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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篇小说〗对阵

分类:当代 更新时间:2023-02-05 18:08:25

徐贵祥,男,1959年12月生,安徽霍邱人。全国政协委员,中国作家协会全国委员会委员,解放军艺术学院文学系主任。著有《历史的天空》《八月桂花遍地开》《马上天下》《仰角》《高地》等作品。茅盾文学奖得主。

第一章雪祭

天是个好天。过了大年,往后就是春天了。日子像往常一样,一觉睡到天亮,就着咸菜喝了两碗稀饭,农民就牵着水牛,下田干活了,走出土墙小院,拐过山根弯路,身边的黑狗突然叫了起来,先是几声试探地咋呼,接着一阵狂吠,声调焦躁凄厉,一声比一声急促。农民疑疑惑惑地停下脚步,使劲地抽动鼻翼,感觉这个早晨的味道有些不对劲。

终于,农民看清了,远处的小路出现一队晃动的黑影。天啦,是鬼子!此刻连狗都吓得不敢叫了,躲在农民的身后瑟瑟发抖。农民二话不说,赶紧牵牛往回走。一个日军士兵从树丛里跃出,熟练地捂住农民的嘴巴,刀刃在他的脖子上轻轻抹了一下,回手一刀,那条狗一声不吭地倒下了。

这座山叫惠原崮,处在渤海以南,琅琊东北,清河西北。以惠原崮为中心,方圆三十里叫洼津,是海水冲积而成的盐碱地,直到惠原崮山脉,植被才丰富起来,依然人烟稀少。从乾隆年间开始,这里就是土匪栖身的地方。

日本驻詹家店驻屯军大佐河上川选择这个路线,至少精心准备了半年,采取的是分散集结、分段抵近的战术,各散点部队前两日就开始行动,主力半夜秘密出城,经过十个多小时的迂回,天亮前按时到达惠原崮。

再往前,就是八路军清河根据地的前沿了。日军先头部队指挥官命令部队离开大路,贴山根小路行进。

驻防惠原崮的是清河支队一团,元宵节这天一大早,团长周杰宁就带领十几个骑兵,沿山下小路巡逻,在惠原崮山下唯一的小路上,几乎没有选择地就走近日军先头部队潜伏的区域。

草丛里,日军中队长山村听到了马蹄声,指挥部队趴下。周杰宁的马队按正常速度从潜伏的日军身边通过。突然,一匹马被绊了一下,马向路边趔趄一下,踏在一个日军士兵的手上,士兵张大嘴巴,却没有喊出声。那马站稳,抬起前蹄,又踩到日军士兵手上。士兵的脸猛地抽搐起来,扭曲得像一只晒干的茄子,依然没有发出喊叫。

一触即发的战争就这样同双方擦肩而过。过了这个拐弯,巡逻队放慢脚步,周杰宁翻身下马,交代身后的连长马大海,到前面搞点吃的。然后走到一个高坎上,解开裤带撒尿。

高坎下,一名鬼子士兵惊恐地伏在地上,尿水从树枝上落下,顺钢盔往下流。马大海也解开裤带,掏出物件,撒着尿,向往地说,今天是正月十五,运气好的话,能买到一只羊。

马大海尿完了,收起家伙,看着周杰宁说,团长,你怎么尿这么长时间?周杰宁咂咂嘴说,早晨喝了两碗稀饭,没见到几粒米,都是水。

正说着话,看见有一匹马一瘸一拐,周杰宁问,怎么回事?牵马的战士说,刚才崴了一下。周杰宁说,不对啊,好好的怎么就崴了?说着,去察看马蹄,一看,上面有血。周杰宁说,他妈的,怎么崴成这样,铁掌上都带肉了!

马大海也过来察看,抬起头来看着周杰宁。周杰宁问,在哪里崴的?战士回手一指,在黑风山下。周杰宁把手搭在眉上,挡住阳光,顺着战士手指的方向眺望一阵,突然眉头一皱,挥手喝道,上马!

按照那个战士的回忆,周杰宁和马大海带领战士,回到了崴马的地方,在路边细细搜寻。草丛里虽然不见人影,但是能够看出草木被践踏的痕迹。

周杰宁一言不发,接过机枪上了马背。等战士们都跨上马背之后,周杰宁一马当先,向那棵独立树冲了过去,边冲边扫射。

终于,有了回应,从山上,从峡谷里,从树林中,几百支枪口瞄准周杰宁的骑兵小分队。

黑风山东侧的峡谷里,枪炮轰鸣,在山谷里回荡,犹如风暴。

一匹黑马驮着老千,从昨夜突出日军占据的詹家店城门,到现在已经一个多时辰了,老千带着三处枪伤和紧急情报,苟延残喘,闯进了琅琊独立旅的防地。

阳光从树林的缝隙落下,一地斑驳。然而此时,老千看到的却是满天繁星。他知道,死亡已经向他走来,然而他必须在死亡到达之前见到他要见到的人。

国军少校黄津弗就是在这个时候发现了老千,几个士兵像捕鱼一样,向老千甩去一张大网,老千还没有明白发生了什么,就被捆住了手脚。黄津弗押着老千,火急火燎地往旅部送。

在半山腰的旅部门口,老千一眼就看出来,琅琊独立旅多出了一个人。那个人站在门口的石头狮子前面,身穿笔挺的将校呢制服,戴着雪白的手套,身躯挺得像一棵松树,俨然一副正规军的派头。老千心里猜测,这可能就是郑亦雄了。老千已经有半年没有到琅琊州了,就是在这半年里,琅琊州发生了很大的变化,陈奇仁的保安团被何长官收编成琅琊独立旅,何长官派来一个叫郑亦雄的上校来当参谋长,实际上就是接管了这支部队。郑亦雄这个名字,在渤海湾方圆几百里都很响亮,这不仅仅因为他是当年徐州会战中的敢死队长,还因为前不久在反扫荡战斗中他亲手击毙了他的当汉奸的叔叔。

果然,黄津弗对老千说,抬起你的头,你面前的是琅琊独立旅郑亦雄参谋长,有什么情况,向郑参谋长报告。

老千虽然是第一次见郑亦雄,但内心早有好感,也就没有隐瞒自己的情报。老千说,鬼子昨夜集结五路人马,连同汉奸部队,五千多人,秘密出城,昼伏夜行,正在向清河根据地和琅琊州潜动,实施偷袭。请郑长官赶紧派人向清河支队通报,两家联手御敌。

郑亦雄倒是沉得住气,看了老千半晌才慢吞吞地问,你这情报是从哪里来的?

老千说,这个你不要问,我的情报绝对可靠。

郑亦雄抬头看看天,又低头看看地,天上霞光已然散去,蓝天白云,几只飞鸟悠然掠过。忽然,郑亦雄的目光停住了,停在一棵柳树上。皱皱巴巴的柳枝上,好像有几枚嫩芽。郑亦雄拍打着手套说,朗朗乾坤,青天白日,这么好的天气,你是大白天说梦话啊!

老千愣住了,说,打仗是由老天说了算吗?

郑亦雄说,当然是,打仗要讲究天时地利人和,摆在前面的就是天。这不是个打仗的天。

老千火了,大声嚷嚷,姓郑的,你要是中国人,赶紧把我的马还给我,我要向杨司令报告。

郑亦雄还是不紧不慢,悠悠地说,你说他昼伏夜行,他伏在哪里,行在何处?

老千说,这就是我之所以冒险出城的原因,目前还搞不清楚鬼子的路线和日程安排。鬼子这次行动十分保密,应该准备得非常周密。

郑亦雄看着老千,突然冷笑道,好你个奸细,造谣惑众,乱我军心,来呀,关起来,待我查明真相后再做处置。

黄津弗一挥手,几个士兵架住了老千。

老千的双手被士兵紧紧缚住,伸长脖子大喊,姓郑的,放开我,难道你想当千古罪人吗?

郑亦雄的好心情被破坏了。这顿早餐,他只喝了一碗小米稀饭,然后走进作战室,把分管作战的副参谋长叶乃伍和作战科长田齐鲁叫过来分析敌情。

田齐鲁把一张大比例地图摊在郑亦雄的面前,沿着詹家店西南柳沂河岸画了一条曲线,有些着急地说,虽然我们不能判断鬼子的去向和日程,但是,五千多鬼子汉奸深夜秘密出城,这是一件非常值得重视的事情。

郑亦雄皱着眉头,俯在地图上,看了半晌,拿起铅笔在上面画了几道曲线,然后才抬起头来说,五千多人,你真的以为鬼子汉奸会出动五千多人?五千多人离开詹家店,半个渤海湾都会有动静的。我总觉得其中有诈。

田齐鲁说,参座,那个八路军的探子,他死都快死了,他还能撒这么大的谎?

郑亦雄笑笑说,黄盖都会搞苦肉计,他们就不会搞?这段日子,琅琊独立旅内外,到处都有他们的探子,我甚至怀疑,我们搞个操典都被他们了如指掌。他会不会趁我立足未稳,派人送个假情报,引蛇出洞,端我老窝?

田齐鲁惊愕地看着郑亦雄,口气很冲地说,参座,现在是统一战线时期,杨蓼夫不会干那种亲痛仇快的事情。

郑亦雄阴冷地看了田齐鲁一眼,不会?你怎么知道不会?你了解杨蓼夫还是我了解?老叶你说呢?

叶乃伍长着个弥勒佛相,很慈祥的样子,但是说出来的话却很肯定。叶乃伍说,杨蓼夫借刀杀人并不能排除。他们对那个太和事变一直耿耿于怀,在另外的战场报复一下怎么没有可能?

田齐鲁发现麻烦大了,不顾尊卑,抖了抖地图,又把地图挂在墙上,昂着脑袋说,二位长官,情况已经十分危急了,我们不能坐而论道了,得紧急行动起来。

郑亦雄倒是好脾气,仍然不紧不慢地说,行动?怎么行动?就凭土八路的奸细送来这么个半截子情报?你说他昼伏夜行,伏在哪里,行在哪里?狗咬刺猬,无从下口啊!

田齐鲁心里暗暗叫苦,但是还在做着最后的努力。田齐鲁说,我提议,以最快的速度向八路军清河支队通报,两家长官联席商量应敌对策。

郑亦雄盯着田齐鲁看了一会,田齐鲁的头低下去又抬起来。郑亦雄说,绝无此种可能。别说这个情报纯属子虚乌有,就算是真的,我们也要封锁消息。

田齐鲁把最后的希望寄托在叶乃伍身上,叶乃伍避开田齐鲁哀求的目光,看着地图说,参座深谋远虑。不管是真的假的,这一仗我们都不能打。如果是真的,我部应该避战,而让土八路跟他们拼个鱼死网破,我部方能保全。

田齐鲁不禁喊了起来,万万不能啊,倘若八路军受到突袭,我部也就危险了,唇亡齿寒啊!

郑亦雄厉声喝道,田齐鲁,请坐正你的屁股。再有异议,那就是同党国离心离德,该当何罪,你自己想吧。

郑亦雄说完,扬长而去。叶乃伍跟在郑亦雄的屁股后面,走到门口,又转过身来,走近田齐鲁,拍拍他的肩膀说,老弟,识时务者为俊杰,参座对八路成见甚深,何必触那个霉头?

田齐鲁张大嘴巴说,可是……

叶乃伍诡异一笑说,可是什么?你以为参座真的看不出危机吗?什么叫料事如神?郑亦雄就是。

田齐鲁的嘴巴还在张着,可是……

叶乃伍又拍了一下田齐鲁的肩膀,没有可是,只有可能。等着吧,好戏还在后头。

直到叶乃伍离开了作战室,田齐鲁的嘴巴还是没有合上。

嘴巴合上的时候,田齐鲁想起了郑亦雄刚才画的几条曲线,等他扑到地图上,那几条曲线已经消失了,不知道何时已经被郑亦雄擦去了,几乎不见痕迹。

就在那个瞬间,田齐鲁闻到了血腥。

十年后,田齐鲁在渤海文史馆看到了这样一段资料:1944年秋,日军在山东战场节节失利,后方补给捉襟见肘。为了征集战争物资,日酋河上川蓄谋已久的所谓打铁行动拉开帷幕,此次行动保密程度超出常规。八路军地下工作者冒死出城,但由于国民党军队破坏,情报未能及时送到清河支队。

自然,这是后话了。

清河镇是渤海湾一个很有名气的老镇,因渔业发达和海上交通便利而成为渤海湾西南的商贸重地,街面商铺接踵比肩,酒楼茶肆林立,小商小贩自得其乐。时值元宵节,清河镇喜气洋洋,青石板路的两边张灯结彩,各种货物琳琅满目。

自从清河支队住进清河镇,詹家店的日军就没有到这里来过。打仗嘛,杨司令立下的规矩,要把战火引到敌占区。杀个汉奸,拔个据点,总是在詹家店旁边动手。日军在渤海湾的底部有一百多里防线,防不胜防,清河镇难得的闹中取静,很快就恢复了日子的红火,何况还是元宵节呢。

街东头戏台上,悬挂着“军民同乐团结抗敌”横幅,横幅下面的戏台上,正在上演《贵妃醉酒》。

周杰宁打马穿街而过,火急火燎地找杨司令,第一站就是东门大戏台。

咚咚呛,咚咚呛,呛呛嘚嘚呛嘚嘚,咚咚呛呛咚咚呛,好热闹的一台戏啊。三十里外的枪炮声,就在这热烈的锣鼓声中被淹没了。

周杰宁勒马远望,但见台上的花旦伴着锣鼓碎步轻移,花枝乱颤,翘着兰花指,正捏着假嗓子忸怩作态地唱着“高山流水情谊长,人间悲欢几多伤”……

“贵妃”唱着扭着,一不小心,露出了驳壳枪的枪柄和红绸子。台下有人喊,花旦不是识字班啊,腰里还别着盒子枪呢。

清河地界,叫年轻的小媳妇不叫小媳妇,叫识字班。这都是八路军来了之后形成的风气。

“贵妃”倒也老辣,一边唱着,一个转身,把驳壳枪顺势一掖,再转过身来,驳壳枪的枪柄就不见了,只是腰里鼓鼓地多出一块。台下哄堂大笑。

周杰宁顾不上看这个西洋景,翻身下马,把马拴在一根柱子上,侧身挤向戏台,正要上去,一个执勤的战士把他扯了下来。周杰宁恼火地说,我有重要的事情要报告。

那战士不卑不亢地说,首长交代,正月十五,军民同乐,不许打扰。周杰宁挥起拳头扬了扬,知道铁敦团吗?战士说,知道,打不烂的铁敦,罗政委起的名。周杰宁说,老子就是铁敦团的团长。战士伸出舌头嚷嚷,妈呀,周老虎!

战士后退一步,让出道来。周杰宁二话不说,纵身一跳,登上戏台,站在后面对两个演员察言观色,捕捉目标。

台上的人不知道后面发生了什么事情,还在忸怩作态忘我地唱着,“借酒浇愁愁更愁,且把三更当五更”,冷不防,周杰宁一个箭步窜上去,挡住了“贵妃”的去路。周杰宁立正报告,司令员,有情况!

台上台下顿时大乱,议论纷纷。“贵妃”一怔,揭开面具,低沉喝道,周杰宁,你捣什么乱,我第一次当票友就被你搞砸了!

周杰宁也怔住了,报告杨司令……啊,错了,你是龙副司令?

龙捷三把面具合上,满脸不高兴,什么事?快说!

周杰宁说,黑风山口发现敌人,形似土匪,但我分析,很有可能是日军和汉奸的大部队。

龙捷三正在卸行头的手又停住了,好像还没有从戏里走出来,随时准备重返戏台。龙捷三说,怎么可能?詹家店离黑风山一百多里路,怎么一点动静都没有就出现了?你们是不是弄错了?

周杰宁说,龙t副司令,我,我也没有把握,不过,凭直觉,我觉得幕后有鬼子。

台下乱哄哄的,有人喊,贵妃原来是司令啊,接着唱啊!

一壮汉喝彩,司令好功夫,八路军文武双全啊!

龙捷三朝台下看了看,脱掉戏装,向后台一扔,火冒三丈地斥责周杰宁,这么大的事,为什么不侦察清楚?

周杰宁一脸委屈,我怕误事啊,倘若真的是鬼子偷袭,那就是灭顶之灾啊,现在突围都来不及了。

龙捷三匆匆擦了两把脸上的油彩,大手一挥说,快跟我走,向杨司令报告。

那天早晨,章慧本来是去东头看戏的,一抬头看见政治部副主任任冰雪,想躲已经来不及了,只好硬着头皮上前打招呼,任副主任,你也来看戏啊!

任冰雪没好气地说,看什么戏啊,我来看你。你过来,跟你说个事。

章慧无奈,只好跟着任冰雪走,一步一回头地看着戏台。章慧刚刚从墨镇地下组织转到清河支队,在宣教科当科长,其实科里就她一个人,目前主要的任务是给妇女识字班当教员,通过识字班发动群众。刚来的时候听组织科长许东湖说过,任冰雪是从长征过来的老红军,脾气很大,还没有来得及领教,今天被任冰雪叫住,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情,心里很是忐忑。

任冰雪把章慧领到戏台南边的巷子口,开门见山地说,我刚刚听说,李其仁要把你介绍给杨蓼夫当老婆,有没有这个事啊?

章慧愣了半天,面红耳赤地说,是有这个事。但是杨司令并没有当面跟我明说,也许是同志们有些误解吧?

任冰雪问,那你的态度呢?

章慧表情复杂地说,我什么态度也没有,我是来革命的,来抗日的,我不是来给谁当老婆的。

任冰雪高兴了,挥动胳膊说,好,说得好!你有这个态度就好!女同志嘛,参加革命,会比男同志遇到更多的麻烦。我听说杨蓼夫授意李其仁把你从地方调来,明确你的任务是给他当副官,直接在他身边工作,被你拒绝了,是不是这样啊?

章慧半天才说,任大姐,我,我……不想回答这个问题。

任冰雪继续激动着,胳膊挥得像拳击,信誓旦旦地说,章慧同志,你要相信我,我是从长征过来的红军干部,你的遭遇我也遇到过,还不止一次。在川陕根据地的时候,有一个师长,跟我讲要娶我当老婆,还跟我动手动脚,你猜结果怎么样?

章慧茫然地看着任冰雪。

任冰雪咧嘴大笑,嘿嘿,我随手就给了他一枪,子弹从他裤裆下面穿过去。我跟他讲,你要是再不老实,我的枪口就抬高一寸。吓得他脸都白了。

章慧本来不想笑,但是看见任冰雪笑得灿烂,只好也笑了一笑,算是表达对顶头上司的尊敬。

任冰雪说,我听说你当年在济南乡村师范就参加了地下工作,詹家店失陷后还到齐鲁大学组织过学生运动,应该是个很有经验的老同志了。组织上把你调来,是希望你发挥更大的作用,不能因为儿女情长影响了个人进步。

章慧老老实实地说,就是出于这种考虑,我现在不谈个人问题。

任冰雪突然一拍章慧的肩膀,拍得章慧倒吸一口冷气。任冰雪说,很好!章慧,我跟你讲,在男人堆里打天下,就要硬气一点,不能怕!你听着,我发给你一支手枪,谁敢逼婚,你就学我,给他一枪。

任冰雪说着,递过来一支驳壳枪。章慧惊恐地看着任冰雪,连连后退说,任大姐,我不会开枪。

任冰雪奇怪地问,你不会开枪?你怎么不会开枪呢,不会开枪算什么八路军?……你是不是不敢向杨蓼夫开枪?

章慧说,我连鬼子都不敢打,我怎么能向杨司令开枪呢?他是老革命,赫赫有名的抗战英雄。

任冰雪看着章慧,泄气地说,嘿,你这个臭知识分子,屁用没有。啊……任冰雪似乎想到了什么,突然一拍脑门说,你是不是真的想嫁给杨蓼夫啊?

章慧也一拍脑门说,任副主任,我早晚得嫁人吧,你给我一个盒子炮,谁向我求婚我打谁,那我不是要当一辈子女光棍吗?

任冰雪鼓着眼睛看着章慧,突然把驳壳枪抽出来,“咔嚓”一声把子弹推上膛,举起来指着章慧说,你要是敢嫁给杨蓼夫,我就毙了你。

章慧吓得脸色苍白,后退两步,差点儿被石阶绊倒,趔趄一下,站稳了,反而不退了,迎着任冰雪,颇有大义凛然的气概。章慧说,我就是要嫁给杨司令,你毙了我吧。

任冰雪气得发抖,嘴里磕磕巴巴地骂着,举着枪的手不知道该不该放下,上上下下地比画。

幸亏司令部参谋于建兴屁颠颠地跑过来,向任冰雪报告说,杨司令请她去打球,这才给了任冰雪一个台阶。任冰雪悻悻地收起驳壳枪,冲章慧恶狠狠地说,你给我等着!

龙捷三和周杰宁找遍了司令部作战室、政治部会议室、司令部房东家,还是没有找到杨司令。后来还是周杰宁拍了脑门说,篮球,篮球!

龙捷三也拍了脑门说,他妈的,怎么忘了这一茬!

清河支队的篮球赛别开生面,十几个人一律身穿无袖布扣短衫,篮球打得不按规则,乱糟糟地一窝蜂哄抢,狼奔豕突。

任冰雪窝了一肚子火,冲进球场的时候,余河沿正在训话,说,打球要讲规矩,不是谁抢到手就算赢,这就好比投弹,你老是把手榴弹抱到自己怀里,那是什么后果?手榴弹要投到鬼子窝里,才算赢。明白了没有?

任冰雪向余河沿嚷道,他妈的,都什么时候了,你们还打球?

余河沿说,你要是不打,可以退场。

任冰雪火了,谁说我不打?我加入黑队。

余河沿说,好,那你得遵守规则,看我示范。

示范完了,又开打。黑方队员殷福塘得球,甩开大步往前冲,在离对方篮板二十米处,被白方堵住。殷福塘一看难以突围,索性不冲了,双手搂球,从裤裆下面把球扔出去,居然进了球筐。

白方队员9号大喊,不算,殷福塘你这是什么投法?兜粪啊!

殷福塘嘿嘿一笑说,裁判说,可以这样投!

话音刚落,一个球传来,9号猝不及防,被任冰雪截住。任冰雪向殷福塘发令,3号,看好!

9号赶紧扑过来,殷福塘见9号来势汹汹,嘿嘿一笑,转身,从头顶倒着把球扔了出去,又中了。9号愤愤地说,他妈的,这个殷福塘,真扔手榴弹啊!

白方发球,球传到9号手里,9号一路狂奔,横冲直撞,见任冰雪挡在前面,横起肩膀将任冰雪撞倒。任冰雪一骨碌爬起来,气急败坏地喊,他妈的犯规还打?你给我站住!9号不理睬任冰雪,继续带球突围,终于将球传出去。任冰雪四下寻找家伙,找不到,急中生智,脱下一只鞋,向9号扔了过去。9号以为是篮球,腾空接住,一看是鞋子,骂道,这个女军阀,像个乡下娘们儿!

任冰雪说,我这是以革命的两手对付反革命的两手。

9号扬起胳膊,把鞋子又扔向任冰雪,说,好男不跟女斗。任冰雪接住鞋子,哈哈大笑。

转眼之间,白方截球成功,9号高喊,快传给我!白方6号终于把球传给9号,9号一跃而起,投篮未中,刚刚抢到篮板,正要腾空投篮,孙大竹暗暗伸出脚,搞了一个扫堂腿,9号摔了个仰八叉。

双方队员一拥而上,奋力抢球,不可开交。围观的官兵顿时喧腾起来,两边起劲地高喊加油。

龙捷三和周杰宁远远地看见一堆人像一座晃动的山,赶紧冲了过来,走到人堆前面,两人一起动手,连拽带推,把上面的战士掀开,最后只剩下9号。

9号仍然扑在篮球上,闭着眼睛捍卫篮球。龙捷三仰起脑袋,轻轻咳嗽一声。9号忽然感觉不对,抬头一看,看见了龙捷三唱戏用的花鞋,再往上看,便看见了龙捷三。球员们知趣地溜走了,躲在老远看热闹。

龙捷三哭笑不得,但还是敬了个礼,报告说,杨司令,有情况,有紧急情况!

9号,也就是清河支队司令员杨蓼夫,一骨碌爬起来,胳肢窝仍然夹着篮球,不紧不慢地问,多大个事啊,难道是天塌下来了?

龙捷三说,天没有塌下来,但是鬼子来了。

杨蓼夫怔了一会,一拍屁股说,啊,妈的,这小鬼子真操蛋!老子刚刚学会运球,就来败老子的兴!老子偏不理他!说着,向球员们挥手说,过来,接着打!

孙大竹喜气洋洋地跑上场问,司令员,是不是鬼子来了?

杨蓼夫拍着篮球,一跳一跳地说,他就是老天爷来了,我也得把这场球打完。说完,又上场打球去了。

周杰宁急得直跳脚,嚷嚷说,司令员怎么回事,未必他有锦囊妙计?龙捷三眉头一皱,计上心来,对周杰宁说,看我的!

还没等周杰宁反应过来,龙捷三呼呼跑上球场,舞奓着两只手对余河沿比画,老余,你这个裁判太差,你下去,我来吹!

龙捷三跟着球员一路小跑,那模样不像一个裁判,倒像是护着学步婴儿的老奶奶。球场内,孙大竹企图拦截杨蓼夫,龙捷三突然冲孙大竹大喊,孙大竹,不要犯规,脚下,注意脚下!

孙大竹一惊,猛地停下步子,看看脚下,啥也没有,抬起头来看看龙捷三,龙捷三给他一个怪笑。孙大竹明白上当已经来不及了,杨蓼夫早就突破防线,一个三步上篮,篮球落入球圈。

龙捷三猛吹哨子,时间到,全场结束!

杨蓼夫给了孙大竹一拳说,孙大竹,打球,你还差点儿!

孙大竹恨恨地看着龙捷三说,龙副司令,你真吹黑哨啊,我正打球,你让我看脚下干什么,我脚下有狗屎啊!

杨蓼夫穿好军装,对龙捷三说,走吧。

龙捷三稀里糊涂地问,到哪里去?

杨蓼夫说,不是鬼子来了吗,找朱大爷啊,我请他算一卦,看看这仗怎么打。

朱茂煊一觉醒来,太阳已经一竿子高了。老先生从棺材里爬出来,痛痛快快地伸了几个懒腰,抠抠眼屎,从屋角摸出一堆煎饼的残渣,水缸里舀了一瓢凉水,搬个凳子坐在门口,开始享用一天的第一餐。正吃着,看见几个人拐进巷子,原来是杨司令来了。

朱茂煊说,啊,司令驾到,莫非又有麻烦了?

杨蓼夫说,正是。

朱茂煊咧嘴笑了,人家都说我朱茂煊是个老疯子,偏偏杨司令听我这个老疯子的,只要有麻烦就找我算命,赏我一口饭吃。

说着,让开道,领头往屋里走去。

朱茂煊的屋子很小,里面空空荡荡,门后三块砖头支着一口小锅,下面的木炭已经冷了半年。靠西的山墙下摆着一口棺材,里面放了一堆破衣服,箱子是它,床也是它,倒也省事。

进了屋,朱茂煊又从水缸里舀了一瓢凉水,把手伸到水瓢里搓了两把,然后就开始张罗艾草,不知道从哪里找出三炷香,打着烟火燃上,三缕细细的青烟就袅袅升腾起来,到神仙那里传话去了。

杨蓼夫站在门后,静静地看着,也不说话,这套程序他已经熟悉了。杨蓼夫不说话,气氛就显得肃穆,身后门外的参谋更是屏声静气,生怕惊动了神仙。

准备工作就绪,朱茂煊把艾草往棺材板子上一根一根地放好,看着杨蓼夫说,杨司令,今天占为何事?

杨蓼夫说,鬼子来了。

朱茂煊吃了一惊,抠抠眼角说,啊,鬼子来了,你也找我?

杨蓼夫说,你给我问问,鬼子来了,我是打还是不打?

朱茂煊说,啊,鬼子来了,你还不打,你还想跑?

杨蓼夫说,好,你老人家说了算,你说打,那就打。你再问问,在哪里打?

朱茂煊愣住了,把艾草捡起来,一根一根地捻动,一根一根地察看,看了半晌才说,这个我说了不算。

杨蓼夫说,朱大爷,把你那张八卦图给我。

朱茂煊说,啊,八卦图,你说的是晒盐沟的图?

杨蓼夫说,正是。

朱茂煊眨巴眨巴眼睛,好像明白了什么,咧嘴笑笑说,杨司令,你要学孔明,给鬼子布阴阳阵?

杨蓼夫说,叫花子不能和龙王爷比宝,我的破枪破炮,搞不过鬼子的洋枪洋炮,我得出奇招。

朱茂煊愣了半晌,击掌道,好,天时地利,扬长避短。梦里连营号角,沙场秋点兵……你等一下。

杨蓼夫静静地等待。

朱茂煊不说话了,拿起一把艾草,放在竹筒里搅拌,然后让杨蓼夫抽签。杨蓼夫熟门熟路,随意抽了一根,交给朱茂煊。

朱茂煊盯着艾草看了一会儿,口中念念有词,猛地睁开眼睛说,正月十五赶大集,杨柳枝头春风起,飞鸟衔来露水枝,东边日头西边雨。杨司令你明白了吗?

杨蓼夫说,明白了……不过,还不是全明白,一会你还得给我细细说道说道。

朱茂煊摊开一张皱巴巴的黄草纸,上面曲里拐弯地画着一些很难看懂的符号,神神秘秘地交给杨蓼夫说,这下行了吧?

杨蓼夫小心翼翼地收起图卷,对龙捷三说,行了,有了这个,跟鬼子打仗,底气就足了。

跟随杨蓼夫一起来的人都觉得好笑,但是没有人敢笑,因为杨蓼夫没有笑。

回到支队部,杨蓼夫就召开作战会议,分析日军此次出城,目的在于抢粮,而且从目前掌握的态势来看,是两线作战,一路进攻清河,一路进攻琅琊,所以,北线周杰宁在莫宁岗要做打硬仗的准备。南线利用地形,只防御,不出击,坚持半夜,日军自然不战而退。

杨蓼夫对敌情的判断,支队首长并不完全认可,但是由于日军偷袭,既然不做转移准备,利用晒盐沟进行防御,不是上策也是上策了,所以最后还是通过了杨蓼夫提出的方案。

散会后,龙捷三跟在政委景晓纯的屁股后面嘀咕,杨司令又去找朱大爷算卦,清河支队打仗,怎么能让一个老疯子说了算啊!

景晓纯想了想说,杨司令当然不会相信算卦,但是士兵和老百姓相信算卦。你琢磨吧,这里面名堂大了。

龙捷三眨巴眨巴眼睛,没有琢磨明白,又嘀咕了一句,司令员是不是闹情绪啊?

景晓纯奇怪地问,闹什么情绪啊?

龙捷三支支吾吾地说,听说老李给老杨张罗了个女学生,就是政治部的章慧,那个章慧扬言,她到清河支队来是抗日的,不是来当压寨夫人的。就是嫁人,也只能嫁给……龙捷三说着不说了。

景晓纯狐疑地说,你老龙怎么回事,你一向光明磊落直来直去,这次怎么瞻前顾后的?

龙捷三吭吭哧哧地说,唉,这事闹的……他妈的还把我给牵连进去了。

景晓纯更糊涂了,跟你有什么关系啊?

龙捷三想来想去,心一横说,政委我干脆跟你彻底汇报吧,听说章慧对别人说,就是嫁给老革命,也要嫁给龙副司令这样有文化的老革命,再说,杨司令的脸上还有麻子,比英俊,还是龙副司令。

景晓纯停住步子,奇怪地看着龙捷三,看得龙捷三直发毛。龙捷三心虚地说,政委,这话可不是我说的,是章慧,唉,都是她们妇女识字班的那些娘们儿传闲话,我跟这事一点儿关系没有。

景晓纯说,杨司令脸上有麻子吗,我怎么没有看出来?再说,你比杨司令英俊吗,我还是没有看出来。

龙捷三连连摆手说,我知道,杨司令脸上有几个洼坑,那是刚到清河的时候被鬼子的小炮炸的,说我比杨司令英俊,这他妈的就是糟践我,说我像娘们儿呗。

景晓纯说,章慧说过要嫁给你的话吗,显然是你自作多情嘛。我警告你啊老龙,现在是什么时期?是抗日战争最艰难的时期,一个副司令员,传出跟司令员争风吃醋的丑闻来,那不是道德品质的问题,而是立场原则的问题。你要注意!

龙捷三傻眼了,眼珠子一转说,政委,咱不说这个了行不行?

景晓纯说,不说这个说什么?哦,你刚才说什么,说杨司令闹情绪?嘿嘿,这个更不对。杨司令那么大个人,怎么会为儿女情长闹情绪呢,简直是诋毁同志。

龙捷三转眼之间就冒冷汗了,张口结舌地说,政委,政委啊,我不是这个意思,我是说,我怕杨司令一时想不开,一时赌气,拿部队拼命啊……

景晓纯笑笑说,还是诋毁同志。不过,这个事情嘛,还真不好说。我得去摸摸底,这男女之间的事就是狗毛炒韭菜,择不净啊!

景晓纯说着,转身就往回走,找杨蓼夫去了。龙捷三一看不妙,一把拉住说,政委,你可不能说是我说的啊,杨司令那个脾气,他敢跟我动枪。

景晓纯不怀好意地看着龙捷三说,我当然要说是你说的,我不说是你说的,难道让我说是识字班的娘们儿说的?

龙捷三吃惊地看着景晓纯,景晓纯冲他诡秘一笑,转身向指挥部走去。

景晓纯回到指挥部,发现杨蓼夫两只腿夹着一只篮球,正用铅笔在上面画着什么,参谋长贺荣海在一边指指点点。见景晓纯返回,杨蓼夫说,怎么又回来了,不是去组织民工吗?

景晓纯说,我还是不大放心。老杨,你对敌情的判断,是不是过分自信了点?

杨蓼夫说,政委,从接到敌情通报,这半个小时,我的脑子一刻都没有停,别看我在球场上打球,脑子里装的全是敌情。

景晓纯说,可是你判断他在芽子谷分兵,依据到底是什么?

杨蓼夫说,鬼子这次来,一个主要的目的,是要搞粮食,一定会有一个辎重部队,而辎重部队从滩套区无法通过,必然要走清渤公路,所以我料定,他在芽子谷会兵分两路,两线作战,东线偷袭清河,西线接应辎重。

景晓纯怔怔地看着杨蓼夫,击掌道,哎呀老杨,听你这么一分析,茅塞顿开。这样我也就明白了,为什么要利用这个机会,派章慧带小分队到墨镇,原来是吃着碗里的看着锅里的啊。

这个早晨,章慧戏没看成,还被任冰雪吵了一顿,心里自然不痛快,正在识字班上课,杨蓼夫的警卫员王进阶来了,说杨司令有请。

见到杨蓼夫,章慧感觉很别扭,不知道该做出什么姿态,直到杨蓼夫说明,要她带小分队去墨镇,她才明白,真的是一件重要任务。

杨蓼夫说,宋瑜不是我们的敌人,如果我们能获得她的同情和支持,她将成为我们可靠的同盟。这对于我们开展墨镇的工作,打通北方抗日的通道,将会有重要的战略意义。你的前期任务,具体说来,就是接近她,保护她,逐步争取她。

章慧说,司令员,自从我参加八路军以来,宋瑜和我已经断绝了交往。她是个基督徒,不同任何党派主义搅和。

杨蓼夫说,此言差矣,基督徒也是有正义感的,宋瑜父女都是爱国人士,只是目前受郑亦雄影响,对我军不了解,不信任。我们要用我们的抗战行为感召她,最终获得她的支持。我们早就想走这一步棋了,时机一直不成熟,但是现在,机会来了。

章慧若有所思,问道,为什么是现在?

杨蓼夫说,现在,哦不,很快,墨镇就会有一场灾难,宋瑜需要帮助。这时候你出现在她的身边,那你就是她的上帝。

章慧的嘴巴半天才合拢,喃喃地说,原来是这样啊!

章慧心情复杂地接受了这项任务,但她还是向杨蓼夫坦陈了她的担忧。章慧说,我对宋瑜的工作没有把握,这个人谁也不相信,她只相信上帝,我不知道我能不能把她拉到我们这一边。

杨蓼夫看着远处,突然笑了,相信上帝?那她和我们一样,都是有信仰的人。所以,我们更有理由争取她。

章慧不解地看着杨蓼夫说,司令员,我们可是唯物主义者啊!

杨蓼夫说,章慧同志,唯物主义是什么?我跟你讲,上帝也是一种物质。

章慧吓了一跳,啊,司令员,你也相信有上帝?

杨蓼夫说,我为什么不能相信有上帝?

章慧说,因为这个世界上压根儿就没有上帝。

杨蓼夫笑了,你怎么知道这个世界上压根儿就没有上帝?

章慧一时语塞,想了半天才说,啊,这个问题,我也说不清楚……也许,因为从来没有人见过上帝。

杨蓼夫哈哈大笑说,章慧同志,第一,你说从来没有人见过上帝,你是怎么知道的?

章慧老老实实地回答,我不知道,我是猜的。

杨蓼夫说,第二,你不知道的事情,你怎么知道就没有?你看看天上是什么?

章慧疑惑地抬头看看,眨着眼睛说,天上?天上是……太阳。

杨蓼夫说,太阳以外是什么?

章慧思忖道,太阳以外,应该是银河系吧。

杨蓼夫手掌向外一推,可是银河系以外呢,银河系以外的以外呢?我小时候,我娘还活着的时候,我就问这个问题,问了几十年,谁也说不清楚。你永远也不不知道这个世界到底有多大,同样,你也永远不知道这个世界有多小,所以,你没有见过的东西,你就不能轻易结论说没有。

章慧说,啊,司令员,你这么一说,我都糊涂了,难道真有上帝?怨不得有人说杨司令打仗……章慧不说了。

杨蓼夫问,说什么?说我打仗讲迷信,找朱大爷算卦是不是?我告诉你,那都是假的。以后你慢慢悟吧。

从清河到墨镇抄近道也有四十多里路,小分队马不停蹄,才走出不到十里路,章慧的脚就打泡了。直属营长孙迎风坚持让章慧骑马,章慧最初还不好意思,孙迎风说,再不骑马,你就没法走路了,那将影响整个行动计划。章慧这才半推半就地骑上去。

下午三点左右,章慧和孙迎风带队终于赶到墨镇,在城东的国立中学,章慧向宋瑜讲了鬼子偷袭的事情,鬼子可能会趁战乱骚扰墨镇,她奉杨司令的命令特地率领小分队来保护宋瑜。

岂料宋瑜并不领情,反而怀疑八路军假借战事染指墨镇。墨镇是日军、国军和八路军三方达成协议的非战区,她不希望八路军进入墨镇。宋瑜并且说,本来墨镇是非战区,你们这一来,恰好给日军以口实,实际上是把墨镇拖进泥淖。

章慧跟宋瑜说了半天,宋瑜坚持让八路军迅速离开。

章慧在墨镇做过地下工作,对宋瑜非常了解,国立中学附近的情况也很熟悉,既然宋瑜排斥,章慧也不强求,交代孙迎风将小分队安排在对面慕茗茶馆暂且隐蔽下来,静观其变。

战斗果然在下午四时打响了,清河支队副司令龙捷三和二团团长黄格选指挥部队,分别在三个方向诱敌深入,日军且战且进,眼看越来越接近清河镇,却没有想到,就在清河外围两公里不到的地方,不知不觉地进入了清河支队布下的口袋。

清河的枪炮声,传到了北方三十里的琅琊州。事实上,郑亦雄早就盼着这一天了,自从他在潍烟战斗中亲手击毙了当“皇协军”师长的叔叔,自从他被何长官派遣到陈奇仁这个半兵半寇的部队,他就一直在等待这个机会,要同鬼子打一个大仗。

琅琊独立旅的作战会耐人寻味,只要说到抗日,军官们就沉默不语,哪怕你伸出手掌问,这是五个指头还是六个指头,也没有人回答你,军官们最礼貌的表现是不易觉察地点头,但点头之后就是不易觉察地摇头,摇得让你几乎看不见他在摇头还是点头。这是郑亦雄来到琅琊独立旅遇到的最难以忍受的事情。想当年,在徐州会战的战场上,他以敢死队长的身份率领六十勇士突入敌阵,十分钟之内就手刃二十多名鬼子,那是何等的畅快淋漓,连延安都给何长官发电报进行嘉勉。可是今日呢?

日军偷袭的消息已经被证实了,军官们依然王顾左右而言他,一团团长马边锋公开说,希望鬼子把咱们当个屁放了,二团团长王可范提议在卧龙岗和凤岗设置坚固防线,把鬼子拦截在八路军的根据地,坐山观虎斗。旅长陈奇仁哼哼哈哈,反复强调,没有了部队,你我都是屁。

郑亦雄的心里火冒三丈,但还是硬着头皮部署了兵力配置,其中有一个死命令,无论战况如何,必须守住凤岗阵地。

中午饭后,一团就进入了凤岗阵地,但是没有按照郑亦雄的要求构筑工事,团副郭保成正带着营长张谋金和连长赵大脚等人窝在掩蔽部里打麻将。

正打得起劲,冷不防虚掩的门板被一脚踹开了,郑亦雄怒气冲冲地出现在掩蔽部门口,后面跟着叶乃伍和田齐鲁。郑亦雄脸色铁青,扫视郭保成和张谋金等人,突然把手伸向腰间,拔出了手枪。

郭保成和张谋金见势不妙,争先恐后地钻在桌子下面。郑亦雄朝桌上当当开了两枪,喝道,都给我滚出来!

几个人从不同的角落滚了出来,哆哆嗦嗦地站在郑亦雄的面前。

郑亦雄说,你们听听,外面是什么声音?

郭保成侧耳听了一会说,报告参座,好像是雷声,天要下雨了。

郑亦雄怒道,你给我竖起你的驴耳朵,好好听听,那是雷声吗?那是枪声炮声。鬼子都打到家门口了,你们居然在这里聚众赌博。难怪鬼子能够长驱直入,败类误国啊!

张谋金回过神来,换上一副笑脸,向郑亦雄凑了凑说,参座,兄弟们等了一个上午,鬼子也没有来,谁想到刚摸上两把牌,他就来了呢?参座放心,卑职这就上阵地,不让鬼子前进一步!

郑亦雄冷冷地看着张谋金说,那好,这笔账我给你记下了,打完这一仗,我跟你坐下来慢慢算。

十一

南线的枪炮声隐约传来,周杰宁的部队也进入北线,在凤岗南侧莫宁岗紧张地构筑工事。

周杰宁对马大海说,要准备恶战,阵地上准备一点水桶。

马大海为难地说,水桶?这荒山野岭的,我从哪里搞水桶去。

周杰宁说,你从哪里搞我不管,反正我要水桶。没办法,你就开个诸葛亮会。

马大海回到阵地上,当真开了一个诸葛亮会,大家七嘴八舌,最后是排长金功言出个主意说,水桶没有,但是凤岗那边国军阵地上,有尿桶。马大海想想说,尿桶也行。

马大海亲自出马,带领金功言和殷福塘,到凤岗国军阵地上借尿桶。国军连长赵大脚趁机敲了一竹杠,非要马大海拿钱买。三个人一共凑了六元法币,只买了几个破瓦盆,那几个尿桶,赵大脚要价是两块大洋,倒是殷福塘,随身揣着节省的伙食尾子两块大洋,本来打算过了正月十五回家娶媳妇的,这下派上了大用场。殷福塘很不情愿地从裤腰里找出两块大洋,交给马大海的时候坚持要马大海立字据。

马大海不耐烦地说,别说老子写不好字,就是会写字,写了有什么用?一会儿鬼子来了,你我能不能活着都难说,要字据干什么?殷福塘死心眼儿,坚持说,那要是打不死呢?马大海说,打不死老子还你四块大洋。

金功言也附和说,就是,这一仗打下来,连长要是不还你钱,我领你去找杨司令告他。殷福塘还是不干,马大海眉头一皱计上心来,对殷福塘说,伙计,临出发的时候,我看见团长的马褡子鼓鼓囊囊的,里面一定有不少大洋,你先垫上,到阵地了我就让团长还你。

这样好说歹说,殷福塘才把两块大洋交给马大海,又从赵大脚那里买了三只尿桶。

十二

清河西南的山腰,几棵树横竖一架,就是清河支队的指挥所。杨蓼夫和景晓纯居高临下地观察战场,眼看二团且战且退,日军前锋步步为营,很快就接近晒盐沟的边缘了。景晓纯兴奋地说,鬼子上当了,虽然迟疑,但还是进来了。

战斗进行一个小时不到,日军先遣部队的指挥官选择了一个制高点,观察战场动向,发现八路退却的路线有些怪异,退却的队形有条不紊,好像还是交替掩护,就感觉到不对了。指挥官下令,步兵停止进攻,炮兵进行试探射击。

到了傍晚,清河那边的情况由几个商人传到了墨镇,一家店铺前,聚集一群人,店老板眉飞色舞地比画说,鬼子确实来了,八路军和他们打起来了,我亲眼看见的,杨司令挥舞大刀,万军丛中取上将首级,杨司令的那匹黑马,腾云驾雾……

章慧进驻慕茗茶馆之后,视线一直没有离开对面的国立中学。孙迎风有些不理解,清河那边仗打得正急,为什么要抽出一个连的兵力大老远地赶过来保护一个中学,况且是热脸贴人家的冷屁股。从后晌赶到这里,别说给壶热水,那个名叫宋瑜的女校长像个冷美人,连个笑脸都不给。还是章慧凭借熟人的面子,向茶馆要了两壶开水,战士们啃了几口干粮咸菜,一个时辰过去了,宋瑜连面都不露一下,确实令人寒心。

但是,章慧不这么想。

墨镇是一个特殊的地方,因比邻近海,商贸十分发达,有外国人的教堂、学校和医院,兴旺的时候,有一万多口人,是海货和内地物资的集散地。当初日军攻占渤海,由美国人出面协调,将此处划为“非战区”,日军山东最高军事机关出于战略需要,同意了这个协议,但是明确提出,墨镇不得驻扎中国军队,一旦发现,同样视为战场。事实上,国军从来没有放弃对墨镇的渗透,虽然没有派驻军队,但是在墨镇派遣了特务机关。同样,日军在这里也有情报机构。只有八路军,为了墨镇免遭兵燹之祸,一直恪守协议,连地下组织也没有。然而,随着抗战全局的进展,墨镇的战略地位日益重要。这次日军偷袭清河,虽然从东线而来,但趁机西顾的可能性极大。那么,借此机会,八路军派出一支小分队,其实就是一块敲门砖,要让墨镇百姓看看谁在卖命抗日,谁能拯救墨镇百姓于水火之中。这个行动,其实是有深层含义的。在这个问题上,章慧感觉她和杨蓼夫第一次有了默契。

章慧在等待,等待一个恰到好处的时机。这个时机,果然在清河战斗打响三个小时以后降临在墨镇上空。

清河战斗中,龙捷三指挥的反伏击战斗,将一股日军驱赶在晒盐沟外围,日军上尉指挥部队拼命突围,被八路军击伤。一股“皇协军”趁机抢出鬼子上尉,并以此为借口,脱离战场,夺路而逃,一路向北,到了黄昏,进入墨镇,抬着鬼子上尉直奔国立中学。

相隔五十米的慕茗茶馆,章慧紧张地注视着学校大门。“皇协军”军官让人拍门,声称是抗日部队,有伤兵需要救助。宋瑜亲自出门,一脸的神圣。宋瑜说,这里是圣人门下,教育重地,没有医院,请不要滋扰。“皇协军”官兵一拥而上,几个士兵哄笑着将宋瑜抬起来,往上抛掷,转眼之间,宋瑜的长衫就被扯碎了。

宋瑜哪里料到如此侮辱,挣扎着怒骂,畜牲,你们还是中国人吗?你们就不怕天打雷劈?“皇协军”军官嬉皮笑脸地说,嘿嘿,我们都是脑袋别在裤腰带上的人,我们过一天算一天,我们谁也不怕。说着,伸手向宋瑜胸前摸了一把。

就在这时候,枪响了,“皇协军”军官应声倒地。霎时,枪声响成一片,从学校对面的慕茗茶馆里,子弹像飞蝗一样射向汉奸队伍。

这场遭遇战,拉开了八路军合法进驻墨镇的序幕。

十三

北线的战斗,最初集中在莫宁岗,周杰宁指挥两个连在莫宁岗主阵地上顽强阻击,日军三次组织进攻,均未得手。马大海从国军阵地上收购的尿桶和瓦盆派上了用场,金功言抱着机枪,殷福塘抱着尿桶,两个人上蹿下跳,换地方打。

打着打着,机枪卡壳了,金功言大叫殷福塘,殷福塘熟练地抱起尿桶,往机枪管上一阵猛浇。金功言嗷的一声跳起来嚷道,往哪里倒,都倒我脸上了。殷福塘龇牙咧嘴,嘿嘿一笑说,又不是尿,是水啊!金功言说,那也是尿桶装的,还是国民党的尿。

鼓捣了一阵,机枪重新响了起来。

一个战士跑过来,把步枪管往尿桶戳了一下,尿桶里滋滋冒出一股白烟。后面的战士依次效仿。像排队似的,枪口往尿桶里戳一下,再举起来,拉开枪栓就能发射。

金功言边射击边嘟囔,好家伙,尿桶立大功了,连长,殷福塘的两块大洋派上大用场了!

