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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篇小说〗公猪案

分类:当代 更新时间:2023-02-05 18:05:05

今年三月,辛县法院的楼法官接到一纸诉状,状告一头名叫旺财的公猪咬死人了,要求杀人偿命处死旺财,并责成它的主人来福承担相应的民事赔偿。

楼法官看完诉状愣了许久,觉得这案子似曾相识。他是个业余时间喜欢写点辛县民间掌故、趣闻轶事,给县报投稿的乡邦文学作家,常为寻找或求证写作题材上网查阅各类典籍。这天他又点开辛县的《光绪县志》,讲奇案与民变的那一卷,这才查到他似曾相识的公猪伤人案原来在这里有个出处。清咸丰十年(1860)本县东穆乡曾有过一头也是名叫旺财的公猪咬死了一个也是杀猪的张屠夫。更令他吃惊的是,那公猪的主人居然也是名叫来福的。

世界上居然有这等巧事!楼法官兴趣大增,索性把这篇文字从网页上拷下来放上了桌面。仅仅是重名甚至一再重名倒也没啥,来福和旺财都是乡下人最平常不过的名字,楼法官心想辛县有一万个来福外加一万个旺财也不是没有可能的。问题是这些个来福和旺财间隔了一百五十年还做同样的事情落得同样的结果,这就让人很有想法了。楼法官在电脑上一遍又一遍地阅读了光绪县志中的这段记叙,公猪怎样伤人以及事发后县衙如何断案。这回他可是一石二鸟了,既为办案从前人那里汲取智慧找到灵感,也没准就是一宗蛮不错的文章题材,有用没用先收着再说。楼法官做事一向崽细,他决定去东穆乡做一番实地调查。

他们说,来福和他的公猪从土改那时起就一直在这条路上行走着。公猪走前,他走后。

这条乡道七拐八弯绕来岔去,一路岔开许多条略微狭窄些的村道,网住了东穆乡的十几个村子。从来没有人可以不走回头路把所有那些村子都走遍,但他们说来福和旺财能够做到。

他俩都尽量贴着路边走。路边是土,长着稀疏的草。路中间则铺着坚硬的碎石,很硌脚。

大清早路上冷清,三三两两的农人挑着菜担去祥符街的集市。来福注意到迎面走来的那些人,见了旺财都会迟疑一下脚步,显然被它的个头之大吓着了,都尽量避开它远些。走过去了,又都会忍不住好奇回头再看它两眼,思忖一下自己是不是在做梦。来福心想他们肯定没见识过这么大块头的家猪,魁梧、彪悍,面目狰狞,发狂时嘴缝里还会伸出一对獠牙。屁股后面突起两个雄壮的卵蛋,每个都比甜瓜大。它的毛色通体乌黑铮亮,一看就知道被照料得很好,食物充足,还经常洗澡。

走在它身后的这个男人看上去年纪在二十五岁到六十岁之间,不高不矮,略显精瘦,脸上和身上都透出一年三百六十五天里至少三百天都走在路上的那股韧劲。

旺财有时精力过剩,走着走着会撒欢一把,兴冲冲蹿到路中间,跺着蹄子踢踏得石子咔咔作响,好像它的脚下都钉着蹄铁。来福知道它这是要给自己弄出点事情来提提神,不然长时间不声不响闷头走路它肯定犯困。只是,它这么爽着,走在路中间撒欢,着实把对面走来的人吓着了,必是止步在路边不敢前行。胆子更小的,还索性撂下担子跳过路旁的水沟退到田埂边上去了。来福为此很抱歉,一遍遍地安慰人家没事,没事,它不咬人,它不咬人……

而且每每他这么说着,总不免拿眼角一扫,看见旺财好像在笑,笑得大嘴发颤不止。

他还看出来,它今天有些异样,似乎是少了点儿轻狂,多了几分警觉。它走走停停,不时地回头张望一下,神经兮兮的。一路这样磨蹭,终于让来福不耐烦了,问它:“怎么,你丢东西啦?”

说着,他拿手里的一根细竹枝抽打它一下。

竹枝的梢头还留着五六片竹叶。抽打了公猪屁股,竹枝顺势划落,这几片叶子就往它股沟里去抹了一把,搔得它卵蛋痒痒的。旺财恼了,回头来咬竹叶,被来福一抬手躲过。

“说你是猪脑子你还不服。你就算咬,也该早点儿回头,别挨到卵泡被搔着了才想起来,那可来不及了。”

公猪又被抽打了一下,再又回头来咬,还是慢了半拍没咬着。

“猪脑子嘛,就是不长记性。我跟你讲过许多遍了,留着这几片叶子是为你好。你若把叶子都咬掉了,竹梢尖尖的,会戳痛你卵泡。你总不想卵泡出毛病吧?我俩可都靠你这件物事吃饭呢。”

天大亮了,太阳开始发力,渐渐地把世间万物晒出了面目和味道。此时路两旁已不见田野,乡道插入林子,迈上一道缓坡。稀疏的杂木林溢出湿漉漉的晨风,闻着还是昨夜的气息。

“昨夜这林子里一定有几头野猪吃得太饱吃撑着了,打了很多饱嗝,又放了很多屁。”来福说,接着又问旺财,“你没闻着么?真真切切是番薯在肚子里发酵的那种……你这帮堂兄弟真行啊!”

旺财在头里走着,越来越焦躁不安。来福起先以为它就是走累了,就像人累了也会烦躁。家猪都不善行走,走长路容易浑身发热有气无力酷似中暑。来福叫它歇了,它就在路边匍匐下来。他卸下肩上扛着的那把长柄粪勺,从路旁溪沟里舀来水,浇到旺财身上给它冲凉。浇完一勺,他又去舀来一勺接着浇。旺财很享受,因此很配合,水浇到头部它就把头昂起老高去迎着,浇到背上它就拱拱背承接,浇到屁股它就来回抖抖两股的肉蛋以示舒爽。来福一勺接一勺地舀水来浇,直到把旺财身上每个地方都浇了个遍。

“好了,你快活够了,该开路了。”他扛起粪勺,扬了扬手里的竹枝。

重新上路,满耳是林间鸟儿晨噪。一群山雀栖落在他俩前头不远处一棵梧桐树上,欢快跳跃,嘁嘁喳喳。待他俩走近,雀儿佯作惊起,又往前飞一程,不近不远地又落到一棵麻栎树上,又在那里等着他俩步步走近。接着又是飞起降落,一遍遍地重复。

“它们这是给我俩引路呢,旺财。我记得好像是唐朝的什么人讲过,人在旅途有鸟儿引路,很吉祥的呢!”

见旺财无动于衷,来福有点无趣。“横竖跟你讲这些你也不懂,你还是快点走路,我们最好是八点钟之前能赶到连升家。为啥要八点钟之前到?这个你又不懂了。我约摸他家那会儿应该是刚吃了早饭还来不及收拾,应该能剩点儿什么给我。连升虽说鬼精鬼精,总还不见得小气到连一个番薯都不肯让我白吃他的。好吧,我这顿早饭就吃定他了!青芝坞的胡连升,翘脚连升,小气鬼连升,你应该记得的,春天里我俩还去过他家,实墩墩的青砖瓦房……喂,喂,怎么一听说连升家你就摇头晃脑起来了?”

旺财把头摇摆得很有节奏,一边还快活地哼哼唧唧,像是它也有歌儿要唱。

“想起你的老相好了?我没猜错吧?你个少皮没毛的东西!”来福一提起这话就来气,“真是乾坤倒转了!老子还做光棍,你倒好,哪个村子都有你的相好……连升家的那个叫啥名字来着?珍珍?苗苗?翘脚佬真乱来,给猪婆还取名字!他以为他家的猪婆有了名字就格外些了。有啥格外的?不都是撅着屁股等你去做嘛。”

来福想起来,上回他们去青芝坞,乡里刚开始搞土改。县上派了几个人来,腰里都挎了家伙,肩上还扛着两杆枪,其中的一杆还是土枪。要不是有土改这码事,他们倒像是来山里打野兔的。那天他和旺财到了连升家,刚把猪婆珍珍赶上场子由连升摁住,旺财就骑了上去,口吐白沫,两眼发光。他上前帮了一把,把它那支涨得通红的物事戳进了珍珍里面,才刚动作两下,村子里就响起了欢迎土改工作队进村的两声炮仗。接着是锣鼓锵锵,把珍珍吓了一跳,呼地挣脱了连升直蹿出去,害得旺财那物事被拔出,白白地把虫水洒了一地。这下两个男人杠上了。连升说没配上,还得重来。他说,再来一回你得给双份的钱。连升说光是虫水滮出还不算数,虫水进去了才算配上。没配上就得再来,哪有让你拿双份钱的道理?来福少爷做猪倌做了这许多年还不懂规矩吗?他说没配上不怪我们,只怪猪婆太胆小,没见识,两声炮仗就吓跑它了。连升说那也不能怪我们的,都怪他们搞什么鬼土改,乱放炮仗,还有你这个旺财只顾快活,也没扒住珍珍不让它跑掉……

是啊,而今这胡连升真不是个好弄的东西,虽说还口口声声叫他“来福少爷”,却早已不是当年的谦卑。明知道来福少爷不会为了几个小钱与人争闹,他就不客气了。来福想,有啥办法呢?人落魄了嘛,事情总会是这样的。他说不好,如今这算个什么世道,穷人穷到了穷凶极恶。而一旦让他有点富了,就像连升这样的,立马就为富不仁了。

只开心过片刻,旺财看上去还是有些心事重重的样子,长长短短地喘着很不均匀的粗气。来福看到它这个样子很来气。

“我说旺财,你成天哼哼唧唧的,好像有天大的委屈。我就弄不懂你委屈个啥?是啦,是该你牛屄,你养活了我,我靠你拿卵蛋去赚钱吃饭,除此之外别无生计。我就是这么点儿出息,活该你看不起我。可你也该想想,我这么尽心尽力服侍你,把你当皇上一般,给你煮食,给你洗澡,宁可自己顿顿吃咸菜,也一定让你日日吃鸡蛋。当然那也是你应得的,你拿卵蛋出了力嘛,是该让你吃蛋补蛋。可你也不要太过矫情了,拿卵蛋出力,那可是美差哪!虽说辛苦了点儿,总归还是蛮快活的吧?可我呢,我都好几个月没碰女人了。真是人不如猪啊!你晓得我们祥符街的一多半男人都羡慕死你了。他们讲,要是能做这么个男人就好了,每天好饭好菜地吃着,什么活儿都不用干,只隔一天让他换个女人搞一下,那才叫神仙日子!啥时候轮得到我呀?裘二那懒惰坯甚至还希望下辈子他最好托生做公猪,也起个名字叫旺财。”

来福说着说着忽然想到,讲不定裘二就是猪托生的,已经转世过一回了,那么能吃,一顿饭要吃掉八个番薯,却是除了勾引女人啥都不做。已经转世过一回做了人的,不知道还能不能再让他转回再做猪?

过了前面的留下就是青芝坞了。

他俩走到一个三岔路口,旺财停下来,回头看着来福。

“还用我说吗?你应该认得路的。”

旺财拐向了右边的岔路。

“喂,你往哪里走?去青芝坞走这边!春天里还走过的,怎么就记不住了?”

旺财站在那里犹豫着。

“你给我回来,走这边!”

它还是不挪脚,只顾盯着他看,眼神里满是乞求的意思。

“走那边是去外桐坞。你不想去连升家会珍珍啦?”

连这话也打动不了旺财,它索性匍匐下身子,赖地不起了。

“你不肯去青芝坞,是怕前面有啥凶险吗?”来福问。他看见旺财真地点了点头,便哄它说:“有啥凶险的?这都大白天了。再说啦,依我看你才是个凶险东西呢!就算是老虎碰上了你,也该它怕你三分才是。”

旺财还是不肯起身,一副死乞白赖的样子,让来福渐渐失去了耐心。“那好,我走!你就留在这里吧。”

来福说走就走,大步走向左边的岔路。

见他一直往前走,头也不回一下,越走越远了,旺财才有点怕了,只得起身去跟随他,一路小跑着追赶上去。

等它赶上了,来福停下来让它走前面。旺财也停下来,硬要跟在他后面,无论来福怎么呵斥它奚落它都无济于事。接下来的一路情形就倒过来了,成了来福走前,它走后。

“你担心啥?留下又不是屠宰场。”

就这样,那天早上在留下参加斗争大会的几百号乡民都看见了,一个看上去年纪在二十五岁到六十岁之间的男人,领着他的乌黑硕大的公猪在头里走,旁若无人地穿过会场往青芝坞去了。当时这地方刚开完斗争大会,正要枪毙一个犯人。

楼法官现在听糊涂了。

原来他从县志上看到的是第一个来福和旺财,从前几天接到的诉状上看到了第三个来福和旺财。在这两个来福和旺财之间,东穆乡的人告诉他还有第二个来福和旺财,即土改那会儿的来福和旺财,在东穆乡乡民的嘴里是故事最多最有嚼头的来福和旺财,这是他来调查之前所不知情的。他问乡政府派来陪他的文书老蔡:“你们东穆乡的人很喜欢取名字叫来福吗?”

老蔡回答:“是的。还有旺财。”

“你说哪个?是说人,还是说猪?”

“都是。人也是,猪也是。”

他俩说这番话的时候,正在去青芝坞的路上。途经留下,老蔡建议楼法官在这里停一下,感受感受这处被当地人叫做留下的,因荒无人烟而在任何地图上未予标出,却让一个又一个来福和旺财前赴后继地落入它的魔咒,因此在楼法官日后的文章中必将反复被提到的多事之地。它其实只是一片没啥特别的空旷的山谷,或者说是一个被废弃的旧村落的遗址。老蔡告诉楼法官,自从太平天国之后,从前的村子便不复存在,地方也更名留下。究竟“留下”了什么,乡里人说法不一,所以说来话长,老蔡答应待日后得便慢慢细说。此地荒芜至今,成了一块既非田地又不长树木又不派任何用场的空地了,有的只是兀立着的几根石柱子和遍地荒草。

之所以这么大一片地方至今还闲置着未加利用,老蔡说是乡里人忌惮着留下这地方怪事多多。他告诉楼法官,大跃进那会儿留下因为空闲着,成了全东穆乡最大的炼钢工场。但这里炼的钢后来经检验都还是铁,有的还出不了炉,一炼成就凝结在炉子里倒不出来。你说怪吧?后来农业学大寨了,这里也曾种过苞谷。可苞谷秆子一味疯长,比房屋还高了,却硬是不见结苞谷穗儿。你说不怪吗?再后来,改革开放,乡里有个在外面做生意发了财的,还到这里来养过猪。好大的一个养猪场,猪舍还造得蛮像样,通风呀,采光呀,排污呀,都够现代化。可哪晓得,猪都被养得惊惊怪怪,动辄不肯吃食,成日惶恐不安,一个个探头探脑的都像是侦察兵。

老蔡接着又介绍说,就在几天前,南京的一家民营公司刚和乡政府谈成了土地租赁的意向,打算在留下投建一个以江南大营为主题的游乐场和度假村,让一直闲置着的这片土地派上用场。东穆乡离城里近,搞休闲旅游应该有市场。

不过老蔡又说,打死他他也不敢到这里来坐过山车。南京人不知深浅,而乡政府乐得有钱赚。

他们说,其实已经打了一枪。可是打偏了,犯人没被打中,子弹不声不响一头扎进他身后的土崖。

和此前已经开过的几个以及日后还会开许多个的斗争大会的情形不同,今天的这个犯人并没有被押到台上去,而是一开始就被绑在会场尽头的一根齐肩高的石柱上,脸正对着百步开外临时搭起的会台,让他就这么远远地看着、听着一个个上台去讲话的人是怎样揭发、控诉他的罪恶。

这犯人的长相有点特别,远看好像两条眉毛是连着长的。凑近了看,才知道原来他的眉心的正中央有颗黑痣。他一直在喊,可他的嘴里被塞上了一块破布,因此没有人能听见他呜呜哇哇地在说什么。看他面孔憋得通红,猜想是在喊冤。可眼下是不是有点晚了?似乎除了他自己,在场的所有乡民都明白,像他这样被五花大绑,面对民兵阿尧的枪口,喊冤也迟了。

他们说,就在这当口,祥符街的储来福领着他的公猪旺财走进了会场。

他们还相信,来福那会儿肯定是在梦游,居然没理会阿尧打出的子弹擦着他的衣襟从他的左边飞向了右边,一点反应都没有。除了他的公猪,他好像什么都没看见也没听见,却是偏偏闻见了从枪管里冒出来的甚至是子弹划过空气的那股气味。他停下来问旺财:“哪来的一股火药味?”

他这一停下,正好挡在了阿尧的枪口前。

“怎么会是这样?”阿尧被这个意外情况怔住了,一时不知该如何是好,赶紧左顾右盼,想找到什么人问问该怎么办。

“我大舅在哪里?我大舅,就是曹主席,你们看到曹主席了吗?”

楼法官后来知道,这个曹主席,曹得标,在当年既是乡政府主席又是乡农会主席还是乡土改清算委员会主席,因而也是那天坐在会场主席台上的名副其实的主席。

有乡民告诉阿尧,曹主席还在人群后面的主席台上观看行刑。阿尧回头望去,看见他大舅曹主席正朝着他大吼大叫。无奈距离太远,阿尧听不见他吼什么。

场面完全乱了,乡民们不知该散会离去还是该留下看枪毙犯人。有人爱看杀人,这阵子不管哪里枪毙人他们都会追了去看。也有许多人不敢看。可他们也不敢走,因为曹主席还没让走。

曹主席没让走吗?你怎么晓得?曹主席又没在跟前。他在那里大吼大叫没准就是叫你赶快滚蛋,别在这里碍手碍脚……

尤其旺财的出现,让许多人很惊慌,唯恐避让不及。孩子在哭喊,女人在尖叫,还有人跺着脚朝旺财示威,给自己壮胆。这便进一步刺激了旺财,让它明白眼前这一切就是它预感中的凶险,它遇上了敌对势力,安全受到威胁,不得不大发飙狂,冲入人群,左拱右突,来回驱赶着会场上的乡民。凶险的等级还不算最高,还没到它用上獠牙的程度,只需使出浑身的蛮力冲撞出一条出路即可。它忽而昂起脑袋,朝面前的所有老少爷们龇牙咧嘴,一副要吃掉他们的样子,再三吓退他们的围攻。忽而碰上一群女人,旺财的凶相即刻换成了笑样,有点像是发情了,口吐白沫,气喘吁吁,一头扎向她们的裤裙,鼻拱一边连打喷嚏,一边呼哧呼哧地嗅着她们下体的气味,吓得女人们哇哇尖叫,慌忙逃散,看似大珠小珠满场滚动。

来福移动了脚步,跟着癫狂的旺财向前走去。

民兵阿尧的面前没有了遮挡。他壮起胆来,没等到曹主席发话,又朝犯人开了一枪。

这一枪打中了,却是打在了犯人的肚子上,没能把他打死。

犯人痛得大声哭号。猛地一呛,用力之大,竟把堵住嘴的破布咳了出来,掉落在地上。

“阿尧你个畜生!你个……”他一开口,腹部一伸缩,痛得就更厉害,“哎哟,痛死我了!阿尧你不得好死……”

见来福走过,他像抓着了救命稻草,顾不上痛了。“我冤枉哪!来福少爷,你要救救我,救救我!你是晓得实情的,你晓得不是我坏了阿标的事。你要去跟阿标讲讲……来福少爷你不能见死不救哪!怎么,曹得标要杀人灭口你也装作没听见?阿标他这是要杀人灭口哪!”

楼法官在调查中还听说,当时来福丝毫不为所动,头也没回。他一路走去,一边还嘟嘟哝哝地责骂旺财:“你做啥那样凶?我讲了两句你不爱听的话你就这样朝我发飙,你要造反啦?”

那犯人还在他身后大叫:“哎哟,痛啊……阿尧你个畜生!你索性打死我吧,一枪打死我吧!”

民兵阿尧被他骂得又不知所措了。看着鲜血不断地从犯人的腹部汩汩冒出,流淌了一地,阿尧快要哭出来了。身后,一个老太婆凑到他耳边悄悄说:“阿尧哎,杀人哩,杀不得哪!乡里乡亲的,熟门熟路的,他做了鬼会找上你门来,连问个路都不必。”

“曹得标要杀人灭口,你们都上他的当了!他杀人灭口,他不得好死!”

他的叫喊终于把曹主席喊来了。

曹主席先不理他,先问民兵阿尧:“你怎么回事?为啥还让他活着,由着他胡说八道?”

阿尧哆哆嗦嗦地说不出话来。

曹主席火了,训斥道:“真是抬不起的阿斗!我把这么光荣重要的任务交给你做,就是要你经受考验,好好表现,接下来我好提拔……现在听我命令,民兵阿尧,端起枪,子弹上膛,把这个反革命富农给我毙了!”

“这,这,大舅,我,我……”阿尧说着,竟哭了。

他这个表现让曹主席忍无可忍,一抬手给了他一巴掌。“不许哭!要哭就别叫我大舅!我没有你这样窝囊的外甥!”

犯人见状,赶紧喊道:“阿尧你别听他的!你大舅是要杀人灭口,伤天害理哪!但终究纸包不住火……”

曹主席听了,气不打一处来,撇下阿尧走到犯人面前,却一时没想好说一句什么狠话最让他解气。想了想,他蹲下身,拾起那块破布,要把犯人的嘴重新堵上。可一转念,他又蹲下,拿破布往地上那摊血里去蘸了蘸,然后慢慢起身,不慌不忙,趁着犯人张口大骂,眼疾手快,忽地一把将破布塞进他的嘴里。犯人拼命想往外吐,曹主席使劲地往里捅,直捅得犯人的嘴被撑得不能再大了。

这下犯人骂不出声了。曹主席看看自己手上满是血,想都没想一下,伸手就往犯人的衣服上去揩干净了。

“你哪,省省吧,别再喊冤了,没人理会你的,更没人会替你申冤。共产党的天下铁打的,任凭谁也翻不了。你呢,别想那么多,只想想你的钱吧。大把大把的钱,有袁大头的,有法币,还有金圆券,统统都算上,很多很多了吧?足够你在那里面打滚儿了吧?听我的没错,兄弟,临死之前尽量多想想好事、美事、快活事,想想你赚了钱的得意,想想你数钱时的快乐,想想你在钱堆里打滚儿的狂喜,该是多满足啊!”说着,他掏出自己腰间的驳壳枪抵住犯人的眉心,黑洞洞的枪口正好把那颗黑痣罩进里面。“老子杀了那么多国民党,再多杀个把富农又算个啥?没错,我就是要灭掉你这个口,叫你见鬼去吧!”

说完,他扣动了扳机,把犯人打得脑浆四溅。

此时来福和旺财终于穿过纷纷避让他俩的人群,走出了留下,继续朝三里路外的青芝坞走去。

接着就响起了第三枪。

来福还是没听到枪声。他只看见旺财哆嗦了一下。它这会儿又走到他前面去了。

赶着旺财去青芝坞的来福,老远就看出来留下这地方已经做了清军大营的一处刑场。

入口处围起了栅栏,大门外站着两个持枪挎刀的兵卒,都在胸前缝着一个大大的“兵”字。不过看上去他俩更像是汉人。

其中那个新兵模样的,拦住来福和公猪,盘问他来这里做啥。

隔着栅栏,来福看见里面有二十几个死囚被绑在一根根齐肩高的石柱上等待问斩。其中有个眉心长黑痣的,跟来福隔得最近,能让他看得最真切。

刽子手们已经砍掉了上一批死囚的好些个脑袋,这会儿有点累了,都坐在木凳上歇力。他们本是很普通的士兵,还都穿着普通士兵的军服,是被上峰硬派来做刽子手杀俘虏的,显然很不情愿,刚才已经小小地闹过一下,被指挥行刑的曹监斩安抚了一阵,这会儿总算平息下来了。

来福看到那个眉心长黑痣的死囚在向曹监斩求情,求他放了自己,说自己上有老下有小,老娘还是个半瘫痪的。再说他只是太平军的一个小兵儿,杀了他没啥意思。他还引用了一句据他说是上帝讲的话,救人一命等于救了天下。

曹监斩看来心情不错,很乐意陪这个将死之人说一会儿话。“你跟我讲这个没用,不对榫。你们长毛才信洋教的上帝。”

“那大人你信啥?”

“我信啥?哈,你倒审起我来了!”

“大人应该是信佛的吧?佛祖也是说救人一命胜造……”

“闭嘴!告诉你吧,我只信孙子兵法!再就是孔夫子,就是三纲五常,唯命是从。钦差大人和春有令,凡捕着发匪,一律斩首。我就信这个。”

黑痣男人锲而不舍:“大人若放了我们,一定会有好报的。”

“放了你们?”曹监斩笑了,把脸凑近黑痣男说,“兄弟,这地方刚打过仗,漫山遍野到处散落着兵器。放了你们,你们随手操起个什么家伙又来打我们了。这要到什么时候才能剿灭发匪,班师回朝哪?”

黑痣男还不死心:“那就不放人,把我们关起来也行。”

“关起来也不行哪,兄弟。实话告诉你吧,我们江南大营二十好几万人,二十好几万张嘴呢。你想想,光是一天就要吃掉多少东西呀!粮草眼看就接济不上了。我们自己都快断了顿,还拿什么喂你们?所以和春大人说了,统统杀光,省点儿口粮。”

“大人想过没有,你们这样滥杀,等打完了仗就不剩几个人了,谁给你们种粮食吃呀?”

曹监斩又笑了,说:“你瞧,连这个和春大人也想到了。他说你们汉人很能生,像母猪下崽似的,一点不费事,杀掉多少就再生多少。大清国什么都缺,就是永远不缺人丁,永远都会有人种地打粮。所以呀,兄弟,你就放心去吧。”

见黑痣男还想说什么,曹监斩打断了他:“你还是省省吧,别跟我哭诉什么。我劝你这位兄弟,还有你们……”他侧过脸去对所有绑在石柱上的死囚说,“你们都死到临头了,别再难为自己了,别再想那些死呀活呀上有老下有小呀的懊糟念头,别再受那些念头折磨了。横竖结果都一样,死之前这半个时辰,我劝你们还是尽量多想想好事。都闭上眼,对,对,都闭上眼。对付死亡恐惧的最好办法,是闭上眼想想你们曾经有过的好事、美事、快活事。比方说……”

他又转回脸来问黑痣男:“我看你这位兄弟是讨过老婆弄过女人的,是吧?”见黑痣男点了点头,他接着说,“好嘛,那你就闭上眼想想你老婆,想想那白生生的奶子,那圆鼓鼓的屁股,那鲜淋淋的小屄屄儿,想想你俩在床上是怎么搞的,怎么一会儿翻云覆雨,一会儿曲径通幽……”

曹监斩一边说着,一边往这一长溜死囚面前挨个儿巡视了一遭。“怎么样,都开始想女人吧?你们哪!想吧,想吧,都想想吧,尽量往细处、妙处、动人处去多想想。这就对了。像这样闭上眼美美地想想女人,做一回男人就不冤枉了,你们就忘了自己接下来要挨刀的不幸。没准想着想着,你裤裆里那件物事还活络起来了。那好啊!都活络活络吧,都专下心来想想女人,还尽量要拣脸蛋俏的想,拣奶子大的屁股圆的想。我猜,这位兄弟,你村里有个外号叫西施的大美女吧?你瞧瞧,我就是知道嘛!这大美女是别人家的新媳妇,是块天鹅肉,你是个癞蛤蟆,你从来都没敢想你能跟她怎样吧?这会儿你可以大胆想了!你就想,她怎样跪在你面前求你把她干了……你们哪,都想想这样的美事吧。还有半个时辰,让你们的男人物事再最后翘它一翘!”

直到他相信每个死囚都闭上了眼睛在想女人,曹监斩这才觉得该打住了,转过身去对刽子手们说:“我知道你们都辛苦了。没办法,捕着的发匪太多,我们人手不够。不过裘千总已经招募了几个会杀猪宰羊的屠夫来帮忙,约摸他们这就该到了。很快就有人来替换你们。再加把劲,弟兄们,今日就这最后一拨了,你们慢慢来吧。”

说完,他走开去一会儿。

来福还看到,胡乱散落一地的被砍下的人头还没来得及收拾,东一个西一个地滚散开,什么姿态的都有,有直矗着的,有侧歪着的,有后脑勺朝上的,有双眼紧闭的,有大眼瞪瞪的,有张着嘴的,有砍得不是地方,半个下巴削没了的。还有一个,不知何故,嘴边还流着哈喇子。它们的身子都倒卧在一根根石柱旁,看起来和满地的头颅很难配得上对。

还有那一洼洼一摊摊满场淌开的血,有的已经发黑,凝结,有的还冒着热气,有的仍在朝着低洼处流淌。

他看见一队蚂蚁追着一股快速流淌的血紧追猛赶,好像是要抢在它前面去做点事情。可这股血流偏偏像着了魔,竟在蚁群前面走起了S形,突然朝蚂蚁的队伍拐了过来,将这支队伍拦腰冲断,迫使其中几只蚂蚁蹦跳起来。来福还从没见过蚂蚁蹦跳,这下看得目瞪口呆。另有几只蚂蚁跌倒了,起来后还不停地甩脚。它们使劲甩掉脚上沾着的血滴,接着再去追赶自己的队伍。

蚂蚁们终于还是赶到了血流的前头,往它们的巢穴鱼贯而入。但没等它们抢在遭淹之前从家里搬出些要紧东西来,那股血流就追来了,一头扎进了蚁穴,不一会儿便汩汩地灌满,叫蚂蚁一个都跑不出来。

“它们真冤!”来福感叹道。

那新兵一愣,问他:“你说啥?”

“啊,没啥,没啥。”

“你替谁喊冤?”

“没有呀!哦,对,”他指指刑场那边,“我在说蚂蚁,说蚂蚁呢。”

“说蚂蚁?”新兵不信他的鬼话,“那么远你就看见蚂蚁啦?”

“是啊,刚才有一群蚂蚁让血淹了。”

他这么说愈发引起对方的警觉,以为他话中有话,指桑骂槐。“你到底啥意思?要想耍老子吗?”

来福有口难辩,幸亏那老兵出来干预了,叫新兵不要小题大做,他就乘机岔开话告诉新兵,他是要穿过留下去青芝坞的养猪场,那里有几头猪婆在等着他的公猪去给它们配种。

“有这样的事?”新兵看看老兵,问,“我们军营里也养猪?”

老兵懒洋洋地回他话:“那当然,不然你哪来肉吃?”

“买来吃呀。朝廷不是给了很多银子么。”

“你问谁去买?”

“当然是老百姓喽。”

“你来到现在,见过几个老百姓?”

新兵被问住了,想了想,说:“倒是呢……可老百姓怎会不见的?”

“都逃走了。”

“这为啥?”

“你想嘛,仗打得那么昏天黑地。”

“那,那就把老百姓家的猪弄来吃。何必要当兵的自己养?”

“人逃光了,猪还能留得住?”

“倒也是。”新兵又想了想,又问,“他们就不回来啦?”

“你说哪个?说人还是说猪?”

“都是。也说人,也说猪。”

“人倒是回来了几个。跑掉的猪都没有回来。”

“猪会去哪里呢?”

“这个嘛……四野八荒吧。”

“那不成了野猪了么。”

“没错,没人养的猪应该就是野猪了。”

楼法官查阅到一份当年的江南大营统帅和春写给清廷的奏折,的确提到了江南大营猪肉供应的麻烦。太平军石达开部刚往南边杀向浙江,杀了一大圈之后又杀向了福建,所经之地如风卷残云,兵祸肆虐,十乡九荒,人畜匿迹。军粮还好办,可以从未经战乱的省份调运,但新鲜猪肉却经不起长途贩运的耽搁,可供军营伙食的只有腌过的咸肉。长此以往,恐怕将士们营养不良,无力作战,所以和春请求朝廷想个办法替他解决这个问题。

另一份来自晚清野史笔记的材料说,西太后让恭亲王奕訢拟旨,最终把解决江南大营新鲜猪肉供应的难题交给了湖南巡抚骆秉章。骆巡抚那里有个幕僚名叫左宗棠,他认为这事好办,建议骆巡抚派一营军队赶上三千头猪,由湘东北的岳阳前往江南大营。三千头猪可不能让江南大营的二十万将士一顿都吃了,那里面至少有一半是半年后方可宰杀的小猪。另外还有一百来头是留着再生小猪的母猪,以便那个已经包围南京快到两年的江南大营即使再拖上两年三年甚至五年八年,也能因猪的生生不息而源源不断有新鲜猪肉供应。

楼法官揣度左宗棠的意思,既然江南大营已经被钦差大人和春弄成了不像军营倒更像是繁华集市,有赌场,有青楼,有大烟馆,吃喝玩乐样样不缺,那就不妨再多几处养猪场,索性更齐全些。

但这本笔记没有往下说那一营清军如何赶着三千头猪从岳阳走到江南大营的一路。想必那一定是动辄出事,横生枝节,很有故事。那一路跋山涉水,风雨飘摇,还肯定少不了会遇上小股太平军的频繁袭扰,中埋伏,被切断,人仰马翻,死里逃生……这还只是人这边的艰险,还有猪呢,一打起来猪逃散了怎么办?它们嫌累不肯走了怎么办?

不过那已经大大超出了楼法官需要关注和应该关注的范围,他顾不着了。

再说他也暂时没能找到任何文字记载那三千头猪最终是不是真的到达了江南大营。后面的事,楼法官只得自己去猜想了。

来福还是没被放行。那新兵说,要等这批死囚都杀掉了,曹监斩才让打开营门放他过去。

这么久了,还没开斩。本来要是他刚到这里就放他过去,一点都不耽误他们的活儿,而他这会儿也早就到了青芝坞。

现在,他看见那些闭着眼睛的死囚,有几个还真的让曹监斩说着了,裤裆那里像是支起了一顶顶小帐篷。

“我们这位曹大人蛮有意思,想得可真周到。”老兵对新兵说。

新兵不太明白,纳闷地看着他。

老兵说:“经曹大人这么一点拨,犯人们这会儿都很安静,刽子手就省去了很多麻烦。”

新兵还是不大明白。“有啥麻烦的?”

“你想嘛,犯人若是又哭又闹,声声喊冤,声声撕心裂肺,刽子手一定很揪心,就更难下手了。”

新兵不服,说:“这边是周到了,可犯人那边就不周到了。”

“此话怎讲?”

“他脑袋里正想着好事儿,你就把他脑袋砍掉了,多不讲理!”

老兵一愣,没词儿了,索性骂道:“你懂个屁!”

新兵立刻闭嘴,却忍不住还想再说一句,只能转过脸去压低声音咕哝道:“反正我觉得不该砍掉正在想着好事儿的脑袋。”

他话音刚落,来福看见曹监斩又回来了,身后跟着几个老百姓装束的男人。他把他们带到刽子手歇力处,告诉他们这几个就是裘千总招募来接替他们的新手。

接着他开始问话,先问张屠夫:“你是做啥的?”

张屠夫说是杀猪的。

“你用刀砍吗?”

张屠夫回答:“杀猪用刀捅,哪有用刀砍的?”

曹监斩看出来刽子手们都在暗暗讥笑他。他又问另一个人你杀什么,那人说杀牛。

“杀牛用砍刀吗?”

“不用刀,是用石锤砸牛头,一锤砸得它昏死过去,再用刀给它放血。”

曹监斩又听见身后有一阵窃窃私语伴着掩嘴偷笑。再听杀牛的这么说,他不由得皱起了眉头。“你带家什来了吗?”

“带了,就是这个。”杀牛的举了举手中的石锤。

“好吧,你就用它吧。”

曹监斩知道刽子手们一直在笑他,不想再多耽搁时间一一询问新来的人手。他果断地挑选了几个在他看来比较容易被杀死的死囚,分配给张屠夫等新手。他对他们说:“随你们怎么做,只要能把人杀死,怎么做都行。”

在死囚们被绑着的石柱的后面,有一条长长的木台,好让刽子手站在那上面朝着死囚的后脖颈挥刀砍去使得上劲儿。

现在,杀牛的那人站上去了。还没等曹监斩看崽细,他就一锤子砸碎了他面前那死囚的脑袋,像砸西瓜那样省事。

他走下木台时说:“这人的脑壳比牛的脑壳脆多了,不经砸呢。”

曹监斩夸奖他干得利索,还拿他说事,教训那帮刽子手:“你们瞧瞧人家,就这么完了,眼睛都不用眨一下。哪像你们,叫你们砍几个头还成天跟我唧唧歪歪。亏你们还都是老兵,都曾跟随向荣大帅打遍了江南。”

刽子手之一回应道:“这可不一样,曹大人,打仗是打仗,砍头是砍头。”

“有啥不一样的?你打仗不也砍人头么。”

另一名刽子手说:“还是不一样哪,曹大人。你想嘛,打仗的时候,那些人头是跑来跑去的,不是被绑在那里等着你去砍的。”

“那不更不好砍么。绑着让你砍就容易多了。”

再一个刽子手抢话说:“曹大人有所不知,打仗的时候,两边的人都杀红了眼,你不砍他他就要砍你,你就只能拼命了,你砍人头的本领就被逼出来了,所以我觉得还是那些跑来跑去的头更容易砍。”

他的话得到全体刽子手的赞同,他们纷纷表示在战场上砍那些跑来跑去的头要比在这里砍绑在石柱上的头有劲多了。

“照你们这么说,”曹监斩阴下脸来,“长毛要是不杀你们,你们也就不拼命了,就放长毛一马,随他们去祸害朝廷了,是吧?”

