监狱女管教指着一位黑脸汉子说,他就是前公安厅第一副厅长赵德龙;又指着一位佝偻着腰的长脸男人,说他的身份原来超过十个亿;最后指指一位戴着眼镜、年逾花甲的老头,说他原是有名的收藏鉴赏家,因盗窃国家文物被判无期徒刑,第一年还有家人朋友来探视,第二年开始就被人遗忘了,他成天叨唠的就是三个字:“我真蠢!”邵天翔心中一颤,这个老头是古玩界奇才,与邵天翔也算有点交情,现在看他吭哧吭哧地挖着土,每一锹都像花了吃奶的力气,浑身的骨头在格格作响。邵天翔忍不住别过脸去……

三天下来,邵天翔受不了了,他以体力不支为由,要求停止这一活动。

按郑国华的经验,许多罪犯只有在监狱这一特殊环境中心受到最大限度的冲击,才能幡然悔悟,他对邵天翔略施小技,估计已起到了一定效果,决定趁热打铁,像他这些级别的人一般是不亲自审问犯罪嫌疑人的,但这次他决定亲自上阵。

郑国华没有以咄咄逼人的气势审问邵天翔,而是让人往审讯室搬进两张椅子,一张茶几,并沏了一壶上等的“瑞山翠芽”,与邵天翔面对面轻松地喝茶聊天。闲聊片刻后,随意地问道:“这几天体验下来,有什么感想?”

邵天翔哼了一声,“要我过那种失去自由的日子,我还不如自我了断。”

郑国华循循善诱,“邵大师,即使你自我了断了,你的罪孽还是会遗臭万年,害及家人和子孙。现在你不要指望任何人会来救你,唯一能拯救你的,就是你自己,那就是走坦白从宽、将功赎罪之路。”

邵天翔仰面长叹:“你这类说辞,只有三岁的小孩才会相信,事到如今,我只求一死。”

郑国华推心置腹地说,“你不妨先按我的话一试,如若无用,求死不难。我举一例,你就知道我是否有诚意了。你将国家一级文物‘大明宣德炉于今春三月十六日由澳门转道法国,卖给了华裔法国收藏家吴九洲,售价为五百万欧元。这事我们早就了如指掌,完全可以按零口供让你被判重刑甚至极刑,如果是这样,你财富再多,从此也永远不能享受,即使不死,余生也只能在狱中度过。我们之所以要你自己交代,是希望给你一条出路,比如,将那只‘大明宣德炉协助我们追回;再比如,将你的盗卖文物同伙和出境地下通道如实供出,如此等等,都是你立功赎罪的机会。”

在郑国华貌似平和的谈话中,邵天翔的心理防线在一步步走向崩溃。本来,他寄希望于公安部门查无实据,可想不到郑国华对他的犯罪事实了解得如此清楚;本来,他也寄希望于享受过他好处或与他有利害关系的人会设法救他,可他现在已由羁押转为逮捕,那些所谓的朋友,要么成了缩头乌龟,要么对他落井下石,想让这些狗日的伸出援手看来是做秋梦了。他嘴上说只求一死,可一想到黑洞洞的枪口和满地脑浆,裤裆立即就湿了,在绝望之中,郑国华的话让他看到了一根救命稻草,至于这根稻草是否真能救他,也只能最后试一试了。

他对郑国华说:“我要是竹筒倒豆子,不是罪加一等,就是将功赎罪,到底是前者还是后者,鬼也不知道。”

郑国华见他已有所动心,不失时机地说,“到了这种地步,你除了相信我、相信国家的法律,还有别的选择吗?我知道,你家从祖辈开始就搞收藏,为保护国家历史文化曾作出过很大贡献。像你邵大师这样的专家,可以称得上国宝,对国宝,我们有责任进行保护。假如你的交代立了大功,有可能判处缓刑,这就不用进监狱了;即使被判实刑,我们也可以通过组织为你说话,让你在狱中发挥特长。我的话是否真诚,你应该拎得清。”

邵天翔有些被感动了,说:“让我好好想想,好好想想。”

郑国华说:“其他事会给你考虑的时间,有件事因为比较紧急,你得立即回答我。在2005年冬天,江南化工集团的销售总监孙成贵曾到你那里买过一尊佛像,价格是880万元人民币,这事是否属实?”

邵天翔对涉及古玩的事可谓记忆力惊人,他稍加回忆,便肯定地说,“有这回事,那天下着小雪,孙成贵是先电话预约后到我办公室的,他那天穿的是一件灰色的羽绒服,颜色与佛像很协调。”

“你知道孙成贵买这尊佛像是派什么用的吗?”

“送给祝一鸣。”

“为什么你这么肯定?”

“按规矩买卖双方都不能问出处或去处,但因为南北朝佛像在国内极为稀罕,我原来的心理价位是一千二百万元,孙成贵为砍价跟我磨来磨去,最后才说出这是祝一鸣市长要的,他马上要升市委书记了,你这次让点价,今后多与你做几笔生意不就可以弥补了吗?我这才忍痛让到880万元。”

…………

郑国华叫坐在隐蔽处的记录人员把谈话笔录拿到邵天翔面前,邵天翔老老实实地在上面签了字。

为了“立大功”,邵天翔吐出了不少大人物,本省除了祝一鸣,还有省委副书记佟立群,十多个厅局级干部和国企老总。

两位北京的部级干部也浮出了水面。可邵天翔对诸葛清始终只字未提。

邵天翔没有咬诸葛清,可诸葛清的日子并不好过。就在邵天翔交代出祝一鸣的那天下午,他在办公桌上看到了一封标有“诸葛清市长亲拆”的信封,拆开后里面有一张碟片,还有一封短信。

尊敬的诸葛清市长:

呈上一张碟片,其中有您最关心或最担心的内容,看后有何想法可与我联系。

冒昧打扰,乞望谅解。

愉快!

你的朋友

最后还有这位“朋友”留下的手机号码。

诸葛清看完信,立即叫办公室人员把影碟机装在他内室的电视机旁,将门关上,并上了保险,心中七上八下地开了机器,视频画面上立即显示出他与孟丽莎颠鸾倒凤的镜头,其间还有他俩关于如何处理颜白冠所赠二百万元的对话内容。平时素以处事不惊著称的诸葛清一下子浑身颤抖,他的脑海中冒出一个又一个问号:是谁有这么大的胆子?是谁有这么大的能量?是谁在利用这张碟子要挟自己?是谁把它放到自己的办公桌上……

他一连抽了三支烟,初步理出了头绪:办公室一定有“内鬼”,否则这份东西到不了他桌上;作案者对他已跟踪多时,并对他和孟丽莎的爱巢了如指掌,肯定怀有不可告人的政治目的或经济动机。那幕后操纵者是谁呢?他想起祝一鸣曾用怪怪的语调劝他今后少去“清溪别墅”并不肯吐露信息的来源,心中禁不住一阵发寒。诸葛清犹犹豫豫地用桌上的座机拨通了信上留下的那个手机号码。手机很快就接通了,诸葛清迅速按上自己手机上的录音键,问道:“请问你是哪位?”

对方先是一阵狂笑,继而用怪怪的声音说:“听口气你是诸葛清市长吧?”

诸葛清估计对方装了变声器,也一定是个他熟悉的人,否则没有必要搞得这么复杂,便问道:“我是诸葛清,你能报出尊姓大名吗?”

“对不起,为了我的安全,也为了不让你难堪,你不需要知道我的名字。”

“那你想干什么?”

“交给你一项任务,让江南化工集团的孙成贵立即向市纪委翻供,尔后设法让他彻底消失。”

“市纪委那边我插不上手。”

“不要推脱,你会有办法的。事情办成了,你安然无恙,我们从此再也不找你的麻烦;事情办不成,你的丑事将在全国网站曝光,你所有的奋斗都会顷刻灰飞烟灭,你会成为万众唾弃的败类。何去何从,由你定夺。”说完,挂了手机。

诸葛清坐立不安,心如乱麻:若按这位“朋友”的要求去“完成任务”,自己不仅要违纪,还要违法犯罪;若违背“朋友”的要求,自己很快就会声名狼藉,大半辈子的努力就会付诸东流,这是他决不甘心的。他下决心冒险赌一把。

诸葛清把杨志才叫到办公室,问了一下江南化工集团窝案的案情发展情况,重点问了孙成贵的交代情况。杨志才如实作了汇报,并告诉诸葛清,由于原来负责此案的纪检二处处长高劲松连日作战,胃溃疡发作引起大出血,昨晚送医院治疗,姜克己叫他顶上去负责。诸葛清一听,心想:这真是天助我也!便对杨志才说,孙成贵满嘴喷粪,涉及北京一位首长,首长想请你让孙成贵翻供,就说他笔记本上记录的都是假案,他想以此报复仇家,真正的案情和人员在他的另一本笔记本上。至于他拿得出拿不出另一本笔记本,这就不是你的事了。首长承诺,此事办成后,先把你调到他身边当办公厅主任,尔后再另行重谢。这事有风险,也不太地道,我只是过个话儿,干不干由你决定。诸葛清没有敢把让孙成贵永远消失的话说出来,因为这事人命关天,只能由那位“朋友”自己想办法。

杨志才沉思良久,对诸葛清说:“谢谢您对我的信任,把如此私密的事毫无保留地告诉了我。想起李毅和姜克己老对我疑神疑鬼,连负责个案子都让我当替补,我真感到他妈的窝囊!您刚才说的事,别人想让我干连门都没有,您交代的任务我定会竭尽全力。对这个社会我看透了,要飞黄腾达,就得跟准人,就得死心塌地地为他卖命,否则,即使你德比君子、才高八斗也狗屁不如,纵然你拼命奋斗也等于瞎子点灯白费蜡!诸葛市长,我说错了话你就当我放屁。”

诸葛清欣喜若狂,“志才同志,你快言快语,实话实说,一针见血,真有种,真够朋友,那我就拜托你了。”

…………

杨志才也不知用了什么妙法,第二天就让孙成贵翻了供。

诸葛清立即与那位神秘的“朋友”通了话:“孙成贵已翻供,让他消失的事没法下手,你们自己干吧。”

对方好像早就有了思想准备,回道:“好吧,那就这样。”

翌日凌晨,传出孙成贵撞墙自杀的消息。

张小虎率员到现场勘查,作出初步判断:孙成贵不是自杀,而是他杀,凶手是一高一短两个男子,年龄均在三十五岁左右。

公安局在市纪委内部开始排查疑犯,引起了全市的轰动。

诸葛清于中午时分向在北京学习的祝一鸣通了电话,把自己的受胁迫和孙成贵被杀等情况告诉了他。祝一鸣听后,以真诚的语气对诸葛清的受胁迫深表同情,对孙成贵的遇害表示不可理解。他向诸葛清保证,待他回来后,定要把这两件事查个水落石出。为了使诸葛清相信他的诚意,他表示在北京学习期间会为诸葛清的前程做一些必要的攻关工作。

其实,这一切都是祝一鸣幕后操纵的。

祝一鸣本想利用在北京学习的机会重点收拾李毅,没想到出了这么多意外事件,竟然危及到他的政治生命,他只能打乱了原来的部署,采用了四条权宜之计。

第一条,看望“老首长”。“老首长”今年一年中有半年以上时间是在医院度过的。祝一鸣去看望他,既是出于感恩,也是希望他能最后发挥一下余热,为自己更上一层楼创造条件。“老首长”刚刚被拔掉氧气罩,闭着眼睛安静地躺着,家人把祝一鸣拉到旁边偷偷地说,医生已断定他熬不过一个月,这两天像是回光返照,你与他说话尽量简短些。祝一鸣连连点头。

祝一鸣俯在“老首长”的身边,高声(“老首长”耳背)说:“老首长,我来看看您。”他本想说利用在京学习期间顺便来看看他,但觉得“顺便”二字借口倒是顺了,可情意就淡了许多,故而弃之。

“老首长”睁开眼,端详了一会儿,脸露喜色,吃力地说:“小祝啊,你……这么忙,还专程来……来看我,谢谢你了。”

祝一鸣显出孩儿般的孝顺:“老首长,见到您身体和精神有好转,我比什么都高兴,有什么事需要我办,尽管吩咐。”

“老首长”说:“小祝啊,我知道……知道自己到马克思那里报到……已为期不远了,最近中央领导要来看我,你的事,我会再跟他们……说说,说说。”

第二条,拜访“老太爷”。祝一鸣心中早就谋划着,一旦“老首长”去世,他要把主要精力放在“老太爷”身上。这次他拜访“老太爷”,就不是通过吴兴宏,而是与“老太爷”的孙儿直接联系的。其孙儿是北方化工集团的合伙人,至于他在北方化工集团到底占多少股份、是否是实际的控制者,外界一概不知,吴兴宏从未说过,祝一鸣也不敢多问。

祝一鸣对“老太爷”说,本人很想为您效力,可在兼并江南化工集团一事中,多次在紧要关头被江河市市委书记捣了蛋,他认为北方化工集团是权贵企业,背景复杂,本来,他在政治和经济上的问题中纪委早该彻查,可是……他把黄春江对李毅的欣赏和保护这类话咽到了肚里。

“老太爷”眼睛半睁半闭地说,这个李毅不知天高地厚,他说的权贵、背景大概是冲着我来的吧?既然他有问题,你们就有责任向中纪委反映,我来打个招呼。

“老太爷”咳了一阵嗽,继续道,李毅敢于这么胆大妄为,是不是得到了黄春江同志的支持,按理春江同志是个有原则、有水平的干部嘛,我是看着他一步步成长的。

祝一鸣在领导面前绝不对黄春江说三道四,他觉得黄春江毕竟是中央政治局委员,今后前途不可限量,自己决不能轻易与他斗,而只能尽最大努力向他靠近,最大限度地取得他的信任。因此,他对老太爷说,可能春江同志一时被李毅蒙蔽了眼睛。