马大海在一边快乐地喊,那是啊,这生意赚大了!

与莫宁岗相隔不到三公里的卧龙岗上,一片混乱。堑壕里,只有一半人在打,另外的人要么缩起脑袋,要么装死。

郑亦雄亲自过来督战,拎着手枪,昂首挺胸,从堑壕一头走来,走到一个东张西望的士兵背后,朝他身边开了一枪。士兵一惊,嗷的一声跳了起来。

郑亦雄问,想活命吗?

士兵颤栗着,结结巴巴地说,想,做梦都想活着!

郑亦雄说,那就给我好好地打,打退鬼子你才能活命!

士兵愣了一下,扑到战壕边上,拉开枪栓放了一枪。

壕沟另一处,一个士兵抱头筛糠,郑亦雄大步流星走过去,向士兵的脚下开了一枪,还是那句话,想活命吗?

士兵抱头在地上乱滚,嚷嚷道,不想,不想活了!

郑亦雄吼了起来,什么,不想活了?那你还等什么?赶快去跟鬼子拼命啊,死了还算以身殉国!

士兵叫了起来,不,不,俺说错了,俺想活命!俺不想死!

郑亦雄上前扇了士兵一个嘴巴子,妈的,想活命还不去打鬼子?鬼子上来了你活个鬼啊!

士兵连滚带爬,扑到战壕上,使劲地放起枪,并且站起来扔开了手榴弹,疯了一般。

郑亦雄一路走去,一路放枪,嘴里一连声喊,起来,起来,给我上去,装死罪加一等,临阵脱逃,格杀勿论!

一个士兵被对方火力压得抬不起头来,正要开溜,冷不丁地往身后一看,朦胧中看见郑亦雄拎着手枪又回来了。士兵打了一个冷战,转过身去,扑在堑壕边上,起劲地拉动枪栓。

本来不堪一击、随时崩溃的阵地,在郑亦雄走了一遭之后,所有的人都伏在堑壕前壁上射击,子弹顿时密集起来。郑亦雄挺身站在阵地上,高声喊道,给我抬起头来打!

一发炮弹在前方爆炸,几个士兵连忙卧倒。一个军官从灰烬里试探着伸出脑袋,看见郑亦雄正抱着机枪扫射。军官打了个哆嗦,向身后挥手大喊,快起来,给我打!

日军的进攻被打退了。

这时候已近黄昏,经过几轮反冲击,郑亦雄的信心更足了,大咧咧地站在工事外面,对田齐鲁和王可范说,鬼子增援不多,说明土八路在莫宁岗打得不错。

田齐鲁说,我们已经打退了鬼子的四次冲锋,鬼子兵力有限,不可能没完没了地增援。

王可范说,鬼子太难打了,铁皮脑袋不怕死!

郑亦雄放下望远镜,不满地看了王可范一眼,自负地笑笑,狗屁,一样都是爹妈生的,没有不怕死的!我的老长官张自忠说过,不是日本人不怕死,而是我们中国人太怕死!

田齐鲁说,老长官一语中的,我们的队伍太不争气了。

郑亦雄看了看手表说,诸位,如果我判断没错的话,天黑之前,敌人一定会有一次更加猛烈的进攻,他一定要夺回清渤公路的控制权。卧龙岗、凤岗和莫宁岗这个三个制高点,他最少也要夺取一个。

田齐鲁说,八路军打得好,对我们并非有利。鬼子实在打不动了,他就会退而求其次,寻找薄弱环节。

郑亦雄异样地看了田齐鲁一眼,似乎对田齐鲁的看法很重视。郑亦雄说,那你说说,这三个地方,哪里最有可能成为薄弱环节?

田齐鲁说,当然是凤岗。

郑亦雄若有所思,点点头说,老马那里,是要加强。这里拜托王团长,我到一团去看看。

十四

凤岗阵地的指挥官是张谋金。张谋金是第一次面对面同日军作战,他压根没有想到仗会真打。战斗发起后,他把希望寄托在卧龙岗和莫宁岗上,莫宁岗的八路军死不后退,卧龙岗上有郑亦雄督战,也是铁板一块。很快张谋金就发现情况不对了,那两个岗打得好,鬼子就把目标集中在他这个地方了,第一轮冲锋,鬼子的兵力比较单薄,几个绿林出身的军官还算有种,指挥四百多条枪对付三十多个鬼子,鬼子不想造成更大的伤亡,试探着打了一阵,又退了下去。到了后晌,鬼子找到了凤岗防御的薄弱环节,集中了一个中队日军和两个中队“皇协军”,在迫击炮的掩护下向上冲锋。赵大脚建议放近了打,张谋金内心惧怕,老早就组织射击,完全是为了给自己壮胆,白白消耗很多弹药,幸亏莫宁岗上周杰宁派出一个连在背后袭击日军,日军腹背受敌,才撤了回去。

按说,经过两个多小时的战斗,三个主阵地之间兵力火力交叉,已经构成了有效的防御体系,但是张谋金不敢轻易反攻,白白失去了良好的战机。

到了下午,日军索性收拢其他方向的兵力,集中进攻凤岗。郑亦雄已经发现了这个态势,也做出了相应的调整,亲自从卧龙岗方向调来一个连,只要张谋金再坚持半个小时,援兵就能赶到。但是张谋金继续坚持远战的策略,鬼子还没有到眼前,阵地上多数枪管已经打红了,张谋金让士兵找水,找不到,尿尿,尿不出。日军越来越近,张谋金就坚持不住了,让赵大脚把迫击炮放平了打,一炮出去,差点儿没把自己人打死。一发弹片擦着张谋金的肩膀飞过去,张谋金伸手一摸,手上有血,顿时大呼小叫,医生,医生,老子挂彩了,快来抢救!

赵大脚带领卫生兵过来抢救,发现张谋金并没有受重伤,弹片仅仅在张谋金的肩膀上咬掉一块肉而已。

张谋金却正好有了借口,龇牙咧嘴地向赵大脚交代重点防御地段,装出大义凛然地要求赵大脚,给我顶住,至少顶到半夜。

赵大脚明知张谋金这是临阵脱逃,却又不敢说破,只是说,营长,你这一撤,我只剩下两个排,拿什么顶到半夜啊!

张谋金说,死脑筋,不要跟鬼子硬碰硬,灵活一点。

赵大脚说,我倒是想跟他打游击,可是我一离开阵地,这阵地就不是我的了。

张谋金,那我不管,你总不能让我一个身负重伤的人帮你守阵地吧。

赵大脚无奈,只好表态,营座,那你撤吧,我尽力而为。

这时候一发炮弹落在阵地里,张谋金大叫一声,卧倒在地。尘埃落尽,硝烟散去,赵大脚爬起来,东张西望,张谋金已经不见了踪影。赵大脚苦笑着对一名排长说,妈的,什么身负重伤?身负重伤还能跑这么快吗?再打一轮,如果鬼子进攻势头不减,老子也要考虑保命了。

十五

张谋金脱离战场之前,郑亦雄已经带着几个参谋和一个尖兵排向凤岗方向穿插了,还没进入张谋金的指挥所,便被日军炮火截住了去路,团指挥所眼看就成了阻击阵地。郑亦雄来了精神,趴在一块石头后面向山下射击。田齐鲁劝阻说,参座,太暴露了,你隐蔽一下,这里有我。郑亦雄说,我就是要让他们看看,什么是身先士卒!

正打得上瘾,黄津弗跑来向郑亦雄报告,鬼子抢占了二号高地,正在向我后方运动,冯德山告急。

郑亦雄头也不回,一边射击一边大大咧咧地对黄津弗交代,告急算什么?哪里都在告急,命令冯德山,顶住!

黄津弗说,鬼子偷袭,从右翼包抄,势不可当!冯德山三面受敌,已经很难支撑了。

郑亦雄回头看了黄津弗一眼,站起来,拍拍身上的土,戴正军帽,收回手枪,一边扣着扣子一边说,三面受敌?怎么可能?

黄津弗说,刘科长也在三团,冯德山的报告不会讹传。

郑亦雄愣住了,自言自语道,我一道防线二道防线都在作战,八路军还在莫宁岗死顶,怎么会打出个三面受敌来?右翼部队呢?张谋金呢,我的凤岗阵地呢?

黄津弗看了郑亦雄一眼,又看了田齐鲁一眼,眼皮一耷拉,半天不说话。郑亦雄发现异常,厉声追问,是不是张谋金那里出了问题?

黄津弗只好老实回答,张谋金身负重伤,部队伤亡惨重,已经撤下来转移了!

郑亦雄直直地看着黄津弗,像是受了很大刺激,半天才说,开什么玩笑!凤岗阵地正面充其量日军一个中队,伪军两个中队,而张谋金一个营,四百多条枪,居高临下,凭高据险,怎么能随便撤下来?

黄津弗无语,和田齐鲁面面相觑。

郑亦雄再也不顾风度了,跳起来,指着黄津弗吼道,你马上去,传我命令,命令张谋金,不惜一切代价,夺回凤岗阵地!夺不回凤岗,死路一条!

黄津弗为难地说,可是,张营长身负重伤……

郑亦雄咆哮道,狗屁,他要是身负重伤,部队就不会撤下来,让他给我夺回来,夺不回凤岗,明年的今天,就是他的祭日!

十六

清河的战斗一直打到夜幕落下。日军把部队撤到洼津,集结夜宿,准备天亮撤回詹家店。

这一仗,日伪伤亡惨重,清河支队也付出了沉重的代价。

杨蓼夫判断,今夜不会有大的战斗,派出骑兵营长吕开发,率领骑兵营,星夜驰援莫宁岗。

隆冬的夜晚,天空阴沉,月亮时隐时现。坪坝上,牺牲的八路军战士排成几排。一个战士挑着马灯在前面引路,杨蓼夫和贺荣海走到第一排,任冰雪和黄格选跟在后面。

杨蓼夫垂首,默默地站立,然后,走到第一个烈士面前,掀开遗体脸上的白纸,蹲下去察看,用手绢在烈士脑门上擦了擦,看着遗体的脸。

杨蓼夫边看边说,就像朗诵一页书:洪云彪,山东邹平县宏仁村人,二团六连二班副,民国三十二年秋参加县大队,当年冬天转入二团,在冬季反扫荡中立过二等功……

贺荣海惊讶地说,司令员记性这么好!

杨蓼夫点点头说,不敢忘记啊!我在他的家乡打了三年游击,我们的抗日沟,我们在清河开展平原游击战的经验,最初就产生在那里。

杨蓼夫说完,缓缓移动步伐,掀开第二个烈士脸上的蒙纸:朱大才,山东乐亭县人,当年我和马耀南司令员在乐亭收编黄岐山的队伍,他跟在我们后面要给我当马弁,那年他才十三岁,算起来,今年是十七岁。在去年练武比赛中,他拿到爆破技能第二名的名次。

贺荣海回头看了看二团团长黄格选,黄格选说,朱大才是爆破大王。

任冰雪叹道,上午还是活蹦乱跳的小伙子,现在就是阴阳两隔了。

黄格选说,有一句话司令员常讲,我打仗一贯怕死,司令员他不是自己怕死,而是不想过分伤亡部队。可是,打仗总是要流血牺牲的,我没办法……我们已经把牺牲控制在最低限度了。

杨蓼夫还在往前察看,在一个遗体面前,杨蓼夫停下了,表情有点异样,回头看着黄格选说,这个同志,我怎么看着眼生啊,是不是新同志?

黄格选走过去,弯腰看看说,我也眼生。

杨蓼夫说,看样子年龄不大,还是个娃娃。

黄格选翻开遗体衣领,上面写着:马百郎,年龄,34岁。

杨蓼夫眼睛瞪大了,这哪里是马百郎啊,马百郎我还不认识?我看这个小同志,跟马百郎的儿子差不多年纪。

黄格选说,司令员,听说你和马百郎还有一段故事?

杨蓼夫说,是啊,老马是莒南柳家庄园的长工,我那年生病,罗政委特意把他派给我当伙夫,可是他不愿意当伙夫,想打仗。当年我们坚持清河平原游击战,挖抗日沟的时候,他是排长,还跟我吵了一架,他说这块地方是盐碱地,挖了抗日沟就把盐碱挖出来了,地就没法种了。我说不打败鬼子,就是良田也同样没法种,等抗战结束,我和你一起种地,再把盐碱埋回去。

任冰雪说,这个故事挺感人。

杨蓼夫说,算来已经是三年前的事情了。老马啊,我对不起你,没能让你活着改造盐碱地,我向你保证,抗战结束那一天,只要我杨蓼夫还活着,我一定要把盐碱重新埋下去……马百郎同志,没有找到你的尸体,我只能向这位同志鞠躬了,请他代为接收。

杨蓼夫向尸体三鞠躬。

往前走的路上,遇上景晓纯。景晓纯告诉杨蓼夫,北线战斗都在杨司令的预料之中,周杰宁他们打得很顽强,守住了莫宁岗。

杨蓼夫说,郑亦雄经常说,不是鬼子不怕死,而是我们中国人太怕死,这句话是错误的。我们中国人怕死吗?昨天的战斗,你能找到怕死鬼吗?

景晓纯说,那是啊,他的部队为什么怕死?当官的欺负当兵的,当兵的穷得要死,很多人都是抓壮丁捆到队伍上的,把人当牲口,他为什么给你卖命?

杨蓼夫说,政委,你说,这个世界上,什么差事是最苦的差事?

景晓纯沉吟片刻说,没有最苦的差事,只有最苦的心思。

杨蓼夫说,最苦的差事就是当司令员。

景晓纯诧异地看着杨蓼夫问,怎么讲?

杨蓼夫说,司令员嘴皮子一吧嗒,好,成千上万的生命消失了;司令员嘴皮子一吧嗒,好,血流成河白骨成堆了。

十七

凤岗失守,郑亦雄如鲠在喉。此刻在郑亦雄的心里,凤岗不仅仅是一个战斗制高点,凤岗失守带来的威胁远远不是一次战斗的威胁,而极有可能是琅琊独立旅一个噩梦的开始。在确认凤岗失守后的紧急会议上,郑亦雄咆哮着宣布,哪怕不跟鬼子打仗了,也要首先惩办张谋金,何时发现,何时枪毙,何地发现,何地枪毙,谁发现谁枪毙。枪毙张谋金者,重奖!

郑亦雄对马边锋说,自己跌倒自己爬起来,凤岗怎么丢的,你怎么给我夺回来。

马边锋阴阳怪气地说,参座,你让我打仗我没有话说,但是你让我自己跌倒自己爬起来,我没有跌倒,我怎么爬起来。

郑亦雄一拍桌子说,凤岗是一团手里丢的,由一团收复,天经地义,这也是一团雪耻的机会。

马边锋还想胡搅蛮缠,但见郑亦雄脸色不好看,就不再多言了。

郑亦雄让王可范率领二团部分兵力机动到一团的左侧,作为后续梯队,同时向莫宁岗方向警戒。王可范提出一个现实的问题,如果土八路以增援的名义出击,我怎么办?

郑亦雄说,你看着办。

王可范说,我看着办,不好办。

马边锋满不在乎地说,不管是谁,先给他一顿机关枪。黑灯瞎火的,你知道他是八路还是汉奸?

郑亦雄看重马边锋说,那也不能蛮干,要动脑子。

话音未落,传来枪声。

众人纷纷站起来,握枪在手。郑亦雄说,都给我坐下!

大家又七零八落地坐下,惶惶地看着郑亦雄。郑亦雄聆听不远处越来越激烈的枪声,神色急剧变化,嘴里念念有词,西南方,汉阳造,手榴弹,两路并进……完了,晚了,又是马后炮。

田齐鲁发现郑亦雄的脸色由白变绿,禁不住喊了一声,参座……

郑亦雄目光空洞,嘴里嘟嘟囔囔,他们下手了,一定是,土八路下手了,凤岗完了……怕有鬼,偏有鬼,怕什么,来什么。

突然,郑亦雄脑袋一偏,身体从椅子上瘫了下去。

至此,河上川策划的元宵节战役,日军没有达到目的,国军丢失凤岗,八路军虽然也受到重创,但是清河根据地保住了,而且水到渠成地收复了凤岗。郑亦雄对此耿耿于怀,以后在数个场合含沙射影地指责杨蓼夫借鸡下蛋,比鬼子还要鬼。自然,这也是后话了。

第二章借兵

天放晴了,阳光落在雪地上,波浪一般起伏。两匹马拉着一辆马车,在官道的薄冰上印下两行深深的辙印。

马车很讲究,是用粗布做成的车厢,车厢内安着一个小方桌,桌上放着瓜子点心之类,桌下燃着一盆暗红色的炭火。围着小方桌的三个人是章慧、宋瑜和琅琊独立旅的副参谋长叶乃伍。

元宵战役中,凤岗先是被日军拿下,接着又被八路军清河支队收复。八路军的团长周杰宁不仅在凤岗构筑了工事,还派人从外面买来了几车粮食,看来是不打算把它还给琅琊独立旅了,郑亦雄为此事急火攻心,躺在医院输着液还惦着凤岗。但是,凤岗是八路军一场血战从日本人手里夺去的,他占着自然有占着的道理,思来想去,郑亦雄决定派叶乃伍以护送章慧为名,到清河支队探探杨蓼夫的口气。

宋瑜对章慧说了郑亦雄的意思,章慧很反感,只是顾及宋瑜的面子,才勉强同意了。当然,章慧的心里还有一个隐隐约约的感觉,杨蓼夫在元宵战役中把她派到墨镇,虽然只是一步试探性的棋路,但是隐含着一个深谋远虑的计划,在这一点上,她同杨蓼夫有着不为人知的默契。

三个人虽然同乘一辆马车,但是并没有多少话说,各想各的心思。宋瑜因为在元宵战役中受惊受辱,幸亏有章慧的小分队相救,对八路军已不像过去那样成见甚深,但是以她一贯的清高,也不至于感恩戴德,所以这一路上就很少说话,两眼微阖,显得有些憔悴。叶乃伍是国军正规部队的老军官,在过去的岁月里,曾经做过一些伤害清河支队情感的事情,他不知道见到杨蓼夫会是什么样的遭遇,所以这一路上也是心事重重,只是偶尔搭讪,时不时地把点心茶水往章慧面前推,很讨好的样子。

比较而言,还是章慧的心情要好一些,因为元宵战役八路军是赢家,尤其是收复凤岗,扬眉吐气,让章慧感到底气很足。

再往前走,进入一段糟路,马车颠簸起来,章慧看着窗外,路边树木萧瑟,田野荒芜。叶乃伍见章慧一直看着窗外,感叹道,这个路啊,还是当年北洋军阀修的,修了路,打了仗,就再也没有人管了。

章慧放下帘子说,这一带本来是鱼米之乡,如今人烟稀少,树木凋零。国家积贫积弱,越贫越弱。

叶乃伍赞同地点点头说,是啊,十年干戈天地老,黎民百姓痛苦深。

章慧说,叶长官,国难当头,你们这些国之栋梁,民族精英,血性男人,应该有太多的事情可以做了。

叶乃伍听出章慧的弦外之音,讪讪地说,是啊,戎装在身,顿觉得有七分责任三分豪气,可是,怎奈大势所趋,我小小的琅琊独立旅,孤掌难鸣,力不从心。

章慧说,公正地说,在抗战的问题上,贵部有所为,有所不为。有些心思,还是应该用到正处,不要做那种亲痛仇快的事情。

叶乃伍说,章小姐,贵军对本部,误会诸多。其实,本部将士,不乏英勇善战之人。当年徐州会战,我是排长,跟随郑亦雄参谋长——哦,那时候他是连长,六十人的敢死队,突入日寇纵深二百公尺,突击正面近千公尺,突如其来就把鬼子的防御体系打乱了。说起抗日,我们也是可圈可点的。

章慧笑笑说,这件事情我也记得,当时震动全国,我和宋瑜在济南乡村师范就读,同学们冲出校门,为贵部游行声援,支持抗战。可是,这毕竟是历史了。自从成立琅琊独立旅,贵部是打一仗败一次,败一次逃一批,让民众失望,令友军心寒,这也是事实啊!

叶乃伍叹道,章小姐你是只知其一,不知其二,一言难尽啊。这个琅琊独立旅,本来是绿林草寇,还一度当过汉奸,至今同汉奸部队也还藕断丝连。郑参谋长是临危受命,从何长官身边只带来了三十个人收编琅琊独立旅。这样一支部队,发展到今天,已经是相当不容易了。所以,有些问题,还希望贵部海涵,高抬贵手。

章慧一笑说,叶长官,你绕来绕去,又把话绕到凤岗上了。我跟你说过了,以我的职责,只是把叶长官引进门,凤岗的事情,你跟我说,没用。

叶乃伍脸皮一紧,苦笑。

不打仗的日子手发痒,早晨刷牙的时候,杨蓼夫发现参谋于建兴用手指头刮舌头,样子十分难看,突发奇想,自己动手,用竹片和猪鬃做了一把牙刷,到处拿给人看,虽然遭到任冰雪的挖苦,但是兴致不减。吃罢早饭,杨蓼夫带着一大帮子人,到清河祠堂,给妇女识字班上课,并美其名曰是替章慧上的,其实就是讲刷牙。

从哪里讲起呢,从他自己从延安到清河讲起。杨蓼夫往台上一站,两手叉腰,威风凛凛,但是脸上却是红光满面——我老杨在渤海地区已经战斗了五年,这五年我和我的部队没有被打死、没有被饿死、没有被冻死,是因为什么?

妇女识字班的傅菊珍站起来问,杨司令,听说咱们八路军找到一种药,可以长生不老,是不是真的?

杨蓼夫愣了一下,问道,什么长生不老药,你是从哪里听到的?

傅菊珍说,这你别管,反正俺听说了,俺们清河支队的八路军,要走遍全国,都是牙齿最白的队伍。

杨蓼夫哈哈大笑说,坐下小傅,我跟你讲,长生不老谁也做不到,但是,你说我们打鬼子,打反动派是为了什么?就是要让我们的父老乡亲过上好日子。我们不仅不要逃难了,还要让我们的兄弟姐妹刷牙洗澡,穿上干净漂亮的衣服。

司令员上课,特务营在祠堂外面站岗,营长孙大竹和副营长余河沿闲得无聊,凑到一起吸烟。余河沿问孙大竹,听说没有?杨司令要搞整洁军容活动。打球后,打仗前,都要跳到河里洗澡。

孙大竹说,胡扯,这么冷的天,谁下河啊?

余河沿,你等着,司令员说了,今晚搞一场球赛,打完了把球队全部拉到清河洗洗。

孙大竹疑惑地说,不会吧,那还不打摆子啊?

余河沿盯着孙大竹看了一阵,不怀好意地说,营长,你把嘴张开我看看。

孙大竹戒备地问,干什么?你又不是郎中,你还会看舌苔?

余河沿一本正经地说,让我看看,对你有好处。

孙大竹疑惑地说,你看了我的,也得让我看看你的。

余河沿说,行。

孙大竹张开嘴,余河沿煞有介事地察看一番,拍着巴掌,故作深沉地说,哎呀,幸亏先让我看了,不得了啊!

孙大竹吓了一跳,怎么啦?

余河沿说,要是让司令员先看见,你就遭殃了。

孙大竹见余河沿一脸正经,不像开玩笑,心里就虚了,凑上前问余河沿,我的舌头到底怎么啦?

余河沿说,司令员自己做了一把牙刷,全支队都要学着做,以后打仗之前要刷牙。

孙大竹怔怔地半晌才明白过来,火冒三丈地说,你废什么话啊,我的舌头到底怎么啦?

余河沿说,你的舌头上有狗屎。

孙大竹明白中计了,气急败坏地说,你,你这小子……孙大竹上前要抓余河沿,余河沿做了个躲闪动作,神秘地往远处一指说,有情况!

孙大竹站住,举目看去,还真有情况。司令部的参谋于建兴气喘吁吁地跑了过来问,孙营长,司令员讲课快结束了吧?

孙大竹拿腔拿调地说,司令员刚刚讲到兴头上,还早着呢。有何贵干啊?

于建兴说,国民党的副参谋长来了,急着要见杨司令。

孙大竹说,叶乃伍?那理他干什么?司令员正在过教书先生的瘾,哪有工夫接见他啊,让他滚蛋。

于建兴说,孙营长,你能不能去通报一下,让司令员少讲几句?

孙大竹说,那不可能!

余河沿也凑过来说,你早晨刷牙刮舌头,烧香引出个鬼,听说全支队都要自己动手做牙刷,打球之后打仗之前还要下河洗澡,这都是你闯的祸。

于建兴说,这也没有什么不好啊,司令员说了,俺们清河支队,不仅要成为打仗最厉害的部队,也要成为牙齿最白的部队。

孙大竹说,大冷的天,光屁股下河洗澡,受得了吗?

于建兴说,别扯淡了,我有急事要找司令员。

孙大竹一把拦住说,那不行,今天是我们特务营执勤,我不能给国民党当传声筒。

于建兴着急地说,这关系到同友军的关系,章慧同志交代,必须亲自向司令员报告。

孙大竹吃了一惊,连忙问道,什么,章慧同志,章慧同志也跟他们在一起?

于建兴说,是啊,章慧同志陪同他们来的。

孙大竹一拍屁股,你怎么不早说,看这事闹的!走!

孙大竹拉住于建兴就走,快到门口又停住了。原来杨蓼夫被妇女们围住了,七嘴八舌地说,章慧答应过她们的,上了妇女识字班就可以当八路,妇女们要求队伍上发军装。杨蓼夫招架不住,支支吾吾地说,啊,这个,这个嘛,以后根据情况……正说着,看见李其仁过来,就对妇女们说,李副司令是你们的专员,这事归他管。

妇女们不信,嚷嚷说,俺们都知道,在清河,老天爷都归杨司令管。妇女们不依不饶,非要杨蓼夫立字据不可,杨蓼夫被推推搡搡,急出一头汗来。还是余河沿反应快,推了于建兴一把说,你这个参谋,关键时刻要保护司令员啊!

于建兴这才明白过来,左右开弓,奋力冲了进去,大声报告,司令员,有情况!

杨蓼夫站住了。妇女们面面相觑,缩头缩脑地一个个开溜了。于建兴说,章慧同志请示,琅琊独立旅副参谋长叶乃伍求见杨司令。

杨蓼夫回头问李其仁,啊,这个叶乃伍是个什么人?

李其仁说,叶乃伍是跟随郑亦雄一起到琅琊独立旅的,是郑亦雄的得力干将。

杨蓼夫想了想,哈哈一笑说,郑亦雄也太自不量力了,别说他派了一个副手,就算他和陈奇仁一起来,我这个司令员也不一定见他。章慧在哪里?

于建兴说,章慧陪同叶乃伍和宋瑜在警卫营驻地等待。

杨蓼夫拍拍手里的直尺说,于参谋,传话章慧同志,就说本司令员军务繁忙,琅琊独立旅有什么事情需要我部帮忙,由章慧同志全权处理。

李其仁愣住了,说,这,这恐怕不妥吧?

杨蓼夫说,有什么不妥?我敢料定,他们又是为了凤岗来的。我让他们把冷板凳坐够,不要以为我们门槛太低,连条狗来了都要见杨司令,杨司令哪是那么好见的啊!

李其仁说,我是怕章慧同志有什么误会,毕竟人是她带来的。

杨蓼夫大手一挥说,嗨,能有什么误会?章慧是明白人,她应该理解。

李其仁试探着说,要不,我去跟他们谈?

杨蓼夫断然说,不,不能给他这个面子。你这个副司令员,还兼着行署的专员和支队的后勤部长,哪能屈尊去见他一个小小的副参谋长啊!

李其仁为难地看着杨蓼夫,劝道,天都晌午了,让特务营做两个菜,留他们吃顿饭吧?

杨蓼夫说,没商量,不管饭。这个郑亦雄,连个起码的礼数都不讲究,连个点心盒子都不带,我们凭什么管饭?轰走!

化雪的天,冷得刺骨。

叶乃伍被晾在前哨连的一间破屋子里,冻得直跺脚,哈着气,嘴里不停地说,这鬼天,这么冷,连个火都不生。

陪他挨冻的还有宋瑜和章慧。章慧嘴里却不服软,说,我军不比贵军阔气,连烧柴都很困难,哪里有火烤啊!

宋瑜看着眼前的大碗茶,皱着眉头说,章慧,你为什么不亲自去向杨司令报告?

章慧说,我得陪同客人啊。

叶乃伍说,章小姐,我担心此行可能要吃闭门羹。我还是希望你能亲自出马,毕竟,你和杨司令关系非同寻常……

章慧笑笑说,这恰好是我不能亲自出马的原因。再说,杨司令会不会接见你,根本就是我这个中间人无法左右的,杨司令有自己的主意,绝不会受别人干扰。

叶乃伍说,我们是不是有什么失礼的地方?

章慧说,你说呢?你们口口声声要收复凤岗,企图把凤岗从八路军的手里夺走,这本身就是最大的失礼。

叶乃伍愁眉苦脸地说,啊,这件事情麻烦了。

宋瑜说,起码的礼节还是应该有的嘛。章慧,有文化的军队和没有文化的军队还是不一样啊!

章慧说,宋瑜,你不要蔑视我军。尊重应该是相互的。在元宵节战役中,那么重要的情况,我部数次派员到琅琊独立旅协调联合作战,琅琊独立旅不仅傲慢蛮横,甚至还隐瞒敌情。与之相比,叶长官今天坐个冷板凳,实在算不得什么。

正说着,于建兴进门,为难地看着章慧。章慧把于建兴拉到一边问,怎么样了?

于建兴不敢抬头看章慧,吞吞吐吐地说,章慧同志,杨司令军务繁忙,不能接见各位。

叶乃伍沮丧地说,啊,果然,与虎谋皮,虎不来。我这个信史,连杨司令的面都没有见到,回去怎么向参座交差啊?

章慧疑惑地看着于建兴问,司令员他在哪里?

于建兴左顾右盼,支支吾吾地说,这个我不能说。不过,杨司令有话,李副司令在行署宴请章慧同志和宋瑜女士,叶先生自便。

叶乃伍伸长脖子,看了于建兴好大一会儿,叫道,什么,叶先生自便?自便是什么意思?

于建兴仰着脑袋说,就是从哪里来再回到哪里去的意思。

叶乃伍脸色大变,也不顾风度了,指着于建兴说,你,你,你们,这就是你们八路军的待客之道吗?天都晌午了,你们连饭都不管我一顿,好!我走,我哪里来再滚到哪里去!

宋瑜说,那好,我也走,我不去吃你们的什么宴请了。章慧,你又回到你自己的队伍了,你慢慢享用吧。

章慧说,宋瑜,你等等,你应该理解杨司令的心情。这叫以牙还牙……

宋瑜说,哼,我算看透了你们,难怪叫土八路,真是土到家了。

说完,拎包就走。

章慧跟在后面喊,宋瑜,你听我说,八路军对你本人还是敬重的,你留下来!

宋瑜回头对叶乃伍说,走,叶先生,我陪你走!

章慧无奈,想了想,也跟着上车了。

不仅是人饥寒交迫,马也跟着倒霉。北风摇撼着马车,摇摇欲坠,踏上了返程。车内,宋瑜一言不发。

叶乃伍搓着手说,太不像话了,太过分了,自寻其辱,奇耻大辱,是可忍,孰不可忍!

叶乃伍说着,往窗外看看,又弯腰向桌下看看,更是来气,这风怎么越刮越大?火也灭了!

章慧虽然被冻得瑟瑟发抖,还是强打精神说,冬去春来,杨柳开花,我不觉得冷。

叶乃伍干笑一声说,哈哈,章小姐真是读书人,有浪漫情怀。我觉得奇怪,对待我们这样也就罢了,可是对你章小姐,他杨蓼夫也拒而不见,真是莫名其妙。是不是你章小姐拒绝给他当压寨夫人,他就让你坐冷板凳啊!

章慧说,叶先生你不要搞错了,坐冷板凳的不是我,而是你。如果你们坚持损害八路军的利益,冷板凳还有得坐。

叶乃伍和章慧在马车上冷战的时候,在房东韩二婶家里,任冰雪同杨蓼夫也在因为刷牙的问题开展批评与自我批评。两个人各自一条板凳,相向而坐,杨蓼夫在认真地削一截竹片,我行我素地做牙刷。任冰雪拿着日记本,在他身边唠叨,老杨,我还是想不通,丢西瓜拣芝麻……我们是抗日军队,我们的牙齿要那么白干什么?我们为什么要成为牙齿最白的部队?没有必要嘛……

杨蓼夫一声不吭,把手中的竹片对着太阳吊线。任冰雪说,老杨,我感觉你变了,官当大了,威信高了,就霸道了,听不进不同意见了。你甚至产生了小资产阶级的低级趣味。你是不是打算给每个战士发一瓶雪花膏啊?

杨蓼夫咧嘴一笑说,任大姐,你要是能给我搞来,我就敢发。冬天手脚都冻裂了,发瓶雪花膏,那是关心战士啊。

任冰雪说,你别给我东拉西扯……任冰雪正说着,停住了。于建兴匆匆进门,表情非常奇怪。杨蓼夫直起腰,啊,怎么样?于建兴说,人走了。杨蓼夫问,走了?谁走了?于建兴说,报告司令员,那个叶先生,火冒三丈,大骂我们不讲情面,坐上马车走了。

杨蓼夫怔怔地看着远处出神。

任冰雪突然笑了,得意地挥动胳膊说,他妈的,走了好。这些个国民党,还敢跟老子较劲?

杨蓼夫说,是啊,走了好,雪化了,再不走,恐怕就走不成了……章慧呢?

于建兴说,也跟他们一起走了。

杨蓼夫愣住了,喃喃道,啊,是有点过分,委屈了我们自己的同志,这么大冷的天,这么远的路,连口热饭都没有吃上。

任冰雪说,章慧为什么要跟他们走,难道她还见外?岂有此理!

于建兴说,要不要,派人去把章慧同志和宋瑜再请回来?

任冰雪突然嚷起来,我去!老杨你不是让我跟他们谈判吗?

杨蓼夫怔了一下,说,是啊,可是现在不谈判了……他们走了……

任冰雪不容置疑地说,那我也去,追上教训他们一顿!

杨蓼夫犹豫了一阵说,不行,任大姐,这件事情,还是有理有节,莽撞不得。

任冰雪说,莽撞?笑话!我任冰雪是莽撞的人吗?

杨蓼夫只好说,那好吧,任大姐,最好在南李庄跟他们谈。弥补一下,就地安排他们吃顿饭。

任冰雪意味深长一笑,嘿嘿,请他们吃饭?好,你就等着吧!

任冰雪带着一个骑兵班,不到半个小时,就追上了马车。

车夫听到后面有动静,回头张望,赶紧向车内通报,不好,有人追上来了!

叶乃伍探头一看,惊呼,天哪,土匪,土匪追上来了。快跑!

宋瑜无动于衷,随车颠簸,不在乎地说,土匪,到处都是土匪,这个国家怎么搞成这样,没有一块干净的地方。

章慧掀开帘子向后回头张望,惊喜地说,啊,好像是我们的人。

宋瑜说,那还不如土匪。

叶乃伍弄明白了眼前的事实,顿时脸就白了,几乎是哀求地对章慧说,是八路,难道,要抓我?两国交战,不斩来使啊?万一,他们万一要是抓我,章小姐你可得救我啊!

章慧说,你把我们八路军看成什么人了?

说话间,任冰雪的马已经撵上马车,在前面挡住了去路。任冰雪的马鞭指着马车喊,国民党反动派,你给我滚出来!

叶乃伍可怜巴巴地看着章慧和宋瑜,宋瑜说,一个泼妇,不理她,看她能怎么样!

叶乃伍说,算了,我好歹是个男人,我下车跟她讲道理,免得连累你们。叶乃伍说着,整了整军装,大义凛然地出了马车。

宋瑜在背后说,还像个男人,党国军人。

马车和战马停在路边,北风呼啸,刺骨寒冷。任冰雪和叶乃伍对峙,宋瑜和章慧以及十几个八路军战士散布在路边。

任冰雪骑在马背上,挥舞马鞭说,你们都给我听着,你们要是诚心和我们一起打鬼子,一切都好说。

叶乃伍说,任长官,我们是诚心打鬼子啊!

任冰雪一声冷笑,我奉劝叶先生,并通过叶先生转告郑亦雄先生,不要动那些歪门邪道的心思,我凤岗已经收复,我军寸土不让。

叶乃伍冻得瑟瑟发抖,仍然强打精神。任女士,我们能不能找个地方,坐下来谈?你看这荒天野地,到处都是烂泥巴,我们,我们从早晨到现在,已经两顿没吃饭了……

任冰雪下马,背着手,冷峻地看着叶乃伍说,笑话!你这么个大男人,军人,还怕冷?像你这样不识时务的人,就应该挨饿!

叶乃伍瞅见宋瑜和章慧上了马车,更觉孤独,只好跟任冰雪周旋。任女士,凤岗的问题我们以后再谈,我们现在只想赶路。

任冰雪说,赶路?笑话!既来之,则安之,是你们提出来要谈的,我们今天就索性谈个明白。我要让你知道,我们为什么坚持守备凤岗。

叶乃伍无奈,缩起脖子,好,好,任女士,我洗耳恭听,只求你长话短说。

任冰雪说,我军认为,在元宵节战役中,贵军至少犯了三个错误,一是用兵不当,第二是战斗不力,第三是用心不诚。

叶乃伍点头哈腰,任女士,元宵节战役,我军独当一面,也为贵军进行了侧翼保障,何以错误有三个之多?

任冰雪说,战斗前期,杨蓼夫司令员特派参谋前往贵部协商联合作战,贵部置之不理,实有幸灾乐祸之嫌。同时我们还得知,我军情报员老千同志冒险出城,身负重伤,携带情报十万火急,居然为贵军扣押,致使我部在战斗前期情况不明。这种行为,何止错误,简直就是犯罪,无异于卖国!

叶乃伍夸张地耸耸肩膀,任女士,此话从何而来?敝人从未听说此事。

任冰雪说,叶先生用不着在这里演戏,我们会调查的。

叶乃伍说,可是,渤海地区国共联合抗战协议上,划分的凤岗是我琅琊独立旅守备区啊!

任冰雪说,渤海地区国共联合抗战协议补充规定,凡是沦陷敌手,为敌占据,某方收复,即为某方守备。白纸黑字,叶先生为何视而不见?

叶乃伍说,任女士,凤岗沦陷敌手,乃我军作战术退却,并非为敌占据。区区数小时而已,我方正在筹谋收复,不料贵军捷足先登,居心叵测啊!

任冰雪勃然大怒,动作很大地拍着腰间的手枪道,什么战术退却?一派胡言!为收复凤岗,我清河支队浴血奋战,数十名官兵壮烈殉国。那是我们八路军用献血和生命收复的。你们无理取闹,用心险恶,一再争夺。要我凤岗,就算我答应你,你得先问问我部九泉之下的抗战烈士答应不答应,你得先问问我清河支队三千官兵答应不答应,你得问问它答应不答应!

叶乃伍怔怔地半天说不出话来。

任冰雪冲马车内大喊,章慧,你给我下来,跟我回去,再也不要给国民党反动派牵线搭桥了!

宋瑜看着章慧说,章慧,如果你不把我送回墨镇,我们就断交。

章慧从车内跳下来说,任副主任,人是我带来的,我理应送回去。

任冰雪说,不要管他们!李副司令在行署备下酒席,你跟我去暖暖身子。

章慧冷冷地说,任副主任,我不能跟你走!

任冰雪勃然大怒,什么,你说什么?你再说一遍!

章慧说,我必须返回墨镇,我有我的任务。

任冰雪二话不说,朝章慧开了一枪。子弹打在地上,溅了章慧一身泥水。

章慧吓了一跳,回过神来,一动不动,冷静地看着任冰雪。

任冰雪举着手枪吼道,反了你!你是政治部的人,你归我管你知道吗,别说你还不是司令员的老婆,就是司令员本人,我都敢骂他你信不信?

章慧无语,木讷地看着任冰雪。

任冰雪一挥手,命令余河沿,把她给我拖过来!

余河沿一看事情闹大了,犹犹豫豫不知所措,章慧向脸上挥了一把,对余河沿说,不用拖,我自己走!

这件事情从头到底跟杨蓼夫没有什么关系,但是按照任冰雪的逻辑,她还是把账算到杨蓼夫的头上。

把章慧截回来之后,任冰雪风风火火找到韩二婶家,截住正准备出门打球的杨蓼夫,要开展批评与自我批评。杨蓼夫早就听余河沿汇报这件事了,气不打一处来,说,正好,你批评我,我还要批评你呢,你凭什么向章慧同志开枪?

任冰雪愣住了,嗬,你还倒打一耙?我的做法都是按照你的意图。

杨蓼夫说,什么是我的意图?我让你向自己的同志开枪了吗?章慧同志,在协调我们和琅琊独立旅的关系中,忍辱负重,委曲求全,又冻又饿,你居然让人把她捆回来了,这让人……将心比心,我这心里不好受啊!

任冰雪说,我这样做,是做给国民党反动派看的,我们就是这样铁了心要捍卫凤岗。

杨蓼夫说,捍卫凤岗,就要拿我们的同志开刀吗?章慧同志她难道就不想捍卫凤岗?她就是因为要捍卫凤岗,才来回奔波的啊!

任冰雪严肃地说,我不认为章慧同志是一个坚定的革命战士,她出身资产阶级家庭,在她的身上,资产阶级小知识分子习气相当浓厚。再说,她和那个宋瑜的关系非常复杂,我觉得有必要对她进行审查。

杨蓼夫略一沉吟,说,任大姐,任冰雪同志!章慧的工作,是我和景政委商量的,她担负重要任务,这件事情,请你不要再插手了。

任冰雪说,什么叫不插手?可她是政治部的干部,我这个政治部副主任,有权力过问我下属的工作。

杨蓼夫一拍桌子说,任冰雪同志,你给我听好,现在我宣布,章慧同志调离政治部,任支队司令部民运参谋。听明白了吗?

任冰雪站着没动,愤怒地看着杨蓼夫,大声说,你休想!

杨蓼夫看着任冰雪,任冰雪一脸的大义凛然,杨蓼夫只好妥协说,我要去打球了。

任冰雪说,你给我站住。

杨蓼夫老老实实地站住。

任冰雪说,老杨,我能不能问你一个私人问题?

杨蓼夫说,我没有私人问题。

任冰雪说,杨司令,我曾经听说,你把章慧调到支队,是为了给你自己当老婆。有没有这个事?

杨蓼夫的表情凝固了,把篮球从左胳肢窝换到右胳肢窝,怎么,这件事情也惊动任副主任了?

任冰雪一本正经地说,工作关系,我是下级,你是上级;但是,同志之间,我是老大姐,我要给杨司令一个忠告:在处理个人问题上,要自重,也要尊重别人。

杨蓼夫瞪眼看着任冰雪说,任副主任,你这是什么话,我怎么不自重了?是的,是有好心的同志要把章慧介绍给我,我也同意了。我都三十三岁了,我难道就不可以有个老婆?我知道她看不起我这个年龄大的泥腿子司令,可是我并没有强迫她啊,怎么就不自重了?再说,这件事情跟眼下的工作没有关系。

任冰雪说,我只是提个醒,我在维护司令员的形象。我不希望我们威震四方的杨司令在这个问题上被玷污。

杨蓼夫说,那你说说,我怎么才能不被玷污,难道我打一辈子光棍,形象才高大?

任冰雪说,我不是这个意思。我是说,组织上介绍,也得两相情愿。你是司令员,一定要把握,人家是情愿还是被迫,就算情愿,里面会不会有感情以外的压力。

杨蓼夫火了,把篮球向地上猛地一摔,吼道,我没办法把握。我喜欢那个女人,就想讨她当老婆。她愿意就嫁给我,她不愿意,那就滚蛋!

任冰雪说,老杨,你激动什么?爱情是需要考验的……

杨蓼夫大怒,准备夺门而出,却被任冰雪挡住去路,杨蓼夫怒吼,请你走开,任副主任,回到政治部去管你自己的事,老子的事,老子自己管!

任冰雪也火了,指着杨蓼夫说,杨蓼夫,你不要耍军阀!别人怕你,我不怕你!

任冰雪和杨蓼夫吵架的事情,章慧是听王进阶说的。王进阶是杨蓼夫的警卫员,知道司令员对章慧有点那个意思,所以描述起来就难免加油添醋,王进阶说,章慧同志,你不知道任副主任有多厉害,唾沫都溅到司令员的脸上了,要司令员投降,司令员坚决不投降。司令员说,章慧是个好同志,我就是爱章慧同志,你敢把我毙了不成!你看司令员多么护着你,你可得对司令员好点啊!