听他这么一说,谁还不闭嘴?

曹监斩倒也不纠缠。“好了,不扯那么远了。接下来是谁的活?”

轮到张屠夫了。

他的活可没那么好弄。首先是,他用刀捅,就只能站在死囚的面前,面对面地干。当他正要用力捅向死囚的胸膛时,那人忽然睁开了眼睛,让张屠夫吃了一惊,顿时收住了手。

“你怎么住手了?”曹监斩问,“你看人家那一锤子多爽呀!”

张屠夫申辩说:“在他背后下手容易。和他面对面,他这么大眼瞪瞪看着我,这,这个……”

“那你杀猪是怎么弄的,不也是当着猪的面下手吗?”

“可他是人呀。”

“你就当他是猪嘛。”

“可这……”

曹监斩虽那样说,心里还是觉得张屠夫也有些道理,所有刽子手都是在死囚背后下手的,于是说:“那你也站到他身后去干吧。”

张屠夫还是很为难:“转到他背后,我这刀不知该往哪捅。”

“哼,在他面前不敢捅,到了他背后又不知往哪捅。那你说该如何?”

“他闭上眼,像刚才那样,我还容易些。”

曹监斩便喝令那死囚赶快闭上眼。

死囚不从,说:“我得睁眼看着,看看是谁杀了我,记住他那张脸,等他终有一日也到了阴间我好找他算账。”

曹监斩笑着说:“那你得等很久呢。你看他吃得那么壮,离死远着呢。”

“我等得起,我不急,反正已经在阴间了。”

无奈,曹监斩只得问张屠夫这又该如何。

张屠夫说:“他不肯闭眼,只好我闭眼了。你们去弄块布来把我眼睛蒙上算了。”

这好办,曹监斩从怀里掏出一块擦汗用的手巾,递给站在他近旁的一个杀鸡的好手。“去,你去给他蒙上。”

张屠夫被蒙上了眼睛。他向前走了几步,先伸手去摸了摸死囚的身体,估量好了对方左胸的位置,又抻直了胳膊丈量好距离。然后他后退一步,定定神,咬咬牙,忽地倾身向前,一刀捅去,竟不偏不倚正中对方心窝。那死囚只嗷了一声就耷拉下了脑袋。

曹监斩很满意,斜眼看看他手下那些刽子手,总算可以报复他们一句了:“照我看他俩比你们更职业。”

接着该是杀鸡者上前露一手了。

这阵子,来福和营门口的两个清兵都在看杀人,看得出了神,谁都没注意到公猪旺财有什么情况。等到死囚们一个个都被杀了,来福也被放行了,此时的旺财已经不对了,浑身鬃毛直竖,大口喘着粗气,一对獠牙不知不觉从合着的嘴缝间龇露出来。来福走进留下兵营栅门的时候,丝毫没察觉跟在他身后的旺财已经是这个样子了。

他踮着脚走路,力图避开一个个人头和一摊摊血泊。可是他已经有点晕了,偏偏还接二连三踢着绊着。其中的一个头颅,不知何故竟然没啥分量,被他一脚踢飞,落地后还蹦蹦跳跳地滚了一程。他很想吐,肠胃里翻江倒海,可同时他又感到很饥饿,食欲高涨到了喉咙口,很想坐下来大餐一顿。他环顾一下左右,看看有什么地方可以让他坐下来,却看到所有七仰八卧的人头全都竖立起来,好像还都面带微笑。走近了,他认出了刚才被他踢飞的那颗头颅,就是眉心长了黑痣的那个,他大概还有什么话要说还没说完,嘴一张一合,嘴唇哆哆嗦嗦。

后来的事,楼法官通过县志和采风了解得很详细了。据他看来,只怪来福被放行早了一点,或者,怪张屠夫拖拖拉拉离开刑场迟了一点。没有人料想到,就在旺财接近张屠夫时,它竟突然扑向他,一口从他右腿上咬下一块肉。从那肉上滮出的鲜血一时模糊了它的眼睛,它稍一眨眼,给了惨叫着的张屠夫逃跑的机会。可是他被咬了腿跑不快,一瘸一瘸的,很快又被旺财追上,又一口咬去他屁股上的一块。这个过程很难说持续了多久,一分钟,或者老半天,或者对旺财来说是一分钟而对张屠夫来说是一生一世,张屠夫在前面跑,旺财在后面追,每咬着他一口就撕下一块肉,又被它随口吐掉,接着再追再咬……

除去来福,在场的所有人都看呆了,没有人上前去帮张屠夫一下。有个刽子手试图挥舞手中的砍刀吓退旺财,却因它动作更快被一头撞倒。但旺财并不继续对付这人,它只死死盯着张屠夫一个,对其他人不感兴趣。它一心一意,紧追不舍。

终于,下身被咬得血肉模糊的张屠夫再也提不起脚了。旺财冲上来将他扑翻在地,再一口咬住他的脖颈,又将它的三四百斤重的躯体整个儿压到他身上。这回它不再一块块地撕肉了,而是死死地咬住不放,直到张屠夫没了气息。

后来在县衙出庭,来福替旺财承认,它每每遇见杀猪的屠夫就浑身不爽。

审案的县太爷说:“你讲讲看,它怎么个不爽?”

来福便详详细细地说了旺财遇见屠夫时的种种表现。起先它只是鼻拱耸耸,似乎是老远就闻着了不祥的气息。随着那屠夫一步步地走近,它越来越明白无误地闻出了从他那个方向飘来的一股气味。这气味我们人闻着知道是生猪肉味,而旺财闻着却是一股杀气。它开始有些惧怕,却不知如何是好,就拿一对前蹄不住地刨地,像是要刨开一道地缝钻进去逃掉。此时若那屠夫往别处去了,那气味渐行渐远,旺财很快会安静下来。若那气味仍在那里不近不远地弥留着,它则持续焦躁,饮食不进,喂它鸡蛋也不吃了。此时的旺财让人看了实在可怜,就像生着一场大病,完全蔫了,一副要哭的样,全没了平日的威风。可当那气味更浓地袭来,屠夫更靠近了,到了它旺财觉得不可容忍的距离之内,它反倒会振作起来,压下了它的畏惧,换来一股斗志,开始口吐白沫,像发情时那样。来福告诉县太爷,公猪的发情和公猪要攻击人,看上去样子差不多,生杀之间近乎一念之差。不同之处只在于,发情时它的狂野带着狂喜,就像男人在那种时候也会带点兽性来激发自己。而在旺财忍无可忍,决意对屠夫发起攻击之时,它的完全爆发又完全失控了的狂野就只有简简单单的一股杀性了。所有的屠夫都是它的冤家,它好像是要为世上所有被杀掉的猪讨还血债,巴不得咬死全天下所有杀猪的屠夫。

“既是这样,”县太爷说,“既然你知晓你的这头公猪有报复屠夫的嗜好,你为何不及时制止它?”

来福说他当时只顾看他们杀人看得出神,没在意旺财怎么了。

县太爷问:“杀人很好看吗?”

来福回答说他看得很反胃。

“就算反胃也奈何不了你看得入迷,都忘了管好你的猪!”

楼法官知道咸丰十年发生在留下的这个案子,最终是判公猪旺财无罪。来福因为看杀人看得入迷,没有管好他的猪,被判有过失,挨了五十记军棍,还得赔偿张家五十两银子。他哪来这么多钱,究竟赔了没赔,县志就不提起了。而之所以没判旺财杀人抵命,楼法官猜想,或许是因为当时江南大营少不得这头强健的公猪为他们的母猪配种,不然母猪生不下猪崽,他们往后的鲜肉供应又将成为问题了。

穿过斗争会场的来福和旺财终于来到青芝坞,走进了连升家的院子。

每回来连升家,来福都会有点别扭,踏进门槛的那只脚都会有点提不起来的感觉。照理不该是这样,照理应该是闭着眼睛也能走进去,因为这院子、这房屋曾经是他的家。他在这里出生、长大,做了十多年的少爷。他是在这里启蒙开智,是在这里被母亲溺爱,说不定也是在这里初尝禁果被开了苞的。来福常想,若是储家没有这处建在乡下的宅子,后来的许多事情终究会是怎样就不好说了。

父亲从民国五年开始营造的这座宅子,太过质朴了,没有任何不实用的装饰,看上去很节省材料,廊柱连漆都不刷,青砖灰瓦,红门绿窗,再没有别的。而且整座宅子很明显不是统一规划,一次性建造起来的,更像是一堆零零碎碎断断续续的拼凑,偏屋旁又建起偏屋,西厢房外面接出了好大一块。

这老宅后来怎会成了连升的家产,故事多多,让来福自己想来也觉得三言两语说不清楚。

来福感觉有些晕眩,有点像是刚从旋转着的空中被放到了地上。他心想大概是没吃早饭,肚子饿了的缘故。揉揉眼,定了定神,他看见院子里有个女人撅着屁股跪在一张就地铺开的篾席上摊晒豆角,觉得这墩圆鼓鼓的屁股很是眼熟。刚过立夏,她只穿一条薄薄的裤衩,很贴身的,把深深的股沟都呈现出来。他站在那里好半天没出声,像是看女人屁股看得津津有味依依不舍。

这是在连升家,她应该是梨花了。可他怎么从没觉得梨花有这么好看的屁股?

只因旺财不合时宜地发出“咕咕”的哼叫,那女人回过头来,来福才认出她是月秀。

“咦,是你?快进来。”女人起身迎他,“你可是有些日子没来了。”

“是啊,有三四个月了吧。”

“我看你心里一点儿也不记挂我。”月秀抱怨着,把来福引向院子里的一间偏屋。

走到门口,来福才想起来不对,问:“你怎么住这里呢?这不是连升的家么。”

“土改分了房,我就搬来了。”月秀说着,一边把来福让进门里。

“这么说,你是跟连升搞上啦?”

“你放屁!”月秀狠狠掐了他一把,接着便顺手插上了门闩。“连升早就被扫地出门了。他这个宅子如今分给了三户人家住。那两家暂时还没搬来。”

来福还是有点蒙。“那,那连升去了哪里住?”

“连升吃枪子了。”月秀说,“就是今天早上的事情……咦,你从祥符街过来应该路过留下的,怎么,你没看见那里开大会吗?”

“我看见啥了?”

“他们枪毙连升呀!说是先要斗争他,斗争完了就枪毙。”

“你倒真会编故事!”来福说,语气很是不屑。

这回是月秀糊涂了。“你真的没碰上他们?那么多人呢,全村的人都去了。”

“你怎么没去?”

“我嘛,我见不得杀人的场面。”

有点昏头昏脑的来福不想听她的鬼话了,说自己很累,想先在她这里小睡一会儿,再去找连升,让旺财给珍珍配种,这可是春天里就跟连升讲好的。

随他怎么说吧,月秀不想再和他为连升费口舌,岔开话问:“你不饿吗?我去弄点什么,你吃了再睡?”

来福说还是先睡吧。

“那好,你来。”月秀把他带进里屋,帮他脱了衣裳、裤子和鞋子上了床。接着,她开始解自己的衣扣。

来福问:“你这是?”

月秀反问:“你不是急着要先睡么?”

来福急了:“我不是那个意思,我是当真讲的!真是困了,你让我先睡一觉再说,好不?”

月秀被他这样一说,脸上有点挂不住,驳了他一句:“以前都是你急吼吼的。”衣扣解到一半她住了手。“随你吧。等你起来了我下碗面你吃。”

来福倒头睡了。

月秀带上门,来到外间,坐在饭桌前发了一阵愣。

她起身走进另一间屋子。这里到处堆着针线活儿,从女人衣裳到小孩的肚兜都有,都还是半成品。还有一面试衣镜悬挂在门后。她关上门,站到镜子前,把头发往后拢了拢,崽细审视自己的面容。她已经不年轻了,眼睛不像从前那样清澈,脸腮有些松弛,嘴唇也有些发暗。不过总的来说还算是保留下几分姿色甚至几分风情,跟村里其他同龄妇女相比显得很不寻常。她又把刚才解了一半的上衣全部解开,露出她的乳房,往镜子里正面看看,侧面看看。乳房不算很大,形状尖尖的,还够挺,她知道是男人多半会喜欢的那种。特别是两颗乳头,小小的,色泽浅浅的,一看就知道是不曾喂过小孩的。她吃不准来福如今是怎么看她,但她相信最初让来福看到的她就是眼前这个样子的,虽说那已经过去了十多年了。

老鸨把一个面目清秀的男孩带进她房里,告诉她,这是前街大药铺储老板的公子,要她好生服侍。他还小,这事儿恐怕还是头一遭,该怎样你得教教他。老鸨最后悄悄交代说,这孩子脑子不太好,是个傻子,你得多担待些儿。

男孩进了房,也不怯生,大大方方叫了她一声“姐姐”,然后就一直站在原地,这边瞧瞧,那边瞧瞧。

她也在看他,上面看看,下面看看,好像她能看出这美少年究竟哪里不对,傻在什么地方。

“姐姐,你这屋里很香啊!”

“是吗?你喜欢?”

“我喜欢。我妈的屋里也很香。不过没你这里浓,是一点点儿的茉莉香。”

暂时,她没看出来他脑子有啥毛病。她放心一些了,把男孩招呼到面前,拉起他的手,问他:“小阿哥叫啥名字?”

“家里人都叫我来福。”

“来福?这名字好。小阿哥多大了?”

他不能马上回答,需要掰起手指算算。可他算了一会儿还是没算对,只得抱歉地告诉她大概是十四岁,也可能十五岁了。说着,他伸手摸了一下她的脸,说:“姐姐真好看!”

没等她说什么他又说:“我妈也很好看。”

“那是一定的。”她把他领到床边,开始替他脱衣服,“瞧你长得这么俊,我相信你妈一定是个美人。”

“嗯。”他点点头,“不过还是姐姐更好看。”

“是吗?听小阿哥这么说,姐姐我都有点难为情了。”她这么说着,还真的觉出脸上有点烫了。

在替他脱裤子的时候,他忸怩了一下,还是顺从了。她问:“小阿哥在家里,有没有女孩子服侍你?”

“有的。有一个,她叫梨花。他们说她是我媳妇。”

“哦?小阿哥还不大嘛,已经讨老婆啦?”

“还没有。梨花不算正式的。她很早就是我屋里的人了。”

她也不知是为什么,竟对他那个童养媳很在意,心里还有点酸酸的。“那她应该比你大吧?”

“嗯,她大我四岁。”

现在他被脱得赤条条了。虽然还有点害羞,但看起来他好像也习以为常了。她猜想一定是那个梨花每天晚上服侍他上床就寝都把他脱得精光脱成这个样子去睡的。脑子里莫名其妙地嫉妒着他的童养媳女孩,她脱了鞋,转过身朝床里坐,从后面把他搂在怀里,一边很温柔地亲着他的细嫩滑爽的后颈,一边等待他发动起来。

可他还是依偎在她怀里没事儿似的,只美美地享受着她胸脯的起伏,还有她的体香。越过他的肩头她瞥了一眼他那个雀儿,看到它依然缩着,像一颗田螺。老鸨说他还小,要教教他。可他不是屋里有人了么,那个叫梨花的,怎么不教他?只管把他脱光就扔在那儿算数了?

她只得伸手去摸弄他的雀儿,轻轻的,柔柔的,好像那是一件怕弄坏的珍玩。她在想,早晚她也会有个儿子,最好也是长得这么眉清目秀的。到那时,她可不舍得让一个像她这样的窑姐儿把他搓揉了。

很快,他开始响应,雀儿成了柄儿。

他忽然转过身来,说要吃她的奶。

她笑了,说:“小孩子才吃奶呢。你都这么大了。”

“我妈一直让我吃的。”他说。

她先是一愣,有点不信,但看他的样子不像是瞎说。“让你吃着玩的吧。”她刮他的鼻子羞他,“你真不害臊!都有媳妇了,还玩妈妈的奶!”

“不是玩的,是真有奶吃。”

“真有奶吃?”这回她更惊讶,“一直都吃?”

“一直吃。”

“现在还吃?”

“现在是九妹吃一只,我吃另一只。”

她迟疑了一下,又好奇地问:“这么说,你妈一直在生孩子?”

“一直生。我已经有三个姐姐、五个妹妹了。”

“为啥生那么多?”

“我爹说我是傻的,不作数,他要我妈一定给他生个不傻的儿子。”

她捧起他的脸凝视片刻,小心地问:“你真是傻的吗?我看怎么不像?”

“我爹会看病,懂好多事。他说我是傻的就是傻的,肯定没错。”说着他就要解她的衣扣。

她轻轻推开他的手,自己脱了衣裳,把一只乳房凑到他嘴边,任由他含住乳头滋滋地吸吮。刚才说了会儿话,他退下了,她再次摸他,有点漫不经心。低头看着怀里的这个男孩,看着他闭着眼睛把她当妈妈贪婪地汲取,她心里半是愉悦半是慌乱。以往她从不让客人像他这样行事。她身上只有一对乳头是她看得最紧的。可不知怎么的,她竟让这男孩这么做了,而且她此时脑子里还冒出来一个让她自己也很吃惊的念头,她竟然相信她不光会心甘情愿随他怎么搓弄,还会为他做任何事情,尽管他不过是个乳臭未干的小屁孩,比她小五六岁呢。一阵比刚才更明显更容易感觉到的醋意忽然从她下腹处涌了上来,她怀着强烈的妒意想象着她取代了梨花,每晚帮他洗脚,给他铺床,替他解衣宽带,为他暖好被窝……

忽然,他浑身一震颤,禁不住咬痛了她乳头。她的手摸到了一团黏糊糊的东西。

他显得很惊慌很不知所措。

“小阿哥不怕,不怕,男人都是要这样的。不怕哦,小阿哥是大男人了。”她安慰他一番,然后下了床,去拿来一块手巾替他擦干净。

“小阿哥累了吧?先睡一会儿好不好?”

男孩说好。可是他很兴奋,那柄儿一直翘着不肯做回雀儿。

她不再劝他,重新躺回床上,褪去底裤,让他压到她身上。“再往上来一点。”她说着,伸手摸到他的柄儿,慢慢放进她的身体。

男孩有点意外,顿时又沉迷其中。

她问他和梨花这样做过没有?

他说没有。

“小阿哥不喜欢梨花?”

他没回答,很专心致志。

这回他又很快完了。

可他仍旧趴在她身上不下来。在她里面,那柄儿也一直挺着,好像还越来越强悍了。她再也抗拒不了这激励,一股滚烫的血流从那里直冲头顶。她忍不住喊了一声:“哦,喜欢!”

她开始扭动自己,贪婪地榨取着她好久好久都不曾得到过的极乐体验,在那里面用尽全力紧紧抱住了他。有妈妈的奶吃真好啊!小阿哥真魔鬼哪!哦,喜欢!早晚你会弄死我的,小阿哥。哦,喜欢!小老公!

这回是她先完了。

那时没有人会想到,储家的来福少爷在采月楼的一个妓女的房里过了一夜,会让他和他的家族以及众多和他家相关的男女,日后的命运生出变故。有人从这天起走运了,有人则倒霉了,有人还惹上了杀身之祸。

首先是,储家老爷改主意了。他决定放弃纳妾,要储太太别再为他张罗这事。

因为那天晚上他是头一回带着儿子一起来采月楼的。把儿子交给了老鸨,储宝兴就来到和月秀只隔了一道走廊的隔壁,进了月眉的房里。

他俩是老相好了。免不了要喝上一壶。月眉已经吩咐下人备了菜,她一边给他温酒,一边问:“宝兴哥今晚带上公子一起来我们采月楼,应该还是头一遭吧?”

储宝兴说是,所以让老鸨为他儿子安排个姿色姣好又能体贴人的。

月眉又问:“储公子还没开过苞吧?”

“不晓得。我没问过。大概是没有吧。”

“这下好了月秀了。”月眉说,“你看见了吧,刚才那小骚货一见公子那么俊秀,喜出望外那样子,哎哟哟,眼睛都不肯眨一下了!”

储宝兴笑了,说:“我看你也差不多,也是个爱吃嫩草的。我若是不在场的话,很可能你就和月秀争抢起来了。”

“是头牛都爱吃嫩草。哪有女人不爱英俊少年的?哎哟哟,储老爷,你不会吃你儿子的醋吧?”

“你这张嘴啊,还是这么不饶人!”

“是啦,宝兴哥其实很明白,我也只是嘴上厉害,喜欢过过嘴瘾罢了。”

酒温好了,月眉端来给他斟上。他今晚话不多,主要是在听月眉讲日后的打算,她将来攒足了钱,也人老珠黄了,就开个小小的棉布店,到那时还得烦劳储老板多关照。他一边小酌,一边听她讲她的经营思路,偶尔插话指点她一两句,然后又回到自己的心思上。

月眉看出他心事很重,问他为何不开心。

储宝兴告诉她,前几天他回过一趟乡下去看看家人,几乎跟太太吵了一架。起因是太太跟他说,她再也不愿没完没了地生孩子了。想想也是,在嫁给他之后的十七八年里,她已经生了九个孩子,用她的话说她几乎每天都是在要么怀孕要么保胎要么分娩要么哺乳中度过的。她成了一台生育机器,一头只为产崽而存栏的母猪。她下面那地方因为一个接一个生孩子已经松弛得让她很自卑了。一想到自己的这般情状,她甚至都不愿再和他同房。如今和他睡在一张床上,她早已没了任何快乐,有的只是提心吊胆,生怕自己又怀上了孩子。

夫妻俩都明白,这一切都是因为太太自从生下一个被老爷认定为傻子的儿子之后,再也没能生下第二个希望是脑子正常的儿子。他不能指望仅有的这个傻儿子将来继承他的家业,而太太却相信会出现奇迹。有过很多次机会,她试图让他改变看法,重新认定来福不傻。她每半年就会安排一次类似面试的做法,让来福在他面前回答问题。为取信于他,太太和他说好问题都由他来问,但都是很简单很普通的那些,别人家六七岁的孩子都能回答的,譬如大人为啥要出去赚钱?做丫鬟的为何必须听太太差使?为什么盐放多了菜会太咸?还有当来福又大了两岁应该问得稍微复杂一点的,盖房子为啥总是从下往上盖而不能倒过来从上往下盖?

一年又一年的,儿子的回答总是让他哭笑不得。有一回他问的是小孩子为啥要上学念书,原以为十二三岁的来福能像别人家六七岁孩子那样回答说念书可以做官,有出息,不成想他的回答竟是说小孩子上学念书是因为小孩子还需吃奶,离不开妈妈,不能出去赚钱,闲着没事就会玩小鸡鸡,调皮捣蛋。妈妈又舍不得打,就让来福去念书,这样可以让他有点事情做。要是再调皮捣蛋,就让学堂的先生打来福。妈妈没有自己动手打,心里就不烦了。

就这样,一年又一年的,儿子总是通不过考试,太太就歇不下来,一个接一个地又生下好多女儿,疲惫感加挫折感很让她心力交瘁。那天晚上她越说越顶真,后来果然抱起一条被子睡到丫鬟青儿房里去了。

第二天,出乎他意料,太太看上去一点都没了昨晚的怨气,不光说话和颜悦色,还亲自下厨给他做菜。

午饭后他俩支开了所有人,心平气和地说说往后的打算。他恳求太太最后再生一胎试试,若仍是女孩,他决不再难为她了。

可太太说,老爷别再对我抱幻想了。我请人算过命,说我是一肚皮的雌货,再生十胎也还是女儿!老爷你呢,也毕竟不年轻了,还是赶紧另想办法,不要一棵树上吊死。

他问她是啥意思。

她说:“老爷纳个妾吧。”

没等他回过神来有所表示,她就跟他商量说,人她都替他相好了,就是青芝坞本村的春林媳妇,年轻轻的刚嫁过来才半年还没等怀上孩子老公就殁了。这春林媳妇人很安分、和善,长得也不难看,端端正正的。更让她看好的是这小嫂儿屁股大得很,一看就知道是能生儿子的。春林媳妇那头,婆家和娘家都愿意她改嫁,太太说,只等老爷你点头我就请媒婆去说亲了。

听完储宝兴这番话,月眉说:“好事情呀!让你讨小老婆,还只二十几岁的,差一点就是黄花闺女了,你还不高兴?再说还是你太太的主意,是她在张罗,别人就不能对你闲言碎语说你老不正经什么的了……不过我还是有些纳闷,不太看得懂储太太这算是安的什么心?”

储宝兴抿了一口酒,慢慢说:“她一个接一个地生孩子,总想再给我生出一个儿子来,可总是不能如愿。她当然明白我得有一个方方面面都很正常、健康的儿子,将来好接手我的家业。而在我这头,我也看得很明白,生孩子、养孩子这一大坨子事,让她很累了,很厌了。可又不能就这么算了,总得有个……所以她就想另外找个女人来接替她,接着为我生儿子。”

“明白了。”月眉说,“可还是有不明白的地方。”

“还有啥不明白的?”

“我虽然没有孩子,但我也是个女人。我晓得女人一般不肯这样放手的。让别人生的儿子继承自己老公的家业,这也太大方了,有点不合情理。”

储宝兴想了想,说:“你不懂她这个人。你讲的情理不是她认的情理。”

话说到这步就无趣了。“那就不讲她了。”月眉想了想,又问,“可纳妾的事,你又为啥不愿意呢?”

“我也没说不愿意,只说我还得再想想,再等等。”

“你还想等什么?”

储宝兴没回答她,管自己喝酒,想心事。

到了该上床睡觉的时候,他忽然没头没脑地说了一句:“明天看吧。明天或许就见出了分晓。”

第二天上午,月眉送储家老爷出房来,正巧遇上月秀牵着储家少爷的手出了房门来到走廊上。

少爷是一副很不情愿离去的样子。月眉和月秀都真真切切听到他对老爷说:“爹,下回我还要来!你答应我,下回你还带我来,我还要月秀姐!”

她俩还以为做老子的会教训几句儿子呢。不成想,她俩又真真切切地看到,储宝兴先是一愣,盯着儿子看了好一会儿,渐渐地两眼放光,放出越来越透亮的欣喜。

接着,他说了句让月眉摸不着头脑,却让月秀至今难忘的话:“这下好了,我的来福一点都不傻!”

许多年以后来福告诉月秀,他曾问过父亲,为何那天在采月楼的走廊上父亲忽然改变了看法,认定他不傻了。父亲回答说,知道喜欢女人了,这就不算傻。还知道什么是好,要了还想要,这就更不傻了。

十一

接着是,储老爷同意太太不再生育了。他自己也因为已经有了继承人而不再需要纳妾。

有问题的都没有了。没有的都有了。

当天晚上来福又来采月楼找她,告诉她他要把梨花赶走,不让她再跟着他住在城里。

能看出她有点吃梨花的醋,知道怎样讨好女人,月秀也觉得这小阿哥其实不傻。

“可是,”她问,“你能把她赶到哪去?赶回她娘家吗?”

“回她娘家也行。反正别跟着我就是了。”

“你把她赶回娘家,事情可严重了。”她提醒说,“那会让她很丢面子的。她又没做错什么,顶多是不讨你喜欢罢了。小阿哥这样对梨花是不是刻薄了点儿?”

“那,那就让她回乡下去,回青芝坞的老家去服侍我妈。”

“她肯吗?”

“她不肯,一下午躲在房里哭。”

“那你怎么办?”

“我就逃到你这里来了。”说着他就往她怀里钻,又要吃她的奶,“我跟我爹说了,梨花不走,我就不回家!”

月秀惊诧:“不回家,你能去哪里?”

“我就待在你这里,直到我爹答应把梨花弄走。”

虽然像昨晚那样,两人又三番五次地热乎没完,月秀却知道自己的状态大不如昨晚。她很为难。依着她心愿她很想留下这个能让她心花怒放的男孩,留下这个她在那样情状下会忍不住叫他老公的小阿哥。可她却不能。倒不是担心他留在这里会妨碍她另外接客,她不接就是了,老鸨会替她遮挡过去;也不用担心这男孩的嫖资没人来付账,他们储家有的是钱。让她害怕的是,万一储家老爷不答应儿子把梨花弄走,而是派人到处寻找儿子,迟早是躲不过去的。一旦知道了是她把他儿子藏匿在这里,储家老爷肯定火冒三丈,她可就吃不了兜着走了。弄不好再告她一个诱拐良家子弟的罪名,叫她坐班房都是可能的。到那时恐怕采月楼也摆脱不了干系,轻则罚钱,重则查封,因此她约摸老鸨肯定不会答应她把储公子私藏在她房里。

除非她能想出办法把老鸨蒙在鼓里,把事情做得神不知鬼不觉。服侍来福睡下了,她宽慰他说:“我会想想办法的,小阿哥放心睡吧。”

然后她就去找月眉商量了。月眉起先不肯帮她,说她真是色胆包天。后来被她一再央求,月眉有点不好意思了,稍稍松口了一点,说这么晚了我脑子木了,哪里还想得出什么办法,明天再说吧,横竖今晚他已经在你房里歇了。

可是月眉却很有兴致向她打听储公子一晚上要跟她做几次。拗不过月眉,她承认做了三次。

“恐怕不止吧?”

“真的,眉姐,真的只有三次。我不让他再要了。”

“你这骚货,我还不晓得你?只怕是你要了还想再要吧?”见她还想辩解,月眉打住了她,正颜厉色道,“我可警告你,别等到哪天他爹来领他回去,看到他面黄肌瘦,已经被你掇弄得不像样了!”

十二

月秀想要了,没心思给来福做面吃。她走进里屋,脱了衣裳,上床骑到来福身上把他弄醒,然后捧起自己的一对丰乳递到他面前:“老公,先吃这个吧。”

来福一边骂她骚货,一边把她按在身下,欢欢喜喜地做了。听着她在身下一遍遍地念诵“小阿哥”,他滋味很爽,不一会儿就完事了。

这之后来福才吃上面。吃了几口,他停下来,若有所思地告诉月秀:“我做了个梦,梦见连升被阿标一枪打烂了脑袋。”

“可这是真的,不是梦!不是我编故事,连升真的让他们拉去枪毙了。”

来福点点头,像是认了。可接着又摇摇头,好像还不肯相信。他吃了几口面,又停下来问:“连升顶多算个富农,怎么连他都杀?”

月秀看了一眼关着的门,小声说:“曹主席杀人有瘾。小小的青芝坞已经被他杀掉四个了。”

“他这么杀人,总该有个说法的吧?”

“有啊,曹主席开大会说,是富人就该杀。”她抓起他的手轻轻摩挲着,庆幸地补上一句,“还好,小阿哥现在是穷人了。”

来福没在意她的话,继续沉浸在自己的念想里。他告诉月秀,在他的梦里,连升临死前一遍遍地大呼小叫曹得标杀人灭口。“我不晓得阿标有啥把柄让连升捏着了。我只是想,人之将死,连升应该不会有诈。”

“还能有啥?不就是曹主席偷了他的女人么。”月秀说,“这也不是什么新鲜事儿,陈年芝麻了。这算啥?不过就是男女间的那点事,多大的把柄哟?”

“所以嘛,我想连升讲的杀人灭口必定另有所指。”来福把手从她手里抽出来,又端起面碗吃了两口,一本正经地说,“他俩之间必定另有隐情,我们都不晓得的,讲不定还是人命关天的大事。”

月秀疑惑地看了他一会儿,问:“你这是在讲你的梦呢,还是当真的什么?”

“都是。也是梦,也是真的。我相信是。”

说完他又捧起面碗吃了几口,接着又问:“你想想看,这个阿标,会有啥见不得人的事?”

月秀想了想,说:“曹主席从前是杀猪的,你不会是觉得,他还杀过人吧?”

“他当过兵,杀过人是肯定的。”来福说,“当然打仗的不算。我是讲……你想想看,阿标都有哪些仇人?”

“我哪里会晓得?你应该比我更了解他的。”

“道理上应该是这样。但他后来去当兵了,再后来又回来了。那几年的事我晓得的不多。”

月秀说:“我也只晓得,他走的时候是去投了国军,回来却是共军了。”

来福笑了,好像觉得她这么说蛮有趣。

月秀接着说:“他一回来就做了乡里的好几个主席。听说他打仗不怕死,很拼命。”

“这个我相信,阿标做过屠夫,杀性很重。”来福说,话中流露出几分忧虑,“他这一回来,有权有势,还有枪,看来他是要找我们算账了。连升是头一个。”

“他应该不会难为你吧?”

“为啥不会?”

“你是穷人呀。你所有的家当只剩一头公猪了。”

“你忘了,我爹可是个富人。当初阿标就是栽在了我爹手上,被我爹逼走的。你想他不会报复吗?”

“你爹早死了,他要算老账该到你爹坟上去算,怎么说也不该算到你头上。”她这么说明显是在宽慰他,“再说你对他一向不薄,简直还能说有恩呢。当初要不是你求情,他至少一条腿就被打残了,那还当啥兵哩!我想他曹主席总还不至于颠倒恩仇吧。”

来福看了她一眼,不太有把握地说:“但愿吧。”

看见月秀在笑,他问你笑啥?

月秀说:“说起这个曹主席,我想起你俩头一回相识,就是我把你藏在我房里的第二天晚上,你爹差人来叫你回去。你还记得吧,你先是在我房里闻见了什么?”

被她这一问,来福也笑了。

十三

快到傍晚时,那个老鸨,还有好几个姐妹,都看见月秀大声说笑着把储公子送出了采月楼的门外。

他俩这是特意做给老鸨她们看的,好让众人都知道储家少爷已经离开采月楼回家去了。而其实,在送他出门之前月秀交代他说,她已经跟月眉串通好了,要他等到天黑了,悄悄摸到采月楼的背后,就是月眉房间的楼下,那里会有一张梯子在等着他。“眉姐会把窗户开着,你就从那里爬进她房里来。”

他说:“我不要去她那里。我要爬进你房里来。”

“你过来。”月秀把他引到窗前指给他看,解释说,“我的窗下是天井,跟外面不通,你怎么进得来?你放心吧,天一黑我就在眉姐房里等着你。”

果然,天黑后他来到采月楼的后面,确有一张梯子搭在墙上,正对着楼上的一扇开着的窗户。他爬了上去。刚进了窗里,下边就有个鬼影儿一闪,把梯子撤走了。

“那人是谁?”他有点吃惊地问。

“你就别管他是谁了。”一个女人说,“反正是人不是鬼,储公子放宽心。”

房里没有点灯,他一时看不清谁在跟他说话。他问:“月秀姐呢?”

“我在这里。”月秀应着,去把窗关了。

另一个女人点上了灯。

月秀对他说:“这就是我常跟你说起的眉姐。”接着,她又转身对月眉说,“这位是……”

“晓得了,这就是你的‘小阿哥。”月眉端着烛台凑近来,把他崽崽细细端详了一番,又伸手摸摸他的脸蛋,对月秀说,“怪不得你色胆包天呢,原来你这小阿哥是这样的人物,好比贾宝玉了!”

“谢谢眉姐帮了我们。”

“你说句话就算谢过我啦?”

“那,眉姐还要我怎么谢呢?”

“我背了这么大的风险帮你弄来这么个可人儿,你不觉得今晚应该把他留在我这里,让我也尝尝鲜么?”