“老太爷”说,你带个信给他,方便时到我这个老朽这里来聊聊。

祝一鸣连连称是,心中已形成了一个大胆的谋划。

第三条,请求黄春江来京与他一起拜访“老首长”和“老太爷”。按惯例,到了他们这样的级别,私下看望退下来的老领导一般都是单独行动,以免“撞车”或被外界划为某个圈子。而祝一鸣的意图,正是想让黄春江看到他的臣服,并通过老领导的撮合,让他俩关系更为密切。祝一鸣以汇报的口气打电话给黄春江说,前天我在医院探望了“老首长”,看来他的时间不长了,出于对他的尊重和敬意,中央领导都去看过他,如果您有空,是否也来看望一下?黄春江说,“老首长”对党和人民的贡献很大,对南吴省尤其是江河市又有着特殊的感情,特殊的支持,我看望他是应该的,近日争取抽时间来一下。祝一鸣又说,你看完“老首长”,是否顺便看一下“老太爷”,他想跟您聊聊。黄春江一阵沉默,心有不悦却不露痕迹地说,到时再看吧,时间允许的话,我听你安排。黄春江对“老首长”与“老太爷”态度的细微变化,祝一鸣是感觉得出来的。

第四条,逼诸葛清冲锋陷阵。祝一鸣的原秘书王德兴被“双开”后,收购了实为私人侦探性质的“安达信息咨询公司”,这家公司因有人赞助,赚钱不是主要的,它成了祝一鸣的秘密武器。公司招聘的人员,大都曾在政法系统干过,有丰富的经验和铁的纪律,王德兴给他们的薪酬待遇很高,可谓重赏之下必有勇夫。另外,还购买了一批高科技设备。开始时,祝一鸣只是把李毅作为暗中监视的目标,后来想到诸葛清总是对他态度坚定而行动软弱,若即若离,瞻前顾后,而江河市的许多事主要得靠他周旋,他若变心,后患无穷,因此索性把他也作为目标之一。谁知很快就得到了意外的收获——诸葛清与孟丽莎的秘密情人关系,这成了祝一鸣控制诸葛清的一个有效武器,祝一鸣上次只是轻轻点到,即略见成效。现在,江河市阵脚大乱,有人竟翻出了他祝一鸣的陈年老账,此时若不逼诸葛清冲锋陷阵,局势可能难以收拾,因此,他让王德兴向诸葛清抽了重重一鞭。

祝一鸣自己也很清楚,他要利用王德兴这样的私人侦探公司,实在是被逼出来的下下策。黄春江在南吴省根深蒂固,而祝一鸣任南吴省省长不到一年,人事上的控制力根本就不是黄春江的对手,尤其是在省公安系统,笪维平根本就不买祝一鸣的账,祝一鸣几次想“掺沙子”均以失败告终。而在对自己威胁最大的江河市,原来的铁杆兄弟赵德龙被判重刑后,树倒猢狲散,已找不到几个可用之人。为此,他不得不下决心建立一支绝对听命于自己的“克格勃”队伍。

祝一鸣陪着黄春江看望了“老首长”和“老太爷”后,一起回到了南吴省。社会上很快就有消息传出:南吴省两巨头亲密合作,联袂进京攻关,一场精彩大戏即将开幕。

张小虎和助手老彭、小秦向姜克己作了有关孙成贵的案情分析。

参照法医的验尸报告,张小虎认为孙成贵是后脑先遭到钝器重击,在昏迷状态下被两个力量强大的人抬着身体用头撞墙,然后伪造了自杀的现场。另外,孙成贵房间内只有一个窗户,为防被审者跳窗自杀,里面用钢条焊封了起来,平常要开窗透气,得从外面打开。凶犯是从外面把嵌在狭窄气窗中间的窗棂拿掉后进来的,粗看窗棂依旧,其实已显出刚刚断裂的痕迹,凶犯作案时肯定戴着手套,因为没有留下任何指纹。脚上也套着鞋套,不过留下了人物特征的线索。由上可见,孙成贵一定是他杀。

凶犯是经过职业训练的。因为这栋楼门口有门卫,晚上门上了锁并有专人值班,凶犯不可能从大门进来。楼的四周有两米多高的围墙,墙顶插着锋利的断玻璃,凶犯正是从东南角翻墙而进,且墙面未遭到破坏,没有专用的工具和超强的能力,是不可能做到这一点的。

凶犯作案时很可能有内线协助。

姜克己觉得张小虎把案情分析得深入透彻,可是,究竟是什么人要杀害孙成贵呢?这个问题本来李毅要求严格保密,但为了尽快破案,找到元凶,姜克己不得不向张小虎和他的助手作了透露:孙成贵在两天前交代出了重大案情,涉及到一些地位很高的人,可两天后突然翻供,到了夜里他就死于非命,把这一情况联系起来分析,孙成贵被害可能有着复杂的背景。

张小虎说:“姜书记,如您真的想弄清作案动机,就必须告诉我们孙成贵交代出了哪些人,以便我们从这些人中进行排查。”

姜克己有些无奈地摇了摇头:“有的名字说不得,万一误传,可能引起天大的麻烦。”

张小虎紧锁的浓眉突然一抖,问:“孙成贵交代的人中是否涉及到祝省长?”

姜克己瞪起双眼:“你怎么会问到他?”

张小虎振振有词:“福尔摩斯在分析案情时,任何人都可以是他的怀疑对象。再说,我的话并非无的放矢,如果涉及到祝省长,我对幕后黑手就胸中有数了。”

“你把理由讲给我听听。”姜克己说这话已意味着涉及到祝一鸣。

张小虎似乎胸有成竹地说:“祝省长的原秘书王德兴因蓄意陷害李书记被‘双开和刑事拘留,出来后收购了总部在金宁市的‘安达信息咨询公司,后在江河市设分部,重金招募了一批精兵强将,并配备了高科技设备,实际上成了颇具实力的私人侦探公司。由于朋友的提醒,我早就怀疑王德兴建立这家公司的动机,也派线人打入了他们内部。前不久,我发现李书记的手机声音有些异常,经检测后发现被人窃听了。我请求李书记立即换手机和电话号码,他说这样一来不方便与人联系,也会惊动了窃听者。无奈之下,我只得为李书记的手机作了特殊加密。根据我们侦查到的情况来看,窃听李书记的手机就是‘安达信息咨询公司干的。既然他们胆大妄为到如此地步,对你们纪委审查大楼的情况又如此熟悉,我就有理由怀疑杀害孙成贵很有可能是王德兴指使的。而支持或操纵他的人,也是可以顺藤摸瓜的。”

姜克己办案无数,见怪不怪,但听了张小虎的话,感到有些吃惊,他一拳砸在桌上,骂道,他娘的,这是共产党的天下,岂容这些王八泥鳅兴风作浪?我来向李书记汇报,立即把这个黑窝端掉!

张小虎想挡也挡不住。

姜克己电话中先将孙成贵案情分析向李毅作了汇报,然后建议省市公安联合采取行动,立即端掉“安达信息咨询公司”,法办王德兴。

李毅对姜克己说:“克己同志,有句话叫高贵是高贵者的墓志铭,卑鄙是卑鄙者的通行证。既然那些卑鄙者要表演,就不要吝啬给他们充分表演的机会,以便让广大干部群众更加深刻地看清他们的真实面目。要端掉一个公司说容易很容易,说不容易也不容易,在走向法治社会的重要转折时刻,我们事事必须严格依法办案,依法行政,要掌握确凿的证据,证据不足,不仅打草惊蛇,还可能被反咬一口。你应该知道王德兴不是一般的蛇,他不仅有剧毒的牙齿,还有深藏的洞穴。我相信小虎的办事能力,再说,不是还有省公安厅鼎力相助吗?你的建议没有错,不过实施起来要缜密周到,确保万无一失。”

停顿了一下,又补充道:“杨志才同志我觉得应该查一查,为什么他刚接手这个案子就出了这么多的意外,这是不是偶然的?有没有人在背后指使?”

姜克己原来一直很欣赏杨志才的聪慧机敏和吃苦精神,但近年来渐渐觉得他有些好高骛远了,有些牢骚太盛了,为此他曾狠狠批评过他,希望他能提高思想修养,逐步完善起来。当姜克己听说杨志才暗中常往诸葛清那里跑,气就不打一处来,凭他多年的经验,一个人开始舔别人的屁眼为自己跑官的时候,思想意识问题就严重了。回想起刚开始调查鲁大同的问题时姜克己是让杨志才负责的,可查了半个月什么结果也没有,鲁大同事发后,姜克己就有意没有让杨志才负责江南化工集团的窝案,直到纪检二处处长高劲松住院,才让他临时负责,不料酿成大祸。

想到这里,姜克己十分内疚地对李毅说:“李书记,这事首先我要承担责任。至于杨志才的问题,单凭他的渎职后果,就该对他实‘双规。”

李毅说:“只要有充分的证据和理由,我同意你的提议,不过,还得上常委会讨论。另外,我顺便告诉你,叶志超同志刚给我来电话,说考虑到江南化工集团的腐败窝案影响面很大,先由省纪委进行督办,具体地说,老书记薛夕坤带着人从明天开始就坐镇到你那里开展工作,有些情况还要向中纪委汇报。你有什么想法吗?”

姜克己说:“我完全赞成。我的心粗,性子急,薛书记心细,性子缓,我配合他工作效果可能更好些。至于中纪委是否介入,我们服从上级决定。”

李毅又问了一件事:“邵苏华那笔款子拿回去了吗?”

姜克己说:“没有。”

李毅大为不解:“为什么?我已跟她说得很清楚了,时间拖得越长,她就越说不清,后果就越严重。”

姜克己说:“我怀疑其中另有隐情,现在不方便说,抽时间当面向你汇报吧。”

李毅和姜克己电话中提到的邵苏华那笔款子,说起来有点复杂。十天前,李毅到医院看肖雪,薛医生在自己的办公室对李毅说,您妻子用的那种进口新药数量已不多了,医院暂时购不到,看来您要请朋友在国外想办法,要不是邵苏华送来三十瓶,现在断档了。

李毅忙问:邵苏华什么时候送来的药?

薛医生说:大概二十多天前她来看您妻子时带来的,她说这纯粹是为了救人,不能跟您说。

李毅又问:这种药每瓶多少钱?

薛医生说:大概一万元左右。

李毅心中一惊:她这一下就送了三十多万呀!李毅立即向姜克己说明了此事,并交给姜克己三十五万元钱,叫他不要对外声张,以保护邵苏华的名誉,把钱立即汇给邵苏华。尔后,打电话向邵苏华道了谢,并说明了汇款给她的原因,邵苏华表示理解。

可是,不知什么原因,市纪委把药品款汇给邵苏华后,很快就被邵苏华退了回来。姜克己亲自对她说明了利害关系,她听后说待有空自己来取这笔款子。可等了这么多天,她仍然没有来取。姜克己对李毅说,如果她拒收这笔钱,就构成了行贿罪。李毅出于对邵苏华的感恩和愧疚,要求姜克己暂时不必定性,再等一段时间,如果她还不来拿,就请市纪委派专人送给她。

杨志才被“双规”,对诸葛清不啻于当头一棍。诸葛清在常委会讨论时曾想为杨志才说话,可审时度势后觉得此时与意见一致的其他常委唱反调,不仅帮不了杨志才,反而会暴露自己,让自己陷入泥淖。现在,他最担心的是杨志才能不能扛得住。他已从万二球处得知,孙成贵被杀,初步断定为带有黑社会性质的团伙所为,这使他减少了杨志才成为杀人疑犯的担心,与此同时,又增加了另一方面的心理负担:“朋友”一伙敢杀孙成贵,难道就不敢杀他诸葛清?“朋友”一伙由谁控制,他不得不改变原来带有一点天真的想法,把祝一鸣作为第一号怀疑对象。而想到祝一鸣派头十足地与黄春江在京“联袂攻关”,想到祝一鸣见了自己若无其事地谈笑风生,禁不住有些毛骨悚然。

他曾考虑过退出祝一鸣的贼船,将自己的事情彻底向组织上主动交代。可是,这样做且不说祝一鸣一伙会不会放过他,一旦失去了权力,他就会失去孟丽莎,孟丽莎的岗位保不住,说不定还会因经济问题锒铛入狱;他还会失去家庭,妻子会痛不欲生地诉说自己与狼共枕,女儿会为有这个伪君子的父亲而无地自容;他所有的朋友、部下、上司都会指着自己的脊梁鄙视地唾骂,想不到你诸葛清道貌岸然,最终会落得如此下场……他不能,他不甘!但是,倘若继续在祝一鸣的贼船上,也许可保短暂平安,也许可以官升一级,可这条千疮百孔、锈迹斑斑的破船迟早会葬身大海……

他不能,他不甘!诸葛清在深深的矛盾之中痛苦不堪。他想立即给孟丽莎打电话发出警示,可又不敢,唯恐自己和孟丽莎的手机被窃听。他让司机帮他买了个无需实名登记的神州行号码,用这个号向孟丽莎发了一条信息:“请当心住宿和手机被监控,请当心你的表姐,请当心一切陌生人。”

“丁零零……”桌上的电话铃声打断了诸葛清的思绪,是李毅来的电话。

李毅问:“诸葛市长,你有没有时间,我想与你商量点事。”

诸葛清立即回答:“有,有,我马上到你办公室来。”

“好吧。”

进了李毅的办公室刚坐下,李毅就看着他的脸色关切地问道:“你好像气色不太好,是不是操劳过度了,再忙,也得注意身体呀。”

诸葛清高度敏感的神经马上怀疑李毅是否看出了什么,话中似有弦外之音,淡淡地说了句:“谢谢关心,咱俩彼此彼此吧。”

李毅其实并无他意,完全是出于同志间的关心和问候,见诸葛清无心寒暄便抓紧时间切入正题:“江南化工集团打算将城区的一个厂和城郊接合部的两个厂转型成文化产业,三个地方加起来约二千亩土地,具体方案上报给你有半个月左右了,不知你的意见如何,市政府办公会讨论过没有?”

诸葛清皱着眉头想了想:“暂时没有讨论。谢百威不是正热火朝天地与人家谈战略合作吗?暗地里又打什么小九九?”