章慧当然不相信王进阶的话,也不是全不信。她能想象出来任冰雪在杨蓼夫面前张牙舞爪的样子,她曾经听人说过,长征的时候,任冰雪的爱人是杨蓼夫的上级,救过杨蓼夫的命,所以杨蓼夫才对任冰雪让着三分。

章慧从墨镇回来之后,坚决不到政治部工作了,她实在受不了任冰雪的粗暴。任冰雪来找章慧谈话,好话没说几句,又开始批评,居高临下地说,章慧同志,我要提醒你,你应该站在抗战大局上看,不管怎么说,你是我们派到墨镇的,不是给国民党反动派当传声筒的。你为什么抗拒我?无非就是因为我对国民党反动派寸土不让,而你的小知识分子弱点暴露了……

章慧说,我认为,我们同琅琊独立旅是友军,我们同友军打交道,应该有起码的礼貌,应该有个规范的程序。

任冰雪说,礼貌?你认为我不礼貌?笑话!我跟你讲,不是考虑到抗战大局,老子抱起机关枪就把他们收拾了……你别这么看着我,我从来就不认为国民党会真心抗日,这些个龟孙,一贯见风使舵,四一二政变,屠杀革命志士;五次围剿,红军血染湘江;西北马家军围追堵截,祁连山风雪之中到处都是西路军将士的尸骨……这一件件一桩桩血仇大恨,我们共产党人是永远不能忘记的。

章慧惊愕地看着任冰雪,不自信地说,我不知道这些历史。可是,这些事情,同我们清河支队和琅琊独立旅离得太远,同我们眼下的统一抗战时候也没有太大的联系……

任冰雪打断章慧的话,糊涂!什么叫离得太远?你问问杨蓼夫,他是怎么来到渤海的,他就是因为西路军兵败被打散了,逃到延安,手里没有部队了,这才跟随张经武来到山东开辟根据地。我们这些老红军干部,都有同国民党战斗的经历。国民党是我们一贯的敌人。

章慧似乎有些明白了,为什么任冰雪对叶乃伍会有那么不理智的行为。章慧说,可是,可是……

任冰雪说,你为什么既不愿意回到政治部工作,也不愿意调到司令部工作?

章慧淡淡一笑说,我想离开指挥机关,清静一段时间,思考一点问题。

任冰雪说,可是,瞧瞧你现在这个样子,军装都不穿了,搬到祠堂里来住,吃百家饭,好像我们八路军虐待了你似的。你是不是想回避杨蓼夫?

章慧说,任副主任,这件事情同杨司令没有任何关系。

任冰雪说,是吗?我跟你说,你不用怕?他虽然是司令员,但是,他也必须在党组织的领导和监督之下。他如果再敢逼婚,或者通过其他同志变相逼婚,你就告诉我,我在党小组会上批他,不行我就召开支部大会、党员大会,狠狠地批评,我一定要刹住这股歪风。

章慧哭笑不得,恳求说,任副主任,不是这么回事,我求求你了,不要再管这件事了。

任冰雪斩钉截铁地说,不管?那怎么行?我不管,那不是笑话吗?老杨是党的干部,一个耍军阀,一个受委屈,我这个政治部副主任怎么能袖手旁观呢?我跟你讲,这件事情我管定了,我要负责到底。我这就去找杨蓼夫谈话。

不仅任冰雪,就连章慧自己也没有料到,本来她和杨蓼夫之间并没有什么关系,恰好是任冰雪一次次捣乱,反而让章慧觉得她真的同杨蓼夫有了联系,章慧甚至想,就算杨司令真的对我产生了感情,这算什么问题呢?如果我真的嫁给杨司令,难道会影响清河的抗日吗,难道会阻碍革命胜利的步伐吗?为什么会有这么多阻力?物理学上有个定律,阻力越大,摩擦系数越大,或许,在重重阻力下,我真的同他摩擦出火花了?

元宵战役之后,山东纵队要求清河支队搞个战役总结,任冰雪集中精力做了一件事情,要解决杨蓼夫的问题。任冰雪把想法向副政委肖菏泽说了,肖菏泽吓了一跳,问她,杨蓼夫有什么问题?任冰雪说,杨蓼夫的问题大了。你等着看我怎么清理他。

任冰雪的动作杨蓼夫也耳闻了,杨蓼夫找到李其仁,生气地说,看看你老李给我找的麻烦,介绍什么革命伴侣,伴侣没有找到,现在被任大姐抓住辫子不松,老是要清理我的思想。李其仁说,你跟我讲实话,你对章慧有没有那个意思?杨蓼夫说,老李我跟你说,我的心情真是复杂极了。上次跟你表态,一了百了,可是当天夜里我就后悔了。上半夜我想,我杨蓼夫也是老大不小了,我也应该有个老婆了,干脆,我到识字班给章慧当几天学生,我搬个凳子听她讲几天课,我明着跟她说,我喜欢她,就是要娶她当老婆。李其仁说,那你还等什么,我要是你,我就一不做二不休,直接找章慧谈谈,把这个关系明确了,任大姐她就无话可说了。

杨蓼夫说,唉,你没有听我把话说完。这是我上半夜的想法,还有下半夜呢。

李其仁问,下半夜你又怎么想了?

杨蓼夫说,下半夜我一想,不行,我是个司令员,我不能让同志们再说我逼婚了,我得保持司令员的形象,你说是不是?

李其仁泄气地说,唉,你这个人啊,在这个问题上总是瞻前顾后患得患失,你要是把打仗的劲头拿出来就好了。

杨蓼夫说,问题是这不是打仗,我不能在人家女同志面前耍大刀当英雄。你说对不对?

李其仁叹气道,天知道对不对。

政治部只有副主任,没有主任,任冰雪以副主任身份代理主任,任冰雪是个老红军,不在乎职务高低,但是不是主任,就有好多问题没法拍板,还得跟肖菏泽商量。任冰雪告诉肖菏泽,近期就要召开党小组会,研究解决杨蓼夫的问题。肖菏泽不同意,认为杨蓼夫和章慧之间没有异常关系,就算老杨向章慧求爱,也无可厚非啊,君子好逑,男大当婚嘛!

任冰雪却不这么看,问题在于,我们的领导干部逼婚,给章慧同志的身心带来了极大的摧残,给部队带来了不良的影响。

肖菏泽说,任大姐,求爱和逼婚,这是两回事,不能无限上纲。

任冰雪说,老肖,你是装糊涂还是回避事实?领导干部求爱,实际上就是逼婚。

肖菏泽愣住了,被任冰雪的逻辑弄得一时无语,嘟囔着说,任大姐,我确实没有听说还有逼婚这回事。

任冰雪说,你知道章慧是怎么说的吗?章慧说,我是来革命的,来抗日的,我不是来给谁当老婆的。出现这种事情,是对我参加革命的亵渎。听听,这是什么话?这些天,我一直在琢磨这句话,越琢磨越觉得问题严重。这分明是我们一位年轻的女干部,在遭受上级逼迫之下,发出的悲愤的怒号,这也是向我们组织发出的呼救的信号。我们,革命军人,抗日军官,有志之士,怎么能坐视不管,怎么能无动于衷?

任冰雪越说越激动,进入了忘我的境界,啪地一拳砸在桌子上:这个事情我管定了,我就是要摸摸杨蓼夫的老虎屁股,看看他还敢不敢欺负我们女同志!

自从上次陪叶乃伍来访,被任冰雪劈头盖脸地骂了一顿之后,章慧的情绪就很低落,一头扎进妇女识字班,天天给乡下娘们儿讲未来的生活。

人是不到政治部上班了,但是心却放不下。章慧有些懊悔,不该和任冰雪针尖对麦芒,可是已经走到这一步,也就只能顺其自然了。好在妇女识字班就在清河镇,支队的情况她还是知道的。元宵战役结束后,杨蓼夫在妇女识字班做了一个演讲,傅菊珍等人向她绘声绘色地描述了杨司令的风采,让她心里生出异样的滋味。她有一搭无一搭地打听杨蓼夫演讲的内容,乡下娘们儿记性好,七嘴八舌地叨叨,还很丰富。章慧越琢磨越觉得杨蓼夫这个人不简单,不光会打仗,也有脑子。章慧关在自己的小屋里替杨蓼夫整理了一篇文章《战争和我们的生活》,整理好后,满心欢喜,觉得这篇文章,既像是杨蓼夫的话语,又像是她心里想的。就这么不知不觉地,她对杨蓼夫当真有了一些好感。

这是个春暖花开的日子,缀在古镇中间的淡绿渐渐浓郁起来,房子后面的桃树正在开花,一点一点,白里透红,像害羞的小姑娘,躲躲闪闪地眨着眼睛。章慧看得出神,心思渐渐地洇开,落在残血消融的原野上,好像一幅若隐若现的水墨画。

远处传来粗野的喧嚣,是从特务营的球场传来的。章慧托腮出了一会神,放下手中的笔,找了一套农户的衣服穿上,还不伦不类地戴了一个斗笠。装束完毕,她觉得好笑,带着一颗奇妙的心,来到了球场。

场上,双方正在争球,杨蓼夫一个凌厉地起跳,从空中揽球在手,章慧心里叫了一声好,好漂亮的动作!杨蓼夫这天超常发挥,带球运动,做了个精彩的战术动作,躲过龙捷三,流畅地运向对方的篮板下。章慧的目光紧张地跟着杨蓼夫,突然忘记了身份,喊了起来,加油,司令员,加油!加油,司令员!

杨蓼夫听到场外喊声,一走神,球被龙捷三劫走。龙捷三故意留个破绽,哼哼哈哈,嬉皮笑脸,一会儿左转,一会儿右转,一会儿疾步上前,一会儿快速后退。杨蓼夫一边拦截,一边张望,突然发现围观的群众中有一双特别的眼睛,仅仅是一个瞬间的碰撞,眼前顿时大放异彩,杨蓼夫转身做了一个假动作,龙捷三措手不及,杨蓼夫弯腰从侧翼将球运走,接着就是大步带球,势不可挡,直逼对方篮下,停住,起跳,悬在空中,翻腕,空心入篮。

章慧的手心全是汗。

球赛结束了,杨蓼夫擦着热气腾腾的脑门,向放衣服的地方一边走来一边张望。章慧犹豫了一下,拉拉头巾,躲在王进阶的身后。杨蓼夫把毛巾随手一扔说,王进阶,回去给我烧盆热水,我要好好洗个澡。王进阶应了一声,司令员,韩二婶把水都烧好了。

杨蓼夫边走边说,啊,好啊,又让韩二婶操心了。

王进阶说,韩二婶说,八路军住在她家里,都是她的儿子闺女,杨司令就是她的大儿子。

杨蓼夫哈哈大笑说,好啊,我老杨父母早死,就是吃百家饭长大的。

王进阶说,司令员,韩二婶说,你这么大岁数了,也该成个家了。

杨蓼夫说,韩二婶真的说过?

王进阶说,就是啊,韩二婶说,要给你保媒呢!

杨蓼夫一把将毛巾扔到王进阶脑门上,少给我胡说!

王进阶扯下毛巾,暗中向章慧做了个鬼脸。章慧惊慌地笑笑,跟了上去。王进阶收拾着衣服说,司令员,我听说识字班有个妇女,男人当了汉奸小队长,这个妇女在识字班懂得了抗日的道理,回家给她男人办了个丧事。

杨蓼夫没听明白,停住步子说,啊,什么,给她男人办丧事?她男人死了吗?

王进阶说,她男人没死,这不是糟践她男人吗,刺激他改头换面,参加八路抗日。

杨蓼夫说,啊,这个女人好,有觉悟,她在哪里,我怎么没有听说?

章慧在后面接茬,报告司令员,是识字班的,叫蔡秀英。

杨蓼夫的表情凝固了片刻,猛回头问,怎么,你怎么来了?

章慧低下头说,我是来……向司令员检讨的。

杨蓼夫问,检讨什么?

章慧说,我不该意气用事,既不接受政治部的工作,也不到司令部上班。任副主任批评了我,是无组织无纪律。

杨蓼夫严肃地说,是无组织无纪律,应该受到处理。但是,你的问题归政治部管,要检讨,你就向任副主任检讨吧。

章慧说,司令员……

杨蓼夫打量章慧,不满地说,瞧瞧你这身打扮,像特务似的。

章慧说,我是怕别人说闲话,我……

杨蓼夫看也不看章慧说,既然怕说闲话,还来找我检讨什么?同志之间,光明磊落。回去吧,以后记住,我们之间,不会有闲话了。

说完,扬长而去。

晚饭前,杨蓼夫躺在韩二婶家的杀猪大桶里,泡得正舒服,忽然接到通知,任冰雪请他晚上到政治部统一用餐,饭后召开民主生活会。杨蓼夫觉得不对劲,问是什么事,组织科长许东湖说,他也不清楚。再问民主会是什么议题,许东湖还是回答不知道。

洗完澡,穿戴整齐,杨蓼夫硬着头皮找到政治部驻地,任冰雪已经等在那里了,安排杨蓼夫同组织科党小组一桌。这一桌还有肖菏泽和许东湖。

饭菜上来了,杨蓼夫反客为主,汤汤水水上来就盛了一碗,举起筷子,夹起一撮,塞进嘴里,刚嚼了两口,突然觉得不对劲,东西堵在腮帮子里,眼珠子骨碌转,看看肖菏泽,再看看许东湖,最后把目光落在任冰雪脸上。

任冰雪若无其事,大嚼大咽,明知故问,杨司令,怎么啦?

杨蓼夫费了很大劲才把嘴里的东西咽下去,挣得面红耳赤,想说什么,又摇摇头,含糊道,啊,没什么,没什么。我这碗里……你们是不是把好东西都给我了?

任冰雪说,没有啊,我们政治部做事从来都是一视同仁。

肖菏泽憋不住,假装筷子掉了,钻到桌下,笑得眼泪都出来了。

杨蓼夫筷子在碗里搅了搅,眉头一皱,计上心来,笑笑说,任大姐你太客气了,你没有必要把好吃的给我,我不能搞这个特殊化。我看,咱俩换换吧。

任冰雪笑笑说,那好,感谢司令员爱护下级。

任冰雪说着,把自己的碗往杨蓼夫面前一推,端过杨蓼夫的碗,又大口咀嚼起来。

杨蓼夫把任冰雪的碗端到自己面前,放好,坐直了腰,夹了一口,还是嚼不动。杨蓼夫火了,把筷子往桌上一放说,任冰雪同志,你搞什么搞?我打球累了半天,饿得要死,你就给我吃这个?

任冰雪说,杨司令,你琢磨琢磨,这是什么?

杨蓼夫说,不知道,我也不想知道。你对我有什么意见,尽可以在民主生活会上批评。但是你不能捉弄我。

任冰雪说,那好,你既然这样说,我宣布,清河支队政治部第一党小组民主生活会第一阶段开始。现在点名。杨蓼夫!

杨蓼夫没有反应过来,本能地“到”了一声,站了起来。

任冰雪又接着往下点名,许东湖,肖菏泽……点到肖菏泽的时候,肖菏泽站了起来,答到的时候差点儿笑了出来,任冰雪瞥了肖菏泽一眼说,严肃点,这是党的会议。好,人到齐了,坐下。

肖菏泽和许东湖坐下了,杨蓼夫仍然站立说,任冰雪同志,我要提个意见。可以吗?

任冰雪说,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杨蓼夫说,党的会议,无须点名。

任冰雪说,这是党内特殊会议,有特殊的程序。点名是为了提醒你们这些司令政委,在党的会议上,你们不再是司令政委,而是一名普通党员。明白了吗?

杨蓼夫苦笑说,明白了。坐下来,端起碗,愁眉苦脸地吃起来。

任冰雪问,杨蓼夫同志,琢磨出来没有,碗里盛的是什么?

杨蓼夫老老实实地回答说,不知道。

任冰雪说,那好,我来告诉你,那是列宁粉。

杨蓼夫的表情急剧变化,目光在那一瞬间凝重起来。任冰雪说,这段时间,我一直琢磨一个问题,要不要同你老杨进行一次深谈。可是又不知从何谈起。

杨蓼夫低着脑袋不说话。任冰雪说,还是从头说起吧。还记得十年前吗,在祁连山下,一场战斗之后,红军弹尽粮绝,饥寒交迫。一个红军团长,身负重伤,奄奄一息,他已经把自己的枪交给了副团长,安排了自己的后事。这时候,师政委策马赶来,下令一定要救活这个团长。师政委解下了自己的干粮袋,那里面装的是榆蕨皮。往后的事情你还记得吗?

杨蓼夫说,任大姐,下面的故事我来讲。

任冰雪说,也好。

杨蓼夫接着讲了下去——

郭政委让活着的人把盐巴都集中起来,放进锅里熬,三斤榆蕨皮熬了一锅汤,郭政委从汤里把沉在最下面的淀粉捞给了那位团长,并告诉大家,这是列宁粉,是共产党人的灵丹妙药,一碗粉汤的营养相当于半斤牛肉。所有的人都信以为真,喝下去之后大家当真觉得身上有了劲。二十九个人就是喝了这锅列宁粉熬的汤,当天夜里从李甲营子突围……

任冰雪说,那位身负重伤的红军团长,用生命最后的力气,指挥了西路军战史上著名的七丈原战斗,从悬崖翻越,从背后出击,声东击西,打了一个死地后生的漂亮仗……

肖菏泽说,这个故事我也听说过,在七丈原战斗中,我二十九名残兵败将抱着必死信念,所向无敌,以少胜多,缴获两麻袋粮食和一只羊。后来,他们找到了援西军……

任冰雪问,杨司令,你知道那位郭政委现在在哪里吗?

杨蓼夫沉痛地说,知道,西安事变发生后,郭政委在太原八路军办事处工作,被国民党反动派的特务暗杀了。

肖菏泽说,我明白了,那位死而复生的团长,就是,就是……

杨蓼夫点点头说,那个团长就是我。郭政委是任大姐的爱人。

肖菏泽瞪大了眼睛,啊,难怪……

任冰雪说,难怪什么?难怪我这么厉害,难怪我倚老卖老是不是?我跟你们讲,我任冰雪从老郭牺牲那天起,就抱定了一个信念,革命到底,跟鬼子斗,跟汉奸斗,跟国民党反动派斗,跟内部的不良倾向斗。什么时候死了,什么时候不发言了。

杨蓼夫说,任大姐,你的经历,你的性格,你的原则,我们都知道。可是,我到底犯了什么错误?

任冰雪说,你别给我装糊涂。你再琢磨琢磨。

杨蓼夫说,我琢磨不出来。

任冰雪说,那好,你不说,我来说。你的错误说大不大,说小不小,就看怎么发展了,就看怎么琢磨了。

杨蓼夫说,我到底犯了什么错误啊?

任冰雪斩钉截铁地吐了两个字,逼婚!

杨蓼夫可怜巴巴地看着任冰雪说,任大姐,冤枉,我真是跳到黄河也洗不清啊!

十一

景晓纯率领孙大竹一干人等到莒南给山东纵队送战利品,很是风光了一把。景晓纯到司令部向副司令员王积安汇报工作,一群机关干部战士围着孙大竹,听他讲元宵战役经过。

孙大竹这下可算找到了感觉,眉飞色舞,滔滔不绝——我们叫元宵战役,鬼子叫“捕鲸行动”,什么叫“捕鲸行动”?就是要打大个的。杨司令判定这次鬼子集中兵力,远距离偷袭我根据地,于是决定由骑兵营和特务营各一个连,乔装打扮,带着坛坛罐罐,机关文书……

一个干部说,听说这次你出大风头了,成了总指挥。

孙大竹说,嘿嘿,不瞒同志哥,本人,小小的,特务营长,但是杨司令让我当一回假司令,拿出支队司令员的威风,给他转啊转啊,转了六圈,就在鬼子眼皮底下,转啊,转啊……孙大竹声音低下去了,眼睛瞅着圈外。

三个女八路出现在圈子外面,是纵队文工团的团员林沂、任小町和杜彦凝。

孙大竹看见女兵挤进圈子,有点不好意思,急欲摆脱说,同志哥,我们清河支队打仗那是没说的,可是我这嘴呢,嘴笨,别让我讲走样了,还是算了吧!欲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说完,就想往人堆里挤。

林沂大大方方地走到前面说,清河支队的同志,你大方一点,别看见女兵就想溜!

孙大竹被说愣住了,扭头看着林沂说,溜?我溜了吗?

林沂说,没溜,你就接着说啊,你刚才还手舞足蹈的,为什么见我们来了就下回分解了?

孙大竹说,嘿嘿,这个同志,哈哈,这个同志嘴巴好厉害,跟我到清河支队吧,管教俘虏顶呱呱的!

林沂说,去你的,我管教你还差不多!

孙大竹说,管教我?我有什么好管教的?

林沂说,看看你的棉裤!

孙大竹一怔,赶紧低头看棉裤,原来棉裤上有一块补丁,是红花布的。

林沂说,别人挂花在身上,孙营长挂花在棉裤上。你这么条汉子,怎么穿个花棉裤啊!

众人哄然大笑。孙大竹狼狈不堪,气鼓鼓地看着林沂,你这个同志,笑话穷人啊,我跟你讲,俺们清河支队还有花棉裤穿,你要是到了别的部队,连花棉裤都没有!

林沂说,说说看,我们正要收集素材写剧本呢。

裤腿上的补丁不知道什么时候被扯破了,露出白花花的棉花,孙大竹对此浑然无觉,清清嗓子说,既然这位女同志要把俺们的事迹写成大戏,那俺就给你再说一段。说得不好,别笑话啊!

林沂说,谦虚什么啊,把故事说清楚就行了。

孙大竹定定神,拉开架势说,说时迟,那时快……啊,不对啊,俺刚才说到哪里了?

林沂说,说时迟,那时快……

杜彦凝说,不对,说到你们四个连队了。

孙大竹一拍脑门说,啊,对了,对了。俺们四个连队,红旗招展,兵强马壮,转了六圈。鬼子以为这就是我清河支队主力和行署机关,他就按捺不住了,终于引蛇出洞了。只听杨司令一声令下,八匹枣红马腾空而起,杨司令一马当先,挥舞战刀,风展红旗,突入敌阵……

孙大竹又不说了,他看见林沂正目不转睛地盯着他。

任小町说,孙营长,接着说啊,后来呢,后来怎么样了?

孙大竹回过神来,后来?什么后来?没有后来了。

杜彦凝说,那鬼子上当了吗?

孙大竹说,当然,鬼子都被俺们引到抗日沟里了。

林沂也问,后来呢?

孙大竹咧嘴笑了,嗨,后来还用说吗,把鬼子消灭了呗!

孙大竹和林沂这就算认识了。晚上吃饭的时候,景晓纯被王积安请到司令部吃小灶,孙大竹和他的兵跟机关干部战士吃大灶,孙大竹不满地向他的老首长、纵队供给部长袁历山发牢骚说,袁部长你没觉悟,你回清河支队,咱们怎么也得给你弄三四个碟子七八个碗。俺们今天给你送来这么多东西,就让咱啃黑面窝头喝稀饭?

袁历山说,没办法啊,纵队什么都不缺,就缺粮食,这不是春荒了吗?

孙大竹说,俺们还以为纵队的粮食吃不完呢。上次俺老乡跟俺吹牛,纵队天天都吃鸡鸭鱼肉。

袁历山说,别说了,你一说鸡鸭鱼肉,我这肚子就该……

正说着,林沂过来了,正东张西望找凳子。袁历山说,别找了,蹲着吧,当八路就得学会蹲着吃饭,哪有那么多凳子啊!

林沂端着饭碗走过来,对孙大竹说,咦,你也吃这个?你不是功臣吗?

孙大竹对袁历山说,听听,还是人家秀才觉悟高,知道怎么对待功臣。

袁历山说,你这小子才没觉悟。我跟你讲,我倒是让人找了半斤小虾,想给你们打打牙祭,可是被王副司令要走了,他要请客,请你们景政委。

林沂很费劲地蹲下,东看西看,还是蹲不下去,似乎觉得不雅,眉头皱了起来。孙大竹把自己的棉袄脱下来,铺在地上,殷勤地招呼林沂,来,坐这儿。

林沂皱着眉头说,有没有虱子啊?

孙大竹嘿嘿一笑说,都一样,早晚你也得有。

林沂尖叫一声,端着碗走了。

孙大竹冲她背影喊,跟我到清河支队吧。在纵队天天吃黑面窝头,脸就吃黑了。俺们那里天天吃白面,小女子一个个全是细皮嫩肉的。

林沂回头说,你骗人。

孙大竹说,骗你是小狗。你看我的牙。

林沂转过身来,好奇地问,你的牙怎么啦?

孙大竹说,咱们杨司令说了,清河支队,不仅要成为最能打仗的部队,也要成为牙齿最白的部队。

林沂惊讶地问,牙齿最白的部队?

孙大竹说,是啊,俺们每个战士都发了一把牙刷,一个班一根牙膏。

林沂笑笑说,可是我看你的牙并不白啊!

孙大竹说,嗨,这才刚刚开始。俺们司令员说了,往后,打仗之前,打球之后,部队要洗澡洗衣服洗屁股抓虱子。还要给俺们每个人发一瓶雪花膏呢。

林沂惊喜地问,真的啊?

半年后林沂果然主动调到清河支队,以后林沂回忆说,她之所以申请到清河支队,主要是被孙大竹用雪花膏和白面馒头的空头支票骗来的,此为后话。

孙大竹到纵队去了一趟,认识了一个林沂,再回到清河支队,就放不下了,经常在余河沿面前炫耀,那个天仙啊,长得鼻子是鼻子,眼睛是眼睛。唉,下次再见到她,我一定穿一条好裤子,我再也不穿这条花补丁裤子了。

说这话的时候,孙大竹哪里想到,因为一条裤子,他会被关禁闭。这也是后话。

十二

景晓纯从纵队带回来一个重要情况,鉴于抗战形势迅速发展,要考虑抗战胜利之后的战略行动,清河部队要随时准备离开根据地。在三个月内,要采取一切手段,确保北上通道畅通。时间划分,最迟明年春季,也可能就在今年年底。

杨蓼夫说,北上,再往北,渤海,渤海以北就是东北了。景晓纯说,我们只能做这样的理解。

这是一个重大的绝密情况,两个人分析北方重镇,打通北上通道,一个重要的跳板就是墨镇,而通向墨镇,必须经过卧龙岗、莫宁岗和凤岗,现在,三岗已有两岗掌控在清河支队手里,形势非常有利。但是,墨镇还是个保护区,目前无法控制,那里的情况极其复杂。

景晓纯说,当初派遣章慧到墨镇,实际上就是投石问路,现在可以重新派章慧进驻墨镇,开展地下工作,因为章慧在来到清河支队之前,公开身份就是墨镇国立中学的教员。

杨蓼夫也认为这是一个突破口,问题是章慧的身份已经暴露,现在回到墨镇,缺乏合适的理由。

景晓纯想了半天,提出来让章慧脱掉军装,公开发表声明,因为清河支队司令员杨蓼夫逼婚,脱离八路军。

杨蓼夫一听这个主意,愣了半晌才说,这个主意好是好,可让你这么一搞,我不更是洗不清了吗?

景晓纯说,洗清什么,为什么要洗清?我跟你说,这是一件天大的好事,没准就是一段战争与爱情的佳话。

杨蓼夫仍然摇头。

景晓纯说,嘿,我们共产党人铁棒都能磨成针,我们就磨不过一个小女子?老杨,大局之下,个人受点委屈算得了什么,我建议你放下包袱轻装上阵,背一次革命的黑锅,战争和爱情两手抓,两手都硬。

景晓纯反复动员,讲了很多道理,杨蓼夫最终同意背一次黑锅。

王进阶通知章慧,司令员找她谈话,章慧又惊又喜,为什么说这个心情,她说不清楚。可是到了韩二婶家里,见到的杨蓼夫却是一副公事公办的模样,这情景让章慧心里很别扭。

杨蓼夫开宗明义地讲了任务,脱离部队,回到国立中学,还去当教员。章慧抵触地问,为什么?我并不想脱离队伍,我只是说了几句气话,难道……

杨蓼夫摆摆手说,章慧同志,你想得太多了。通过元宵战役,宋瑜对敌人的侥幸心理有所挫伤,对我们八路军的了解有所加强。而你同宋瑜的关系甚为密切,通过宋瑜,我们既有了立足点,也可以打开局面。

章慧说,我不能接受这个任务,我是公开的八路军干部,在元宵节战役中,我是全副武装出现在墨镇的,宋瑜对这个身份是排斥的,国民党也会警觉的。我再回去,有什么理由?

杨蓼夫说,有现成的理由啊,就说我杨蓼夫逼婚,强迫你嫁给我,你宁死不屈,这才脱离八路军,回到学校,重操旧业。

章慧意外地问,说你逼婚?那不是往杨司令脸上抹黑吗?这种事情我不能干。

杨蓼夫大大咧咧地,嗨,这有什么,只要是对抗战有利,我不在乎,我劝你也不要在乎。你做你的工作,我背我的黑锅。

章慧此刻的心情五味杂陈,表情冷若冰霜。

杨蓼夫没有注意到章慧的变化,挥手比画,显得很高兴的样子说,这一次和元宵节不同,元宵节那次去,是临时性的,公开的。这一次你去墨镇,就要重新扎根,持久工作……

章慧忍不住了,愤怒地打断了杨蓼夫的话,这是谁的主意?

杨蓼夫微笑回答,我。

杨蓼夫抬头,看见章慧脸色惨白,连忙问,章慧同志,你怎么啦?

章慧说,杨司令,我可以回墨镇,但逼婚不是理由,因为这不是事实,我不能把这盆脏水泼到你身上。我不能让我们赫赫有名的杨司令蒙冤受屈,毁了一世英名啊!

杨蓼夫苦笑说,我说过啊,我个人无所谓,只要是有利于工作,我个人哪怕被贬低成军阀恶霸,我也能够承受。

章慧说,你可以承受那是你的事,可是我不能承受。虽然我曾经说过,我是来革命的,来抗日的,我不是来给谁当老婆的。但是,这话不是针对你的。

杨蓼夫说,针对我也没有关系。我作为一个支队司令员,这点委屈还是担待得起的。有了逃婚这个理由,你回墨镇就是顺理成章的事情。比起大局,个人背黑锅没什么。

章慧怔怔地问,这么说,已经决定了?

杨蓼夫说,是的。支队决定,对内,你担任支队民运科长,以孙迎风那个营为基础,抽调一批骨干,组成武工队,驻扎墨镇外围,仍然由你指挥,配合政治工作。

章慧半天无语,看着门外出神。

杨蓼夫说,据内线反映,郑亦雄最近忙着做两件事情,一是收复凤岗,第二是追杀张谋金。追杀张谋金,很有可能激起内讧。如果他的内部出了问题,在当前,对我们也是很不利的。因此,你返回墨镇之后的首要任务,就是通过宋瑜,帮郑亦雄醒醒脑子。

章慧仍然迟疑说,司令员,任务我可以接受,但是,这个理由我不能接受。

杨蓼夫说,章慧同志,请你记住,背黑锅的不仅有你,还有我。

十三

郑亦雄夺回凤岗的计划是部署下去了,却迟迟没有实施,因为有太多的因为。

凤岗作战会后,马边锋找到王可范,主动询问同张云杰接洽的进展。退回四年前,马边锋和王可范同张云杰都是一座山上的,后来张云杰当了国军的保安团长,马边锋和王可范被陈奇仁收编,在琅琊地方民团当营长,这才分道扬镳。再退回三年,鬼子打到渤海湾,张云杰就地当了汉奸,马边锋和王可范没有来得及当汉奸,跟随陈奇仁,摇身一变成了抗日武装琅琊独立旅的团长。

马边锋和王可范从来就没打算在琅琊山一条道走到黑,特别是郑亦雄来到琅琊独立旅之后,天天嚷嚷打鬼子,随时准备当鬼,这两个人是不会做这个赔本买卖的。郑亦雄部署收复凤岗的那个会上,马边锋就打定主意,三十六计走为上。

作战会后,陈奇仁秘密接见马边锋,交代他赶紧把张谋金转移出去。马边锋找王可范商量,王可范出了个主意,让马边锋找了一口棺材,将张谋金送出琅琊地盘,带上二人的效忠信,同张云杰取得联系,然后利用打凤岗的机会,里应外合,一举干掉郑亦雄。

执行护送任务的是郭保成。这天利用当地居民出殡的机会,郭保成移花接木,将装有张谋金的棺材抬出琅琊防区。张谋金头天晚上被马边锋和王可范灌得烂醉,酒里还放了药,第二天等他睁开眼睛,已经躺在棺材里了。醒了之后,张谋金大喊大叫,放我出去。这叫什么事?你们一个个成了抗战英雄,老子倒成了民族败类。放我出去,我再也不能住棺材了。张谋金一边说,一边在里面猛敲棺材板。

郭保成让士兵停下步子,脸贴着棺材板说,放你出去?放你出去干什么,给人家当靶子,给团座和旅座丢脸?

张谋金在里面嚷嚷,放我出去,我去跟姓郑的拼了,一人一把枪,我看他能把我老二咬了?

郭保成笑笑,拍拍棺材板说,兄弟,你就老老实实地待着吧,蹲在棺材里面吃香喝辣的。跟姓郑的拼命,有的是人,用不着你了。

张谋金说,你让马边锋这个杂种过来,我把我的黄花闺女的姐姐都送给他日了,他就这么对我,不得好死啊……

张谋金骂他的,郭保成只是不搭理他,反正已经过了琅琊防区,前面就是墨镇地界了,骂了别人也听不见。

走到半山腰上一座破庙前面,郭保成让士兵放下棺材,敲敲棺材板说,老弟,出来吧,这回你可以重见天日了。

张谋金骂骂咧咧地从棺材里出来,打了个哈欠说,好,此处不留爷,自有留爷处,老子当不成抗日英雄,那就去当汉奸。

郭保成说,恭喜你猜对了,把你抬出来,就是让你干这桩大买卖。然后交给张谋金一封信,让他反复看,然后背诵。

张谋金喜出望外,只看了两遍就把密信背熟了:我等在郑亦雄手下,艰辛备至,度日如年,愿投奔张长官,服务日本太君,建立东亚王道乐土,万事俱备,只等张长官派人接应,我一团二团同时起事,大功告成。

郭保成将信一条一条撕碎,对张谋金说,好!一旦落入他人之手,这话你就烂在肚子里了。

张谋金不满地说,团副,你说话吉利点好不好,我九死一生,好不容易逃出来,干吗要落入他人之手啊!

郭保成说,团座说得好,无计之计,只有唱戏。你要把这场戏唱好,凡事千万小心。

张谋金说,嗨,团副,不用这么提心吊胆的,咱们投降也不是一回两回了!

郭保成说,就是因为你老油条,团座才特别担心出意外。

张谋金说,你放心,三天之内,我必定带着鬼子和张云杰的大部队,要郑亦雄的好看!

话音刚落,一声枪响。

张谋金的脸上出现惊恐的表情,眼睛死死地盯着郭保成,扑倒在地上,翻了几滚便一动不动了。

郭保成迅速卧倒在一堵断墙后面,大喝,哪里打枪,什么人?

距离郭保成二十米处,田齐鲁等人从树林里站出,士兵端着枪向郭保成逼近。

郭保成如临大敌,指挥手下士兵散开,向田齐鲁包围。田齐鲁不动声色,沉稳地前进,走到郭保成前面,站住说,郭团副,别来无恙?

郭保成举着手枪说,你,你,你们这是赶尽杀绝啊!

田齐鲁说,郭团副,我奉郑参谋长命令,缉拿临阵脱逃败类张谋金,就地正法,现已完成任务。老郭,你的使命也结束了,那我们就一起回去交差吧!

郭保成咬牙切齿地说,你就等着马团长剥你的皮!

田齐鲁哈哈一笑说,悉听尊便。

郭保成犹如丧家之犬,回到团部,把张谋金被杀的情况向马边锋加油添醋地描述一番,马边锋差点儿晕了过去。

郭保成说,幸亏没有留下白纸黑字,张谋金又被一枪致命,否则就大祸临头了。

马边锋怔怔地盯着郭保成,一拳砸在桌子上,好,逼上梁山,那就揭竿,干!

郭保成说,前汉亡了有后汉,他们不干咱们干。

马边锋交代,老郭,从现在开始,把郑亦雄派来的那几个军官给我监视起来。这几天要特别注意旅部动向。

郭保成说,那几个人我早都监视了,不到举事的最后时刻,还不能打草惊蛇。

马边锋点点头说,在理。这两天,我找机会把旅座请过来,扣住这面大旗,就是一张虎皮。

王可范和马边锋密谋,二月二龙抬头那一天,首先由马边锋以收复凤岗的名义调动部队,向东集结,同时派人把郑亦雄要打凤岗的消息送给八路军清河支队,必要时绑架陈奇仁作为筹码。对于郑亦雄,能打就打,不能打就走,要把琅琊独立旅拉到詹家店。

十四

章慧以后回忆她回到墨镇的经历,感觉就像做了一场噩梦,而梦里的魔鬼就是她自己。为了取得宋瑜的信任,她不惜编造了八路军清河支队如何野蛮的故事,甚至还暗示,杨司令曾经对她动粗。

宋瑜对此并不怀疑,因为她本来就对八路军有很深的成见,特别是陪同叶乃伍到清河走了一趟,亲眼目睹了任冰雪的无礼,章慧逃脱这些人的魔掌是必然的,倘若章慧能够长期同这些人为伍,反倒奇怪了。

正是因为有了这些看法,所以宋瑜很高兴地接纳了章慧,拉着她的手安慰她说,回来就好,你这个迷途羔羊啊,总算明白过来了。

宋瑜安排章慧继续承担她离开之前的课程,章慧自然得心应手,很快就在墨镇国立中学站住了,并且同教员易红英和刘金山建立了友善的同事关系。

宋瑜的父亲宋剑雨是老同盟会员,也是郑亦雄父亲的朋友,当年郑父在武汉遇难,是宋剑雨及时将郑亦雄娘俩转移到山东,并承担了郑亦雄中学以前的生活和就读费用,两家情同手足。郑亦雄成为国军军官之后,铁石心肠,但唯独对宋家视为至亲。

自从章慧回来,宋瑜的脸上就多了许多春风。下课之后,还像过去那样,两个人一前一后地漫步在校园的祠堂边,看柳绿花红,观鱼虾戏水,颇有诗情画意。

按照预先计划,章慧的工作循序渐进,需要一个较长的时间隐蔽。但是,正月二十七日夜里,杨蓼夫派人送来一份紧急情报,指示章慧,向宋瑜摊牌,必要时公开自己的身份。

清晨,国立中学的老师照例同学生一起早操,早操结束后,章慧把宋瑜引到池塘边散步。章慧说,宋瑜,我得向你承认,我回学校,确实是有使命的。

宋瑜怔了一下,点点头说,我不是傻子。为什么要说这个?

章慧说,郑亦雄一意孤行,对清河支队收复凤岗,耿耿于怀,已经着手部署反攻凤岗。你必须尽快见到郑亦雄,制止他的行为。

宋瑜说,郑亦雄是铁皮脑袋,他能听我的吗?

章慧说,我们还掌握了一份情报,郑亦雄将元宵节战役中临阵脱逃者张谋金击毙,在琅琊独立旅已经引起轩然大波,马边锋、王可范正在密谋叛乱,举事迫在眉睫。到那时候,郑亦雄将受到三面夹击,灭顶之灾在所难免。

宋瑜大吃一惊,抓住章慧的手问,真有此事?

章慧说,千真万确。我军已经抓获两名在马边锋和张云杰之间联系的奸细。但这伙败类相当狡猾,只有口信,没有文书,所以我只能口头向你陈述。

宋瑜被这个意外的情况震惊了,怔怔地看着湖面说,那怎么办,郑亦雄……章慧,求求你们,一定要救郑亦雄啊!

章慧说,我们现在要做的就是拯救郑亦雄。你必须以最快的速度赶到琅琊山,制止郑亦雄冒犯凤岗的愚蠢行为。

宋瑜说,我听你的,我这就去。

十五

马边锋按兵不动,陈奇仁左右摇摆,收复凤岗计划迟迟没有行动,这让郑亦雄大为光火。郑亦雄在沙盘前推演了数遍,召开会议部署,当夜零时发起进攻!

散会之后,军官们鱼贯出门。田齐鲁跟在叶乃伍身后说,副参谋长,凤岗不能打啊,参座他是急火攻心,不顾一切了,可是,我们不能……

叶乃伍停住步子,看了看东方的天际说,太阳又落山了,明天能不能看见太阳,那就只有天知道了。

几乎没有人说话,军官们表情各异,各上各的马。

回到团部,马边锋把赵大脚叫来,要他在中午前赶到清河,把一封信送到杨蓼夫的手里。赵大脚奇怪地说,不是说要打凤岗吗,给杨蓼夫送信干什么?马边锋按照事先编好的话说,我就是要告诉杨蓼夫,不是我马边锋要打凤岗,而是郑亦雄一意孤行。郑亦雄破坏抗日,我不能做亲痛仇快的事情,有朝一日,我和清河支队一定联合抗日。

赵大脚本来就对打凤岗有抵触情绪,见马边锋有这个举动,尽管将信将疑,但还是接受了任务。

赵大脚离开之后,马边锋交代郭保成,郑亦雄的计划提前了,我们也得提前。今夜零时,我在凤岗阵地虚晃一枪,同土八路捉迷藏,凌晨一时,如果张长官的接应部队到达,请发三颗信号弹,我就带突击队杀回马枪,直奔郑亦雄老巢。

郭保成领命而去。

攻打凤岗的计划部署完毕之后,郑亦雄踌躇满志,带着叶乃伍到一线观察凤岗的情况,从望远镜里看过去,凤岗很平静,八路军的驻防部队像往常一样,训练的训练,警戒的警戒,山洼里还有一些人坐在黑板前面,好像是在上课。叶乃伍说,参座,凤岗八路军对我完全没有防备,我不宣而战,实属不义啊!

郑亦雄说,妇人之仁!难道他盘踞我重要据点,是仁义之举吗?我只不过要收回本来就是本部的地盘。你们不要瞻前顾后,全力打好这一仗。传令冯德山,午饭后进至芽子谷至惠原崮一线设伏,防止土八路小股增援,坚决扼守。

叶乃伍不屈不挠地说,参座,此次举全旅兵力收复凤岗,后方空虚。万一,万一……

郑亦雄火了,没有万一,只有一万。立即传我的命令!

十六

宋瑜和章慧同时出现在琅琊独立旅驻地,让郑亦雄吃惊不小。他琢磨可能是走漏风声了,八路军已经得知他要攻打凤岗的消息,派章慧来做说客。他当然不会改变主意,所以寒暄之后,他就先入为主地给章慧戴高帽子。章小姐,在前不久关于凤岗的谈判中,你能审时度势,明辨是非,同情我部,从而遭到八路悍匪任冰雪的羞辱捆绑,对此,亦雄甚觉愧疚。

章慧说,郑先生误解了,我被我的上司批评,完全是我们内部的事情,并非因为我同情贵部索要凤岗。我们今天来,是要劝阻郑先生,不要做那亲痛仇快的事情。

郑亦雄说,我听说,你离开八路军,除了在政治上受排挤以外,还有一个重要原因,那就是清河支队司令杨蓼夫滥用职权,强行逼婚。这样的军队,同军阀何异?你本人对杨蓼夫也是深恶痛绝,为何还来为其做说客?

章慧向宋瑜,脸色冰冷地问,谁说我是因为杨司令逼婚才脱离八路军的,是你告诉他的吗?

宋瑜心虚地说,传说是这样的。

章慧说,郑先生,请你不要混淆概念。我今天来,是想提醒郑先生,凤岗是八路军的据点,是中国人的地盘。侵犯凤岗,就是破坏抗战。

郑亦雄笑笑说,千秋功过,自有后人评说。

章慧说,我最后再提醒郑先生一句,螳螂捕蝉,黄雀在后。郑先生恐怕有所不知,你这边紧锣密鼓要制造摩擦,那边已经有人厉兵秣马要抄你的后路了。

郑亦雄愕然,你这是什么意思?

章慧说,我给郑先生提供一份情报,请看——

章慧从身边的小包里取出一份文件,放在桌上。

郑亦雄疑惑地看着章慧,迟疑着。宋瑜从章慧面前拿起文件,展开,看了看,交给郑亦雄说,亦雄,相信她,这是真的。

郑亦雄的两眼落在信纸上,面部表情急剧变化,双手颤抖。兵变?反水?怎么会这样,马边锋和王可范有这么大的胆子,通敌?不会吧,这是不是挑拨离间?

章慧说,郑先生,当断不断,反为其乱,优柔寡断,人头落地。宋瑜,我们走!

郑亦雄怔怔地看着章慧和宋瑜,突然撕心裂肺地喊了一声,临阵倒戈,天理不容啊!

十七

旅部作战室内,电台在紧张地工作。冯德山向郑亦雄报告说,我们派到王团和马团的人都被扣押了。陈旅长现在情况不明。马边锋一个团已经抢占了东门。王可范主力正向芽子谷方向运动。情况非常凶险。

郑亦雄却很高兴,胸有成竹地说,好啊,打草惊蛇,蛇出洞了。

但接下来的情况就是郑亦雄不能控制的了。鬼子来了,一个日军中队,加上两个汉奸团,机械化和骑兵结合,前锋已到黑风山。也就是说,叛军的计划提前了。叶乃伍提出了退、避两个方案,都被郑亦雄否定了。叶乃伍说,那就只能决一死战了。如果,凤岗的八路军再趁火打劫,从侧翼给我们来一下子,琅琊独立旅就彻底完了。

郑亦雄半天不语。叶乃伍试探着说,还有一条路,向杨蓼夫求救。

郑亦雄的态度很坚决,悲壮地说,让我向杨蓼夫低头,还不如让我跟鬼子战死。

叶乃伍声泪俱下地说,大局为重啊,我们应该摈弃前嫌,弯弯腰就能迈过眼下这个门槛。我琅琊独立旅刚刚整编,眼看一支羽毛将丰的抗日部队,就要土崩瓦解。内外交困之际,参座不能以个人好恶和一己自尊毁了大事啊!

郑亦雄瘫在椅子上,沉思良久,长叹一声说,我已经把他们得罪了,现在去求援,他们会理睬吗?他不落井下石我就烧高香了。

冯德山说,参座,兄弟阋于墙,毕竟是家事。杨司令有大将之风,大局面前,他或许能伸出援手。

叶乃伍说,火烧眉毛了,这是最后的希望了。

郑亦雄终于退却了,苦笑着说,啊,你们说得有道理,可是,可是……好吧,把田齐鲁叫来。

田齐鲁来了之后,叶乃伍交代了任务,郑亦雄说,老田,你去求援,但是不能太低三下四了,如果杨蓼夫以此要挟,那就放弃,老子就是弹尽粮绝,也不能丧失气节。

十八

龙抬头这天,清河倒是一片太平盛世景象。

赵大脚送来的密信没有破坏杨蓼夫的好心情,杨蓼夫说,他们要打凤岗,那好啊,让周杰宁跟他们打,周杰宁不怕他们。

龙捷三请示,要不要增援凤岗,杨蓼夫说,理都不要理。杨蓼夫对龙捷三说,恰好是赵大脚送来的这封信,让他判断出来了,郑亦雄打凤岗,根本打不成。因为马边锋这个时候派赵大脚来送信,说明马边锋和王可范的叛变行动开始了。

龙捷三对此将信将疑,部署孙大竹率领特务营前出到黑风山一带巡逻,一旦发现凤岗方向有情况,就近支援。

孙大竹这天嘴馋,很想在巡逻的时候打一只兔子,可是一直没有发现兔子的踪影。当地的老百姓说,晒盐沟里没有兔子。但是孙大竹的运气确实很好,到了中午时分,在二号警戒哨位,排长王虎带着几个战士,当真给他捆来一只大兔子。孙大竹一看就笑了,原来认识。孙大竹夸张地说,啊,这不是田少校吗?别来无恙?