“这……眉姐,我……”

“怎么,不舍得了?你就这么小气?还说要谢我呢。”月眉嬉皮笑脸地对月秀说,“要不这样,今晚你也留下,我们姐妹俩有福同享……”说着,她搂住他亲了一下。

他挣脱出来,赶紧躲到月秀的身后。

月秀笑着说:“别怕,小阿哥,眉姐她是说着玩的。”

“哎哟,秀妹这么说,还是不舍得喽?也罢,也罢,只怪我没这个福气哪。储公子,我先排个队,等哪天你要是觉得秀妹对你不好了,你再要女孩就先来找我吧。”月眉说笑着把他俩送出房门,临了又对月秀说,“你可别忘了我昨晚警告你的话。”

来到月秀房里,他又想要她了。月秀把他轻轻推开,说:“不能啊,来福少爷,你已经连着两晚没歇过了,还都是一连几次的。再这么下去你会把身子累坏了。”

“我不累,一点都不累。”

他还是不肯住手,把月秀按在床上解她的裙子,手法很熟练了。

“可我累了。我那里都有点痛了。来福少爷,求求你放过我吧。”

月秀这么说着,绵软无力地抗拒了一会儿,还是被他做去了。做着做着他又听见她在身下念叨小阿哥有妈妈的奶吃真不得了啊早晚你会把我弄死啊小老公……

这一夜还算顺利。可第二天麻烦来了。临近中午,管送饭的小丫鬟给月秀端来了饭菜。这只是一人份的,而且还是针对她那点胃口的,他一个人都吃不饱,两个人哪里够?可月秀又不能去告诉伙房她这里还藏着一个人,也得有饭吃。那样一来老鸨那里也瞒不住了,他们仨昨晚可就白忙乎了。

月秀把这顿饭让给了他。他问那你吃什么?月秀说我饿一两顿没啥,只怕日子长了会撑不下去,我得去找眉姐想想办法。

晚饭她又要让给他吃。这回他高低不依,说姐姐不吃我也不吃。最后他俩达成妥协,一人一口地吃,月秀喂他一口,自己吃一口,再喂他一口,再自己吃一口。剩下最后一口,因他撒娇,月秀还嘴对嘴地喂了他半口。

这时,楼下传来一阵喧哗,约摸是有客人来采月楼了。

他问月秀:“你没闻见什么吗?”

“没有呀。”她又使劲嗅了嗅,“哪有呀?”

他说:“我怎么闻见一股生猪肉味?”

他还觉得这气味离他越来越近了。

接着就响起了敲门声。

“哪个呀?”月秀问,一边示意他赶紧躲到屏风后面去。

门外一个男人问:“是月秀姑娘的房间吧?”

“是呀。你是哪个?”

门外的继续问:“来福少爷在里边吧?”

月秀和他都大吃一惊。隔着屏风的缝隙,他看见月秀把一个手指竖在嘴前要他别慌,别出声。

“你到底是哪个?再不回答我可要喊人了!”

门外说:“我是储老板差来的,要见来福少爷说话。”

他俩又吃惊不小。这么说他爹已经知道他藏在这里了。

月秀只得对从屏风后探出头的他比划着,问他该怎么办。他却以为月秀是问他认不认得门外那人,他摇了摇头。

因此月秀就说:“我这里没有储公子,他昨天就回家去了。”

门外没理她的茬,只管说自己的:“来福少爷不想见我也行,我把储老板的话带到就是了。储老板要我告诉来福少爷,他已经让梨花去了青芝坞,因此来福少爷可以回家了。”

说完,门外的脚步声开始往外移动。而房里,他一听梨花被弄走了,急忙从屏风后面蹿出来,一边冲向门口,一边大声喊:“你等等!你站住!”

他把那人追回来了,想再多问几句,请到月秀房里坐,这才发现对方也是个男孩,顶多比他大一两岁。

“你叫什么?”

“叫我阿标吧。”

“你说你给我爹当差,可我怎么没见过你?”

“我不是在你家府上当差。我是你家店铺的伙计。”

“哪个店铺?”他刚问出口,马上又注意到那股生猪肉的气味,“我晓得了,你是肉铺的吧?”

阿标脸上有点紧,又有点吃惊。“少爷怎么晓得的?”

他很得意地笑着说:“我的鼻子特别灵。刚才你还在楼下没上来,我就晓得有个杀猪的来了。不信你问月秀姐。”

阿标的脸抽得更紧了。

月秀大概是怕他再又提起什么生猪肉气味来,岔开话问阿标:“储府上有那么多用人、丫鬟,老爷怎么会差你一个店里的伙计来传话的?”

这话算是给阿标解了围,让他放松下来,告诉他俩说:“他们都不肯来。年纪大的嫌这里不正经,年纪轻的,丫鬟们,就更不肯……”

他看出这回是月秀的脸有点抽紧了。阿标也知趣,不再往下说。

月秀懒洋洋地下了逐客令:“你们都走吧。我要歇着了。”

当晚她就让阿标送他回家了。

十四

来福把剩下的面全吃掉了。然后想起事来,问:“旺财呢?怎么好半天没听到旺财的动静?”

“它应该就在院子里吧。”月秀说。

来福开门出去,没见院子里有旺财的影儿,倒是听见猪舍那里传来一声母猪的尖叫。

他走到猪舍门口,看见旺财在里面,一口咬住猪婆珍珍的脖颈,骑上它,把那根物事很利索地插进去。

“嗬,有本事了!不用我帮忙了。”

月秀也走来这边看。

来福问:“连升家的猪也分给你了?”

“各家都分着了。我分着的是这头。”

没到一分钟旺财就完事了,松开口,从珍珍身上退了下来。

月秀问来福:“是不是我也该付你一点钱,还有鸡蛋?”

“那当然。应该的。”

“你还真好意思说!”

来福看她一眼,好像觉得她这个话有点不可理喻。“亲兄弟还明算账呢。你想想那些年,我每回去采月楼会你,不也都是付钱的么?一文不少呢。”

月秀生气了,问:“那现在呢?你刚才睡了我,给钱了吗?”

来福阴着脸说:“现在不同了,你已经从了良,不是那回事了,怎好再收钱?”

“你怎么越说越不像话了!”

“你说的才不像话呢。噢,我睡了你不给钱,所以旺财睡了珍珍也应该白睡对吧?你就拿我们两个比作猪猡?”

月秀几乎被他气哭,大声回敬他:“是啦,我如今连婊子也做不成了,只配做你姘头,跟猪猡也差不多了!”

来福这下软下来了,温柔地抱着她说:“姐姐别当真,那都是说着玩的。你不想给钱就不给吧。”

旺财已经安耽下来,匍匐在珍珍身旁,拿鼻拱轻轻拂弄着珍珍的脖颈,好像有点抱歉刚才把它咬痛了。

来福见月秀还在怄气,接着说:“我们回你屋吧。让我也像旺财这样给你揉揉痛处,败败火,消消气。”

月秀跟着他回了屋。来福插上门闩,一把拽上她拖进里屋,再次把她要了,又再次很受用地听她在下面喊有妈妈的奶吃真好……

和上回一样他很快就完了。

喘息过来,月秀说:“你现在做这事,越来越像旺财了。”

来福不知其所云。她只得点破他:“次数多,时间短。”

来福刚要生气,却忍不住大笑起来,一把抱住她亲了又亲,胡言乱语了一大堆:“姐姐骚死了!你就当我是公猪好了,来福和旺财原本就是一对难兄难弟。我是头公猪,你是个什么?你这骚婊子,你成天就知道骚!不过姐姐你是天底下婊子里面最媚最迷死人的婊子。迷死人不偿命呢!你就算从了良,人民政府让你学做裁缝,你骨子里面还仍旧是个婊子!是最最狐狸精又最最有情有义的婊子……”

就在这个时候,他的“难兄难弟”睡在猪婆珍珍的身旁,打着香喷喷的呼噜,做了个长长远远又从从容容的梦。

十五

几天前挨了五十记军棍的来福跟在旺财后面,一瘸一拐地又来到留下军营的栅门外。

那站哨的新兵纳闷了:“怎么又是你俩?”

“可不是么,又给兵爷添麻烦了。”来福解释说,“上回出了那事,我俩没能过得去。可总得过去呀,青芝坞那边的胡把总派人来催过好几遍了,再不去他可就来锁人了!”

他今天运气好,今天这里不砍人。并不是没人可砍,而是曹监斩今天另有公干不在营中。既然没人监斩,那帮刽子手正好有理由不干活了。来福走进营门的时候,听见那老兵还在给新兵点拨这事:“没人监斩你就砍人,这不等于你是在谋杀么!”

约摸曹监斩是临时有事走掉的,本来今天还是打算砍人的。来福看见那些待砍之人都被绑在石柱上像是有一会儿了,全都闭着眼睛在想事儿,和他上回看到的一样。

可今天让他们等待的时间太长了。有一个死囚睁开眼,问正好走过他面前的一个看守,曹监斩怎么还不回来?

“你急啥?”那看守问,“让你多活会儿还不好吗?”

“曹监斩要是再不回来就……”

“就怎么了?”

“我要撒尿,憋得慌。”

看守笑了,说:“原来是这个呀,我还以为要出大事了。憋着吧。”

“憋不住了呀!”

“那就撒裤裆里。”

“这,这不行吧?”

“有啥不行?横竖你也快死了,就别那么多讲究了。”

他一转身,注意到来福和旺财,走过来驱赶他俩:“嗨,你!快走,快离开这儿!别东张西望的。”

就这样,来福赶着旺财总算顺顺当当地过了留下,来到了青芝坞。

朝廷打长毛打了很多年,青芝坞这里的村民早已逃得一个不剩,整个村庄就腾出来了。两百来户人家的房舍,砖砌的也罢,石头垒的也罢,泥土夯的也罢,全都没人住,都被清军稍作改建,做成猪舍,很容易就安顿下了从湖南一路走来的三千头猪。

来福和旺财在一个绿营兵的引领下走进一座大院子里。

这里被称作母猪队,看来像是猪的交配场。已经有另外两头公猪分别在院子那头的两个场地上和母猪交配,有好些个绿营兵在那边忙碌。走近了,他听到兵卒们在议论:

“这猪也真是的,做这个事还得人帮忙。”

“是啊,不然有许多猪就做不成。”

“这就有点怪了。你想嘛,别的牲畜,猫呀、狗呀、鸡呀、鸭呀,哪个不是公的撵着母的满街跑,撵上了就自己把事做了?为何这猪就格外些的,光靠自己还做不了?”

“我想因为猪是被圈养着的缘故吧。”

“不对,我看是因为猪最会撒娇了。”

“这都是让人给惯的!你老把母猪按在它面前让它干,久而久之它就懒得去追了,只想干现成的。”

“可不是么,说到底还是养猪的人把猪养成了这个毛病。你想从前的从前,它们还都是野猪那会儿,要是没人帮忙就配不了种,它们岂不要断子绝孙?”

有人叫住了来福,领他到母猪队管事的什长跟前,并告诉他什长姓储。

储什长见着旺财,吓了一跳,不由得后退几步。定了定神,他问来福:“你这头猪,它是家猪吗?”

“是家猪,大人。”

“怎么长得像野猪?”

来福问:“大人没见过野猪吧?”

储什长说:“没见过。可听说过。你给我讲讲你这个到底是什么猪?”

在储什长的一再逼问下,来福不得不讲了旺财的身世。其实这里面一多半是来福的猜测甚至编造,因为这些年来他总会被人问到同样的话。

“是这样,大人,七年前,朝廷派向荣大帅统领上一回的江南大营,在东穆乡这里打退了长毛。打仗嘛,总是百姓遭殃,乡里人家都逃难,逃得匆匆忙忙,保命要紧,哪里还顾得上鸡鸭猪狗……”

储什长打断他:“别啰嗦!拣要紧的说。”

“好,好,我长话短说。大人是知道的,这鸡鸭猪狗,这帮畜生,原本都是离不开人的。忽然间主人都不见了,没人照看了,没人喂食了,它们自然就散伙了,四处去找活路。它们总不能眼睁睁看着猪食槽里空空的,还守在那里等着自己饿死吧?”

“有道理。接着往下说。”

“家猪就逃出了猪圈,逃向山野,去和野猪为伍,这就有了杂交出来的后代。旺财就是其中之一。”

储什长将信将疑:“家猪去和野猪为伍?野猪能让它们入伙么?它们不怕被野猪咬么?”

来福说:“大人的担心很有道理,我想起初野猪是断断不肯让家猪跟随它们的。那是异族嘛,总要排斥的。再说野猪能找着的食物总归有限,肯定不愿让家猪来和它们争食。肯定有不少家猪被它们咬伤甚至咬死。刚开头肯定是这样的,万事开头难呢。”

“那家猪何苦非要跟着野猪?它们不能自己去找活路吗?”

“不成啊,大人,你想嘛,没了主人给它喂食,家猪会怎样呢?它们原本没有在野外谋生的本领,所以不得不跟着野猪学,学着吃生的,吃硬的,吃野猪能吃的所有东西。”

来福在说这番话的时候,注意到储什长的身后有一个当兵的老在擤鼻涕,每擤一下就往裤子上去擦擦手。

储什长还是不放过他:“你讲的是家猪这边的道理。野猪那边呢?家猪都学会吃野猪的食物,会跟它们争食了,它们为何还要接纳家猪,还和家猪交配?”

来福回答说:“大人讲得好,野猪一定也有野猪的道理。我想应该是经过了一段时间的接触,野猪们终于发现家猪对它们很有用处。”

“哦?这话新鲜,你说来我听听,家猪对野猪有啥用处?”

“大人想嘛,这许多年,仗打得没完没了,许多地方已成一片焦土。不光是人,野兽也必定受到惊扰。战场广阔,阻隔了此地的野猪和别处的野猪来往,它们就只能近亲交配,范围越来越狭窄,生下的野猪崽就越来越孱弱。野猪自己应该是看得明白这个情况很糟糕的。可它们有啥办法呢?仗还在打,路还走不通……但世上的事总是东方不亮西方亮,丢失了这样也总会让你捡着了别样,总会有补偿的。这下好了,忽然间有那么多家猪跑到野外来,都是同种同宗的,等于是帮了此地的野猪群一个大忙。野猪们有救了!”

来福这么说着,眼睛仍盯着那个擤鼻涕的兵卒,心想他怎会有擤不完的鼻涕?

储什长有点满意了。不过他还是不太放心。“你的这头杂交出来的猪,它最好是家猪的秉性居多。可千万别让我们的母猪生下一窝小野猪来!”

“怎么会呢?大人,这旺财身上自然是家猪的秉性占着上风的。大人想嘛,它愿意跟随人,能够被家养,甚至还能听懂几句人话,这哪里还像野猪?”

储什长虽然信了他,却是有一万个理由谨慎行事。眼下大局不好,前方战事吃紧,围攻南京频频失利,又听说发匪的忠王李秀成已集结大军要来破营,人心惶惶,稍微有点风吹草动都会惹得满营将士如惊弓之鸟。若是这个时候他这里的哪头母猪产下一窝小野猪来,如此异象,必将传得沸沸扬扬,再让人添油加醋一番,传到和春大人那里就成了一个大大的恶兆,似乎江南大营就要遭天谴了。到那时,留下那边等着要砍的人头,就得再加上他储某人的这颗了。

这样一想,储什长便觉得有必要再观察观察旺财,就跟来福说先不忙,过一两个时辰再让旺财上场也不迟。说着他就让手下人把旺财带进一个圈里关起来,又派另一个手下陪来福去村里各处走走。

来福也乐意这样,毕竟不善行走的旺财今天走了许多路,也该歇一阵再说。

陪他去村里走走的兵卒,就是总也擤不完鼻涕的那个。

十六

楼法官也想逛逛青芝坞的村街。

虽然东穆乡派出所提供了几份笔录,上面有公猪伤人案的几位当事人和目击者的证言,讲得很详细,楼法官都看过了,但他还是想去青芝坞走一趟,找到肇事公猪的主人胡来福,亲耳听听他是怎么说。

而今从县城出来,一条足够两部汽车对开的柏油马路直通东穆乡并连接上每一个村子,用不了半个钟头就到青芝坞了。

楼法官和东穆乡政府的老蔡今天是从留下过来。在村东头的老樟树这里下了车,老蔡让楼法官稍等,他去村里打听一下胡来福家住哪里。楼法官说他要自己走走,让老蔡坐车先进村。

望着车尾扬起的尘土又渐渐落下,楼法官心想,这就是他在各种文字材料中屡屡遭遇的真可谓大名鼎鼎的青芝坞了。他知道的三个来福都跟这青芝坞大有不解之缘。县志上没有讲给江南大营做事的那个来福姓啥,或许就姓来。剩下的两个,土改时的那个姓储,眼下被官司缠上的这个姓胡。姓胡的这个地地道道就是青芝坞人。姓储的那个生在青芝坞,青壮年时住过县城,后来四处游荡,最终又回到了青芝坞。而最早的那个,不知道他是什么地方人,估计离青芝坞也不会太远,在某次来青芝坞的途中出了事,为此赔掉了许多银子并挨了五十记军棍。这么一梳理,楼法官发现这青芝坞是有点害人的,至少不是来福们的福地。

毋庸置疑,如今的村子肯定比从前扩大了许多。但因为村东头是一道岗子,再往东是大芦溪,村子没法往这边扩张,因此楼法官相信他现在站着的地方大致上还是从前的模样,至少是和土改时期那个储来福看到的模样差不太多。相信这还是当年他家院子里的那棵老樟树。它后面那座破旧不堪的老房子应该就是从前的储宅。从前的那堵矮墙被拆掉了,但还看得出残留的墙基。原先偌大的庭院而今成了菜园子,其中种着茄子和四季豆,这两种是楼法官认得的。

老宅还住人。门外挂着几条白幡,显然是里面有什么人死了。但一切都静悄悄的,没听见有哭声,也没见有人来吊唁。

沿着村街,楼法官慢慢走着,一边继续梳理他刚才的想法。照理,三个来福里,中间的那个对他来说最无所谓了。他办案,是他的工作,要找的是现在这个青芝坞村民胡来福。他写文章,是业余爱好,感兴趣的是县志上提到过的咸丰年间的那个来福。可是天晓得是怎么回事,在他这几天的调查采访中,他们东穆乡的人好像都有点着了魔,每每跟他讲起前一个来福或后一个来福,讲着讲着就讲到中间那个来福身上去了,好像他身上附着了什么怪物,能张开大口把很多的故事和话题都吞吸过去。土改呀,枪毙人呀,男女苟且呀,谁跟谁生了私生子呀,虽然楼法官对这些也有兴趣,却因牵扯到解放初期的镇压运动,题材太敏感了,他恐怕写不了文章。写不了文章那就是办案,横竖跟中间那个来福都没有关系。

可不管他怎么想,实际上他已经被东穆乡人牵着走了。往好听的说是入乡随俗吧。现在在他脑子里转得最多的还是这个中间的来福。

沿街房屋的墙上贴着一些标语,都是宣传治理污水的。他知道这是省里提出的重大战略目标,跟改善生态环境有关。

这些标语提醒了楼法官,他这才留意到青芝坞这个村子很脏很臭,而且越往村子里去就越脏越臭。许多人家的房前屋后堆着猪粪和沤烂的稻草,有些还堆得快有房子高了。从那些猪粪堆的下面被挤压出的深褐色污水,流淌到村街上的一些低洼处,穿过路面,恣意横流,顺着村街左边的水沟流向村东,约摸是在那里汇入大芦溪中。空气中弥漫着一股浓烈的气味,混合着猪尿臊猪粪臭发馊的猪食烧焦的木柴沤烂的稻草味……

让楼法官觉得奇怪的是,没过五分钟他居然就习惯了这臭味,渐渐地还以为这就是乡村的气息,人间烟火。

走着走着,楼法官听见身后有人叫他往路边让让。他一回头,见四个男人抬着一口白坯棺材从后面走来,哼哧哼哧地快步超到他前面去了。再后面,走来两个看上去年纪很老的老太婆,一个偏瘦,一个稍胖些,都身穿素服,每人手上各拿一把香。她俩一声不吭,默默地走着,步履虽慢,却也稳扎,一步步地走到了原地站着的楼法官的前面。再往前又走了一小段,在十字路口那里拐向了南面。乡下人家很少有这么安静的出殡,这一幕让楼法官又一次对青芝坞这村子感到讶异。

到了十字路口他不再走了。和老蔡约好是在这里碰头。他想找个地方坐下,看见路口对面那户人家房屋蛮气派,院门外的台阶看上去也蛮清洁的,就走了过去。

他刚要坐下,忽然院门大开,从里面走出来十几个女孩子,全都容貌够好,打扮得漂漂亮亮。她们每人手上都提着一只篮子,里面放满了红纸包。下了台阶来到路口,女孩们笑盈盈地各自说一句“回头见”,然后各奔东西。

楼法官又被惊讶了一下,心想这年头村里的男孩女孩不都跑到城里去打工了么?从哪里又冒出来这许多花骨朵儿?

正纳闷着,老蔡来了。他问老蔡她们这是做啥?老蔡诡秘地笑了笑,说过一会儿你就知道了。接着他告诉楼法官,那个胡来福找着了,这会儿正在村委会。

他俩就往北街上的村委会走去。楼法官注意到这段村街两旁的标语,除了讲治理污水的,还有号召村民庄严对待村委会选举的。

“我明白了,”楼法官对老蔡说,“那些女孩子是去挨家挨户送红包的,对吧?”

老蔡说:“别问我。我可什么都没看见。”

楼法官体谅老蔡的难处,不再问了。再说人家选村长跟他一点关系都没有,他没必要追问下去。

说话间他俩来到了村委会门外,听到里面有个人在说话:“我算是倒了大霉!约摸这事儿得赔不少钱才摆得平。你想我哪里还有另一笔钱够送红包的?……好,好,就算我还有钱,可曹书记你心知肚明,如今的人有多么势利,他们绝不会看好一个刚刚倒了霉的人,你说是吧?所以我只好退出了……”

楼法官和老蔡彼此看了一眼,什么话都没说。

十七

抬棺材的已经走出老远老远,看不见了。两个老太婆还在缓慢地前行。

经过了很长时间的沉默,稍胖的那个对另一个说:“我俩明争暗斗了这么多年,现在总算斗完了。”

瘦的那个说:“那是你这么想。我可没跟你斗啥。”

接着又沉默了。

走了一会儿,稍胖的又对瘦的说:“所有的事情,起因都在你。”

瘦的说:“我怎么觉得,你才是这一切的祸根呢。”

十八

在关着珍珍的猪舍里,旺财自己把事情做了,让来福这趟青芝坞没白来。他虽没拿到钱,只拿了四个鸡蛋,却也说得过去了。

没别的事情可做,他想去村里走走,有可能的话再打听一下村里有没有别的人家要用用旺财的,它休息到下午又能做了。

月秀提醒他应该去看看梨花,她也随连升被扫地出门,搬到村子西头常三家隔壁一间原本是做舂米坊的小屋去住了。不过月秀又另外提醒他,别去跟梨花打听连升拿捏着了曹主席的什么把柄,免得引火烧身。

来福来到街上,怀里揣着四个鸡蛋,不紧不慢朝村西走去。

每每来青芝坞都让来福有一种说不出的滋味,既亲切,又悲凉。青芝坞是他的出生之地,小时候也一直住在这村里,就是如今分给了月秀和另外两户人家的那座老宅,他跟随母亲和众多姐妹过着富足而平静的乡村生活,一大家子熙熙攘攘,欢欢喜喜。父亲一个人住在县城里照看他的生意,每个月回家一趟,都会给他和姐妹们带来礼物。虽然在县城里他家也有一座大宅第,比在青芝坞老家的这座还大还气派,足够容纳下储家的所有家眷及一应人丁,但父亲精于算计,觉得这么大一家子生活在城里开销太大,很不划算,而宁可将一家人分开两处过,年幼的都随母亲留在乡下,三个姐姐则因为念书而住到了城里。至于他,储家仅有的儿子,父母完全随他高兴,爱住哪住哪。父亲更希望他也去县城念书,能念进去多少算多少。但在好上了月秀之前他大部分时候还是赖在青芝坞的,毕竟这里有他迷恋难舍的妈妈的奶。

老宅建在村东头的一处不算很高的岗子上,院子里一棵巨大的老樟树成了地标,让人们老远老远就认出了储宅,知道是到青芝坞了。乡亲们把储宅和它占着的这地方称作青芝坞的鸡头,说的是每天一早看见它就像是朝向东方翘首报晓。

那些年,隔着一堵矮墙,乡亲们时常看到在老樟树下,储太太敞着怀,让一个襁褓中的女婴和一个八九十来岁的男孩一左一右吃她的奶。不知在城里开药铺兼行医的储家老爷给太太吃了什么大补的方子,青芝坞的众乡亲只看见这女人的奶水仿佛山泉一般滔滔不绝。不喂孩子的时候,她的奶水依然流淌,不出半日就把胸口处的衣裳弄湿了一大片,所以青芝坞的乡亲们每天都看见储家院子里总是晾晒着许多许多的女人衣裳。有几个爱嚼舌头的女人就议论说,幸亏他们储家有的是钱,能让储太太备下那么多换洗衣裳。但村里的女人们并不因此而嫉妒储宅的女主人,因为她们当中若有谁生了孩子却没有奶水,都会抱去请她给喂喂。储太太不仅从不推辞,还说谢谢你们让我少洗两件衣裳。还是左右开弓的喂法,一边喂着别人家的孩子,一边任由她的独生子占着她的另一个奶子。

以往的十多二十年里,青芝坞有多少个孩子吃过她的奶,从此长大成人,很难说得清了。她是很多人的奶妈。据说很多人还长得有点像她。很多男人相信归根结底是靠了她的积德去旺夫,储家才有财源滚滚的兴盛。很多女人万分羡慕她的面容美丽安详,她的皮肤白皙细润,还有她那体态的雍容、富贵。

关于她的传说在她死后还越说越玄乎。常三家的老祖母竟然说储太太是送子观音的变身,理由是有一天晚上她亲眼看见储太太站在月光下,赤裸的身体有她家那棵老樟树那般高大,一对巨乳汁水汹涌,全身挂满了几百个光屁股的小孩,都像是结在她身上的一串串葡萄。

稍微不那么夸张,听上去近情理一点的说法,说她是观音娘娘派来的“人母”。什么叫“人母”,他们有一种解释,意思听上去跟奶妈差不多,但感觉要神圣多了。观音不仅要让千千万万个孩子降生人间,还一心要让每一个孩子都有奶吃,所以她得物色好众多的人母来哺育他们,而我们青芝坞的这位储太太就是被观音相中的一个。

还有一种说法有点勉强,说是因为有了她的永不枯竭的奶水,才让青芝坞二十年来从没闹过任何天灾,年年风调雨顺,家家人畜兴旺。

人畜兴旺倒是真的,如今的青芝坞绝对算得上整个辛县养猪最多的村子,几乎家家都建了猪舍,至少养上两头三头。来福这会儿正路过当年是他家开办的,后来又归了连升的这处村里最大的老养猪场。他记得这里面最多的时候养着一百二三十头猪,可以每隔一天往县城的储记肉铺送去一头。连升很会养猪,把这里打理得井井有条。他把留着生小猪的几头猪婆养在家中的猪舍,和养猪场隔离开来,不让那些还没来得及阉掉的小公猪去骚扰它们。须知并非所有的公猪都有资格传宗接代,这条看似不太公平的原则连升一直把持得很严,所以他这里不光源源不断出栏肉猪,还出售许多他自己养不下的多余的猪崽。没有人比连升更勤劳了,也没有人比连升更精明了。在那些年里,胡连升的名字总是和猪联系在一起,人们提起猪来总会想到连升,而猪则几乎就是青芝坞的别称了,记不住这个村名的外乡人,就说东穆乡的那个猪村怎么怎么的。

而今,连升被毙了,连升的家被分了。路过养猪场的来福看在眼里,这里面空空荡荡。猪都被分到了各家各户,或许还被卖了,杀了,吃了……

怀着这份伤感,他继续往村西走去,心里戳戳的,由连升又想到了梨花。连升没了,梨花的日子该怎么过呢?她一个女人家带着两个孩子,肯定会很艰难的。

怎么说梨花也算是他的亲人,做过他的童养媳,贴身服侍他十多年,总归有点恩情的。当初嫁给连升并非她自愿。她被当作一件物品从这只手递到了那只手。

来福至今也想不明白为何那时他对梨花丝毫没有兴趣,哪怕是冬天,她为他暖被窝,整夜和他同床共眠,都没能让他对她动心。他眼里的梨花是个男人?或者,在被月秀调教过之前,他真是傻的?

后来有一天,梨花知道自己怀孕了,瞒不下去了。她不得不向婆婆坦白了这事,却怎么也不肯说出孩子是谁的。

记得是日本人要攻打浙赣铁路的那年,那时他早已通过了父亲的测试,认定他不傻,因此部分地接手了储家的生意,主要是养猪和卖肉的这块。在青芝坞的养猪场有连升在那里管事,运转得很好,每隔一天就有生猪出栏供应城里的肉铺。原先驻扎在辛县县城的日本兵都被抽调去打仗了,城中百姓稍稍松了口气,花钱也手松一些,卖肉的生意便好做起来。

就在这时候出了梨花这件事。起先母亲还蛮高兴,以为这就是他种下的,一心想抱孙子了。怎么可能不是他的呢?既然他俩常在一张床上睡,那就早晚会有孩子的。梨花虽然被他赶回了青芝坞,不在县城陪着他了,可毕竟名分还在。他每次回青芝坞小住几日,母亲还是让梨花服侍他,有时还让她陪着睡。他让梨花怀上孩子的机会多多,不言而喻。

可是母亲身边的大丫鬟青儿悄悄提醒母亲说,梨花怀上的若真是少爷的孩子,她断断没有理由隐瞒真相,只顾一个人躲在房里哭。

可不是么,这道理太明白了。梨花要是生下来福的孩子,她就正式是储家的人了,至少也有个偏房的待遇,她岂有不开心的道理?

母亲这才逼问梨花你究竟怀了谁的孩子,你得把话说个明白。

梨花还是不肯说,还又哭又闹,说太太若再逼我我就去死!她也果然寻死了两回,都被青儿及时发现救了回来。母亲心软了,不再逼梨花说出实情。她问青儿这件事还有谁知道?青儿说就是太太、我和梨花本人。母亲说梨花自己是肯定不会张扬出去的,至于你嘛……青儿说,太太就权当青儿啥都不知晓吧。

母亲点点头,想好了该怎么做。她对青儿说:“你从今天起,就把梨花当作少奶奶吧。她肚里的孩子就是我孙子。到时候我们就这么告诉老爷。”

青儿不解。“可这明明是……”

母亲打断她:“闭嘴吧。你不是说你啥都不晓得么,又哪来的‘明明是?就按我说的做,见着老爷就恭喜他要做祖父了。我喂过那么多别人家的孩子,有啥不一样的?只要我自己心里不作祟,所有的孩子看上去就都差不多,都是那么回事,真可以无所谓他是不是来福的种。”

话虽说得斩钉截铁,母亲心里却也明白,这件事真要以假当真地往下做,最大的麻烦是要儿子承认是他让梨花怀了孩子。

有一天,母亲派人把他叫去青芝坞,当着梨花的面告诉他你要做爸爸了,现在就正式娶了梨花吧。

他一头雾水,嘟哝说我碰都没碰过她,怎么就做爸爸了?

母亲说:“你两个月前回来还跟她睡呢。谁相信你没碰过她?”

他敦促梨花:“你跟我妈说说,我碰过你没有?”

梨花不说话,像是很害羞。

“你说话呀!我啥时候要过你了?”

母亲说:“她跟我说过了,你要了她,还很开心呢,还夸她比你城里那个婊子好很多。”

他不信,继续追问梨花:“你真是这么说的?”

梨花还是不说话,只点了点头。

这下他头都大了,急得直跺脚,赌咒说他若是要过梨花,就让他的鸡巴烂掉!

母亲厉声喝道:“放肆!当着你母亲的面你竟敢说这等浑话!”

他被镇住了,立刻求母亲宽恕他一时情急,但还是坚持说梨花撒谎,他真的没有跟她做过那事。

母亲让梨花离开一会儿,她要单独跟儿子说话。

母亲问他:“你想过没有,你若咬定梨花撒谎,那就是说她跟别人通奸怀了孕,那样一来她会有什么下场?她还怎么做人?还有,我们储家的脸又往哪里搁?”

他有点明白母亲为何要替梨花遮掩了,尽管心里还是老大不情愿。“我也不想看到梨花遭罪。可,可那也不能硬让我认下吧?”

母亲的口气缓和下来,却是换了个颇有些吊诡的说法来劝他:“来福,你也别说得那么肯定,没准你还真的跟她做过,只是你自己不知道罢了。”

他又一头雾水了。一个男人难道还会不知道自己跟哪个女人做过跟哪个女人没做过?

母亲明白他在想什么,不温不火地说:“你跟别的男人不一样。”

“怎么不一样了?”

“你忘了,你有时会梦游?”

见他不吭声,开始动摇了,母亲又再补上一句:“你哪里说得清楚你在梦游的时候一定没有碰过梨花呢?”

十九

储宝兴起先也相信他要做祖父了。这也再度证明他当初判断儿子不傻是很明智的。男人傻不傻,就看他能不能摆弄女人,别的都不算数。

太太和他商量说,事已至此,就让来福先娶了梨花做个偏房,好让孩子有个名分。等日后有了合适人家的女孩儿让来福看中了,再娶来做大房,这样颠倒着娶也不是没有先例的。梨花的娘家虽然穷些,却是正经农家,世代耕种,名声清白,家贫只因养孩子太多。可那也是一条长处。她爹娘那么能生,相信梨花也得着这份遗传,也能为储家生养很多。

尽管储宝兴觉得梨花一脸苦命相,一向不大喜欢她,却也不反对太太这样安排。事情就这么定了。

而且要快,那孩子在梨花腹中一天天长大,很快就遮掩不住。择定吉日,采购了喜礼。酒还是要办的,只是稍微低调些,不必弄到县城里最好的天鲜楼去办,只在储宅的庭院里摆几桌就行。

来福看着府上众人里里外外忙这忙那,两眼茫然,心中懊丧,很是无奈。看来他不想要梨花也不行,木已成舟,变不回木头了。母亲要他相信他在梦游中做了爸爸。你懵里懵懂就把人家的肚子睡大,种下了你的种子,你哪能不要?

母亲的话听上去道理十足,不容抗辩。可月秀那边怎么办?

月秀从月眉嘴里知道了这事,醋劲大发,那晚竟当着月眉的面跟他发飙:“你不是每每跟我发誓不碰梨花么?怎么还跟她弄出了孩子!”

来福自感愧疚,不得不拿出母亲的说法来给自己辩解一下,意思是他并非有意为之。不是他花心,实在是梦游中的他不由自主,自己也不知道干了什么。

“你妈胡说!哪有梦游的人做这种事还不把自己做醒的?”

月眉为了打圆场,取笑说:“是喽,你不醒着,你那小兄弟就自己醒来自行其是了?”

月秀没被她逗乐,依然不放过来福:“你妈明知道那孩子不是你的,她不去查个明白究竟是谁搞大了梨花的肚子,却硬要你娶了梨花,认了孩子,把这事掩盖过去,真不知她安了什么心!”

月眉有点警觉起来,问她:“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被满腔醋意折磨得意乱神迷的月秀顾不得那么多了,索性放开了说:“他妈妈怕什么?不就是家丑外扬么!”

来福还木讷着,月眉却愈发觉得味道不对,赶紧制止她:“秀妹可别乱说。”

“我乱说?”月秀刹不住车了,摊牌道,“那你们就等着看,将来这孩子长得像储少爷呢,还是更像储老爷!”

没等来福反应过来,月眉已经脸色煞白,恼羞成怒,厉声责骂月秀:“你太过分了!你也不想想你算个什么东西,跟客人吃醋竟吃成这副德性!说穿了吧,你不过是个婊子,他储少爷也只是个嫖客。你俩平常老公老婆那么叫着,叫叫也就算了,还真以为是那回事了!他来嫖你,一文钱不少你的,他欠你什么?用得着你这样管他?他爱讨谁做老婆,爱把谁肚子搞大,是你该管的吗?你一个婊子吃他这个醋吃得太自以为是了吧?还信口雌黄数落到他老子的头上……你明明晓得的,他老子,储老爷,是我老朋友,我不许你这样恶意诋毁储老爷!”

骂完了,月眉拂袖而去。

月秀被骂哭了,把头埋在枕头里呜咽着,肩膀还不时地剧烈颤抖。

刚才她那么说让来福很生气,可这会儿看她这么伤心,他又心软了。他趴到她枕边去哄她,说他从来没拿她当婊子看,从来都当她是自己最亲最爱的女人。她要是一定不愿意他娶了梨花,他就死活不娶。大不了再像上回那样,他离家出走,再到她这里来躲着。

最后这句把月秀逗笑了,翻过身来,嗔怪他:“你还好意思说呢!一个大男人动不动躲到女孩子闺房里来,赖着不走,真没出息!”