李毅说:“谈战略合作是对的,打小九九也不错,谈判的结果可能成功也可能失败,成功了更好,失败了就采用别的方案。”

诸葛清提醒道:“这次可是黄春江书记亲自出面打的招呼,咱们决不能阳奉阴违。”

李毅坦然一笑:“别说是对黄春江书记,就是对任何上级领导也不能阳奉阴违呀,不过黄书记一向提倡实事求是,在国企改制问题上也不例外,我们这种从实际出发、双管齐下的做法并不违背黄书记的精神。再说,这几块土地符合搞文化产业的城市规划,而文化产业是国家大力鼓励的。万一要是追究责任,一切由我承担。”

诸葛清没想到李毅已把事情考虑得如此周密,完全是有备而来。凭心而论,抛开其他因素的干扰,他也完全赞成如上方案,可是,这样一来,就无疑鼓励江南化工集团在改制上不听上面招呼而另起炉灶,这对黄春江书记不好交代,对祝一鸣和吴兴宏更说不过去呀!因此,他只得打起了太极拳,说自己还得亲自调查一下。

李毅知道诸葛清可能有苦衷,也不紧紧相逼,便换了个话题,道,“孙成贵刚刚交代出一些重要线索,很快就被人暗杀,你对此事怎么看?”

诸葛清庆幸李毅没有把杨志才挂上去,立即故作镇静地说,“市公安局不是正在调查吗?待调查结果出来,一切就真相大白了。”

李毅说:“调查结果不会轻易出得来,不过,我有预感,这伙罪犯既有专业能力,又自恃有后台撑腰,猖狂得很哟。我实话告诉你,我的手机曾被他们监控过。”

“什么?他们敢监控你的手机?真是利令智昏、肆无忌惮了!”诸葛清对李毅告诉他这一情况感到非常突然,只能先表示出一副义愤填膺的态度。

“他们敢监控我的手机,难道就不敢监控你?这伙人为了达到他们的目的,对阻拦者完全会无所不用其极,我只是提醒你要有所警惕。”

“朗朗乾坤,岂容他们如此猖獗,一定要下决心迅速打掉这个团伙。”诸葛清这话完全出于真心,他断定这个团伙与胁迫他的“朋友”定有联系,如能除掉这个团伙,至少在某个方面减少了对自己的威胁。因此,诸葛清虽然另有意图,在除掉这个犯罪团伙上却与李毅殊途同归。

李毅真诚地说:“诸葛市长,我希望我俩携起手来,不仅打掉这个罪恶的团伙,而且将它背后的势力一起摧毁。我与你虽然有时在观念上、工作上有分歧、有矛盾,但我绝不会为了权力之争在背后放你的黑刀。面对党和人民的利益受到侵害,我们之间所有的矛盾都应该暂时放下,紧紧拧成一股绳,为着我们共同的事业不懈地奋斗,你说这样该多好。”

“共同的事业”这一概念曾长驻诸葛清的心中,但近年来,随着他权欲的膨胀,他的确淡化了甚至忘记了这个概念,此刻听李毅说得如此真诚恳切,他有些心动了,可是,如同灵魂一旦出窍就难以复归一样,他想回头又谈何容易?他梦呓般地对李毅说:“是啊,共同的事业,我们有共同的事业,我们曾宣誓为此奋斗终生。李书记,谢谢你的真诚,谢谢你的坦率,谢谢你对我的提醒,我最近脑子有点乱,让我好好地深思反省一下。”

“老首长”去世了。

祝一鸣参加了“老首长”的告别仪式。黄春江没有参加,他请祝一鸣代为慰问“老首长”的家人。

祝一鸣回到南吴省后告诉黄春江,“老首长”临终前留下了“天下为公”四个字,他对此既敬佩又遗憾。敬佩的是“老首长”在生命的最后时刻还能胸怀天下;遗憾的是“天下为公”是孔子政治思想的基本要义,“老首长”作为一个共产主义者为何对此念念不忘,实在有些令人费解。

黄春江说,一鸣同志,我们平常教条化的东西太多了,把人看作神,用主观的牵强附会的东西为伟人披上光环。有些人一辈子基本说实话,那就算得上伟人了;有些人一辈子说假话,即使他职位再高,名声再大,都只能算是小人。但不管是伟人还是小人,临终前一般总会说真话。其实,仔细分析“老首长”的临终遗言,内容极为丰富。“天下为公”确是孔子的政治主张,但孔子并未把这个“公”字说清楚。孟子在这一点上有了突破。孟子说:“君有大过则谏,反复之而不听,则易位。”“诸侯负社稷,则变置。”“民为贵,社稷次之,君为轻。”后代统治者重孔轻孟,根本原因就在于孟子把“天下为公”的“公”理解为“天下为民”,对违背民心的诸侯甚至天子都可“变置”“易位”,这当然就使统治者心存不悦而口难言了。因此,“天下为公”,孔子可用,孟子可用,皇帝可用,三民主义者的孙中山可用,共产主义者也可用,只是“公”的含义有所区别罢了。

祝一鸣听黄春江对“天下为公”这四个字大力发挥,觉得有其用意,不失时机地以半溜须半试探的语气说:“老黄啊,你不愧为治国栋才,把你长期困在此地,真是党和国家的损失呀。”他期待着黄春江会不会说出给他压担子的意思。

黄春江哈哈笑道:“一鸣同志,你这是拍马拍到马脚上去了,我连一个省都治不好,何谈治国?既然你说我被‘困,那就来个困兽犹斗吧,只要让腐败的根基有所削弱,人民的幸福指数有所提高,我也就不留什么遗憾了。”他笑了一阵,指指祝一鸣的鼻子继续说道,“老祝啊,长江后浪推前浪,一浪更比一浪强,新陈代谢的规律是不可抗拒的,你我不能老想着自己的位置坐得越稳越好,越高越好,而要让年轻一代早挑大梁,比如说,像李毅这样的年轻干部,就该多压压担子,多给点历练,你说呢?”

祝一鸣对黄春江的话有些失落感,但黄春江既然主动提到李毅,他不得不作出反应,“李毅确实是一棵好苗,敢想、敢说、敢创,有学历、有知识、有魄力,可是,春江同志,我在你面前不隐瞒自己的观点,我总觉得他不够成熟。”

黄春江说:“对‘成熟这个概念,各有各的理解。我认为,成熟不是世故,世故的人缺少真诚;成熟不是老朽,老朽的人缺乏活力;成熟不是圆滑,圆滑的人缺乏棱角;成熟更不是虚伪,虚伪的人不可能对党和人民袒露心胸。成熟,需要吸收、融化、聚集、汇合,也需要陶冶、磨炼、扬弃和突破。它是一种境界,一种品德,一种艺术。我对他的担心,倒不在于不够成熟,恰恰在于用别人所树的标准过快迈向成熟。比如说,为树蔡兴发作为正面典型的事,他在网上发帖向全体网民作检讨,这看上去不够成熟,但他却开创了一个高级干部利用网络向人民认错的先例,这种不成熟是好还是不好呢?再比如,在江南化工集团的改制问题上,你我都打了招呼,他表面答应,不直接顶撞,而实际上,他我行我素,做的又是另一套,这种成熟,你不感到有点可怕吗?”

一向精明老练的祝一鸣被黄春江说得有些糊涂了,他不知道黄春江究竟是在批评李毅还是表扬李毅,只好就事论事地说:“别的暂且不说,在江南化工集团的改制问题上我们该不该干涉。”

“‘我后面别加‘们字。”黄春江半开玩笑半认真地说,“国企改制,本是政府管的事,何况你又是省国企改革领导小组组长,你当然得管啰。我嘛,只能是协助,提建议,我说过国企改制要遵循三条原则,不知道你是否真心赞同。”

“当然真心赞同啰。”祝一鸣回答得爽快。

“那执行得怎么样呢?”黄春江平缓的语调中透着逼人的气势。

祝一鸣一时语塞。别说他在别处的改制中搞了不少名堂,单就江南化工集团与北方化工集团的合作而言,他有意向后者暗自输送利益的做法黄春江是否已经看出破绽?这时,他恍惚感到黄春江让他跳进了一个温柔的陷阱,而他要想爬出这个陷阱,不仅需要智慧,还需要作出一定的牺牲……

祝一鸣从黄春江的办公室出来后心情有些沉重。他一心想主动与黄春江保持一致,可结果往往由主动变成被动,他有意成为追随黄春江的一名亲信,可黄春江的姿态却是既不拒绝也不欢迎;他用心在上层为黄春江吹喇叭抬轿子,可黄春江时而佯装不知,时而发出警示,弄得曾经长期左右逢源的祝一鸣变成左右为难。不过,为了自己的根本和长远利益,他对这个即将晋升或离开的领导只能忍耐和迎合,只有到性命攸关的时候才能与他背水一战。

第十五章决战在即

冬至这天下午,一接到郑院长请他去医院的电话,李毅心中就掠过一丝不祥之感。他从不相信迷信,但昨夜梦见肖雪在雪地上突然滑倒,浑身冰凉,这大概就是人们说的日有所思夜有所想吧,今天是否应了梦的灵验?

李毅走进郑院长的办公室,见薛医生也在那里,他俩的表情都显得有些严肃。李毅向两人客气地打过招呼后,便火急火燎地问到底出了什么事。

郑院长沉默须臾,向薛医生使了个眼色,薛医生便道出了真情:已经连着四天发现肖雪血液中的几个关键指标不正常,说明她体内对癌细胞的抑制力在下降,癌细胞的活跃度在增强。我们医疗组和外聘专家经过详细分析,认为其因是为了照顾肖雪保护胎儿健康的意愿,降低了化疗的力度所致。如不及时采取措施,一旦让指标超过了临界值,可能会造成突变式发作而产生危险。

李毅说,我早向你们表过态,以确保大人的治疗效果为主,也许薛医生可能经不住肖雪的纠缠想两全其美,产生了现在这样的局面。我理解你们的良苦用心,但到了这样的地步,要刻不容缓地果断采取措施。

郑院长这时才开了口,我和薛医生他们这个治疗小组一起进行了认真、慎重的研究,拿出了目前认为最有效的治疗方案,可该方案化疗剂量的加大,可能危及胎儿的健康甚至生命,所以还得请您亲自定夺。

李毅习惯性地抓了抓头皮,态度鲜明地说,只要有利于肖雪早日治愈,我不仅同意你们采用的方案,而且以后万一孩子出现意外,我都会完全理解,并由自己承担全部责任,你们放手治疗吧。

薛医生说,李书记这样通情达理和鼎力支持,我们一定会尽心尽力。

李毅告诫道:有一点请你们配合,新治疗方案决不能向肖雪透露半点,如果她逼问你们,你们只能以善意的谎言和巧妙的假动作来安抚她了,万一他知道真情后闹情绪,思想工作由我来做。

郑院长感慨道:李书记,您这真是东边日出西边雨,道是无晴却有晴呀。您对肖雪的深情,对医务人员的宽容和鼓励,我都心领了,今后您就把精力放在工作上,这里的事由我和薛医生全权负责吧。

李毅离开郑院长办公室来到肖雪的病房,轻抚着肖雪的脸蛋,关切地问道:“你最近感觉身体状况怎样?”

肖雪帮李毅扣好胸前的一个纽扣,告诉李毅:“别的好像没什么,就是老觉得累,时有呕吐感,不知这是妊娠的正常反应还是别的原因。”

李毅心中一沉,慌忙说:“一定是妊娠的正常反应。”

肖雪神秘兮兮地附着李毅的耳朵说:“我前天作了胎儿性别检测,医生肯定我怀的是男孩,这让我喜出望外,我终于可以为李家延续香火了,你回去把这个消息告诉你爸,他老人家可能比我俩还要高兴呢!”

李毅心中一阵隐痛:是啊,父亲为了治疗肖雪的病,早日见到孙辈,已将自己长期积蓄防老的三十万元养老钱交了医疗费,下一步要买进口的新药和支付医院昂贵的费用,全得依仗居住在美国的妹妹了。薛医生和郑院长出于好心,准备将不允许报销的进口新药作一部分变通处理,以减轻李毅的经济负担,被李毅婉然拒绝了。倘若父亲一旦知道肖雪腹中的孩子有可能保不住,精神打击该是多大呀。所以,他不仅要欺骗肖雪,还要欺骗父亲,这对他这个不善于说谎的人是多么难受呀!

肖雪见李毅愣着不作声,娇嗔地说:“傻瓜,你不想和儿子说点什么?”

李毅如梦初醒,迅速作出了回应:他将耳朵紧紧地贴在肖雪的肚子上,儿子的踹动似乎比以前更有力了,他仿佛看到儿子长得与自己小时候活脱活像,嬉笑着欲扑入他的怀中……儿子每踹动一次,李毅的心就一阵绞痛,为了保证母亲的康复,他对儿子作出了残忍的决定,他在乞求儿子的原谅和宽恕!

每当丈夫贴着自己的肚子与儿子交流时,肖雪感到这是她无比幸福的时刻,她当然希望这种时光能长些,更长些,可是,当她察觉到丈夫这次贴在她肚子上的时间比任何一次都长的时候,反而有一种莫名的不安,她双手轻轻捧起丈夫的脸,在他满是胡须的唇上亲吻了一下,问道:“儿子跟你说什么了?”

李毅心中泛起阵阵涟漪,他想说我是个不称职的父亲,他想说自己对儿子太残忍了,可是他不能!他低声地对妻子安慰道:“儿子要我好好关心你,让你早日康复。”

肖雪鼻子一酸,泪水涟涟,是啊,由于自己躺在医院,害得丈夫和全家人的生活都不正常,她怜爱地凝望着丈夫的脸,突然问道:“大毅,你的脸色为什么这样苍白,眼睛为什么这样红?”

李毅赶忙掩饰:“这几天事情多,熬夜熬得长了。”

肖雪心细如发,她摇摇头,道:“好像不是这个原因,你熬夜的时间一长烟就抽得特别多,老远就能闻到你的烟味,而且这烟味夹杂着你身上的体味和汗味,对此我特别敏感,可今天却不是这种味,并且你的眼眶里好像闪着泪光,这显得有些异常,你是不是有什么事瞒着我?”

李毅心如乱团,竭力辩解道:“我没什么事要对你隐瞒的,只是听了医生的话,吸烟有害健康,所以抽得少了,像我这样没有得病的人都听医生的劝告,你这个病人就更要如此,你说对吗?”

肖雪说:“你好像话中有话。”

李毅怕控制不住自己的感情暴露了真相,正不知用什么话来搪塞,突然手机铃声响个不停,把他从窘境中解救了出来。

来电者是张小虎,他说有急事要当面汇报。

由于离得近,肖雪听清了张小虎的声音,她通情达理地说:“有急事你就赶快走吧,别把时间耽误在我这里。”

李毅如遇大赦,吻了一下妻子的脸颊,怀着深深的歉意离开了病房。

李毅到了医院门外,见张小虎倚在车上焦急地等着他,便上了张小虎的车,问:“有什么急事?”