田齐鲁嚷嚷挣扎着喊,放开我,孙大竹,我是来执行重要任务的。

孙大竹说,狗屁重要任务,前年你们搞摩擦,老子屁股上还有一颗子弹,就是你小子的部队打的。这下好了,等会我把我屁股上的弹头挖出来,我把它打进你的屁股。

田齐鲁说,孙大竹,都什么时候了,你还在记仇!误了大事,你就是千古罪人!

王虎说,营长,这小子说有十万火急的情报要送给杨司令。

孙大竹还是不紧不慢,打量着田齐鲁说,啊,是吗,什么十万火急?你们郑亦雄不是张着血盆大口要攻打凤岗吗?你不给你的郑长官帮凶,跑到这里来干什么,莫非是刺探我军情报啊!

田齐鲁被扭住双臂,挣扎着大叫,你放开我,我确实有重要情况,我要面见杨司令!

孙大竹皮笑肉不笑地说,面见杨司令?好大的口气!老子一个特务营长,要见杨司令,还得提着两斤海参当见面礼呢。就你这空着手,也想见杨司令,门都没有。

说着,甩手给了田齐鲁一巴掌。

田齐鲁愤怒地盯着孙大竹,吼道,孙大竹,你要对你的行为负责!

孙大竹皮笑肉不笑地说,好汉做事好汉当,给我打,要他老实交代,到我抗日根据地,到底是搞什么奸细活动?

王虎高兴地摩拳擦掌,哈哈,元宵节战役老子没过瘾,今天送来一块活肉,够我练练太极拳了。说着就对田齐鲁拳打脚踢。田齐鲁抱头乱滚。

打了一阵,王虎觉得不对劲,摸摸田齐鲁的鼻子,对孙大竹说,好像没气了。

孙大竹慌了,觉得把这个人打死,可能会有麻烦,就黑起脸来训王虎。又不甘心,亲自去摸田齐鲁的鼻子,当真给打死了。

孙大竹站起来,交代王虎,挖个坑把田齐鲁埋了,王虎担心地说,营长,这合适吗,万一他真的有紧急情况……

孙大竹说,把他的裤子给我脱了。

王虎傻傻地看着孙大竹说,裤子,营长你什么意思?

孙大竹说,脱,老子需要他那条裤子。

王虎迟疑了一下,对战士说,好咧!来,帮帮忙。

几个人手忙脚乱,把捆绑在田齐鲁身上的绳索解开,扒下田齐鲁的裤子,孙大竹换在身上,美滋滋地说,哈哈,这个国民党,临死还给我送了一条新裤子,啊,还马裤呢的,校官服!

王虎说,营长,再到纵队,穿这条裤子去,纵队文工团那小妞就不会笑话了。

孙大竹眉飞色舞地说,哈哈,那当然,啊……怎么搞的,这皮带怎么扣不上?

王虎和战士七手八脚帮助孙大竹扣皮带。

正忙乎着,躺在地上的田齐鲁攥紧拳头,突然一跃而起,将孙大竹撞倒。

孙大竹倒在地上大叫,不好,反动派金蝉脱壳了。

孙大竹爬起来刚要追,不料皮带仍攥在王虎手上,孙大竹趔趄一下,将王虎也拖倒在地。孙大竹怒吼,怎么搞的,这国民党的皮带……快松手!

王虎懵里懵懂地跟着跑,一边跑一边喊,营长,你的裤子!

孙大竹提着裤子喊说,别管我,快去追反动派!

王虎回过神来,赶紧松手,掏枪去追田齐鲁。田齐鲁纵身上马,飞奔而去。孙大竹的裤带还没有扣上,提着裤子喊说,哈哈,这个反动派,还会诈尸呢!

一个战士瞄准,正要射击,孙大竹一把将战士枪口抬高。田齐鲁弯腰伏在马背上,子弹从头顶呼啸而过。

战士问,营长,咋不让打?

孙大竹说,没关系,谅他跑不出如来佛的掌心。

十九

到了晌午时分,詹家店地下情报站的“老艄公”派人送来情报,郑亦雄部王可范和马边锋叛乱,城内已派出日伪部队接应叛军。

龙捷三最早得到情报,和肖菏泽一起来找杨蓼夫,一路上两个人争论不休。龙捷三认为这是一个绝好的机会,借营救郑亦雄,正好向北推进防线。肖菏泽则认为,帮助郑亦雄,无异于农夫救蛇,这种事情,让任冰雪知道了,肯定是坚决反对。

二人一路吵着,找到杨蓼夫的房东家。

杨蓼夫那当口正在读书,面前还燃着一根香,这是朱茂煊教他的,朱茂煊说,读书好比拜佛,心诚则灵。听完两个人的意见,杨蓼夫伸出两个指头捻灭香火,抬头笑笑说,啊,一个要出兵,一个不同意出兵,公说公有理,婆说婆有理,老肖你说,这说明了什么?

肖菏泽怔怔地说,说明了什么?说明有争论,要慎重呗。

杨蓼夫笑道,你的答案不对。你们有争论,这就说明,你们两个我谁也不能得罪,我既不能说出兵,也不能说不出兵。我索性不管了,我还要去练球呢。

杨蓼夫说完,出了门,竟然哼起了京剧小调——

我正在城楼观山景

耳听得城外乱纷纷

旌旗招展空翻扬

却原来是司马发来的兵

一曲还没有唱完,刚刚出门,迎头撞上跌跌撞撞、满身血污的田齐鲁。田齐鲁一看到杨蓼夫,就像走失的孩子见到了爹娘,禁不住大喊一声杨司令,顿时泪流满面。

杨蓼夫惊讶地看着田齐鲁问,怎么回事,你是谁?

田齐鲁上身穿着黄呢子军装,下身只有一条衬裤,跪在地上,瑟瑟发抖,声泪俱下,杨司令,我是琅琊独立旅作战科长田齐鲁,本部发生危机,马边锋王可范发动叛乱。同是抗日军队,贵军不能见死不救啊!

杨蓼夫故作恍然大悟状,啊,原来如此。田少校起来吧,我们商量商量再说。

田齐鲁说,杨司令,琅琊独立旅危在旦夕,事不宜迟啊!

杨蓼夫看看身后的龙捷三和肖菏泽,笑笑说,听说贵军要打我凤岗,我们正准备应战呢,哪里想到贵军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呢?我说要帮你打,可是我的部队不同意,他们还想在凤岗跟贵军拼刺刀呢。

田齐鲁站起来,看着杨蓼夫,又扑通一声跪下去了,杨司令,本部,本部长官一时糊涂,攻打凤岗不过是一时气话,看在抗战的份上,求求杨司令,拉我们一把……杨司令,贵军要是袖手旁观,我琅琊独立旅朝不保夕啊!

杨蓼夫还是微笑,你先起来吧,起来说话。我看你好像负伤了,怎么回事,是鬼子打的吗?

田齐鲁想说什么,又忍住了,只是说,杨司令,我受这点小伤不足挂齿,但愿贵军火速发兵,我琅琊独立旅避过此劫,一定效犬马之劳……

杨蓼夫看看龙捷三,又看看肖菏泽。肖菏泽无动于衷。龙捷三忍不住说话了,田科长,难得你一片忠心,可是,杨司令确实也有难处,我们的同志意见很不统一,容我们商量一下。你先起来吧。

肖菏泽说,老田,你站着说话,这样跪着不成体统,好像我们八路军摆谱似的。

田齐鲁仍然跪着,杨司令,各位长官,十万火急啊!詹家店的鬼子汉奸都出动了。

杨蓼夫脸上的笑容不见了,鬼子汉奸出动了?情报可靠吗?

田齐鲁说,我一号情报站发来的电报,绝对可靠。琅琊独立旅陷入绝境,恳请贵军火速发兵。

杨蓼夫的表情急剧变化,看了看龙捷三,又看了看肖菏泽,同志哥啊,看看,这一下,情况就复杂了。

杨蓼夫交代,通知支队首长到作战室议事,同时交代王进阶,去把朱茂煊请来,带上艾草。肖菏泽向龙捷三嘀咕说,老杨怎么回事,帮不帮郑亦雄,还要算卦?

龙捷三笑笑说,我可以跟你打赌,杨司令一请朱大爷,这个仗就打定了。

不一会工夫,支队首长都到齐了。杨蓼夫站在沙盘前说,今天是个不寻常的日子,风云变幻,一波三折。首先是郑亦雄侵犯我凤岗,我们不予理睬。接着是马边锋叛乱,我们不明真相。而现在,新的情况出现了,鬼子插手了,日军一个大队和汉奸两个团扑向琅琊州,前锋离琅琊州只有两个小时不到了。

李其仁说,火烧眉毛了,司令员,你就下命令吧?

肖菏泽不满地说,老李,你是不是想打啊?

李其仁说,我这不是请战吗?

肖菏泽说,你不能干扰司令员决心。什么火烧眉毛?老李你这是将司令员的军嘛!

杨蓼夫笑笑说,看看,大是大非面前,必然有不同意见。老肖说得对,多大个事啊,他打他的琅琊州,我钻我的抗日沟,我们完全可以睡大觉看笑话。

田齐鲁在一边惨叫,杨司令,不能啊,琅琊独立旅有对不起八路军的地方,可他是抗日军队啊!

李其仁看看田齐鲁,突然笑了,嘿嘿,怎么下面只穿一条裤子?

大家向田齐鲁看去,哄然大笑。

田齐鲁的下身穿着一条破破烂烂的衬裤,两条腿瑟瑟发抖,十分滑稽。

杨蓼夫说,关于琅琊独立旅发生兵变,我们至少可以拿出三个态度:一是按兵不动,让他们狗咬狗。二是命令我凤岗守军,就地围攻琅琊独立旅,一鼓作气将其歼灭,清除后患;第三个态度,以凤岗周杰宁团为先头部队,另派主力,驰援郑亦雄,共同平息叛乱。

肖菏泽说,我同意第一个态度,就算我们不落井下石,我们也没有必要给我们的敌人挡子弹,我们战士的生命是宝贵的,不能做无谓的牺牲。

田齐鲁又是一声惨叫,万万不可啊,亲痛仇快啊!杨司令,民族大义面前,我们要摒弃前嫌,同舟共济……

肖菏泽说,闭嘴,再多嘴就滚出去!

二十

这天任冰雪正准备到临淄参加整风,听说国民党的军官来搬救兵,火急火燎地骑马回到支队部。正要进门,一个战士赶着驴车,正好从门前路过,驴子突然不走了,挡住了任冰雪的去路。战士手忙脚乱,急出一头汗,嘴里嘀嘀咕咕,这是咋的了,这是咋的了?

任冰雪焦躁地挥动马鞭嚷道,快点把路给我让开,怎么搞的!

战士一紧张,失手将驴背上的筐子打翻,里面的枪械零件散落一地。任冰雪一鞭子抽下去,驴子吓了一跳,差点儿跑了起来。跟在后面的余河沿赶紧冲了上去,费了很大劲才将驴子制服。

任冰雪绕道进门,回头对余河沿说,把这头驴子给我记住,如果误了我大事,我就把它毙了!

屋内,争论还在进行。龙捷三说,司令员,政委,你们一定已经有了决策,你们就下命令吧,部队已经准备好了。

杨蓼夫说,不,这是大是大非,必须履行民主程序。

任冰雪一头闯进来,往会场中央一站,扬起马鞭问,杨蓼夫,景政委,这么大的事情,为什么不通知我参加开会?

杨蓼夫和景晓纯面面相觑。

景晓纯说,这是紧急作战会,你任大姐不是带工作组到临淄去了吗?

任冰雪气喘吁吁地说,我听说琅琊独立旅反水了,你们商量要去给郑亦雄解围,我哪里也不去了,我要提出我自己的意见。

景晓纯问,那你是什么意见?

任冰雪说,我琢磨来琢磨去,这件事情不能做,我坚决反对,我们不能用我们的战士的生命帮助我们的敌人!

杨蓼夫看着景晓纯说,看看,这等大事,确实很难决断。上级不答复,同级不统一,那怎么办?

景晓纯心照不宣地说,我看,只能发扬我们清河支队的光荣传统,民主决策。

杨蓼夫说,好!今天这个民主,我们来个彻底的民主,我们请来了我们的父老乡亲,我们请来了我们的乡亲代表,由他来决定,对琅琊独立旅,是打还是帮。

众人四处寻找,这才发现,朱茂煊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来到了作战室。

朱茂煊惊恐地看着大家说,杨司令,景政委,我,我的羊角风又犯了,我啥也不知道。

杨蓼夫笑笑说,老人家,我知道,你在该疯的时候疯,在不该疯的时候坚决不疯。老人家,我问你一句,我们刚才的话您都听清楚了吧?

朱茂煊茫然地看着杨蓼夫,先摇头,接着又使劲地点头。

杨蓼夫说,那好,琅琊独立旅现在面临灭顶之灾,您老人家说,我们是给他来个火上加油,还是袖手旁观,或者帮他一把?

朱茂煊抠着眼窝,愁眉苦脸地看着杨蓼夫说,这么大的事,让我一个老疯子说了算?

杨蓼夫说,老人家,我们不听疯子的,我们听老百姓的。您现在就是老百姓,您代表着清河老百姓的愿望。

朱茂煊说,那我真的说了。

杨蓼夫说,举头三尺有神明,老百姓就是咱们的神。

田齐鲁紧张地看着朱茂煊,想说什么,又闭嘴了。田齐鲁的这个动作被肖菏泽看见了,肖菏泽从绑腿上撕下一块破布,招呼一个战士,把破布递给那个战士,交代了几句。

朱茂煊几次欲言又止,终于开口道,要我说,干脆从背后再给他一家伙!龟孙遭殃军不是好东西,鬼子那年发动六路攻势,他跑得比兔子还快,清河一千多口啊,都被鬼子祸害了,这样的遭殃军,要他干啥?

田齐鲁大叫,大爷,不能啊,那不是琅琊独立旅,六路攻势那年,琅琊独立旅还没有成立。大爷,你高抬贵手,说句好话吧!

杨蓼夫说,大爷,听你的意思,咱跟汉奸合伙,两面夹击他?

朱茂煊怔怔地说,跟汉奸合伙?那哪儿成啊!

朱茂煊擦擦眼角,哽咽了两声,算了,冤有头,债有主,他作孽他自受。要我说,咱谁也别帮,让他们拼个你死我活,咱八路军正好歇息几天。

杨蓼夫说,大爷,听你这话,咱逍遥自在,坐山观虎斗?

朱茂煊点点头说,谁也不得罪,自己不亏啥。

田齐鲁正要喊叫,一个战士一把将一块破布塞进他的嘴里。田齐鲁的嘴里发出含糊不清的呜咽。

杨蓼夫说,大爷,那我们就按你的意思,按兵不动了?

朱茂煊又点点头。

杨蓼夫若有所思,转身高喊,参谋长!

贺荣海应了一声,刚要上前,朱茂煊突然摇头,一把拉住杨蓼夫问,杨司令,你真的让俺说了算?

杨蓼夫说,君子一言,驷马难追。大爷,这个民主权力就由你来实现。

朱茂煊左顾右盼,嘴唇嚅动了两下,那,那,那大爷就说了,说错了你们别怪俺啊,俺是个疯子啊!

杨蓼夫恳切地说,大爷,您就直说吧。

朱茂煊擦擦嘴角,揉揉眼窝,挺挺胸脯,看着门外的天说,还是,还是……帮帮他们吧,好歹,好歹,他们也是俺中国人啊!

一时间,指挥部里鸦雀无声。田齐鲁突然往上蹿了一下,两行热泪从眼眶涌出,滚滚落下。

杨蓼夫下令,参谋长,按一号计划实施!

任冰雪横在杨蓼夫面前,马鞭高高举起,大声道,我反对!

杨蓼夫比她的嗓门还大,反对无效!

二十一

按照一号计划,孙大竹的特务营打头阵,立即进入十五公里急行军。路上王虎问,听说去帮国民党的忙,是那个老疯子决定的?孙大竹嘿嘿一笑说,你开什么玩笑?那个老疯子,他只不过是司令员的传声筒!王虎说,营长你是说,司令员早就决定了?孙大竹说,那当然,司令员想做的事,他拐弯抹角也能做成。他不想做的事,别说老疯子,就是真神仙来了,那也没用。

特务营后面,是支队首长率领的主力。田齐鲁骑着一只毛驴跟着一路小跑,在杨蓼夫身边千恩万谢,杨司令,琅琊独立旅得救了,八路军是中流砥柱啊!

龙捷三说,别拍马屁,肉麻。以后告诉你们那个狗头军师,别做那些张牙舞爪侵犯友军的事情。逢年过节,给杨司令孝敬点好烟好酒。

田齐鲁说,一定,一定。

李其仁扭头打量田齐鲁,哑然失笑。田齐鲁上身穿着黄呢子军服,下身穿着八路军的裤子,十分滑稽。田齐鲁见李其仁盯着自己看,也低头打量,嘀咕道,孙大竹,贵军那个特务营长,他,他太蛮横了。

李其仁笑笑问,知道孙大竹为什么打你吗?

田齐鲁老老实实地说,不知道。

李其仁说,你有呢子裤子,他只有一条花棉裤,还破得千疮百孔,他当然有理由打你。你们上次从济南运了五百匹卡其布,应该还有不少,抽空给我们送一点来。

龙捷三哈哈大笑说,老李你这是什么道理,未尝孙大竹打他是因为呢子裤?孙大竹看中的是他们的机关枪!

李其仁心领神会地说,对,送点枪支弹药来。

杨蓼夫说,你们这两个家伙,都是敲竹杠。说清楚啊,我可不稀罕郑亦雄孝敬我好烟好酒,也不指望他送粮送布来。他不打我凤岗的主意,我就谢天谢地。

二十二

郑亦雄执意要去二团,叶乃伍怎么劝也没有用,郑亦雄说,大不了是个死,以我的死换取琅琊独立旅的良知,死不足惜。

叶乃伍要求同行,被郑亦雄制止了,郑亦雄还交代叶乃伍说,郑某委托兄弟一桩事,如果八路军见死不救,我死之后,请你把这封信交给墨镇国立中学的宋瑜女士,我琅琊独立旅尚有一千爱国将士,将以我们的热血唤起民族的觉醒!

交代完毕,不由分说,带着情报科长刘德福和三十余士兵,飞马径奔二团。

按照收复凤岗的部署,二团已经在凤岗东侧集结待命。哨兵通报郑参谋长来了,王可范迎出指挥所掩体,展开两臂,夸张地热情,参座,卑职军务在身,不知大驾光临,有失迎迓,请参座见谅!

郑亦雄下马,冷脸前行,观察阵地,王团长,我三令五申,要求部队停止行动,团长到旅部开会,为何置若罔闻?

王可范说,没有接到命令啊!我这里准备配合老马收复凤岗呢!

然后又装腔作势地问身边的人,是电报还是鸡毛信?你们接到命令了吗?

郑亦雄冷笑一声,大战在即,屡次抗命,是何企图?

王可范说,我部按照参座命令,协助一团收复凤岗,万事俱备,只欠东风,没有问题啊!

郑亦雄说,那好,我现在命令你,立即停止进攻凤岗准备,部队撤回营房待命!

王可范说,参座,你在开玩笑吧?

郑亦雄说,军中无戏言!立即撤出!

王可范说,参座,收复凤岗是旅部作战会议议定的,我作为国军一名团长,言必信,行必果。我不能仅凭参座一时心血来潮,就改变作战计划。

郑亦雄厉声道,王可范,情况有变,如果你还把自己看成是琅琊独立旅的军官,请你立即执行我的命令,指挥部队撤出阵地!

王可范说,我可以撤出阵地。但是按照惯例,临阵调整部署,必须有旅长手谕,我没有接到手谕啊。

郑亦雄说,陈旅长已经被马边锋这个败类扣押,我到哪里给你找陈旅长的手谕?

王可范故作惊讶地说,什么?马边锋扣押陈旅长?你开什么玩笑?老马那个人,给他八个胆子,也不敢对陈旅长下手啊。

郑亦雄说,王可范,我不跟你扯那么多,不管你是真知道还是装糊涂,我现在正式向你通报一个事实,马边锋勾结汉奸张云杰,借攻打凤岗之机调动部队,待日军和汉奸接应,反水投敌。如果你还是一个爱国的国军军官,那就请你指挥部队撤出阵地,返回营房,我们一起制止叛乱!

王可范假装惊讶,张大嘴巴。

郑亦雄说,如果你拒绝执行命令,我将视你为马边锋同谋,即便你们一时得逞,也一定逃脱不了覆灭的命运。鬼子就在二十里外,何去何从,你选择吧!

王可范阴阳怪气地说,参座,你这一番话,把我都听糊涂了,此话从何说起啊?你说马边锋反水了,我却听我的手下说,是你反水了,是你把鬼子引来的。

郑亦雄勃然大怒,王可范,你再三搪塞,拒不执行我的命令,与马边锋同谋无疑,来人,把他给我捆起来!

郑亦雄身后的士兵横枪冲上,王可范身后的军官也拔出了手枪。

王可范说,怎么,参座想对我下手?请你抬头看看,只要你动我一根毫毛,我敢保证,你这区区几十个人,没有一具完整的尸体。

郑亦雄说,王可范,你真的是马边锋的同伙?

王可范说,郑参谋长,这是你逼的。

然后向外高声喊道,老马,该你出场了。

郑亦雄一怔,顺王可范的目光望去,马边锋从阵地一个掩体里大模大样地出来了。

郑亦雄说,你?你们?

马边锋皮笑肉不笑地说,哈哈,我,就是我。参座,郑参谋长,郑亦雄,啊——呸!

郑亦雄镇定下来,你们要怎么样?

王可范说,不怎么样,我们和你谈谈。自从你来到琅琊独立旅,我们弟兄被你搞得鸡飞狗跳,我和老马有一肚子话要对你说。

郑亦雄已经威风扫地,无可奈何,一屁股坐在弹药箱上,看着王可范说,那你就说吧,我洗耳恭听。

王可范在郑亦雄面前踱着步子,郑参谋长,说实话,我佩服你这样的军人,出身富贵家庭,黄埔军校的高才生,徐州会战的英雄,天子门生,军中豪杰。论人品,论才干,我等自愧不如。也正是因为你高贵,你有学问,你有战功,所以你就看不起我们。

郑亦雄冷冷地说,这就是你们卖国求荣的理由?

王可范说,不,郑参谋长,别打岔……我们出身草莽,我们贫贱得像一棵小草,我们虽然穿上了国军军装,可是在你的眼睛里,我们仍然是流寇,仍然是土匪。平心而论,你相信过我们这些人吗?

郑亦雄说,你们值得相信吗?

马边锋说,老三,跟他啰嗦什么,捆起来带走!

郑亦雄横了马边锋一眼,有种上来试试。

马边锋拍拍肚子说,郑亦雄,你以为我会跟你单打独斗?哈哈,你还以为你是关公是不是?给你一支枪,你我上山转一圈,老子能回来,你不一定!

郑亦雄不理马边锋,对王可范说,我承认,你说的是事实。如果仅仅是因为受到监视,弟兄们心中不满,我可以解释。琅琊独立旅作为一支新成立的部队,军官成分复杂,来历混乱。我承何长官旨意,对下属有检验督察之责。常言道,日久见人心,路遥知马力。王团长是一个饱读诗书的人,不能因小失大。国难当头,应该拿出爱国之心,忍辱负重,共赴国难,你我个人恩怨自然一了百了。

王可范说,爱国之心?共赴国难?你说得轻巧,我凭什么要有爱国之心,我为什么要跟你共赴国难?这个国家是我的吗?

郑亦雄说,这个国家是我们的。

王可范说,哈哈,别给我甜言蜜语了。这个国家不是我的,也不是我们的。这个国家是你的,是你们的。你们这些公子哥儿,吃的是佃户雇农交纳的租子,穿的是绫罗绸缎,上的是洋学堂,当的是正经官,饭来张口,衣来伸手,锦衣玉食。而我们呢,从小贫寒,长大还是贫寒。没本事种田,有本事当匪,永远都像老鼠蝙蝠一样,生活在阴暗的角落。

郑亦雄说,我们都是这个国家的。

王可范说,我们都是这个国家的,但这个国家不是我们的。我们是这个国家里的牲口,这个国家就是我们的牲口棚!

郑亦雄目瞪口呆。

郑亦雄站了起来,心平气和地做最后的努力,王团长,不管你怎么说,我们毕竟都是中国人,我们当下只能一致对敌,团结抗日,解决了鬼子,我们才能坐下来解决我们之间的矛盾。我希望王团长不要做那种亲痛仇快的事情。

王可范说,算了吧,抗日救国是你们的事,活命,活得好一点,是我们的事。

郑亦雄按捺不住了,吼道,卖国求荣,千夫所指,就算你把我琅琊独立旅毁了,把我郑亦雄大卸八块,就算日本鬼子给你几块肉骨头,可是,你觉得那样的生活是你追求的生活吗?做梦都是噩梦啊!

马边锋说,郑亦雄,死到临头了,你还这里大义凛然?你以为你是戚继光关天培啊!你要是明白人,干脆拉起队伍跟我们走,我保证给你搞个师长旅长当当,到那时候,我们还听你的指挥。

郑亦雄呼啦一下站起来,出其不意地拔出手枪,败类,我先杀了你,以谢国人!

说着,举枪要打,一只手从后面架起了郑亦雄的胳膊。郑亦雄回头一看,是情报科长刘德福。

二十三

周杰宁的部队近水楼台,在芽子谷构筑了简易阵地,阻截前来接应叛军的日军和“皇协军”部队。

上午九点左右,日军进入伏击圈,平叛战斗正式打响。殷福塘这回找到了感觉,拎着一串手榴弹,左右开弓,准确得像是迫击炮。一边打还一边喊,放近了打,用手榴弹。打了一阵子,日军的第一轮进攻被打退了,周杰宁让手榴弹小组休息,机枪准备。马大海支起机枪,让殷福塘装子弹,殷福塘说,连长,我的两块大洋啊!

马大海说,唉,都什么时候了,还不忘记你的两块大洋!

殷福塘说,你说过要还我的,我可就靠那两块大洋娶媳妇啊!

马大海说,好好打鬼子,这一仗打好了,我发你四块大洋,娶俩媳妇。

殷福塘说,你可得说话算话啊!

马大海说,注意,鬼子上来了,一百米,射击!

马大海兴高采烈地抱着机枪横扫,殷福塘手脚麻利地装着子弹,快活得直哼哼,好,娶俩媳妇儿……啊,不是,给我四块大洋我也只娶一个媳妇,娶俺村长家的大妞!

芽子谷的枪炮声传到凤岗,拉开了叛乱行动的序幕。王可范指挥部队撤离凤岗东侧,向芽子谷方向机动,准备同接应的日伪军队会合。马边锋下令将郑亦雄捆起来,带上一起走。郑亦雄反抗无效,被几个士兵连拖带拽推上了小路。

刘德福也被反绑双臂,跟在郑亦雄的身后说,参座,您别怪我,三十几条人命,都在人家手里攥着啊。

事已至此,郑亦雄并不责怪刘德福,反而体贴地说,我真后悔,不该让你们和我一起,连累你们了。

刘德福说,参座,您这么说,我更惭愧。

走了一段,左方也传来枪声,郑亦雄听到了三八大盖和歪把子机枪的声音,同时也听到了汉阳造和手榴弹的声音,判断是日军接应部队同八路军交上火了,暗暗高兴。

马边锋也在判断形势,对王可范说,老三你听,像是日本人在打,张长官接应部队到了。王可范说,不管谁在打,我们都要迅速脱离战场。马边锋说,好,过了这个山口,就是芽子谷了。弟兄们,跑步前进!

队伍中间,几个士兵推搡着郑亦雄,还时不时地给他一枪托。

郑亦雄挣扎着冲王可范和马边锋大喊,你们这些败类,悬崖勒马,回头是岸,我给你们最后一次机会。

王可范扭头对士兵说,给我掌嘴!再喊就崩了你!

郑亦雄说,王可范,马边锋,我郑亦雄死不足惜,可是你们呢,哪里是你们的安身之地?

王可范命令身后的军官,快点,迅速抢占路口两侧,保障主力通过。

郑亦雄说,弟兄们,听我一句忠言,不要跟汉奸跑了,当了汉奸,就是过街老鼠,死无葬身之地啊!弟兄们,我命令你们,抓住这两个汉奸,你们还是琅琊独立旅的士兵,还是我的抗日弟兄!

一名军官跌跌撞撞地跑到马边锋面前,拦住马头报告,前来接应我们的日军和“皇协军”,一部分向西机动了,好像是冲南李庄方向去了!

马边锋一听愣住了,什么,向西机动,向西机动干什么,不管我们啦?

郑亦雄一听就明白了,说,别做梦了,鹬蚌相争,渔人得利,鬼子要趁机占领南李庄,你们这些败类!

马边锋惊呆了,脱口骂道,这群狗杂种,他们还真的渔翁得利啊!

郑亦雄大叫,马边锋,南李庄一旦落到鬼子手里,你就罪上加罪,那将威胁到墨镇。

马边锋说,啊呸,墨镇又不是我的!

军官说,还有一个情况,后方出现大量部队,左边也有。我们被包围了!

马边锋瞪大眼睛问,谁的部队,把谁包围了?

军官回答,是八路军,杨蓼夫的部队。

马边锋转忧为喜,哈哈大笑说,好啊,杨蓼夫总算被我调动了。

郑亦雄说,马边锋,你搞错了,八路军不是来守凤岗的,那是我送信请来平息叛乱的,你们死到临头了。

马边锋讥讽地说,郑亦雄,你以为你是谁,你以为你是杨蓼夫的干儿子?你侵犯凤岗,秘密关押八路军的情报人员,偷袭八路军后方基地,杨蓼夫都给你记着账啊!

郑亦雄说,我有对不起八路军的地方,但是你们对不起的是国家,八路军是不会帮助汉奸的。

马边锋说,八路军是我派赵大脚搬来的,你那最后一点老本,冯德山的三团,恐怕早已经成为八路军刀板上的肉了。

王可范也说,你还指望八路来帮你的忙?八路哪里能顾得上啊,八路正在琅琊州端你的老窝呢!

郑亦雄说,你们等着,八路军绝不会饶过你们这些汉奸的!

马边锋说,那我们就等着瞧!

二十四

支队前指设在芽子谷西南山坡上,杨蓼夫感觉打得差不多了,让于建兴传令,派孙大竹从麻黄店小路穿插至樟黑崖至芽子谷必经之路,接近叛军,营救郑亦雄。

孙大竹带着一个排磨磨蹭蹭地向芽子谷方向进发,正行进间,田齐鲁心急火燎地追了上来,给孙大竹指了一条近道。孙大竹看见田齐鲁,皮笑肉不笑地说,真晦气,怎么把你也给派来了?

田齐鲁说,我要去救我的长官,你们不认识他。

孙大竹说,嗨,那个反动派,把他烧成灰我也认识。要不是看在杨司令的面子上,就是救下来,我也把他毙了。走!

田齐鲁说,郑长官是出类拔萃的抗日军官,你要尊重。

孙大竹说,狗屎,这家伙来到渤海,没做过什么好事。

田齐鲁说,孙大竹,你要搞清楚,郑长官是徐州会战的英雄,当年的敢死队长……

孙大竹看看田齐鲁,悄悄伸出一只脚,田齐鲁没防备,绊了一跤,摔得不轻。

田齐鲁爬起来,擦擦额头,看了孙大竹一眼,沉默了一阵,还是忍住了,继续往前走。

孙大竹有点不好意思,讪讪地说,哎,老田,咱俩也算缘分,我还穿着你的裤子呢。等会救下你那个狗长官,我就把裤子脱给你。

田齐鲁冷冷地说,你要是喜欢,你就接着穿吧。

孙大竹说,咦唏,要不是因为我的棉裤挂花了,我才不穿你这条国民党的破裤子呢。打完这一仗,我得搞条新的。

果然是近道,只用了不到半个小时的工夫,孙大竹的部队就接近了叛军,田齐鲁急着要打,孙大竹说,你这个反动派确实很蠢,现在打他干什么,老子跟在他后面,看看他往哪里走。

走了一阵子,王可范手下的一名军官觉得不对劲,回头一看,多出几十个人,而且面生得很,军官二话不说就把枪横过来了,大喝,有八路!

孙大竹把田齐鲁往前一推,田齐鲁说,什么八路,老子是旅部的田科长。

军官一时没有反应过来,上上下下地看着田齐鲁说,你的裤子呢,怎么穿了一条灰裤子,像土八路?

孙大竹嘿嘿一笑说,他的裤子在老子的身上。

军官恐怖地问,你们是什么人?

孙大竹说,眼睛瞎了,看不出来?老子是团部伙房的……

军官仍不相信,举着枪喝道,把手举起来!话音刚落,路边树林一阵响动,余河沿等人出其不意扑下来,将中尉和几名士兵击倒。孙大竹举起枪要点名,田齐鲁挡住说,兄弟,手下留情,不要打死了。孙大竹瞪眼说,干什么,留着当汉奸啊!

田齐鲁说,他们都是受蒙蔽的。琅琊独立旅受到重创,恢复元气需要兵员啊!

孙大竹想了想,点点头说,好,那就留他几条狗命。抽出裤带,捆起来扔到林子里。

王虎过来问,营长,要不要把这个中尉的裤子扒下来?

孙大竹皱着眉头说,算了,他那尉官的裤子,士林布的,不值钱。

然后接着往前追,很快就追上第一拨了。

孙大竹的队伍摸到叛军队尾的时候,郑亦雄还在给王可范讲道理,郑亦雄说,就算你们能逃过这一次,我也不会跟你到詹家店,离开樟黑崖一步,我就自裁,你们就等着……郑亦雄正讲着,突然闭嘴,感觉一条腿被什么绊了一下,惊愕地低头一看,原来是田齐鲁。田齐鲁蹲在地上,一边给郑亦雄解绳子,一边说,参座,别停,接着骂!

郑亦雄回过神来,高声怒骂,你们这两个逆贼就等着吧,不是你们给我收尸,就是我给你们收尸!

田齐鲁解完绳子,对郑亦雄说,好,参座,看清前面那块石头了吗?郑亦雄试着活动一下手脚,回答,看见了。

两发炮弹在前面爆炸,田齐鲁拉着郑亦雄躲进一块巨石下面。

孙大竹见郑亦雄脱险,让战士发射了三发红色信号弹。这是向杨蓼夫报告,郑亦雄解救成功,可以总攻了。

二十五

芽子谷阵地对面,清河支队全面出击,接应的日军少佐见势不妙,指挥部队迅速后撤。郭保成一看大势已去,找个机会溜之大吉。

孙大竹让王虎在芽子谷路口架上机枪,封死马边锋和王可范的唯一出路,朝死里打!

郑亦雄一把扯住孙大竹说,不能这样打!

孙大竹厌恶地盯着郑亦雄说,那你说怎么打?

郑亦雄说,围三阙一,抢占左侧高地,把那个路口放开,打他伏击。

孙大竹鄙夷地说,滚蛋,你自己都成丧家犬了,还指挥老子?老子偏要这么打。给我封死路口!

郑亦雄怔住了,看着孙大竹,苦笑。

马边锋和王可范困兽犹斗,带着部队杀出一条血路,在芽子谷遭到特务营的封杀,进不能进,退不能退,索性集中全部火力,向特务营阵地倾泻,顿时伤亡几名八路军战士。孙大竹火冒三丈,吼道,啊,这些败类还挺难打,机枪,机枪!

王虎猫腰跑过来说,营长,这样打不行,汉奸出不来,我们进不去,最后的结果是鱼死网破啊!

孙大竹瞪眼着眼珠子问,那你说怎么打?

王虎瞟了郑亦雄一眼,低声说,营长,郑亦雄说得没错,就应该放一个口子。你看那条小路,让三班假装撤退,这边集中火力把他撵过去,前面就是峡谷。

孙大竹说,啊,还是听他的啊,我怎么能接受反动派的指挥?

王虎说,营长,这个反动派不是一般的反动派,他是个战术专家,琅琊独立旅的参谋长啊!

孙大竹说,我偏不听他的,我偏要这么打。

郑亦雄在一旁听得明白,插话说,孙大竹,你可以不听我的指挥,可是你也用不着赌气,牺牲的可都是抗日军人啊!

孙大竹怔住了,啊,这么说,你这个反动派也安了好心?

郑亦雄说,我是抗日军人,中国人。

孙大竹想了想说,那好吧,这回咱们就听你一次,不过,不是听你指挥,咱们是听你建议。

郑亦雄苦笑说,好好好,你说什么就是什么。

孙大竹把兵力做了调整,故意留了一个薄弱环节,马边锋和王可范的队伍夺路而逃。孙大竹举着望远镜观察,兴奋地对王虎说,嘿嘿,郑亦雄这个反动派还真有两下子,虎赶羊群,羊进圈了。

王虎说,那是啊,人家是黄埔军校的高才生嘛!

孙大竹脸一沉说,王虎,我警告你啊,别把反动派当好人啊,不能让他觉得有功,怎么打,主动权也在我们手里。

王虎说,那是当然。

叛军逃到芽子谷阵地下方,王可范一抬头,顿时觉得不妙,不知不觉中他们已被孙大竹驱赶到峡谷里了。王可范大叫,中计了,土八路搞了个陷阱。

马边锋蓬头垢面地问,那怎么办,往前走就是绝路啊!

王可范说,往前一步就是死,后退一步还是死。赶快收拢部队,迎面打,杀他回马枪!

见叛军又回来了,孙大竹指挥王虎占领制高点,在左侧无名高地架上两挺机枪,形成交叉火力封死通道。

郑亦雄挥舞着手枪,一边射击一边喊,很好,放近了打!

孙大竹回头对郑亦雄说,老郑,别瞎打了,你那枪法,屁用不管。

郑亦雄说,那我干什么?

孙大竹说,喊话,让你的汉奸部队投降!

郑亦雄还是不吭气,继续射击。

孙大竹吼道,老郑,你那个烧火棍管个鸟用啊,你给我喊话!

郑亦雄无奈,只好扯起嗓门喊,马边锋,王可范,投降吧,到处都是八路军,你们没有退路了,投降过来,我还是你们的参谋长,既往不咎!

打到这个份上,王可范和马边锋身边只有几十个人了。马边锋肚子上还挨了一枪,躲在石头后面用手枪射击,对王可范说,老三,老三,不行了,投降吧。

王可范说,投降也是死路一条,横竖是死,鱼死网破!

马边锋说,老天爷,这是老天爷不帮忙啊,八路为什么要帮郑亦雄啊!

王可范对着郑亦雄方向喊,八路弟兄们,你们为什么要去帮一个敌人的忙?郑亦雄是什么人?他是一头狼,今天你帮了他,等他明天伤口舔好了,他还会反咬一口的。

对面阵地上,孙大竹挤眉弄眼地对郑亦雄说,老郑,听到没有,你手下那个团长很了解你啊!我们真不该救你,没准你以后缓过劲来,真会恩将仇报呢!干脆,我还是把你交给马边锋算了。

郑亦雄说,孙大竹,你放尊重点,士可杀不可辱,你如此戏弄国军长官,岂有此理!

孙大竹嘿嘿一笑说,咦唏,你一个丧家之犬,还给老子摆谱?干脆,我不跟他们打了,我把他们放过来,我看你还嘴硬不嘴硬?

郑亦雄恼怒地大吼,你,你混账!我要向杨蓼夫告你,八路军有你这样的无赖,我宁肯战死,不稀罕你来救我!

孙大竹不紧不慢地说,哈哈,告我?我就不信,杨司令会听你这个反动派的?老子是杨司令的得力干将……

孙大竹正说着,对面机枪突然猛烈起来了,孙大竹赶紧卧倒。叛军集中最后的力量,企图打开突破口,向山坡冲来。郑亦雄悲愤交加,看了看孙大竹,脑子一热,拎起孙大竹的机枪,突然站了起来,冲出了掩体。

一阵子弹扫射过来,郑亦雄的帽子被打飞了。

孙大竹眼见不妙,跳出战壕,纵身一跃,将郑亦雄扑倒在地,嘴里不停地说,老郑,老郑,郑长官,开个玩笑,何必当真啊!

郑亦雄竭力将孙大竹掀开,怒喝,你给我住手,让老子跟他们拼了!

孙大竹怔了怔,突然上前,一个下勾拳打在郑亦雄肚子上,郑亦雄当场倒下。孙大竹扛起郑亦雄就往回跑,一边跑一边嘟囔,郑长官,你太小心眼了,开个玩笑你生什么气啊!你要是把命跟他们拼掉了,往后,谁给俺们送裤子呢……

郑亦雄揉着肚子说,孙大竹,你这个蠢材要是听我的指挥,战斗早就结束了。

孙大竹阴阳怪气地说,嘿嘿,我为什么要听你的,这股敌人,已经是我刀板上的菜了,我用不着结束战斗,我就这么慢慢地打,猫盘老鼠,我快活。

郑亦雄正要说什么,突然眼前一亮,原来是叶乃伍带着卫士排赶到了。叶乃伍三步并作两步,跑到郑亦雄的面前,差点就泣不成声了,参座,你没事吧,你没事就好……

只在一瞬间,郑亦雄就站了起来,站得笔直,摸摸风纪扣,戴上白手套,脸色铁青,对叶乃伍说,好,你来了好!部队呢?

叶乃伍说,杨司令指挥我们,在左侧攻打叛军一营。其他部队,已经进入芽子谷。参座您看……

郑亦雄揉揉眼睛,看清楚了,他的部队正在蜂拥而来。

郑亦雄说了一声好,不容置疑地发布命令道,从现在开始,所有部队听我命令。左下方三百米,黑色巨石。

叶乃伍说,看见了,马边锋和王可范最后的地盘了。

郑亦雄说,迫击炮连,机枪连,特勤连,直属营,全部火力,急袭十分钟。

叶乃伍说,参座,用不着了,一阵机枪就行了。

田齐鲁从石头后面冲出来说,参座,他们已是瓮中之鳖了,可以抓活的啊!

郑亦雄咬牙切齿地说,执行命令!

田齐鲁说,可是,那里面有受蒙蔽的兄弟,只要围而不放,他们很快就会投降……

叶乃伍说,有些还是可以教化的……

郑亦雄一字一顿,怒吼,全部消灭,一个不留!

叶乃伍和田齐鲁面面相觑。孙大竹夸张地张大嘴巴叹道,乖乖,这伙计可真狠啊!

芽子谷战场霎时变成了一所人间地狱,密集的枪炮子弹潮水一般向峡谷倾泻,火光四起,山崩地裂,惨叫、骂声不绝于耳。

半个小时后,喊叫声逐渐微弱,终于彻底消失了。

第三章盛宴

平叛战斗结束后,春天就像春天了。

抽个好天,杨蓼夫和李其仁去看望朱茂煊。二人穿街走巷,在镇子南面的一堆破房子里找到了朱茂煊的家,敲了半天门,里面没动静。李其仁说,这老夫子,一人吃饱了,全家不饿。好像还在睡呢。

杨蓼夫说,你这个弟子尊师不够啊,让老人家住这样的房子,下雨打雷,倒塌的危险都有。

李其仁说,唉,我这个专员,哪有精力抓这个啊,只能等抗战胜利了。那时候,我要让渤海的老百姓都住上好房子。

正说着,门开了。朱茂煊探头出来,抠了抠眼屎,手搭在眉毛上看了看,啊,杨司令来了?请进,请……

杨蓼夫和李其仁进屋,看见墙角上摆着一口白板棺材。李其仁惊讶地问,咦,又打了一副?

杨蓼夫说,元宵战役后,老人家把棺材捐给烈士了,这副是我派人送来的。

李其仁说,那也不能老是睡在棺材里啊!

朱茂煊咧嘴笑笑,习惯了,习惯了。睡在棺材里踏实,死了,盖上盖子就埋了,给街坊邻居省点事。

李其仁说,唉,也亏你老人家想得出。

警卫员送来点心,朱茂煊说,还给我送礼?

杨蓼夫说,是啊,我们要感谢你老人家,就是你帮我们下的决心,支援国军平叛,这件事做得漂亮,国共双方联合嘉奖了清河支队。老人家功不可没。

朱茂煊说,啊,还感谢我,我差点儿把事情搞砸了。你们队伍上的肖长官,说我有偏向……说真的,这些不肖子孙实在不争气,老夫是怒其不争,哀其不幸。我那天当真有些……好像当真有些偏向呢。

李其仁说,啊,还真的是啊?

杨蓼夫笑笑说,朱大爷,那你告诉我,你为何有这个偏向啊?

朱茂煊察言观色道,老夫以为,清河支队有你们这些人,所向无敌,战无不胜。那个琅琊独立旅,他就是个小兄弟,兄弟阋于墙,都是抗日啊,哪怕他不争气,毕竟是一家人嘛。

李其仁说,老先生,这话你在我和杨司令面前说可以,在其他人面前就不要说了,那些个国民党,翻手为云覆手为雨,做了很多对不住八路军和老百姓的事情。

朱茂煊说,这个我知道,可是眼下,不是联合抗日嘛,地不分东西南北,人不分男女老幼……

李其仁制止道,先生!

朱茂煊迷惑地问,怎么啦?

李其仁说,先生,你知道这话是谁说的吗?

朱茂煊理直气壮地说,知道,蒋委员长啊!

李其仁说,知道就好,不要乱说了。

朱茂煊怔怔地看着李其仁,又看看杨蓼夫,杨蓼夫说,没关系,抗日大局,统一战线,朱大爷说的没错。

这天,杨蓼夫又让朱茂煊给他算了一卦,卜战事,朱茂煊闭着眼睛摇头晃脑念叨了半天,对杨蓼夫说,春夏无战事,但有一个官司,稳操胜券。

离开朱茂煊家,路上杨蓼夫问李其仁,你琢磨有什么官司?

李其仁说,我琢磨不出来,我们是军队,只有仗打,哪有什么官司啊!

杨蓼夫说,打官司,那只能是和郑亦雄打了,不怕,朱大爷说了,稳操胜券,哈哈。

李其仁惊讶地问,你还真相信这个老神仙?

杨蓼夫说,为什么不信?举头三尺有神明,老百姓的话是有来头的,我当然相信。

杨蓼夫给朱茂煊封了一个“高参”的头衔,他还真的把这个头衔当回事了,近些日子几乎天天都在清河支队,就连杨蓼夫打球,他也在边上看,看也看不明白,一会儿摇头一会儿点头,别人叫喊,他也跟着手舞足蹈。

这天又是看球,正看得热闹,旁边一个人挤了过来,扭头一看,是章慧。朱茂煊一看章慧就满心欢喜,他早就听说杨司令对这个女八路有点意思,他也跟杨司令的房东韩二婶说过,早点把这桩好事促成。朱茂煊说,孩子,你看回来了,你看杨司令他们好难好难啊,这么多人抢一个球,八路军还是穷啊!