“要出息做啥?要了你就够了。”说着他就要做,抱着她滚进了床里。

完事后他问她:“你刚才说梨花那孩子是我爹的,你怎么晓得?”

“我那是说气话,瞎猜的,小阿哥别往心里去。”

来福如释重负,说:“这就对了。我想我爹不会那么坏。”

“不过我倒是晓得,梨花那孩子肯定不是你的!”

“这你又是凭啥晓得的?”

月秀说:“我就是晓得。女人有女人的直觉。”

“那你刚才还赖我,硬说我跟她怎么的。”来福一脸委屈,“你这不是存心诈我么!”

“可我就是忍不住吃她的醋嘛。”月秀在他怀里温柔地扭动着。她常以撒娇来哄他,这一手百试不爽。“我也明白眉姐说的没错,我只是个婊子,实在没资格吃谁的醋。可谁让我碰上了你呢!碰上了你,我就成了很专情很会吃醋的婊子!也是很可笑的婊子,对吧?可我就是不想让我的小阿哥叫别人碰了,就是这么小气。你觉得我可笑你就笑吧。要是觉得我可恶,你就……”她想了想,仰起脖子来说,“你就把我掐死吧。”

“姐姐又瞎说了!我哪里舍得把你掐死?”

“可你这么愁眉不展,还在生我的气。”

“不是生你的气,”来福认真地说,“是我在想梨花的事。我想不好接下来我该怎么办。”

“要我说,既然那孩子不是你的,你就不该替她担着。”

“可我妈说……”

“你妈的话不能当真。”

“为啥这样说?”

“你妈是个菩萨,大慈大悲,能把天下所有孩子都当作她自己的孩子。你不能吧?”

来福看着她,小心翼翼地问:“那,你的意思是不让我娶梨花喽?”

“我没不让你娶她。我只说你不该替她担着。”

他被搞糊涂了,眼神愈发茫然。

月秀解释说:“她本来就是你的人。再娶她一回还不一样?”

来福心里很乱,很多很多的为什么和怎么办纠结在一起。沉吟良久,嘟哝了一句:“弄了半天,还是没弄明白梨花怀上了谁的孩子。”

事情既然传到了采月楼,那就差不多整个县城都传遍了。

人们羡慕富贵人家,尊敬富贵人家,却也不妨碍他们希望看到富贵人家的笑话、丑话。谣言传来传去,传出了七七八八的说法。其中的一种,是说储家老爷很快要做他孙子的爸爸了,最终传进了储宝兴的耳朵里。

还有一种说法是,储老爷急着要把怀着他孩子的女人嫁给这孩子的哥哥。

真要活活气死人哪!储宝兴有多么坐立不安可想而知了。

可是他又注意到,他越是表现得气恼,府上仆人们看着他的眼神就越是诡谲。而当他控制好情绪,尽量心平气和,显得像没事儿似的,仆人们的眼神又有另一种诡谲闪烁其中。或许说诡谲有点重了,只不过比平常他们看他,落在他脸上的目光多停留了半秒钟。他知道他们在想什么,可是他不知道怎样才能不让他们那样去想。以他老爷的身份,总不能去跟下人们申辩梨花这事不是他干的。如若那样,他们现成地会说,老爷,我们可没说这事是老爷您干的呀。

更要命的是他相信这谣言也一定传到了青芝坞,传到他太太耳朵里了。太太会怎么想?她相信吗?最让他担心的是有一个谣言听上去蛮有道理,说的是梨花死活不肯说出真相是因为她不敢说。这个“不敢说”可是大有名堂。为何不敢?她怕把谁抖落出来?

谣言一时难以消除,而喜宴的日子一天天临近。来福看在眼里,父亲简直就要崩溃了。

二十

开完了斗争大会的村民们已经从留下回到了青芝坞,此时村街上比他和旺财刚来时热闹了许多。杀人归杀人,日子还是要过。再说胡连升又不是青芝坞自土改以来头一个被杀的,村里少了他一时也感觉不出少了什么。三三两两的村民在街上过往,有几个认得来福的还跟他打了招呼。

走到村街的十字路口,来福老远看见连升兄弟连举家的门外聚了许多人。一个孤孤单单很是无助的声音在哭号着,断断续续地从那里传来。

会是梨花吗?

来福不想在人那么多的场合和她见面,停下了脚步。他看见路口对面那户人家院门外的台阶看上去还算干净,就走过去坐下了。

事情怎么会是这样的?阿标怎会把连升杀了!这让来福一想起来就禁不住脊背上凉飕飕的。他百思不解为何阿标和连升有如此深仇大恨。这两个人,是他当年接手储家的这摊子生意后,最为倚重,打交道最多的两个伙计,一个管养猪,一个管杀猪、卖肉,在出了梨花那宗事情之前一直合作得很好,让他掌管下的储记养猪场和肉铺双双获利,颇有进账。连升很会动脑筋,每回派人往县城送来生猪交到阿标手里,都顺便把储记大药铺为客户煎熬补药留下的药渣带回青芝坞,人参、虫草、灵芝、海马等等,补男人不举的,补女人不孕的,补小孩盗汗的,什么都有,都被他一股脑儿拌入了猪食,让他养的猪也像城里的富人那样大补着的,都被养得肥头大耳,腰圆臀壮。

阿标则很守诚信,卖肉从不缺斤短两,让储记肉铺声誉甚佳。

这两个原本相互支撑你好我好的男人,到头来弄得你死我活,难道只为一个梨花?

来福渐渐听出来了,从连举家院子里传来的哭声不像是梨花的声音。他从台阶上站起身,继续朝梨花住的村西走去。

路过连举家门外,他从许多人头的缝隙中看见连升的老娘坐在屋门口哭得上气不接下气。她面前的空地上停放着一具尸首,用一条被子盖着头脸和身子,只露出一双左右长短不齐的大脚。老婆子已经哭干了眼泪,哭着哭着就停顿一下,好不容易接上来一口气,又被“哇”的一声哭没了。连举和他媳妇在一旁劝了又劝,都不见效。老婆子说:“你们不要来劝我,有本事去把那该死的阿标杀掉,叫他一命抵一命!”

连举吓得脸孔铁青,连忙叫老娘住口。“你这么嚷嚷,就不怕曹主席听见了,把我也拖去枪毙么!”

来福跟连升老娘和兄弟本是很熟的,本想过去安慰安慰老人家,但见此情形他有点犯怵了。接下来这里会出什么事谁也料不定,他还是赶紧离开这处是非之地为好。

他还留意到,身为连升的媳妇,梨花此时却不在这里。个中缘故,来福觉得他能猜着个大概。

在今天连升被杀之前,来福从来没有把阿标想得很不好。当年的阿标诚实,有勇气,敢担当,很算得上一条汉子。他当兵多年,走南闯北,见过世面,应该不会只为一个女人就开了杀戒。月秀说曹主席杀人有瘾,这话顶多只说对了一半。是不是另有隐情是我不知晓的?连升临死前大呼小叫曹得标杀人灭口又有几分真假?

这么想着,他到了老舂米坊,被民兵阿尧大声喝住:“站住!”

阿尧端着枪,在离屋门六七步开外拦住来福不让进去。

来福问为啥不让进。阿尧说不让进就是不让进,你就在外面等着吧。

显然他认出了来福,就是早上在留下曾挡在他枪口前让他不知所措出了洋相因此挨了大舅一记巴掌的那个猪倌,阿尧又显然记取了教训,一改早晨的样,表现出一股他不曾有过的狠劲。

“要等多久?”

“不晓得。等着就是了。”

等着吧。来福想顶多是耽误了旺财的下一个活儿。

接下来,有一搭没一搭的,他俩都听到了屋子里面有声响。听着好像是梨花在哭,在骂人。可是来福转了个身,换了另一只耳朵来听,又像是梨花在叫床。

一直板着面孔的阿尧朝他笑了笑。

他问:“你笑得这么肉麻做啥?”

阿尧说:“我看你才肉麻呢!”

来福不吭声了,继续站着等。他不认识阿尧,只在梦里见过,那会儿他正端着枪对准连升。可他这会儿在连升老婆的门外站岗是啥意思来福不明白。约摸是受了那个梦的影响,他现在对所有端着枪的人都有点儿怵。

又等了一会儿,屋门总算开了,从里面走出来一个人,是曹得标。

曹得标也认出了来福,很顺口地叫了声“来福少爷”,把来福吓了一跳,连忙说:“使不得呀,曹主席,你不该再叫我少爷了!”

“哦,对,对,”曹得标说,“新社会没有少爷了。那,那就叫来福同志吧。来福同志,我俩好久没见了吧?”

“是啊,是啊,算起来有八九年了。”

“是啊,八九年了!”曹得标颇有感慨。不过他无意回顾往事,而是问,“你怎么样,过得还好吧?”

“还好,还好。”

“我听说你做了猪倌,每天赶着一头公猪走村串乡……”

“是啊,是啊,我现在也是贫下中农了。”

“这就对了,做贫下中农好,要靠自己劳动……”曹得标说着,掏出怀表看了看,急忙跟来福道别,“我今天还有事。改日有空再和来福同志多聊。”说完他就带上阿尧走了。

“曹主席走好。”

来福看着他俩走远了,这才转身往梨花家去。

走进门里,他差点儿撞上一个满地踉跄着的两岁男孩。他在心里骂了一句:阿标真是个畜生,当着小孩的面就把他娘搞了。他知道这个小的是梨花给连升生的。大的那个好像是叫才庆,应该有八九岁了,此时不在屋里。

他看见梨花还坐在床上,眼睛红红的。她的上衣被扯掉了两颗扣子,扣不上,衣襟间露出一个奶子。他转过身去,听见梨花说:“你以前都看过的,有啥好害羞的?”

来福没有转回来,而是继续走到饭桌边,从怀里掏出那四个鸡蛋,一个一个小心放到桌上。这时他又听到梨花说:“他强奸我。”

他转过身来看着梨花,没说什么。刚往前走了一步,忽然感觉到身后有鸡蛋滚动,他赶紧回转,一把接住那个已经滚出桌沿正往下掉的鸡蛋,重新放回桌上。接着,他又捡起落在地上的一根筷子,放到桌上拦住鸡蛋有可能滚动的方向。觉着都弄妥帖了,他才走回梨花的面前,说:“我拿来四个鸡蛋。”

梨花用一只手抓住扣不上的衣襟,坐到床边上,说:“他要我嫁给他。”

来福说:“鸡蛋还蛮新鲜的。”

梨花看了他一眼,继续说:“他还说他会明媒正娶。”

“鸡蛋是月秀给的。”

梨花再看他一眼,又忍了,接着说:“他说要是我嫁了他,他就认了才庆做儿子。”

来福苦笑着说:“其实鸡蛋是给旺财的,它刚才跟珍珍做了。”

“不然这孩子就是你的。他说鬼才相信你从没碰过我。”后一句她说得很低声,听上去很犹豫。

“旺财这会儿还在月秀家的猪舍里,跟珍珍在一起。”

梨花终于爆发了:“那是我的家!是我家的珍珍!是那婊子抢了我家的!”

来福一愣,赶紧说:“是,是,珍珍原本是你家的。”接着他就岔开了话,“才庆怎么没见着?我没见他跟阿标走嘛。”

梨花又哭了起来,让来福不知所措,虽然他明白梨花此时的心绪一定很乱,五味俱全。老公刚被枪毙,枪毙她老公的又是她昔日的相好,而这位昔日相好又刚把她强奸了,那会儿她居然还叫了床,还肯定让等在门外的昔日老公听见了,当时她却美滋滋地享受着杀夫仇人一边干她一边甜言蜜语说要明媒正娶讨她做老婆,而此时她老公的尸首还停放在婆家的院子里,婆家人却不许她过去守灵,埋怨说都是因为她,曹得标才对连升记恨在心……来福心想,无论换作哪个女人遇上这一切,今天都是她很难熬得过去的一天,都会把她逼疯或至少是半疯。

果然,梨花止住哭泣,一把拉下扣不上的衣裳,躺下身,对来福说:“你不是一直说没碰过我吗?现在就来碰碰吧,碰碰我这身让你那么不待见的臭肉。趁我二次改嫁之前,你也把我干了,让阿标提前戴上绿帽子,也算报复了他当年让你戴绿帽子……”

来福感到一阵深深的委屈,带点哭腔说:“梨花你别这样。再怎么说,我又没啥对不住你。”

“哈,你没啥对不住我?你还好意思说!”她坐起身狠狠反驳说,“你不觉得,所有这些乱七八糟的事情,根子都在你来福少爷身上吗?”

没等来福回答,她又补上一句:“还有你那个婊子!”

这下他有点待不住了,对梨花说了句下回再来看你,就转身出了屋子。随手带上屋门的时候,他听见身后梨花说:“来福少爷,求你别走!”

门还是被他带上了。

隔着屋门,梨花听到门外的脚步停住了,稍后还听到他在门槛处坐了下来。

屋里问:“你不进来吗?”

门外说:“就这么说会儿话吧。”

屋里沉默了一会儿,又问:“你还是每天赶着公猪到处游荡吗?”

门外说:“是啊,不然我还能怎样?”

“你应该讨个老婆,安耽下来,别再漂泊不定了。”

“我也这么想过……我问你个事,梨花,你得跟我讲真话。”

“什么事?”

“那些年,我在梦游的时候到底有没有对你做过……”

屋里一阵偷笑。“你问的是这个?”

“是啊,我就想知道这个。”

“你问这个做啥?”

“你别管,你就说有没有吧。”

“我记不得了。”

“啥?你有没有跟哪个男人睡过你也不记得?”

“许你梦游,就不许我梦游啦?”

门外沉默了一会儿,无奈地嘟哝道:“你这么说,算我白问了。”

屋里说:“现在还说那些有啥意思?”

门外没话说。

屋里换了话题:“你现在还经常给旺财洗脚吗?”

“你怎么晓得的?”

“你上回来,还跟连升说起过……”

“没错,没错,现在还经常洗。每次给它洗完澡它总还不满足,还等着我另外再给它洗一遍脚。真是会享受哪!”

“你从前不也这样?天天都要我给你洗脚,也是洗完澡又洗脚。你养的猪很像你呢。”

门外嘿嘿地笑了。

屋里又换了话题:“来福,你还是听我一句,讨个老婆,安个家,别再做流浪汉了。”

“你说得轻巧。哪有女人肯嫁给我?”

“你那个婊子呢?”

“求你了,梨花,别这么说月秀!”

“好,好,怪我说惯了。就说月秀吧,她现在做裁缝,手又巧,能挣几个钱了,日子肯定过得去。你不如把她娶了,搬到青芝坞来和她住。那宅子本来就是你的家嘛。”

门外没吭声。屋里继续说:“那婊子,她应该不会嫌弃你的。想想看你从前对她那么好,满世界的人就数她最让你掏心掏肝了!一连几天泡在她那里都不肯回家。跟她一比我简直就是个会吓着你的巫婆……别说没有,我都明白。我知道你是因为她才不肯要我,才把我赶回了青芝坞。我没说错吧?那时的我,要去杀掉她的心都有了!可我不敢。可我又咽不下这口气。我得做出点什么事情报复报复你们……”

她还是没听见他应声,就问:“你还在吧?怎么不说话?”

门外回答:“我想起来了,你住的这地方,从前是个屠宰场,杀猪的。怪不得我闻到了一股生猪肉的气味。”

梨花愕然,好半天才问出口:“你在说啥?”

“我说以前这里是杀猪的。”

“以前?应该是舂米的吧?”

“我是说再以前,很久以前。那天我被一个当兵的带到青芝坞的村西头,就是你现在住的这个地方,看见一帮绿营兵在这里忙活,把十来头杀白了的猪往几辆马车上扔。胡把总在一旁坐着,让一个小兵给他捶背……”

二十一

在村里走了一圈,来福看出来这个战地养猪场还是做了规划,布置得蛮有套路的。将要出栏的生猪被安顿在村子的西头,每天总有十头八头在这里被杀掉,煺了毛,去掉下水,俗称杀白的猪,再被各营区派来的车马拉走,屠宰场这边的事情就算做完了。

还需再养半年方可宰杀的小猪,都集中在村子的中部,以村街上唯一的十字路口为中心,足足囊括了整个村子的四分之三。这一区域相对比较安静,没有猪在被杀前的撕心裂肺的惨叫,也没有猪交配时兴高采烈的欢闹,只听得小猪们呼哧呼哧近乎细润无声的吃食声,听来很是开胃。

剩下的是几十头留作下崽的母猪,被养在村东,也就是旺财这会儿被关着的地方,和村中大场严格地隔离开来。

来福觉得,他们这样布局蛮有道理的呢,整个青芝坞可以简化为产房、食堂和屠场,让猪的由生到死一条龙式地完成。村东这边只管生产猪崽,它们断奶后就被送到村中大场去养大养肥,最后归西,在这里被杀,做了肉。

在村西屠场的边上,那个带他来转转的兵卒指着不远处一个坐在太师椅上的男人说,那位就是整个养猪场官儿最大的胡大人,是个把总呢。

“把总是多大的官儿?”来福问。

“你连这都不知道?”那当兵的鄙夷地看了他一眼,“不过我也说不清他官儿有多大,只知道他统领着咱百十来号弟兄。”

这时,来福忽然看见留下刑场的那位曹监斩出现在青芝坞的屠宰场,和胡把总相互作揖、寒暄一番。胡把总叫人又搬来一张椅子请曹监斩坐。两人就在那里边喝茶边说话。隔得老远,来福听不见他们说什么,只见曹监斩的神情有点神神道道,胡把总则一惊一乍,接着又恍悟过来,不住地点头,越来越欣喜。

当兵的又告诉来福,留下的曹监斩因为离得近来过这里好多回了,但以往每回跟胡把总都谈不拢,每每不欢而散,原因是这位曹监斩总想说动胡把总给他那里的弟兄们多分配些猪肉,理由是他们当刽子手每天砍人很是辛苦,应该给点额外的补偿。胡把总每每对他很烦,一再推说这猪肉的分配他得听上面的,怎好乱徇私情?有一回胡把总还忍不住调侃曹监斩说,你那里不是每天都有宰杀么,何不弄点人肉吃吃?是肉都补人哪!胡把总戏弄曹监斩的这个话,很快就在青芝坞的弟兄们中间传开了,把他们一个个乐得不行。

若论吃肉,在青芝坞养猪的这帮绿营兵无疑是很有优越感的。就算他们的胡把总一点也不作弊,按人头分配的杀白的猪肉他们一点也不比别的营区更多,却因占着近水楼台,不在调配单上的猪下水总是归他们了。每天十副八副的猪头、猪肚、猪肝、猪腰子、猪大肠,这些都归胡把总掌管。自己营里的百十来号人肯定吃不了这么多,他正好拿来做人情孝敬长官。裘千总酷爱大肠,再往上的蔡将军动辄要吃葱爆猪肝,甚至和春大人那里也说好了每隔一天送两副猪肚过去。所有能管着他的长官都很满意,手下的所有弟兄都日日不缺荤腥,这两条,让胡把总很自豪,跟曹监斩打交道很有底气,尽管官阶还比人家略低一点。

“这回好像不一样呢,”那当兵的对来福说,“看样子胡把总好像不烦他了。好像这位曹大人给我们胡大人出了什么好主意,看把胡大人给乐的……”

来福担心让曹监斩撞见,没准会有麻烦,不想再多逗留,就拽着当兵的掉头往回走。

村里几乎每间房屋都养着猪。三千头猪把青芝坞撑得满满的。到处堆着从猪圈里扒出来的臭烘烘的粪料,在村街上一处处淌开污水,蓄满了洼地。

来福问当兵的:“为啥不把猪粪施到田里面去?”

当兵的说:“田都荒着,没人种,还施肥做啥?”

“那也比堆在村里好嘛。你们不嫌臭吗?”

“嫌臭!太臭了!我这鼻子就因为被熏得受不了,所以老流鼻涕。可也没办法呀。我们才一百来号人,要对付三千多头猪,哪还有工夫干这个?嫌臭你就捂着鼻子走路吧。”

看得出这当兵的很爱说话。接下来他又告诉来福,其实最让胡把总感到头痛的还不是这满村满街的猪粪。这顶多是让人鼻子难受,眼睛看了不舒服,怎么也死不了人的。而弄不好真会要了胡把总和弟兄们命的,是两个连带着的互为因果难解难分的麻烦,一是猪饲料严重不足,二是猪长得太慢。

见来福不太明白,当兵的解释说:“猪长得慢,多养一天就多耗费一天的饲料,那就让饲料更短缺了,只能给猪喂得少些以便细水长流。可你想,饲料喂得少,猪就长得慢,到头来就会吃掉更多饲料,他们就得更节省着喂,猪就长得更慢,就吃得更多……你说这事让胡大人头痛不头痛?”

来福一边听他絮叨,一边在想,本来要是不打仗,东穆乡人都在,田里都种着庄稼,猪饲料肯定不缺,猪粪也有了去处。可如今,田里只长着草,而猪又不吃草,麻烦就来了。

“要我猜,”当兵的继续说,有点像自言自语,“今天我们胡大人见了曹大人那么开心,一准是曹大人能帮我们弄来猪饲料了。”

说着话,他俩回到了母猪队。来福看见旺财在院子里来回溜达,那神气好像是做过一番大事业了。他问储什长他离开的这会儿发生过什么事。

储什长说:“你这个旺财可不得了!我从没见过这么骚的公猪!”

“它怎么了?”

“刚才在猪舍里面,我们赶进去一头母猪让它混混熟,预先有点兴趣,然后追母猪追到外面来,我们也好帮上一手。可哪晓得,没等母猪发动,它就呼地起身,一下子把母猪扑倒在地骑了上去,说干就干,等于是把母猪强奸了呢!”

来福知道旺财经常是这样的,不足为奇。“那它现在打算怎么样?”话一出口,他觉得这么问好像不对,改口道,“我是说,接下来你们打算要它怎样?”

“我们要它怎样?”储什长说,“你看看它现在这个样子,哪里像是肯歇了?恐怕要是不让它再做一回,它会强奸我们也讲不定的。”

来福说:“不行啊,大人,我今天还得回去。旺财要是再做一回,它会走不动路,走半道就赖地不起了。”

“谁说让你回去了?”储什长拉下脸来,环顾一下在场的众人,问他们,“你们谁跟他说过他可以回去?”

“我们没说过,大人。”

储什长又盯着刚才带来福去转悠的那人问:“是不是你跟他讲了这话?我知道你嘴碎。”

“没有呀,大人。”

“真没有?”

“真没有。”

“那你说过什么?”

“我只说了猪饲料的事,说留下的曹大人好像在帮我们弄到更多饲料。”

“放屁!曹大人那里只有死人,哪来的猪饲料?”

“这,我只说是猜的。瞎猜的,大人。”

“那好,”储什长转向来福说,“你留下。”

“这,这是为啥?”

“你这个旺财,我们还用得着。”

“那,那得用多久?”

储什长笑了笑,回答说:“那得看它有多大能耐了。你晓得的,我们这里母猪多得很,六七十头呢。”

来福惊恐地看着他:“大人该不会要旺财做那么多吧?”

“那倒不会。还有别的公猪嘛。不过你这个旺财是最棒的,应该让它多做些。能者多劳对吧?”

来福还是很紧张。“你们要做多少?”

“这个嘛,很难说得准。”储什长拍拍来福的肩膀说,“你怕啥?多做就多给钱,一文不会少你的。”

“这么说,我得在这里待多久也说不准喽?”

“待着吧,待多久都行。这阵子旺财就归我们养了。你呢,闲着没事就各处逛逛。又不用你干活,只等着拿钱,多好的营生!”储什长淫荡地一笑,又说,“还有旺财,它也亏不了。我们这里多数的还是小母猪,有些还是黄花闺女呢。”

来福还想再说什么,可储什长已经管自走开了。一个老兵接着开导他:“这位兄弟,你脑子怎么就这么不开窍呢?横竖你养着一头公猪,本来就是图着它多干母猪能给你挣钱是吧?那好,你就在这住下,省掉每天来来回回走那么多路的力气,你的公猪至少能多干一件活,你不就多拿一份钱么。”

来福想想也对,心里乐意了,嘴上还须矫情一句:“可你们这里实在太臭了!”

“是吗?我怎么没觉得?”

来福看着他,没看出他有一点说笑的意思。“你真没觉得臭气熏人?”

“真没觉得。这不,到处都一样么?”老兵说,“乡下嘛,我闻着,到处都是这样的气息。”

来福听从了他的劝告,不再拗了,当晚就在这绿营养猪场的母猪队住下来,被安排和一个蒙八旗的兵卒同住一屋。来福认得他,就是白天陪他去村里走了一大圈的那个爱说话的家伙。

这蒙古兵名叫那日达,原是向荣大帅麾下。前回的江南大营被破营后他落荒而逃,做了散兵游勇,在这一带的山乡游荡了多年。后来又被这回的和春大帅的江南大营收容下来,编入了汉人的绿营,成了派到青芝坞来养猪的胡把总这队人马的一员。虽说蒙八旗地位在绿营之上,却因担心把他算作逃兵,那日达不敢声张,不能指望回到自己所属军籍所在旗下了,只得混在他们汉人当中。不过这帮绿营弟兄对他还算照顾,知道他受不了猪的臊臭,就让他打打杂,跑跑腿,干些尽量远离猪圈的活儿。但他们谁都不愿和他同住一屋,都嫌他身上有很重的膻味儿。

来福想来觉得奇怪,青芝坞这些绿营兵的鼻子好像都很特别,能闻得出人家身上许多年前留下的膻味,却闻不出这地方每天都在散发着的猪臭。

很快,来福就和这位爱说话的蒙古汉子交了朋友。原因之一就是在整个母猪队里,似乎只有他和那日达两个人闻得见空气中弥漫的臭味,或者说只有他俩觉得难受。

晚上睡觉前,那日达对来福说,留下营区的那个曹监斩今日来找胡把总,这个事让他越想越担心。来福问他担心什么,那日达又说不知道,说不清楚,可他就是觉得要出事情了。

第一个晚上睡在既是猪圈也是军营的这间农舍里,听着一个蒙古大兵临睡前对他这么说,来福实在有些害怕。会出什么事呢?和留下的曹监斩有相干吗?这些对他来说都太玄太不可捉摸,他只求接下来的日子里旺财千万别跑到村西的屠宰场去。那里的人可是个个都杀猪,他们身上的生猪肉味可是再浓烈不过了。旺财若是去了那里,会闯下多大的祸,来福连想都不敢想。他的挨了五十记军棍的屁股这会儿还痛着呢。

二十二

说起来,青芝坞营区这一百来号弟兄同在胡把总的麾下,待遇一样,有福同享。但细分一下,因为各司其职,就各有各的职务之便,各有各的近水楼台。譬如村西那边,虽说猪下水都归胡把总拿下,除了孝敬各级长官的那些,余下的他会在自己人里按人头分配,一碗水端平。可胡把总也有打盹的时候,就管不到下面的人做点手脚,多留几口在自己嘴边。日子一长,其他两处的同营弟兄肯定知道西边那伙的这点猫腻,心生羡慕,渐而妒忌起来。

再过来,在大场养猪的那帮,表面看很不幸。他们不能提前宰食还没养大的猪,不像西边的弟兄有猪下水可私吞。更苦恼的是,他们还抱怨说自己身处村子的中部,颇受村子两头的勾引,每天从西面飘来阵阵生猪肉的腥里带香被勾起食欲,又从东边传来声声猪的交欢刺激了性欲。两头感动,却是两头落空,既没得吃又没得干,馋瘾和骚劲齐发,活活地受煎熬啊。

其实没那么可怜。起码能遇上有小猪病了,怕它传染开来,那几个不怕病也不嫌肉酸的馋鬼索性把它宰了吃了,也算捡着了一点便宜。

更别说,他们还有一宗让东西两头的弟兄都羡慕不已的进项,就是他们这边有从小公猪身上阉下来的猪卵子。这可是好东西呀!还不归胡把总管,而且很多很多,多得他们自己吃不完还可以拿来和西边换猪肝换猪肚什么的。所以每当他们和东边的弟兄吵架,责怪东边任由公猪母猪搞出那么大动静让他们很受不了,东边的人就回敬道:“你们少吃点猪卵子就受得了了。”

算起来最没啥可捞的应该就是母猪队这边了。他们有啥吃的?母猪产崽后的胎胞能吃吗?

连来福都替母猪队的弟兄们感到委屈,他们这边哪有近水楼台呀?

可是他错了。母猪队有没有近水楼台,全营弟兄心照不宣。

这天晚上轮到那日达站哨,来福没事,陪他在院门口闲聊了一阵。那日达告诉来福,在他的家乡,草原上的羊群绵延到了天边,远远望去,就像是白云从天上流淌下来。

“你有点想家了吧,那日达?”

“是啊,我有七年没回家了。”他擤了一把鼻涕,接着说,“可也不全是想家,主要还是想草原。你们这地方要是有草原,养着许多牛羊,我也就不怎么想家了。”

“不成啊,那日达,我们汉人养不起牛羊。就算我们这里原本是大草原,我们也会把它弄成田地种庄稼的。”

“那为啥?你们不是也喜欢吃肉么?”

“我们人多呀。你们的和春大人不是说了,汉人都很会生嘛。地就那么点儿大,肯定是种庄稼养活的人多。”

“不一定吧。我们的草原也养活了很多人呢。”

来福就跟他算起账来:“一亩水田至少能养活一个人。可就这一亩地大的草场,能养两头羊不?”

“不能。”

“就算能,光是两头羊,够你吃一年吗?”

那日达这下服了,感叹道:“你们汉人都很会算账。”接着他擤了擤鼻子,又说:“所以你们只能养猪了。”

“没错,猪可以圈起来养,不占耕地。而且猪什么都吃,泼辣,也容易养。”

“所以说你们汉人太可怜了,”那日达自说自的,“一年到头也吃不上几块肉。”

来福一怔,说:“有饭吃就不算可怜了。”

那日达接着自己的话说:“吃的还都是猪肉。猪太脏了。”

“你嫌猪脏?”来福觉得应该替猪辩护几句,“这你就不懂了,猪其实是天底下最爱干净的畜生了。只要有可能,它每天洗澡比你还勤呢。”

那日达听他这么说有点不入耳,赌气道:“不管你怎么说,我还是觉得,天底下的畜生里面,最高贵的是狮子、老虎这些,因为它们是吃肉的。次一等的是牛羊,它们吃草,很干净。最末等的就是猪了,因为没得吃就什么都吃,乱吃一通,最可怜了。”

这话让来福不入耳了。“照你这么说,兄弟你是吃肉的,跟狮子、老虎是一类。我什么都吃,跟猪是一类,是吧?”

“我可没说人。我是说畜生嘛。”那日达搂了搂来福的肩膀算是抱歉了,“不过说正经的,眼下在这地方,依我看还是养牛养羊比养猪好。”

“养牛养羊?怎么养?”

“你忘了我跟你说过,眼下我们的猪饲料很缺。为啥会缺呢?就因为这地方已经好多年没人种地打粮了。没人种的地,你想它会长什么?就是草!只有草!漫山遍野的草!可猪又不吃草,再多的草也帮不了它们。所以我就在想,要是这会儿我们这里养着的全是牛羊,你想它们还会缺饲料吗?依着我就全都放出去让它们吃个畅!”

来福心想,这家伙抬杠还抬出了几分道理来,听上去蛮像回事的。

天晚了,他回屋睡觉了,留下那日达在院门口站哨。

睡到半夜,他起来解手。正对着茅厕里的尿桶撒得稀里哗啦之际,隐约听到隔壁的猪舍里有人小声哼哼着。他醒了神,急忙收住尿,静静地听了会儿。这回听到那人好像是在对母猪说话。没听清他说什么,只觉得那声调很是情意绵绵。来福生怕吵着那人,接下来把剩余的尿撒得小心翼翼,滴滴答答。

可是,当他撒完尿走回屋子的时候,他又疑虑刚才自己是不是在梦里。有点像是梦呢,一个男人半夜三更在猪圈里对着母猪柔声细气地说话,自己还哼哼唧唧,当真的怎么会有这样的事?回到床上,来福想,我怎么又梦游了?

第二天早晨起来,他看见换岗回来的那日达手里拿着一包东西,问他这是啥?

“猪卵子。”那日达说着,随手往桌上一扔。

来福好奇地打开纸包,看到六个猪卵子,正好是三对。“哪来的?”他问。

“不该你问的别问。”那日达一边说着,一边脱衣服准备睡觉。

来福把六个猪卵子重新包起来。“你也吃这东西?不会吧?”

那日达躺上了床。“我不吃,可我能拿它换酒喝。”

来福换了话题:“我昨晚出去撒尿,听见猪圈里好像有人……”

“没错,就是那家伙给的猪卵子。”那日达昏昏欲睡,自己招了,“拿了他的东西我就放他进来……好了,兄弟,干你的去吧,别叨扰我了。”

到了中午,那日达一起来就带上那包东西去了留下,说是那里有个刽子手是他朋友,老是勃不起来,所以他相信六个猪卵子能换那哥们儿的大半瓶土烧酒。

由此来福知道了,每晚轮上站哨的弟兄都有可能收下猪卵子或者猪肝、猪肚之类,然后放人进来做他们想做的事。原来这母猪队的近水楼台是如此这般。

日子久了,从爱说话的那日达嘴里他还知道了更多,知道胡把总对这事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知道若有哪个弟兄头天夜里做了这事第二天还忍不住跟别人去讲,胡把总一旦得知准会把那小子打得皮开肉绽。只能做,不能讲。胡把总训斥得很在理:“你们的鸡巴憋不住也就算了,你们的嘴巴也憋不住吗?”

知道的太多了,来福开始惶恐不安。储什长还是不肯放过旺财,回家的日子还遥遥无期。

可就在这时候,一股前所未有的酸叽叽的腥味开始在青芝坞日夜弥漫,几乎要盖住原有的生猪肉味。而且这气味很容易往人身上沾,沾得很牢固,无论是衣服上还是皮肤上,洗都洗不掉。

没有人告诉来福这是怎么回事,连储什长也说不知情。这气味是从村子中部的大场那里传开来的,那日达去打探过,回来告诉弟兄们胡把总不知从哪弄来一种新的饲料,数量不算太大,但源源不断,让村中大场的那帮弟兄把新饲料拌入原先的饲料里一起喂猪,说是吃这个能够大大减轻饲料匮乏的压力。

“真是这样吗?”储什长有点不敢相信。

那日达说,大场的弟兄告诉他真是这样,他们那里的猪吃了这种新饲料果然扛饥,胃口小下去了,长膘却快很多,有点像是平常总是吃素的人,一下子改吃荤了,饭量会减小,人却长胖了。

“你是说,他们那里的猪现在吃荤了?”

“好像是。”那日达说,想了想,改口道,“应该是吧。”再又想了想,再改口,“肯定是。”

“你凭啥这么肯定?”

“我知道,我们这阵子闻到的这股酸叽叽的腥味就是从他们的新饲料发出来的,那肯定是某种肉的味道。”

储什长茫茫然地问弟兄们:“你们想,那会是什么肉呢?”

众弟兄茫茫然地看着彼此。

储什长指着其中一人说:“我们母猪队里数你最傻了。你说说看,那是什么肉?”

“我咋知道?”这人大舌头,说话慢条斯理,“总不会是人肉吧?”

包括储什长在内,众弟兄都爱听他说话,听一句笑一句。

那日达没笑,阴沉着脸说:“那可不一定。”

一下子,所有的人都僵住了,都盯着他看,像是要从他脸上看出个究竟。但那日达没再说什么,众目睽睽之下自己走开了。

二十三

像这样坐在门外和梨花说话,来福觉得比在屋里和她面对面说话自在许多,下回再来看梨花他还想这样。梨花或许会问,是不是他嫌她丑所以不想看着她,他也想好了怎么应对。他会告诉梨花不是她想的那样,是因为和她面对面他常常会说不出话来。这是实情,梨花也晓得。

回到月秀这里,来福说要带上旺财回祥符街。月秀说你跑了这么一趟,只让旺财做了一回活就回去了,不划算,不如在我这里住几天再走。

“住在你这里?”来福疑惑地看着她,好像还想说,这恐怕对你不好吧?

“没事,我不在乎人家说。”

他心里嘀咕了一句:你倒是虱多不痒了。

“随你怎么说。横竖我是个婊子,我晓得你那个屋里人一直管我叫婊子。我就是虱多不痒了。”

“我没说啥呀。”来福一脸无辜,“我说啥了?”