张小虎向李毅汇报道,今天下午祝一鸣召开省政府党组会议,决定撤销解正的综合一处处长一职,并向省纪委建议对他实行“双规”,本来做做工作可能还有缓和的余地,可解正这次偏不买账,一怒之下,向祝一鸣递了辞职报告。

李毅问:“祝一鸣处分解正的理由是什么?”

张小虎回道:“理由是解正私自出国,违反了党纪政纪。”

“解正这次去法国,确实带回了我们急需的许多有价值的情报,你与省公安厅的郑国华早就谋划过,一旦他出国的事情暴露,把他作为省公安厅大案调查的协助人,省公安厅的领导在这种情况下没有向祝省长作过说明吗?”

张小虎说:“笪厅长亲自向祝省长说明了,并说解正到法国是他指派的,要处理就处理他。可这不仅没有帮上解正的忙,反而等于火上加油,祝省长怒斥道:你们动用我的综合处长竟不向我报告,省公安厅是独立王国还是想凌驾于我这个省长的头上?”张小虎擦了擦汗继续道:“我听解正说,本来事情没有这么严重,祝省长北京一回来就问解正去法国干什么,说只要向他说清楚也就了结了。解正编了一套谎话,立即被祝省长拆穿了,逼问去法国的真实目的,解正出于对祝一鸣的反感,并为了不牵涉他人,坚决不肯吐露真情,祝省长就认为解正背叛了他,对他下了狠手。现在唯一能解救解正的是黄春江书记。”

李毅略加思索,便否定了张小虎的救助方案。首先,祝一鸣从道理上并没有错,党政干部背着组织私自出国是要受到党纪政纪处分的。其次,解正出国去干什么,祝一鸣有权知道。再次,祝一鸣按党纪政纪处理自己的身边人,黄春江书记能说祝一鸣什么呢?他能不顾祝一鸣这个行政一把手的情面而让职能部门法外开恩吗?他能为了一件没有充分理由的事而影响胸中的大局吗?所以,我不能为这事找黄书记。

张小虎遗憾地说,要是黄书记这条路走不通,解正真被撤职查办,那就太亏了,毕竟他为解开许多谜团立了功呀。

李毅说,依我看,解正的事情还没有严重到你想象的那种地步。祝一鸣有权撤掉解正的实职,但解正是个带括号的副厅级干部,要取消他的级别,需要先由省纪委作出处分意见,职级问题再由省委组织部提交省委常委会讨论,这就不是祝一鸣一人能够左右的了。说到对解正实行“双规”,一般情况由省纪委决定,特殊情况还得由省委常委会决定,这对祝一鸣就是程序性障碍或程序性阻止。从另一个角度看,祝一鸣采取这样的高压姿态,一方面是为了显示自己正气凛然的形象,另一方面则是为了让解正向他屈服,只要解正向他屈服,他就会立即收回成命。因为,解正在江河市跟他当了四年秘书,在省政府又为他服务了一年,知道他不少内情,祝一鸣不会轻易让自己的堡垒上增加一条裂缝的。

张小虎不得不佩服李毅鞭辟入里的分析,不得不佩服李毅的政治经验和胆识,他憨憨地一笑,道,据我看,解正早就对祝一鸣有看法,这一次是绝对不会向他屈服的,所以祝一鸣可能骑虎难下了。

李毅说,只要他不屈服,他今后的道路是光明的。

“为什么?”张小虎问。

“你应该知道为什么,如果连这也还不知道的话,也就不要追问了。”李毅饱含深意地向张小虎睃了一眼,然后转移了话题,问道:“对‘安达信息咨询公司的布控和其他准备工作不会有什么问题吧?”

张小虎说:“江河市这边我可以保证万无一失。杀害孙成贵的凶手身份已经查明,一个是市纪委原来的司机,另一个是我们局里原来的刑警,五年前因严重违纪被开除。这两人虽潜逃在外省,但已在我们的控制之中。可金宁市那边情况有点复杂,因为这家公司的总部在金宁市,动它必须靠金宁市公安局的配合,可其中有人充当这家公司的保护伞,所以,笪局长决定今天先拔掉这个钉子,再采取行动。”

“你们对这个公司绝对不能掉以轻心,绝对不能有丝毫的麻痹大意,解决它很可能是解开许多重大迷局的突破口。”

张小虎忽然想起了什么,有些忧心忡忡:“江河市这边,我唯一担心的是万二球局长会出面干涉,他毕竟是一把手,有些事不该瞒着他,也瞒不住他。”

李毅微微一笑:“小虎呀,在运筹帷幄上我连做黄春江书记的学生都不配,但是,在关键时刻,我还是会多方面提前作好准备的。明天万二球就将去公安部报到,参加为期二十天的培训班。在他参加培训期间,市公安局由你临时主持工作。”

张小虎的担心烟消云散,可又增添了一个疑惑,问道:“李书记,原定明天下午采取代号为‘镇魔行动方案的,不知为何笪厅长突然命令我们今晚要作好一切准备,随时待命?”

李毅说:“按理不该告诉你。情况有变,黄春江书记要求明天凌晨采取行动,由笪厅长任总指挥,我负责江河市的协调配合。”

生与死往往在一念之间。郑国华的晓之以理、动之以情,让邵天翔产生了求生的欲望。这种欲望使他将所有名和利都看成了过眼烟云,使他立下了出乎人们意料的大功。根据他提供的线索,一个跨省重大盗墓团伙和数条文物进出口地下黑道被查获。省内十多名利用古玩来进行“雅贿”交易的厅局级干部和国企老总也被惩处。省委副书记佟立群可谓老谋深算,他在邵天翔由羁押转为逮捕时,主动向省委和中纪委承认了自己的“过失”:自己喜爱古玩,曾与邵天翔有过六次藏物“交流”(实为交换),因不知市场行情,可能产生“低出高进”的后果,为表示清白,自愿将从邵天翔处交换的藏品一律交公。因为他的主动坦白是在邵天翔交代之前,且每次都是以“藏品交流”的名义,性质上与受贿有区别,故中纪委和省委并未对他采取措施,只说待情况调查清楚后再作处理。邵天翔交代出的另外两位省部级干部,一位在岗的已由中纪委立案调查,另一位离休的因今年年初刚受到行政级别降两级的处分,中纪委便委托南吴省纪委和公安厅联合调查。为保密起见,黄春江指令郑国华完成这一任务。

北京那位受降级处分的干部并非因经济问题,而是因生活作风问题。他对郑国华的调查比较配合。他说,他与祝一鸣并没有多大交情,而是他的秘书从中牵线搭桥。他收下祝一鸣所送的佛像后,原来并不知它的价值,后经专家鉴定,认为价格在千万元以上,吓得他既不敢留又不好退,数月后捐给了家乡的博物馆,现在可以见到此佛及查到博物馆给他的捐赠证明。郑国华将调查结果不仅报告了中纪委,而且向黄春江书记作了汇报。

由于专案组成员对邵天翔的态度有了改变,又把邵天翔安置到了生活设施条件较好的单人房中,邵天翔的心情也渐渐好了起来。

今天晚上,也许是邵天翔吃到了家人送来的冬至饺子,高兴得不由自主地哼起了小调。在看护他的两位专案组成员向他问起吴佩孚这对“大明宣德炉”的来历时,邵天翔根据他爷爷留下的资料,道出了一段鲜人知的故事。

吴佩孚的这对“大明宣德炉”,据说是大清末代皇帝所赠。溥仪为何而赠?可能出于两个原因,即他对吴佩孚保卫故宫的感恩和企图依仗吴佩孚东山再起。

1923年,由北洋军阀组成的北京政府为解决国会会场狭小的问题,决定拆除故宫三大殿来扩建。吴佩孚闻讯后,立即电告当时的大总统、总理、内务部长和财政部长:“据云,百国宫殿,精美则有之,无有能比三殿之雄壮者。……若果拆殿,则中国永丧此巨工古物,重为万国所笑。……务希敬力维护大地万国之瑰宝,无任欣盼祷之至。”对吴氏的函电,各报争相刊登,举国上下拥护,北京政府考虑到吴佩孚的实力声望以及民意,不得不改变原来的决定,将故宫三殿保存了下来。溥仪作为故宫的末代皇帝,自然对吴佩孚这一义举感动不已。这是一说。

另一说是溥仪被废除地位后,曾将吴佩孚视作扶持他重新复辟帝制的最佳人选。因为吴佩孚为清末秀才,有故宫情结,又一度为北洋军阀中实力最强者,派心腹送给吴佩孚一对“宣德炉”,以示心迹。谁料吴佩孚早察其意,直言相告:宝物笑纳,以备军饷;复制休想,潮流难逆。

时至晚上九点半左右,邵天翔与两位专案组成员谈兴正浓,刑侦处处长兼邵天翔专案组副组长胡天顺突然闯了进来,他支开了原来看护邵天翔的那两位专案组成员,关上门说要与邵天翔单独聊聊。

邵天翔有一种不祥的预感,因为他看到胡天顺目光阴森,且闩上了门的插销,心中不免有些恐惧。

胡天顺在邵天翔对面坐下后冷笑一声,道:“看来你今天兴致不错,我来和你作笔交易如何?”

“和我作交易?”邵天翔战战兢兢地不敢相信。

“是的,与你作交易,不过不是文物交易,而是政治交易,这笔交易关乎到你的生死存亡。关于孙成贵到你处买佛像一事,你必须翻供,决不能提到祝省长半个字。孙成贵已死,死无对证,新的刑法规定只承认证人的最终供词,你翻供中用别人的名字代替祝省长并不要付出什么代价。此事办成,我保证你不判实刑,经济上也给你留条后路;要是办不成嘛,”胡天顺掏出手枪,往桌上重重一放,“不仅你这条老命随时归天,而且你全家都要遭灭顶之灾。”

邵天翔被吓得魂不附体,浑身哆嗦着说:“那些事……不是你们叫我……如实交代的吗?怎……怎么又要我出尔反尔,胡编乱造?”

胡天顺脸露杀气:“你别说那么多废话,我和他们不同,他们有他们的使命,我有我的使命。你应该知道,我是刑侦处处长,也是你这个专案组的实际负责人。干掉你就像捻死一只蚂蚁一样容易,愿不愿与我作这笔生意,你好好掂量!”

邵天翔看到桌上的枪裤裆里已湿了一片,他像虾米一样缩成一团,面色发灰,声音发颤:“您让我好好想想,好好想想。”

胡天顺将弹夹退下,故意将其中的子弹报复地数着,还不时把子弹的顶部在头皮上摩擦几下,口气冰得像冰一般:“事关全家人的性命,是得好好想想,不过,我留给你的时间已经不多了。别担心,杀你我根本用不着子弹。”

“那……我现在重新……重新写口供行吗?”

“不是现在,而是明天,你当着专案组其他成员的面写,最好是写给郑国华!”

“为……为什么要……这样?”

胡天顺一阵狂笑:“我怎么说,你怎么做,别问为什么,更别说出今天我俩的谈话内容,否则,你知道后果是什么!”

“后果是什么?”随着门被撞开,一声洪亮而严厉的声音响彻房间,——郑国华一个箭步冲到胡天顺面前,对胡天顺怒目而视,他身后全副武装的专案组成员,一人迅捷地抓过桌上的手枪,两人用手铐将胡天顺铐住,另一人扶住了邵天翔。

“胡天顺,狐狸再狡猾,也斗不过好猎手。”郑国华对他睥睨而视,“我来告诉你大概的经过吧。半年前,你通过王德兴巴结上了祝一鸣,成为他安插在省公安厅的一颗钉子。当邵天翔向我交代了孙成贵为祝一鸣买佛像一事,你第二天就用自己的手机密报给了祝一鸣。五天前,你收受了王德兴二百万元的贿赂,答应把祝一鸣的事摆平。今天下午,你得知了我们在准备‘镇魔行动的消息,立即向王德兴发了信息,大概你不会想到你发的信息王德兴无法收到,因为我们早已拦截了。晚上,你乘我防备松懈之时准备对邵天翔下手。殊不知一切都在我的掌控之中。你知道我们为什么让邵天翔住单人间吗?因为这个房间内装置着先进的技侦设备,只要你进入,一言一行都被严密监控。你知道为什么没有人阻止你带枪进入这个房间吗?因为你枪中的每颗子弹早已被换成假的了。不信,你可以朝我开一枪试试。”说罢,把胡天顺的手枪塞在他手中。

胡天顺把枪一扔,傲气说道:“谁笑到最后,现在还不知道!”

郑国华仰天大笑:“天网恢恢,疏儿不漏。你应该懂得,可怜就可怜在你自以为背靠大树,还做着飞黄腾达的黄粱梦,殊不知这棵大树早就枯朽,顷刻将倒。”他向四周随行人一挥手,“将他押走,待‘镇魔行动结束后再审讯。我现在要留下来给邵大师压压惊。”

邵天翔如同从一个梦境转向了另一个梦境……

解正在法国之行中,对可能受到的处分早就有了思想准备。他估计,祝一鸣之所以知道他这一秘密行动,很可能是王德兴提供的线索。他主动提出辞职,不仅仅是出于对叶雨菡的保护,也不仅仅是出于对祝一鸣的鄙视,还因为他要实施自己与叶雨菡的重要计划。从法国回来后,他与叶雨菡的联系从未中断。

叶雨菡自从在法国与解正会面并相互倾诉后,一再催促丈夫吴东方与中国政府联系捐赠宋代柴窑笔洗和“大明宣德炉”事宜,不料中国政府有关部门的办事程序之复杂,效率之低下简直匪夷所思。比如,牵头接受捐赠的单位国家文物局,该局要协商将所捐之物是放在故宫博物院还是国家博物馆,而无论是放在何处,首先要鉴定所捐文物的真伪。确定真伪时国际权威机构的意见甚至现代科技的测试报告都毫无用处,必须由国家专家小组下定论。国家专家小组一锤定音的人物,基本上都是“走路要人抬,眼睛睁不开,说话流口水”的老者,他们对于馆内没见过的东西,诸如柴窑笔洗之内的物品一律枪毙;对现代科技测试手段一概否认(因为承认了科技测试他们的身价就会一落千丈);对传承有序的新的历史资料因没有精力研究而一笔抹杀。不仅如此,还要有组织考察、逐级审批等环节,公安、外事等部门则要了解捐赠者的背景、动机等等。这样一来,原来的爱国义举似乎成了硬贴上来的献媚行为。

究其原因,除了陈腐的思想观念外,还因为在体制上每个部门名义上都代表国家,但具体到部门的关键人物,他们因自身得不到好处,国家利益便只是成了舌尖上的辞藻了。

吴东方父子因为多次热脸贴上冷屁股,有点心灰意冷,准备把捐赠的事暂时放一放,可叶雨菡等不及了,因为她想早日完成使命回国、回家、回到解正身边。她提出了建议:这两件东西的直接源头在南吴省江河市,而且你们家与江河市又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不如直接捐赠给江河市博物馆,那里的领导既热忱欢迎,又有很高的办事效率,我对他们有所了解。吴东方的父亲说,我同意这一建议,但本人精力不够了,具体由你俩操作吧。

叶雨菡陪着丈夫来到卧室,各自喝了一杯红葡萄酒后,温柔地对丈夫说:“东方,既然你爸把这事情交给我俩了,你的态度如何呢?”