章慧把手中的袋子打开,里面是一只崭新的乳白色的篮球。章慧喜滋滋地说,朱大爷你看。

朱茂煊嘴巴半天没有合拢,怔怔地说,啊,还有一个球啊,赶紧给他们啊,省得他们抢来抢去。

章慧笑道,那可不行,就得让他们抢。

场上又进入高潮,黑白两队交战,白队边锋龙捷三得球,白队中锋杨蓼夫大叫,这里,这里!龙捷三带球,向杨蓼夫做了个传球动作,引诱孙大竹扑空,然后自己带球上篮。

杨蓼夫叉着腰,气呼呼地说,老龙你搞什么搞?严重的个人英雄主义!

龙捷三说,好,再得球我隔十万八千里也传给你。

接着再打。黑队篮下,展开激烈争夺,龙捷三再次抢到篮板,出其不意地向杨蓼夫传来。杨蓼夫纵身一跳,稳稳接住篮球。黑队立即展开围攻。杨蓼夫从三个人当中游刃有余,熟练地运球,离章慧越来越近。

围观的官兵齐声呼喊,司令员加油,司令员,加油!

章慧也忘情地喊,司令员加油,司令员投篮!

杨蓼夫被这声音吸引,扭过头,看见章慧,杨蓼夫咧嘴笑了,回头做了个假动作,稳住,起跳,悬在空中,翻腕倒扣,远距离投篮,刷,一个漂亮的空心球。

余河沿口中的哨子响了,两分有效!

章慧大叫一声,杨司令,好样的!

杨蓼夫回头向章慧看了一眼,匆匆打了个手势,又向余河沿大叫,裁判,不行,这么好的球,只给两分啊!

余河沿说,杨司令,你就是再好的球,也只能是两分。

杨蓼夫指着脚下说,太不公平了,你看这么远的距离,这球连栏圈都没有挨上,一个球等于两个球,怎么着也得给四分。

余河沿说,嘿嘿,杨司令,你还真能发明创造,俺还从来没有听说一个球等于两个球的,没有这个规矩。

章慧在一边帮腔说,就是不公平,没有规矩,可以立规矩啊!

余河沿胳肢窝夹着球,看到章慧,夸张地说,哎呀我的天,章科长你是个读书人,你见多识广,你说这规矩咋立?

章慧笑吟吟地说,犯规要罚,好球要奖,球不沾栏,空心穿过,就应该奖励。

余河沿说,可是,可是,没这个规矩啊!

杨蓼夫说,什么没有规矩,胡说!我看应该立个规矩,空心穿过,一个算两个。

余河沿愁眉苦脸地看着杨蓼夫说,这,这,司令员,你是权威,你说了算。

章慧说,司令员,我提个建议,我看也别算两个了,以后,只要是空心球,加一分,算三分球,司令员,你看行吗?

杨蓼夫两眼放光,看着章慧说,好啊,你这个建议太好了,太有道理了。我看就这样,以后打球,有了空心,就是三分,这是我们清河支队,不,这是我们八路军,不,我一定要让这个规矩成为全世界的规矩。

余河沿说,那就按司令员的规矩,以后但凡空心进篮,一律以三分记。

杨蓼夫高兴了,咧嘴大笑说,这还差不多。

球赛继续进行。章慧抑制不住地兴奋,似乎在同朱茂煊讲话,眼睛却盯着杨蓼夫。章慧低声说,朱大爷,一会儿你跟司令员说,我在韩二婶家等他,有重要情况向他汇报。

朱茂煊看看章慧,啊,姑娘,你是不是要把这个球送给他?好,好,给他好,我不对别人讲。

章慧笑笑,谢谢朱大爷。

场上,黑队进攻失利,白队再次截获篮球,传到杨蓼夫手中,杨蓼夫正在运球,孙大竹出其不意地从身后撞过来,攻其不备,把球捣掉。杨蓼夫正想在章慧面前再露一手,球被捣走,不禁大怒,连声喊裁判。

余河沿宣布暂停,杨蓼夫把双方球员集合起来,问余河沿,孙大竹今天犯规几次?

余河沿说,七次。

杨蓼夫嘿嘿一声冷笑说,犯规七次你还不给他罚下?你这个裁判怎么当的?

余河沿说,你也犯规七次,我得等他比你多犯规一次再罚。

杨蓼夫向场外观望,看不见章慧,更生气了,不禁嘟囔起来,到哪里去了?人呢?怎么转眼就不见了?

孙大竹误认为杨蓼夫在找他,理直气壮地说,报告司令员,我在这里?

杨蓼夫没好气地说,我是找你吗?你在这里有什么用?

孙大竹东张西望,那你找谁?

杨蓼夫火了,我找谁也不找你,我找……杨蓼夫差点儿说找章慧,话到嘴边紧急刹车,我……我在找龙副司令。老龙,老龙!

我在这里。龙捷三说着,站了出来。

杨蓼夫说,把孙大竹给我关起来,反省三天,每天半斤小米。

什么,司令员,你说什么,我没听错吧?龙捷三不相信自己的耳朵,瞪着眼睛看着杨蓼夫。

杨蓼夫重复强调,把孙大竹关到禁闭室,喝三天稀饭。

龙捷三愣住了。

杨蓼夫说,还有,把他那条裤子给我扒下来,让他穿裤衩蹲禁闭。

孙大竹大叫,司令员,我犯了什么罪啊,我再也不敢捣你的球了。就算我犯规多一点,你也不能关我的禁闭啊!

朱茂煊这天一直看到球赛结束,眉飞色舞地对杨蓼夫说,姑娘拎着这么大个球,我跟她说,这个球只能给杨司令,免得他往后还跟那些小伙子抢来抢去。她说,好啊,这个球就是给杨司令的,谁也抢不去。

杨蓼夫停住擦汗的手,怔怔地说,啊,她真是这么说的?哎呀……杨蓼夫不说了,好像心事重重的样子。朱茂煊茫然地看着杨蓼夫。

杨蓼夫把话岔了出去,看着西边的晚霞说,大爷,你看,太壮观了!

朱茂煊抬起老眼,看了一阵,摇头晃脑,吟道,暮来谁染霜林醉,不是离人泪。

杨蓼夫说,大爷,我听不懂啊!

朱茂煊慈祥地看着杨蓼夫,快回去,别让人家姑娘等急了,天快黑了啊!

杨蓼夫喜气洋洋地说,好,大爷,我这就回去。

章慧先走一步,到韩二婶家里等杨蓼夫,韩二婶一边喂鸽子,一边向章慧絮叨,讲了杨司令到妇女识字班的事情,然后就把话题扯到杨司令的婚事上来了,说,杨司令年龄是大了点,可是年纪大点知道疼人。闺女,你要是听二婶的话,多给杨司令说说话,啊,好不好?

章慧一笑,不说好,也不说不好。

从球场回房东家的路上,杨蓼夫的心情好极了,兴高采烈地骑在马背上,嘴里哼着:风在吼,马在叫,黄河在咆哮,黄河在咆哮,咆哮……正唱得起劲,突然低沉下来,正奔驰的战马也放慢了步子。

大路中央,站着任冰雪。

任冰雪喝道,杨蓼夫,你给我下来!

杨蓼夫诚惶诚恐地下马问,任大姐,我又怎么啦?

任冰雪说,你心里明白。

杨蓼夫牵马上前,赔着笑脸说,我明白什么?我什么也不明白。

任冰雪说,别给我嬉皮笑脸的,严肃点。

杨蓼夫站住了,收敛笑容,昂首挺胸,一副大义凛然的模样。

任冰雪说,我问你,你凭什么关孙大竹的禁闭?

杨蓼夫松了一口气,想了想说,你问这个啊?我告诉你,我不仅要关他的禁闭,还要降他的级!

任冰雪说,就因为打个球,把你的球捣出去了,你就公报私仇?

杨蓼夫掏出怀表看看说,任大姐,实在对不起,我还有事。

任冰雪说,你还没有回答我的问题!

杨蓼夫无奈,放回怀表,耐心地说,任大姐,我跟你说,我关孙大竹三天,是轻的。要不是因为他挂了点花,养了几天伤,我早就把他关起来了。

任冰雪问,到底怎么回事?

杨蓼夫说,琅琊州平息叛乱,我们本来可以更早地得到情报,这小子倒好,抓住了郑亦雄派来报信的田齐鲁,差点儿把人给打死了,足足耽误了一个小时!

任冰雪沉吟道,哦,是这么回事啊,我就琢磨不对劲,单凭打球,你就敢把人关了?

杨蓼夫说,那是啊,我还不至于那么鲁莽。

任冰雪突然提高嗓门说,那个田齐鲁活该!孙大竹打他没错。

杨蓼夫敷衍道,任大姐,我确实有事。这件事情以后再谈行不行?

任冰雪说,当然不行,你把我们一个有觉悟的同志关了,我这个政治部副主任不能坐视不管。你说,孙大竹是不是个好同志?

杨蓼夫说,孙大竹是什么样的同志,我比你清楚。我得走了。

任冰雪横在路上,喝道,你敢!

章慧在韩二婶家等了很久,眼看已经到了吃饭的时间了,杨蓼夫还是没有回来,心里就有些不自在了。她哪里知道,杨蓼夫这时候正被任冰雪缠在路上,任冰雪宣布,我以政治部的名义,要求你立即放人!

杨蓼夫又把怀表掏出来了,哀求任冰雪,我还有个紧急会议,任大姐,我确实不能跟你纠缠了。明天吧,明天我……我要是关错了,你把我关起来行不行?

任大姐说,不行,你今天就得放人!

杨蓼夫见这件事情没完没了,只得叫过警卫员王进阶,要他去放人,当然是假的,他的如意算盘是想把任冰雪支走再说,他急着要去听听章慧“汇报工作”。

没想到,阴差阳错,就出问题了。

章慧在韩二婶家里,从太阳偏西等到月上柳梢,韩二婶生拉硬扯让她一起吃饭,她好不容易才推脱,谎称自己正在辟谷,到庄子外面的池塘边徘徊。韩二婶家的后院还住着作战科,不断有机关的干部战士出入,章慧躲到柳树下面,肚子饿得咕咕叫,满心的欢乐变成了委屈。正好于建兴饭后也出来寻找杨蓼夫,发现柳树下面有人,拔出枪过来盘查,原来是章慧,心里就明白了三分,问章慧,是不是有重要的事情要见杨司令?要不,我帮你去找找?

章慧啊了一声,又低下脑袋说,算了。我明天就要回墨镇了,本来我想跟司令员汇报一下墨镇“抗敌援助会”的事,看来,今天是不行了……我得回去了。

于建兴向远处看了看说,天黑了,你索性就再等等吧,一会儿我们送你。

章慧说,不用了,附近都是自己的部队,我自己走。

于建兴奇怪地看着章慧问,你手里提的是什么?是不是给司令员的,要不,我帮你转交?

章慧犹豫了一下,伸出的手又缩回了,态度坚决地说,不,这不是给司令员的。

然后转身走了,头也不回。

这一路上,章慧的心里翻江倒海,司令员,看来你真的误解了我,你不想见我。这一切,都是我自己造成的。我明天就回墨镇了,我什么时候才能见到你呢?我有话要对你说啊!司令员,你跟我说过,我们是有默契的。为了抗战,为了大局,你背黑锅,我说假话,这是组织上给我们的使命。司令员,你真的要跟我拉开距离吗?不会的,不会的……

章慧同于建兴分手的时候,杨蓼夫总算把任冰雪稳住了,看见任冰雪上马,擦擦脑门的冷汗,赶紧上马,刚刚掉转马头,身后又是一声断喝,杨蓼夫,你回来!

杨蓼夫倒吸了一口冷气,坐骑转了一圈,停住了。

任大姐,又怎么啦?

还有一件事,我差点儿忘了。

杨蓼夫焦躁地说,请你快说,到底是什么事?

就在这时候,章慧怀着一腔说不清道不明的心思,上了这条大路,差点儿就走到了杨蓼夫的身边。她已经听到了杨蓼夫的声音,心里一阵惊喜,加快了脚步,可是再走几步,发现不对劲了,原来任冰雪也在这里,正在同杨蓼夫吵架。

任冰雪的声音传了过来。

你说还有什么事?章慧的事。这几天我越琢磨越不对劲。你们瞒天过海,把章慧秘密派到墨镇,居然连我都不知道!这是不相信我,还是故意绕开我?

章慧一惊,慢慢地停下步子,她听见杨蓼夫说,任大姐,把章慧调到墨镇,是景政委秘密安排的,对内对外保密,这是为了保护同志。

任冰雪说,我是政治部副主任,干部使用必须由政治部下文。

杨蓼夫强硬起来,口气很硬地说,特殊使命,特殊手段。战争时期,司令员政委有权临时处置。

任冰雪说,我警告你,你不要以战争为借口。帮助郑亦雄平叛,动用部队作战,本身就是违背原则的。在此期间,你又假公济私,频频同章慧秘密联络。你杨蓼夫行啊,一计不成,又生一计,逼婚未遂,就借工作之便引诱压迫,我告诉你,没门!我要保护年轻干部,绝不会让你们这些臭男人得逞!欺负女同志的现象,再也不允许发生了!

章慧悔恨交加,真想冲过去,告诉任冰雪,杨司令没有欺负我,欺负我的是你。可是,她不敢这么做,只是站在原地浑身发抖。

任冰雪的话越来越清晰了:我最近一直琢磨,你杨蓼夫变了,革命意志衰退了。你让我们的部队刷牙洗澡假充斯文,充分地反映了,小资产阶级情调在你身上已经根深蒂固了。

杨蓼夫说,难道,刷牙洗澡就是小资产阶级情调,这是什么逻辑?

任冰雪说,我要提醒你,章慧虽然是我们的同志,但是章慧同那个宋瑜关系密切,宋瑜同郑亦雄关系密切。我琢磨,你之所以积极地为郑亦雄解围,这其中很难说没有讨好的成分,你主观上要讨好章慧,客观上却帮了国民党反动派的忙,你琢磨琢磨,这是什么行为?

杨蓼夫焦躁地说,好好,你说的我都接受。

任冰雪说,你不能为了自己娶个年轻的学生娃,就毁了司令员的形象!我这是为你好。

杨蓼夫声音里流露哀求的情绪,任大姐,任冰雪同志,我求求你,你让我明天再琢磨行不行?我确实有紧急会议要参加。

任冰雪说,胡扯!什么紧急会议,为什么又瞒着我?

杨蓼夫绝望了,用豁出去的口气咬牙切齿,好,老任,我就告诉你,是什么会议……是关于杨蓼夫同志逼婚的民主生活会,我痛改前非,我洗心革面,我罪该万死,我再也不娶老婆了,我这一辈子就保持一个光棍司令员的形象,任大姐,任副主任,老任,这回你满意了吧?

杨蓼夫说着,从远处大喊,王进阶,你给我回来!

任冰雪说,哎,你干什么,孙大竹还没有放呢!

杨蓼夫上马道,孙大竹我不放了,我琢磨,再多关他十天!驾!

杨蓼夫的马扬起四蹄,向章慧这个方向嘚嘚嘚地一路小跑。任冰雪跟在后面大喊,你回来……我要告你!

杨蓼夫转过头去说,告吧,你爱怎么告就怎么告。

任冰雪从地上捡了一块石头,掂了掂,觉得太重,扔掉石头,脱掉一只鞋子,向杨蓼夫掷了过来。

眼看马背上的杨蓼夫越来越近,章慧惊慌失措,赶紧闪身钻进路边的树林。杨蓼夫策马从树林边一闪而过,章慧清晰地听见杨蓼夫在歌唱——风在吼,马在叫,黄河在咆哮,黄河在咆哮,咆哮……

不过,已经不是刚才喜气洋洋的感觉了,歌声里有扔手榴弹的气势。

章慧弯腰藏在深处,目送杨蓼夫的背影,从布袋里取出篮球,托在手上,久久凝望,突然扬起胳膊,把球扔了出去。

郑亦雄因祸得福,不仅平叛成功,还重创詹家店日军一个小队,虽然仗主要是八路军打的,但缘由是援助琅琊独立旅,所以账还是算在郑亦雄的身上。此后琅琊独立旅进行整编,何长官借此机会,给了陈奇仁一个中将高参的虚衔,到省府颐养天年去了。郑亦雄升任琅琊独立旅少将旅长,叶乃伍继任琅琊独立旅参谋长。本来郑亦雄动议提拔田齐鲁担任副参谋长兼一团团长,但是不知道什么人暗中告了田齐鲁一状,说他同八路军过从甚密,所以还是原职不动。郑亦雄感念田齐鲁的耿耿忠心,有些过意不去,两个人私密地喝了一顿酒,田齐鲁高兴地说,否极泰来,琅琊独立旅终于有了新气象,这比什么都强。至于我个人升不升官无所谓,脑袋还在肩膀上,兄弟就知足了。

郑亦雄履新之后,第一件事就是到墨镇拜望宋剑雨。宋剑雨看着郑亦雄肩膀的将星,老泪纵横,说,出息了出息了,难得啊!你父亲在天有灵,含笑九泉了。

单独在一起的时候,郑亦雄抖着手里的账单,对宋瑜苦笑说,看看,清河支队帮了我是不错,可是,他们居然给我开了这么一个清单,他们阵亡了多少人,负伤了多少人,要我支付粮食三十万斤,生猪三十头,呢子布一百匹,盘尼西林十箱,还要一万块大洋。怎么能这样啊,简直就是敲诈勒索啊!

宋瑜说,政府不发给他们军饷,他们向你正规军要一点物资,也在情理之中。

郑亦雄说,早知道他们会这么敲诈勒索我,我还不如不请他们帮忙呢。

宋瑜端着茶杯在空中停住,又收了回来,不悦地说,亦雄,你这话就不厚道了,要不是他们帮忙,琅琊独立旅就完了,你本人也凶多吉少。

郑亦雄尴尬地笑笑说,道理是这个道理,可是友军配合打仗,天经地义。亏他们想得出来,这么剥皮。

宋瑜放下茶杯看着郑亦雄。郑亦雄说,还有更奇怪的,清单上还有五千只牙刷,五百管牙膏。你说他要这么多牙膏牙刷干什么?

宋瑜说,这有什么奇怪的?刷牙啊!

郑亦雄说,滑天下之大稽,我的正规军士兵都还没有刷牙,他们那些土包子刷什么牙啊,他们天天吃什么了?

宋瑜劝郑亦雄抓紧去向清河支队道谢,郑亦雄说,八路军借帮助平叛之机,又占据了南李庄,凤岗和南李庄,这两个地方,都是战略要地,所以我不能向杨蓼夫表示谦卑,我要是过分了,那他就更不会归还了。

下午从墨镇回到琅琊州,晚上田齐鲁就送来何长官急电——亦雄将军如晤:抗战经年,敌寇捉襟见肘,长官部预测,胜利之日为期不远。此后我与三兄难免一战。凤岗、南李庄乃我渤海要塞,具有长远战略价值。为防止三兄北上,请利用一切手段,不惜一切牺牲,收复两地。

郑亦雄抚额良久说,收复两地?谈何容易!收复一地就谢天谢地了。

田齐鲁问,旅座,三兄是谁?

郑亦雄笑笑说,还能有谁?天老大,地老二,土八路老三。

田齐鲁说,眼下正是我们和八路军密切之时,此时奢谈收复,委实不合时宜。

郑亦雄说,长官啊,他们是站着说话不腰疼啊!去,请叶参谋长过来,我们商量商量,怎么跟杨蓼夫开这个口。

田齐鲁说,依卑职之浅见,礼还是要送的,伸手不打笑脸人啊!

郑亦雄沉吟道,杨蓼夫开口要个大价,也好,索性送个大礼,把面子给足。

田齐鲁派人给清河支队送了一封信,告知,农历三月初二,郑旅长亲率琅琊独立旅要员前往清河慰问。杨蓼夫看了信说,这个郑亦雄,来就来吧,还先打个招呼,难道要我杀猪宰羊?

景晓纯说,郑亦雄是国军正规军官,讲礼数。不过,他有这个姿态,咱们也不能怠慢他。

杨蓼夫说,这件事情,我听政委的。

三月初二这天,部队照常训练。杨蓼夫和景晓纯到训练场转了一圈,看见特务营在余河沿的指挥下,擒拿格斗,攀登越障,各种特技训练有声有色。

杨蓼夫愉快地说,哈哈,没有孙大竹,特务营照样生龙活虎嘛!

景晓纯说,老杨,在这件事情上,我倒是有点不同意见,你跟任冰雪赌气,就把孙大竹多关了十天。这孙大竹也真倒霉。

杨蓼夫说,我当时确实不冷静,任大姐把我弄得灰头土脸……我没法冷静……要不,把孙大竹放出来?

景晓纯说,那倒不必,郑亦雄今天来慰问,我们把孙大竹关起来,也正好可以给他们看看我们对友军的态度。

杨蓼夫说,我并不完全是做给郑亦雄看的。孙大竹这个家伙,倚仗打仗有两下子,骄傲自满,必须教训他。

景晓纯说,有一个问题,老杨咱俩得商量一下。郑亦雄兴师动众来慰问,我们也得有个礼仪。但是,参加接待的人员要斟酌,任冰雪主持政治部工作,不参加吧,不合适。参加吧,好像,我这心里还有点不踏实呢。

杨蓼夫说,怎么,你怕她拆台?

景晓纯说,你说过,她的爱人是国民党特务暗杀的,她本人在长征路上也吃过国民党不少苦头,对国民党深仇大恨。我们现在同国民党握手言欢,其乐融融,她看着不舒服,搞得不好就要出问题。

杨蓼夫点头说,是啊,这个同志确实不讲斗争艺术。不过,对付国民党反动派,需要两手准备,郑亦雄那个花岗岩脑袋,也确实需要教训,万一老任发作,臭他一顿,也未尝不可。实在不行了,还有我们收场嘛。

景晓纯思忖说,你的意思是,让老任唱黑脸,我们唱白脸?好,那就让她参加。

事情就这么定下来了。

清河支队喜气洋洋,特务营作为门户,土墙挂上了横幅:欢迎友军莅临慰问。

禁闭室内,孙大竹下身裹着破床单,踮脚探头张望,对哨兵说,去,把副营长给我叫来!

哨兵说,那不行。司令员有交代,你现在是隔离反省阶段,你没有权力指挥我。

孙大竹说,嗬,你这小子吃了豹子胆了,你就不怕我出去收拾你?

哨兵说,嘿嘿,杨司令说了,我看管这个禁闭室,就相当于副司令,谁想打击报复,我随时报告司令员。

孙大竹说,你这小子!哎,外面干什么啊,杀猪宰羊的!

哨兵说,你不知道?也是,山中只一日,世上已千年。

孙大竹说,别给我卖弄,快说,到底是干什么?

哨兵故作神秘地说,我跟你讲,你可不能告诉别人啊!

孙大竹跺脚大叫,我关在禁闭室里,我跟鬼讲啊。

哨兵得意一笑说,那我就告诉你了。遭殃军郑亦雄要来,俺们杀猪宰羊待客!

孙大竹吃了一惊,当真?

哨兵说,要是说假话,你出来把我眼珠子抠了。

孙大竹失神地望着窗外,嘴里念念有词,好哇,杨司令,你也太狠了,我打国民党,你把我关十二天。国民党来了,你杀猪宰羊!你是什么感情哦,你也太不觉悟了!

郑亦雄的慰问队伍浩浩荡荡地开到了清河,几辆大卡车拉着慰问物资,堆放在清河祠堂外面的平地上,琳琅满目。

杨蓼夫和景晓纯等人在特务营驻地迎接,将客人引到祠堂,国共军官相对而坐。八路军的军装虽然寒酸,但是干净整齐,倒也不失体面,只有任冰雪,居然别出心裁地戴着一顶淡蓝色的红军帽,上面缀着五角星,这同对方的青天白日帽徽形成了鲜明的对比。郑亦雄自从看见任冰雪的红军帽,心里就有不祥的感觉。

按照既定的程序,景晓纯致词:各位,自渤海地区联合抗战协议签订以来,我八路军清河支队和国军琅琊独立旅曾多次协同,共同抗击日军侵略者。今郑将军携厚礼前来我部慰问,充分表达了渤海地区国共两军精诚团结一致抗战之精神……

景晓纯致辞的过程中,双方军官正襟危坐,面带友好微笑,只有任冰雪横眉冷对。

轮到郑亦雄回应了,郑亦雄起立,敬礼,礼毕,摘下雪白的手套,双手向下一按,拿出演讲的姿势说:同志们,景长官一席话,郑某惭愧之至。论及渤海抗战,首屈一指当数贵部。一个月前本部发生叛乱,也是贵部鼎力相助,使得我部化险为夷。于公,此乃抗战之大功;于私,我郑某没齿不忘。杨司令,景长官,郑某真诚感激!

说完,抬臂给杨蓼夫和景晓纯敬礼。杨蓼夫微笑着说,郑先生不必客气,一家人不说两家话,只要是团结抗战,我们做什么都是应该的。

郑亦雄说,谢谢杨司令。至于过去,我们两家也发生过一些不愉快的事情,多为误会,实践证明,杨司令、景政委和清河支队各位长官胸怀博大,志向高远……

虽然任冰雪的脸色不好看,但是在正式场合,她还是克制了。

这个上午没有发生意外。

中午的饭安排在祠堂里。主桌设在祠堂的东厢房,从识字班搬来几张大桌子拼在一起,上面还铺了缴获日军的军毯,杨蓼夫和景晓纯引领郑亦雄、叶乃伍、冯德山等人在东厢房落座。

院子里摆了四个八仙桌,两边的团以下军官统统在院子里用餐。相比之下,院子里要热闹许多。周杰宁、黄格选、谭何亮和田齐鲁、刘德福、赵大脚、黄津弗等人多数认识,粗人居多,很快就打成一片,大碗喝酒,大碗吃肉。有的划拳行令,有的边吃边找老乡。

几个回合下来,赵大脚就有了几分醉意,拍着周杰宁的肩膀说,周团长,元宵战役打凤岗,派人到俺们阵地买尿桶夜壶,高,高,实在的高……

周杰宁笑笑说,咱这也是土办法,土八路嘛,不讲章法,怎么顺手怎么打。

黄津弗不解地问,什么,买尿桶夜壶干什么?

周杰宁笑而不答。

赵大脚说,干什么,连这个都不懂?浇机枪啊!鬼子打来了,俺们阵地上的枪管都废了,你老周的阵地还突突突突地响……哈哈,尿桶夜壶,老周,建奇功啊……

谭何亮起身,把赵大脚的手从周杰宁的肩膀上拿开,一本正经地说,赵大脚,我听说你是马边锋的狗腿子,这次没有跟马边锋一起反水,反而官升一级,当了营长,你倒是变得快啊!

赵大脚斜眼看着谭何亮说,嘿,你还真说对了。在下是马边锋的狗腿子,可是,你看在下,在下是谁啊,在下是赵大脚啊,在下从来不在一棵树上吊死。在下一看,要跟汉奸勾结,那哪儿成啊,当土匪可以,当汉奸不行。

田齐鲁说,算了吧,你赵大脚从来就是墙头上的草。

刘德福说,是啊,不就是你到清河支队来送假情报,想让八路军打我们吗?

赵大脚酒醒了一半,张大嘴巴说,啊,刘科长你怎么这么说?我这不是及时向叶参谋长报告了吗?我还拉住一个排没跟马边锋走,参加芽子谷营救旅长的战斗。旅座说,临阵倒戈,功加一等啊,你们再也不要往我头上扣屎盆子了!

这顿饭,终归是要吃出问题的。厢房里的宴会,从一开始就很矜持,杨蓼夫提议共同喝了三杯酒后,很长时间处于冷场状态。

郑亦雄终于按捺不住,看看叶乃伍,递了个眼色。叶乃伍明白过来,站起来说,杨司令,景长官,各位同志,我先喝了这杯酒,再说话。

说完,一扬脖子把酒喝了。叶乃伍说,对于贵军给予我琅琊独立旅的帮助,本部没齿不忘。可是,本部还有一个请求,想请杨司令和各位长官高抬贵手,通融通融。

杨蓼夫说,叶参谋长,只要是有利于抗战,我们会通融的。

叶乃伍说,前次日军偷袭,承蒙贵部支持,我部得以击退进攻之敌。此次平叛,倘若没有贵部鼎力相助,我部万难保全。在这里,我谨代表郑旅长,再次向在座的各位长官致谢!然而……

杨蓼夫哈哈一笑,打断了叶乃伍的话头,不客气,凡是抗日之事,贵部的事,就是我们的事。

一直面无表情的任冰雪突然开口道,且慢,先别“然而”。叶参谋长,我琢磨,你只喝一杯酒恐怕说不过去。

叶乃伍向任冰雪看了一眼,脸色顿变,我……任长官,不知任长官有何见教?

任冰雪说,在帮助你们平叛战斗中,除了在座的各位首长,我们还牺牲了三十六个官兵,轻重负伤一百二十人。你既然是代表你们旅长,那就应该为我军伤亡的官兵喝一杯。

叶乃伍舒了一口气,做恍然大悟状,啊,对对,任长官言之有理,言之有理。这第二杯酒我该喝,该喝。

说完,又喝了一杯。叶乃伍掏出手绢,擦擦嘴,又擦擦脑门,看看杨蓼夫。杨蓼夫不动声色。叶乃伍再看看郑亦雄,郑亦雄正襟危坐。

叶乃伍说,喝了这两杯酒,在下有个请求,关于南李庄……

任冰雪说,叶参谋长,这酒还没有喝完,谈什么南李庄啊!

叶乃伍瞠目结舌地看着任冰雪,任长官……这……

任冰雪抱起膀子,谁也不看,抬头看天,似乎在同天说话,平叛战斗,本部除了在座的首长和伤亡的同志,我清河支队出动了一千多兵力,他们冒着寒冷,忍着饥饿,前去援助贵部,你是不是应该敬他们一杯啊?

叶乃伍脑门上顿时冷汗涔涔,张口结舌道,这……任长官,这……

郑亦雄示意叶乃伍,任长官所言极是,这杯酒是应该喝的。

叶乃伍悲壮地说,好,我再喝一杯。贵军援助我军,恩重如山,情意如滔滔黄河,功劳如巍巍泰山,倘若让我以酒致谢,那我就喝了这一坛,醉死在贵部,在所不辞。

叶乃伍说完,举起酒杯,正要喝下去,任冰雪又是一声断喝,姓叶的,你这是什么话?难道这酒是毒药吗?难道这酒不该喝吗?

叶乃伍面红耳赤,直喘粗气。

景晓纯一看形势不妙,急忙阻止道,老任,让他把话说完。

任冰雪说,说什么?说南李庄?司马昭之心,路人皆知……任冰雪正说得激动,桌下一条腿伸向她的腿,踢了一下,是肖菏泽。

任冰雪说,我跟你说……谁在下面踢我?谁?是反动派还是叛徒?

众人面面相觑。

任冰雪说,踢我没用,我是一定要把话说完的。

景晓纯严厉地制止道,老任,你喝多了!

任冰雪说,为什么不让我说话!

景晓纯说,这件事情既然提出来了,就让人把话说完,我们心平气和地商量嘛,不要捣乱!

任冰雪说,有什么好商量的!我告诉你们,不要以为有一个联合抗战协定,大家就你好我好了。这些个国民党反动派,亡我之心一天也没有解除,他们抗战消极,积极反共,杀害我情报员,拦截我军饷……他们的所作所为,同汉奸无异……还谈什么,还在这里装模作样……这顿酒席,还不如喂狗,我们的战士,辛辛苦苦养的羊,自己舍不得吃,今天都拿来喂狗了……而他们自己却吃糠咽菜……

任冰雪滔滔不绝地说了下去,越说越激动,越说越来劲,站起来拍着桌子嚷嚷。

景晓纯站起来,几次厉声制止,均不奏效。郑亦雄坚持一动不动,强作笑脸,偶尔看看杨蓼夫和景晓纯。杨蓼夫向郑亦雄歉意地说,对不起,任副主任太激动了,可能是喝醉了。

郑亦雄说,没关系,有些话,早晚得说,晚说不如早说。

任冰雪瞪着杨蓼夫吼道,胡说,我没醉,我根本就没有喝酒!为什么不让我说话?

任冰雪说着,弯腰,脱下一只鞋子拎在手里。

景晓纯一看形势不妙,赶紧给李其仁递眼色,李其仁眼疾手快,将任冰雪的鞋子夺走。

眼看就要出现不堪的局面,杨蓼夫悄悄离开座位,走到门外,把于建兴叫了过来,让他带人到政治部的驻地放火,把任冰雪的马棚给烧了。杨蓼夫交代于建兴,点火之后,立即回来向任冰雪报告,就说政治部失火了。

于建兴离开后,杨蓼夫看见正在门外警戒的王进阶,招招手让王进阶过来,从兜里掏出一个纸包,让他送给孙大竹。王进阶问,这是什么,杨蓼夫动情地说,今天,支队部营长以上干部,活着的都吃上肉了,就苦了一个孙大竹。给他,打打牙祭。

王进阶接过纸包,掂量分量,沉甸甸的。

杨蓼夫又说,告诉余河沿,今天给孙大竹加三两小米。

王进阶刚要离开,杨蓼夫想了想说,回来的时候拐个弯,去把朱大爷给我请来。

安排好了几件事,杨蓼夫才回到厢房。这时候,气氛已经达到了高潮。任冰雪拍着桌子,指着郑亦雄说,我告诉你们,再也不要粉饰了,人民群众的眼睛是雪亮的,对于你们真反共假抗日的嘴脸,早就看得一清二楚了……

于建兴突然急匆匆地跑过来,向任冰雪报告,政治部失火了。

任冰雪正骂得痛快,头也不回地说,天塌下来我也不管,我要好好教训这群反动派……想想不对劲,站了起来,一把揪住于建兴说,什么,你说什么?

于建兴说,政治部失火了。

任冰雪大怒道,失火了,你早为什么不说?

于建兴诚惶诚恐,说,我说了,说了……

任冰雪一脚踢翻凳子,拔腿就走,走了两步,发现脚下情况不对,吼道,鞋子,鞋子,我的鞋子呢,哪个反动派把我的鞋子拿走了?

龙捷三说,老任,你的鞋子在这里。

任冰雪抓过鞋子穿上,大步流星,走到门口,回头丢下一句,这个账还没有算完!

祠堂院子里,田齐鲁左顾右盼,没有看见孙大竹,感觉奇怪。周杰宁告诉他,孙大竹就是因为打了他,还霸占了他的裤子,被杨司令关起来了。

田齐鲁听周杰宁一说,反而愧愧的,一个劲地说,哎呀,你看这件事情闹的!其实,孙大竹他对我……虽然他打了我,还抢了我的裤子,可是,平叛战斗,能把我们旅长救出来,幸亏他啊,是我害了他。

黄津弗感叹道,八路军维护统一战线,是有诚意的,这一点,我们自愧不如啊!

田齐鲁说,老孙他在哪里呢,咱们在这里大鱼大肉,老孙却被关禁闭,我这心里啊……我真想去看看他。

周杰宁说,田少校没有必要为孙大竹自责,把孙大竹关几天,对他有好处。

清河支队大宴宾客的当口,孙大竹正在昏睡。

哎,伙计,醒醒,醒醒!余河沿在外面喊。

孙大竹翻了个身,嘀咕道,一天半斤稀饭,我干吗要醒着啊,我睡着了肚子不饿。

余河沿隔着窗子说,好事啊,纵队文工团来了。

孙大竹拉过床单蒙住脑袋说,纵队文工团来了,关我什么事啊,他又不给我带粮食……刚说到这里,似乎意识到什么,坐了起来,看着外面的余河沿问,什么,你说谁来了?

余河沿说,纵队文工团。俺们都看见你那个天仙了,长得鼻子是鼻子,眼睛是眼睛。

孙大竹一跃而起,床单掉在地上。孙大竹大喊,裤子,老余,给我借条裤子!

余河沿说,你要干什么?别忘了你在蹲禁闭。

孙大竹愣住了,转过身颓然坐下,愤懑地说,娘哎,忘了这一茬,老子还是戴罪之身呐,都是牲口田齐鲁害的,早晚有一天犯到老子手里,我打掉他的门牙。

余河沿开门进来说,你小子,癞蛤蟆想吃天鹅肉!天鹅肉没有,癞蛤蟆倒给你送来了。

孙大竹嗅到味道了,呼啦一下站了起来,什么?哪里有肉香?这是什么?

余河沿说,司令员还惦着你呐,看看,我都没吃上,你这个蹲班房的倒是……

说着蹲下,打开手里的食盒,里面是一只鸡腿,一碗小米干饭。

孙大竹大喜过望,两眼放光,抓起鸡腿就啃。余河沿看着孙大竹,咽了一下口水道,好家伙,饿狼似的。

孙大竹看着余河沿,小心翼翼地说,要不,你也来一口?

余河沿说,算了,脏兮兮的,口水都搞到上面了。

十一

任冰雪离开之后,厢房里好一阵尴尬。看看火候差不多了,杨蓼夫对郑亦雄说,郑将军,任副主任对贵部心存怨恨,也是事出有因,由来已久,请郑将军见谅。

郑亦雄说,无所谓,这种场面,在下经历得多了。

杨蓼夫说,虽然本部有些失礼,不过,关于南李庄的问题,任冰雪同志的态度,并非私怨所致。郑将军是否可以听听我们的意见?

郑亦雄脸皮一紧说,请杨司令明示。

杨蓼夫说,显而易见,我们共同的敌人日寇在北边。南李庄虽然是郑将军辖区范围,但是南李庄已经深入到我根据地腹地。除非贵部南下攻打我根据地,否则,南李庄对于贵军并无战略价值。而我清河支队抗日锋芒,也是向北,南李庄是我必经之路,战略通道。既然平叛战斗中贵部已放弃南李庄,我军是从叛军手中夺取了南李庄,那么,按照约定俗成的惯例,南李庄还是暂由本部防守为宜。

郑亦雄说,这个……请杨司令容郑某解释。于公,你我同为抗日部队,断无同室操戈之理;于私,贵部对我琅琊独立旅恩重情深,我郑亦雄不是那种以怨报德的人。所以,南李庄对贵部并无威胁。再有,上峰何长官一日数报,对我丢失南李庄大加斥责,郑某左右为难啊,还请杨司令见谅。

叶乃伍说,是啊,何长官电文措辞严厉,指责旅座,打一仗丢一个地方,我们确实难办啊!

杨蓼夫说,我们山东纵队也有指示,曰,琅琊独立旅如果有精诚团结抗日之精神,则应把精力用于对敌斗争,倘若纠缠南李庄,则可视为居心叵测,清河支队应警惕太和惨案再次发生。这个指示的含义,郑将军和叶参谋长应该是清楚的,我们同样压力巨大。

郑亦雄生硬地说,如此说来,南李庄,贵部是断然不肯交出了?

杨蓼夫说,郑将军不要着急,事情还是要解决的。本人倒是有一个办法,既能心平气和地解决,又有充分的理由禀报各自的长官。

郑亦雄疑惑地说,哦,会有这等好事?郑某洗耳恭听。

杨蓼夫向身后的战士交代,去,请朱大爷!

朱茂煊进来了,国军军官好奇地看着这个衣衫褴褛眼神游移的老人。

杨蓼夫上前拉住朱茂煊,把他请到自己身边的座位上,然后说,郑将军,各位长官,请允许我介绍,在我们渤海地区抗战中,有一位重要的人物,他就是我们清河镇上有名的私塾先生朱茂煊大爷。

叶乃伍向郑亦雄瞟了一眼,郑亦雄表情冰冷。叶乃伍说,可是,可是,此老者身居清河,受贵部恩惠,态度难免有失偏颇。这个,我们不能接受。

杨蓼夫说,我先讲一段历史。当年,陈奇仁在琅琊州拉队伍,一群土匪、兵痞、二流子叫嚷要抗日,国民政府给了一个治安团的名义,我们的老百姓就信以为真,有钱出钱,有粮出粮,有人出人。朱大爷变卖了房屋、土地、家产,只留下一口棺材一口锅。老人是巴心巴肺地把抗日的希望寄托在治安团身上,可是,鬼子六路围攻,治安团在哪里?跑得比兔子还快,朱大爷的儿子、儿媳妇和两个孙子,一家四口,被日本人满门抄斩。这件事情,在清河,家喻户晓。

叶乃伍说,啊,杨司令,当年陈奇仁他们做的事情,账不能算到我们头上啊。自从郑亦雄……郑亦雄将军来到渤海,我们成立了琅琊独立旅,打鬼子我们从来不含糊啊!

杨蓼夫说,不含糊?那我问你,你们琅琊独立旅成立一年来,歼灭了多少鬼子?

叶乃伍说,这个……我们也想同鬼子决一雌雄,可是,鬼子他一直不到琅琊州,他老是找贵部的麻烦……

杨蓼夫说,哈哈,他为什么一直不到琅琊州,我跟你说,他看不起你。他为什么老是跟我们打,因为我们主动出击。你说,以贵部这样的战斗作风,我再把南李庄给你,我能放心吗?问问朱大爷,他能放心吗?

朱茂煊睁着一双迷蒙的眼睛,东张西望,局促不安。

郑亦雄终于坐不住了,站了起来,拍打着手套说,杨司令,兄弟此次来,一是来向贵部致谢,二是商量南李庄的问题。贵部帮助我琅琊独立旅渡过了艰难的一关,兄弟和在座同僚没齿不忘。但是,杨司令不能借此事一再羞辱本部。兄弟可以接受指责,但不能接受羞辱。

杨蓼夫说,羞辱?郑将军,我在陈述事实。

郑亦雄隐忍了一下,苦笑说,杨司令,酒席上,贵部任长官当众耍泼,兄弟不认为她是个人行为。现在,杨司令也终于清算本部了。陈奇仁的队伍,拉大旗作虎皮是不假,可我部现在已整编为琅琊独立旅,情形与过去大不相同,杨司令何以再以我作战不力为由,讨论南李庄问题?

杨蓼夫说,郑将军,你误会了。你是否知道,在琅琊独立旅遭受灭顶之灾的时候,我部断然出击,拯救郑将军和贵部于危难之中,是谁做出的决定吗?

郑亦雄说,哦……郑某愿闻其详。

杨蓼夫说,我可以坦率地跟你讲,在得到贵部叛乱消息的时候,我们内部有两种截然不同的意见,一种是出兵对贵部夹击,一举消灭琅琊独立旅。第二种态度是,站在民族的利益上,拯救琅琊独立旅,团结抗战。当然,也有第三种态度,那就是袖手旁观,所谓鹬蚌相争,渔人得利,我们也是可以借鉴的。可是,后来,我们还是决定出兵助你平叛,就是因为这个老人的一句话。

郑亦雄惊讶地说,啊,还有这样的事情?

杨蓼夫说,贵部的田齐鲁少校始终在场,是不是请田少校给你介绍一下?

郑亦雄不置可否,杨蓼夫派人到院子里把田齐鲁请了过来。郑亦雄看着田齐鲁问,杨司令说,平叛战斗,清河支队出兵援助我部,就是凭这个老人的一句话,这是真的?

田齐鲁毫不含糊地回答,旅座,是真的。

田齐鲁喝了不少酒,有些激动,想起了当初决策的那一幕,眼睛很快就湿润了。他从头到底讲了那个经过,特别是朱茂煊最后的那句话。田齐鲁说,虽然清河支队的长官有不同意见,朱大爷对琅琊独立旅也是恨铁不成钢,可是,朱大爷的最后那句话,才是琅琊独立旅起死回生的关键。

郑亦雄也有一些受感染,期待地看着田齐鲁问,那句话是怎么说的?

田齐鲁说,我永远不会忘记,朱大爷最后说,杨司令,各位八路军首长,还是帮帮他们吧,好歹,好歹,他们也是俺中国人啊!

田齐鲁说完,掩面饮泣。

郑亦雄的眼眶也有些湿润,站了起来,向朱茂煊深深地鞠了一躬,抬起头来说,大爷,谢谢,谢谢!郑某有眼不识泰山,多有得罪,请大爷海涵。

朱茂煊说,一家人不说两家话,只要你们铁心抗日,老百姓是不会怪罪你们的。

杨蓼夫笑呵呵地看着郑亦雄,怎么样郑将军,举头三尺有神明,老百姓就是咱们的神。关于南李庄,我们还是听听老百姓的愿望。

十二

任冰雪心急火燎地回到政治部驻地,看见马棚果然失火了,几个战士正在磨磨蹭蹭地往马棚上泼水,只有许东湖急得团团转,到处喊人。任冰雪一看就火了,大喊一声看我的,夺过一个战士的水桶,奋勇当先,正浇得起劲,一桶水迎面泼来,任冰雪顿时成了落汤鸡,成了落汤鸡的任冰雪还很高兴,表扬那个战士说,很好,加把劲!

任冰雪来了之后,不到十分钟就把火浇灭了。任冰雪看着袅袅余烬,突然觉得蹊跷,把许东湖叫过来详细盘查失火经过,终于明白了,她上了杨蓼夫的当了。

任冰雪说,不行,杨蓼夫搞了老子一个调虎离山之计,我得回去,跟国民党反动派斗争,跟杨蓼夫斗争到底!

许东湖说,任副主任,你这衣裳?

任冰雪不在意地说,我这衣裳怎么啦?我跟国民党反动派斗争,穿什么都行!

许东湖说,可是……可是,任副主任,你一身水啊,初春小寒,你可别落下病啊。

任冰雪想了想说,啊,这倒是问题。去,跟房东讲,给我烧一锅热水,我换了衣服再去,我要精神抖擞地和国民党反动派斗争,和杨蓼夫斗争!

这一耽搁,就错过了一场好戏。

祠堂的厢房里,关于南李庄的谈判,已经进行到最后阶段。杨蓼夫和郑亦雄达成共识,就由朱茂煊来决断。杨蓼夫对朱茂煊说,您老人家认为,是交给琅琊独立旅,还是交给我们清河支队,交给谁您最放心?

朱茂煊不假思索地说,这个我晓得,交给你们我更放心。

杨蓼夫说,老人家,您既然这么说了,我们是不是可以明确了,南李庄就是我们的了?

朱茂煊看着郑亦雄,那,那,你也同意?

郑亦雄说,我当然不同意。可是老先生,我希望你老人家一碗水端平,能够说出一个让我们大家都能接受的意见。

朱茂煊犹豫着,观望着,思忖良久。厢房内的空气骤然紧张,大家屏住呼吸,等待朱茂煊的那句话。

朱茂煊说,要俺说啊,你们赌一场,你们打一场球,谁赢了,南李庄就归他!

杨蓼夫一屁股跌在凳子上,啊,这么个结果?

打球?郑亦雄怔怔地看着朱茂煊,喜出望外,突然激动起来,风度也不顾了,起身喊道,好!老先生,不,朱大爷,你这个办法太好了!

杨蓼夫暗暗叫苦,清河支队的官兵虽然天天打球,但都是土包子,正规比赛,光犯规这一道关口就过不去,而国军军官,很多都是军校出身,受过正规训练。打球,不是清河支队的强项。

可是,事已至此,覆水难收,杨蓼夫说,好,就打球,饭后休息一个小时。

就这么定了,双方离开饭桌,到祠堂的几个厢房里休整。肖菏泽跟在杨蓼夫的屁股后面嘀咕,开玩笑,就凭这个疯老头子的一句话,来决定南李庄的归属,简直儿戏,太不严肃了!