“你心里说了,我听得见。”

来福只得求饶,“姐姐”“姐姐”地叫着。月秀说,你既然要哄我开心,你就听我话留下来。可他还是执意要走,说他今天在梨花那里碰见了阿标,晓得阿标和他那班人马这阵子就在青芝坞安营扎寨,心里着实有些发慌,不敢让阿标知道他也住在青芝坞,而且是住在她这里。

“住在我这里又怎么了?他当我是麻风病人吗?”

来福一本正经解释说:“你想想,如今的阿标是什么人?曹主席!开口就讲思想觉悟。我若住在你这里让他知道了,他会很生气的,心想如今虽说采月楼没有了,可从前那个剥削阶级的来福少爷照样还泡在女人窝里,还在过着跟在采月楼差不多的下流生活……”

月秀真生气了:“你是说,我现在还在做婊子?”

来福慌忙辩解:“不是我说的,是阿标会这样想。”

“你就随他去想嘛。”

“随他去想?这还了得!我可不想做下一个连升。”

话说到这步,月秀也有点怕了,只得让来福走。

可是,旺财却不想走。

此时在珍珍的圈里,旺财正让一个八九岁的男孩骑着它玩耍。从来没有人敢这么接触旺财的,更别说骑它了。来福见此情形急了,大声喝止那男孩,叫他赶快下来。男孩吃了一惊,自己跌落下来。来福认出他是梨花的大儿子才庆。

“你怎么在这里?”他刚问出口就觉得此话多余,这里本来就是才庆的家,这猪圈本来就是才庆帮他爹连升干活的地方。连升为了少雇人手,让这孩子从五六岁起就跟猪和猪圈打交道了。旺财和珍珍都是才庆的老相识,他从小就和猪们戏耍惯了,很懂得猪也很被猪懂得,简直可以说是有点猪性的人。来福以往常来青芝坞找连升,有时一下子想不起这孩子叫啥名字,就在心里暗暗叫他“猪孩”。

才庆从地上起来,叫了声“来福叔”,说是他想珍珍了,就过来看它,没想到旺财也在。

来福心想倒也是,珍珍是这孩子养大的,在一起好几年了,忽然就把它归了别人家,孩子心里肯定不好受,心里也放不下。他正想问才庆,你妈不是不让你跟月秀有来往么,忽然看见她就站在猪舍门外看着他俩,立刻打住了。与此同时,他又经眼角瞟见旺财朝他咧了咧嘴,还好像是有点不屑地咕噜了一声。

他问才庆:“这畜生是不是在笑我?”

才庆说:“好像是。它这个样子就是在笑。”

“它笑我啥?”

“大概是笑来福叔刚才没认出我,只看到有人骑旺财就吓坏了。”

他骂旺财:“这有啥好笑的?真是猪脑子!”忽然又想起月秀在场,回头看她一眼,有点不好意思。

旺财换了花样,这回是不停地假咳,看起来愈发像是在笑,笑得还更起劲了。

“你给我闭嘴!”他说着,顺手打开猪舍的栅门,“快出来,跟我回家。”

旺财还是不肯走,还躲到珍珍身后去了。

才庆说:“来福叔,你让旺财留下吧,我替你养着。”

来福看月秀一眼,见她点了点头。可他还是有些忸怩,嘟哝着骂旺财:“重色轻友的畜生!你连我也不要了。你赖在人家这里算啥名堂……你给我出来!怎么,你不走吗?看老子怎么收拾你!”

才庆又央求:“来福叔让旺财留下吧,我不光会把它养得好好的,还会把它给人家配种的事都做好。村里哪家有母猪我全晓得,来福叔你放心好了。”

两个大人又对了一下眼,都笑了。来福说:“你小小年纪,还会做这事?”

见大人笑他,才庆这才有点害臊,辩解说:“又不是我做,是旺财会做。我只是帮它去找母猪。”

月秀开口了:“行了,来福,别再逗他了。你就依了才庆,让旺财留在我这里,你回去的一路还省点儿力气。再怎么说,你家旺财总不算是剥削阶级的吧?”

来福不再拗着了。他和月秀道了别,说十天半月后他会再来。走出院门,才庆跟了出来,说他有话要问来福叔。来福说好吧,你就陪我走一段。

“才庆,这些年你可是帮你爹干了不少活哪。”

“他不是我爹。”

来福停下来看了他一眼。“哦,对,连升算你后爹。你的亲爹是阿标。”

才庆不吭声,跟着来福默默地走着。快出村子了,他忽然说:“我也不信他是我爹!”

来福又是一怔,回头看着才庆,问他:“那你说你爹是谁?”

男孩又不吭声了。他俩又走了一段。

“原来你是要问我这个。你妈没告诉你吗?”

“我妈说的跟你一样。”

“这就是了嘛。这还不信?”

“你们大人常会撒谎。”

来福没词了,说起小孩话来:“你不相信我就算了。反正你总归是有个爹的。”

“我觉得你是。”男孩说,语气很肯定。

来福吓了一跳。“你可别乱说!”他拿食指顶着自己的额头,做出开枪的样子,“要让你爹听到了,他会毙了我。”

“他已经把我后爹毙了。”

“是啊,你还想让他把你来福叔也毙了?”

男孩想了想,恶狠狠地说:“早晚有一天,我把他毙了!”

来福记不得这半天里自己已经被惊着几回了,慌忙别过才庆朝村外疾走而去。一边走,一边心想,有其父必有其子啊!这孩子当年还没来到世上就已经害人不浅了。

二十四

那些日子,有一个人听了梨花的事很焦虑,好几次为客人斩肉差点斩掉了自己的手指。

这天,肉铺里打下手的炳儿跟曹得标说,储府的厨房带话来,要他们送去四副蹄髈,少爷的喜宴要用。曹得标记下了账,叫炳儿这就送去。

可炳儿刚出了铺子又被曹得标追回来,说还是他去送吧,他正好有事要找少爷。

来福后来很自责他那天没在家。阿标把蹄髈送进厨房后,因为没有找到少爷,更因为眼看着储府各处正张罗婚庆而愈发觉得时间紧迫,沉不住气了,结果壮起胆子找老爷去说。

在储府,有一间屋子是除了老爷没有第二个人可以进去的,因此谁也不知道那里面是怎样,老爷在里面做了什么。但日子长了,总会有些声音、气味之类的蛛丝马迹从门缝、窗缝透露出来,让家人和家仆猜出个大概:老爷在秘密熬药然后服药。

连储记大药铺的二掌柜都不知道老板悄悄搞出了什么秘方,因为他每次从药铺拿回家的药材都有几十种甚至上百种之多,实在叫人摸不着路径。而储府的仆人们,只知道老爷从那屋里清理出来的药渣,从来都是混在一起被碾成了糊的,也根本无法辨认出什么。

不过这都不要紧,对储府的仆人来说,知道老爷在那屋里就够了。没出火烧房子这种事,断断不得打搅老爷。

来福后来曾想过,要是那天他在家,或者正巧碰上他爹在密室熬药,阿标决无机会见到老爷,事情就不至于一开头就拧住,拧紧,再也没个松动的余地。

当初若是让他而非父亲,最先听到阿标说和梨花有越轨之举,并让梨花怀上了孩子,因此请求东家开恩让他娶了梨花,若是那样,来福觉得自己或许有办法大事化小,甚至说动父亲索性成全了阿标和梨花。本来嘛,富人家花钱买的童养媳,一多半只是当个女仆用的,“媳”不“媳”的没人当真,或者顶多是可当真可不当真。他会搬出能把所有晚辈都当作自己孩子的母亲来说服父亲。这之前他已经听母亲安慰过梨花,说我一向拿你当女儿的,所以不管你怀的孩子是谁的,你把他生下来,就当是我的外孙吧。母亲会对父亲说,储家就当梨花是干女儿吧,看在她悉心服侍少爷十多年的分上,给她一份嫁妆,把她连同她肚子里的孩子一并嫁给阿标,既对得起梨花,也肯定能让阿标对东家感恩戴德,两全其美,岂不善哉?

可是偏偏不巧,储宝兴那时刚服完药出了密室,神清气爽,兴致勃勃,正想有个人跟他说说话,说什么都行,因此听仆人通报说肉铺伙计曹得标求见,就一口允准了,还破了格,吩咐仆人给曹得标上茶。

面对老板,曹得标吞吞吐吐了好一会儿。储宝兴以为是小伙计受到老板的礼遇有点受宠若惊,便叫他放松,想说什么只管说。

曹得标看了一眼在场的仆人,还是不开口。原来他要说的还是悄悄话,储宝兴笑了笑,使个眼色让仆人退下。

“说吧,我听着呢。”储宝兴说。

曹得标开口道:“那我就斗胆请老爷叫停府上正在筹办的婚事。”

这可让储宝兴太意外了,一时不知该如何应对,只是问:“这为啥?关你什么事?”

“梨花不该嫁给少爷。”

“哦?这可更让我听不懂了。梨花本来就是少爷的人,她不该嫁少爷该嫁谁?”

曹得标扑通跪下,给储宝兴磕了个头,很坚决地说:“求老爷把梨花嫁给我!”

储宝兴笑了,问他:“梨花是我儿媳妇,怎么还能再嫁给你?你总得说出个道理来,对吧?”

曹得标又吞吞吐吐起来。

储宝兴开始不耐烦了,打了个哈欠,说:“真是没来由,没头没脑地听了你一通昏话。好了,你回去做事吧。”

见他起身要走,曹得标急了,不得不摊牌:“梨花怀上了我的孩子,所以求老爷开恩把梨花嫁给我。”

储宝兴这才明白原来不是没头没脑的。他忽觉一股心火直冲天庭,心想今天的这服药算是白吃了。他喊来仆人,叫他把曹得标轰出储府。

曹得标被推搡着走出客堂门外。到此为止他若刹得住车,事情或许还有点救。可曹得标杀猪杀得很有血性,心有不甘,就当着储府众仆大声嚷道:“老爷你得讲理呀!梨花怀了我的孩子,她就应该是我的女人!”

至少有七八个人听到了他的话。这下什么都捂不住了。储宝兴被彻底激怒,大声叫住门外的众仆,把曹得标先在府上关起来再说。

婚事停下来了,让来福松了口气。

先期已经来到县城等着喝儿子喜酒的储太太受到储老爷的严厉训斥,责备她不该强迫来福认下梨花肚里的野种,乱了血统,这太荒唐了!

太太让了一步,不再坚持让来福娶梨花,说那就当梨花是储家的女儿,做个顺水人情,也认了阿标做个女婿。

老爷断然不依,说储家不缺女儿,有整整八千斤呢!童养媳就是童养媳,她让储家少爷戴了绿帽子,储家就绝对容不下她,只能是将她逐回娘家。那之后她爱嫁谁嫁谁,都跟储家没关系了。

太太只好再退一步,把梨花的地位再降一层,说:“其实谁都晓得梨花并不真是来福的媳妇。她就是一个丫鬟罢了,所以老爷不必看得那么严重,只当是储家的一个伙计和一个丫鬟背着主人偷了点儿腥,实在就是这么大点儿事,摊开来讲这城里哪家府上不曾碰到过?我看没啥丢面子的,就让伙计把丫鬟娶了,让有情人终成眷属,也算我们多积了一点德。”

老爷还是不依,说:“梨花和一般丫鬟不同,毕竟是背着名分的。她若规规矩矩,多点儿心思在来福身上,早晚有个一儿半女,我们会让她做了来福的偏房。别的丫鬟偷个腥不算啥,梨花却断断不可!规矩就是规矩,你就不要再为她说项了。”

太太无奈,只得怂恿来福去和他爹说,毕竟名义上梨花是他的人,如何处置他理应说上几句。

他也照母亲的套路去说,先拿梨花当姐妹。退一步是拿她当丫鬟,只求父亲答应梨花嫁阿标就行。可父亲偏偏拗在了一个童养媳的“媳”字上,硬把这事想成一个卖肉的臭小子竟敢偷了他储老板的儿媳妇,而且在他面前说话还那么嚣张,那么不顾储家的脸面,是可忍孰不可忍。父亲对他斥责道:“让他俩成亲?你这岂不是在奖励曹得标么?万万不可,儿子!这样做你日后还怎么管得好你手下的人?我怎么还敢把生意一桩桩地全都交给你?在这件事情上,我也好,你也好,正当的做法是扬善抑恶,奖惩分明,是要让曹得标,还有这城里的所有男人都晓得,老婆不是靠偷的,是要花钱去讨的!”

就这样,储宝兴不顾太太和儿子一再求情,硬生生拆散阿标和梨花,还坚持要把梨花遣送回她娘家。

议到最后这条,储太太不再退让了,放出一句硬话:“我看谁能把梨花赶回娘家!只要她愿意,她起码可以和我在一起。”见储宝兴还想压她,她又说,“老爷别忘了,当初我娘家和你爹签下的婚约写得明明白白,青芝坞的所有家业都是在我名下,归我支配的。”

来福记得,从这一刻起,父亲和母亲实际上就不再是夫妻了。

父亲不得不放过了梨花,却把怒气更多出到阿标头上。父亲明白,被母亲带回青芝坞的梨花他是管不着了。只要母亲同意,阿标还是能从母亲手里把梨花娶了去。来福真希望阿标能如愿,那样一来,在储府厨房里的那些本来是为他准备的喜宴酒菜,可以原封不动地搬到青芝坞的厨房去下锅。他连这个想法都跟月秀说了,月秀却说没那么容易,梨花虽是在你妈手里,可阿标还被你爹捏着。你爹不放人,他俩怎能成得了亲?他说没事,我家又不是监牢,我爹迟早要放人的。只可惜到那时那些菜肴耽搁不起都糟蹋了。

他哪会想到,父亲彻底堵死了这条路,只给了阿标两个选择:要么远走他乡,永远不准回来,要么就按本地乡规用刑,叫他做了阉人。

又一晚在采月楼,月秀听他这么说,评论道:“你爹可真歹毒,让阿标先废了家伙再娶梨花!”

阿标选择了前者。

在一个秋风瑟瑟的清晨,他在南门外的大道上候着了阿标。他说:“我来送送你。”

“来福少爷怎么晓得我要往南面去?”

“我猜的。还好没猜错,不然就候不着你了。”

阿标看着他,带点揶揄地说:“真对不起,来福少爷,我让你戴绿帽子了。”

来福没看出他嘴角边的一丝笑,很实诚地说:“哪里的话!我还真巴不得你把梨花娶走呢。”

“这个我晓得。我听说你都跪下求你爹了。”

“是啊,可我爹他……”

“不说这个了。”阿标拍拍他肩膀,像是在安慰他,忽然又从嘴里迸出一句狠话,“你爹这个账我迟早要算!你等着吧。”

这下来福不知该说什么好了。难堪之际,他想起了手里拿着的一个小包裹,把它塞给了阿标。

“这是啥?”

“三十块大洋。”来福有点不好意思,“我只有这么多。你晓得的,我爹很抠门,每月给我的工钱就这些。”

阿标点点头,收下了。“谢了,来福少爷。我该上路了。你也回吧,天有点凉。”

“那好,阿标保重!”

“你也保重!”

两个儿时一起长大的年轻人久久拥抱在一起。

把头搁在阿标肩上的来福听到他强横地说:“我会回来的!”

来福木讷地应道:“嗯,好,好。”

接着他又听到阿标说:“梨花会一直等我的!”

二十五

楼法官在青芝坞村委会找到胡来福的时候,那两个老太婆才刚走到村南的墓地。

四个男人已经挖好了墓穴,把棺材慢慢地放了下去。然后,其中一人走到两个老太婆跟前,问她们还有什么要交代,是不是现在就盖土了。

她俩彼此看了一眼。瘦的那个问另一个:“你还有什么话要对他讲?”

稍胖的那个说:“这辈子我和他讲得太多了,还是让给你讲几句吧。”

瘦的说:“我没啥要讲了。再说他也从来不听我的。”

稍胖的有点得意地说:“这倒是,他从来没想和你怎么样。”说着,她朝那男人点了点头。

男人们开始往墓坑里填土。两个老太婆坐在她们自己带来的小板凳上,听着土块落在棺盖上,砸得咚咚响。

站在村委会二楼窗前的楼法官能望见墓地那里,一座新坟渐渐地堆起。

在他身后,陪他一起来的老蔡在跟村民胡来福细说楼法官的来意,说你这桩案子里虽说搭进了一条人命,却终究不过是民事案件,因此你不必顾虑太多,最好能把事情的来龙去脉前因后果讲得再详细些。尤其是,若能证明那位死者事先知道公猪旺财见了屠夫常会做出反常举动甚至是攻击行为,那样或许对你希望减少赔偿数目会有点帮助。

楼法官听老蔡这么说很觉不妥,却又不好意思直接制止他、纠正他。只能等他说完这段,来福一时又没接上话,这才趁机把话岔开,问来福:“你们这么大的村子,大白天的,我怎么没见着几个人?”

来福的心思还在老蔡那里,听楼法官问这个,愣了一下,自己也半信半疑地回答说:“大概,很多人家都去卖猪了。”

楼法官没明白。“怎么都扎堆卖猪?这两天行情特别好吗?”

“不关行情的事,是因为上面要治理水源。”

“我看到村里有些标语在说治理水源。”楼法官看了看老蔡,问,“可这跟养猪有啥关系?”

老蔡说:“养猪嘛,总免不了很脏,污染了水源。”

“是啊,”来福告诉楼法官,“上面怪我们养猪弄脏了大芦溪,只许我们养到年底为止,从明年起不许再养了。所以这阵子许多人家赶紧卖猪,卖了猪又赶紧拆猪圈。”

“到年底还有大半年呢。你们急个啥?”

来福说:“乡里说了,越早拆掉猪圈的人家排队就越靠前。”

“排队?”楼法官又看看老蔡。

“乡政府答应他们,等到留下那里建起了游乐场,肯定要招工的,排队靠前的优先安排。”

“可你不是告诉我,跟南京那家公司还只谈了个意向么?八字才一撇,成不成还不一定,怎么就排上队了?”

这回是老蔡看看他,眼神有点怪他的意思,好像是想说这事儿应该不归法院管吧?

楼法官也意识到自己多嘴了,不好意思地笑了笑,换了话题问来福:“能让我看看你那头公猪吗?”

“能啊,怎么不能?现在就可以去看。”

“那倒不急。我走之前去看吧。”楼法官接着问,“以后农户都不养猪了,恐怕你的公猪也派不了多少用场了吧?”

“可不是么,楼法官说得太对了!从上个月起就没人再来问我买猪精液了。”

“那你怎么还留着它?”

“派出所说非留不可呀,说旺财是这案子的当事者,没准还得让它出庭,要等案子结了才能了结它。”

让他这么一说,楼法官走神了,想起咸丰十年的那个县衙的庭上,来福呆头呆脑地跪着。公猪旺财被五花大绑,由四个男人抬了上来。四个男人抬着一口白坯棺材拐过村街的十字路口往南面去了。他们把上了嘴罩、前后四肢戴着两副特制手铐的旺财从厢式卡车上卸下来,通过十六个台阶和大楼警卫的盘查,吭哧吭哧地抬进了辛县法院的民庭,让它侧卧在一个专门为它定制的被告席上。

法庭上来了很多人,旁听席都坐满了,除了诉讼双方的亲友还有不少法律界人士和在校学生。他们从网上得知辛县法院有这么个不同寻常的案子今天开庭,觉得这是个学习研判特殊案例的大好机会。

原告席就在被告席近旁。开庭前来福朝被咬死的那人的老婆点头致意,送去一个抱歉的微笑,意思是说大家都是青芝坞同村的人,抬头不见低头见的。可那女人不吃他这套,气呼呼地扭过头去,让来福的微笑僵在了脸上。

他俩之间横躺着看上去更是气呼呼的旺财。可它无法挣扎。它现在唯一可以用来表示它很愤怒,还能听它使唤的肢体,就是那条不算长的尾巴。

诉讼过程很冗长。律师一讲话就没完没了。

轮到来福说两句了。在一片肃静中,他想了足足有两分钟才开口:“那天,依我看,其实旺财并不单单是冲着储大去的。在场的所有人都或多或少招惹了它。”

像是要证明主人所言不虚,旺财忽然猛甩了一下尾巴,抽打在它身下的凳板上很是响亮,让人乍一听来还以为是审判长敲了一下槌子。

挨着它坐的那女人却知道这是旺财在朝她发飙,立刻被吓得昏死过去。坐在她身后的另一个女人一声惊呼,“这公猪是个冤鬼啊!”声音之惊恐、凄惨,让在场的众人一阵毛骨悚然。这下法庭上乱了,审判长的木槌不顶用了。许多人在大呼小叫。法官让书记员赶紧打电话叫120。旁听席上的听众争相退场,人挤人又挤出了人骂人。死者家属的律师左挡右闪,一次次地躲过了从对面辩护席上飞来的鞋子和茶杯。整个场面上只有两位人民陪审员面无表情,一动不动。

来福还在恳求楼法官尽早把这案子了掉,说他饲养这样一头公猪开销很大,而今又不能再拿它挣钱了,多养一天就让他多损失一天,实在拖不起哪!

楼法官这才回过神来,看着来福,想了想,很慎重地说:“我得再崽细研究一下案子,看看能不能免去旺财出庭。”

来福看到了希望,赶紧问:“要是能免得旺财出庭,是不是也不用留着它了?”

“大概是不用了吧。”

“真要是这样,楼法官可得早点告诉我哦。”

“我会的。东穆乡派出所那边我也会及时通知他们。”楼法官终于离开窗口坐了下来,把一支录音笔放到桌子上,“好吧,现在你说说当时的经过吧,说得越详细越好。”

在离开窗口的一瞬间,他瞥见墓地那里四个男人已经走了,剩下两个老太婆还守在新坟前,一件件地摆放着供品和香烛。

面对桌上的录音笔,来福足足想了两分钟才开口说:“其实,旺财并不单单是冲着储大去的。那天在场的所有人,都或多或少招惹了它。”

楼法官惊悸了一下,定神四顾,心想我没弄错吧?为了掩饰一下自己的失态,他问:“储大是谁?”

老蔡替来福回答:“就是被旺财咬死的那个屠夫。”

来福接着说:“实际上,旺财恨我们所有的人。自从两年前不让它直接跟猪婆交配,改为人工采集它的精液,从那时起它就觉得很冤,很不爽了。”

楼法官和老蔡彼此看了一眼,双双忍不住笑了。老蔡说:“那是必须的。换作是你,你也不爽啊。”

来福却毫无笑意,一脸阴沉地继续说:“从那时候起,旺财就知道人有多么坏了!”

二十六

一天晚上那日达问来福,人要是真想作恶,他能有多坏,你想得到吗?

来福说我不愿想这个。我情愿去想他要是发了善心,他能有多好。

猪长膘很快,饲料也很充裕了。人人都晓得这饲料是怎么回事,但谁都不去说破它,都装作没这回事儿似的。不说破,就能心安理得,从上到下方方面面就能相安无事,一切照常。唯一的变化就是生猪出栏的节奏开始加快,猪肉供应量加大,为此胡把总受到蔡将军乃至和春大帅的褒奖。

胡把总有一天问众人,你们闻到什么异样的气味没有?

在场的绿营兵齐声高呼没有,让胡把总很是满意。

只有那日达一个人说他闻出了空气中有一股酸叽叽的人肉味,为此成日惶恐不安,越来越惹弟兄们讨厌,让储什长很受不了他。

储什长去找胡把总,要求他把那日达弄走,胡把总就把这个嘴上没遮拦的家伙打发到青芝坞村外的林子里去当哨兵了,从此远离猪舍,免得其他弟兄听他私下里嘀嘀咕咕说人肉不人肉的心里瘆得慌。

那日达倒乐得如此,眼不见为净,尤其是闻不见那种种刺鼻的气味也不用动辄擤鼻涕了。他搬出了母猪队的院子,住到那林子里的一栋小屋去了。

储什长对来福说,你是跟他去还是留下来都随你,不过旺财还得留在母猪队。

来福觉得他跟那日达朋友一场,不该撇下他一个人孤孤单单在那林子里与野猪为伴。虽说明知在那野外过日子肯定不如在村子里舒适、便当,来福还是对储什长说我去陪陪那日达吧。

在青芝坞的绿营里滞留了一个多月,来福学乖了,不再提起要带旺财回家的话。日子一长,他越来越适应了军营,越来越感觉自己索性就是一个绿营兵了。

让他有点不放心的是,他不在跟前盯着,他们会不会也拿眼下在大场用的那种那日达说是掺进了人肉末末的新饲料喂旺财?凭他的经验他知道猪一定爱吃那种饲料,而旺财吃了也一定更多干活儿。可是,旺财已经够威猛的了,他可不想旺财成了一头野兽。

那日达要他别担心,说胡把总做事有节制,还不至于乱来到要把他手里的所有猪都弄成猪不猪人不人的。新式饲料没有分给母猪队,只限大场那边用。而且即使在大场那边也不是所有的猪都吃这种饲料。细心的胡把总不会不想到,他应该把供应各级长官的猪,还有留给他本人及手下弟兄吃的猪,再还有配送给留下曹监斩那营弟兄的猪,和大批量分配给整个江南大营各营区的那些吃了新式饲料的猪,严格区分开来。

头一晚住在林间小屋里,那日达的话很多,还都是很瘆人的。“猪吃人肉,人再吃猪肉,这么一来二去人和猪可都有肉吃了。”

“你老这么说,又没个根据。你看到他们把人肉拌进饲料里去啦,没有吧?”

“我猜这事儿肯定是在留下的曹监斩那里做的。在他们那里把人肉拌进了饲料,再拿来我们这边喂猪。”

“别乱说。这话要让胡把总听到了,他可饶不了你!”

“这里不就咱俩嘛,他哪里听得到我说了什么?”那日达宽慰来福说,“别担心,咱俩就当是说着玩儿,反正也闲着没事。咱俩说说看,就当有这回事,往后会怎么样?”

“你是说人还是说猪?”

“都说,也说人,也说猪。”

来福愣了一下,觉得这话好像听谁说过,挺耳熟的。

那日达问他:“要是让猪吃人肉,猪养大了,人再把吃过人的猪吃掉,到头来人会怎样?”

来福想了想,觉得问题太复杂,想不好,又把话反问回去:“人不会因此长猪尾巴吧?”

“你往这路子上去想,就该先问问,吃了人肉的猪会不会从此以后就不长尾巴了。”

来福觉得有道理,当真就问:“它们会不长尾巴吗?”

“不知道。或许会,或许不会。”那日达想了想,接着说,“这要看它们吃掉的是些什么人了。”

“什么人?不都是你们抓到的长毛么,还会有什么人?我可是在留下见过曹监斩那帮弟兄是怎么杀俘虏的。”

“那好,你都知道了。你说说看,长毛那些人是不是很凶残?”

“那当然。依我看你们这边的人也不比他们和善多少。可这跟猪尾巴有啥相干?”

“和猪尾巴是不相干,可是和猪脑子大有关系呢!”

“怎么又扯到猪脑子去了?”

“你想嘛,你们汉人都说吃啥补啥。猪吃了人,是不是应该也会补进去一些人的头脑,人的秉性?”

来福想了想,说:“大概会吧。”

“那么你说说看,猪吃了很凶残的人,是不是会变得凶残起来?”

“应该会吧。”

“还有,猪吃了人肉,会觉得这比它们原先的猪食好吃多了,对吧?”

“我哪里晓得!我可没吃过。”

“你就替猪想想嘛。它们现在有人肉吃了,慢慢地就吃上了瘾。你敢说它们往后收得住馋欲,不想弄几个活人来尝尝吗?”

“闭嘴,那日达!你让我汗毛都竖起来了。”

那日达笑他这么经不起吓唬。“不是说好了咱俩这是说着玩儿么,怎么你就……好,好,不说猪了。其实我对猪吃了人会怎样也没多大兴趣。我更想知道的是,人吃了吃过人的猪人会怎样。”

“你这话真绕。”

“要说的事就是这么绕的嘛。刚才说猪吃了很凶残的人,猪也会变得凶残起来。接着,人又把这样的猪吃了,也是吃啥补啥,人就会变得更凶残,更血腥,然后去杀更多的人,再让更多的猪吃人肉饲料,让更多的人再把吃过人的猪宰了吃,这就让更多的人变得更凶残更血腥了,就会再去杀更多更多的人,像这样没完没了。不信你等着瞧,朝廷和长毛开了这个头,往后中国人杀中国人,杀来杀去有得杀了!还有猪这边,它们吃人肉吃上瘾了,也开始杀人,满大街追着人跑,逮着谁吃谁……”

“别说了,那日达,”来福打着哈欠吹灭了灯,“说这些我会做噩梦的。”

后来他果然做噩梦了,梦见自己被绑在石柱上,等着曹监斩走过来劝说他死到临头应该闭上眼多想想女人的奶子和屁股。可这回曹监斩走到他跟前没说这些,只问了句“你怎么也来了?”听口气还像是问候老朋友的那样。

因此他壮了壮胆,跟曹监斩提抗议:“你们抓错人了!曹大人知道我不是长毛……”

“我知道,我知道,你不是长毛,你只是个猪倌,靠一头公猪混江湖,前一阵在胡把总的营里当闲差……”曹监斩拍拍他肩膀,还是像老朋友那样说话,“可是你不知道,眼下我们不光是杀长毛了。眼下是做人肉饲料要紧,量很大呢,光靠每天抓着的那几个长毛,能有多少肉?哪够胡把总那些猪吃的?所以眼下也不管是长毛不是长毛了。满大街追着人跑,逮着谁抓谁。你懂的,胡把总那些猪吃人肉吃上瘾了,已经是不见人肉不吃食了。你说我有啥办法?他们那里停不下来,我这边也停不下来。量很大呢!所以兄弟,只好委屈你了。”

走开去两步,曹监斩想起忘了交代什么,又回头补充几句:“别担心,兄弟,不会让你很痛的,我们现在不砍头了。你知道为啥?人头上也有肉嘛,就跟猪头肉一个道理。”

没等曹监斩劝诱,他自己闭上了眼睛。不是想女人,是在想,他被杀死了,躺在地上,从身体里流出了很多血。还是滚烫的,冒着热气,汩汩地朝地面的低洼处淌去。一队蚂蚁追着他的血紧追猛赶,好像是非要抢到血流的前面去不可。可他的血已经着了魔,偏偏就不让它们超上去,竟在前面忽左忽右地走起了蛇形。

走着走着,血流又突然朝蚂蚁的队伍拐了过去,将这支队伍拦腰冲断,迫使其中的几只跳了起来。另有几只蚂蚁跌倒了,起来后还不停地甩脚。它们使劲甩掉了脚上沾着的血珠,接着再去追赶自己的队伍。追呀,赶呀,累得满头大汗,蚂蚁们终究还是没能赶上他的血,只得眼睁睁看着血流冲向它们的巢穴,一头扎进了洞口,不一会儿便汩汩地灌满。

它们是一群兵蚁,一个个脑袋很大。几乎未经瞬间的犹豫,它们便开始抽吸灌满了蚁穴的血浆。很有秩序地轮番作业,这个上前吸上一口再掉头去一旁吐掉,下一个接着干,再下一个又接上去。很快地,刚才和洞口齐平的血浆明显下降了,兵蚁们又钻入洞内继续抽吸,进进出出忙碌得井井有条。

时间一点点过去了,血浆开始凝固,让这个抽吸作业越来越困难。现在的动作不是大口一吸而是一点一点地啃了。

终于到了它们精疲力竭又心灰意冷的时候。大头兵蚁们全都撤出了洞外,侧歪着,半躺着,气喘吁吁地聚成一圈,像是在开会商量接下来如何是好。它们的家遭淹了,蚁后亦即它们的母后肯定不能幸免于难。没有了家长,这让它们成了弃儿,一个个六神无主。光凭它们自己是过不来日子的,它们没有自己做主自行其是的能力,连进食都离不开工蚁兄弟。

投靠别的蚁群行吗?去找别的蚁穴认个干妈?没听说过这样的事。不知道怎么去投靠,也不知道人家肯不肯收留它们。约摸是不肯的,它们身上的气息会让别的蚁群神经紧张,群起而攻之。

横竖是死定了,它们一致决定在死之前要狠狠报复一下造成这场灾难的元凶,也就是那股着了魔的血流的出处,那个躺在地上的死人。

它们开始原路返回,朝他这边奔来。

他侧卧在地,眼睛贴地望去,看见从一片枯叶下面钻出的蚁群正朝他冲来,摇晃着闪闪发光的铜头铁臂,张牙舞爪,凶相毕露。

他被这股贴地而来、感觉大地都在摇动的汹汹来势吓得不敢再看,赶紧闭上了眼睛。可不知怎么的,他还是看到了它们愤怒得咬牙切齿的样子。

他想逃走。可是他已经死了,站都站不起来。

这下完了,没等他想象一下自己被一口一口地撕咬成一堆烂肉是怎样的情形,这群报仇心切的凶恶的兵蚁已经一拥而上,迅速散开到他的全身,钻入衣服上裤子上所有的缝缝隙隙。接下来会怎样他已经有预料了,准备好忍受被叮咬的疼痛。可是,密密麻麻的叮咬让痛感遍布全身,他反倒不觉得痛只觉得痒了。奇痒奇痒,痒得他憋不住要笑出声来。

脸上早已爬满了蚂蚁。有一伙,拼命想撬开他紧闭的嘴,一个接一个地往唇缝间挤呀塞呀,挤进去给前面的那个做垫脚。另有一伙则毫不费劲地钻进了他的鼻孔,顺着鼻腔往深处探路。约摸那里面有鼻涕黏黏糊糊的让它们很不好受,大部分都原路返回了。但也有几个好奇心更强的,硬着头皮继续前行,终于把路走通了,从他的耳朵眼里钻了出来。

当另外一伙蚂蚁终于挤开了他的唇缝钻进他嘴里并继续沿食道往下走,他心想,要是他肚子里有一个蚁后,它们就索性把他的身体做成一个蚁穴吧,就在他身体里面安顿下来,苦心经营,传宗接代,也算是因他的血造孽带给它们极大的伤害,他赔偿了它们。

把他的身体做成一个蚁穴,这个想法让他对自己的头脑很是满意。最好这帮无孔不入的家伙别再往他头脑里钻,让他脑子一直好使,清楚地知道它们在他身体里面筑巢筑得怎么样了。

可是,不知怎么的,他感觉到自己轻轻飘浮起来,离开了地面。这时他才看清楚,其实蚁群扑了个空,并没有侵犯到他身上。他甚至看见下面有几个脑袋特大的兵蚁还不甘心,一蹦一蹿地想要够着他。

原来没事,他一阵庆幸,想和它们说一句“你们飞呀!飞起来咬我呀!”

没等他说出口,他听到有人在他看不见的地方说:“曹大人,我怎么老觉得这人好像还没死净。”

“哦?什么叫没死净?”

“就是他的魂灵儿还在他里面,还没跑掉。好像他刚才还笑了一下。”

接着就有一只手在他的鼻孔下搭了一会儿。又有另一只手扒开他的眼皮扒了一会儿。

“胡说八道!我看是他的魂灵儿跑到你脑袋里去了!”听上去像是曹监斩的声音接着说,“好了,把他弄走吧,趁他还没僵硬赶紧卸了。”

他感觉自己轻飘飘地飘到了什么地方。接下来什么都没看见,只听到吱扭吱扭的有点像摇辘轳的声音,伴和着他的骨头咔嗒咔嗒地被碾碎。

这么一来他就没有身体了。他的连皮带骨头的混合肉末会被胡把总的手下人拌入猪饲料,由一只只木桶拎去大场的猪圈倒进猪食槽里。

可他的魂灵儿还在,还知道他是怎么来到猪嘴边的,因为他是被冤枉的。不是说蒙冤而死的人,冤魂不散么?那他就是那一缕久久不散的冤魂。他相信就算他变成了肉末,他身体的一小部分,哪怕再小再碎,也还是附着他的魂灵儿的。

就因为这样,他相信他看到的没错,当那男人把拌着他肉末的饲料倒进猪食槽的时候,这圈里的七八头小母猪,一一上前来舔一下他的手,还都情意绵绵地望着他笑。有一头特别奔放些的,还叼住他的手含在嘴里好一会儿。

二十七

后来他把这情况告诉了那日达。不是说梦,是大白天他在青芝坞的大场真真切切看在眼里的。这阵子大场养的猪跟人有了超乎寻常的亲近,特别是小母猪,个个粉红、水灵,模样可爱。

“你等着瞧,”那日达说,“等到哪一天人肉断了供,它们就不那么可爱了。不是舔你的手,是啊呜一口咬掉你的手,嘎巴嘎巴就咽下去了!你信不信吧。”

来福每隔两三天去一趟青芝坞,看看旺财怎样了,问问储什长还有多久能放它走,再顺便替那日达打探一些营中的消息。

这天傍晚他从青芝坞回来,不光带回来可以让他和那日达对付三天的米粮和蔬菜,还带回来一脸的喜色。

“怎么了?”那日达问,“莫非你也让小母猪舔了几下?”