吴东方回答:“我听你的,你对江河市熟悉,另外,你对那个地方有着难以割舍的乡情、亲情,也许还有值得留恋的爱情吧。”

叶雨菡觉得他话中有话,道:“你不会为以前的事吃醋吧?”

吴东方浓浓的剑眉微蹙了一下,叹息了一声,说:“雨菡,你应该知道我是个胸襟并不狭小且并不愚蠢的人,凭我的直觉,你对你的前男友解正还是没有放下。我已经认真考虑过了,真正的爱是无法束缚的,假如有一天你要回到他身边,我完全能够理解你。但是让我们夫妻俩携手将捐赠文物这件事办完再说,因为这毕竟是我们全家几代人的夙愿。”

叶雨菡依偎在吴东方的怀中:“东方,你是个善解人意的男人,是个胸怀开阔的男人,认识你是我的荣幸。我们虽然结婚了,但我必须承认,我对你和你家的感恩成分可能超过情感成分,我俩能不能终身相爱我心中没有把握。有件事我必须告诉你,在中国的小雪节气这天,解正来法国看望他同学,我与他见面了,虽然我与他没有做任何出格的事,只是问询了彼此这一年多来的情况,但是,我总觉得对不起你,因为我违背了对你的承诺,所以一直如骨鲠在喉,不向你吐出来心中总感到不舒服。”

吴东方的喉结不由自主地滑动了一下,搂着叶雨菡说:“雨菡,你肯将这事告诉我,说明你还信任我,你同样值得我信任。现在,我要取消原来对你一年之内的限制,双方都给彼此多一点私人空间,你与外界任何人的联系我都不加干涉。”

从那以后,叶雨菡与解正的联系,重点是讨论如何办好捐赠文物这件事。

解正先将此事与夏中华和张小虎商量,有了一个初步的方案后,向李毅作了汇报。

李毅听完汇报后当即拍板:这事涉及到与省和国家有关部门的交涉问题由我负责,并且我保证参加捐赠仪式。仪式和程序安排由夏中华配合欧阳皓负责,欧阳皓现在已是名副其实的市委副秘书了,我的许多具体事务都交给她协调。对所捐文物的保护、保卫工作,由张小虎配合夏中华负责。宣传报道工作由市委宣传部部长焦家福同志负责,夏中华在文物专业知识上要予以配合。

夏中华说:“请放心,我会履行好自己的职责。”

张小虎向李毅保证:“我一定会像保护自己的妻子、孩子一样保护好国宝。”

解正自嘲道:“看来就我派不上用场,只能在旁边看看热闹了。”

李毅拍拍他的肩膀:“解正同志,在捐赠文物这件事上除了叶雨菡你是第一功臣,功臣嘛,该享受的时候还是要享受的。”然后认真说道:“你在祝省长边工作,有些事你多露面了他会反感的,眼下只能做无名英雄了,但总有一天,江河市人民会知道并铭记你所作出的贡献的。”

经过各方面的协调,捐赠日期定在公元2015年元旦。

谁也没有想到,离元旦只有十天的时候,解正竟被祝一鸣撤职了。

下班时分,满腹怨气的解正一脚踹开夏中华办公室的门,不由分说地把他从办公椅上拽到门外。

夏中华有点摸不着头脑:“你这是干什么?”

“陪我喝酒去。人生失意须尽欢,莫使金樽空对月。”

夏中华知道解正有意改了李白的诗,回道:“抽刀断水水更流,与尔同销万古愁。”

解正道:“这才是好兄弟,走,去醉仙楼!”

夏中华说:“醉仙楼人员复杂,又很嘈杂,不便谈话,我看不如去‘秋瑾茶楼,那里有我预留的包厢,喝什么酒都可以,发发酒疯也不要紧。”

解正走了几步停下,道:“夏兄,就我们两个光棍?不行,得把张小虎叫来。”言罢,拨通了张小虎的手机。

不料张小虎却回道:“解处长,实在抱歉,我今明两天有要事,恕我不能陪你,改日当面负荆请罪。”

解正骂道:“什么狗屁要事,是不是见我虎落平阳就不想靠近了?”

张小虎说:“我是这种人吗?你既是我的领导,又是我的兄弟,对你都不能说的事,你说重要不重要?也许明天你就知道了。”

夏中华在一旁劝道:“你就别难为他了,可能他有什么特殊行动。”

解正冷静一想,觉得不无道理,也就不再勉强张小虎了。冒着霏霏细雨,解正与夏中华走向了“秋瑾茶楼”……

祝一鸣这两天有点坐不住了。黄春江对他搞了名堂的国企改制单位一一视察,这是不是打着工作视察的名义对他祝一鸣暗中调查?江南化工集团与北方化工集团的合作他黄春江名义上打了招呼,可李毅我行我素,他黄春江却不加干涉,这是不是在唱双簧?邵天翔咬出他以公款行贿南北朝佛像一事,如果没有黄春江的支持,省公安厅敢对他祝一鸣进行侦查?杨志才被“双规”后如顶不住定会咬出诸葛清,而诸葛清最近刻意回避他祝一鸣,是不是已经萌生了出卖他的念头?……把一系列事情连贯起来思索,祝一鸣觉得黄春江早就对他撒开了一张大网,现在正步步收紧。祝一鸣本不想与黄春江为敌,但与其束手就擒,不如放手一搏,到底是鱼死还是网破尚未可知。为此,他准备双箭齐发。

冬至下午,祝一鸣将自己省内最主要的政治盟友佟立群约到自己家中进行了密谈。祝一鸣对佟立群说,老弟,你最近的处境不大妙呀!虽然你主动说明了自己与邵天翔交流古玩的情况,可黄春江不会轻易放过你。据我所知,他已要求纪委对你进行彻查,你要有思想准备,我也会帮你做些工作。还有,你本是省委副书记兼组织部部长,他先卸掉你的组织部部长实权,前几天又把你从分管党建和人事工作改为分管农业,这不仅仅是一步步地剥夺你的权力,而且是发出了要对你下手的信号,你难道没有感觉吗?

佟立群说,我毕竟在政治上混了三十年,怎么没有感觉?可是,他身为中央政治局委员,我与他抗争不是鸡蛋碰石头吗?

祝一鸣冷笑一声,此话差也!你一个人斗不过他,我一个人也斗不过他,可我们如果联起手来,并非没有胜算,关键是你有没有这样的胆量。

佟立群回道,我知道你老祝的能量,也知道黄春江并不信任你,倘若你肯站出来挑这个头,我当然会义不容辞地密切配合。可是,你手中有没有足够的弹药?又通过什么方式来搞他呢?准备不足就等于自投罗网呀。

祝一鸣似乎胸有成竹地说:搞他的方式可以双管齐下。一方面,通过搞垮他一直纵容包庇的李毅来连累他。我这次已掌握了李毅受贿的确凿证据,中纪委很快就会下来核实调查。另一方面,我们联合四套班子中的成员,直接向中央主要领导反映黄春江的问题。我将它列为四个方面,一是他认为从中央领导岗位上退下来的老同志干政太多。“老太爷”等人对此特别反感,你应该知道这些老人的政治影响力。二是在用人上任人唯亲,排斥异己,搞小山头。三是对中央的改革部署消极应付,将南吴省发展成为他的独立王国。四是生活上腐化堕落。这些问题都有详细的证据。我搞了一份材料,上面已有省人大、政协的信得过的班子成员签了名,如果加上你我,省四套班子的代表就齐全了。说完,从内衣口袋里拿出一份材料。

佟立群戴着老花镜认真看完材料,觉得祝一鸣确实花了一番功夫,条条都可上纲上线,又有事实佐证。可是,在上面签字的除了祝一鸣,省人大和政协各只有一名成员,便有些担心地问道:人员是不是太少了?

祝一鸣说,此事需要高度保密,人不宜多,只要能代表四套班子就行了,一旦中央对他进行调查,想参与进来的人你挡都挡不住。老弟,你就别再犹豫不决了,赶快签字吧,万一有什么闪失,你们把责任都推到我祝一鸣身上。

佟立群长叹一声,终于在这份材料上签了字。然后问祝一鸣通过什么渠道送到中央主要领导手中。

祝一鸣说,决不能寄,只能亲自送。为了双保险,我明天亲自飞抵北京,通过“老太爷”转交。你呢,要利用好中央办公厅那位老同学的关系,请他上呈,为了避嫌,你明天进京就坐动车吧,四个多小时也就到了。祝一鸣又拿出一份材料复印件,说:“这一份就交给你,你在上面补签一下名字就行了。有问题吗?”

“没问题。反正等死不如闯祸,紧要关头总得搏一搏。”佟立群将材料放进贴胸的口袋中,神色严峻地向他道别。

祝一鸣开心地笑了。

…………

佟立群离开祝一鸣家时,已至晚饭时分,天色灰黑,寒风凛冽,华灯闪烁。佟立群心中明白,在政治舞台上,关键时刻只要走错一步,就会坠入深渊,万劫不复,而走对了一步,就会柳暗花明,海阔天空。他近年来确实对黄春江不满,也因此而与祝一鸣关系更为密切。可审时度势,知己知彼,佟立群觉得要扳倒黄春江基本上没有胜算,与其和祝一鸣绑在一起背水一战,不如向黄春江倒戈邀功请赏,这样做实在对不起祝一鸣,但政坛上就好像豪门对赌,押注要准要狠,牺牲一点个人恩怨是家常便饭的事。因此,他与黄春江经过电话预约后,匆匆吃了几只饺子,便让司机径直开往黄春江家。

黄春江看完佟立群送给他的材料,朗声笑道:“想不到祝一鸣还真深思熟虑,招招见血封喉,可惜他还是晚了一步。”他将材料还给佟立群,“真的假不了,假的真不了,你将这份材东西收起,明天交给中纪委的龙正平同志,让他转交给中央主要领导同志,我黄春江经得住调查,经得住历史的检验。”

佟立群疑惑不解:“我到哪儿去找龙正平?”

黄春江说:“他和他的主要助手丁岩同志今天下午已经到这里了,我将他们安排在金宁市的紫金宾馆。我明天与他通过电话后你直接去找他。至于祝一鸣嘛,他可能走不掉了,明天上午十时中纪委的另外八位同志也会赶到南吴省。他的腐败问题,早在江河市任市委书记时就有同志反映,因上面有人为他说话而蒙混过关。没想到随着地位的提高,他的私欲越来越膨胀,野心越来越大,手段越来越卑鄙,终于到了多行不义必自毙这一天,这是历史对他的应有惩罚。”他亲自为佟立群茶杯里加了点水,搓了搓厚实的大手,说:“立群同志,你在大是大非上不糊涂,以往有些过失,既要经得住组织的检验,又要自我深刻反省,人非圣贤,孰能无过,改了就行。”

黄春江最后几句话,对佟立群来说既是大赦令,又是嘉奖令,佟立群擦着额上的冷汗,暗自庆幸自己选对了方向……

诸葛清不得不佩服杨志才是条汉子,至今不承认自己有任何错误,也未将他诸葛清的事吐露半点。可是,诸葛清明白,纸是包不住火的,纵然杨志才至死不说,他诸葛清的事也迟早要败露,不是被上级纪检机关查出,就是被祝一鸣当作牺牲品弃之如履,因此,他最近一直在矛盾中痛苦地挣扎。这几天祝一鸣来过几次电话约他见面,他都借故推托了,可躲得了初一躲不了十五呀,再这样下去祝一鸣可能要给颜色他看了。

昨天下午,孟丽莎用一只新手机给诸葛清打了电话,告诉他,自己与颜白冠等人经济上的所有往来都已了结,叫他不必为此担心。颜白冠不知出于什么原因,告诫我要你与祝一鸣彻底划清界限,祝一鸣很快就要完蛋,他在狗急跳墙时很可能把你当作替罪羊。孟丽莎的这个电话给了他极大的震动和警醒,他觉得自己该痛下决心了。

今晚,他本来答应好回金宁市与妻子女儿共度冬至,可思考再三还是放弃了这个打算。下班前,他打电话给李毅,问他今晚有没有应酬:“如果没有的话,我就厚着脸到你家吃饺子,顺便向你谈点事。”

李毅对诸葛清这个电话感到十分意外。他与诸葛清搭档以来,诸葛清从来就没有到他家去过,今天怎么会突然提出这个要求?再说,两人谈事历来都是在办公室,今天有什么事非得到他家中谈呢?李毅觉得其中必有隐情,因此,爽快地答应道:“为免你费时寻找,我马上与你一起走吧。”

诸葛清到了李毅家中,先与李毅的父亲攀谈了起来。其间,他说道,李教授,您是个知名历史学家,我今天向您请教一个历史问题,“安史之乱”如果没有奸相杨国忠从中挑拨,是否一定会发生?