杨蓼夫说,是儿戏,但是很严肃。

景晓纯说,游击队不一定打不过正规军,我军当年都是游击队。

杨蓼夫说,不要再扯皮了,丢了南李庄,我和政委负责。周杰宁,电台通知韩文,派快马把殷福塘给我送来。打球,离不开这个神仙。

十三

一个小时后,双方准备就绪。特务营的球场上,东边还搭了一个观礼台。清河支队周边的部队陆续整队带入。

杨蓼夫和郑亦雄居于观礼台中央。两个人中间,隔着一张记分桌。其余国共双方,在杨蓼夫和郑亦雄身边,纷纷落座。

琅琊队上场的是冯德山、田齐鲁、刘德福、黄津弗和另外几名球员,身着衬衣,下穿胶鞋,在球场练球。国军军官姿势优美,投篮准确,精湛的球艺,让清河支队的土包子目瞪口呆。

练球中间,叶乃伍悄悄走到郑亦雄身边咬耳朵,旅座,有重要情况。八路军正式队员人数不够,正在紧急调集。其中,凤岗有个殷福塘,是神投手,正在飞马驰骋清河。

郑亦雄说,听说过殷福塘,知道他是手榴弹大王,没想到他还会打球。叶乃伍说,这家伙投篮厉害,不说百发百中,也是八九不离十。郑亦雄说,哦,有这么大的威力啊,那你看着处理。叶乃伍起身离席,秘密交代赵大脚,不惜一切手段拦阻殷福塘,必要时采取极端措施。

清河球队行头寒碜,周杰宁、余河沿、吕开发以及五名战士队员身着短褂、短裤,打赤脚站在场地上。龙捷三做了一个简短的动员,就开始练球。

球赛开始,双方激烈角逐,国军连进两球,首得四分。隔着桌子,郑亦雄侧脸看着杨蓼夫说,杨司令,裁判独有我方承担,在下还是觉得不妥,难免有瓜田李下之嫌疑。

杨蓼夫一笑,嗨,多大个事啊?大不了我把南李庄给你。

郑亦雄一愣,哦?哈哈,杨司令大将风度,郑某惭愧。

清河队截球成功,余河沿和龙捷三交替传球进攻,余河沿投篮未中,龙捷三抢篮补球,球中了。

就在清河支队球场旗开得胜的当口,赵大脚带着一只小分队潜伏在清河北侧的一片树林里,赵大脚望远镜的十字线中央出现一人一马。手下一个班长说,这就是殷福塘,元宵节战役,就是他和马大海到咱们阵地上买尿壶。

殷福塘奉副政委韩文之命,风驰电掣地往清河赶,眼看就要进到北头了,冷不防马被绊倒,殷福塘从马背上飞了下去,几个人一拥而上,把他按住了,拖起来就走。

王虎率领一个排,跟在赵大脚的后面,一看前面的形势,暗叫不好,赶紧追了过去,在殷福塘被绊倒的地方,发现了血迹。王虎指挥战士们就近搜索。

殷福塘遭到偷袭,当时蒙了一下,很快就清醒过来了,正在寻思对策,隐约听见树林里还有动静。走到一棵小树前,发现路边有一块石头,猛地弯腰,被捆绑的双手突然抓起一块石头,砸向赵大脚,趁赵大脚闪身的工夫,殷福塘纵身一跳,从巨石上滚出十米开外,站起来就跑。

赵大脚拔出手枪,向殷福塘连续射击。枪声惊动了王虎,王虎指挥战士们悄悄接近赵大脚的小分队,近战擒拿格斗,很快就抓住了赵大脚,救出了殷福塘。

十四

比赛进行了十分钟,杨蓼夫就看出来了,国军的主力根本就没有上,只是上了几个新手,猫盘老鼠一般拿清河支队练手。清河支队打急眼了,也不顾规则了,余河沿球场上动用扫堂腿,把国军主力冯德山摔了个嘴啃泥。裁判出示黄牌,余河沿再有一次犯规就要被罚下场了。

李其仁对杨蓼夫说,司令员,情况十分严重,我们没有替补队员了,如果再罚下一个,场上就只有四个人打球了,而且多数人都有黄牌记录。

杨蓼夫问,殷福塘怎么还没有到?

李其仁掏出怀表看看说,从电报发出去到现在,一个多小时了,他骑马应该到了。莫非出了什么意外?

杨蓼夫思忖片刻,对李其仁说,去把孙大竹给我放出来!

球场上喊声雷动,急坏了孙大竹,孙大竹趴在窗前向外观望,自言自语,好家伙,国民党来了,吃香喝辣的,还打球,也不让我参加。司令员,你真狠心啊!

哨兵说,营长,司令员不是派人给你送了一只鸡腿吗?

孙大竹说,那管个屁用!我这肚子,亏了三天了,再有八只鸡腿也填不满啊!

就在这时候,于建兴飞马赶到,要孙大竹立即到球场。孙大竹始而惊喜,转眼之间又变了一副嘴脸,抱起膀子说,干什么,我不去。我蹲禁闭还差九天呢!

于建兴跺脚道,哎呀,十万火急了,司令员命令我通知你,跑步到球场。

孙大竹拿腔拿调地说,那我更不会去了。司令员把我关起来,他得亲自来放我。

于建兴火了,嚷嚷道,孙营长,你他妈的还架起秧子了是不是?我跟你说,这场球关系到南李庄的归属。你去不去?

孙大竹一惊,啊,还有这事?真的假的?

于建兴说,假的我能火急火燎地跑来吗?

孙大竹说,他妈的,我去,老子跟他们拼了!

于建兴说,上马吧,你先走!

孙大竹正要走,突然蹲下,哭丧着脸说,不行,我的裤子,我还穿着裤衩呢!

于建兴脱下自己的裤子扔了过去,孙大竹穿上于建兴的裤子,上马飞奔。

十五

场上暂停,国军球员喝着水,兴高采烈地议论。刘德福对冯德山得意地说,跟国军打,土包子还是差把火候。冯德山得意地说,他们练得少,国军都是童子功啊!

刘德福看看田齐鲁说,老田,我记得你打边锋投篮命中率是很高的,今天好像发挥失常啊!

田齐鲁不屑地说,嗨,跟土八路打,用得着费那么大的劲儿吗?

刘德福话里有话地说,哦,哈哈,还留一手呢。杨蓼夫这回栽了,咱们不费一枪一弹,南李庄就拿下了。

清河队讨论战术的时候,龙捷三怀疑裁判有问题,因为两个裁判都是国军方面的。余河沿言之凿凿地说,裁判没有问题,好像对我们还很关照。周杰宁抱怨,千不该万不该,不该听那个老疯子的。这下好,兵不血刃,南李庄就丢了。

龙捷三说,现在说这话为时尚早。老余,你说怎么打?要调整战术。

哨子响了。按照新的布局,情况有了好转,余河沿和龙捷三各进一球。

对方发球,周杰宁跃空截球,传到龙捷三手里。为了掩护龙捷三投篮,余河沿强行推了冯德山一把。裁判吹哨,出示黄牌,清河队7号犯规五次,换人!

观礼台上,杨蓼夫的布鞋在地上反复磨蹭,但脸上依然不见波澜。郑亦雄侧过脸说,也许,我们就不该打这个赌,我觉得这样不太公平。

杨蓼夫说,没关系。我说过,是老百姓让我们打的,我们如果输了,南李庄拱手相让。

郑亦雄说,杨司令,现在后悔还来得及,我们两个人私下搞个君子协定,提前结束。

杨蓼夫扭头看看郑亦雄,提前结束?什么理由?

郑亦雄说,我让人过来报告,就说发现敌情,鬼子来偷袭。这样,我们就可以中止比赛。

杨蓼夫惊讶地说,啊,你怎么会有这个想法?

郑亦雄说,就像你让人报告政治部失火一样。

杨蓼夫略一思忖,明白过来,哈哈大笑,郑将军,我们都是聪明人,你的情意我杨蓼夫心领了。但是,聪明人不能做不聪明的事情,更不能在聪明人的面前耍小聪明。多大个事啊!

郑亦雄一怔,尴尬地笑笑说,杨司令,你是说,认输?

杨蓼夫说,郑将军,战斗还在继续,输赢尚未可知。本部从来不打半截子仗。

郑亦雄说,那好,我们拭目以待。

场上,余河沿被罚下之后,清河队只剩下四个队员。琅琊队连进三球。刘德福和黄津弗倚仗个子高,在空中传球,故意戏弄清河队。球从周杰宁和吕开发的头顶飞来飞去,两个人如同蚂蚱,蹦跶着抢不到球。刘德福玩够了,刚要投篮,哨子响了。

刘德福一球砸到裁判身上,吼道,早不吹哨晚不吹哨,为什么我投篮的时候吹哨?

裁判说,清河队换人,啊,不,加人,他又来了一个队员。

暂停,清河队加人,孙大竹上场。

观礼台上,郑亦雄向叶乃伍招手,跟友军打球,打裁判,成何体统?去,把刘德福也换了。

琅琊队换上了一个小个子,一看就不会打球,跟着傻跑。

孙大竹上场之后,很快从篮下抢到篮球,田齐鲁从左边赶到中间拦截孙大竹,孙大竹边运球边骂,老子真不该救你们,全是狼心狗肺!田齐鲁说,亲兄弟明算账,好好打你的球。

孙大竹运球突围,田齐鲁假装防不胜防,露个破绽。孙大竹钻了一个空子,球传到龙捷三手上,龙捷三往篮下运球,被冯德山拦截,差点儿摔倒,明显的带球走步,但是裁判放了他一马,龙捷三投篮命中。虽然球中了,但是龙捷三却扑倒在地,站起来后,发现一只胳膊不能动了。龙捷三垂着一只胳膊,继续奔跑。

周杰宁看出情况,关切地问,龙副司令,是不是脱臼了?

龙捷三说,是的,不说,不要动摇军心。

周杰宁说,可是,你这样也没法打啊!

龙捷三说,悄悄传下去,不要传球给我。只要我在场上跑,对他们就是威胁。

再往下打,就出现了奇特的一幕,一个信号在球场上不胫而走,龙副司令负伤了,不要传球给他。

场上突然出现了空前的悲壮,似乎有一个声音时刻在远处隆隆作响,为龙副司令报仇,报仇,报仇。

篮球在空中快速地画着弧线,记分牌连续刷新:琅琊队64,清河队56。

琅琊队发球,孙大竹凌空拦截,田齐鲁出其不意地将球截获,转着圈子逗孙大竹,孙大竹左右拦阻,那球就像粘在田齐鲁身上,水泼不进。孙大竹说,老田,把老子当猴耍啊!你等着。孙大竹说完,出其不意地扑过去,照田齐鲁脸上就是一巴掌,田齐鲁忍痛投篮,球进了。

两分有效。裁判向孙大竹出示黄牌一张。对方发球,孙大竹一边跑,一边对田齐鲁恶狠狠地说,田齐鲁,你就等着我打你黑枪吧!田齐鲁低声说,老孙,不能这样打!孙大竹疑惑地问,你说什么?田齐鲁说,告诉你的队友,我们队员个子高,你们低空进攻。孙大竹说,你是说,从下面传球?田齐鲁说,对。还有,只要我抓住球,你先左后右,第二圈我就会失手,这时候就是你投篮的机会。

孙大竹愣住了。

球从左边飞来,田齐鲁腾跃,截住篮球,一边运球一边说,老孙别愣着,快下手。

孙大竹回过神来,按照田齐鲁吩咐的,左右拦截,在一个恰到好处的位置上,夺球在手,从容上篮,球中了。

在田齐鲁的指导并配合下,孙大竹连连得手,很快就进了四球。

十六

观礼台上,郑亦雄对叶乃伍耳语,看出什么问题没有?

叶乃伍说,看出来了,黄津弗发挥得不好,以往那是百发百中。

郑亦雄冷笑一声,不是他发挥得不好,他根本得不到球。老田今天表演得够充分的了。

叶乃伍说,啊,我明白了,这伙计一直暗度陈仓。

观礼台一侧,杨蓼夫对李其仁说,龙副司令负伤了,把他换下来吧。李其仁说,已经没有替补队员了。杨蓼夫说,那就让王进阶上。李其仁说,王进阶根本不会打球啊!杨蓼夫烦躁地说,就当是一头牛,在场上给我跑,也能起到妨碍的作用。

李其仁正要去找王进阶,刚起身,突然眼前一亮,隔着三十公尺的距离,他看见一身血污的殷福塘蹦跶着出现了。

殷福塘一拐一瘸地蹦跶到观礼台下面,炸雷般地喊了一声:报告!

杨蓼夫精神一振,冲口而出,殷福塘,你怎么才来……你怎么回事?

殷福塘没有说话,睁着一双肿眼阴沉沉地看着观礼台,杨蓼夫扭头看了郑亦雄一眼,郑亦雄的脸色在那一瞬间变得苍白。杨蓼夫笑笑,向殷福塘挥挥手说,好,回来了就好,上场吧。

殷福塘一声不吭,慢慢走向场地中央。所有的人都看见了殷福塘浑身是血,也都看到了他一拐一瘸的身姿。好像有一种异样的东西在球场上空弥漫。

清河队发球,周杰宁抓住球,如入无人之境,势不可挡,投篮命中。琅琊队员甲空中截球,运球中被孙大竹拦截,球从地上滚到殷福塘手上,殷福塘在直起腰的同时,双手将球从裤裆下面捧着扔出,准确落入球篮。孙大竹得球,冒着黄津弗的高压,弯腰运球,三步上篮,球中了。

琅琊队发球,清河队战士球员奋不顾身地冲上去,将球半道截走,战士从黄津弗裤裆下传球,殷福塘双手在裤裆前接住,原地不动,从头顶上向后扔出,球进了。琅琊队再发球,没过中线,又被清河队拦截,殷福塘一只大手抓住篮球,转身,抛掷铅球般抛了出去,球又进了。

观礼台上,郑亦雄的眼睛盯着清河队员,眼睛也湿润了。他的心里在那一瞬间掀起了风暴。十年后,宋瑜在他的日记里发现了一段文字:我过去没有正面接触过八路军,我对他们的全部了解都来自于《戡乱手册》,在那个小册子里,他们就是土匪的代言词,占山为王,争名夺利。可是今天,我突然发现被他们震动了。这是一支什么样的军队啊,打着赤脚,喝着稀饭,穿着短裤,可是他们的拼命精神绝不亚于进行一场战争,同仇敌忾,前仆后继,那个拖着伤腿上场的士兵,让我感到无地自容。毫无疑问,我们双方都知道发生了什么,都知道那个士兵的腿是谁打的。我的脑子里甚至闪过一个可怕的念头,让他们赢吧,让他们胜利,他们太不容易了。比起我们,他们确实有太多的磨难……

一声长长的哨音响起,比赛结束,78比76,清河队以两分之差获胜。

观礼台上,郑亦雄向杨蓼夫伸出了手说,杨司令,你们赢了,不仅仅是打球。多么令人难忘的球赛啊!

杨蓼夫握住郑亦雄的手说,我相信,此时此刻,我们都明白了一个道理,胜负是由什么决定的。

郑亦雄说,后会有期。

杨蓼夫说,来日方长。

第四章移师

暖风从太平洋吹来,掠过清河平原,只几天工夫,这块土地就由绿变黄,大片油菜花在风中摇摆,犹如金黄的波涛,滚滚远去,直到天际。清河镇上的生意又红火起来了。

自元宵战役之后,日军再也没有组织大规模的扫荡,根据地终于迎来了晴朗朗的天空。

这天杨蓼夫正要去特务营,章慧来了,带来一个崭新的篮球,并且说这是宋瑜送给杨司令的。杨蓼夫很高兴,拍打着篮球说,宋瑜送的不是篮球,而是对我们清河支队的认可,同时也是对你工作成效的证明。代我向宋瑜问候。等我们在墨镇把局面打开,我亲自去向她致谢。

章慧说,谢谢杨司令。

杨蓼夫问章慧,回来后住在哪里,章慧说,按照景政委指示,我以后回来,就在识字班,同行署机关的女同志住一起。

杨蓼夫说,哦,那样也好。你们那个任副主任是有点……有点古板。不过,等将来形势明朗了,增加了解了,你会发现,那是一个非常可敬的人。

章慧嗯了一声,不再往下说了。再往后,两个人都觉得,似乎心里有很多话,又不知从哪里说起。

春天的原野,有一种不知名的小花,在没有人注意到的地方,悄悄地开放。

山东纵队发来急电,纵队副司令王积安率纵队机关几名干部,不日到达清河,随行的还有文工团的创作人员。

孙大竹很快就得到了消息,火烧屁股一般找余河沿要裤子,就是当初从田齐鲁身上扒下来的那条。余河沿阴阳怪气地说,你被关禁闭期间,司令员命令,那条裤子还给人家了。

孙大竹说,你胡扯!我跟那个国民党和解了,他当着我的面说,送给我了。让你保管两天,你就想昧起来?门都没有。

余河沿咧嘴一笑说,啊,裤子倒是有,可是司令员明确规定,不许你穿。除非有重大接待任务。

孙大竹说,赶快给我找出来,我现在就有重大接待任务。

孙大竹说的重大接待任务,是接应纵队首长,当然,里面还有一个林沂。清河支队连战连捷,在纵队声名大噪,林沂和队友任小町、杜彦凝主动申请到清河支队工作,正好跟王副司令一路来了。

中午时分,孙大竹带领一个连,从八分区接上了王副司令一行。孙大竹一个人扛了三个人的背包,脚下生风。路上,林沂问,孙营长,你不是吹牛吧,你们真的天天吃白面馒头?

孙大竹说,当然不是吹牛,不过,咱们现在白面馒头都吃腻了,改吃杂粮了。

林沂说,还是吹牛!

任小町说,林沂,你怎么老说吃?

林沂说,看一支部队吃什么,就知道他能不能打仗。

杜彦凝说,这话不科学。国民党天天吃香喝辣的,照样不能打仗。

任小町说,再说,咱们在纵队,这几个月也吃上细粮了,听说都是清河支队送的。

孙大竹吧嗒嘴说,那是啊,景政委亲自调粮到纵队,把支队的好粮食都调光了,所以俺们都勒紧裤腰带了。

林沂说,你这么说,咱们还得感谢你们是不是?

孙大竹咧嘴一笑说,感谢什么啊,都是一家人了。往后,你们这些文化人,多教教咱们学文化,给咱们当先生,比什么都强。

杜彦凝说,学文化?我们不是文化教员,我们是文工团员。

孙大竹说,都一样,反正你们肚子里的文化多的是,教一点给咱们,也亏不了本。

杜彦凝说,那你就拜林沂当老师吧,她肚子里的文化有五马车。

孙大竹瞪大眼睛,吃惊地问,啊,这么多?

杜彦凝说,那当然,她学过戏剧编剧啊。

孙大竹说,啥叫戏剧编剧啊?

杜彦凝说,说了你也不知道,这么跟你说吧,就是会写文章。

孙大竹大张嘴巴,惊呼,我的个天,五马车学问,那该有多少啊。林沂,不,林老师,你就当俺的老师吧,你把你那五马车学问分一独轮车给俺,俺就保证你天天用上雪花膏。

林沂矜持地说,再说吧,先送一瓶雪花膏再说。

孙大竹高兴地说,好咧,回到清河,我就想办法。

任小町打量着孙大竹,惊讶地问,哎,孙营长,你的裤子……你怎么穿国民党的裤子啊?

孙大竹说,嘿嘿,咱这条裤子,可是有来历了。

林沂说,我劝你还是脱掉,你原来那条裤子,破是破了点,可那是咱八路军自己的裤子。你穿国民党的裤子,长他人志气,灭自己威风,多难看啊!

孙大竹傻眼了,啊,难看?为了这条裤子,我被关了十几天禁闭,你还说难看,这事闹的!

王积安这次来清河,部署了一个重大的战役计划,要在当年八、九月份,以清河支队为主力,渤海地区六、七、八三个军分区配合,廓清詹家店外围日军据点。

这天晚上,清河的上空出现了异常的景象,晚霞在天边燃烧,渐渐地呈现一匹战马的形象,少顷,战马的背上晚霞聚成一个人的轮廓,手持方天画戟,威风凛凛。南头的街巷里,几个老百姓蹲在墙脚喝稀饭啃大饼嚼大葱,朱茂煊拄着拐杖,站在自家新盖的房子旁边,看着西边,喃喃自语:啊,西边日头东边雨,道是无情却有情。西北望,射天狼,补天裂,弓在手……

韩二叔站起来向朱茂煊打招呼,老先生,吃了吗?

朱茂煊说,吃了,吃了,啊,看见了吗?

韩二叔问,老先生你在看什么?

朱茂煊说,看见那匹马了吗?

韩二叔伸长脖子看了看,没有看出名堂。

朱茂煊说,往西边看,你看,那山腰上,赤兔扬蹄,马鬃飘扬,那是杨司令的马。

韩二叔看了一会儿说,您老这么说,还真像。

朱茂煊说,看见马背上那个红脸将军了吗,手持方天画戟,直刺魑魅魍魉。那是杨司令。

韩二叔说,啊,也有点像。

正说着,杨蓼夫陪同王积安从会场出来,见一群人围在那里看云彩,王积安说,看看去。

朱茂煊正说得起劲,天开一角,祥云升腾,小鬼子尾巴长不了了!

韩二叔惊讶地说,啊,这个您老也能看得出来?

朱茂煊说,看风景,得有慧眼。

杨蓼夫上前一步,拉着朱茂煊,走到王积安的面前说,王副司令,这就是我跟你说的朱茂煊老大爷,他可是帮了我们的大忙。王积安向朱茂煊点点头说,哦,老人家,听说你是清河支队的高参,你也知道小鬼子兔子尾巴长不了?

朱茂煊说,八路来大官了,要打大仗了,鬼子尾巴还能长得了吗?

王积安惊讶地,你怎么知道八路来大官了?

朱茂煊说,你走在前面,杨司令都走在后面,比杨司令还大的官,那不是大官是什么?

王积安哈哈大笑。

吃罢晚饭,文工团员采访孙大竹,话题绕来绕去,问他的那条裤子。孙大竹没好气地说,裤子?我的裤子有什么好说的,你白天还说穿国民党的裤子,长他人志气,灭自己威风。

林沂说,听说为了这条裤子,你把国民党军官打了一顿?

孙大竹说,谁说的,我打他是因为他想搬我们去帮他平叛,我那时候想不通,不想替国民党卖力。

任小町嬉皮笑脸地说,可是,你把人家的裤子脱了,穿在你自己的身上,是不是为了给林沂看啊?

林沂说,别瞎说,他是为了把他自己那条破裤子换了。

任小町说,那也是因为你啊,还不是你说他那条裤子太破?

林沂说,那是两码事。哎,你说,你和那个国民党军官合穿一条裤子是怎么回事?

孙大竹说,什么怎么回事,这不很简单吗?他的裤子送给我了,不就是合穿一条裤子吗?

林沂说,不是你抢的吗,怎么又成了送给你的了?

孙大竹说,哎呀,说来话长啊?这么跟你说吧,咱们帮助国民党平叛,把他那个烧包旅长救了出来,他得感恩戴德吧?他就给咱送来了猪啊羊啊。但是国民党反动派贼心不死,他想把咱的南李庄再要回去,那哪儿成啊?咱们也不跟他打仗,咱跟他打球。打球的时候呢,那个姓田的还讲点良心,有几次他明明可以盖我的帽,但是他手下留情了。我问他,为什么要帮咱,他说,咱俩合穿一条裤子啊!你看,就这么简单。

杜彦凝说,啊,这个故事好,很精彩啊。

林沂说,是啊,很有寓意,一波三折,跌宕起伏,出戏的地方很多。我们可以写个活报剧,就叫《裤子》,既表达国共双方下层官兵团结抗战的愿望,又能警示国民党反动派不要破坏团结。如果这条裤子最后被撕破了,那一定是国民党反动派背信弃义,我们可以把那半条裤子作为道具,充分展开和平追求……

当天晚上,清河支队举行机关干部大会,杨蓼夫的备战动员就从打球说起。杨蓼夫说,要问我,清河支队的精神是什么,我的回答就是,敢作敢为,能屈能伸,丢掉包袱,向着光明!同志们,还记得两个月前我们同国民党那场球赛吗,那是多么悲壮的场面,我方已经严重减员,孙大竹在禁闭室喝了三天稀饭,放出来后上场还是龙腾虎跃;龙副司令带伤坚持战斗,指挥员的行动成为无声的命令;殷福塘的血迹在球场上挥洒,让我们的对手为之胆寒……杨蓼夫讲得有点动情,台下鸦雀无声。

杨蓼夫说,同志们哪,尽管我们的比分还在严重落后,可是就从那个时候起,我突然发现,球场上空流动着一股热浪,我突然听到了一阵高过一阵的从心底发出的声音,团结,胜利,报仇,雪耻,向前,向前,向前……那时候我的心都快要跳出来了,我知道了,胜利一定是属于我们的。为什么说举头三尺有神明,我们头顶上,是燃烧的士气和民意啊……

王积安击掌插话道,老杨,说得好!你这个大老粗,会写诗了。

章慧激动地看着台上的杨蓼夫,眼里噙着泪花。

杨蓼夫说,王副司令,我不是写诗,这全是我的心里话。这段时间,我的眼前,我的耳朵边,我的脑子里,我的心里,一直在闪现那悲壮的场面。我们有这样坚强的部队,有这样勇敢的官兵,还有什么样的敌人我们不能把他打垮?我相信,这个世界上是有神灵的,这个世界上至少有一个神,这个神,就是精神!

王积安带头鼓掌,掌声四起。

杨蓼夫挥动手臂说,我在这里向纵队首长,并通过王副司令向罗政委,向延安,向党中央保证,我们清河支队不辱使命,不负众望,勇敢战斗,向前,向前,向前,拿下詹家店,拿下枣庄,拿下琅琊府……

一年后,在部队北上途中,章慧写了一首名为《有一个神叫精神》歌词,经著名作曲家田野谱曲,此歌在山东纵队广泛传唱——

有一个人叫爱人,

有一种情叫爱情,

有一座山叫高山,

有一道城叫长城。

山有多高,水有多深,

路有多长,情有多真。

有一个家叫国家,

有一个姓叫百姓,

有一扇门叫国门,

有一个神叫精神。

前仆后继,赤胆忠心,

国家国门,众志成城。

告别了熟悉的山川河流,

再见了难舍的父老乡亲,

当我再次路过家门,

一定是在胜利的黎明……

王积安在清河住了三天,给清河支队定下的战略方针是,连接南李庄和凤岗,使我北部防线连为一体,快速推进墨镇,化保护区为根据地,开辟收复詹家店的通道。

墨镇的战略地位顿时浮出水面,但由于墨镇的特殊性,既要控制主动权,又不让动武,怎么才能争取墨镇,还需要研究具体的方法步骤。王积安让景晓纯把章慧请来,听听她的设想。章慧首先谈了墨镇的特殊性。由于历史的原因,墨镇各个阶层对我军缺乏了解。我们刚刚去的时候,墨镇人心目中的抗战英雄,是国民党,而我军在他们的眼里,差不多就是土匪汉奸。

任冰雪说,这都是国民党反动派的欺骗宣传造成的。

章慧说,目前,我们的任务有两个方面,一是宣传,油印了宣传册,老百姓对我军开始逐步了解。同时,通过“抗敌援助联合会”的活动,使墨镇上层社会对我军由过去的误解,到了解,到钦佩,如果再能争取租界的认同,那我们进军墨镇的理由就会更加充分。

王积安说,好,这个思路是对的。但是这个过程还是漫长的,怎么能加速?形势不等人啊!

章慧汇报说,“抗敌援助联合会”的活跃分子,在工商界和知识界头面人物中间已经占了多数,其中宋瑜的父亲宋剑雨,曾经当过国民党的省参议员,在墨镇租界的外国人心目中,宋老先生仍然代表着合法的政府,他们很倚重宋老先生。

任冰雪说,可以从宋剑雨这里打开突破口,如果请宋瑜的父亲牵头,由“抗敌援助联合会”和租界联名向国民政府呼吁,请八路军进入墨镇,担负墨镇的警备工作,就是一件水到渠成的事。但问题的关键就是,这个“请”字如何从宋剑雨嘴里说出来。

章慧心里暗暗叫好,她觉得任冰雪的这个思路是目前最好的办法。当然,她也清楚,让宋剑雨开口说“请”,关键在于宋瑜,宋瑜能不能起好作用,关键在于她本人。能不能做好做通宋瑜的工作,章慧没有把握。

王积安说,任冰雪同志的这个思路很有价值。让宋老先生和租界、“抗敌援助联合会”以及各界联名上书,形成舆论压力,同时,我们的地下组织发动群众游行请愿,如果把声势造起来,我军就是被墨镇各界请去的。这一个“请”字,很多问题就迎刃而解了。不过,有一定的难度,恐怕还需要章慧同志更进一步地做工作。

章慧说,难度肯定是有,但是,请组织上相信我,我们一定以最快的速度,促成墨镇各界请愿,呼吁我军进城。

开完会后,王积安对杨蓼夫和景晓纯说,昨天晚上,我有两个惊喜,一个是章慧同志成熟了,工作有了章法。第二是任冰雪同志提出的,促成墨镇各界请愿,呼吁我军入城的提议,是一个很重要的思路。

杨蓼夫说,实践出真知啊,在战争中学习战争,我们的很多同志就是这样成长起来的。

王积安到清河支队部署收复詹家店,惊动了国军,何长官给琅琊独立旅调来了一批军官,加强了一个步兵营和一个加农炮营。同时要求郑亦雄,为了阻拦八路北上进攻詹家店,必须尽快控制墨镇。

从海边接应部队回来的路上,叶乃伍说,何长官这次下大本钱了,给了一个炮兵营,一个步兵营,一个坦克营,基本上是一个混成团。

郑亦雄说,你认为这是好事?

叶乃伍说,那是自然,兵多将广,总不至于是坏事吧?

郑亦雄说,是啊,实力雄厚,手握重兵,对于军阀来说,自然是好事。然而对于我等革命军人来说,兵越多,也就意味着责任越大,所谓一将无能,累死三军。

叶乃伍说,旅座,这怨不得你,连何长官都说,郑亦雄斗不过杨蓼夫,可是,换上别人,更斗不过杨蓼夫……

郑亦雄一听这话,愣了半天,才慢吞吞地问,何长官真是这么说的?

叶乃伍自知失言,字斟句酌地说,只是听说,传说……

郑亦雄盯着叶乃伍看了半天,哼了一声道,杨蓼夫有什么了不起的,你们这些人好像谈虎色变啊!

叶乃伍见风使舵,是啊,虽然我部历经坎坷,可是,有我琅琊独立旅占据琅琊州,节制五峰,控制墨镇,成为共军北取詹家店的一道不可逾越的坚强屏障,这就是对党国大业的卓越贡献。旅座你功不可没啊!

郑亦雄告诉叶乃伍,杨蓼夫对墨镇的渗透正在加强,墨镇的工商界成立了一个“抗敌援助会”,这实际上就是八路军的外围组织,倘若让这个组织控制了墨镇的民众,将来抗战胜利了,后患无穷。在这个问题上,国军又慢了一步,要抓紧对墨镇的控制,动武不行,动文的搞不过八路军,那就来个嫁祸于人,把八路军的名声搞臭。

在双方的作战地图上,“墨镇”两个字都被放大了。

在谈到具体步骤的时候,杨蓼夫问李其仁,老李你还记得元宵节战役吗?战斗发起之前,鬼子出城的那天夜里,“老艄公”派出情报员老千来给我们送信,而这个老千,生不见人,死不见尸,哪里去了?在郑亦雄手里。据内部情报,老千和一批所谓的政治犯现在关在琅琊州的马场里,如果能把他们救出来,在适当的时机出现在墨镇的公众场合,揭露我们的对手假抗日、真反共的嘴脸,这对于呼唤民心,将会起到巨大作用。

李其仁愣了半天,击掌叫道,司令员,太精彩了!我说呢,为什么老任几次提到郑亦雄杀害我情报员的事情,你都未置可否,难怪啊,原来是留作杀手锏啊!

杨蓼夫说,郑亦雄口口声声说要执行渤海地区联合抗战协议,不在墨镇驻扎一兵一卒,实际上呢,他在墨镇安了三个情报站,还有一个物资转运站,倒买倒卖。内部的同志给我们提供了一个最新的名单,都在这里了,让武工队的同志动手,一网打尽,把人全部给我带到南李庄,适时在墨镇公审,激起民愤!

李其仁说,好,文攻武卫。

杨蓼夫说,我和政委商量了,向墨镇发起政治攻势,从即日起启动,这个战役由你负责指挥。带上电台,带上骑兵,在南李庄组建前敌指挥所。

章慧回到墨镇不久,就接到指示,要她抓紧调查国军在墨镇秘密安排的特务组织。没想到叶乃伍也提前动手了,星期三一大早,武工队长孙迎风和女区长刘华英就到学校找章慧,汇报说,昨天夜里,队伍上的同志在城南酒楼吃酒,酒后打人,将新泰钱庄的掌柜打伤了。

章慧惊讶地说,还有这种事情?不可能!你们调查了吗?

孙迎风说,我今天早晨赶到现场,有当时在场的人,说得有鼻子有眼,说打人者拍着胸脯说,老子是八路军武工队,用不了多久,老子就要占领墨镇,你们这些剥削阶级,给我老老实实的改造。这话,也倒是像我们的人说的。

刘华英说,章慧,你看这个。

章慧接过来,是一张传单,标题是《八路军劳苦功高,驻墨镇天经地义》。正文如下:墨镇的父老乡亲们:是谁帮助你们打走了日本鬼子?八年抗战,我部共出击二十余万人次,歼灭日军八千,歼灭汉奸三万,收复了广大地区。为了保护你们的生命财产安全,我们决定近期进驻墨镇,特向广大市民致意……

章慧叹道,天哪,我们八路军成什么了,牛皮大王了!

刘华英说,街上有人议论,从哪里打死鬼子八千啊,整个渤海地区的鬼子也不到八千人,八路军把牛皮都吹破了。不知道是谁在替我们吹这么大的牛!

章慧回到国立中学,宋瑜已经在花园里等她了,见面就问,怎么搞的,满城风雨,说八路军要进驻墨镇,郑亦雄也派人来问我。你们真要进城了?

章慧说,我也正要跟你说,这是阴谋,有人故意要把水搅混。

中午,刘华英又来报告了新情况。城东秋风楼昨夜出现了人命案,几个人号称是八路军清河支队的军官,抗日有功,要了一桌酒菜,不仅不给钱,还向老板索要大洋二十元,老板不给,这几个人就开枪打人,打死秋风楼老板和两个青楼女子,这事下午在墨镇传开了,一些不明真相的老百姓聚在一起骂八路军是祸害。

章慧说,好,我知道了,这是有计划、有组织的栽赃活动。通知孙营长,不要再查内部了,今天晚上,武工队以小组为单位,分布到饭庄、酒楼、赌场、茶馆,凡是可能有群众聚集的地方,都派人去侦察。如果能抓住两个现行,就真相大白了。

叶乃伍领会郑亦雄的意图,让黄津弗收买一批流氓无赖,冒充八路军便衣,在墨镇为非作歹,并散发吹牛传单,一时间,墨镇不明真相的百姓议论纷纷,普遍感觉八路军的牛吹得太大了,后来又不断传来八路便衣居功自傲,调戏妇女、吃饭不给钱、殴打百姓等丑闻,影响极坏。

叶乃伍将情况呈报郑亦雄,郑亦雄说,这么说,见效了?

叶乃伍说,以其人之道,治其人之身。我也学土八路,搞宣传攻势,先给他们戴高帽子,把他吹得神乎其神。我说八路军歼灭鬼子八千人,明白人一看就知道,这是八路军谎报战果,他的牛皮不攻自破,威信一落千丈。接着我让赵大脚他们在城里冒充八路军先遣人员,以八路军功臣自居,吃喝嫖赌,为非作歹。眼下墨镇已是鸡飞狗跳,各界人士对土八路恨之入骨。孙悟空钻进白骨精的肚皮里,八路军的所谓政治攻势,灰飞烟灭。

郑亦雄端起茶杯说,啊,这么简单?

叶乃伍说,旅座,就这么简单。有些事情,只要上路了,其实并不复杂。对付八路军最好的办法,就是学他们的办法。

郑亦雄转身,盯着叶乃伍说,不要得意忘形,雕虫小技,雕虫小技,土八路不会轻易被击退的。

叶乃伍眉飞色舞的表情僵住了。

郑亦雄说,不要低估杨蓼夫的应对能力,不要被小打小闹的成功迷惑。墨镇的问题没有那么简单。

叶乃伍张口结舌,可是,可是,毕竟……

郑亦雄说,好,老叶,我不给你泼冷水了,不管怎么说,你的孙悟空战术至少在眼前对土八路的政治攻势起到了遏制作用,把水搅混了。我们可以借这个机会松一口气。接下来,我们要考虑怎么控制墨镇,进驻墨镇,占领墨镇。不把墨镇控制住,我军北方半壁河山就全完了,土八路的北上第二阶段就搞成了。

郑亦雄的心计很快被清河支队识破。当天夜里,杨蓼夫给南李庄的李其仁发来电报,全面启动“墨镇战役”,一方面派出孙大竹和余河沿,潜入琅琊独立旅马场,解救秘密关押的老千和所谓的政治犯。同时,命章慧派出两个排的兵力,化装成码头工人、商贩,在墨镇十几家酒馆和风月场合蹲守,终于抓到冒充八路军滋事吹牛的国民党特务。

解救老千,是“墨镇战役”的一个重要砝码,这项任务自然落在特务营头上。孙大竹带领王虎等人,从海路潜入琅琊州,在地下人员的接应下,于上半夜打开马场牢房,救出遍体鳞伤奄奄一息的老千。

马场里面关押着几十号所谓的政治犯,多数已经被折磨得形销骨立,为了避免动作太大惊动敌人,孙大竹向大家解释,首先救出老千,有重要任务,解决了墨镇问题,很快就来解救大家。这些政治犯非常通情达理,督促孙大竹赶紧背上老千走。孙大竹临走的时候,对狱中支部的负责人马森交代,一旦郑亦雄的人来调查,就说一个脸上有疤的姓田的人把老千劫走了。

依旧是从海路赶往南李庄,没想到就出事了。上岸后,王虎背着老千,一路猛跑,跑着跑着觉得不对劲,背上的老千不仅一言不发,王虎还觉得越来越沉,王虎说,老千同志他不会死了吧?

孙大竹慌忙上前,啊,快放下来,我看看。

王虎放下老千,孙大竹趴下,手在老千鼻子底下放了一会儿,又伏下身子听老千的心跳。王虎焦急地问,怎么样?孙大竹说,我怎么一点声音儿都听不到啊,莫非真的牺牲了?

王虎说,那就坏了。怎么交差啊?

孙大竹说,王虎,叫你背人,你怎么就把他背死了呢?我们揭露国民党的阴谋,老千是一颗重磅炸弹,他这一死,损失多大啊!

王虎说,是我把他背死的吗?他都被国民党折磨得只剩下一口气了,你还让我快跑快跑……

孙大竹说,那你也不能把他背死啊,他死了,你顶上,墨镇控诉大会,你到台上讲,你就假装你是老千。

王虎说,我这么身强力壮的,我上去谁信啊……我说救两个,死了一个,还有一个,可你倒好,说老千的经历最有说服力。这下死了,鸡飞蛋打。

孙大竹狠狠地给了自己两个耳光,该死,我该死,这么大的事让我给办砸了!

王虎说,要不,咱们再回去,重新救一个?

孙大竹说,救一百个也顶不上一个老千!天哪,我都不想活了!

王虎愁眉苦脸地看着老千,看着看着,突然叫了起来,营长,你看,老千他还在动,他的嘴……

孙大竹吓了一跳,啊,诈尸了?

王虎把脸贴在老千的嘴边,听了一会儿。

孙大竹说,他说什么?

王虎说,他说,他还没死,没有见到杨司令,他不会死的。

孙大竹愣住了,眼泪从眼窝里流出来。

王虎说,营长,你哭什么?

孙大竹说,我哭什么,我哭了吗?还愣着干什么,赶快抬起来走啊!

十一

第二天太阳照常升起,清河支队留下周杰宁一团固守凤岗,主力挥师墨镇,杨蓼夫对周杰宁说,凤岗是墨镇的屏障,墨镇一旦为我控制,凤岗和墨镇就形成掎角之势,那里,也将是我们下一步进军詹家店的前锋出发阵地。

上午十点左右,墨镇工商界头面人物和两千多居民聚集在墨镇国立中学的操场上,会场东方悬挂宽大横幅:“墨镇抗敌援助联合会”。

前排十几个人,多为老人,有的西装革履,有的长袍马褂。宋瑜之父宋剑雨身穿中山装,坐在中央。

章慧身穿米色西式裙装,步履轻盈走到宋剑雨身边说,宋伯伯,人都到齐了,是不是可以开始了?

宋剑雨说,我是钟馗,但是打鬼还是要靠你们,你酌情吧。

章慧说,那就请宋伯伯登台讲话。

宋剑雨说,好吧,你搭台,我唱戏。

宋剑雨说着起身,章慧赶紧上去搀扶。宋剑雨出现在台上,台下一片惊呼,啊,宋先生都出面了!

宋剑雨在台上站定,向下面扫视一圈,缓缓开口道,啊,墨镇各界贤达名流,济济一堂啊!本来嘛,老朽已经不再过问政事,可是承蒙诸位抬爱,要我这个退出江湖的老朽来主持“抗敌援助联合会”,勉为其难,却又责无旁贷,因为涉及抗战救国,关乎墨镇前途命运,老朽也只能老当益壮了。

墨镇商会的乔会长站起来说,剑雨老,大家信得过你,你也就不要推托了。在下有一事,想请剑雨老解惑。

宋剑雨说,啊,这个,但说无妨。

乔会长说,近两日,墨镇怪事连连,风传八路军先遣部队进城扰民,烧杀奸淫,无恶不作,令人发指。而“抗敌援助联合会”却动议联名上书,呼吁八路军进城,担负守备,此举岂不是引狼入室,置我墨镇于水深火热之中?

宋剑雨说,啊,还有这件事情?章慧,这个事情怎么解释,老夫无法回答啊!

章慧在会场一侧,起身向台下鞠了躬,又向宋剑雨鞠了一躬,定定神,启齿道,宋老先生,各位长辈,我是八路军清河支队民运科长章慧,临淄人,祖籍大名府……关于八路军先遣部队进城扰民一事,我们也听说了。我八路军清河支队首长极为震怒,痛心疾首,严令查办。经多方努力,凶手业已捕获,今天,在“抗敌援助联合会”,请允许我代表清河支队交出凶手,由墨镇各界名流当堂公审,任凭发落。

乔会长第一个跳出来说,好,八路军高风亮节,胸襟坦荡,我等拭目以待。

章慧微微一笑,向幕后挥手,带上来!

余河沿等人押着赵大脚登场,赵大脚东张西望,垂下脑袋。宋剑雨说,来者何人,有何话说?

赵大脚扑通一声跪倒在地说,我坦白,我是国民党特务,赵大脚,受上峰指令,率特务三十七人,于日前潜入墨镇,欺男霸女,巧取豪夺,嫁祸于八路军,春满楼和月馨楼惨案,均系在下所为,请墨镇贤达名流开恩,救我一命,在下身在军中,不得已而为之啊!

宋剑雨说,既为国民党军军官,不思为抗敌效力,反而屠戮同胞,为非作歹,居心何在?

赵大脚说,目的是为了栽赃八路军,欺骗墨镇百姓,阻止八路军进城。

乔会长义愤填膺地说,如此下流,你们国民党军还算什么抗日军队,禽兽无异!

会场响起一片愤怒的喧嚣,民族败类,死有余辜!

章慧说,国民党派遣特务在墨镇制造惨案,陷害八路军,并非偶然。父老乡亲们,还记得元宵节战役吗?

乔会长说,记得啊,一股鬼子汉奸,逃窜到墨镇,侵犯国立中学,凌辱师生,是八路军的警卫部队在危难之中,力挽狂澜,把他们打跑了。

章慧说,国民党破坏抗日,还有更加令人发指的罪行。有请老千同志——

王虎背着老千,走上台前,放下老千的时候王虎问,老千,能站住吗?

老千气若游丝,但目光炯炯有神,说,我,能站住。

章慧说,墨镇的各位父老乡亲们,请看,这是我八路军的情报员老千同志。元宵节战役之前,老千同志获悉日军和汉奸偷袭我抗日根据地,逃脱敌人的追杀,冲出敌人的封锁线,身负重伤,九死一生到达国民党军琅琊独立旅驻地,然而,国民党军郑亦雄之辈,不仅扣押了老千同志用生命换来的情报,而且将老千同志秘密关押,致使我抗日军民仓促迎战,此次战役,给我军伤害极大,牺牲众多。这一切,都是国民党军队消极抗战、破坏抗战的铁证。

乔会长瞪大了眼睛问,这是真的?

宋剑雨不安地说,章慧,亦雄能做出这样的事?

章慧说,请先生亲自问问老千。

乔会长疑惑地看着老千,犹犹豫豫地上台,问老千,先生,刚才那位小姐说的,都是真的?

老千含糊不清地说了一句话。

台下有人问,他说什么?

乔会长苦笑道,他说,都是真的,国民党差点儿把他杀了。

台下顿时爆发出一片吼声,“破坏抗日,罪不容赦!”“把遭殃军赶出渤海!”的口号此起彼伏。

宋剑雨紧张地看着台下森林一样摇摆的手臂,痛心疾首地对宋瑜说,我怎么不知道,亦雄还干了这么多不……不……不得体的事啊。

宋瑜说,郑亦雄不会这么龌龊,这肯定是他手下那些无能之辈干的。章慧,你必须做出承诺,你们没有玩弄阴谋。

章慧说,玩弄阴谋的不是我们,我们能够糊弄乡亲,还能糊弄天上的那轮太阳吗?

这个大会只开了半个小时不到,由墨镇“抗敌援助联合会”发起,墨镇工商界一百多人联合签名的《向政府请愿——呼吁八路军进驻墨镇》的请愿书就送出了墨镇地界,鸿雁一样飞向国民党省政府和八路军山东纵队。

十二

自从加强了炮兵营,郑亦雄就经常到炮兵阵地视察,有时候甚至连续几个晚上都住在阵地上。

虽然是个晴天,但这天上午郑亦雄还是感到胸闷气短。

从炮兵阵地下来,郑亦雄带着几个参谋策马登上卧龙岗,手持望远镜向莫宁岗和凤岗方向眺望,十字线附近,隐隐约约可以看见八路军阵地上构筑工事的身影,密密麻麻,阵容强大。

郑亦雄放下望远镜,阴沉沉地自言自语道,还真是增兵了,环形工事,梯次配置,这是打恶仗的准备啊!

叶乃伍说,这两个月,鬼子气焰一落千丈,闭门不出。这个时候,土八路又是增兵,又是构筑工事,他想干什么?