“哪里呀!是储什长说,再过两天他就放旺财跟我回家。”

这对那日达可不是好消息,来福走了他会很孤单。他闷闷不乐地听着来福讲母猪队这阵子出现的变化。首先是母猪都变得很不安分,吵闹得厉害。它们还是吃以前那种饲料,却成天闻着从大场飘来的那股荤腥气味,实在挡不住那个诱惑,馋得跟什么似的。吊起了胃口,可又吃不着,只闻着那味儿,真够受的,一个个就变得很焦躁。有的还乱发情,要旺财跟它做,要了还想要。

“更糟糕的是,这阵子母猪队的弟兄们没得猪卵子吃了。你晓得为啥?”来福自问自答,“就因为大场那边的小母猪模样长得好,又很亲近人,那边的弟兄们憋不住的时候就挑自己相好的小母猪做了,再也不用拿猪卵子来买通母猪队的人。猪卵子现在都归他们自己吃,听说一个个都补卵补得气血很旺,劲道十足。”

那日达板着脸说:“小心让小母猪咬去了鸡巴!那可是再怎么补也补不回来的。”

就快回家了,喜滋滋的来福话很多,就像平常的那日达。“还真让你说着了,真有猪咬人的事呢!母猪队里那几头脾气大的,馋急了,就咬喂猪人的手。好几个弟兄被咬着了,幸好抽手快……”

来福还在说,那日达突然警觉起来,叫来福别出声。他趴到地上听了一会儿,起来后问来福听到什么没有。

来福也屏息凝神地听了会儿,然后回答说:“我好像闻到一股马臊味。”

接下来的小半个时辰里,他俩站在林间小屋的门外,静听着由远而近的马蹄声从留下那边渐渐地朝他们迫近。马蹄声中还裹挟着刀剑的碰撞、零星的枪声和人的呐喊、尖叫,不过听上去不算太激烈,抵抗的一方在溃逃中。

“长毛打来了?”

“长毛打来了。”

沉默片刻,来福又问:“你得赶紧回去报信吧?”

“恐怕来不及了。”

“那,我俩怎么办?”

“逃吧。还能怎样?”

“那不行,我得去青芝坞找回旺财。”

他俩就此分手。那日达逃向了林子的深处。

二十八

来福说,旺财起先什么想法都没有,很配合的,像以往那样自己伏上了架子,前脚趴在那上面,后脚着地,将它那个物事悬空着,好让采精的人在它身下做事。

“这是最后一次从它身上采精了。”来福强调说,“因为治污水,我们养猪最迟只能养到今年年底。算算看还有大半年时间,还来得及让母猪受孕、产崽,然后再把小猪养大,养到可以出售,因此最后这批猪精子还能再卖一回钱。”

“采完精就打算把旺财杀掉?”老蔡问。

“不杀掉还能怎样?”来福疑惑地看看老蔡,又看看楼法官,接着说,“是啊,我刚才说了,旺财知道人有多坏,在杀掉它之前还要再让它给我赚点钱。”

“你这话不是当真讲的吧。当真它有那么明白?”

“你要是养过猪你就会相信我说的是真的。猪跟着人学得聪明了,特别是像旺财这样有点年头的公猪,它们世面见得很多,什么都懂。”

“那它还不反抗,还配合你采精?”

“谁让它是猪呢!”来福很有把握地说,“它自己都这么想,谁让我是猪呢?我是猪,我没办法,我得听主人的。我明晓得主人很坏,但主人总是主人。”

老蔡看着他,不再问也不反驳,显然也不怎么信他。

来福又接着说:“都怪储大来得太早,采精还没采他就一个人晃荡过来了,手里还拿着一把亮晃晃的杀猪刀,也不拿块布包一下,藏一藏,就那么冲着旺财来了,也太不把旺财放在眼里了。它虽然是个畜生,可多少也有点自尊心,总不能一上来就拿着把杀猪刀朝它耍威风吧?那不是太欺负它了么!再说旺财原本就对杀猪的人很感冒……”

楼法官问:“你是想说,被害人自己也有部分责任?”

“我就是这么认为的,他那天不该来得那么早,至少是不该把杀猪刀亮晃晃地拿在手里去刺激旺财。”

楼法官站起来走了几步,最后又走到了窗户那里。

天色稍稍有些暗了,他看见村南的墓地,那两个老太婆还坐在那里说话。楼法官年轻时候当过兵,还是狙击手,养成了目测距离的习惯,有事没事都会情不自禁地眯上眼瞧瞧远处的目标。约摸从他站的窗口到墓地那里有七百五十到七百七十米,大大超出了一支步枪的有效射程。可是,真真切切的,楼法官听到了那两个老太婆在说话。

瘦一点的那个说:“你晓得的,乡里有很多人当他是傻的,至少算是半个傻子。”

稍微胖一点的那个说:“我有时候也觉得他的脑子跟我们的不太一样。”

“可我记得你以前不是这么说的。以前你都很护着他,人家说他傻你都会不高兴。”

“我现在也没说他傻呀。我只说他脑子和我们不一样。”

“不一样不就是傻么。”

“那可不一定。没准是我们傻呢。”她停了一下,接着说,“反正我有数,他和我在一起,一点都不傻。”

“你是想说,和我在一起他就傻了?”

“差不多吧。我记得你告诉过我,本来应该是你给他洗脚,可他偏要倒过来给你洗。这不是犯贱么!”

“可他也常给你洗,你也告诉过我的。给你洗脚就不犯贱啦?”

“我跟你不一样。”

“有啥不一样?不都是贱人么。”

“这你就不懂了。你是家里的那个,我是外面的那个。对家里那个,等于是他的下人,他得端点架子,拿出点主子的威严,哪能乱了纲常,低三下四去给下人洗脚?这还不傻么?而外面的那个,是陪他一起寻欢作乐的。既是寻欢作乐,当然就没那么多讲究了,想怎么玩就怎么玩。别说是给我洗脚了,洗屁股他还更巴不得呢。”

“你真不要脸!”

“是,是不要脸。”稍胖的那个笑着说,“不过那时候我还真喜欢他给我洗屁股呢,痒痒的,浑身酥酥的……你没让男人给你洗过那里吧?你看看,吃亏了吧?还说别人傻呢。”

楼法官有点脸红了,感觉自己这会儿就像是在偷听一对闺蜜讲私房话。他回头看了看老蔡和来福,又好像觉得他俩也听到了两个老太婆的话,想看看他俩有何反应。

他俩没反应,老蔡正在听来福细说出事那天旺财怎样怎样地扑向储大咬住不放,听得很入神。

楼法官舒了口气,又转回脸去,接着听那边的抬杠。

“所以我说他傻嘛。”瘦的那个说,“他给你洗屁股,是让你在享受,你舒服了,又不是他舒服,他才亏呢。”

“这个你又不懂了。”稍胖的说,口气很得意,“男欢女爱,彼此彼此。我不舒服,他也舒服不到哪里去。你看看你,也算是有过三个男人了,对男女间的那种事还是不得要领哪。”

“你脸皮厚,讲这种话我讲不过你。可你总得承认,他爹妈死后那几年,他做的主,把五个妹子一个个地嫁掉,嫁一个就拿去那么大的嫁妆,嫁一个就分掉一份家业。这世上哪有这么给嫁妆的?把他爹留下的一个个铺子都给了外姓人家,到头来他自己什么都没剩下。这还不傻么?”

“你怎么又讲颠倒了?”稍胖的那个说,“他这叫聪明呢!家产不分掉,解放了,也留不住的。那还真不如趁早分掉。起码他几个妹子在婆家很有地位,日子过得不错,也算是他对爹妈有了交代。索性没了家产,他就让自己过得很简单了,没有什么要操心的,没有谁会图谋他什么,也没有人会找他的麻烦。你想想看,我们东穆乡,还有哪个男人能像他这样逍遥自在,没牵没挂,还活了一大把年纪?”

“我看是你在颠倒了讲呢。没牵没挂,凡事不操心,那不就是傻子嘛。你见过哪个傻子在操心着什么?他真要操心个什么,你看都看不懂呢。正常的人,长着脑子就是为着操心这个操心那个。越是聪明的人就越是多劳心,是不是这样?傻子就不必了,他们有傻福。傻子都是过得很简单的,啥都不用操心,也没有人跟傻子过不去,你说是不是这样?”

楼法官很有兴趣再往下听,可老蔡催他该走了。他离开窗口回到桌边,问了来福一句:“你们村里死了个什么人?”

“死人了吗?我怎么没听说?”来福有点疑惑地看着楼法官,像是要弄明白他是怎么知道的。

楼法官心想算了,死者是谁不关他事,但他还是忍不住又问了一句:“你们青芝坞不算很大吧?”

居然,来福听出了他话中有话,还带点儿责备,就急忙辩解说:“我们村是不算大,人也不算很多。放在从前,别说是死了人,就是哪家今晚吃了什么好菜,都瞒不过村里乡亲。从前无论哪家有红白喜事都是全村人一起聚来一起做的。可这些年,情况变了,谁也顾不着别人家的事了。你就算想顾也顾不了,许多人出外打工,一年到头你连影儿都见他不着。眼下村里到底还剩多少人,哪些人在,哪些人不在,谁能讲得清?连村长都心里没谱呢。”

说着话,他们三人离开了村委会往来福家去,因为楼法官提出想见识一下那头名气很大的公猪。

走在村街上,来福问一个迎面走来的挎着空篮子的女孩:“你晓得我们村里谁家死了人?”

女孩说:“我哪里晓得?我又不是你们青芝坞的人。”

来福纳闷了:“你不是我们村的,那你怎么……”

女孩说:“我是乡里的仪仗表演队的。你们曹村长雇了我们来帮他发红包,他觉得这样做比较有文化。不过我倒是认得你的,来福叔。”

“哦?你怎么会认得我的?”

“你名气大嘛。”女孩笑着说,“东穆乡的人都晓得你有一头叫旺财的公猪,很不得了,这乡里的许多许多猪都是它的子孙。”

来福听她这么说,有点得意地回头看看楼法官和老蔡,嘴上倒还谦虚:“没有吧?没有那么多……”

女孩换了话题问:“听说来福叔要和曹村长搞竞选?”

来福一愣,像是被触痛了,扭头便走。“他钱那么多,我哪里搞得过他!”他一路嘟哝着,领着两位客人去了他家的猪舍。

隔着齐胸高的围墙,客人看见这猪舍分里外两间,在里间的铺着凉席的地上躺着的一头体形巨大的黑色公猪。“这就是你那个大名鼎鼎的旺财了。”老蔡对来福这么说。

以猪舍论,它这间够豪华,算是套间呢。里间睡觉,外间吃食,分工明确。天有点热,也仿佛是特意要给客人演示一下,旺财起身走到外间,往墙角处的一块踏板上踩上一只前蹄,它上方的莲蓬头就淋下水来,给自己冲了个凉。

连说话矜持的楼法官也开口夸赞了:“你这个设计蛮有意思嘛。”

来福又得意了。“那当然。这叫自助浴,要是不能让它自己做,就得专门有人伺候它。夏天里最烦人了,公猪怕热,不让它动辄冲凉它就不肯产精。”

冲完澡,旺财使劲抖了几下,抖去了身上的水珠,又回到里间,重新躺回到凉席上。

“就算是外行人也看得明白,这公猪够牛吧?”来福说,“瞧瞧它那两个大卵蛋!每个都快有哈密瓜大了。街上那姑娘说的没错,东穆乡有过无数的猪都是旺财的子孙。那时候,我们东穆乡是全县的养猪示范乡,我们辛县也曾经是全省的养猪大县,这都是受到过很多表扬的。那些年旺财很给我挣脸了。老蔡可能还记得,我当过好几回劳动模范,县里还给我发过奖金。其实大家都心知肚明,他们实际上是在说旺财是劳动模范,只不过不能把奖状发给旺财,算是我替它代领了吧。你们都看到了,这旺财,我怎么舍得……可是它犯了事……”来福说着说着,声音里带上哭腔了。

楼法官知道他接下来还会说什么,就抢在他前面说:“摊明了说吧,你这个案子很可能不归我管。不过我还是可以明明白白告诉你,法院不会把旺财怎么样,更不会叫它去出庭,所以你现在就可以考虑该如何处置它了。”

老蔡忍不住问:“你还想杀掉它吗?”

来福说:“我原来是那么想。因为治理水源,整个辛县都不让养猪了,留着旺财有啥用?可是出了那个事,我心里很不好受,好多天都睡不好觉。想来想去,最终还是只怪我做人做得太坏,在杀掉它之前还要再榨它一把,再卖它一回,太龌龊了!其实也就是那么一点小钱。可我连那点小钱都不肯放过,都看得比这么多年来和旺财结下的交情还重,昧着良心要那样欺负它,以为它无知,以为它比我傻,以为它不过是头猪……这才酿成了大错。真是报应哪!”

“那你现在打算怎么办?”

“我不会杀它。我会给它另找一份好人家。”

“你是说把它卖掉?”

“能卖掉卖掉,卖不掉我就送人。反正不管怎样我都不能再做对不起旺财的事了。”

“恐怕送人也难呢。”老蔡说,“治理水源是全省都搞的,恐怕到处都不让养猪了。”

“那我就把它弄到外省去。弄到安徽去,弄到江西去,再远就弄到贵州去。全中国总有地方让农民养猪的吧?真要是弄到贵州去了,那种很偏远的地方,比较落后,没用上人工采精这一套,还像我们从前的做法,能让旺财真做实干,那倒是旺财交了好运,它会很开心的。真要是那样,我就把旺财送给人家,一分钱都不要人家的!”

看样子,两位客人不是很相信来福说的话。不过这时候楼法官不太顾得上来福这头了,因为他又听到了那两个老太婆在说话,就在他身后院墙外的村街上,慢慢往东面去。

一个声音说:“接下来轮到我俩了。我约摸,你会死在我前头。”

另一个听上去声音稍胖的说:“还是你死在前头好。我死在前头,撇下你怎么办?”

“这有啥说法?”

“你想你这个人这么难弄,在青芝坞连个说说话的朋友都没有。我死了,你还不孤单得要命?”

瘦一点的那个声音说:“你今天怎么尽说些倒过来的话?我儿孙满堂的,孤单什么?你才是十十足足的孤老太婆,他一走你就真的孤苦伶仃了。没了我,到时候你连个替你收尸的人都不会有,你信不信?”

说着话,两个老太婆来到一小时前楼法官看见一群漂亮女孩挎着竹篮从里面出来的那座村中最气派的宅院的门外。瘦的那个正要往门里走,突然收住脚,想了想,又转回来。

稍胖的问:“你到家了,怎么不进门?”

“这几天才庆帮儿子搞竞选,每天进进出出好多人,哇啦哇啦的七嘴八舌说个不停。我惮烦不过,还是跟了你去吧。”

“你当真?”稍胖的带点惊喜地看着她。

“刚才我说了,他一走你就是孤老太婆一个。我很可怜你呢。”

“好,好,你就来跟我住一阵吧,我俩也好把许多话说说清楚,好好地翻翻老账,看看到底是我欠了你的还是你欠了我的。”

正好遇着一个半大男孩要往那豪宅里去,瘦的那个叫住他说:“叫你娘挑几件我的衣裳,还有要用的东西,送到月秀家去。”

吩咐完了,她俩接着往村东走,接着说。

等到走远了,楼法官不再听得见她俩说话了,梨花问月秀:“我记不清了,是来福他爹死在前头还是他娘死在前头?”

月秀反问她:“你怎么想起这个来了?”想了想,她又问:“他俩谁先死,有啥讲究吗?”

“应该有的吧。”梨花说,“太太死在前面,什么都归老爷了。反过来,老爷先去了,家产有一半是归太太的。”

“那就是他爹先死,只能是这样。”

梨花停下来看着月秀,不明白她凭啥这么肯定。此时她俩已经来到了储家老宅前。

“你自己讲的呀,”月秀说,“要是他娘死在前面,家产都归了他爹。你想,你偷阿标让储老爷很丢面子,他恨你恨死了,还能把这老宅给了你?”

“倒是呢!让你这么一说,好些事都讲得通了。”梨花指着那棵老樟树说,“我想起来,太太就是死在这棵树下,死在了她儿子的怀里。”

二十九

来福看到她像个缩了水的萝卜,变得又瘦又小,大吃一惊。“怎么两个月没见你就病得这么重?”

她说我没生病,你不要大惊小怪。

“没生病怎么缩成这样?”

“这不是病。你不懂这个,容我慢慢跟你讲。”她转过脸来问梨花,“外面没刮风吧?”

“没刮风。天气蛮好的。”

她叫来福抱她去外面坐坐。

来福抱起她,感觉像抱一个小孩,简直没啥分量。“我妈在一点一点缩小,”他对梨花说,“跟我上回来看到的样子又缩小了一圈。怎么会是这样?”

“我也弄不懂是啥缘故。看妈吃饭好像也没怎么减量。”

来福皱起眉头说:“你怎么还叫妈?你已经不是我的人了。”

“妈认我做了干女儿,我不叫妈叫啥?”

太太笑了,对来福说:“论年纪,她应该是你的姐姐了。”

老樟树下摆着一张竹躺椅。来福嫌它硬,自己坐下来,仍把母亲抱在怀里。

“我记得,从前妈妈是个庞然大物。又好比一个水嫩水嫩的大白萝卜,里面蓄满了水。那么多那么多的奶水,让那么多小孩伏在妈妈身上吃奶,看着像是一窝猪崽。可如今,妈妈干瘪了,成了萝卜干……”

她笑了,嗔怪他:“有这样讲妈妈的吗?”

梨花也在一旁掩嘴偷笑。

“不过,来福讲的倒是实情,妈妈从前真是那样汁水多多的大白萝卜,而今也真的成了萝卜干。可这都是因为你呀!”

来福觉得很无辜,嘟哝说:“我已经好些年不吃妈妈的奶了,怎么还怪我?”

“就是因为没人吃我的奶了呀。”她浅浅地笑着,说话柔声细气,“要是你们还吃我的奶,我这奶子哪会干瘪成这样?”

见两个年轻人没怎么听懂,她接着说:“要是我还像从前那样一个接一个生孩子,我就一定有奶,梨花你说是吧?有孩子要吃奶,我就有奶。他们不停地吃,我就不断地有,我整个人就不会干瘪。因为我得让孩子们一点一点地吃我,吃了还吃,总是有的吃,总也吃不完,我就得让自己汁水多多,始终保持充盈、饱满。我的身体里面就会有一种类似酵母那样的东西一直在发酵,在增殖……哦,看来你俩还是不明白。”

她叹了口气,不知该怎么说才能让他俩明白她为何缘故会从大白萝卜变成了萝卜干。

四月末,黄梅天还没到,短暂的天朗气清,暖暖的,感觉懒洋洋的。

她凝神远望,问了句无关紧要的话:“苞谷都种下去了吧?”

没有人回答她,她也不再问了,接着说刚才没说完的话:“我的命是这样,我就是一个专为生孩子、养孩子来到世上的女人。来福应该记得的,当初因为你爹嫌你傻,我只得再生一胎,再生一胎……直到有一天,你爹跟我说你原来不傻,知道喜欢女人了,要了还想要……是啦,我知道梨花你不爱听我提这事,可事情就是这样,从那以后我就不再生孩子了。”

来福说:“还是听不懂。妈妈不生孩子怎么就会慢慢地变成萝卜干呢?”

她又浅浅地笑了,话却说得很正经:“我刚才说了,我这个命,我这个身体,是注定了要让孩子吃的,一点一点地吃。不生孩子了,就没有人吃我了,我就会自己吃自己。从身体的里面吃自己,你们能想象是什么情形吗?”

梨花摇头说想不出来。

来福问:“妈妈是说肚子里有蛔虫吧?”

她这回笑得不浅,把自己笑咳嗽了。“小孩子才有蛔虫呢。”笑过之后她接着说,声音比刚才更柔弱了,“不是蛔虫或别的东西,是我自己,是身体各个部分自己吃自己。胃吃胃,肠子吃肠子。一点一点地吃,一点一点地缩小,最终就让我成了现在这个样子,像是萝卜干了。”

来福又问:“我有点听懂了,妈妈的意思是不是,要是妈妈又开始生小孩了,妈妈就又会变回去,变回大白萝卜了?”

“傻儿子!妈妈都做了外婆了,哪能再生孩子?再说你爹都不在了,也没人能让妈妈怀上孩子了。”

她最后这句话声音轻柔得让梨花几乎听不见,感觉好像她还有点害羞呢。

来福很沮丧,既像是抱怨又像是心有不甘地嘟哝道:“这么说来,妈妈就只能让自己把自己一点一点吃掉,越来越不剩什么了。”

她想说什么,张了一下嘴却没出声。看样子她很累,想要睡一会儿。她闭上了眼,嘴角上还挂着浅浅的笑。

梨花怕来福长时间抱着母亲会累着,从屋里抱出一条被子来,要来福把她放到躺椅上。来福说妈妈秕轻秕轻,他不累,叫梨花把被子盖到妈妈身上。

他问梨花:“怎么是你服侍我妈?青儿呢?”

梨花说:“就在几天前,妈把青儿嫁了,是外桐坞一户很不错的人家。妈的首饰差不多都给了青儿做嫁妆。”

“你不是也嫁了连升,怎么还来服侍我妈?”

“我闲着也闲着。”

“你闲着该去帮帮连升,我晓得他很辛苦呢。”

梨花皱起了眉头,藏不住一脸嫌恶。“他那里的气味我受不了。我怕熏坏了鼻子,老流鼻涕,擤不完地擤。少爷晓得的,我连猪肉都不大吃。”

来福点点头。想了想,他又问:“那,连升身上一定也有猪的气味。你做了他老婆,不受也得受吧?”

他还偏说这个!还说得没遮没拦。梨花被戳痛了,转过身去,抹去一滴刚涌出的眼泪。让她伤心的还不光是老公身上有猪的气味,还更因为他对和她恩爱很惜力。力气都用到养猪场的营生上去了,对猪的兴趣比对她更大。他现在占了储记养猪场的份额已经赶上了东家,正打算一有机会把东家占着的另一半也占了过来。为此连升尽量少雇人手,什么都是自己干,没日没夜地干,还给才五六岁的才庆也早早地派上了活儿。这样一个发家狂加小气鬼还带着一身猪气味的老公可不是梨花想要的。可这门亲事是太太替她做的主。那时她肚里怀着偷情偷来的别人的孩子,只怕没有男人肯娶她。太太看得很准,有这座老宅做陪嫁,连升会肯的。

梨花仍旧背着身,趁着太太还睡着,有点心虚地问来福:“你有没有听到一点阿标的消息?”

“没有啊。你听到什么了?”

她转过身来说:“我听人说他还在军队里打仗,但那人没说清楚是打国军还是打共军。”

来福抬头看她一眼,问她:“你愿意他打国军还是共军?”

“我不知道。我说不好。我只想他不要被打死。”

沉默片刻,他换了话题:“阿标出走有七年了吧?”

“是,有七年了……”她喃喃着,若有所思。

“想他啦?”

“没有啊!”她惊恐地看了一眼睡在他怀里的太太,“少爷这话可乱说不得。我可是早就有老公了。”

来福点点头,很诚恳地说:“其实阿标身上也有猪气味,没准还比连升的更重,你应该晓得的。”他这么说的时候眼睛只看着怀里的母亲,并不觉得梨花会怎样,“不过话说回来,阿标出去当兵这些年,那气味应该没啥了,除非军队里还让他做杀猪卖肉的老本行。”

梨花不想再听他哪壶不开提哪壶,打岔地问:“妈是不是该醒了?”

这一问,出事了,储太太再也醒不回来了。

三十

给母亲出完殡,来福还赖在青芝坞好一阵不想回县城。

回去做啥呢?自从父亲把自己莫名其妙地害死了,他就把储家在县城里的所有生意统统交给生意经很多的二姐夫去掌管了。二姐夫嫌他不会算计不让他做事,到后来却责怪他游手好闲,老逛窑子,花钱太多。为了让他离开县城少碍手碍脚,也少去采月楼花钱,二姐夫哄他去祥符街打理储家在那里开着的一家腌腊铺。他没跟二姐夫理论什么就去了祥符街,因为他除了二姐还有另外两个姐姐和五个妹妹,那些天都在跟二姐和二姐夫理论着,争吵得很厉害。她们虽然都嫁了出去,却都还惦记着娘家的家业,因为她们仅有的一个娘家兄弟脑子不够好,做人不争气,让外姓人反客为主控制了储家,从里面一点一点地吃掉储家,害得她们不得不豁出来跟二姐撕破脸皮也要帮娘家兄弟维护着点儿。

二姐夫说,是来福要我来操持生意的,你们要闹找他去闹。

她们果然就闹到了祥符街来。那天他一只耳朵听着姐妹们要求把储家的全部家业公平分掉,不能让二姐一家独吞,另一只耳朵听着从不太遥远的南京那边不断传来隆隆炮声……

那些日子里只有二姐夫的一句话他听进去了:“你做不好生意也就算了。可不管是什么,你总得学会一样事情做做,总不能一辈子泡在窑子里吧?”

心里想着二姐夫这番话,母亲出殡后的第二天,来福在连升操持的养猪场遇着了他的缘分。他指着一头黑色的公猪问连升:“你这头猪,它是家猪吗?”

“是家猪,来福少爷。”

“怎么长得像野猪?”

“少爷没见过野猪吧?”

“没见过。可听说过。听说从前东穆乡这里野猪比家猪还多。”

“是很多。现在也很多。”连升说,“不过这头猪看上去很野性,总归还是家猪的秉性占着上风。少爷想嘛,它愿意跟随人,能够被家养,甚至还能听懂几句人话,这哪里还会是野猪?”

来福盯着公猪看了好一会儿,渐渐地看出来,它也在崽细打量他,虽然只用了一只眼睛。

“少爷好像很喜欢旺财嘛。”

“它也很喜欢我呀。”来福喜滋滋地说,接着又问,“哎,等等,你叫它啥名字来的?”

“它叫旺财。”

“旺财?好,好名字。”

越看越喜欢,来福问连升肯不肯把旺财卖给他。

连升愕了一头,以为自己没听清楚。“少爷要买一头公猪?”

“它跟我有缘分呢。”来福解释说,“我好像在哪里见过它。”

连升的机会也来了。至少他可以谋个好价钱卖掉旺财。不过他不急,先说几句泼冷水的话:“少爷心血来潮了吧。你要一头公猪做啥?莫非想做猪倌?”

“你说的没错。我二姐夫要我学着做点事情,我想就是这个了,学着做猪倌,约摸这事会容易一些。”

“做猪倌可不容易,你得先学会养猪。”

“我就跟你学嘛。有你这样的养猪高手,我还怕学不会?”

“再还有,做猪倌得赶着公猪走村串乡,一年到头得走很多很多路。”

来福笑了,说:“你要让我动很多很多脑筋我不行,走很多很多路我可不怕。别的长处我没有,走路就算一条了。我这双脚可不是少爷脚,你看它们长得……”

说着他就要脱鞋,被连升赶紧制止了。“我信,我信,少爷的脚没长少爷命。”

来福说信了就好,你就出个价吧,这旺财你怎么卖?

连升说,旺财抵得过我这里一半的猪呢。

来福说那好办,我就拿我那一半的股份抵给你吧。

生意成交,立据画押。此后几天来福就跟着连升学养猪,还观摩了几场旺财和猪婆的交配,听连升跟他七七八八讲了许多……

到了来福要带旺财回家的那天,连升还交给他一根赶猪用的竹枝,梢头带着五六片竹叶。连升说这竹叶很要紧,不然竹梢尖尖会戳痛旺财的卵泡。连升还给了他一个特别重要的提醒,说旺财见了杀猪的屠夫发飙咬人,这种时候有一个简单的办法能让它很快平静下来,就是拿这根竹枝的梢头去轻轻拂弄它的卵泡,让它把狂暴的杀性转化为对交配的兴趣,因为它在这两种时候的表现看上去是差不多的。

当连升说到旺财会对屠夫发飙的时候来福走神了。过了一会儿,他点点头说:“听你这么说,我还真想起来我在哪里见过旺财。”

“不会吧。我记得少爷上回来这里还是七年前,阿标刚被老爷赶跑后不久。那时我这里还没有旺财呢。”

来福没理睬他,只管自己说:“我看到它的时候,它刚让自己伏上了一个架子。就是比我们平常坐的条凳再稍微高一点的一个木凳,凳面包着布垫。旺财一对前脚趴到那上面,后脚着地,然后有一个人蹲到它身下去摸弄它那个物事……”

听得很惊讶的连升问:“那个人要做啥?”

“我哪里晓得他要做啥?”来福接着说,“就在这时候走来了一个屠夫,手里拿着一把亮晃晃的杀猪刀。旺财就像你说的,发飙了,呼地起身朝屠夫扑去,张嘴就咬,直到把屠夫活活咬死。人命关天,后来县城里来了一个法官……”

连升心想少爷又在说疯话了。梨花曾告诉他,来福小时候常会梦游,完事后说一些让人摸不着头脑的话。连升想这倒是个瞎编故事的好办法,一说梦游,什么怪事、鬼话都能推给梦游去解释了。

他本想再提醒一下来福尽量不让旺财遇着屠夫,可话没出口,他突然警觉起来,叫来福别出声。

然后,他问来福听到什么没有。

来福说,好几天了,炮声隆隆,越来越近。

他俩彼此看了一眼。

“共军打来了?”

“共军打来了。”

彼此又看了一眼。

“那你赶紧回去吧。”

“好,我赶紧回去了。”

三十一

来福眼睁睁看着那日达逃入了林子深处。他却不能逃掉,旺财还在青芝坞的母猪队,他得赶在太平军进村之前找到旺财带它回家。他抄近路,一路小跑,紧追猛赶,却还是没能赶上。当他气喘吁吁地来到青芝坞村东的小岗上,躲在一棵大樟树后屏息张望之际,打着“忠王”旗号的一队人马已经出现在小岗的下方,很快堵塞了村口的道路。

这队人马在村口停下来了,不敢贸然进村。一个旅帅装束的头目来到队伍的前面,崽细打量着从他这里望去的村子的情形。这里地势高些,村街在他眼底向前延伸,稍稍有些左摆右晃,还被前方街旁一处房屋遮断了一下,又从更远的前方伸展出来。

他身后有两个兵卒在窃窃私语。一个问:“你闻到什么气味没有?”

另一个说:“这还用问?猪粪味,臭死人了!”

“我不是问这个。这个谁都闻见了。我是觉得,除了猪粪味好像还有点别的什么,有点像是肉腥味,闻着有点酸叽叽的……”

旅帅做了个手势叫他俩闭嘴。他刚才好一阵观察,没看出这村子有啥机关,现在想再听听,看能不能听出来眼睛看不到的凶险。

没动静。村里太过安静了。他也闻见了空气中那股诡异的腥味,心生疑窦,忍不住问身后那兵卒:“你说是肉腥味,能闻出来是什么肉吗?”

那兵卒吞吞吐吐了:“这,大人,我,我只是说,有点像是肉腥味……”

“说崽细点,啥叫‘肉腥味?”

“就,就是生肉味。生的肉……”

就在这时,离得不算很远,从前面村街一侧的房屋里走出来一头白猪,轻手轻脚走到村街上,站下了,昂起脑袋朝西边望望,又回头往东边瞧瞧。看到村东这边聚集的这队人马,它吃惊不小,赶紧溜回屋里去了。

旅帅和兵卒们面面相觑。

过了一会儿,还没等他们回过味来,又从村街另一边的房屋里走出来两头猪,又是那样的探头探脑,又是一看到旅帅的人马就躲回去了。

旅帅又对那个闻着了肉腥味的兵卒发问:“你说说看,这是搞啥名堂?”

兵卒回答:“总不会是猪在给人望风吧?”

旅帅看他一眼,说:“就算是吧。可我偏不信这么个村子能藏下多少伏兵!”说着,他拔剑指向前方,下令部队保持警戒穿过村庄追击溃逃中的清军。

接下来的情形让躲在大樟树后的来福看得一愣一愣:

队伍进了村,行进缓慢,小心翼翼。过了母猪队的大院,什么事情都没有。旅帅稍稍有些放松,来福却有些担心起来。他相信旺财此时应该还在那院子里,还有那么多母猪和猪崽,怎么会这样没声没息的?

一路走去,村里一个人也没碰见,而所有的房屋都门户大开。门若都关着,看不见门后面有什么,自然让人很是忐忑。而像眼前这样,一家家全都门户大开,也不见得能让人放下心来。什么怪事?不对劲嘛。还是尽快离开这鬼地方吧。旅帅发话了,叫前面的弟兄走得再快些。

他的传令兵立刻策马疾奔,在村中大场的十字路口追上了前军的卒长。正要传达旅帅的命令,忽然从村街两旁的农舍里跑出来许多猪。先是三头五头,接着十头八头,然后几十头,成百上千头,像大鱼吐泡,咕嘟一个,咕嘟一个,没完没了地从院门里面跑出来,沿街一路全是,很快就在村街上汇聚成白晃晃的一大片。

马儿都被惊着了,在猪群中左突右闪,颠起颠落,把一多半兵卒甩了下来。他们一落地,马上就有几头猪围上来拱他们,舔他们,吓得他们叽叽哇哇地叫喊着,满地打滚,来回躲闪。

旅帅也落了马。但他毕竟是忠王麾下一员战将,不至于为此惊慌失措。他从地上捡起他的剑,果敢地刺向一头朝他拱来的母猪,刺伤了它的脖子。母猪惨叫着逃走,还吓退了另外几头在他近旁攒动的小公猪。已经完全镇定下来的旅帅大声喝令兵卒们不要慌乱,赶紧组织突围撤出村子。

簇拥在旅帅周围的一群兵卒开始执行命令,互相靠拢,准备突围。但此时他们的身前身后到处是猪,前路后路全被堵死。

远远地,躲在树后的来福看着这边的局面,心想这一定是胡把总和弟兄们在逃走之前打开了许多猪舍的圈门,为的是让猪跑出来,跑得满街都是,借以迟滞太平军的追击。

有兵卒问旅帅,是向前突进还是转身折回。旅帅重新骑上马观察了一下,看出来挡在他们前面的大都是未长成的半大猪。而身后的那些,都是体形庞大的母猪,由一头快有牛大的黑色公猪领导它们,显然更不好对付。旅帅说,开弓没有回头箭,当然是要往前攻!

来福虽然离得远,却看得很真切。他知道猪能跑出圈舍四处溜溜其实是很欢喜的,见了这帮大兵也很友好,一点没有要冲撞他们的意思。害得他们纷纷落马不能怪猪,要怪只能怪他们的马没见过这么多猪,不擅长往猪阵里去冲去闯。猪本无意与大兵作对,相反地,看样子它们更像是在欢迎大兵们的到来。尤其是那些神采奕奕的小母猪,面孔红扑扑的,既兴奋又带点害羞的样子,一遍遍地舔大兵们的手,还动辄撒娇地把脑袋往他们怀里拱。

可惜这帮武夫不懂猪,看不出它们都在走着轻快的步子,十有八九还一颠一颠地扭着肥臀。打仗太过长久,他们当中的许多人连女人怎样发嗲都记不得了。偶尔得着一份野食,哪里等得及她们怎样,扑上去一顿狼吞虎咽了事。连女人的媚态都无所谓,猪的媚态更陌生更不待见。这会儿它们密密麻麻地占据着村街,阻断了前后通道,让旅帅和弟兄们有身陷重围之感,敌意油然而生。一兵卒问旅帅猪挡道咋办?旅帅说:“杀!你们没看见我刚才怎么做吗?”