李教授听到有人向他请教历史知识,心中感到特别舒畅,便对诸葛清侃侃而谈。以往的史学界一般以所谓的规律来解析历史,实际上这是一种教条,许多历史结果其实是由一系列偶然事件汇集而成的。唐朝的节度使集军政大权于一身,尤其是安禄山拥有全国兵力的近半,这确实为他日后的起兵反叛埋下了祸根。但历史上卫青、郭子仪、杨家将、曾国藩等人都曾重兵在握,功高盖主,他们都未起兵反叛。如果没有杨国忠为争权多次加害安禄山,如果不是杨国忠在安禄山的长安城府邸诛杀安禄山的家属和宾客,凭安禄山对唐玄宗和杨贵妃的感恩,只要对他施以安抚之策,他是不会联合史思明等人反叛的。因此,“安史之乱”的罪魁祸首是杨国忠。后来的吴三桂被迫降清也与此类似。

诸葛清赞叹道:“李教授的真知灼见使我受益匪浅,其实许多历史人物作出这样或那样的选择,往往出于迫不得已。”

李毅听后半开玩笑并认真地说:“诸葛市长对此感慨,莫非是借古喻今,暗示自己难言的苦衷?”

诸葛清咬了一下上唇,坦陈相告:“李书记,你这个人没有害人之心,胸襟宽广,有些事我本该早向你一吐为快,可顾虑太多,私心太重,一直拖至今日,才痛下决心。”讲到这里,他声音有些发颤,眼睛也有些红了。

李教授一听他们要谈官场中事,连忙说:“你们谈,你们谈,我不干扰。”便进了自己的书房,将门关起。

诸葛清深深地吸了几口烟,随着袅袅升腾又慢慢氤散的烟雾,将自己与祝一鸣的事、与杨志才的事、与孟丽莎的事一股脑儿向李毅倒了出来。

李毅一直盼着诸葛清能够觉醒,但没有想到事情来得这么突然,他深思良久,握住诸葛清的手,真诚地说:“诸葛市长,谢谢你对我的信任,庆幸你的醒悟。明天,我陪你去找黄春江书记,主动向他坦白一切,我相信你会得到组织上的从宽处理的。即使你当不成市长,但你能坦坦荡荡、堂堂正正做人,我会尊重你、敬佩你,把你当作同志,当作朋友。”

诸葛清终于控制不住地流下了泪水。

李毅又说道:“今天晚上你要是愿意就住在我这里。因为你现在还是江河市市长,有件事我不妨告诉你,明晨四点,省公安厅、江河市公安局、金宁市公安局将联合采取‘镇魔行动,将祝一鸣幕后操纵、王德兴直接控制的犯罪团伙一举摧毁,这想必也是你的心愿吧。因为经过省公安厅和我市公安局的联合调查,已掌握了确凿的证据,对你进行秘密监视的是这个团伙,窃听我的通讯工具的也是这个团伙,杀害证人孙成贵的同样是这个团伙。之所以暂时没有动他们,是因为要收集更多的证据,将他们一网打尽。待到‘镇魔行动一结束,我就陪你去找黄春江书记。”

诸葛清揉着红胀的眼睛说:“真想不到祝一鸣如此卑鄙,如此狠毒,他所操纵的犯罪团伙简直成了特务机构、恐怖组织,太猖狂了、太不可思议了。李书记,谢谢你现在还这么关心、信任我。本来我不该住在你家,既然我已知道了本不该知道的重大行动,为保密起见,我必须呆在你这里了。”

“你不是来我家吃饺子吗?那就上桌吧。吃饺子之前,我们好好喝上几杯!”李毅边说边把诸葛清从沙发上拉了起来。

这时,外面纷纷扬扬飘起了雪花。

…………

第十六章辞旧迎新

祝一鸣乘往北京的航班是上午十点整起飞,从家中到机场只需半小时左右,由于他可以享受贵宾专用通道和贵宾室,所以,以往他去机场都把时间掐得很准。今天却有所不同,可能是因为心情非常迫切甚至有些焦虑,或者考虑到昨晚下了一场小雪,路上可能比较滑,他于八点半就提前出发了。

由于祝一鸣坐的是南吴省2号车,省内的多数高速公路收费站见到这样的车号历来都是快速放行、不敢收费的。这几年中央整顿党风,群众对这类行为意见强烈,省委省政府也曾专门发文,对车辆的收费不准搞特殊化。可主管部门在执行中仍我行我素,美其名曰:为领导节省宝贵时间。不过,今天祝一鸣可算是秀才碰到兵,有理说不清了。——他的车在江河市高速公路收费站被几名交警拦了下来,说要检查证件。祝一鸣的司机从来没有碰到过这样的情况,一肚子无名火,骂骂咧咧道:“你们的眼睛瞎了,不知道车是谁的?要收费就收费,查你娘的毛!”

祝一鸣在车内对司机老阮说:“你把证件给他们,别跟他们费时间了。”

老阮这才很不情愿地递交了自己的驾驶证,并把车开到了旁边的停车道上。

谁知交警查验了老阮的驾驶证,又察看了车内的祝一鸣后,对祝一鸣很有礼貌地敬了个礼,说:“对不起,祝省长,驾驶证好像有些问题,要请您稍等片刻。”

祝一鸣怏怏不乐地问:“要等多长时间?”

交警又是一个敬礼:“我也不知道,听从上级领导的指示。”

祝一鸣有些光火了:“你跟你们上级领导汇报,就说我要执行紧急公务,有什么问题待我回来后再查,否则,耽误了我的航班,你和你们的上级领导都吃不了兜着走。”说完,命令司机强行开车。

令祝一鸣做梦也没有想到的是,几名交警一起并肩站在他的车前,高喊道:“不许开,有种就从我们身上碾过去。”

“反了!你们反了!”祝一鸣恼羞成怒,头上青筋直暴。

就在这时,两辆急驶而来的车在祝一鸣面前停下。前面一辆车上走下来的是省纪委书记叶志超,他指着从后面车上下来的那位五十多岁、戴着眼镜的瘦高个男人对祝一鸣说:“祝省长,这位是中纪委常委丁岩同志,他找你有事。”

祝一鸣脸色骤变,但须臾间便镇定下来,下了车笑呵呵地向丁岩伸出右手:“丁常委,幸会幸会,请问找我有什么事?”

丁岩并未与祝一鸣握手,口气冷峻地对他说:“现在不是握手和拥抱的时候,请你立即跟我到指定地点接受审查。”

祝一鸣尴尬地收回伸出去的右手,强作镇静地说:“丁常委,中纪委的领导我大都熟悉,有的也不是一般二般的关系,你看上去好像比较面生,说句失礼的话,请问你有带走我的合法手续吗?”

丁岩不动声色地从公文包中取出文件,递到祝一鸣手中。祝一鸣一看,是中共中央关于同意中纪委对祝一鸣立案审查的批文,顿时脸色苍白,微微发抖地把批文交还给丁岩,转身步履沉重地上了车,叫司机跟着丁岩和叶志超的车前行……

车子在金宁市紫金宾馆西边那幢独立的三层楼前停了下来(也就是曾关押过李毅的“写作楼”),不一会儿,黄春江陪着龙正平从一间房子里走了出来。身材伟岸的龙正平倒显得很轻松,笑眯眯地主动与祝一鸣握了握手,说:“老祝啊,想不到我们这么快又见面了,看来我们还是有些缘分的。这次我们来这里的目的,想必你已知道了吧?不过,我只是先跟你打个招呼,表示一下礼节,暂时还没有时间与你谈话,因为佟立群和诸葛清等人早就与我预约了,我没有分身术啊,丁岩同志先跟你谈吧,他是专案组的副组长。”

祝一鸣一听到佟立群和诸葛清这两个名字,心中一阵翻腾,但几十年的官场历练使他保持着超乎常人的冷静,他面带笑容地对龙正平说:“我对中央决定坚决拥护,对中央领导充满信心,对自己有足够的自信,跟谁谈,什么时候谈,谈多久,这些我都无所谓。青山遮不住,毕竟东流去,我祝一鸣是经受得住任何风浪考验的。”

龙正平笑道:“老祝,但愿如此。我先送你两句话。一句是宋代王安石的,豪华尽出成功后,逸乐安知与祸双。还有一句是高尔基的,不知道明天要干什么的人是不幸的人。其他事我们以后再谈吧。”

祝一鸣还想说什么,两个身强力壮的人把他“请”进了他该去的地方……

李毅于晚上八点钟被叫到龙正平的房间。

两人握手寒暄之后,李毅笑着说道:“龙常委,这次您把我叫到这里,该不会是第二次审查我吧?”

龙正平左手托着腮帮,说得有些玄乎:“对你来说,既是审查,又不算正式审查。”

李毅说:“此话深奥,不知何解?”

龙正平这才认真地告诉李毅:说是审查,是因为邵苏华以实名举报了你为妻子治病受贿三十多万元的事实,且有发票和现场拍摄的照片为证物。同时,“老太爷”又通过中央领导对你的案子发了话,我们不得不查。说是不算正式审查,这是因为我们吸取了上次的教训,没有先找你本人,而是先找了举报人,现在已把情况基本查清,证明这是又一件对你蓄意诬陷的恶性案件。据邵苏华交代,她当时给你妻子送药并未想到要陷害你,只是想请你为她父亲邵天翔说说情。可王德兴知道这事后,屡次教唆利用邵苏华,说她这样做在事实上已构成了行贿罪,只有主动向中纪委举报,才能立功赎罪;同时,只要邵苏华向中纪委举报,王德兴不仅可以为她提供证物,而且能够通过关系救出邵天翔。邵苏华在这样的利诱下作出了实名举报你的愚蠢行为。后来江河市纪委派人将药费款送上她的门,并告知她邵天翔因为有重大立功表现而可能受到从宽处理,邵苏华才有所醒悟。在中纪委向她调查时,她才知道事情的严重性,道出了实情。但鉴于她的行为已构成了诬陷罪,我们已将她的案子转交给当地检察院处理。

李毅一直在怀疑邵苏华为何不听他的劝告,迟迟不到江河市纪委把款子取回,以免法律追究,现在,龙正平终于为他解开了这个谜团。但是,他不同意中纪委对邵苏华的处理方式,要求龙正平从中协调,给予邵苏华改过自新的机会,只对邵苏华作党纪处分,而不追究其刑事责任。

龙正平严肃地对李毅说,你这样做是否出于对她救你妻子的感恩?作为一个党的高级干部,决不能把私人恩怨凌驾于党纪国法之上。

李毅坦然相告:感恩确是一个重要因素。我觉得,不管是一个平民百姓,还是一个党的领导干部,知恩图报的品德决不能丢,因为它不仅是中华民族的传统美德,而且是人性中的光芒。当然,我要求对邵苏华免于刑事处分也是有法律根据的。其一,从主观动机上来说,她不是蓄意陷害,而是被人胁迫利用的;其二,她自我悔悟得早,并配合你们查清了事实真相,有立功表现。今天我们倡导以法治国,不能对它作片面的理解,以法治国的首要目的是防止和震慑犯罪,其次才是依法追究。即使是依法追究,还要综合考虑动机、后果、过程这三大要素。其三,历史经验证明,礼法合法、德主刑辅与法治相结合,才能推进国家治理体系和能力的有效发展。像邵苏华这样处于惩罚和抢救两可之间的人,应该以挽救为主。不单单是对邵苏华,对诸葛清之类人也应如此。

龙正平插话道:这就怪了,诸葛清是你的政敌,也是多次想陷害你的人,你为这样的人说项到底是真心还是做秀?

李毅说,首先,我认为党内用“政敌”二字必须十分严格,只要不是与党和人民的根本利益背道而驰者,就不能称之为“政敌”。我和诸葛清有政见上的分歧、工作上的矛盾,又有为人民办实事的共同点,因而不能称为“政敌”。其次,诸葛清在政治思想上、生活作风上犯有错误,理应受到处分。但是,且不说他对党和人民的事业作出了贡献,即使是他所犯的错误,也大都在权力的胁迫下,在重重的思想矛盾斗争下的被动之举,且他也有自我反省、自我坦白的行为。因此,对这样的人,要尽可能给出路,让他有重新做人的机会。这里面没有任何做秀的成分,而是出于对同志、同仁的负责,对党的政策和法治精神的理解。

龙正平对李毅的观点显然不太赞同,口气严峻地说,照你的说法,我们对祝一鸣也应该给他重新做人的机会?

李毅的回答有些出乎龙正平的意料:祝一鸣腐败透顶、罪孽深重,已经失去了重新做人的机会。而这种机会的失去,除了他本人的思想品德外,还与我们体制上的放纵不无关系。想当初,祝一鸣由江河市市委书记升任青北省省长时,司徒震同志作为非常了解他的老上级就坚决反对,他向省委、中组部、中纪委的领导同志当面反映,祝一鸣犯有严重的错误,已不适合担任党政领导职务。可由于祝一鸣深谙显规则和潜规则,巧妙地打体制的“擦边球”,善于走上层路线和“老人路线”,他的错误非但没有受到追究,反而平步青云,左右逢源,这就使他越来越胆大妄为,越来越把党纪国法视同儿戏,直至不可救药。试想,如果对祝一鸣的错误早日发现,及时按党纪国法处理,他会走到今天这样的地步吗?他会失去重新做人的机会吗?类似祝一鸣这样的情况在全国为数还少吗?所以,反腐固然要有腐必惩,有贪必肃,最大限度地清除腐败分子,同时,更要着眼于建立让官员不敢贪、不能贪、不想贪的政治体制。

在中国封建王朝的历史上,反贪最为严厉的莫过于洪武一朝。朱元璋倚重酷刑和特务机构两大法宝,杀戮了无数贪官,一时有所见效,但他尸骨未寒,贪风重起,尤其是明中后期的宪宗、孝宗、武宗、世宗、穆宗、神宗、光宗、熹宗八代,成为历史上贪官横行、宦官专权的最为昏庸黑暗的时期,大明江山加速土崩瓦解。这样的历史经验教训值得我们记取。依法治国是政治体制改革迈出的重大而坚实的一步,可必须有配套的操作系统和观念更新才能取得理想的效果。对不起,龙常委,也许我一时冲动讲得太多了,太离题了,望你能批评指正。

李毅说完,准备挨龙正平的板子,不料龙正平哈哈大笑了一阵,粗着嗓门对他说,人家都称我为“龙大胆”,你居然敢对我高谈阔论,指指点点,就不怕我抓你的小辫子吗?不过,我历来喜欢性格直率、有独特见解的人,你刚才的宏论,有的值得商榷,有的对我很有启迪。所以,我现在既不表扬你也不批评你,待我抽得出时间的时候再听你的高见。