郑亦雄没好气地说,他想请你做客。

叶乃伍脸皮一紧,自嘲地笑笑。

郑亦雄说,阴谋,阴谋,杨蓼夫这个人,太难琢磨了,只要他有异动,一定就有更大的阴谋。可是他想干什么呢?

叶乃伍说,他不会打我卧龙岗的主意吧?这可是我们在清渤公路上最后的要塞了。

郑亦雄说,开玩笑!你以为杨蓼夫是你?杨蓼夫打仗,走一步看三步,要是他在这里异动,问题一定会出在那里。要是他在今天出现异动,那么他真正的目的一定在三天前就达到了。

叶乃伍深思道,那么……这次,他到底又看中哪里了呢?

郑亦雄眉头紧锁,突然变色,墨镇有什么消息?

叶乃伍说,墨镇?八路军总不会占领墨镇吧?墨镇是保护区……

郑亦雄似乎没有听见叶乃伍的话,仰起脸,看着天空。

叶乃伍和众军官也一起看着天空。

天空,大雁飞过。

郑亦雄喃喃地说,不对啊,我这心里,我这心里怎么这么乱,一定出了什么大事,我……

郑亦雄身子一晃,两眼闭上了。

叶乃伍大叫说,军医,军医!

佩戴白底红十字的军医带着一个卫生兵匆匆跑来,卫生兵手里举着输液瓶。军医抓住郑亦雄的胳膊,对卫生兵:快!

郑亦雄猛地睁开眼睛,怒喝,干什么!

卫生兵绊在弹药箱上,摔了个四脚朝天。

郑亦雄说,走,回琅琊州!

下了阵地,刚刚登上吉普车,情报科长刘德福跌跌撞撞跑到郑亦雄面前,拖着哭腔说,旅座,旅座,大事不好!

郑亦雄坐在车上,纹丝不动。

叶乃伍跳下车,镇静,慌什么慌?

刘德福说,旅座,参座,不好了,我墨镇情报机关被八路军破获,赵大脚生死不明。

叶乃伍说,嗯,还有这种事情?八路军下手了?

刘德福说,还有,关在马场的八路军情报员老千昨天夜里被人劫走了。

叶乃伍震惊地说,这么说,八路军潜到我琅琊州了?

刘德福说,犯人说,是一个姓田的,也许是姓谭的,还有可能是姓钱的,左脸上有一块疤。

叶乃伍说,啊,姓田?莫非是……田齐鲁?

叶乃伍回头看郑亦雄,郑亦雄双目紧闭。

叶乃伍说,旅座,旅座,祸不单行啊!他们想干什么?

郑亦雄说,墨镇,墨镇,墨镇……墨镇还在吗?

十三

吉普车旋风般地开进旅部大院,叶乃伍跳下车,郑亦雄还是纹丝不动,坐在车上,手抚前额。叶乃伍说,旅座,你没事吧?

郑亦雄说,没事。

叶乃伍说,那就到作战室,召开紧急会议。

郑亦雄说,不,我要去墨镇,我要去看看,那里究竟发生了什么,一定,我断定,墨镇发生了大事。

叶乃伍惊愕地说,旅座……

女报务员金莉莉迎着汽车匆匆走来,郑亦雄看着金莉莉,一反常态,和蔼地说,哦,我军原来还有美女。

金莉莉说,报告旅长,急电!

郑亦雄向金莉莉笑笑,小姐,你叫什么名字?

金莉莉兴奋地说,金莉莉,报告旅长,我叫金莉莉,我到琅琊独立旅都两个月了。

叶乃伍说,少废话,快念电报。

金莉莉困惑地看看叶乃伍,又看看郑亦雄,展开手中的电报,正要开口,郑亦雄摆手制止道,不必了。

叶乃伍说,旅座,你怎么啦?军医,军医!

军医和卫生兵又跑了过来,卫生兵的手里举着输液瓶。

郑亦雄向金莉莉,是不是八路军开到墨镇了?

金莉莉惊喜地说,旅座,你真是料事如神啊。

叶乃伍莫名其妙,问道,怎么回事?

金莉莉兴高采烈地说,旅长,旅座您太英明了,八路军清河支队于今天上午进驻墨镇……

郑亦雄脸色惨白,转向金莉莉,苦苦一笑,你说我料事如神?

金莉莉这才发现郑亦雄神情异常,惶惑地看着郑亦雄说,旅座,电报是从墨镇发来的……

郑亦雄挣扎着想坐起来,屁股刚抬起来,又跌倒了。

叶乃伍大叫,军医,军医,快!

金莉莉给郑亦雄送电报的时候,田齐鲁正在炮兵阵地上向营长董藩炫耀他的操炮技术,他是黄埔分校炮科毕业的,精于密度计算,表尺方向高低角,无所不能,即使单炮标定作业,也是游刃有余。

田齐鲁示范着,董藩不住地赞叹,说田科长业务太熟了,可以指挥一个炮兵团。田齐鲁得意洋洋地说,指挥一个营,和指挥一个团没有太大的区别。目前像本部这样规模的战斗,一个加农炮营,简直就是牛刀杀鸡。

董藩说,田科长真是行内专家,对于炮兵的运用出神入化。

两个人正聊得热火朝天,一个少尉跑过来请营长接电话。董藩接完电话回来,后面还跟着几个武装士兵,董藩一声令下,士兵一拥而上,把田齐鲁的手枪掏出来,七手八脚把他捆了起来。

十四

进驻墨镇的当夜,章慧陪杨蓼夫和景晓纯勘察墨镇地形。路上,章慧说,杨司令,你答应过我,墨镇收回后,就让我到墨镇中学教书。

景晓纯惊讶地说,教书?

章慧说,是啊,我本来就是教书匠。不过,现在教书和过去不一样了,过去是为了掩护身份,现在是为革命培养后续人才。

景晓纯问杨蓼夫说,司令员,你看呢?

杨蓼夫说,我看很好。不过,光当老师不行,怎么也得当个校长,国立中学必须由我们来领导。

景晓纯说,你也主张章慧同志回到学校教书?

杨蓼夫说,我答应过她,一旦墨镇回到我们手里,她可以继续教书。

景晓纯深思:这个问题,恐怕还得研究。

杨蓼夫说,是啊,我说的是,墨镇完全回到八路军的手上,可是现在,省府只是同意我们警卫墨镇,并没有明确墨镇就是八路军的根据地了,所以说,你暂时还不能留下教书。

章慧说,杨司令,你的意思是,墨镇还不算根据地?

杨蓼夫说,当然,只要舆论不利,国民党的政府随时都可以下令让我们离开墨镇。好在这里的群众欢迎我们,国民党的省府不敢违拗民意,我们才得以暂住。

景晓纯说,所以说,我们在墨镇的一举一动都要非常注意,一定要让群众,特别是外国人,觉得我们在这里,墨镇是安全的,否则,我们就站不住。

章慧说,我明白了。

杨蓼夫察看一家店铺门板,再低头看看路面,抽抽鼻子嗅了嗅,这附近住的有部队,应该是特务营的。

章慧惊愕地说,司令员,你怎么知道?

景晓纯说,你的司令员啊,就像猎犬,他的部队在哪里,隔三里地他都能闻出味道。

话音刚落,孙大竹从街巷一侧匆匆跑来,眉飞色舞,司令员、政委,特务营安营完毕,请指示。

杨蓼夫故作惊讶地问,孙大竹,你怎么也到墨镇来了?

孙大竹张口结舌,司令员,我,我怎么会不到墨镇来?

杨蓼夫说,你不是被关禁闭了吗?差那几天补上了没有?

孙大竹说,司令员,那都是猴年马月的事情了,你还给我记着啊?

杨蓼夫说,我当然记住了!告诉你孙大竹,三大纪律,八项注意,你特务营如果有一个战士有一件事情违反了,那就不是关你禁闭的事情了!

孙大竹说,按政委的规定,单人不外出,夜晚不外出,外出必须五人以上,干部带队。我的部队现在都像耗子,躲在洞里。

景晓纯说,噢,那很好,躲在洞里学习城市纪律。

杨蓼夫说,哎,孙大竹,你的裤子,怎么又把人家的马裤呢给穿上了?

孙大竹说,老田说了,这条裤子送给我了。

杨蓼夫说,那你也不能穿啊,这是国民党的裤子,你怎么能跟国民党穿一条裤子呢?

孙大竹说,可是,可是我的那条裤子,被我给扔了,我总不能不穿裤子吧?

杨蓼夫说,那我不管,如果明天我看见你还穿这条裤子,再加九天,等有空了,我关你十八天。

孙大竹说,啊,司令员,你也忒狠了吧!

十五

墨镇有个大剧院,也是德国人建的,能容纳三百多人。部队进驻之后,几个文工团员找到了感觉,由章慧出面同外国人交涉,居然在大剧院里演了一出吕剧,剧名《抗战裤》。

龙捷三扮演老太太,唱得字正腔圆——青菜豆腐度日月,日子不甜也不苦。自从鬼子进中国,烧了房子地荒芜。热血儿男出门去,要打鬼子走远路。两个儿子两条裤,家中只有三尺布。为娘横竖难下手,狠下心来叫媳妇。

龙捷三念白:老大家的,老二家的!

林沂和任小町应声上场。老太太唱道——各家男人上战场,不能伙穿一条裤,为娘只有三尺布,你们妯娌把主意出——

林沂扮演的老大媳妇唱道——老大去投中央军,有吃有穿有政府,三尺粗布给老二,穿条裤子投八路。

任小町扮演的老二媳妇唱道——粗布三尺万根线,根根都是情意连,大嫂好意妹领情,裤子还是大哥穿。

老太太唱道——你推我让好媳妇,为娘心里热乎乎,来来来,你们二人来抓阄,听天由命这块布。

这天开演之前,章慧特意请来了宋剑雨和墨镇工商界的大佬。宋剑雨忘情地看着,对身边的肖菏泽说,哎呀,没想到抗日部队这么困难,连裤子都穿不上。

肖菏泽说,三年前,我们清河支队有一半人是穿短裤过冬的。

乔会长说,我们工商界也捐了一些钱,可是……怎么裤子问题还没有解决啊?

宋剑雨说,一是杯水车薪,二呢,我们那个政府,也确实靠不住。

乔会长说,你们八路军真是文武双全,听说演老太太的那个龙捷三先生,是副司令官,还是个神枪手。

肖菏泽笑笑说,那是啊,他还会飞檐走壁呢。

宋剑雨说,啊,那么神?

肖菏泽说,老龙是大渡河十七勇士之一,当年在平型关战役中,带领一个连从悬崖上坠下,偷袭鬼子辎重部队,很厉害的。

乔会长说,这么厉害的人才当副司令,那杨司令想必更厉害了。

演出结束了,散场的人群簇拥着离开剧场,议论纷纷。

看看,人家就是穿了一条裤子参加抗战,当了国军的军官。

老二更厉害,当了八路军的团长,还是个抗战英雄。

那条裤子最后落到谁的手里了?

你还没看明白?

后来我老婆哭起来了,我把她送到黄包车上,再回到剧场,就散场了。

先是老大穿了裤子当了国军,领了一条军裤,队伍路过村里,老大就把原先那条裤子交给了老二。老二穿着这条裤子参加了八路军。后来国共合作抗日,当了国军连长的老大,在死人堆里发现了这条裤子,找到了快要死掉的老二,把老二救活了。

后来呢?

后来老大保管了这条裤子,在反六路围攻的时候,老二派人给老大送信,说老太太被鬼子打伤了,弟兄俩两个营长,一起回家看老娘,老娘临死之前交代老大老二,你们是一间房子长大的,穿的是一条裤子,永远不要分家。

后来呢?

后来?后来我身边一堆人在哭,又是喊口号,又是骂鬼子,我啥也没听清楚,大幕就拉上了。

这戏,还演吗?

听说要连演三天。

十六

这场戏产生的效果是大家始料不及的,仅仅过了一天,清河支队就收到很多军裤,有工商人士送的,有知识界送的,有乔会长送的,还有一个杀猪的屠夫,也让老婆做了三条军裤送了过来。

清河支队司令部住在田家大院,这天一大早,杨蓼夫起床,穿上衬衣,找不到裤子了,东找西找,仍不见踪影。把王进阶喊过来才知道,他的裤子被人借走了。

杨蓼夫没有裤子穿,出不了门,只好训王进阶。王进阶自知理亏,想出门去找,又不知道那个老人家姓甚名谁家在哪里,正在为难,一老者进了院子,手里提着一个盒子。到处打听,同志,同志,杨司令住在哪里?

杨蓼夫低头看看自己只穿着短裤,火急火燎地对王进阶说,快去,去告诉老人家,我不在家。

王进阶跑出门,不一会儿拿来两条裤子,一条新的,一条旧的。杨蓼夫疑惑地换上新裤子,高兴地说,哈哈,没想到啊,孙大竹办了一件好事。

墨镇各界人士做了三千条军裤,都堆在厢房里。景晓纯发愁地对任冰雪说,啊?三千条军裤?可是,光有新裤子,上面还是旧的,那像什么样子?

正在发愁,任冰雪说,看,那是谁?

景晓纯一看,赶紧迎了出去,啊,宋老先生,宋小姐。

宋剑雨的轿车后面跟着几辆马车,缓缓开了过来。宋剑雨下车的时候,景晓纯上前一步扶住,老先生,这么早?

宋剑雨说,他们给你送裤子,我得把褂子给你们配齐了,来,卸下来。

马车上的工人往下搬东西,景晓纯上去一看,全是军上装。

景晓纯大喜道,宋先生真是无微不至啊!

十七

田齐鲁莫名其妙地被抓了起来,一关就是五天。

叶乃伍苦口婆心,终于把郑亦雄说动了,答应把田齐鲁放出来。前往马场的路上,叶乃伍对郑亦雄说,情况是这样的,八路军那个孙猴子把老千救走之后,故意栽赃老田,说是姓谭还是姓钱,又说脸上有个疤,故意往老田身上引。也怪我,当时急昏了头,不分青红皂白就把人抓了。

郑亦雄说,错了也是对的,老田这个人啊……是该关他几天禁闭。

叶乃伍说,老田思想虽然左倾,但是从正规军一路走来,又是你的黄埔同学,对你没有二心,这一点是可以肯定的。

郑亦雄说,但他确实经常帮倒忙。上次在清河打球,我眼睁睁地看着他让了三个球给那个孙猴子。

叶乃伍说,那也情有可原。毕竟,在平叛的问题上,老田起到的是起死回生的作用。清河支队有恩于他,也是有恩于我琅琊独立旅,知恩不报非君子啊!

郑亦雄冷笑,你这是什么意思?未尝你和老田都是君子,就我郑亦雄是小人?

叶乃伍字斟句酌地说,旅座,我不是这个意思,我是说,老田他让三个球,其实就是还个人情,没有什么政治企图。毕竟,我们和清河支队的关系,剪不断,理还乱。

郑亦雄无语,阴沉沉地看着叶乃伍。

吉普车驶进马场大门,一军官发现来了长官,要来报告,郑亦雄下意识地摆摆手。叶乃伍说,旅座随便看看,不要惊动别人。军官老老实实地敬了个礼,闪身把路让开了。郑亦雄大步流星往里走,头也不抬地说,朗朗乾坤,竟然让政治犯从你们眼皮底下逃走,你们是干什么吃的?

军官说,报告长官,卑职失职。

郑亦雄突然止步,看着军官说,你叫什么名字?

军官回答,侯魁。

郑亦雄说,侯魁?这个名字有意思。你是从哪里过来的?我怎么看着面生啊!

侯魁说,平叛后从警备司令部补充过来的。

郑亦雄说,到琅琊独立旅多长时间啦?

侯魁说,半年。

郑亦雄说,哦,半年了,半年时间可不短啊,日本鬼子半年就打掉了半个中国。你来了半年,一事无成,一个半夜,你就把墨镇给我丢了,该当何罪啊?

侯魁说,报告长官,我……

郑亦雄突然厉声吼道,来人啦,拉出去,毙了!

侯魁慌了,拖着哭腔说,旅座,旅座,不是我啊……

叶乃伍吃了一惊,赶紧上前说,旅座,使不得啊,这不是那个渎职的所长,原先那个看守所长,已经被枪毙了。侯魁是刚刚从连长提拔起来的。

郑亦雄怔怔地看着叶乃伍说,哦,对不起,我忘了。

侯魁惊慌地看着郑亦雄。郑亦雄说,好了,你没事了。

叶乃伍对侯魁说,去,把田齐鲁提出来。

郑亦雄摆摆手说,不,我们先看看这老兄活得自在不自在。

从前院走到后院,就是牢房了。郑亦雄和叶乃伍并肩站在房间里,远远地看着院内。院内,田齐鲁在院子里悠闲自得地晒太阳,没有发现郑亦雄。倒是两边的牢房里,一个政治犯看见有人来了,马上告诉马森,马森来了精神,抓住铁窗对着田齐鲁喊,同志,同志……

田齐鲁回头,问那个人,谁是你的同志?

马森说,你不是田同志吗?那天夜里,就是你把老千同志救出去的啊。

田齐鲁气愤地说,你们这些顽固不化的家伙,死到临头了,还陷害老子!我什么时候救过老千?我连老千是秃子是麻子都不知道。

马森说,咦唏,怎么不知道,老千还是你背出去的啊。你左脸上那块胎记,长得像鹌鹑蛋,俺们不会认错啊!

田齐鲁说,哈哈,你们傻,郑亦雄更傻。我要是救老千,还用我自己出面?我还会把脸上的疤留给你们看?你们共产党玩的这点小把戏,只能骗骗郑亦雄那样的白痴。

马森说,老田我告诉你,你不用担心,这里都是自己人,你要求参加党组织的申请我们狱中支部研究了,同意你加入本党。

田齐鲁说,你们是想让郑亦雄把我一直关在这里是不是,那好,我跟你们讲,你们有什么伎俩全使上吧,眼下国共摩擦越演越烈,我老田巴不得躲在这里避避风头。

房间里,叶乃伍不安地看着郑亦雄。郑亦雄微笑,说得好,老子就是白痴。

叶乃伍说,旅座,咱们不跟他打哑谜了,放出来,很多事情,离了老田玩不转啊!

郑亦雄说,走,先看看再说。

十八

田齐鲁在院子里同政治犯们磨了一阵嘴皮子,这才明白,他之所以被稀里糊涂关进马场,又是清河支队孙大竹捣的鬼,当然,主要还是郑亦雄犯浑。心里突然闪过一个念头,其实在这里蹲班房,倒是挺清静的。

这么想着,晃悠悠地回到自己的监舍,一抬头,愣住了。看见对面像墙壁一样竖着的郑亦雄。

郑亦雄转身问叶乃伍说,这个人是谁?我怎么不认识啊!

叶乃伍目瞪口呆地看着郑亦雄说,旅座……

田齐鲁似乎明白什么了,稍微站直了身体,一言不发,看着远处。

叶乃伍说,老田,旅座是来放你出去的,你收拾一下,跟我们走。

郑亦雄举起手说,不,我改主意了。

叶乃伍说,旅座,你是说,刚才那些政治犯,信口雌黄,明显是戏弄老田的,难道旅座你……

郑亦雄说,叶参谋长,我有那么傻吗?刚才这个人说我是白痴,你相信了?

叶乃伍张口结舌道,那……那咱们……

郑亦雄说,我们本来打算把田齐鲁带回去,可是现在我们找不到田齐鲁了。

叶乃伍吃惊地看着郑亦雄说,旅座,你是不是气糊涂了?老田,田齐鲁,他就在你身边啊!

郑亦雄说,不,这个人我不认识。这个人口口声声国共摩擦,动不动就要躲风头,这哪里是田齐鲁啊,这分明就是一个势利小人啊!

叶乃伍说,老田,你向旅座认个错,咱们就走,咱们没时间在这里打嘴皮子官司。

田齐鲁说,我为什么认错?错的是你们,把我抓错了。

叶乃伍低声下气地说,哎呀老田,你不能得理不饶人啊!丢了墨镇,旅座心里着急,你何必跟自己人较真呢?

郑亦雄爆发地说,老叶,你不要劝他。他以为他是谁?自从平叛立了一功,他就把自己当作琅琊独立旅的菩萨,明修栈道,暗度陈仓,同清河支队眉来眼去。他做的好事,远远不如坏事多。他要愿意坐牢,我成全他,在抗日战争结束之前,我就一直让他坐着好了!

叶乃伍说,旅座,万万使不得啊,长官部的任职命令都下来了,今天就要宣布副参谋长人选,咱们,咱们不能跟老田一般见识啊!

郑亦雄还是一言不发,突然转身,向门外走去。

叶乃伍推了田齐鲁一把道,老田,何必?

田齐鲁说,我怎么做?我明明没错,却要我认错。我明明不想出狱,是你们要我出狱的。我难道反过来求情?

叶乃伍说,旅座的脾气你又不是不知道,过了这一阵,烟消云散,咱们还是好搭档啊!

田齐鲁说,那好吧,我就认这个不是错的错,官大一级压死人啊,谁让咱官小呢。

田齐鲁说着,突然握拳,抱在胸前,跑步超越郑亦雄,立定,转身,气贯长虹地大喊,报告旅座,卑职田齐鲁,冒犯长官,错上加错,诚心认错,请旅座原谅!

郑亦雄怔怔地看着田齐鲁,突然一拳砸在田齐鲁的肩膀上,爆发地喊了起来,老田,对不起,对不起,丢了墨镇,我失态了,让你受委屈了。

郑亦雄说着,热泪滚滚。

田齐鲁哽咽着,抱着郑亦雄的肩膀说,旅座,别说了,我这心里也不好受啊!

十九

景晓纯交代孙大竹勘察医院位置,这伙计的机会来了,交代王虎,要他注意收集雪花膏。

王虎为难地说,自从进驻墨镇,我一直没忘记这件事情。可是,民宅不让进,商店没钱买。不过你别急,我来想办法。等我逮住鬼子汉奸特务,我把他们家的雪花膏都给你搬来。

孙大竹说,扯淡,我要那么多雪花膏干什么,当饭吃啊!

王虎说,那你说要多少?

孙大竹说,不要太多了,两马车就够了。

王虎惊呼,俺的个天,两马车!

这天上午去的厂子是个啥厂子,孙大竹不认识字,看门人说是啤酒厂。孙大竹也不知道啤酒是个什么东西,看门人说,啤酒也是酒,劲头小一些。咱这疙瘩老百姓喝不来那东西,销量不行。老板去年就把厂子迁到青岛去了。贵军要是征用,我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孙大竹在厂子里转了一圈,对王虎说,这里做医院很好!院子大,房间多。看门人说,还有工人的住处可以做病房。孙大竹问,有水吗?

看门人走到一个水池旁边,拧开水龙头,水哗哗流出水来。战士们惊奇地喊了起来,我的天哪,屋子里就有河啊,用不完的水啊!

看门人得意地说,这叫自来水,是要交钱的,不过,贵军进驻,没有人敢收你们的钱。孙大竹说,这里面黑咕隆咚的,有没有灯啊?看门人走到门后,拉开开关,电灯亮了。战士们又是一阵惊呼,不点灯也亮,神仙啊!

王虎围着电灯看,嘴里嘀咕,这玩意儿我见过好多次,一直闹不明白,灯油在哪里呢?一个战士摸出烟卷,对着灯泡使劲地嘬,想借着电灯光把烟点着。孙大竹朝那个的肩膀拍了一巴掌,别出洋相了,那是电灯,点不着火的。你太土了!

王虎说,营长,这里有水有电,咱们干脆洗个澡,再回去报告。

孙大竹思忖道,嗯,医院一搬过来,咱们就得靠边。我看洗个澡可以,先当回神仙再说。老乡,你把大门关上,不要让女人进来。大家到院子那个池子边上,给我好好搓搓。

战士们一拥而上,把自己脱了个半裸,兴奋地冲洗着,快乐地叫唤着,自来水,自来水,天上掉下的自来水,不洗白不洗啊!看门人殷勤地搬过一箱啤酒,打开一瓶,递给王虎。王虎接过啤酒,疑惑地喝了一小口,咂嘴品尝,没有品出味道,干脆喝了一大口,眉头猛然皱起,哇地一下吐了出来,一边咳嗽一边嚷嚷,什么东西,马尿啊!

看门人诚惶诚恐地说,八路长官,这可是上等的啤酒啊!

王虎说,狗屁,敢拿马尿戏弄八路军,简直就是汉奸!营长,营长!

王虎四下张望,发现孙大竹不见了。

孙大竹有一件事情没有搞明白,趁大伙洗澡的工夫,他悄悄地穿好衣服,溜到刚才那个车间里,他要看看那个名叫电灯的东西究竟是怎么回事,为什么不上油不点火也能发光。

瞅瞅四下无人,孙大竹搬起一张椅子,爬了上去,扯过灯泡,看了看,试着将灯泡拧开,嘴里念念有词,这东西就是奇怪啊,没有油,不点火,它怎么就亮起来了呢?

孙大竹把插头甩了甩,凑到眼前,用嘴吹吹,再细细一看,恍然大悟,哦,原来也是点油的,这里还有个洞呢。

孙大竹说着,发现新大陆似的,鼓起腮帮子又吹了两口,伸出指头,向插座里掏去。就在那一瞬间,一声号叫,从椅子上摔了下来,手中的灯泡摔得粉碎。

孙大竹一个鲤鱼打挺,刷地掏出手枪,躲在一台机器后面,嘴里大喊,谁,谁偷袭老子,给我出来,老子看见你了!

王虎发现孙大竹不见了,吓坏了,赶紧穿上衣服去找,突然听到孙大竹喊叫,冲了过来。王虎在门外喊道,营长,什么情况?

孙大竹在里面喊,有人从背后给老子一棍子,敌情复杂啊!

王虎说,营长,你隐蔽别动!一排向左,二排向右,把这个车间给我包围起来!我让他一个耗子都溜不出去。

看门人神色慌张地跑过来,八路长官,八路长官,这是咋回事啊?

王虎一把揪住看门人的衣领,你还装蒜!你暗藏特务,暗算八路军,快给我交代,里面是什么人?

看门人战战兢兢地说,长官,长官,冤枉啊!哪里有特务啊,要是有人也是小偷……

王虎骨碌眼珠子,嗯,小偷?那好,抓住再跟你算账!

王虎示意两个战士分别把住门口,突然冲进去,弯腰搜寻。

孙大竹直起腰,左看右看,纳闷地说,不对啊,明明有人打我一棍子,怎么转眼之间就没有人呢?再给我细细搜查!

王虎带人在车间各个角落搜查了半天,泄气地说,营长,连个鬼毛都没有,你是不是看错啦?

孙大竹说,怎么可能,一棍子差点儿把老子打晕过去,怎么会没有人?

王虎皱着眉头,愁眉苦脸想了想问。打在哪儿啦?

孙大竹试着举起胳膊,这儿,就这儿,你来摸摸,已经肿了。

王虎说,哪里肿了?什么毛病也没有啊!

看门人的眼睛落在地上的灯泡碎屑上,明白了,长官,这是怎么回事?

孙大竹说,哦,你说这个啊?我想看看,这个电灯,它是怎么添油的。

王虎说,营长,你不是见多识广吗,你还不知道它怎么添油?

看门人盯着孙大竹说,长官,你是不是用手……看门人比画了一下。

孙大竹说,啊,是啊,我摸了一下,难道特务是从这里面出来的?

看门人突然笑了起来,哈哈,哈哈,八路长官,八路军,哈哈,长官,你是触电了,不是人打的,是电打的。

孙大竹傻眼了,触电?啥叫触电啊?

二十

杨蓼夫亲自到宋家花园拜访宋剑雨,让宋剑雨受宠若惊。章慧打开一个绸布包裹,一层层展开,里面一张宣纸,上面大书:“华夏剑雨”四个大字,下面两行蝇头小楷:乙酉年仲夏,宋剑雨先生联合各界呼吁八路军清河支队进驻墨镇,为清河支队抗日将士提供后方之基地,功在国家,利在千秋,立此存照。

周围是杨蓼夫等三十名团以上干部签名。宋剑雨眼睛有些湿润,杨司令,这个,这个,老夫不敢当啊!

杨蓼夫说,我们之所以时隔半月才来拜访,就是因为找不到合适的礼物。黄金万两,宋老先生视为粪土;绫罗绸缎,宋老先生不屑一顾。想来想去,最能表达我们清河支队心意的,也只能是这样了。

宋剑雨激动地说,杨司令,这份礼物太重了,真是……贵军做事,深思熟虑,得体恰当,实乃文明之师!

仆人端上新茶,宋剑雨说,请,君子之交,一杯清茶。

杨蓼夫说,宋老先生,我军进驻墨镇,也就意味着渤海地区抗战进入一个新的局面。在军事上,我们已经取得了很大的胜利,可是在政治上,尤其是在经济上,还请宋老先生多多指教。

宋剑雨说,指教谈不上。贵军当初驻扎清河,同墨镇已有经济贸易,贵军政府发行的边区货币,经墨镇“抗敌援助联合会”努力,已在墨镇商界流通。贵军要想长久发展经济,必须保证边区货币物有所值。

李其仁说,这是自然的,我们不能给墨镇开空头支票,盘剥百姓的事情,我们是不会做的。

杨蓼夫说,过去打仗,只考虑打胜仗,很少考虑,也很难顾及伤亡。现在条件好了,我们的部队就要走向正规。我们考虑要在清河支队组建两个机构,一个是随营学校,要让我们的官兵扫盲,同时提高文明素质,不能老是当土包子。二是要组建一个比较大的战地医院,要把我们的伤亡最大程度地减少下来。以上两点考虑,恐怕还要请宋老先生给予扶持。

宋剑雨说,好,这两件事都是功德之举。过去我对八路军不了解,偏听偏信一些恶意的宣传,要么就是共产共妻,要么就是游而不击,形象非常模糊。随着贵军进驻墨镇,给百姓留下的印象十分美好。这样的军队,才是抗战的中流砥柱,民间的力量,应该更多地眷顾八路军。至于办学办医院,老夫在此表个态,我将联络“抗敌援助联合会”诸位同仁,有钱出钱,有力出力,有人出人。

杨蓼夫说,有宋老先生这个态度,我们就放心了。我在这里也向宋老先生,并通过宋先生和“抗敌援助联合会”向墨镇人民表态,我清河支队深受渤海人民的恩惠,抗战杀敌,责无旁贷。人民一声令下,我们立即出动。

二十一

一大早,郑亦雄就被一阵喧闹声吵醒,早饭喝了一碗稀饭,就把自己关在作战室里,独自面对地图,挪动上面的小旗子,像是下一盘棋。

田齐鲁找到作战室,向郑亦雄禀报说,赵大脚回来了,有重要情况报告。

郑亦雄头也不抬地问,赵大脚?就是那个朝秦暮楚,临阵脱逃的赵大脚?

赵大脚朝秦暮楚不错,可是,临阵脱逃的不是他啊,那是张谋金。

郑亦雄说,一个样,一个样。他回来干什么?

田齐鲁说,赵大脚说他从八路军手里逃出来的,回来禀报八路军进驻墨镇的情况。

郑亦雄冷笑道,还要他禀报?等他禀报,黄花菜早就凉了,拉出去枪毙!

田齐鲁惊愕地说,枪毙?旅座,旅座,我们正缺人手,赵大脚这样的,留着还有点用处,烧火做饭也行啊!

郑亦雄说,烧火,他会烧吗?

田齐鲁说,我这只是打个比方。

郑亦雄问,还有什么事?

田齐鲁回答,听说墨镇正在筹建联合抗日政府,省里何长官已经妥协了。

郑亦雄冷笑一声说,不妥协有什么办法?生米已经做成熟饭了,不妥协有用吗?你们当参谋长副参谋长的,不要一天到晚老是报告这个消息那个消息,尤其不要老是报告坏消息。自打琅琊独立旅成立,我从你们的嘴里,从来就没有听到过好消息。

田齐鲁委屈地说,旅座,没有好消息,你让我们怎么报告啊,我们也不能报喜不报忧吧?

郑亦雄说,没有好消息,你们应该创造好消息。你们的职能是拿出办法,给我弄一点好消息。我把你从马场放出来,不是为了听你老是报告坏消息的。

田齐鲁说,可是,旅座,墨镇丢了,也不全是我们这些僚属无能啊,我们也都是听你的指挥啊!老千他并不是我放出去的啊!

郑亦雄突然扭过脸来,盯着田齐鲁说,老田,你这话是什么意思?你是不是说,墨镇就是本人拱手相让给土八路的?

田齐鲁木着脸,一副死猪不怕开水烫的表情。

郑亦雄点点头,背起手说,啊,是啊,一将无能,累死三军。墨镇易手,是本旅长的责任。老田,你帮我起草个遗书。

田齐鲁吃了一惊,旅座,你说什么?

郑亦雄说,听不明白吗?打一仗丢一个地方,没打仗也丢地方,我活着干什么,丢人现眼啊?我不活了,我要自杀,以死谢罪。

田齐鲁说,这个遗书我没法写,要写你自己写。

郑亦雄冷嘲热讽道,问题是,我自杀了,你们怎么办?你们就不觉得羞耻,你们就不打算一死了之,你们还想死皮赖脸地活着,还想耀武扬威张牙舞爪?

田齐鲁说,旅座,墨镇丢了,大家都很沉重。可是,墨镇之丢,并非丢在军事,而是丢在政治。八路军固然很土,可是别忘了杨蓼夫的那句名言,打一仗,进一步,进一步,看三步。可以说,墨镇早就是八路军的一个战略目标,而我们呢,只盯着战术地盘,老是在南李庄、凤岗这些地方打转。从整个态势上看,丢失墨镇,并非琅琊独立旅之过,而在于上峰的决策有问题。

郑亦雄厉声说,老田,你要对你的话负责。本部作为渤海地区国军唯一建制部队,守土有责。丢了墨镇,只能自咎,没有推诿扯皮的道理,更不能推诿于上峰。写吧,起草一个集体遗书,团以上军官,我看都没有脸活着了,趁上级没有追究,自我了结,还有点面子。

新来的报务员付媛贞本来是给旅长送电报的,站在门外听郑亦雄说,要团以上军官集体写遗书,准备自杀,电报都忘了送,转身就往回跑,回到电台室就广播出去了。金莉莉根本不信,付媛贞说,信不信由你,我亲耳听见他跟田副参谋长说,团以上军官,都没有脸活着,早点自我了结,大家都有面子。

金莉莉说,啊,真的啊,那也太……太惨了。不就一个墨镇吗,况且还不是鬼子占领的。

台长黄也挺在一旁笑道,你们真是死脑筋,八路军进驻墨镇,咱们团以上军官就要自杀,那怎么可能?那是旅座在挖苦田副参谋长的,连这个都听不出来?

付媛贞说,那可说不准啊?旅座那个人,重义轻生,当年他带领敢死队闯进鬼子阵地,就是置生死于度外,旅座这个人,随时都有可能以身殉国。

金莉莉说,是啊,旅座,那可是一世英雄,士可杀不可辱啊!也许上峰怪罪下来,旅座怒发冲冠,啊,完全有可能。旅座,旅座,你可不能自杀啊,你死了,咱们可怎么办啊!

金莉莉说着,失神地看着窗外。

二十二

《抗战裤》在墨镇影响巨大,启发了任冰雪的思路,她向杨蓼夫和景晓纯提议,干脆成立一个前卫剧社,杨蓼夫和景晓纯欣然同意,龙捷三更是积极参与。

有次排练,任冰雪对龙捷三说,部队进驻墨镇,方方面面的工作都有很大起色。但是,你不觉得还缺少点什么吗?

龙捷三说,那是啊,千头万绪,总得一步一步地来。任大姐,你刚刚宣布担任副政委,新官上任是不是要烧三把火啊?

任冰雪说,嗨,老龙,我们都是从长征走过来的,你应该了解我。我任冰雪在乎名利地位吗?我跟你说,我压根儿就不稀罕升这个官当什么副政委。

龙捷三说,那你说说,缺少什么?

任冰雪说,老杨和老景,这两个人都是根据地建设的好手,打仗和政治工作都是稳打稳扎,这没说的。可是,也正因为他们长期经营根据地,眼光也难免受到局限。进驻墨镇,形势大好,我们应该顺势而上,扩大战果。

龙捷三说,我是个军事指挥员,我只考虑打仗的事情。

任冰雪说,我说的就是打仗的事情。墨镇战役,实际上就是一场政治战役,然而这场战役并没有结束。我们有了良好的群众基础和社会舆论,我们有理由把我们的政治攻势向国民党军队内部延伸。

龙捷三怔怔地看着任冰雪说,啊,任大姐,你是不是有了方案?

任冰雪说,我们的前卫剧社,在墨镇连续上演几天活报剧《抗战裤》,效果出奇的好,给墨镇人民教育很大。我这几天一直琢磨,是不是可以跟郑亦雄联系,到他的部队演几场,把火给他烧起来。

龙捷三惊喜地说,啊,是啊,任大姐,你琢磨得对啊!我支持。

任冰雪说,那好,你支持,我们就一起跟老杨和老景讲,这件事情,由我们两个负责。

龙捷三说,不,这个战役,我听你的。

不久,任冰雪就派人到琅琊州送了一封信,郑亦雄一听就警觉起来,什么,杨蓼夫要派他的剧团到我的部队来劳军?这是什么意思?

叶乃伍说,司马昭之心,路人皆知,他要来搞赤化宣传。听说他那个活报剧《抗战裤》,很有煽动性,在墨镇反响很大。

然后就把剧情给郑亦雄说了一遍。

郑亦雄听完说,听这戏文,倒也没有什么反动的意思。

叶乃伍说,这个戏有几个问题,一是贬低政府,政府搞得老百姓连裤子都穿不上,这是什么政府啊?第二是抬高土八路,这里面的老二,打仗勇敢。再说,我们国军才是抗战的主力,八路军是什么?都是小打小闹,配合国军主力作战,根本不能同国军相提并论。而这个戏,不仅相提并论,还把国军放到了配属的位置。

郑亦雄说,哦,原来是这样,还不是一场简单的戏呢,包藏祸心啊。那怎么办?

叶乃伍说,回绝他们,心意领了,劳军就不必了。就说我军目前防御任务很重,随时迎战詹家店敌寇扫荡,多有不便。

郑亦雄沉吟道,那就听你的,这件事情你出面处理。

叶乃伍给清河支队回话,抗战重任在肩,鉴于本部军务繁忙,谢绝清河支队前卫剧社到本部慰问演出,另择良机。

任冰雪接到这个回信,拍着桌子说,国民党怕了,国民党连看戏都怕,他还能打鬼子?狗屁!

任冰雪让许东湖把章慧叫来,布置了一项硬性任务,让她务必说服郑亦雄,欢迎八路军前卫剧社。

章慧自然不能独闯国军军营,软硬兼施拉上了宋瑜。两人同路到了琅琊独立旅,章慧晓之以理,宋瑜软硬兼施,用激将法迫使郑亦雄同意,欢迎前卫剧社到琅琊独立旅演出。

机要室里的两个女军官最早把这个消息传了出去,部队很是激动了一阵子。付媛贞说,虽然土了点,可是毕竟是演戏啊,自从来到这个鬼地方,还没有看过戏呢。

金莉莉的心思却不在这里,自从来到琅琊独立旅,她的心思很快就放在郑亦雄身上了,郑亦雄简直就是她心目中的关羽马超赵子龙。金莉莉说,你注意到那个人了没?付媛贞问,哪个人?金莉莉说,咱们旅座的女朋友,简直就是一个冷美人,你说,旅座有必要那么听她的吗?付媛贞明白了,挤眉弄眼地说,哈哈,你吃醋了,我告诉你啊,吃了也白吃,咱们旅长对她可是一往情深啊,没你什么事。

二十三

演出这天风和日丽,国军卧龙岗阵地搭了一个很大的戏台,上千名官兵坐在地上看戏,神情专注,泪流满面,掌声一浪高过一浪。

由于防备森严,演出秩序自始至终良好,龙捷三等人谢幕后从台上下来,田齐鲁迎上去说,龙副司令,演得太好了,没想到你这个战将还会演戏。

任冰雪在一旁介绍说,龙副司令是老票友了,在延安就会演戏,客串花旦,跟梅晓风同过台啊!

龙捷三一语双关,贵军官兵纪律严明,演出过程中没有喧哗,没有起哄,令人肃然起敬啊!

任冰雪说,今天是我们两家又一次合作成功的范例。意犹未尽,方兴未艾。

田齐鲁说,是啊,官兵受到一次深刻的教育,我看很多人都热泪盈眶,有几个人还哭了。要不是我们有规定,恐怕口号早就喊起来了。

任冰雪看看田齐鲁,突然转身,走到台前,大声地说,部队听我口令,起立——

坐在地上的国军官兵,突然听到任冰雪的指令,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情,本能地站了起来,齐刷刷地立正。龙捷三和田齐鲁等人也被任冰雪这个突如其来的动作搞糊涂了,目瞪口呆地看着任冰雪。

任冰雪看看部队,两臂一挥,起了个头:团结就是力量——预备——唱!

歌声猝不及防地从上千个胸腔里爆发,响彻在卧龙岗阵地上空——

团结就是力量

团结就是力量

唱着唱着,台上的人走下来,八路军官兵走到国民党官兵中间,演戏地穿着戏装,走到穿着军装的人群中间,龙捷三、田齐鲁、林沂、孙大竹、杜彦凝、黄津弗……所有的眼睛都在盯着任冰雪的双臂,随着那双臂的舞动,激越的旋律在空中回荡,越过山峦,越过森林,越过渤海湾,越过清河平原,飞向遥远……

这个秋高气爽的下午,在渤海之南,东海之西,日军占领地詹家店之西北的广袤的丘陵里,几千名服装不同、信仰不同、主义不同的人,都在做着同一件事,唱着同一首歌。

多年后,田齐鲁在回忆这件事情的时候说,这是他一生当中遇到的最让他心潮澎湃的时刻,因为在这个时刻,他看到了一个神。如果这个神早几年出现,鬼子怎么可能打进中国呢?如果这个神一直出现,哪还有后面那些悲剧呢?

自然,这是后话。

多年后,当时参加演出的一名女八路回忆,就在双方军队一起高唱《团结就是力量》的时候,她看见西边的天穹快速地聚拢了一堆云霞,那云霞迅速变幻成一座城堡,镶着金边,光芒四射。

这也是后话。

二十四

何长官给郑亦雄派来的情报处长叫韩博涛,韩博涛虽然对郑亦雄毕恭毕敬,但郑亦雄很快就意识到了,此人到琅琊独立旅,是负有秘密使命的,就像当初把他派来一样。

韩博涛给郑亦雄送来何长官的最新指令,墨镇失利,长官部震怒,已同八路军山东纵队交涉,派遣部队共同守备墨镇。为促成此事,责成郑亦雄将军,配合长官政治行动,寻找战机,对詹家店之敌寇进行打击,变墨镇为后方,为我军进驻墨镇营造舆论氛围。

郑亦雄说,哦,政治行动?政治行动是什么意思?

叶乃伍说,就是政治攻势,以军事行动,把墨镇拖进战火,然后我们出兵顺理成章。

墨镇就像一个精致的花瓶,存放在郑亦雄的脑子里,让他寝食不安。要,必须要,打,却不能打,那么怎么办呢?郑亦雄想过很多方案,声东击西,围魏救赵,终于,一个火花在眼前亮了一下,围魏救赵是战术,动机呢,得陇望蜀,陇在哪里?詹家店就是陇啊!

一个计划在郑亦雄的脑海里渐渐成形,既然墨镇不能动武,那么,兵锋指向詹家店应该不成问题,以出兵詹家店为由,把墨镇拖进去,在抗战的旗帜下,把墨镇作为进攻詹家店的后方,水到渠成,天经地义,无可指责啊!

郑亦雄为他的这个大胆的想法激动了。

郑亦雄遇到的问题也是杨蓼夫遇到的问题,虽然控制了墨镇,但那只是国民政府的权宜之计,随时都有可能下令清河支队撤出墨镇。如何应对,还真不是一件简单的事情。

几乎就在郑亦雄的“得陇望蜀”念头出现的同时,杨蓼夫也制定了一个方案,叫做“把战火引到敌占区”,同样是出兵詹家店,顺理成章地把墨镇作为收复詹家店的后方。

二十五

杨蓼夫住在田家大院,章慧进门的时候,王进阶正在给杨蓼夫剃头,杨蓼夫一再要求,短一点。王进阶说,再短就没了,成秃瓢了。杨蓼夫说,秃瓢就秃瓢,挂花了好包扎。王进阶说,秃瓢太难看了,章慧同志要是见到,会不高兴的。

章慧在门口听到,心里一跳,退回一步,就在门口听那两个人的对话。

杨蓼夫说,你废什么话啊,我剃秃瓢,与章慧什么关系?

王进阶摆弄着杨蓼夫的头发问,司令员,你说你,对章慧到底是什么态度啊?

杨蓼夫说,什么态度?我说过八百遍了,我和章慧的关系,是同志关系,是上下级关系,你们再也不要瞎掺和了!

王进阶说,可是,我听人家说,章慧同志已经表态了,杨司令是大英雄,我要嫁给他!

杨蓼夫呼啦一下站了起来,头发被揪掉一撮,惨叫一声,重新坐下,气呼呼地说,王进阶,怎么搞的,你想谋杀我啊?

王进阶吓坏了,张着两只手说,司令员,对不起……

王进阶正说着,看见章慧一脚门里一脚门外,刚要打招呼,章慧向他摆摆手,示意他不要声张。章慧悄悄离近王进阶,接过剃头推子,端详着杨蓼夫的发型,开始修剪头发。

杨蓼夫没有察觉身后的动静,沿着刚才的话题说,先说,你听谁说的,真的还是假的?

王进阶看看章慧,章慧向他比画,真的。

王进阶说,真的,我就是听说,章慧表态了,杨司令是大英雄……王进阶察言观色,章慧点点头。

杨蓼夫说,后面呢,后面不是还有一句吗?

王进阶迷迷糊糊地说,后面一句?后面一句就是刚才那一句啊,我说过了,又忘了。

杨蓼夫火了,一拍大腿说,刚说过的,就忘了?你猪脑子啊?

王进阶求救地看着章慧,章慧比画口型(我要嫁给他)。

王进阶琢磨了半天,恍然大悟,张牙舞爪地说,想起来了,想起来了,司令员,我想起来了!

杨蓼夫急不可耐地吼,想起来了还不快说!

王进阶说,我想起来了,章慧同志她说,她啊,她说,杨司令是大英雄,我要嫁给他。

杨蓼夫说,要是谎报军情,我就发配你去喂马!

王进阶说,好好好,要是谎报军情,我就发配你去喂马!不不不,要是谎报军情,你就发配我去喂马!

杨蓼夫安静了,喃喃地说,我的个天啊,功夫不负有心人,有情人终成眷属啊,我杨蓼夫苦尽甘来,我总算有个老婆了。

章慧热泪滚滚,落在杨蓼夫的耳根上。王进阶一看这光景,眼珠子骨碌两圈,溜了。

杨蓼夫说,王进阶,现在我宣布,第一,从明天起,你担任警卫营二连副连长。第二,剃了头,就去把景政委找来,我要向他报告重大战果。

章慧重新拿起剪子,一根一根地修理杨蓼夫的头发。

杨蓼夫说,王进阶,王进阶,你听见没有?