大兵们开始大举杀伐,以刀枪开路,沿街砍杀挡道的猪群,头一波下来就杀翻了十头八头。见到了同伴的血,随着一声声的惨叫,猪群慌了,开始逃离大兵。少数聪明一点的逃回了农舍,多数则顺势往前跑。但前面有更多的猪挡在路上,且又浑然不知后面发生了什么事,依旧优哉游哉地漫步于村街。后面的猪被同伴的惨叫和亮晃晃的刀剑吓坏了,发疯似的向前涌来,却被前面这些还在懒洋洋地享受着五月阳光和习习微风的同伴挡在了后面。猪撞上了猪,彼此拱来拱去,挤挤搡搡。随着空间的压缩,猪群越聚越密集,眼看着这肉嘟嘟的涌动着的一大片越堆越厚实。

这可不是旅帅希望看到的。再这么费劲地砍杀下去恐怕还得再干几个时辰的杀猪活才出得了村子。他只想吓跑猪而不是把它们斩尽杀绝。再说村街上若是躺倒许多被杀死的猪,又会给队伍的行进造成新的阻碍。这样一想,旅帅不得不下令停止杀伐。

可是不这么干还能怎样?猪群正缓缓向前移动,又缓缓地向村街的两旁疏散,缓缓地让出了一小段只够一人行走的路面。路太窄又太短,猪群疏散或后撤得太慢,这都不能让旅帅满意。

就在他左右为难之际,中军的卒长给他出主意,说我们若把动静再弄大些,或许就能吓跑挡在前面的那群未经惊吓的猪,让后面的这些散得更快些,路就很快会通了。旅帅问他怎样才能把动静弄大,他拔出腰里别着的短枪晃了晃。“用这个,大人,这个声响大。”

虽然很顾惜弹药,旅帅还是准了,让他把队伍里的洋枪手集拢来站成一排,每人朝猪群的远端放一枪。

这一招果然灵。一阵洋枪齐射,惊天动地,像炸了窝似的,把整个的一大片猪群顿时轰散。不光是最前面的那些猪被惊吓得狂奔起来,带动整个猪群一边蜂拥向前一边往两旁散开,连大兵们身后的母猪群也吓坏了,在旺财的带领下赶紧逃离它们占着的村街。

它们没有按来福的愿望往他躲着的这边跑,而是跑向了村子的北面。当然往北跑也有道理,旺财知道北面是山,没有人走的路,不会有人来追赶它们。可是这么一来,旺财就和他走散了。它带着一群猪婆跑进了山里,再想找回它就不容易了。

来福心里很着急,可又不敢从大樟树后跑出去追旺财它们,因为担任殿后的一伙兵卒就在离他不足百步的地方警戒着。他只能继续待在原地,把眼前这场人猪争斗再往下看。

几轮枪响之后,猪都逃离了村街。一部分逃回了猪圈,大部分逃出村子奔向了野外。路通了,旅帅的队伍向西开进。

还没等走出村子,就在原先胡把总他们杀猪分肉的这块地方,旅帅看到已经先行半个时辰,约摸走出了几里之外的前军队伍又折回来了。

“怎么回事?”他责问前军卒长,“你不去追清妖,折回来做啥?”

卒长申辩说:“中军迟迟上不来,我孤军深入,恐怕……”

“恐怕什么?你还看不明白吗,要你去追剿的,不过是一帮养猪的家伙,你还怕了他们不成?”

卒长换了个方式申辩:“养猪的虽然打仗不行,跑得可是跟猪一样快呢!肯定是追不上了,大人。”

旅帅也明知是追不上了,这让他一时又没了主张。“那就不追啦?这让我回去跟师帅大人怎么交代?”

前军卒长跟中军卒长交换了一下眼神,后者心领神会,帮腔道:“大人,其实我们今天的战果已经很大了,师帅要给我们记功才是。”

“记个屁功!一个清妖还没杀呢!”

两个卒长几乎同时说:“可是我们得着了这么多猪啊!”

众兵卒也齐声高喊:“猪!猪!猪……”

见旅帅有点茫然地看着大家,中军卒长提醒他:“大人,弟兄们很久没吃过肉了。”

前军卒长接着说:“所以我担心,我们都去追清妖了,弄不好让后面跟来的别的队伍占了这村子,猪都归了他们,那可真冤死我们了!”

旅帅没说话,一直在想心事。众人很担心他还在为没能围歼青芝坞这股清军而懊丧,怕他脾气上来了会一意孤行。可是过了会儿,他却嘟嘟哝哝埋怨道:“你们也不早说!早知道是这样,我们就省省力气,别舞刀弄枪的,杀死了那么多猪,还把更多的猪吓跑了……”

带着些许懊丧,旅帅让队伍驻扎下来,接管了江南大营的养猪场。总算还有好多猪没跑掉,回到猪圈里等着人喂食,让旅帅的队伍接下来就忙这件事了。

忙着忙着,弟兄们看出来了,听到枪响后从村街上跑回猪圈来待着而不是随大流跑到村外野地里去的这些猪,几乎清一色是阉过的小公猪。他们把情况报告了上去。

旅帅问话下来,为啥会这样?有啥不对头的?

下面的人都说不知道。

“不知道还报告个啥!”旅帅打量着这间由逃走的胡把总腾给他的村中最好的房屋,对几个卒长说,“等你们弄明白了再来告诉我吧。”

就这样,在猪倌来福忍着饥渴躲在大樟树后大半天不敢现身的这个下午,太平军占了青芝坞,又一次让本地的许多家猪流落荒野,公猪旺财也在其中,久久不知去向。

三十二

自从那天在青芝坞,他把旺财托付给月秀和才庆照看,已经过去十多天了。来福越来越惦记旺财,心中有个预感越来越坏,竟到了让他坐立不安的程度。有过两回,他想去青芝坞领回旺财,都快走出镇子了,却因为听说曹得标去了青芝坞,他又犯怵折回了。

十多天前那个梦里,阿标一枪打爆连升脑袋,轰然一声脑浆四溅的情景,反反复复变着场景又多次出现在他新的梦里。

还有梨花说阿标强奸她。还有他俩的儿子才庆恶狠狠说他早晚有一天要把他爹给毙了……

这个青芝坞还去得去不得?

可是旺财还在那里。旺财是他的饭碗,更是他的伙伴。他和旺财从未分开过这么久,这十多天的孤独,感觉很像是去年月秀被政府强制收容送去改造那些日子,让他度日如年,十分煎熬。

熬到第十七天,来福实在熬不住了,也不管曹得标是不是还待在那里没走,硬着头皮去了青芝坞。

他一路思忖,阿标应该不至于太跟他过不去。他想到的理由有三条:头一条,当然还是他俩当年相处不错。他从未亏待过阿标,更别说有啥过节了。倒是阿标有点亏欠了他的,把梨花肚子搞大让储家很丢面子。后来阿标被逐出辛县去投奔国军,他还为他送行,还送给他三十块大洋做路费。阿标应该不会忘记他俩有过一点交情的吧?

就算退一步说,交情都不作数,阿标要记仇也该是记他爹,一人做事一人当。可他爹没等阿标跟着共产党回来就已经死了。人都死了,阿标的怨气应该可以消掉了。

再就是眼面前,这十来天里的事,他也够对得起阿标的,就是他在祥符街的老屋,原先做腌腊铺的这座,已经被阿标主事的乡政府征用去了大半座。阿标派人来跟他讲,你一个人住那么大的房子太浪费,能不能腾出一半来让乡政府派点用场?没让对方费什么口舌他就答应了。这应该也能算是他帮了阿标一个忙吧。

可是想着想着,他又觉得第二条不太有把握了。或许正因为父亲死了,阿标的怨气没地方出所以还在耿耿于怀?人有了气是不是非得有个地方让他出掉才算把账结掉了?

何况,阿标肯定听说了他爹是怎么死的。那样吊诡又不慌不忙的死法,当时还让许多人觉得储老爷是死得其所。

家仆们是七天后才发现老爷死了,就在那间他从不让别人进去的密室里。警局派来验尸的医官判断死者已经死去了六七天。但他刚说完这话马上又吞吞吐吐改口说或许没这么久,因为在场的人都看在眼里,死者面色一如生前,皮肤弹性不减,若非没了气息,真还当他是睡觉呢。

他这么平平正正地躺着,脸上凝固着领会了绝妙体验后颇觉满足的微笑,让在场的人都相信他死之前正享受着极乐,欲仙欲死,渐渐地飘向天国……

这间密室很大,摆满了主人用来自制秘方的林林总总,盛放着上百个小抽屉里的药材和几十种熬制器具,还有记录他心得的纸和笔墨。来福看着这些,心想原来让妈妈奶水不断,后来又像缩水萝卜的那个方子就是出自这里。

除了验尸官,警局还传唤来储记大药铺的大师傅,让他查验一下储老爷究竟熬了些什么药给自己吃了。没问题,都是大补的。那为何储老爷吃了这药反倒性命不保?大师傅说,这药奇了,一边补进精华,一边排出糟粕,让身体同时这么劳作,这里那里都在做功,还得配合得纹丝不差,恐怕,弄不好……不过,老爷秘制汤药的境界一向很高,不是我辈随便评说得的。

父亲就这么死了。三个月后解放军来了,阿标走在队伍里,雄赳赳地走进辛县城。

几天后他去青芝坞看母亲,梨花曾偷偷问他:“听说解放军开进县城的那天,你看见阿标了?”

“看见了,就在北门直街上,阿标一边走一边跟街旁的人群挥手。”

“他看到你了吗?”

“不会吧,街上那么多人呢。再说就算他看到了,匆匆一眼也不一定能认出我。”

“这么说你也可能认错了人。”梨花有点泄气了,“你看见的那人兴许不是他。”

“你是说,阿标没回来?”

“兴许吧。”

他看了她一会儿,盯着问:“跟我说实话,你到底想不想阿标回来?”

梨花没回答,转身离开了。

七七八八地想着这些,来福到了青芝坞,进了月秀的家。

睡了一觉,醒来后月秀告诉他,就在几分钟之前,才庆骑着旺财,往他妈住的村西去了。

来福问:“阿标还在村里吗?”

“还在。大概就在梨花那里。”

来福心里一沉,说了句:“不好,要出事。”忽地掀开月秀的胳膊,下床穿起衣服,匆匆追出门去。

大概因为还没完全醒来,恍恍惚惚的,他看见村街上有个背影很像他的男人走在他前面,肩上扛着一根竹竿,顶上吊着一个看上去像是公猪阳具的东西。

他想追上去看个究竟,加快了脚步,却怎么也追不上那人,只见那竹竿梢头吊着的东西一路荡叽荡叽……

三十三

太平天国二破江南大营的史迹,楼法官当然早就知晓。只是,一般史料上都不曾提及清军在本县青芝坞村养猪供应军需之事,而这又正是他这趟下乡采风的主要兴趣所在。为此他很感谢老蔡为他弄来这本新发现于东穆乡民间的手写本史料,是一个当地秀才写于清同治年间的笔记,当然只是个复印件。

这本笔记在体例上有些凌乱,显得很随意,有啥记啥。除了记叙太平天国、江南大营和湘军攻破南京,还记了当时的许多本地轶事,从杀人越货到鸡毛蒜皮一一道来,平起平坐。

其中有个故事讲从青芝坞逃走的那许多猪的遭遇,让楼法官读来很长见识。逃走的猪到底有多少?这本笔记讲至少有两千头。

两千头原本好好养着的猪忽然流落到野外,在东穆乡的方圆不足百里的田野和山间游荡,应该不是结成一群而是分开几群十几群甚至几十群,分头往各个方向各处地方去觅食。像是过了一遍洪水,许多村庄的田地都留下了被它们糟蹋过的痕迹。

光是这群流浪猪横冲直撞还不算什么,乡民们相信早晚它们会平静下来慢慢融入村庄和农家,回到它们原先的圈养生活。那样一来,倒还能让许多农家白捡便宜,发一笔意外之财。

可是,偏偏这个时候,青芝坞的邻村肖垟闹了猪瘟,一两天里就死了四五十头猪。消息传开后,东穆乡所有的村子都筑起了街垒,日夜派人看守,严防外面的猪和猪倌进入本村。他们吃不准那许多从青芝坞逃出来的流浪猪是不是去过肖垟,也吃不准偶尔见着乡道上有个猪倌赶着的公猪有没有染上猪瘟,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见一头宰一头,毫不手软。遇见大群的青芝坞逃亡猪,肯定宰不过来,就坚决轰走,轰得越远越好,决不让它们靠近村庄。

毕竟野外觅食不易,它们现在已经愿意回到村舍,回到它们该待的圈里。只要不是回到惊吓了它们的青芝坞,去哪个村子被收留都行。但村子却不愿意,哪个村子都轰跑它们,让它们继续迷失在见不到房屋的野外。

就这样,一群群的青芝坞逃亡猪逐渐被驱赶出东穆乡的范围,逐渐游荡到县城的附近。

楼法官读到这里,还是难以想象接下来会出什么事情。

回到县城后,有一晚朋友鲍乐请饭,饭局设在有点会所意思的“得陇居”。这是一座带天井和后院的清代建筑,格局俗套却保存得很好,看上去再有一两百年也倒不了。如今县城里很少有人知道“得陇居”这房子从前是做什么的,楼法官心想,鲍乐在这里摆饭局真有意思,让他现成有段子讲了。

几番酒落肚,他让朋友们猜猜看,从前一个地方改朝换代,就拿我们的县城说吧,被太平天国占了或者又被大清国占了回去,最初的那些日子,城里哪方面受到侵扰最大?

一个朋友问:“你是说人还是说生意?”

“都是,也说人,也说生意。”

另一个朋友说:“应该是粮店老板最遭殃了。打仗嘛,总是带来饥荒。一旦权力真空,有点机会,饥民就成了暴民,肯定要抢粮。”

楼法官摇摇头。“你说的这个道理上没错。但实际上,在这之前粮店老板早就把粮食藏起来了。他自己也早就逃得无影无踪。顶多是他的店铺会让抢粮不成的暴民一气之下给砸了。这点损失对他来说不算很大。”

其他朋友都不肯猜了。有人甚至还想转移话题,幸好被鲍乐止住,最后不得不让楼法官自己把抛出的球又接了回去。带点无奈和尴尬,他干巴巴地告诉众人,据他不久前从东穆乡带回来的那本晚清笔记的说法,当年太平军攻占辛县,县城里受到骚扰最严重也最明显的是妓院和妓女。

他说出这个话,等着有人和他争论,或至少是要求他解释一下。

没有人要他解释,让他再度感到无趣。这会儿,一桌的男人都在他面前会心地笑着。

“你们笑啥?我讲的是实情。”楼法官说。

“没笑啥,我们听着呢。”

“是啊,你快把下面的故事讲来听听。”

他偏不,偏要他们先回答他的又一个问题:“我们此时在此吃喝的这家饭馆,这所房屋,它从前是做什么的?”

“莫非它从前是个妓院?”

“哦?你怎么晓得的?”

“这不难猜,你前面已经讲到妓院和妓女了嘛。”

有人接了口,楼法官这下满足了,告诉他们:“这地方从前就是妓院,名叫‘采月楼,闹长毛之前就有了。”

三十四

西面的城门已被太平军的大炮轰开,另外还轰塌了两三处城墙。辛县肯定是守不住了。但令人纳闷的是,他们轰开城门后并没有趁势杀入城中,也没有做出任何举动可让城中百姓据此揣摩他们因为什么缘故停顿下来。百姓们只是觉得,随时随刻,长毛说来就来,只须一眨眼的工夫就到了跟前,再一眨眼就人头落地了。

但也不是人人都想得这么凶险。有人就敢打赌今夜无事,天亮前长毛不会拔营进城。所以嘛,想干什么,今夜赶紧。

有些人直到这时才想起来要逃走。另有人至此还下不了决心。

入夜了,外面很乱,满大街是人们慌慌张张跑动的声响。

采月楼里一盏灯也不点,唯有老鸨手里端着一支蜡烛。她又问一遍:“快点说话,你们走还是不走?”

二十几个姐妹都不吭声,借着老鸨手里的烛光,你看看我,我看看你。

“要走今晚就走,一路上还有许多伴呢。”老鸨说着,用脚尖碰了碰就地搁着的一只盛满炭灰的锅子,“走之前先用这个烟炱灰把你们的脸蛋都抹一抹。”

有个女孩犹豫了一下,蹲下身去正要伸手往锅里抓灰,忽被另一个年长些的姐妹拉住。“别抹灰,月秀,我们都不走,就待在这儿了。”

老鸨看看她,问:“月眉,你知道你在说啥吗?”

“我知道。”这姑娘反问道,“妈妈你看我们这样的小脚,走得了多远?”

“不用走太多路。”老鸨跟她们透了底,“我们先出南门,再往东去,只须走三四里路就到了袁庄,在那里有我的大哥会接应一下,弄来几辆马车拉上你们。”

“要是弄不到马车呢?”月眉问,“这兵荒马乱的,谁家有马车还不留给自家逃命?”

老鸨被她这么一顶,不免愠恼,厉声责问:“你怕没马车多走路,就不怕长毛来了命都难保?”

“不至于吧,妈妈,我们不过就是窑姐儿,长毛何苦跟我们过不去?”

“可我就是很害怕。”刚才被她拉住的月秀姑娘哆嗦着说,“听说长毛要挖人心肝煮来吃,还会把女孩儿剥光了衣服架到火上去烤。”

“别听他们瞎说。”月眉搂住月秀安慰道,“长毛也是男人,是男人都会喜欢你,想要你。喜欢你这白净的脸蛋,”她拍拍月秀的脸,又摸一把月秀的胸,“喜欢你这对翘翘的奶子,想要你这圆滚滚的屁股……好妹妹,你怕啥?我就不信像你这么个人见人爱的小美人儿,男人们舍得把你烤了!”

不光是月秀,姐妹们都被她说得羞红了脸又乐滋滋的,连老鸨也忍不住嘻嘻笑了。

见此情形,月眉愈发放开了说:“是男人都有我们拿捏得住的那个把柄,怕他作甚?大不了把你的身子脱光了往他面前那么一躺,”她做了个表示任由男人随意摆布的手势,“看他还能对你凶得起来不?”接着她又转向老鸨说,“要我说,妈妈,没准长毛来了我们采月楼生意还更好。”有啥道理吗?“当然有。我听说,除去封了王做了大官的,其余所有的长毛就算结了婚也必得男女隔离,分开着过。这还不把人憋坏了?而我们采月楼的姑娘个个狐媚又久经风霜,什么样的男人对付不了!”

姐妹们都被她说动了。最后连老鸨也答应不走,留下来照看好她的孩儿们。

当晚,采月楼大门紧闭。两个保镖还把门外的灯笼也摘了。姐妹们聚在楼下客堂相互厮守,谁都不想回自己房里独自待着。要死也死在一起,到了阴间也有个伴儿。心里这么念叨着,平日里为拢住可意男人多少有点彼此较劲的这帮女人,今晚格外相亲相爱,手牵着手,够不着的就掏出手绢各牵一角,一边彼此壮胆,一边互相把对方的忐忑看在了眼里。虽然刚才月眉那样说了,她们也都情愿拿她的话给自己打气,毕竟谁也不曾见过长毛。万一他们不像月眉说的那样好对付,不吃她们的这套,那可说不好会出什么事了。

采月楼里一片死寂。黑暗中众姐妹都能听见彼此的心跳。

她们还听见月眉悄悄对月秀说:“好妹妹,你这皮肤摸上去太舒服了!姐姐我一直偷偷喜欢着你,你看不出来吗?”

接着,她们听见了月秀刷的一下脸红的声音。

接着又听见她俩在亲嘴。

然后人人都听见自己心跳更快了……

好一会儿,终于有个姐妹忍不住问老鸨:“妈妈你怎么不管管她俩?”

老鸨说:“算了吧,明天还不知道是死是活……你们哪,也都随便吧。想干什么,今夜赶紧。”

说完,她用手中的蜡烛点亮一盏灯,然后离开了。很快又有几对姐妹搂在一起亲热起来。

没有这项兴趣的姐妹们仍旧手牵着手,头皮麻酥酥地等待着长毛不定什么时候连人带马冲了进来。

让她们没想到的是,长毛还没进城,坐地户先来了。

刚才还明明是闩着的大门不知怎的就忽然洞开,呼呼啦啦闯进来一大帮衣着邋遢的男人,很快挤满了前厅。

老鸨看他们有点面熟,知道是平日里常在采月楼前晃来晃去又探头探脑的那些个猫三狗四的张泼皮刘赖子。她不屑和他们说什么,转过脸去厉声责问那两个保镖:“你俩告诉我这是怎么回事?”

两个保镖正忙着从这帮男人手上一人一份地收钱,一时没顾得回答老鸨。现在看清楚了,他俩肩上都斜背着包袱,显然是打算好收完钱就走人。

老鸨这下软了,小心地问:“怎么你俩要走?不是说好留下来的么?”

一个马脸男人,有点像是领头的,代替他俩回答说:“妈妈还有你那班女孩儿留下来太应该了,横竖还有哥哥我和弟兄们来护花嘛。可他俩若不走,长毛来了只怕是会抓去当兵呢。”

老鸨没好气地问:“你不也没走么,怎么你就不怕叫长毛抓了去?”

“妈妈哎,你瞧瞧我,一身都是歪歪斜斜的,长毛哪里看得上我?”他说着,又拍拍身旁一个佝背男人的肩膀接着说,“还有我这帮弟兄,一个个也都是歪瓜裂枣,哪里好跟你手下这两位壮士比?瞧他俩身板多挺,好比两块石碑,长毛见了一准欢喜!”

像是被这话吓着了,两个保镖一收完钱就赶紧走人,只咕哝了两句“妈妈保重,姐姐们保重”就匆匆溜走,道别时连头都没好意思抬起来。

“两位壮士走好……”

老鸨自己也不明白她在咕哝着什么。太让她吃惊了。他俩跟随她很多年,她给的好处很多很多,没有钱她给钱,没有女人的时候她就给他俩做女人。可到了,还是这般薄情,有点风吹草动就扔下她跑了,还当着她的面把她卖了,放进来这么一帮猫三狗四的下流坯。男人都是些什么混账东西!

没等她回过神来,给保镖交了钱的猫三狗四们推搡着要往里面去。她赶紧拦住他们,大声斥责:“你们要干啥?烂鸡巴东西!说你呢,给我站住!都给我站住!你们想怎样?”

“我们都馋死了!”

“是啊,妈妈,快让我们尝个鲜吧。”

有几个说话横的,嚷嚷说老子花钱玩窑姐儿,你这个妈妈怎么拦着不让进?

老鸨说我看见你抠抠搜搜地掏了两个铜子儿。就这个也叫花钱了?省省吧,留着明天买几个烧饼吃。想嫖我家小姐你做梦吧?再说你那几个铜子儿又不是我拿着的。

对方说,老子才不管钱是谁拿着的,横竖是你们采月楼的人拿去了。拿了钱还不叫你家窑姐儿出来伺候,你这个妈妈有点横呢。

老鸨说你不要张嘴闭嘴窑姐儿窑姐儿的。我家是青楼,不是窑子!不是那种下三滥的地方只认钱不认人的。光有钱算个屁!就你这品相的,让不让你进房还得问问有没有小姐愿意……还有你,你也是。瞧你这邋遢样,鼻涕都没揩净,让我家小姐见了,只怕是昨天的隔夜饭都得呕出来!

这话太伤人,他们要动粗,开始对她推推搡搡。

幸好马脸男人出来说话了,制止住他们:“弟兄们别这样。别忘了我们说好不是来捣乱,是来陪姐姐们找乐子玩耍共度良宵,可不能蛮来动粗耍横的。妈妈说得对,她这里是青楼,跟别家窑子不一样,是要讲点斯文的。这里的姐姐都是冰肌玉肤,琴棋书画,哪里受得了你们大粗嗓门哇啦哇啦,大粗胳膊抡来抡去?”

有人不服:“管他啥个冰肌玉肤!你把她压到身下,不就跟别家窑姐儿一样了么?”

马脸说:“这你就瞎说了。别家的窑姐儿没事常在街上闲逛,常让你这号泼皮摸一把奶子掐一把屁股什么的。可你哪里见过采月楼的姐姐在街上跟人打情骂俏的?这能一样吗?你摸着过哪个采月楼姐姐的屁股了?你馋得要命的不就是这个么!还嘴硬什么?”

弹压住这位弟兄,马脸又转向老鸨说:“可是妈妈你也别怪他,要怪只怪你家小姐太迷人,让他馋死了。他就是癞蛤蟆想吃天鹅肉呢。其实也不光是他,我们所有弟兄其实都是癞蛤蟆,正如妈妈你看到的这样,我们都是这辛县城里最不成器、最不让人待见的穷鬼、癞子。可是妈妈你想过没有,既然老天爷也让癞蛤蟆有爱美之心,也让我们这帮穷鬼、癞子仰慕上了你家小姐们,仰慕得要命!怪怪,冰肌玉肤哪!怪怪,琴棋书画……”

老鸨打断他:“我才不信你们也懂得仰慕佳人,赏识风雅,不就是裤裆里那件物事儿在作祟么!”

“妈妈你这么说可冤枉我们了。没错,弟兄们是长着你说的这个物事儿,可这也是老天爷让长的呀!老天爷说了,世间万物都繁衍不息,他不能独独不让穷鬼、癞子传宗接代。所以妈妈,裤裆里长了这物事儿不是我们的错。不过话说回来,我们来这里真的不是只为摆平它来的。若是只图那事儿,那好办,今夜全城的窑子都在请客,只要是留在城里还没跑掉的男人,都不用花钱随便去逛。妈妈要是不信可以派个人去找随便哪家打探打探。再不济的,想干女人,街上有不少逃难逃散的,随便按住一个强奸了,只管去干,今夜没人管。官府和富人都逃光了,城里不剩一兵一卒,没人巡夜也没人打更,等于是阎王告假,任由小鬼作乱。不过妈妈,我们可没想做坏事,既不偷也不抢,只想在这生死不保却样样怪事都可能冒出来的乱世,做成一桩平常连想都不敢想的美事!这可是天赐良机呢,妈妈你就顺了这天意,让癞蛤蟆也吃上一回天鹅肉吧!”

其实,就在他缠着老鸨说个不停这工夫,一多半同伙已经绕开老鸨溜进里面去了。客堂那边响起月眉的呵斥声和另几个姑娘的尖叫和哭闹,老鸨这才意识到自己上当了。

她赶过去一看,大事不妙。有几个胆小的女孩已经被男人们哄着唬着半抱半拽地弄上了楼去。大部分女孩还在抗争,和猫三狗四们周旋着,扭打着。月眉端起一张凳子抵住朝她扑来的男人,不让他靠近。他挣脱开四个凳脚,转到右边去再次进攻她,她也随他转过去,还是拿凳脚去戳他,顶他。

老鸨却看得明白,跟男人们这样抗拒不从,姑娘们扛不住多久。

一个女孩拼光了气力瘫软下来被男人死死按住,竟要当着众人扒她的裙子。她只得求饶,要这男人跟她上楼去她房里再做。可他等不及了,顾不了那么多,就在这纷乱的撕扯打闹中扒去女孩的裙裤把她做了,一边做还一边宽慰她:“没人顾得上我俩。没人看,没人看……”

本想冲上前制止那畜生的老鸨,自己也被两个男人扭住了胳膊动弹不得。第三个男人凑上来把她的裙裤退下一半,三下两下就插了进去。他还在她身后拍着她的屁股挖苦说:“妈妈,你这个可不是冰肌玉肤呢。”

三十五

还在采月楼遭劫之前,外面的街上就逐渐安静下来了。要逃走的都逃出了城外,留下来不逃的人家全都门户紧闭,灯也不点,全城除了几家窑子漆黑一片。没有人逗留在街上,所以没有人知道街上此时发生了什么。

在那些临街的房屋里,屏息凝神等待长毛随时进城的人们,隐约听到街上传来一阵似有似无的陌生的声响,渐渐地移近到门外。乍一听,还以为是大群马队从门前经过。可崽细一想,马蹄声不该是这么轻又这么闷的。这磕嘚磕嘚的声音一阵过去又来一阵,像是什么队伍川流不息。

有一家的女人听出来了,小声告诉她男人,门外走过的是猪,很多很多的猪。

她男人刚骂她一句“你才是猪”,就分明听见了那蹄子踩地的磕嘚声里还伴有几声猪的哼哼。

怎么会呢?男人说,这可是城里呀。

是不是长毛把猪都从乡下赶来,要拿我们县城当猪圈?女人问。

不晓得。有可能吧。长毛做事常常是新样儿的。

那倒也不坏,我们有新邻居了,起码比逃走的那几家好相处些。

你说啥?说人还是猪?

都是,人也是,猪也是。

他俩这么叽叽咕咕的当儿,房门还被外面的猪撞了几下。

满街的猪都在寻找着光亮和可容身的屋舍,却因满街的房屋都紧闭门户,只好继续走,继续找。

从青芝坞逃出来有些日子了,惊魂已定,猪们便厌倦了风雨凄凄的荒野和半饥半饱的自由,开始怀念猪舍和食槽。青芝坞是回不去了,通往那边的道路一截一截地全被沿途各村严防猪瘟病传入的村民死死封住,连夜晚都有人把守,实在闯不过去。

上千头流浪猪就这样被驱赶到了县城附近。今夜趁着城门洞开,它们涌入城里来碰碰运气,只求有一处房舍寄宿,能与人为伴就行。

结果,比较幸运的一伙就找着了采月楼。门大开着,里面还有灯光。

几十头猪,也可能有上百头猪涌进了采月楼,穿过天井直奔人气很旺的客堂。

客堂里还乱着,桌椅和茶具乒乒乓乓。此时只剩少数几个女孩还在奋力抵抗,多数的女孩已经就范,或是上了楼,或是拖到客堂外面去干,甚或就在这间屋里,把中间那块地方让给还在厮打着的男女,已经苟合上的男女退缩到供案下、角落里,边看热闹边做事。

可就在成群的猪涌进客堂的刹那间,所有人的所有动作都停下了。一张张面孔很快就从迷惑、惊讶变成了惊恐、惧怕。

这是一群才养了半年的小母猪,个个屁股滚圆,面孔粉红,见了男人欢喜得很,一上来就舔手、蹭腿,动作酷似狗见了主人,弄得这帮正在跟女孩们撕扯或是苟合的男人顿时僵在了那里。月眉们趁机逃走,撇下他们在客堂,任由小母猪们恣意亲舔……

故事讲到这里,饭桌上一片哗然,朋友们纷纷指责楼法官胡编乱造愚弄听众,说你收集到的这个算狗屁史料,分明就是黄段子嘛!

楼法官却不动声色地说:“你们要是晓得这些小母猪是吃过男人肉的,而且喂它们吃人肉的也是男人,你们就不会瞎起哄了,就应该明白这群小母猪对男人有好感,不算太离奇呢!”

一桌的人都听傻了,他就不得不把那本笔记上说清军如何在留下那里设刑场杀俘虏,后来又怎样把青芝坞弄成养猪场,再以俘虏的肉拌入猪食渡过饲料不足的难关,这种种前因跟他们讲了一遍。

接着他告诉他们,就在李秀成的太平军攻占辛县县城之前,准确说就是那群小母猪闯进采月楼搅了泼皮们好事的前十天半月,在东穆乡的青芝坞,另一支两百人的太平军从溃逃的绿营兵手里接管了江南大营的养猪场。但他们不知深浅,对绿营兵做过的事毫不知情,还日复一日地拿平常饲料喂那些没跑掉的阉公猪,结果就频繁发生阉公猪们想人肉想疯了,动辄会咬给它们喂食的士兵的手。到后来几乎每个人的手背手腕都伤痕累累。谁都不愿太靠近它们,喂猪的时候都是提着木桶,把里面盛着的饲料老远地泼向猪食槽。

做东的鲍乐问:“那为何跑进采月楼的猪不咬人,只是舔男人的手?它们就不想人肉了吗?”

楼法官说:“它们当时应该不饿。”

“你怎么晓得它们不饿?”

他摇摇头,不想说。

“那不行,你不能只说半截儿故事吊我们胃口!”

“这可是在饭桌上呢。”楼法官说,“我只怕再往下说会坏了你们的胃口。宁可吊着也不要坏了,是不是?”

他们说不怕倒胃口。他终究还是在他们的逼问下说出了那些小母猪为何不饿的实情。

那些日子,辛县城外的许多地方尸横荒野还来不及掩埋。人们不难发现许多清军阵亡者的尸体被啃食过,留下了很明显的猪的牙痕。

三十六

那天,旺财带领十六头母猪和几窝猪崽逃离青芝坞,特意不走乡道,专走山间小路,远远地绕过了留下。

它这是要尽量避开人,是为母猪和猪崽们好。母猪的身躯那么庞大、臃肿,动作那么迟缓,再加上有那么多猪崽跟着,浩浩荡荡,拖拖拉拉。若再遇上舞刀弄枪的人,它们很容易成为猎杀的目标。

可这一路太辛苦了。家猪原本就不善行走,更不堪经历长途跋涉。有几头母猪快要生产了,就是这一两天里的事。它们负担太重,体力不支,走不上一里路就要卧下休息一阵。还有那几窝猪崽,动不动就缠着各自的猪娘讨奶吃。就这样,旺财的队伍走走停停。

磨蹭到这天傍晚,旺财有点急了,渐渐地不耐烦起来。它只想早点回家,它的主人一准在焦急地等它回去,它不能被这群娘儿们拖累在这半道上。所以,当傍晚来到一片林子里,有一头名叫珍珍的母猪躺下身准备产崽时,旺财不愿再等了,打了个喷嚏,只管自己朝前走去。

别的母猪和猪崽虽然很累,很想借此机会歇息一阵,却害怕被旺财甩了,不得不硬着头皮跟随上去,把要产崽的珍珍扔在了后面。

走着走着,天黑下来了。不善行走的家猪更不善夜行。旺财只得停下,找到一处有几棵倒伏的大树洼地,让母猪和猪崽们歇了。这地方背风,还有一地树叶现成地铺在身下,野地里露宿不能再适意了。春末夏初,不冷不热。有旺财在,也不用担心野兽来袭。

可是不行,它们还是睡不沉,一颗心随时吊着,稍有动静就立刻醒来。毕竟长这么大还是头一回露宿野外,头一回没了主人看护,就算不害怕也肯定不习惯。所以,当旺财半夜里忽然起来,要往来路折回,母猪们也都立刻起身,叫醒它们各自的猪崽,情愿不情愿地都要跟旺财回去。

它们也闻见了,知道是有一种气味在吸引着旺财。

回到了傍晚经过的地方,它们看到那头落单的母猪已经生了,这会儿七八头小猪崽正趴在它身上吃奶。旺财现在很肯定这一窝猪崽是它的种,它一一嗅过它们的体味,最后又上前舔了舔珍珍的脸,挨着它就地卧下了。

这地方论舒适跟刚才那片洼地差远了。那里满地是草,还有厚厚一层树叶,躺在上面很软和,还吹不着风。而这里,几乎没长什么草,只有一地乱石,躺下很硌。

可也只能歇在这里,因为做头领的旺财歇下不走了。刚出生的猪崽还不怎么会走路,不可能挪腾地方。

此后的一整天里,旺财一直守在珍珍身旁不走,让它安心了许多,不影响它出奶水喂养猪崽。横竖是跟定了旺财,和它在一起才有安全感,所有的母猪和半大猪崽也都滞留此地。

天亮后,猪都饿了。尤其是珍珍,它需要大量进食才能不停地产奶,好让它的还很孱弱的猪崽度过最容易夭折的最初几日。旺财往母猪堆里去走了一圈,叫那些没有猪崽拖累的母猪分头去找食物,告诉它们这附近的几处山坡上有的是苞谷地和番薯地,还有没长熟的南瓜和西瓜,都去弄来,凡是猪能吃的都行,越多越好。

别的母猪都去了,剩下一头比较年轻的,很不服,卧地不起却高昂着头,意思是你自己怎么不去弄?

旺财走过去,猛踢一脚,要它站起来。可这小猪婆非但不起身,还索性翻了个身撒娇,把肚子亮给旺财看。能看出它才生过不几胎,还是个半生货,肚子结实、平整,没有一处松弛和皱褶,上面两排乳头既嫩又挺。

让它这么一勾引,旺财果然发动了,很利索地做了事。

小猪婆再又卧下身,以为这就行了,已经讨好过旺财,它也可以免除劳动而坐享其成。

不料,旺财上来又是一脚,完全看不出领它情的样子,一副凶相,不容抗拒,硬是逼它起来去林子里找食。

营地里只剩下几头有猪崽要照料的母猪。旺财围绕着它们走来走去,不时地停下来往林子深处瞭望一阵,直到确信没有什么危险在靠近它们。

半个多时辰后,出去找食的母猪们陆续回来了,嘴里叼来这样那样的能凑合着填饱肚子的食物,在旺财跟前一一卸下。它们自己已经吃饱了,可它们带回来的这堆东西显然不够留在营地的同伴们吃的。甚至有个家伙空着嘴回来了,而它自己的肚子则吃得圆滚滚的。旺财见状怒不可遏,一顿拳打脚踢把它赶跑,还冲着它后背怒吼一声,正告它不弄来食物你就别回来了!