李毅知道,龙正平是在跟他说结束语,准备接待下一位谈话对象了,他站起身来,准备告辞。

龙正平说,你这就想走吗?还有一道重要程序。

李毅正想问什么程序,龙正平主动伸出手来,将李毅的手掌重重握了一下,疼得李毅倒吸了一口凉气。

祝一鸣被中纪委正式立案调查不到几天,全省特别是江河市许多党政干部和企业领导纷纷向省委和中纪委举报祝一鸣的腐败行为。连远在北京学习的万二球都积极加入了举报祝一鸣的行列,不知他通过什么手段,搞到了祝一鸣与白玫等人在京盛宾馆四十九楼8号房通奸的录像碟片,派自己的心腹交给了专案组。祝一鸣却始终拒不承认自己有任何违法犯罪行为。当然,他并非一味沉默,有时也简单地解释甚至反击。比如,对利用巨款购买南北朝佛像一事,他视为工作需要;对王德兴团伙为他充当鹰犬,违法窃听领导人的通讯工具,甚至杀害证人孙成贵等罪行,他都否认与自己有任何联系;对纠集党羽攻击黄春江一事,他更美其名曰为向真正的腐败分子作斗争、向党效忠……凭他多年的政治经验,他觉得只要高层有人发话或政局有所变化,他还是有机会峰回路转的。退一万步讲,即使大局难以逆转,只要拿不出他在经济上直接贪污受贿的确凿证据,也定不了他多重的罪名。

到了第六天,龙正平带来一个祝一鸣十分熟悉且充满期待的人——北方化工集团董事长吴兴宏。吴兴宏当着祝一鸣的面,讲述了一段鲜为人知的历史内幕,让祝一鸣的心理防线遭到了重创。

在父亲吴九洲的坚决要求和精心安排下,吴兴宏的中学和大学时代都是在北京度过的。当时,他并不了解父亲这样做的真实用意。在他1986年大学毕业时,正值中国改革开放掀起高潮之际,深圳等五大经济特区搞得如火如荼。吴兴宏向父亲要了一亿元人民币,成立了一个房地产开发公司,重点在深圳进行投资,三年之后,资产猛增到五个亿。这时,吴兴宏对中国市场的商机大开眼界。就在吴兴宏准备在深圳大展宏图之时,父亲要他把大本营放在北京,同时告诉了他奶奶叶金凤的四个遗愿,直到此时,吴兴宏才理解了父亲的良苦用心:他在北京不仅要赚钱,还要完成家族的历史使命,因而必须首先熟悉中国的国情,与北京的高官交朋友,然后再伺机把触角伸到南吴省特别是江河市。

说来也真巧,当时北京一家中型化工企业濒临倒闭,吴兴宏深知化工当时是暴利行业,便以合资的名义控制了这家企业,并由此而认识了掌握审批大权的“老太爷”的儿子“大公子”,从此,双方开始了紧密合作,“大公子”以“干股”形式参与企业的利益分配。十年前,“大公子”的儿子“小公爵”研究生毕业,便直接以“合伙人”的身份进入了已改名为“北方化工集团”的最高决策层。此后,真正的决策权逐渐转移到“小公爵”的手中,吴兴宏的实际权力大为削弱。向南吴省的扩张特别是与江南化工集团的合作,“小公爵”的着眼点在于利用与祝一鸣的关系牟取暴利,而吴兴宏的着眼点在于通过对南吴省和江河市的深入了解,完成家族交给他的历史使命。为此,吴兴宏先是让干女儿颜白冠迷惑住祝一鸣,同时,又先后两次对祝一鸣儿子的公司进行利益输送,金额高达二千万元人民币。取得的直接利益回报是清溪山附近二十多平方公里的矿山开采权和祝一鸣对江南化工集团的兼并承诺(由于李毅、谢百威等人的抵制而未得逞)。

颜白冠成为受吴兴宏控制的干女儿,其中还有一段不简单的故事。颜白冠的母亲颜婕妤就是孟丽莎的那位远亲姑姑,1989年嫁给一位华裔法国商人,一年后生下一个女儿,取名白冠,四年后与这位商人离婚,带着女儿回到北京,将女儿改为跟自己姓。一次偶然的机会,当时已结婚生子的吴兴宏与颜婕妤相识,立即被颜婕妤的美貌所吸引,经过几次幽会,很快成为情人。颜婕妤对外宣称重新嫁人后,便断绝了与家人和亲戚朋友的联系,过上了“金屋藏娇”的富裕生活。而吴兴宏与颜婕妤的关系之所以能保持二十余年,颜白冠是其中的一个重要因素。颜白冠天生丽质,从小聪慧过人,吴兴宏在喜欢她的同时萌生了开发她的利用价值的念头,因此,不仅将她送进北京大学读完研究生,还常带她出入于交际场合,逐步成为他最为信任的交际花。名义上,颜白冠只是北方化工集团的项目经理,而实际上却集干女儿、特别助理于一身。吴兴宏之所以要颜白冠迷住祝一鸣,除了业务需要外,更主要的是他从父亲那里得到信息:祝一鸣正是杀父仇人祝天佑的儿子,因此他用心掌握着祝一鸣的每一项违法犯罪证据,等待着达摩克利斯之剑刺向祝一鸣的时刻……

祝一鸣听完吴兴宏的“历史内幕”,脸色发青,目光呆滞,他在习惯性地摁鼻子时,几滴清水鼻涕不由自主地流了下来。蓦然间,他抬起头来,像一只发怒的野牛,歇斯底里地叫道:“吴兴宏,你这个卑鄙小人,你这个恶毒的阴谋家,‘老太爷一家是决不会放过你的,你的下场一定比我惨!”

吴兴宏镇定自若地说:“祝省长,我揭露你和你父亲的真实面目,胸怀也许比较狭隘,动机也许不够纯粹,可使命难违,还请你能够见谅。现在,我已基本完成了奶奶、父亲的遗愿,即使经济上受些损失甚至得到法律的制裁,也已经无憾无悔了。我知道,因为揭露你而触犯了‘老太爷家族的利益,我的日子不会好过。可是,我既相信恶有恶报、善有善报的信条,更相信奉行以法治国的当下中国共产党和政府,决不会让腐败势力横行,而会充满正义和阳光!”

龙正平对吴兴宏说:“吴董事长,你作为根系华夏的知名外商,对中国经济建设作出的贡献不可抹杀,对腐败势力的揭露同样功不可没,对中国共产党和政府的信任是值得称道的。你在经营中有违法行为,当然会按照国民待遇给予制裁,但你能主动坦白,立功赎罪,又理应得到法律保护而从宽处理。”然后,又转向祝一鸣,“老祝,你看看,连一个外商都敢于揭露腐败,懂得依法办事,相信正义一定能够战胜邪恶,你作为受党教育多年的高级干部,还要幼稚而愚蠢地顽抗到底吗?”

祝一鸣一声冷笑,无言以对。

…………

大约一个小时后,黄春江在紫金宾馆的一个贵宾套间接见了龙正平。

套间傍依紫金湖畔,透过窗玻璃满眼都是清澈浩渺的湖水,令人心旷神怡。套房的里间为卧室,外间为接待室,装饰并不奢华,但格调高雅,尤其是房内所挂的字画,每幅都是名家真迹。接待室的一对沙发上方挂着郭沫若自撰并手书的一副对联:“花木不移非寂灭,龙蛇之蛰为飞扬。”

龙正平略通书法,赞叹道:“郭老的手迹以龙飞凤舞、奔放不羁的草书居多,像这样的行书难得一见。他这幅行书吸收了魏碑的笔意,结字略扁,转折刚劲有力,撇捺开张,点划铿锵,似有目空一切的霸悍气势。”

黄春江微笑道:“看来正平同志在书法上是我的老师,能否索性请你解析一下这副对联的本意和寓意,让我长长见识。”

龙正平说:“这方面我在你面前可能是班门弄斧了,既然你下了指令,我也就不怕献丑了。上联‘花木不移非寂灭的本意,是指花木虽不移动身体,但它仍然是有生命力的,并未衰亡。下联‘龙蛇之蛰为飞扬的本意,是指龙蛇的蛰伏,是为了保存自己等待春天到来时的化身飞扬。这两句话联起来的寓意,大概是指人要能屈能伸,以退为进,静候时机,终成大业。是不是这个意思,老黄?”

黄春江击掌而叹:“老龙啊,想不到你的文化修养大有长进,可喜可贺。”然后告诉龙正平,这幅字是吴兴宏当初打着“老太爷”的名义送给我的,因为涉及到“老太爷”,我难以当面拒绝,只得转给紫金宾馆派点用处了。

龙正平接过话茬:“依我之见,这是吴兴宏对你借物献媚,看来这副对联的寓意很对吴兴宏的胃口。他能蛰伏在‘老太爷及其后代身边这么久,能让祝一鸣以为他忠情不移,却在关键时刻道出内幕,没有超凡的忍性和胆略是做不到的。”

黄春江点了点头:“现在与祝一鸣关系密切的人员,包括他最为信任的王德兴都交代了问题,唯独祝一鸣顽抗到底,大概他最大的指望是‘老太爷出面干预吧,老实说,这也是我最担心的。有人说,祝一鸣在担任江河市市委书记时就该查了,可那时候‘老首长等人为他说话,查他查得了吗?现在我担心‘老太爷会不会步‘老首长的后尘。”

龙正平说:“我看祝一鸣这一次基本上是没有指望了,因为尽管‘老首长去世前推荐过祝一鸣,尽管‘老太爷在中央领导面前为祝一鸣评功摆好,可领导仍然批准我们对祝一鸣立案审查,这不是一个令人欣喜的政治信号吗?”

“什么政治信号?”

“你别揣着明白装糊涂,其实心里比我清楚得多呢!高层政治生态的纯净化、政治生活的正常化、新核心领导的权威化不一直是你所盼望的吗?”

黄春江不置可否地笑了笑,提出了一个尖锐的现实问题:“正平同志,看来你们要深入地挖下去,一定会牵涉到‘大公子和‘小公爵等人,对他们怎么办?是一查到底、适可而止还是就此打住?”

龙正平说:“当然是一查到底了,封建社会都敢提‘王子犯法与庶民同罪,为什么我们社会主义国家反而不敢呢?不瞒你说,这个问题昨天我就请示了中纪委领导,领导没有立即答复,他又请示了中央大领导,大领导给了一个八字方针,以法治国,一视同仁。”

黄春江满面容光地插了句:“这八字方针既抽象又具体,令人振奋,看来我的担心完全是多余的了。”

龙正平接着说:“如果没有大领导这一指示,我龙正平胆子再大也无能为力呀。包括你老黄,早就不动声色地张开了一张大网,可不到一定的时候,你是不会收网的。我说得对不对?”

黄春江把宾馆里又粗又长的火柴使劲划了一下,火苗蹿起一寸多高,他转动了几下火柴根,让火苗欢乐地跳动着,然后才点燃了香烟,深深地吸了一口,畅快地吐出一口浓烟,道:“你龙正平不愧为与我搭档多年,许多事我们心意相通、不谋而合嘛。另外,我得特别提醒你一件事,吴兴宏有可能面临生命危险,我们必须全力以赴保证他的安全。为此,我建议在事情没有完全见底之前,你这里以配合调查的名义把他留在这栋楼,安全保卫工作我请笪维平同志亲自负责。”

龙正平说:“你考虑问题比我缜密,那就照你说的去办,不过,必须向吴兴宏说清道理,免得他误以为我们违法扣留他。”

黄春江搓了搓厚实的大手,道:“这项工作本应是你的分内事,考虑到你最近比较辛苦,加之他对你还不是很了解,就由我亲自帮你完成吧。”

龙正平挥手一个军礼:“那就谢谢老领导了。”

…………

因为明天下午二时左右叶雨菡和吴东方要到达南吴国际机场,后天(正好是元旦)上午十点举行宋代柴窑笔洗和“大明宣德炉”的捐赠仪式,夏中华只能今天下午抽空来陪江小兰和他们的一对龙凤胎儿女。

趁着江小兰出去做发型的机会,夏中华将孩子交给保姆,怀着好奇的心拿出江小兰书桌抽屉里的日记本,翻开来粗略地浏览着,蓦然,前天写的一篇日记吸引了他的眼球:

“乡村寂寞吗?有时候有点;内心惆怅吗?有时候有点。但更多的东西能填满它。雨填补云的寂寞,虹填补天空的寂寞,泉填补山的寂寞,鱼填补湖的寂寞,狗吠填补夜晚的寂寞,鸡鸣填补黎明的寂寞,夏江龙、夏江凤还有他填补我所有的寂寞……”

夏中华读到这里禁不住怦然心动,感愧交集。他曾多次劝江小兰结婚,江小兰因怕“婚姻是爱情的坟墓”而一直拖延着。其实,在她的内心中,有寂寞,有空虚,更有渴望。长期拖下去,别说江小兰不能充分沐浴阳光和亲情的温馨,就连孩子的上学、与同龄人的交流等方面都会受严重影响。难道江小兰这些就没有考虑过吗?决不是!她越是担心婚姻是爱情的坟墓,就越是表明她渴望得到完美的婚姻。女人的话往往要反着去理解!夏中华觉得自己太愚蠢了,不,岂止是愚蠢,其中还隐含着自私:自己怕驾驭不了江小兰,怕受到江小兰的严格管制而失去自由的空间。古人云:三十而立,四十而不惑,五十而知天命,自己再过三年就到了“知天命”的年龄,如果还没有一个稳定的婚姻,没有一个温馨的家,那就是人生中的悲剧。他暗下决心,一定要说服江小兰于春节前后结婚。他本不愿混迹官场,是时势把他逼了上去,现在,宋代柴窑笔洗和“大明宣德炉”将在江河市博物馆找到归宿;吴佩孚、叶金凤及其子女的研究课题已基本完成;“鸟岩雕”研究因在国际上引起极大的争论而可能旷日持久,因此,他准备在春节前后向市委市政府提出辞职,堂堂正正地当“慎独斋”的主人,与江小兰和夏江龙、夏江凤在一起过上平静的日子……

潘阿狗的电话打断了夏中华的遐想。潘阿狗兴高采烈地告诉夏中华,“天鹅湖”管委会主任刘大牛因即将退休,最后突击提拔了一批干部,潘阿狗已由派出所副所长转为所长了。夏中华对当官没什么兴趣,但潘阿狗这样的人得到一个实惠的职务倒不失为一条谋生之路,作为朋友,夏中华只得祝贺几句。不料潘阿狗对夏中华的贺词根本就不过瘾,提出一定要与夏中华痛饮几杯。夏中华想到正好有事找他,便答应让他来家中共进晚餐。

潘阿狗的职务刚一转正,他往日开的那辆破吉普就换成了七成新的丰田车,显得派头十足,他在路上顺便把江小兰捎带了回来。

潘阿狗进门时拎着一只鼓鼓囊囊的蛇皮袋,见了夏中华,神秘兮兮地问道:“中华兄,你猜猜里面是什么?”