不够吃还是不够吃,旺财不得不动员刚回来的母猪们再次外出打食。可它们已经吃饱了,身体很沉重,不太走得动路了,更是没有前回饿着肚子去打食的那种动力了。旺财只得动粗,强迫它们就范,可是轰走了这头,逃开几丈远然后站下观望,见旺财又去轰那头,它再轻手轻脚地溜了回来。

先前跟旺财撒娇邀宠的那头小猪婆,在逃开去又溜回来的途中,还不忘溜到珍珍跟前去踹它一脚。它们都恨珍珍,情有可原。都怪它,不早不晚挑了这么个时候在这么个鬼地方下崽,害得大家都被困在这里没着没落,还得大老远地跑去干活为它出力。

被这样对付了几个回合,旺财又累又恼,终于发飙发狠,不再用蹄子踢,索性拿牙咬,有两头母猪还被咬出了血。这回它们不敢再这么玩了,全都老老实实进了林子,按前回的路线各自去打食。

磨蹭到午后它们才陆续返回。

一头年龄偏大的黑母猪,不光带回来了食物,还带回来七头野猪!

应该说不是它带回来的,是这群野猪尾随它而来。它们当中有五头公的,两头母的,全都成熟了,正当年。

旺财起先吓了一跳,脖子上的鬃毛直竖起来,嘴里那对獠牙也伸出了外面。但没等它发起攻击,明知不是它对手的野猪们集体退避回去。退到了林子里,它们就待着不走了,和家猪们保持着两三百步的距离,不近不远,既是特意要让对方惦记着它们,又不至于过分搅扰人家,引发对方的不安和敌意。

隔着这段距离对峙了一阵之后,母猪们慢慢平静下来,纷纷卧地歇息,不再因为不远处的树林里有几头野猪而惶恐不安。虽然它们从来也没见过野猪,可一打照面,似曾相识。野猪也是猪,只不过长得难看些,还都是小个子。可是从林子那边飘过来的那股子臊味却是母猪们虽觉陌生,却在骨子里又有久违了的那种亲切感。

那些没有猪崽需要看护的母猪,还更放得开,特意凑到靠近林子的那边去待着,不时地扭一下肥硕的屁股。再说它们也看得出来,那几头公野猪远远地瞄着它们是什么意思。

但旺财不能像它们那样没心没肺,稀里糊涂地做它们的傻大哥。它长时间站在隔开母猪和野猪的中间地带,偶或来回走动几步,不时地朝树林那边瞭望片刻,又回过头来查看一下母猪们有什么不该有的表现。既然现在它做了一家之主,跟着它逃出来的这群猪婆就都是它的,它决不让别的公猪染指它们,更别提那帮野家伙了。为此它得两头看着,既防着野猪也看紧了它的猪婆们。即使后来它站累了,卧下身来,把脑袋朝着别处就地一搁,也是一只眼睛在扫视着左边的树林,另一只眼睛牢牢盯着右边的猪婆。

这样坚持到傍晚,它终于又累又饿扛不住了,两边的眼睛实在睁不动,睁着睁着就闭拢来,终于闭拢闭紧不睁了。

起先都以为它还在守着,母猪这边和林子那边都没啥动作。可是,旺财忽然打起呼噜来,声响还很大,这就等于告诉猪婆们可以乱来了。

带着猪崽的猪婆和知道自己有孕在身的猪婆对此无动于衷。对野猪有好奇心的只是那几头了无牵挂不免无聊的小猪婆。吃准了旺财真是睡了,它们还怕吵醒了它,都轻手轻脚地,向林子那边鬼鬼祟祟地潜行过去。

却不料,野猪们早在旺财打出第一声呼噜就被吓跑了。野猪不打呼,不知道那一声巨响是什么情况。它们跑得那么快,让这几头偷偷来到林子里私会它们的母猪很是迷惑。怎么会这样?刚才还在这里雄赳赳地摆姿势做动作,怎么一眨眼就无影无踪了?

母猪们等了一会儿,想等等看它们会不会回来。结果还是没等着,只得怏怏而归。

这一夜旺财睡了个好觉,因为单凭鼻子它就知道猪婆们都在它跟前,而林子那边也不再飘来那股子臊味。

第二天一早它醒来后,觉得无论如何不能再滞留此地了。珍珍的猪崽们腿脚还软,走路摇摇晃晃的,走不了几步又跌倒了。那就让它们跌跌撞撞跟着走吧,能走几步是几步,走过一程少一程。它只能狠狠心了,不然在这地方再多待一天,等到野猪们回来,就凭它一头公猪,很难看住十六个猪婆。而队伍一旦行动起来,途中的一切都是陌生的,什么情况都可能发生,大家都会有一点紧张感。不比闲在这里,无聊生事,招蜂引蝶。

珍珍虽不乐意,却也顺从,带领它的这群出生还不足一日的猪崽跟随队伍出发了。旺财格外喜欢珍珍,也正是因为它的忠实与顺从。珍珍从不跟它捣乱,不像那几个骚货,总想靠撒娇甚至胡闹来引起它注意。当初在青芝坞的时候,要是母猪队那帮大兵肯按它的意思办,它真想让珍珍做它的头号猪婆,以便珍珍更有威望,帮着它好好管教管教那些爱捣乱的小猪婆。

现在机会来了,既然这一路它说了算,它就要让珍珍做它们的老大,走在队伍的正中央,前后左右都有几头猪婆簇拥着。这既是为着凸显珍珍的地位,也是便于它的那群还很孱弱的幼崽能在途中得到更多的照顾,不会让珍珍因为独自应对它们跌倒爬起忙不过来而掉队落单。

这么一来,旺财这支队伍,现在的行进速度和节奏完全依照珍珍的幼崽们走得怎样而定。因为有更多的母猪参与携幼,能使跌倒的幼崽更及时被扶起继续赶路,节奏肯定会有加快,虽然从远处望去这一大堆肉嘟嘟的东西蠕动得还是很慢很慢。

在远处观望的是昨天的那群野猪,它们此时也慢慢地平行跟随旺财的队伍,很有耐心地保持着一个安全距离,就是即使被它们视为黑魔的旺财突然袭击,它的一个冲刺冲不到它们跟前。这之后,家猪肯定追不上野猪,那黑魔就不那么可怕了。

旺财知道野猪又来了,就在左边不远处的灌木丛后面,端起一张张丑陋的脸,那样怪怪地看着它。旺财边走边琢磨,这群在打它的猪婆们主意的野猪,它们在等待什么样的机会?在它想来其实也不用等什么,它们要是现在就一齐扑过来,它顶多能同时对付它们一两个,别的家伙就定能得逞,毕竟它只有一张嘴,对付了这个就对付不了那个。在野猪那头,能做成这事的关键是它们要心齐,不能狼上狗不上,而且其中的一两个家伙要有牺牲自己成全同伙的慷慨大义。它们有吗?看到同伙在一旁快活,而自己被咬得遍体鳞伤却还得继续拖住对手死缠烂打,野猪能不能做到?

如若不能就没啥好担心的,旺财想,只要不是一拥而上,在和一个个单独的对手交战之时它有点儿克制,不上当,再怎么样也不去追赶被它打败的家伙,它就能始终不远离它的猪婆,它们就别想占到什么便宜。

可是,它没去琢磨一下,为啥这群公野猪里还混进了两头母的?

正是因为它没有把这个情况和公野猪有可能采取的做法联系起来考虑,旺财终究还是失算了。

猪崽们又走累了,旺财不得不同意整个队伍再次歇息下来。这种时候是最容易出事的。为预防不测,它自己不吃不喝,还不让猪婆们去打食。野猪就在近旁,猪婆们一走散,正中那帮家伙的下怀。不过它已经听到有几头年轻点儿的猪婆在嘀嘀咕咕抱怨它让大家饿肚子了,同时也听到了自己肚子里的嘀嘀咕咕。它不去理会它们,只顾看守好它的营盘。

果然,没过一会儿就有两头野猪朝这边走来。走近了,它看出是两头母的。母野猪也对它的猪婆怀有企图?旺财被搞糊涂了,傻傻地站在那里发愣,直到两头母野猪走到它跟前也没能回过神来。

它俩开始围着它转,这个上前来亲亲它的脖颈,那个转到后面去嗅嗅它的卵蛋。

与此同时,五头公野猪也露面了,正小心翼翼地朝母猪们走来。旺财现在有点弄懂这是个什么套路了。原来野猪也是蛮聪明的,会和它玩这样的花招。从不曾这么近距离接触过野猪,总以为家猪要比野猪聪明许多。以前有点小看它们呢。

可是弄懂归弄懂,它现在已经被两头母野猪连嗅带舔弄得心荡神驰,完全没有了打斗的心情,只能眼巴巴地看着这群红了眼的公野猪闯入它的猪婆堆里大干一番。它自己也先后在两头母野猪的身上耗尽了体力。

从这时起,旺财的队伍又加入了七个新伙伴。

起先看来,新伙伴很有用。它们才是野外打食的高手,不仅此后家猪们再也不缺食物了,还被它们教会了许多野外生存的本领。许多时候,野猪们还帮着珍珍它们照料猪崽,像牧羊犬似的把四处乱跑的猪崽们一个个赶了回来。有了野猪帮忙,队伍的行进速度开始加快。

旺财虽然还有点醋意,却也想开了,觉得自己也不是太吃亏的,毕竟两头年轻的母野猪成了它的新欢。它俩可真是野得很哪!

能和家猪为伍,野猪们这头也是蛮开心的。以往它们祖祖辈辈从来都觉得自己矮了家猪一头,无论个头、相貌还是脑子都比家猪差了许多。家猪跟着人学,聪明是自然的。近朱者赤,它们现在可以跟着比自己聪明的家猪混了,天长日久,它们也会慢慢聪明起来。它们的后代就更是如此,会远远地强过其他的野猪族群。到那时,统治这一大片地方的山林霸主就一定是它们这一支了。

这当然还只是它们的一厢情愿。旺财并不真想和它们为伍,更没有在这荒山野地天长地久混下去的打算。它只想早日回到他主人的村庄,回到它原先过惯了的那种日子,有猪舍睡,有鸡蛋吃。

起先旺财很乐意让野猪带路。它们熟悉这山上的一切,甚至包括猎户下的机关下在了哪里。有野猪带路不仅更安全,也让旺财可以当仁不让地走在队伍的中段,被前后簇拥,也便于前前后后地盯紧那几头被公野猪干完后老半天了却还在飘飘然着的小猪婆。

可是,当它终于觉察出野猪带路带来带去总把队伍往山林里带,旺财不能不阻止了。它十分懊恼地冲上前去,一头拱开带路的公野猪,让自己站到那个位置上。然后它转身,掉头,把队伍领向刚才路过却没有走上的一条岔道。它相信这才是去主人所在村庄的方向。

野猪们也不和它闹,都在后面乖乖地跟着,虽然并不知道它这是要把它们带去哪里。跟在后面也有好处。旺财专心在前面探路,顾不着后面,它们能有更多机会和它的猪婆亲密相处。

傍晚前,旺财把队伍带到了山林的边缘。再往前就是一大片被践踏得不成样子的苞谷地了。旺财认得出来,这片庄稼地的尽头是大南庄,大南庄后面紧挨着的就是它要去的小南庄,它的主人就住在小南庄的村西口。

走出山边的灌木丛,领头的旺财刚要踏上庄稼地,忽然收住了脚。它面前,地上躺着许多死人,横七竖八,挡住了它的去路。看上去大部分死人跟青芝坞的养猪人长得一模一样,也穿那样的衣裳,也戴那样的帽子。旺财想绕一下,想找一处没有死人躺着的地方把队伍带过去。可是它找了好一会儿没找着。没有哪里是不躺着死人的,只有多几个少几个的区分。

在场的,无论家猪还是野猪,谁都没见过这样的场面。家猪们顶多见过别的猪被杀甚至被开膛剖肚,它们逃出青芝坞之前就曾目睹过那样的情景,却万万没想过人也会被杀,还被杀成了这个样子。杀猪总是一头一头地杀,杀人却可以像这样成片成片地放倒。

猪都吓坏了,家猪和野猪统统吓坏了,无论旺财怎样给它们壮胆,所有的猪都硬是不肯再跟它往前走了。

旺财变了脸,开始动粗,暴力驱赶它的猪婆往死人场里去。野猪不愿跟着倒正合它意。可猪婆们也不肯走,赶了这头,逃走了那头。忙乎了半天,只有珍珍勉强服从了,不再逃避它。而另外十五个猪婆,包括那几个还带着猪崽的,死活不肯就范。让旺财万万没想到的是,当它又一次追过去想再多赶两三个猪婆过来,它们居然全都跟着野猪跑了。

它已经很累很累,没有力气再追它们,虽然知道它们跑了一阵就停下来,就在离它不太远的地方窥视着它。

躺下小憩片刻,旺财还在犹豫,是养足了力气再去把猪婆们追回来呢,还是随它们去算了?沮丧是免不了的,它从青芝坞带出来的十六头母猪现在只剩下了珍珍一头。它没能把它们全都带出山野带回村舍,这让它感到未能如愿,心有不甘。但其实这也不是它非做不可的。它逃出青芝坞的初衷其实只是为了自己能够回到主人的身边,别的都是捎带着做的。捎带着做的事情没能做得很好,仅此而已。

已经有些日子了,主人盼它回家一定盼得很心焦。旺财一怔,忽地站起身,抻长脖子瞭望一会儿它面前这片惨遭蹂躏躺满死人的庄稼地,又回头看看那些躲在林边观望它的母猪和野猪。

一股浓烈的血腥味把它呛了一下。回上来一口气,旺财打出一个响亮如雷的喷嚏。

不再迟疑了,它快步走向了庄稼地,头也不回一下,好像压根不在乎后面有没有哪个跟着。

珍珍领着它的猪崽紧随旺财走进地里。它的这窝出生在逃亡途中的小东西还是头一回见识人,死人也是人,难免很好奇。旺财和珍珍都是绕开死人走,可猪崽们偏偏还想往死人身上爬,从死人身上翻越过去。爬不上去,又不肯绕开走,行动很磨蹭,珍珍这一群就渐渐和旺财拉开了距离。

天色有点暗了,已经不太看得清旺财的身影。珍珍慌了,它知道要是旺财一直这么走下去,它和它的孩子们是无论如何也赶不上它的,到头来就会把旺财给跟丢了。

那可怎么好?它和孩子们上哪去安身?

刚才要是不听旺财的,也像别的母猪那样跟着野猪去,或许也算一个归宿。它回头望了望山林那边,那边也是暮霭茫茫。约摸别的母猪都跟着野猪去了,现在后悔太晚。现在它身处旺财和野猪们之间,两头都够不着,又仿佛能听见两头的呼唤。

何去何从,珍珍很犹豫,茫然地看着它的孩子们。七头白的,一头黑的……它突然盯住了这头唯一的黑公崽,越看越觉得这小家伙很像旺财,心想它长大后一准就是旺财那个样子的。那么大的脑袋,那么大的卵蛋……

它相信旺财也一定看出来了。这个才生下不几天就胆子很大、动作霸道的小旺财,应该牵得住旺财的心。

因此它愿意赌一把,相信旺财不会扔下它和小旺财一走了之,一定会在前面的某个地方等着它们。

想好了,珍珍重新上路,哄着唬着驱策着猪崽们穿过这片到处是摧折的玉米秆,又横七竖八地到处躺着死人的庄稼地,朝着大南庄的方向缓慢前行。

果然,天黑之后,就在大南庄村外的水塘边,珍珍带着孩子们和旺财会合了。大猪小猪一阵欢喜。

但旺财制止了它们继续前行进入村子,因为就在不远处的村口,村街上筑起了一道栅栏。篝火的光亮照见两个男人手持鸟铳和木棍在栅栏后面来回踱步。

旺财不明白这是怎么回事。从它主人住的小南庄出来,必经大南庄的这处路口。几个月前主人赶着它去留下和青芝坞,走的就是这条道。为何等到它回转来,好不容易回来了,他们却把道给封住,不让过?

不但筑起栅栏,还派了人把守,看来事态很严重,大南庄的人正严阵以待。硬闯怕是不行。就算它闯过去了,珍珍领着那群走路还摇摇晃晃的小鬼头又怎能闯得过去?

旺财只能等待机会,相机行事。

好像它是有预见的,知道会在这地方待一阵子,刚才珍珍它们来到之前它就已经弄来许多稻草和玉米叶子为它们铺好了一个临时的窝,厚厚的,软软的。它让珍珍和小鬼头们赶紧躺下,不要走来走去,免得让站哨的人看见了。

机会出现在将近午夜时分,也就是差不多另一群从青芝坞逃亡出来的小母猪在八里外的县城采月楼围住泼皮们尽情献媚的前后,旺财看到那两个站哨的背靠着墙根睡着了。他俩的呼噜打得比它还响。

旺财让珍珍它们先待着别动,自己悄悄走上前去,用它的颈肩扛起栅栏,搬开一边。它再返回来,交代珍珍看管好它的孩子们,别让它们大声喧闹,到处乱跑。

定了定神,旺财就带它们进村了,轻手轻脚地走过去,轻手轻脚地通过栅栏的缺口。

眼看就要成功了,却忽然惊动了一个站哨的。原来是走在最后的小旺财对那人很好奇,跑去嗅舔他耷拉在地上的手,把他弄醒了。庄稼地里的那些人都是死的,一动不动,毫无声息。而眼前的这个是活的,呼噜还打得山响。小旺财今日可是长见识了,死人活人都打过了照面,闻过了气息。

那人醒来,看到面前是一头黑猪崽,还在舔他的手。他正要呼喊,一眨眼,黑猪崽忽然变成了硕大无朋的黑面郎,一个炮筒般的大黑鼻囱正对着他,几乎就抵住了他的鼻子。

旺财就这么死死地盯住他,一边盯着一边还龇牙咧嘴,让这人觉得似乎他一出声,这黑面郎就会一口咬死他。被这阴森森闪着冷光的眼神久久逼视,这个被吓得忍不住想叫喊几声的男人,最后还是忍住了叫喊,慢慢平静下来。

等到珍珍带着猪崽们全都走远了,旺财才放开此人去追赶它们。

他现在可以叫喊了,可他已经不想叫喊了。听着同伴的呼噜,他迷迷糊糊了一阵,又睡着了。

三十七

旺财回来了,让来福万分惊喜。它居然还拐带来一头猪婆和一窝猪崽,简直让来福发财了。给它取旺财这名字一点没错!青芝坞的绿营兵做了鸟兽散,他们养的猪就没主了,跟了谁就是谁的。

此后的几天,来福忙着为新添的这许多猪造猪舍。旺财还待在它原来的那个窝里,母猪和猪崽们就得另造新的。他就在自家屋后的空地上搭起了一个棚棚,平整了地面,挖出一条污水沟。又拿些柴草把四周围住。其实是围不住的,柴草围栏的缝隙很大,猪崽很容易钻出去。暂时只能这样了。要紧的是这里面有一个猪食槽,有了这东西,猪食很充足,猪娘就待得住,它那群猪儿猪女就不会跑掉。

这还是暂时的,再过些日子猪崽们长大了,断了奶,到那时猪舍还得再扩展。住得过于拥挤,猪会打架,把彼此都咬伤。

来福盘算着,等他把这窝猪崽养大了,卖了钱,他就能再盖一所像模像样的猪舍,正经是砖砌的,完全遮风挡雨,让他的猪都能活得舒服一些。

说到舒服,他首先想到的是旺财。公猪最喜欢洗澡,特别是夏天,它怕热,每天要好几遍给它冲凉,很烦人的。要是能让它自己干这事,自己把自己弄舒服了,那该多好!前些日子在青芝坞陪那日达守林子,来福想到过一个办法,就是用毛竹对半剖开做渡槽,把他家屋后山崖上的泉水引入猪舍。这里面专门隔出一间做旺财的澡堂,在上面做一个大木桶,引来的山泉就蓄在这桶里。旺财走过来,用它的前蹄踏住一块踏板,它带动一根绳索拽开水桶底部的龙头,水就哗哗地下来了。

只是他还没想好,等到旺财洗完澡走开了,那水桶底部的机关再又怎样关上龙头?不过他相信这点小麻烦难不住他,用不了多久他就会想出办法来的。要紧的是他已经确信无疑,旺财功劳巨大,完全配得上这样的享受。

可是,没等他开始做这件事情,确切说是在旺财带着猪婆、猪崽回家后的第七天,大事不好了。

尽管严防死守了好一阵,隔壁的大南庄还是闹起了猪瘟病,三四天里死掉了十来头猪。天降大祸,弄不好全村猪都会死掉,那可让庄户人家损失不起。很难说没有更大更凶险的灾祸在后面跟着。他们的庄稼多半给毁了,一场可以预见的饥荒正不近不远地等待着他们。在村庄周边的田野里还躺着那么多开始腐烂发臭的死人,每天招引来黑压压一大片食腐的秃鹰,给天空和大地都蒙上了阴森。大南庄被裹挟在地狱里了。可是战事尚未完全结束,还有清军的散兵游勇在做零星抵抗,农民还不敢去田野清理尸骨,更不敢四处走动或逃往别处。谁知道别处的兵祸是否更甚?

整个村子极度惊恐,一多半的人几近癫狂,除族长外每一个男人和女人都受到了诅咒。重重压力之下,七天前的晚上站哨时睡了觉的那两人,特别是被旺财脸对脸吓唬过的那一个,完全崩溃了,主动招供了他怎样地被一头黑公猪用它的猪鼻给捂住了嘴,所以喊不出声来,只得任由它和猪婆、猪崽们进了村。公猪旺财名声在外,给大南庄带来这场猪瘟病的案子很容易就破了。

这两人被吊起来一顿痛打。

与此同时,十几个壮汉各人手持木棍、砍刀呼呼啦啦往小南庄去了。

临近中午了,天气很热,来福把旺财赶到屋后的水塘边,拿一把长柄粪勺从塘里舀水给旺财冲凉。他一边在想,将来让旺财自己洗澡的那个机关,不能用绳索拽。绳索是软的,拽下了回不上去。应该是用竹竿之类,硬家伙,用完水可以把龙头再顶回去。当然竹竿不耐用,最好是不太粗的铁杆。可是上哪去弄来细铁杆?还有,等旺财洗完澡走开了,那踏板又怎能让竹竿或者铁杆往上顶呢?除非让旺财踏上去的是一块跷跷板,它踏着这头水龙头被拽开,踏一下那头又顶回去关上了……

正在这么想着,大南庄的一群人就冲过来了。没等来福弄明白他们要做啥,他就被两个壮汉扭住胳膊,按倒在地,眼巴巴看着接下来的故事当他面发生。

旺财刚冲了凉,还在惬意着,忽遭劈头盖脸一顿打,顿时有些蒙,它忘了还手,只尽量躲避,在原地兜着圈子瞎跑一气,还是躲不过他们的棍棒往它背上、臀上雨点般打来。

背朝上被压在地上的来福一遍遍地喊:“求求你们别打了!别打了……”

他新搭的简易猪舍就在近旁。有人发现这里面还有猪,一脚踹开门,冲进去就打。珍珍挨了几下,号叫着逃出外面来。猪崽们有的跟着它跑,有的就从草草搭就的栅栏缝隙钻出了猪舍。有一头钻栅栏一下子没钻出去的,当即被这人打死在里面。

跑到外面来的母猪和幼崽立刻成了棍棒的目标。又有一头猪崽被一棍子打中,打飞出老远,落到来福的面前,小腿儿抽搐了几下就死了。

“罪过啊!罪过……求求各位大哥,别再打了!”

直到这时,见了珍珍和众猪崽遭追杀,旺财才回过神来,迅速发动了斗志,一头扑向那个正要举棍猛击小旺财的家伙,将其扑倒,接着又为小旺财遮挡着棍棒,带着它跑回母亲身边。

珍珍这里也围着几个男人在打它、砍它。旺财一阵猛扑猛咬吓退了他们。趁这间隙,它回过头来对珍珍叽咕了几声。珍珍好像听懂了旺财的意思,开始撤离这处屠场,带领小旺财和另外几头跟在它身边的猪崽往山崖那边逃跑。

旺财把珍珍它们挡在身后,以一个随时前扑的姿势当道而立,威风凛凛地面对众人。好一会儿,他们被镇住了,谁都不敢往前靠。不久前这头公猪在留下刑场咬死过张屠夫的事他们都听说了,看到它现在这副飙样,心里也都有些发毛。人跟人打架他们都有门道,人跟猪打架却是从没试过身手的。众壮汉一时没了底气,不知该怎么对付眼前这头凶蛮的公猪。

下巴贴地的来福看得明白,珍珍它们已经逃远,旺财有机会脱身了。它若狂奔起来,没有人追得上它。

却不料,珍珍这时又掉头回来,因为它跑着跑着,忽然发现它的孩子少了两个。它这么一犯糊涂,已经跑远的那群猪崽也跟了回来。

来福忍不住对它喊:“那两个已经死了。珍珍你快逃呀!”

旺财的机会稍纵即逝。这会儿壮汉们已经商量好了对付它的办法,开始齐头并进朝它逼来。人人都端着棍棒直戳着它,而不是像刚才那样举起来抡。那样的做法让旺财有机可乘,你举起棍棒时它正好扑你腋下。可现在,七八根长长的家伙直对着它一下一下地刺来,让它找不到空隙反扑过去。它只能步步后退,一边声声号叫,既是发威,也很绝望。

旺财的号叫终于让企图找回那两头幼崽的珍珍死心塌地,再次带领幸存的幼崽们仓皇逃命。

这回它们不如前回顺当了。有两个家伙绕过旺财追赶上去,朝着两头落在后面的猪崽挥棒乱打。珍珍为护崽再又停了下来,让旺财看在眼里万分着急,索性不顾那七八根朝它戳来的棍棒,转身扑向棒打珍珍的两个家伙,还把其中的一个一头撞落下水塘里了。

珍珍得以脱身逃走,旺财却因背后没了防卫,被那七八个家伙一阵乱棍打趴下了,失去了反抗的能力。

他们一拥而上,拼命打,不住手地打。

“求求各位大哥放过旺财。你们要打就打我好了,放过旺财,打死我吧!你们打死我吧……”

壮汉们还在打呀打,直到旺财一点声息都没了他们还不住手,继续发泄着积郁了好些日子的恐惧和愤怒,好像怎么也发泄不尽。

旺财死了。

大南庄的人回去了。

来福依然头朝下躺在地上。

不知躺了多久,他终于站起身,去屋里拿来一把菜刀,把旺财的阳具割了下来,然后就地把它埋了。

从这天下午起,此后的几个月甚或一两年里,这一带的乡民就时常见到一个男人扛着一根竹竿,来来回回地游荡在从小南庄到留下和青芝坞之间的乡道上,一边走还一边口中念念有词。

那根竹竿的梢头,吊着一支公猪的阳具,随着他走路时竹竿的颠晃不停地荡叽荡叽。

三十八

要不是走着走着,有人跟他打招呼,来福追着那荡叽荡叽的东西还不知道会追到哪里去呢。就是打了个招呼,没别的要说,是连升的兄弟连举。不过这倒让来福捡回了记性,想起来他是来找才庆的,那小子骑着旺财满街溜达,他担心要出事。

他问连举见着才庆没有。

连举因对嫂子梨花和曹得标全无好感,自然就对他俩的私生子才庆也不待见,说了句小畜生作孽呢,就管自走掉了。

实情是,这天下午青芝坞有许多人看见才庆骑着旺财在村街上走过,后面还跟着一帮和他一般大小的男孩。

“才庆哥让我骑一会儿吧。”

才庆只看了他一眼,理也不理。

另一个说:“我拿这个番薯跟你换,你就让我骑骑旺财吧。”

骑在旺财身上的才庆接过番薯在手上掂了掂,说这个太小了,又还给了那男孩。

又有一个拿出一把弹弓来交换,说只骑一小会儿也行。

才庆说弹弓不稀奇,我有好多把,都比你这把做得好。

结果是一块不知怎么得来的土制饼干贿赂成功,才庆下来,让给他饼干的男孩骑上了旺财。一群男孩簇拥着公猪继续朝村子西边晃荡过去。

来到村西,才庆看到民兵阿尧又在他家门外站哨了,禁不住嫌恶地问:“是不是他又来干我妈了?”

大白天,屋子里的女人那样地叫,听上去觉得很丢人。

阿尧肉麻地笑笑,回答他:“你爹干你妈,你有啥好生气的?”

男孩们都跟着笑他了。他们显然都知道女人这样叫唤是什么意思。

“他不是我爹。他是个畜生!”说着,才庆走上前,一脚踹开了屋门。

他看见母亲脸上一惊,接着一阵羞愧,而曹得标头也不回,继续吭哧吭哧地搓揉母亲,让她很是难堪。她一边做眼色要才庆离开,一边动作示意曹得标停下,企图从他身下挣脱出来。曹得标给了她一巴掌,喝令她不许停,又喝令才庆滚出去!

才庆退出门外,小伙伴们都看出他脸色铁青,知道不好惹了。他要骑在旺财身上的男孩快下来,那男孩就乖乖地下来了,尽管才骑了这么几步路他还没过瘾又觉得不划算。

这时候来福也来到了村西的这条巷口,看到梨花家门外聚着一帮小孩。他不知道出了什么事,没敢靠近些,也看不清前面是怎样的情形,为什么会有这么多小孩聚在这里。他只看见个子高出小孩们许多的阿尧,背着一杆长枪,一脸骚样地在和小孩们说着什么。

阿尧是在数落才庆,你不要去掺和大人的事。曹主席干你妈干得开心了,你一家人才有得饭吃,有得衣裳穿。

屋子里忽然响起梨花的尖叫,把门外的人都吓了一跳。

“不能这么干!阿标,不能呀!我那里痛!痛死我了……”

紧接着又听到曹得标扇她耳光的声音。

才庆再也受不住了,又一次冲进屋里,捏起一对小拳头在曹得标的背上不住地捶打。

曹得标没办法,只得撇下梨花来对付才庆,朝他一巴掌抡来。但被才庆躲过,他抡空了,把自己闪下床来,重重地跌了一跤。这下他真火了,只穿起一条裤衩就追出门外来打才庆。

他这样光着身子,很容易让旺财从他身上闻出了什么气味。就在他揪住才庆劈头盖脸暴打之际,谁也没想到,旺财上场了,带着一股由来已久的深仇大恨朝曹得标猛扑过去,一口咬住他正要劈向才庆的那只手,几乎把它整个儿咬了下来。

曹得标痛得满地打滚,正好让旺财骑了上去,死死咬住了他的脖子。

这场面既突然又血腥,男孩们吓坏了,一眨眼就逃得一个不剩。阿尧也蒙了,看看被咬住喉咙憋红了脸的大舅,又看看一脸冷酷地喊着“咬死他!咬死他!”的才庆,不知道自己该做什么。

梨花只披了一件衣裳还没扣上纽扣就冲出门来,见此情形,大声喝令才庆:“你叫旺财松口,赶紧松口呀!”

才庆不为所动,冷笑着,索性坐下来观战了。

“求你了,才庆,快让旺财停下来!再这么下去可要出人命了!”

“咬死他才好呢!咬死了他就没有人欺负你了。”

“可他是你爹呀!”

“他不是。我爹是连升,被他杀了,我得报仇。”

“连升只是你的后爹,阿标才是你亲爹!”

“他不是。他从来没有对我好过。”

被旺财压在地上的曹得标张了几下嘴又比比划划,梨花把他想说的说了出来:“你爹说只要你让旺财放过他,他日后会对你好的。”

站在老远的来福现在看明白了,可是为时已晚。他正要跑过来喝止旺财,只见另一个也明白过来的人,民兵阿尧,朝旺财举起了枪。

“不要啊——”

枪声和他这一声叫喊同时响起。

旺财被打崩了脑袋。可它的嘴还咬着曹得标,丝毫没松开。

来福的脑袋也像是挨了一枪。他天旋地转,慢慢跪下,瘫倒在地,感觉自己也正在死去……

三十九

照楼法官那天在青芝坞听到的说法,稍胖的老太婆对瘦的那个说,来福原本不傻,是从这天起才变傻了。

瘦的那个不认账,说他从来都是傻的,从来都没有正常过。

楼法官还知道,这个发生在土改时期的案子后来居然是让民兵阿尧承担了主要的罪责,因为他开枪打死了旺财,使得本来有可能让它松口的来福,也没有办法让死猪松口了。

回到县城上班后的第九天,楼法官在法院的大堂遇见了青芝坞的胡来福,后者显然刚从二号民庭出来。这起公猪案虽然不归楼法官审,他还是很关切地询问来福案子判得怎么样了。来福说还不错,庭上调解成功,赔偿的金额比原告方起初的要求降下来五万,不算少了,所以他很感谢楼法官给他出的主意,也及时采纳了,把旺财杀掉,使得对方的怨气消解了许多,事情就好商量一些。

“你真的把旺财杀掉了?”

建议虽然是他提的,但来福真要这么做,楼法官还是觉得有点意外。

来福有点不好意思地解释说:“我那天跟老蔡说气话呢,要把旺财弄到江西去,弄到贵州去……扯淡,那得花多少钱?我这边还有官司还得赔钱呢。所以还是楼法官说的对,杀掉旺财,让人家消消气,大事就化小了。”

“你怎么做呢?还敢再请屠夫来杀旺财?”

“不敢了,不敢了。要是再惹出人命来我索性也不活了。”来福笑了笑,接着说,“只怪我原先太老套,只晓得拿杀猪刀派用场。其实我们现在很科技了,有很文明的做法。”

楼法官有点懂了。“你是说,让旺财安乐死?”

“没错,安乐死。”

“好,安乐死好!它没痛苦,你心里也好受一些。”

离开法院后来福想,到底是好受一些还是更难受,他也说不准。

这有点像是用人工采精的做法取代了让旺财自己去和母猪交配,给来福的感觉是科技和文明的做法,好像都是不直接做,绕着做,替换着做,中间隔着什么做。

那天的整个过程他都在一旁陪着旺财。

在兽医站的人还没到之前,他先是让旺财好好享受一把,让它一顿吃掉了二十个鸡蛋。除了鸡蛋还有西瓜和番茄,汁水够多,而且猪都爱吃甜食。旺财可是从没吃过这么高档的大餐。看着它吃得开心,来福倒想起了电视剧里看到过的场面,囚犯在被拉出去杀头之前总会让他们吃一顿好的。这念头让来福觉得不是滋味,隐约想到他这样做有点耍弄旺财的意思。囚犯是明知自己死期到了,他吃最后这顿饭是什么心情他自己看着办。可旺财从头到尾都被蒙在鼓里,并不知道这是最后一顿。吃二十个鸡蛋,还有西瓜和番茄,还以为往后天天是这样的待遇,它正美滋滋呢。这是不是更加残酷了?是不是像平常杀猪那样,一刀下去,一了百了,大家都干净一些?

没容他多想兽医就来了。他们给旺财打了一针,说两个小时内它会做着梦慢慢死去,不知不觉的,所以毫无痛苦。

开始进入倒计时了。

接下来他又给旺财好好地洗了个澡,给它用上了沐浴液,用刷子为它擦洗全身,让它尽情享受清洁和凉爽,直到把上面木桶里的水全部用完。

然后就回到了里间,在它的凉席上躺下身。半闭着眼,侧卧着,很放松。

来福搬来一张小板凳坐到旺财身边。

起先只是坐着,看看旺财很舒服的样子,拍拍它此时看上去蛮憨厚的脸。时间一长,他忍不住就和它说话了:

“很对不住你,兄弟。我也是没办法。治理污水非搞不可,猪都不让养了。你想嘛,不养猪了,我这个养猪模范还算个屁!你呢,也派不上用场了……兄弟你不要怪我过河拆桥,我要是很有钱,我绝对乐意学城里人的做法把你当宠物养起来。可是你晓得,因为你闯的祸,我破产了,要赔钱,我这个房子都抵给了人家。不养猪了,我现在都不晓得自己还能做啥,很可能就是去城里打工了。人活着很不容易,吃多少苦头才算吃够吃尽了,谁能讲得出来?所以呢,你还是这样安安静静走了的好,免得再跟着我吃苦了。”

忽听旺财咕噜了一声,把来福吓了一跳。定睛一看,它睡着了,双目微闭,鼻息均匀,只是嘴巴还在稍稍翕动,轻声咕噜。

来福觉得它是在说梦话。

他也相信旺财会做一个很深远很悠长的梦。

他很想知道,十分十分地很想知道,旺财在梦里梦见了什么。

责任编辑石一枫

分类:长篇小说 作者:李杭育 期刊:《当代·长篇小说选刊》2015年6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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