夏中华有些不屑地说:“别给我看,大概又是从什么地方搜刮来的烂铜破罐子之类的东西吧?”

潘阿狗的头摇得像拨浪鼓一样:“你猜错了,里面都是子弹!”

江小兰吓了一跳,抓着蛇皮袋就要往外拎:“阿狗,你怎么把子弹带到我家,万一两个小家伙摸到了怎么办?”

潘阿狗仰面大笑:“嫂子,你放心,这子弹是专供中华兄用的。”言罢,打开蛇皮袋,拉出十串去了毛的黄雀。

江小兰讥笑道:“这小雀子算什么子弹,充其量只能当一道下酒菜。”

潘阿狗的神情中藏匿着意淫:“嫂子你就不懂了,俗话说吃什么补什么,男人吃黄雀,没发育的长雀子,发育了的长子弹,中华兄要是把这十串黄雀全吃掉,说不定一高兴又会给你整出一对龙凤胎来。”

江小兰骂了声“狗嘴里总吐不出象牙”,然后问他这东西是从哪弄来的?

潘阿狗眉飞色舞地说起了昨晚在芦苇中抓黄雀的经过。

夏中华打断道:“阿狗啊阿狗,黄雀是芦苇的守护神,你们嘴上天天高喊着保护生态环境,为了满足一下口福早就把它抛到了九霄云外。再说,你的官才由芝麻变成绿豆,就开始使用特权了,长此以往,不成贪官才怪呢!你把这蛇皮袋的黄雀拿回去,要补子弹你自己去补,我这里不需要。”

潘阿狗急忙满面堆笑解释道:“中华兄,我潘阿狗粗人一个,赚点小便宜是有的,可绝不会像那些贪官一样丧尽天良做坏事、捞油水。我抓几只黄雀,并不是为我这点破官庆贺,一来是因为刘主任要退休了,我不能做人走茶凉的负心汉,要尽量多孝敬他几下;二来嘛,是为了庆贺两件国宝元旦要捐赠给江河市博物馆。兄弟你放一百二十个心,抓黄雀的事仅此一次,下不为例,要是今后再发生的话,我……我就是狗日的!”

江小兰从内心对潘阿狗长期来的帮助非常感激,也来帮潘阿狗解围:“华哥,你也不要太一本正经,拿人家阿狗兄的一片好心当作驴肝肺,人之常情的事总是少不了的。你俩先把酒倒上,我快手快脚地为你们炸一盆黄雀,让你们好好品尝。”说完,吩咐保姆看好孩子,自己今天要亲自掌勺。

潘阿狗朝夏中华挤挤眼睛:“别看小兰嫂子性子有点倔,还是蛮通情达理的,刚才这番话,感动得我差点掉泪,这样的好女人,地球上没有第二个,你还磨矶什么,赶快把证领了,堂堂正正地在一起生活。”

“你这下子算说了点人话。”夏中华压低嗓门说,“我也正有此意,你在她旁边多敲敲边鼓,早日促成这事。我把国宝迎进馆里,把你奶奶的有关历史资料公开发表,并敦促有关部门拍成电视剧,就准备辞职搞自由职业了。”

潘阿狗眼睛一亮:“要是拍成电视剧,有没有我的角色?”

夏中华说:“你的角色当然很重要,不过,你一句话有七八种口音,全国没几个人能听得懂,你先把普通话练习练习吧。”

这时,江小兰把油炸黄雀端上桌来。

潘阿狗立即站起来为江小兰倒了一小杯白酒,呈到她手中,然后双手举杯,恭恭敬敬地说道:“嫂子,你辛苦了,我敬你一杯。”

江小兰也不拂潘阿狗的面子,与他碰了一下杯,一饮而尽。刚欲离开,夏中华拉住她:“我也敬你一杯。”

江小兰莞尔一笑:“你敬我有什么由头?”

夏中华认真地说:“由头太多了,元旦不能在家,我应敬你;孩子让你吃尽了辛苦,我应敬你;夏江龙和夏江凤春节后就要进全市最好的幼儿班,我要敬你。”

江小兰问道:“谁安排他俩进去的?不是说没有户口不能进吗?”

夏中华诡秘地笑道:“要取得户口不是很简单吗?你和我把证一领,户口问题就迎刃而解了。”

江小兰脸露难色:“领证的事情,我还得想想。”

潘阿狗在一旁大声劝道:“嫂子,还想什么?再想,黄花菜都凉了,中华兄和你都变成老头老太了。本地有首山歌,夫妻一对,儿女一双,优哉游哉,幸福满堂!我看这歌就是为你们写的,来来来,为你们马上领证,我赞助一杯!”

…………

翌日上午,天气晴朗,阳光和煦。

李毅的心中既充满喜悦,又充满压力。郑院长虽然对肖雪采取了新的治疗方案,但效果如何还有待于实践的验证。随着以王德兴为首的犯罪团伙今天凌晨被一举摧毁,祝一鸣严重违纪、违法犯罪的事实更加铁证如山,他的党羽也纷纷落网,但祝一鸣本人却始终拒不认罪,还以绝食来对抗审查。为圆满举行明天上午的国宝捐赠仪式,他今天对许多环节要进行认真检查,并对可能发生的意外情况备好预案。按照原定的分工,今天由市委宣传部部长焦家福负责接待国家文物局领导和国内外知名专家学者;由官复原职的解正和欧阳皓负责到机场迎接吴东方和叶雨菡;由张小虎率员沿途作好安全保卫工作……

按理,吴东方和叶雨菡乘坐的MF33911航班昨夜九点半钟于法国巴黎机场起飞,今天下午一点半左右抵达南吴国际机场,为确保人和宝物到达后不出意外,张小虎通过与机场公安分局协商得到特许:张小虎的车辆可直接到飞机旁接走客人和行李,再进行安检。

时间已到下午二点半,没有MF33911的讯息。因为叶雨菡向解正发过一条信息:飞机正点起飞。所以前来迎接的人不免有些焦急,向机场询问飞机延期到达的具体原因,得到的回答是:不知道,请耐心等待,也许是天气条件变化造成的。

到了三点半,飞机仍然没有到达,机场的回答与前雷同。

到了四点半,飞机仍然没有到达,机场的回答老调重弹。

迎候人员的心揪得越来越紧。因为凭常识,国际航班只要正点起飞,没有非常特殊的情况是不可能延误这么长时间的。由于近几年接连发生了几件震惊全球的恶性空难事件,在场的人心中禁不住阴霾笼罩。

究竟是什么原因?

难道是发生了意外?

机场的回答这时只有三个字:不知道。

时间又过了将近一小时,绚丽的晚霞渐渐褪去颜色,天空变得灰暗起来,用不了多长时间,夜幕就会降临。解正怀着十分沉重的心情仰望苍穹,似在祈盼老天的庇佑。就在这时,机场公安分局负责人找到张小虎,低沉而急促地告诉他:MF33911途中发生劫机事件,暴徒虽被制服,但与暴徒搏斗的机长和一位乘客受了重伤,机长助理已与地面指挥系统取得联系,一小时左右可到达南吴国际机场,我们要做好紧急救援的准备工作。

解正、张小虎、欧阳皓等人悬着的心终于放下了一半:飞机逃过了劫难,可受伤的人中有没有叶雨菡和吴东方呢?万一是他们受伤,伤势又会怎样?

当MF33911终于平安降落机场时,在机场指挥部的统一协调指挥下,机场警察、防暴特警、空管人员、救护车有序冲向飞机,张小虎亲自开的警车带着解正和欧阳皓也进入了这一行列之中。

从飞机上第一个被抬下来的是MF33911机长,他被救护车送往金宁市抢救。第二个被抬下来的是一个年轻男子。叶雨菡左手裹着绷带,右手贴着这个年轻男子的担架,不停地喊着:“东方,你要挺住!东方,你要挺住!”不用多问,这个年轻男子就是吴东方了。

叶雨菡见到解正、张小虎和欧阳皓,也来不及说什么,将机票和行李票往张小虎手中一塞,急促地说:“三个行李箱上都写着我的名字,两个是装古玩的黑色特制箱,还有一个是红色大号箱,你们负责把箱子拿走吧,我要陪吴东方去医院!”

张小虎把解正一推:“你去陪叶雨菡,这里有我就行了。”又转身对欧阳皓说,“欧阳秘书长,你立即赶回去向李书记报告,准备应急措施。”在这样的紧急情况下,三人中职级最低的张小虎凭着他的冷静和经验当仁不让地成了总指挥。

解正陪伴着吴东方和叶雨菡,指挥救护车向江河市第一人民医院疾驰。

当救护车开到医院门口时,李毅、于新洁(已临时主持政府工作)和郑院长已守候在那里,郑院长立即叫医务人员将吴东方送往急救室。

医生看叶雨菡裹着绷带,要查看她的伤势,叶雨菡心急如焚地说:“你们全力以赴抢救吴东方,我的小伤在机舱已作处理,不必治疗了。”

在吴东方进入急救室期间,叶雨菡向解正和江河市领导叙述了劫机事件的大致过程。

MF33911飞行了三个小时左右,大多数乘客都已进入梦乡,这时悄悄聚集到前舱的三名暴徒(一名英国人,两名印度尼西亚人)突然高喊:“大家不准动,谁反抗就机毁人亡。”其中一个印尼人举着炸弹冲向驾驶舱;一个英国人左手按着塑钢液体炸弹,右手握着锋利的瑞士军刀,站在头等舱座位前;还有一个印尼人手握同样的武器堵在经济舱前面的通道中。我和吴东方坐的是头等舱第一排,他在靠窗的内侧,我在外侧,那位英国暴徒的刀正好指在我的胸前。面临这一突如其来的恐怖场面,我当时吓得不知所措,脑海中一片空白。吴东方很快就镇定冷静下来,他用英语对这个英国人说:“这女人是孕妇,你用刀对着孕妇太没有人道,也太胆怯了吧,我和她换个位置。”

英国暴徒凶神恶煞地说:“让孕妇坐在里侧可以,但你想耍花样就等于是你杀死了这个孕妇和飞机上的所有人。”吴东方和我换了位置,暴徒用尖刀对着他的胸贴得更紧了。静静地半躺着的吴东方看上去像在睡觉,其实他从眼缝中透出的余光一直在寻找着制伏暴徒的机会。大约对峙了一个小时左右,机舱里突然闪出三个穿着便衣的反恐人员,因为他们经过认真的观察并借助科学仪器的分析,认定暴徒手中的炸弹是假的,从而决定突击制服暴徒。就在这瞬间,吴东方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飞起一脚踢掉了面前这个英国暴徒手中的炸弹,同时也被暴徒刺了数刀……

经过近三个小时的抢救,负责主刀的郑院长出来告诉叶雨菡和在场的市领导:吴东方最危险的一刀离心脏仅差一公分,另外几刀都不在要害部位,现在伤口已经完全缝合,病人脱离了生命危险,只是失血过多,需要大量输血。

大家听后,这才放下心来。

郑院长对叶雨菡说:“本来这时他应该静心修养,不能与人说话,可他执意要你进去,说是有重要事情交代。你要记住,现在与他说话的时间越短越好,同时,千万不要引起他的情绪波动。”

叶雨菡点点头进了急救室。

吴东方安静地平躺着,脸白得像盖在他身上的床单一样,他一只手挂着药水,一只手输着血。

叶雨菡挨着他身边坐下,小心翼翼地帮他理顺了头发,柔声说道:“东方,医生说你现在需要静养,有什么事明天再说好吗?”

吴东方轻轻地摇了摇头,用极低的声音说道:“不行,捐赠仪式……定在明天上午,不能改,要讲诚信。我不能去,我叔叔吴兴宏……最近失踪,就由你代表我们家族捐赠。”

叶雨菡说:“这怎么行?我虽是你们的家庭成员,但毕竟没有血缘关系。我来请江河市领导改期,待你身体好了再举行仪式。”

吴东方又轻轻地摇了摇头,说话的声音比刚才响了一点:“不行,要讲诚信。明天有许多……要员在场,还有许多国家的新闻记者。你有资格……代表我们家族,我信任你,求你了……”

叶雨菡眼含泪光,她无法违拗吴东方的意愿,也不能再引起他情绪的波动,她感到肩负着千斤重担,又承受着巨大的精神压力,她只得默默地点了点头,在吴东方的额上吻了一下,说了声“保重”便退出急救室。

叶雨菡将吴东方的意愿向李毅作了汇报。李毅听了深受感动,说:“我们已经在商量改期,既然他如此讲诚信,如此信任你,如此热爱中国这个根,那我们就依照他的心愿,按原定的日期举行文物捐赠仪式。”说完,他把这件事向黄春江书记简单作了汇报。

黄春江朗声笑道:“李毅呀,你这小子不大仗义,这样的大好事,你为什么不邀请我参加?是不是嫌我这个老头子文化底子差?告诉你,明天你邀请不邀请我都要到场,还要讲话。一来嘛,吴东方一家的义举和许多人为此事所作出的努力,显示了炎黄子孙的博大胸襟,它让那些腐败分子羞得无地自容,它让人民对正义充满信心!二来嘛,明天是元旦,是辞旧迎新的日子,举行这样的活动,有助于让世人明白,历史于时序更新中前行,梦想在砥砺奋进中实现!”

在场的人听了黄春江的话,无不为之动容,无不欢欣鼓舞……

责任编辑杨新岚

分类:长篇小说 作者:宋定国 期刊:《当代·长篇小说选刊》2015年4期

目录
设置
设置
阅读主题
字体风格
雅黑 宋体 楷书 卡通
字体风格
适中 偏大 超大
保存设置
恢复默认
手机
手机阅读
扫码获取链接,使用浏览器打开
书架同步,随时随地,手机阅读
收藏
换源
听书
听书
发声
男声 女生 逍遥 软萌
语速
适中 超快
音量
适中
开始播放
推荐
反馈
章节报错
当前章节
报错内容
提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