章慧低声说,听见了。

杨蓼夫僵住了,半天才回过头来问,怎么,是你?

章慧泪光闪闪地说,是我。

二十六

墨镇问题悬而未决,不仅郑亦雄寝食不安,国民政府何长官也是如鲠在喉,何长官比郑亦雄站得高看得远,左思右想,提出了一个让郑亦雄拍案叫绝的方案,在墨镇成立抗日联合政府,由国共双方共同派出部队担任警备。

郑亦雄当机立断,带上田齐鲁等人,登上吉普车,向墨镇进发,这次他要以最快的速度,争取宋剑雨和墨镇工商界的支持。

没想到,杨蓼夫近水楼台,郑亦雄的车子还没到墨镇,杨蓼夫等人已经是宋剑雨的座上客了。

杨蓼夫说,何长官提出来,墨镇至少应该有国军的一个团,我们认为这很不妥当。

宋剑雨说,墨镇是中国的,不是哪一个党派的,按说,既然墨镇已经打破了非屯兵的先例,那么,作为国军作为政府的军队,驻扎墨镇,同样也有守土抗战的责任。

杨蓼夫说,但是,从情理上讲,墨镇已经成为我八路军的防区,我军驻扎墨镇,政治经济文化诸项事业,正在恢复之中,秩序井然,人民安家乐业,这时候国民党提出驻扎一个团进来,可能会引起不必要的动荡。

宋剑雨说,杨司令,如果我没有说错,你是安徽人。你们安徽桐城,历史上有个父子宰相。当年父亲张英当宰相的时候,家中因地皮同邻居纠纷,家人派人送信到京城向张英告状,本指望张英能为张家出一口气,结果呢,张英作诗一首,杨司令对这首诗是否有所耳闻?

杨蓼夫说,我读书不多,这首诗倒是自幼背得。千里来书只为墙,让他三尺又何妨,万里长城今犹在,不见当年秦始皇。

宋剑雨说,啊,杨司令不简单,博闻强志啊!后来的情况是,张家后退三尺,邻居受其感化,也主动后退三尺,这就有了著名的六尺巷。

杨蓼夫说,宋老先生,恕我直言,如果墨镇是我杨蓼夫个人的,我拱手相让,可是,它本来是保护区,清河支队进驻,是因为墨镇人民请愿呼吁才进来的,我想,墨镇的老百姓并不欢迎国民党军队进来。

李其仁说,国军军纪败坏,已经在墨镇留下极坏的影响。如果国军住进一个团,再同我军摩擦,墨镇的百姓又要遭殃。

在场的乔会长也插话说,长官所言,正是剑雨老和我等工商界担心的。

宋剑雨说,是啊,一山难容二虎,这个问题,确实难办。

杨蓼夫说,为墨镇稳定安宁计,我们还是希望宋老先生出面,致函何长官,鉴于国共争端,互不相让,僵持阶段,何必急急忙忙去成立抗战联合政府呢。这件事情可以缓一缓,争取民众稳定。

乔会长说,对,不是抵制,也不是同意,是缓一缓,我看八路军首长的这个态度是对的。

宋剑雨虽然认为缓缓是个权宜之计,但说到向何长官致函,他还是表示踌躇,最后送了杨蓼夫四个字,暂住,稳住。

杨蓼夫等人前脚刚走,宋瑜领着郑亦雄就进门了。

二十七

宋剑雨知道,郑亦雄也是为墨镇驻军而来,不用客套,开门见山就说,亦雄,听世叔一句话,墨镇的事情,你们就不要再纠缠了。八路军抗战功绩,墨镇百姓有目共睹,现在你们又要驻军,纯属无理取闹。你郑亦雄是抗战名将,你愿意落个骂名吗?

郑亦雄说,世叔,我军进驻墨镇一个团,并非亦雄本意,我会向上峰陈述利弊。亦雄今天来,想问世叔一句话。

宋剑雨说,什么话?

郑亦雄说,墨镇百姓,真的就把八路军当成抗战中流砥柱,真的对我军深恶痛绝?

宋剑雨说,亦雄,恕世叔直言,贵军也真是不争气,你的部下,鸡鸣狗盗,在墨镇百姓心目中,国军和土匪无异。相比之下,高低立现,你让我怎么说?

郑亦雄说,世叔,土八路一贯善于笼络人心,我希望世叔擦亮眼睛,以世叔的威望,向墨镇百姓揭露他们的伪善面孔,欢迎我军进驻,共同守备墨镇。

宋瑜说,亦雄,你刚才不是说,你对进驻墨镇不感兴趣吗?

郑亦雄说,小瑜,我是国军少将旅长,我必须站在国军的立场说话。

宋剑雨说,亦雄,我是有威望,可是你让我怎么说?你让我揭露他们的伪善面孔,可是他们并没有做过伪善的事情。你让我呼吁欢迎贵军进驻,可是,贵军在墨镇百姓的心目中,已经留下了不可磨灭的阴影。你世叔一辈子刚正耿直,我不能睁眼说瞎话啊!

郑亦雄说,世叔,我手下的这支部队,原先就是草寇,乌合之众,我刚刚接手不久,励精图治,以其纳入正轨。可是,八路军趁虚而入,盘踞墨镇,使我极端被动。世叔,您帮帮我吧。

宋剑雨深沉地看着郑亦雄,良久才缓缓坐正了身体说,亦雄,你是我看着长大的,小时候,我把你看成是我的儿子。长大了,我希望你是我的乘龙快婿……

宋瑜在一旁制止说,爸爸,你说这个干什么?

宋剑雨说,好,不说。儿子也罢,女婿也罢,我始终没有把你看成外人。当年徐州会战,你的战绩公之于众,世叔为你高兴啊!我替你爸爸高兴,也替我自己高兴,墨镇政坛和工商界,谁不知道我有这么个世侄?

郑亦雄说,我知道,世叔还是同盟会员,当年革命军北伐,你和我父亲都是山东内应。我父亲死于军阀之手,世叔对我家多有眷顾。

宋剑雨说,往事不堪回首,不说这个了。我和你父亲是最后一场科举的同年进士,我们两人同朝为官,又是邻居,那时候就是一家人。你成了抗战英雄,世叔无上荣光。你来到琅琊州,世叔顿时觉得信心百倍。可是,这几年,你的琅琊独立旅屡战屡败,对外一败涂地,内讧争端不断。你这支部队,太让人失望了。如果你们真的争气,老百姓干吗要偏向八路军啊!没办法啊!

郑亦雄说,世叔,世侄惭愧。

宋瑜说,爸爸,国军腐败无能,账不能算到亦雄头上。亦雄还是万丈雄心,恪尽职守的。

宋剑雨说,当然,世叔言重了,这个账确实不能算到你头上,归根到底,这是国民党的制度问题,中山先生提出的三民主义,哪个主义落到实处了?就算国难当头,民生民权解决不了,可是,民主呢?一个政党,一个主义,一个领袖,这叫什么民主?抗战推诿扯皮,各路军阀明哲保身,这个党还有救吗?让人心寒齿冷啊!

郑亦雄惊骇地看着宋剑雨说,世叔,您这么说,亦雄诚惶诚恐。亦雄今天来,是想请世叔……

宋剑雨摆手说,不要再说了,世叔全明白。你希望世叔做的,我做不到。世叔希望你做的,我不要求你现在就做,我只是希望,你当一个明白的军人!至于世叔怎么做,世叔心里自有一杆秤。

二十八

这个晚上,郑亦雄在宋剑雨那里碰了个软钉子,八路军也没有得到承诺。

离开宋家大院,李其仁和章慧心里都有些灰溜溜的感觉。章慧说,杨司令,我的工作没有做好,对不起组织。

杨蓼夫却是春风满面,高兴地说,你的工作很好,我们的目的达到了。

章慧说,可是……

杨蓼夫说,可是什么?我们费了很多口舌,换回四个字:暂住,稳住。这简直就是金科玉律。宋老先生是官场老人,他最知道怎么把一碗水端平。

章慧说,我怎么感觉他好像有点偏向国民党。

杨蓼夫说,哎呀,你还是年轻啊!你要是看见他和国民党谈话,你就会发现,他在偏向我们。

章慧不解地说,啊,还有这样的事情?

李其仁说,是的,他必须两头压,政治的艺术,就是把水端平的艺术。

章慧说,哦,难怪,大家说话都是怪怪的。

刚走出巷口,孙大竹一路小跑追了上来说,这么晚了,首长们都饿了,能不能买碗面条吃。

杨蓼夫说,让你这么一说,我也觉得饿。可是,我们都是穷光蛋,下馆子从哪里搞钱呢?

孙大竹提议凑钱,李其仁慷慨解囊,说他身上有一块现大洋。杨蓼夫大喜道,好,今晚就打你这个土豪,不吃白不吃。

有了钱,几个人来了精神,径奔春满楼饭庄。

店家见来了几个八路军长官,热情备至,安排在楼上一个包间坐定,菜很快就上来了。

孙大竹抽着鼻子说,我的个天,多少年没吃到这么好的东西了,今天可是要当神仙了。孙大竹说着,举起筷子,伸出去,突然意识到什么,看了杨蓼夫一眼,又缩了回来。

杨蓼夫说,哈哈,孙大竹,你还知道个规矩!我问你,刚才在路上,你说什么了?

孙大竹说,我说什么了?我什么也没有说啊!

杨蓼夫说,你说,你们是支队首长啊,支队首长饿肚子,怎么指挥打仗呢!这话是你说的吧?

孙大竹不知是计,得意地说,是啊,这话是我说的啊,我爱护首长,难道有错吗?

杨蓼夫说,照你这么说,今天这顿饭,只能由支队首长来吃,是不是啊?

孙大竹说,是啊,支队首长要指挥打仗,操心费神,支队首长吃香喝辣的,也是应该的。

杨蓼夫说,那我问你,你是支队首长吗?

孙大竹顿时愣住了,张口结舌地说,啊,我不是支队首长……司令员,你是说,我没有资格吃这顿饭?

杨蓼夫微笑说,你说呢?

孙大竹眼巴巴地看着杨蓼夫说,司令员,你好狠啊,我饿着肚子给你站了半天岗,饭菜都端上来了,你却不让我吃一口。好,我走,我走……

章慧生气地说,司令员,你这是干什么?我们八路军还分个高低尊卑吗?

杨蓼夫说,那是当然的,既然是支队首长吃饭,他一个特务营长就不应该掺和。

章慧异样地看着杨蓼夫,呼啦一下站了起来,那好,我也走,我也不是支队首长,我也没有资格吃这顿饭。杨司令,李副司令,你们两个吃吧,慢用。

杨蓼夫说,章慧,你给我回来!

章慧怒气冲冲地出门,追孙大竹去了。

孙大竹边走边嘟囔,司令员啊,你好狠心啊,你再也不是那个跟咱们同甘共苦的司令员了。还记得鬼子六路围攻那年吗?在抗日沟里,一块煎饼,咱五个人,吃了半天,还有半块,谁也舍不得吃,最后还是你下命令让余河沿吃了,你说他负了伤流了血,需要营养。可是,如今……孙大竹的眼泪流了出来。

二十九

郑亦雄这天晚上一肚皮火没有地方撒。从宋家花园出来,让司机把吉普车开到尼尼餐厅,发现那里关门了。田齐鲁说,八路吃不来西餐,所以经营艰难。郑亦雄一听这话来了兴趣,说,看看,这就是八路军进驻墨镇带来的危害。宋瑜下车去问了情况,回来说,关门不是因为八路军不吃西餐,而是前段时间老板病了,门房说是……说到这里,宋瑜停下了。

郑亦雄问,怎么回事?

宋瑜说,嗨,还不是你手下干的好事,嫁祸八路军,把正在这里吃饭的外国人给偷了,外国人不敢来了,生意自然做不下去了。

郑亦雄阴沉着脸说,怎么能确定是我手下?

宋瑜说,我想起来了,是你手下那个赵大脚花钱买的地痞流氓,在公审的时候都承认了。

郑亦雄愣了半晌,一言不发。

宋瑜说,还是到春满楼吧,那里干净一些。

再往前走,郑亦雄一句话也没有说。

不多时就到了,郑亦雄下车,四下打量道,春满楼?好俗气的名字。让他们改一改,改个雅致的名字。

宋瑜一把挽起郑亦雄的胳膊说,别多管闲事。人家饭庄老板要赚钱,他爱取什么名字就取什么名字。

郑亦雄这会儿心情才算好一点,认真地说,取个雅致的名字,也不耽搁他赚钱啊。还是改了好!

宋瑜无奈地笑笑说,好,等一会儿吃饱喝足了,你给他琢磨个名字。他要知道是国军少将给他取名字,说不定还把饭钱给免了呢?

郑亦雄说,啊,还有这样的事,那就算了。

宋瑜说,我说着玩,你就当真了,你可真是书呆子。

走在前面的田齐鲁正要进门,突然像被烫了一下,又缩了回来。

宋瑜说,田长官,你怎么啦?

田齐鲁闪出来,往门里一指,看那里。

郑亦雄也看见了,那里,站着一个杨蓼夫,身边还有李其仁和章慧。杨蓼夫训斥孙大竹说,你这个人怎么这么不开窍?难道我真的就不让你吃饭了?

孙大竹器宇轩昂地说,可是,你就是这么说的啊!

杨蓼夫说,我那是跟你开玩笑。

孙大竹说,可是你根本就不像开玩笑的样子。

杨蓼夫咬牙切齿地说,那好,孙大竹,我问你,你手下那几个战士在哪里?

孙大竹说,我让他们分散在饭庄周围,给首长们站岗啊!

杨蓼夫说,这不就对了吗?哦,我们在那里吃饭,战士们肚子也饿得咕咕叫,我们于心何忍?我的本意是,让你下去,安排他们轮流吃饭。既然到了饭庄,要打牙祭,大家一起打,谁也别拉下。

章慧说,啊,原来是这么回事啊,杨司令,你真的是这样想的啊?

杨蓼夫生气地说,我还能怎么想?你们的脑子就这么简单?我这个司令员就那么不讲感情?

不远不近地,郑亦雄看着那几个人说着吵着,向楼上走去。

宋瑜说,怎么这么凑巧啊,咱们换个地方吧。

郑亦雄说,为什么要换地方,他杨蓼夫能来,我为什么不能来?不换,各吃各的。

田齐鲁说,可是,可是,多尴尬啊!再说,他们要是问起咱们来墨镇的目的,怎么说啊?

郑亦雄说,不理他们,假装不认识。

宋瑜说,哎,他们走了,到里面去了。这个饭庄楼上有几个包厢,我们也包一个。

郑亦雄说,我看可以。

田齐鲁说,旅座,那我可说清楚,惹出麻烦,我概不负责。

郑亦雄笑笑说,麻烦,什么麻烦?未尝他们吃饭让我们结账?

田齐鲁说,毕竟是八路军占领这里,万一被那些下层官兵发现,那些亡命徒不知好歹,旅座的人身安全,我不能不考虑。

郑亦雄说,嗨,杞人忧天。我现在倒是真想做一件事。

田齐鲁说,旅座想干什么?

郑亦雄说,我想让他们把我抓起来。

宋瑜惊讶地说,亦雄,你胡说什么?

郑亦雄说,他们要是把我抓起来,那就有好戏看了,我们就不用费九牛二虎之力去搞什么“拔点计划”了。

田齐鲁说,我明白了,旅座想充当导火索。万一他们真的把旅座抓起来,那墨镇就天翻地覆了,我军不仅可以顺理成章进驻墨镇,就是发生武装冲突,我们也是正义在手。不过,这样太危险了。

郑亦雄说,无所谓,如果因此解决墨镇争端,个人安危又算得了什么。只可惜,他们是不会这样做的。杨蓼夫是个聪明人。

宋瑜说,你们这些人,想法吓人。

三十

回到包厢,杨蓼夫满脸不高兴地说,看看,我就说嘛,这个鬼司令有什么当头啊,别人恋爱,是红色恋爱。我一恋爱,就成了逼婚。别人开玩笑可以,我这个当司令的开个玩笑,差点儿众叛亲离。

李其仁坐下说,站着干什么啊,玩笑开了,饭也该吃了。这么好的菜,没酒哪儿行啊,拿酒来!

杨蓼夫没好气地说,搞了一肚子气,喝什么酒啊?算了!

李其仁说,那不行。你今天跟我宣布,你和章慧进入恋爱期,我们得庆祝一下。

杨蓼夫说,我宣布了吗?

李其仁说,你让王进阶满世界宣扬,章慧同意嫁给你,难道有错?章慧,你说是不是?你再说一遍。

章慧不好意思地说,李副司令……

李其仁说,怎么?咱们都是革命军人,自由恋爱,光明磊落,用不着羞羞答答的。章慧,你得正式宣布一下,我这个红娘就算大功告成了。

杨蓼夫说,宣布什么啊?取消了。

李其仁没有听明白,惊问,什么,什么取消了?

杨蓼夫说,我和章慧的恋爱,取消了。

章慧刷地变脸,站了起来,杨司令,你,你……

杨蓼夫一本正经地说,章慧同志,我看我们两个人,你不了解我,我不了解你,我们都需要考验。我们的爱情进入考验期,在考验期内,我们就是正常的革命同志!

章慧愤然离座,拉门就要往外冲。李其仁一把拉住,回过头来冲杨蓼夫怒吼,老杨,你干什么,你简直,简直就是一个军阀!

杨蓼夫说,她让我难受了那么长时间,我就不能让她难受难受?我也让她尝尝被冷落的滋味……

李其仁一拳砸在桌子上,你混蛋!

章慧被李其仁按在座位上,低头流泪,就是不说话。杨蓼夫低声下气地说,哎呀,我认错,我道歉。章慧,你就别哭了,你这一哭,我心都碎了。

李其仁说,老杨,你今天怎么回事,神一出鬼一出,你是不是发烧了?

杨蓼夫说,我怎么回事?我也不知道我是怎么回事?下午我激动,晚上我着急,现在我难受。

李其仁说,哦,我明白了,你老杨今天是悲喜交集,你受刺激了。先是章慧表示接受你的爱情,你欣喜若狂。接着在宋家花园,老头子一番话让你大失所望,所以你就,啊,你真的得了神经病。

杨蓼夫说,你才得了神经病……啊,你说我悲喜交集,还真是,我是高兴得昏了头,被宋老先生的冷水浇寒了心,我鬼迷心窍了,我狗屎蒙眼了,我……章慧,章慧同志,我错了,咱们吃饭吧,别让老李和孙大竹看我的笑话了,你说好吗?

章慧泪眼婆娑,猛抬头说,杨司令,我无所谓。反正,我是下级,你是上级,我服从命令。

李其仁说,那还等什么,吃饭吧。

杨蓼夫说,拿酒来,我喜酒、苦酒、道歉酒一起喝。

章慧低头,忍不住笑了,旋即又把脸板起来。

刚刚拿起筷子,在楼下警戒的王虎气喘吁吁地跑上来说,国民党来了。李其仁说,你看清楚了?王虎说,千真万确。那个田齐鲁,面对面地挨过我的打,他脸上那个疤我一看就认得。还有那个女的,元宵战役之后跟章慧同志一起到清河,我也认识。

章慧说,既然田齐鲁来了,宋瑜来了,那另外一个人一定是郑亦雄了。

王虎侧耳聆听,突然伸出一根指头,嘘——听,上来了!

孙大竹说,好家伙,闯到咱们眼皮底下来了,欺人太甚!我看,干脆把他们抓起来算了。

杨蓼夫说,猪脑子,你今天把郑亦雄抓起来,明天墨镇就是一锅开水,你想把他放掉他都不走。

李其仁说,把灯关上,我倒要亲自看看。

杨蓼夫说,这灯怎么关啊,孙大竹,使劲吹啊!

孙大竹一个箭步走到门口说,俺们现在不用嘴了,俺们现在懂得拉开关了。

啪地一下,灯灭了。

几个人盯着窗外,果然看见几个人往里走,眼看就走到紫气东来的窗前了。黑暗中,李其仁、章慧和孙大竹紧紧盯着窗外。就在这时候,一只手伸向章慧的手,章慧的手缩了一下。那只手不屈不挠,找到章慧的手。章慧的手不再躲闪了,让他抓住,握得生疼,心里却荡漾着异样的滋味。

门外的脚步渐渐远去,李其仁让孙大竹把灯打开,灯亮了。两只手倏然松开。

转眼之间,杨蓼夫像换了个人,兴高采烈,回到桌边,端着大碗说,好啊,今天真是个好日子,花好月圆,好戏连台,风调雨顺,凯歌高奏,吉祥如意,福如东海……

李其仁说,行啦老杨,你这都什么乱七八糟的?

杨蓼夫说,我打人成功,道歉成功,侦察成功,作战成功,我高兴的,来,喝酒!

杨蓼夫端起大碗,向上一举,来,干了!

李其仁说,老天爷,这老兄真是气壮山河啊!怎么,章慧,你不生气了?

章慧羞赧微笑,不语。

李其仁说,啊,转眼之间烟消云散,你们,你们两个,这情况不像啊,你们两个怎么……章慧,这么快你就不生气了?

杨蓼夫大声说,老李你什么意思?难道你希望章慧接着生气?

李其仁说,你小点声,隔墙有耳。

杨蓼夫说,我偏要大声,我凭啥小声啊,墨镇,就算暂住,也是我清河支队暂住,他郑亦雄都敢大摇大摆地来,我这个驻军首领,我怕他什么?

李其仁说,要不,咱们干脆找过去,把两桌合一桌算了。

杨蓼夫说,我看可以,我们干脆把脸皮撕破,公开地讨论驻军问题。实在不行,我就学任冰雪,臭骂他们一顿。

孙大竹稀里糊涂地问,那谁结账啊?

杨蓼夫说,当然是国民党啊,他们搜刮民脂民膏,他们有钱。

李其仁瞪了孙大竹一眼,猪脑子,你还当真了啊!

三十一

这顿饭,孙大竹吃得回肠荡气,大碗喝酒,大口吃肉。

杨蓼夫说,孙大竹,你就不能秀气点,这一盆肉,差不多都被你一个人吃了。

孙大竹说,司令员,元宵节战役,我被你关了禁闭,我少吃了多少啊?我为啥要秀气?我得把亏下的那一份补回来。

李其仁说,杨司令,你说,郑亦雄他这个时候到墨镇来,到底是为什么?

杨蓼夫说,明摆着的,为了驻军,实现他们那个狗屁共同守备。

李其仁说,我一直想不出来,他会从哪里下手。会不会是来搞情报的?

杨蓼夫说,老李你还是打仗少了。搞情报,还用郑亦雄自己跑来?我告诉你,他是来找霉倒的。

李其仁说,我还是不明白。

杨蓼夫说,你刚才说我心情不好,是不好,可是我现在心情好得很。

李其仁说,我知道,就在刚才关灯的那一刹那,你把章慧收编了。你说是不是?

章慧满脸通红,低声嚷嚷,李副司令,你?

杨蓼夫笑道,老李,你这话说对了一半。我是把章慧收编了,章慧,我的小媳妇嘛,我当然要收编。可是,就在刚才,关灯的一刹那,我不仅收编了章慧,我还收编了郑亦雄。

李其仁说,此话怎讲?

杨蓼夫说,关灯的时候,老李你看见了什么?

李其仁说,我看见了四个人。

杨蓼夫笑了,四个人?我只看见了一个人。我只看见了郑亦雄的那张脸,那张脸上,冷若冰霜,眉毛眼睛都是晦气。

李其仁说,啊,你是说,他也碰了钉子。

杨蓼夫说,百分之百。你想啊,他和宋瑜为什么出来吃饭?他要不是碰了钉子,依他和宋家的关系,一定会在宋家弹冠相庆,一定好酒好菜。可是,他们出来了,说明他和我们一样受到冷遇,甚至可能更惨。所以我判断,墨镇驻军,共同守备,他的政治攻势,第一个回合,不了了之。我们的战略,一个字,拖,现在看来,已经拖出了效果。

杨蓼夫这么一说,气氛就活跃了,酒足饭饱,把店家叫来结账,店家说,只要大洋,不要法币。

李其仁边找钱边嘀咕,为什么只要大洋,你为什么不早说清楚。我这只有一块大洋,其他都是法币。

店老板说,长官,你也没有问啊,咱们现在不收法币。

孙大竹身上找不到钱,生气地说,老板,怎么会要两块大洋。人肉啊!

店老板说,长官,天地良心,俺们只收你们一个本钱。你们楼下那一桌,前后上桌吃饭的十六个人,有三个人吃了两遍,鸡鸭鱼肉全都是双份。还有你们喝的这个酒,是上好的清河老烧,换上别人,光这一坛酒就是一块大洋啊!

李其仁说,孙大竹,看看你的队伍,如狼似虎!

孙大竹说,首长,俺们也就打这一回牙祭……

李其仁说,好了好了,别说了。吃了喝了,怎么办啊?

一直不动声色的杨蓼夫这时候开口了,哈哈,这回洋相出大了。怎么办我不管,大不了把你押在这里,让孙大竹去借钱。

李其仁对老板说,能不能赊账啊?

店老板说,八路军杨司令有规定,墨镇所有饭庄酒楼,一律不许赊账。军人吃饭,必须付现。

杨蓼夫说,哦,杨司令还有这个规定?我怎么不知道?

店老板说,长官,你抬头看看,这墙上就有布告啊!

杨蓼夫扭头,在章慧和李其仁身后的墙上,果然贴着布告。杨蓼夫说,啊,那这回更麻烦了。

李其仁说,要不,你们先走,我来解决。

杨蓼夫想了想说,算了吧,多大个事啊,看我的。

李其仁说,你,你还有绝招?

杨蓼夫说,老李,我来给你七十二变。章慧,把你身后那张布告揭下来。

老板慌忙上前拦住,八路长官,这可使不得,这是杨司令的布告,实在不行,那,那就一块大洋吧,这布告可是万万揭不得啊!

杨蓼夫说,你放心,我不是揭你的布告,我是借来用用。我在背面写几个字,你把它拿到最东边那个包厢里,然后我就把饭钱给你算清,行吗?

老板诚惶诚恐地看着杨蓼夫,察言观色地说,行,行行,行行行。

章慧和孙大竹七手八脚在桌上清出一块空地,杨蓼夫捏着章慧递来的自来水笔,一笔一画地写了起来。

三十二

鸿运当头包厢里,情绪比较低落,没有喝酒,田齐鲁扒了几口饭,就到门外溜达去了,郑亦雄吃得索然无味,也很快把碗一推,擦擦嘴,坐在那里发呆。

宋瑜问,怎么就吃这么一点点?

郑亦雄说,今天胃口不好。

宋瑜说,凡事不要太认真。在这一点上,你要向杨蓼夫学习,拿得起,放得下。

郑亦雄不悦地说,怎么,你也认为我拿不起,放不下?

宋瑜说,你是拿得起,放不下。我感觉这半年你身体状况不太好,动不动就犯病,我真是担心。

郑亦雄看了宋瑜一眼,伸出手,抓住宋瑜的手说,不用担心,我身体好得很。这段时间没有打仗,我在蛰伏。你知道,老虎打盹的时候就是我这个样子。

宋瑜拍拍郑亦雄的手背,万丈雄心,殚精竭虑!

郑亦雄振作起来,松开宋瑜的手,好,不说这个了。时间不早了,我们该离开这个地方了。

然后就吩咐结账。

田齐鲁出门正要去结账,看见宋瑜的保镖张豹举着一张大纸,横看竖看,后面还跟着店老板。田齐鲁走过去问,这是什么东西?店老板忐忑不安地说,那个,那个,紫气东来里面那个……八路长官让我把这个,送给鸿运当头这里面最大的官。

田齐鲁说,给我。

店老板说,可是,紫气东来包厢那个长官……他们交代,一定要给鸿运当头最大的……

张豹大咧咧地往前一挺肚子,伸手推了店老板一把,把布告扯了过去,弯腰交给田齐鲁。

田齐鲁两面看看,二话不说,回到包厢里,交给了郑亦雄。

郑亦雄看了看,抖着布告说,啊,土八路还真是善于笼络人心,搞了这么一个东西,规定了十个不准,八路军吃饭不许赊账;不许减免;不许……

田齐鲁说,旅座,你看背后。

郑亦雄将布告翻过来浏览,表情急剧变化,啊,还有这样的事情?他们在哪里?

店老板说,他们在紫气东来包厢,在最西边。

宋瑜问,这是什么?

郑亦雄怔怔地,突然笑了,哈哈,哈哈哈,冤家路窄啊。这个老杨,也只有他能想得出来。

宋瑜说,杨蓼夫发现我们了?

郑亦雄突然激动地说,好,好啊,这真是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好啊,邂逅?巧合?太好了,简直就是老天爷在帮我。

宋瑜和田齐鲁一起看着郑亦雄。

郑亦雄说,我这次来,秘密潜入,公开亮相,没有比这个效果更好的了。

田齐鲁说,旅座,你这有什么好高兴的?我们被人家发现,人家故意不理,其实就是在蔑视我们。

郑亦雄说,蔑视?好,我再让他蔑视一次。

宋瑜说,你们说的话,我怎么一点儿也听不懂?

郑亦雄说,小瑜,你听不懂就对了,这个你可以看得懂。

宋瑜接过布告,从背后念道:郑将军阁下,夜半三更,邂逅墨镇,本应同饮,多有不便,今日擦肩,来日方长。现有一事相托,我等八路囊中羞涩,欠春满楼饭资两元,请兄垫付,日后偿还。杨蓼夫……

宋瑜目瞪口呆,杨蓼夫向郑亦雄借钱?天哪,拔牙拔到虎口上了。

郑亦雄说,老田,你说,怎么办?

田齐鲁说,杨蓼夫明明知道我们在这里,没有过来兴师问罪,没有给我们难堪,双方都有面子,这是聪明之举。

郑亦雄点头,这个老杨啊,神出鬼没,我是越来越喜欢这个老冤家了。要不是因为军务扯皮,我真想跟他坐下来喝一杯。好,他这顿饭钱我来给他出。小瑜,借两块袁大头给我。

第二天店老板就搞清楚了,那天在紫气东来包厢里写字的八路军,原来是大名鼎鼎的清河支队杨司令,有高人指点,店老板把他家自酿的白酒清河老烧改名为“杨司令酒”,渐渐地卖出了名气,行销方圆百里,生意益发红火,索性不开饭店了,专门卖酒。

此为后话。

第五章北上

起风了,窗外的梧桐叶子簌簌地抖动,有一股咸腥的气息扑进郑亦雄的鼻息。

郑亦雄终于感到累了,每次见面,宋瑜都要从他的头上拔出几根白头发。宋瑜的这个动作包含着很多话语,他是明白的。可是,他停不下来,他就像一只飞蛾,前面总有一个灯火在吸引着他,他知道他最终会被那团灯火烧得粉身碎骨,但是,他就是为那个结果而飞翔的,这是当年在武汉黄埔分校就做过的梦,一个建功立业马革裹尸的梦。自从投笔从戎,他就把建功立业作为生命的旗帜,可是,来到琅琊山已经快两年了,驱逐鞑虏的事业还是遥遥无期。掰着指头算,他的部队和日军正面交锋次数并不多,而同杨蓼夫打交道,又总是斯文扫地。

有时候郑亦雄会把他和杨蓼夫做一番比较,从骨子眼里,他看不起那个泥腿子,可是久而久之,这种情况正在发生变化。一个堂堂正正的黄埔军校的毕业生,居然屡次在泥腿子的面前居于下风,这是哪里出了问题?他隐隐觉得,这是他脚下的土地出了问题,是他头顶的天空出了问题,时也命也。可是,换句话说,难道真的生不逢时?乱世出豪杰,时势造英雄,内忧外患,正是热血青年用武之地啊!

难道是自己出了问题?

打落门牙往自己的肚子里吞,人前人后他还得做出中流砥柱的样子,以至于旅部机要室那个女军官,经常把他挂在嘴边,公开地说,要不是有郑旅长,她才不在这里人老珠黄呢,这鬼地方!

是啊,这鬼地方,正是因为他的存在,并且敢作敢为无所畏惧地存在,才使这个鬼地方留住了人。仗,还是要打下去的。

何长官的绝妙计谋,到了墨镇,犹如一片落叶飘在丛林里,只晃动了几圈,就不见踪影了。自从八路军被“请”到墨镇,墨镇就像中了邪一样,众口一词,呼吁八路军担任墨镇警卫,抵制共同守备,特别讨厌的是,外国人也向土八路抛媚眼。

从墨镇回来之后,郑亦雄就知道,“共同守备”的计划终将破产,他还是按照他过去的想法,推敲了一个“东风计划”。这个计划得到了何长官的高度肯定,郑亦雄很是兴奋,交代叶乃伍和田齐鲁秘密准备。郑亦雄对二人说,我来到渤海,同杨蓼夫打了快一年交道了,我承认,我们基本上没有占上风。这一次,我郑亦雄恨不得把脑子都挖空了,搞了这么一个放火烧山的打法,这是我最后的本事了。这一招如果失灵,我就只有两条路可走,一条是一头撞死;还有一条,从此离开渤海,我就是去当叫花子,我也不再跟杨蓼夫打交道了。

叶乃伍说,根据旅座指令,在战斗发起前不使用电台和电话通讯,全部采用骑兵传令,各团行动分阶段下达,各团营长只知道行动,不知道为什么行动,也不知道什么时候行动,更不知道对谁行动。

田齐鲁也说,就算杨蓼夫知道我们行动了,他也不知道我们这次行动的真正目的。

自从墨镇擦肩而过,半个月过去了,郑亦雄不再提“共同守备”的事情,莫宁岗和南李庄方向也没有出现摩擦,琅琊独立旅和清河支队好像真的进入井水不犯河水的状态,但是杨蓼夫不这么认为,他知道,墨镇问题一天不解决,郑亦雄就一天不会善罢甘休。

按照平叛后的协议,一方做出重大兵力调整,要组织联席会议,通报情况。杨蓼夫派参谋长贺荣海到琅琊独立旅参加联席会,得到一鳞半爪的情况,也只是正常的防务调整,看不出有大的动作。为了麻痹杨蓼夫,郑亦雄甚至把“东风计划”兵力部署方案交给贺荣海带回清河支队。

杨蓼夫和支队几个首长研究了一个上午,也看不出来这个计划隐藏着什么更深的目的。有的人甚至认为,可能就是正常的换防,不必疑神疑鬼。

吃罢午饭,杨蓼夫和龙捷三带领警卫排,骑马到根据地外围的几个据点检查防务,在莫宁岗,杨蓼夫勒马北望,但见阳光下山峦起伏,河流纵横,星罗棋布的村庄参差不齐。杨蓼夫看着看着,脑子里突然闪过一道亮光,进入一个神奇的境界。

那天下午,杨蓼夫在莫宁岗待了很久,眼前似有千军万马时隐时现。杨蓼夫对龙捷三说,朱大爷要是在这里就好了,这个地形,本身就是一个八卦图。

龙捷三挖苦地说,不用朱大爷了,杨司令你已经是半仙了。

杨蓼夫哈哈一笑说,你说得太对了,我感觉我已经掐到郑亦雄的脉搏了。

晚上回到墨镇,景晓纯和任冰雪正在谈话,杨蓼夫一头闯进来,把地图往景晓纯面前一摊,兴奋地说,我总算有点明白了。你看,凤岗以北是哪里?是洗马堰?洗马堰以西是哪里,是鬼子的四个据点,而这四个据点的西北方,就是琅琊独立旅前沿阵地。

景晓纯起先没有听懂杨蓼夫的话,渐渐明白了,你是说,郑亦雄会声东击西,借拔点打我凤岗和莫宁岗的主意?

杨蓼夫说,不是,他可能有更深的阴谋。你看这里,如果在鬼子的据点发生战斗,那会出现什么情况?我凤岗和莫宁岗部队是援助还是袖手旁观?援助,就有可能被他钻空子,不援助,我们还是抗日部队吗?就算我们袖手旁观,可是,战斗打响,他的增援部队,他的后退部队,都有理由向墨镇方向挺进。

景晓纯怔怔地说,啊,老杨,你这个判断太有道理了,是啊,如果说他共同守备阴谋不能得逞,这确实是一个出其不意的战术。

杨蓼夫说,凤岗当初是怎么被我们拿下的?

任冰雪说,你是说,郑亦雄会利用跟鬼子作战的机会,尾随进城。啊,他也学会了借鸡下蛋?

杨蓼夫说,只要打鬼子,不管是谁打,只要是中国军队,墨镇就必须成为他的后方,墨镇百姓就一定要拥军。要是我,我就会这么做。

任冰雪说,要是我,我就不一定这么做,特别是螳螂捕蝉,郑亦雄应该知道还有杨蓼夫在后面,你不要把郑亦雄想得那么蠢!

杨蓼夫不高兴地说,实践证明,郑亦雄就是那么蠢,自古兵不厌诈,他诈我,我反诈,任副主任,你不要干扰我的决心。

景晓纯也说,老杨的判断是对的,郑亦雄急于夺取墨镇,铤而走险是完全有可能的。

景晓纯如此一说,任冰雪就不好再坚持了,因为这是打仗,不是思想斗争。

当天夜里,清河支队接到情报,郑亦雄的二团正在向东南方向运动,已经抵达墨镇以北二十公里郑庄了。郑庄北面是鬼子据点,东南就是墨镇的犄角义和营。同时,郑亦雄的一团正快速向洗马堰方向机动。

这时候,杨蓼夫更加坚定了自己的判断,因为这两个地方,向北接近詹家店,向西接近墨镇,战斗一旦在这两个地方打响,胜利之师可以凯旋墨镇,而一旦溃败下来,进入墨镇休整应该是顺理成章的。

杨蓼夫终于下了决心,清河支队一团就近奔袭义和营,二团于今夜十二时前向北前出至洗马堰东南,三团和清河独立营火速前出至义和营伏牛山,构筑工事!

部署任务的时候,任冰雪反对,认为这样一来,墨镇就空了。

杨蓼夫对任冰雪的意见不以为然,认为墨镇虽是空城,胜过雄兵十万,因为郑亦雄不可能武力进入墨镇。

任冰雪特别提出,守备凤岗的部队,绝对不能轻举妄动。

杨蓼夫则坚持认为,只要把鬼子控制在洗马堰和义和营,国军不可能抽出兵力光顾凤岗,即使光顾了,在国共合作的旗帜下,他也没有理由占据。凤岗万无一失。

在战略战术上,任冰雪自然没有杨蓼夫精通,但是凭直觉,她还是不踏实,最后就留了一句话,我保留意见,并希望随时调整凤岗的兵力。

郑亦雄的“东风计划”首先是对日军的拔点战斗,于拂晓在洗马堰东侧打响。按照郑亦雄的授意,冯德山命令,不要打成胶着状态,失守东北,向西南方向,一寸一寸地打,把鬼子撵到义和营来。

黄津弗也接到命令,鬼子的二号据点已经松动了,绝不能让他们逃回詹家店,全部都要撵到义和营来。

清河支队这边,杨蓼夫派人给郑亦雄送信,声称支援琅琊独立旅对日军的拔点战斗,郑亦雄哈哈一笑说,欢迎友军参战。

日军三号据点抵抗顽强,这里有鬼子的一个中队,汉奸两个营,工事坚固。战斗进行了一个多小时,还是没有打下来。郑亦雄亲自赶到前线,对这里的指挥官韩博涛说,最多还有一个小时,鬼子和汉奸的援兵就会赶到,在此之前,你们务必拔下三号据点!

韩博涛说,旅座,你是说和鬼子硬拼?

郑亦雄说,我再给你一个炮兵营,加强一个步兵营,守住这个据点,扼守清渤公路,但是要放过鬼子增援部队。

韩博涛说,放过他的增援部队,那我不是腹背受敌吗?

郑亦雄说,杨蓼夫清河支队已经上来了,你把鬼子关在洗马堰和凤岗一带,让他们和八路军死缠烂打。

韩博涛说,啊,我守要点,让他们混战?

郑亦雄说,你看着办吧。

韩博涛说,我明白了,我立即组织敢死队,首先拿下三号据点。

杨蓼夫接到郑亦雄的回话,命令一团就近出击。周杰宁率领本团主力,奔袭义和营东侧,连续打退鬼子的两次冲锋,可是鬼子越打越多,周杰宁不禁疑惑起来了,各个战场都在打,怎么鬼子只增不减,难道天下的鬼子都集中到义和营来了?

战斗进行半个小时,谭何亮脑袋缠着绷带,跑过来报告,团长,这样打不行,鬼子的增援部队好像到了,四号据点突然出现了几个中队鬼子,汉奸有一个团,向我凤岗扑来。

周杰宁惊讶地说,哪里会有这么多鬼子?郑亦雄的部队不是在拔点吗?

谭何亮,是啊,那边炮声隆隆,可是这边鬼子越打越多。

周杰宁怔怔地望着远处,突然一声惊叫,他妈的,上当了,赶紧向杨司令报告,郑亦雄给鬼子留了一条路,鬼子大队冲向凤岗!

郑亦雄交代各部,坚持一个原则,只打防御,绝不进攻,集中所有的火力,但凡有鬼子突围,都放出一条路,一步一步地把他们逼到郑亦雄划定的位置。

这时候任冰雪也证实了自己的判断,杨蓼夫的布局有问题,但杨蓼夫坚持认为,郑亦雄是想把鬼子撵到墨镇,然后他跟着鬼子一起进来,所以要再把鬼子打回去。

任冰雪说,可是,你不能让我们自己唱空城计,不能顾此失彼。

杨蓼夫说,什么顾此失彼?我的战术是,把鬼子再撵回去,再撵到他琅琊独立旅的地盘上。他不是想在墨镇老百姓的面前露一脸吗?我不给他这个脸,我要让墨镇的老百姓看看,打鬼子,他郑亦雄永远不是我的对手。

任冰雪说,可是,你几乎举清河支队全部兵力,去打一场争面子的战斗,意气用事,这是兵家大忌。周杰宁团至少要有一个营回援凤岗。我现在最担心的就是凤岗。

杨蓼夫不容置疑地说,你的担心是多余的。郑亦雄要是敢打我凤岗的主意,那就不用你操心了,我拎着大刀上去把它再夺回来!

然后命令于建兴,发报,全线进攻!

任冰雪的担心不是多余的,郑亦雄确实玩了一个借鸡下蛋的花招。战斗进入高潮阶段,清河支队各个方向都向指挥部报告,鬼子突围了,鬼子在前,郑亦雄的部队在后,都在向洗马堰方向冲击。而冲击洗马堰,是为了钳制周杰宁。

到这个时候,杨蓼夫终于发觉不妙了。

指挥所里,任冰雪向杨蓼夫怒吼,凤岗只有两个连队,而目前各路鬼子汉奸已近千人兵力,凤岗危在旦夕!

杨蓼夫心虚地说,我们的部队会死守的!

任冰雪说,死守?都阵亡了谁来死守?你杨蓼夫过去一直标榜你打仗怕死,要最大限度地减少战士的伤亡,可是,这一次你为什么不考虑战士的牺牲?

杨蓼夫口气明显软了下来,任冰雪同志,请你冷静一点。参谋长,郑亦雄的队伍难道是虚晃一枪,难道不战而退?

贺荣海说,郑亦雄的部队全部参战,但是全集中在北线,打得非常顽强,已经拔了鬼子两个据点!

杨蓼夫怔怔地看着贺荣海,不甘心地说,拔了两个据点,那还是抗战有力啊!

任冰雪说,老杨,现在清楚了吧,这一次郑亦雄道高一尺,他的部队打鬼子无可挑剔,可是他把鬼子的援兵和三个据点的退兵全部压在南线,而且集中在凤岗一带,我们不仅打洗马堰打不下来,义和营也有可能被郑亦雄占据,更危险的是,凤岗!

杨蓼夫目光空洞地看着远处,凤岗,凤岗……现在离凤岗最近的部队是谁?

任冰雪说,周杰宁啊,可是你还在一味地让他进攻洗马堰。

贺荣海说,是的,一团主力被纠缠在洗马堰,凤岗只有韩政委指挥的两个连!差不多弹尽粮绝了!

杨蓼夫失神地看着贺荣海,又看看任冰雪,突然,眼睛瞪大了,任大姐,难道,我真的上当了?

任冰雪铁青着脸说,你本来不应该上当,可是你狂妄自大,你一意孤行,你是中了郑亦雄的圈套了。

杨蓼夫说,凤岗,我的凤岗,还有救吗?任大姐,我怎么会犯这样低级的错误?怎么办,怎么办?

任冰雪说,不要乱了方寸,立即调整部署,驰援凤岗!

凤岗战斗空前激烈,殷福塘拎着手榴弹,纵横投掷,金功言的机枪打报废了,几乎是所有的战士都伤痕累累。副政委韩文被打出了肠子,捂着肚子对马大海说,马副营长,不能再这样打下去了,再打下去,就全完了。

马大海拖着哭腔说,杨司令不是说很快就能打下洗马堰吗?可是,我们的主力怎么还不回来啊!

韩文说,老马,组织大家撤吧,到二号高地,好歹坚守一个制高点,配合周团长反攻。

马大海热泪盈眶说,政委,这样我们就丢了凤岗啊,丢了凤岗,怎么向杨司令交代啊!

韩文说,老马,我命令你,接替我指挥,把部队带到二号高地,保留这批战斗骨干。我向杨司令请罪!

马大海挥泪答应,招呼金功言,派人抬上政委,向二号高地转移。

马大海等人撤出之后,日军一个小队和两个伪军中队冲上了凤岗,日军指挥官以为他占领了制高点,非常得意地向河上川发报,声称控制了凤岗,足以掩护友邻撤退。

这个时候,郑亦雄正在卧龙岗上,手持高倍望远镜向凤岗观察,清河支队守军撤出凤岗,日军和“皇协军”冲上凤岗,连续两幕都被郑亦雄看在眼里,郑亦雄的心都快跳出来了,他的计划已经接近完美实现了。就在望远镜里的日伪还在表面阵地滞留的时候,郑亦雄摘下手套,对炮兵营长董藩轻轻地说了句,看你的了。

十几秒后,一个基数的炮弹向凤岗飞去,再一个基数……

郑亦雄的望远镜里,凤岗一片火海。活着的鬼子狼奔豕突,田齐鲁和韩博涛指挥部队向凤岗冲去。

郑亦雄放下望远镜,得意地向叶乃伍说,参谋长,怎么样啊?

叶乃伍说,可喜可贺,旅座料事如神,一切都在计划之中。

郑亦雄手套拍打着手背,矜持地说,打了这么多年的仗,我总算明白了一个道理。坦率地说,杨蓼夫会打仗,遇到这么一个老朋友,是我的不幸,也是我的幸运。要想战胜一个会打仗的人,你有什么办法?

叶乃伍怔怔地看着郑亦雄。

郑亦雄的脸上大放异彩,最好的办法就是比他更会打仗。

叶乃伍说,旅座,八路军会不会反攻?

郑亦雄说,反攻?他凭什么反攻?当初凤岗他们是怎么搞到手的?渤海地区联合抗战协议明确规定,凡是从日伪手里收复的地盘,谁收复就由谁来守备,这不正是他们一贯利用的吗?

叶乃伍说,如此,真是功德圆满。

郑亦雄说,共同守备墨镇,他们百般责难。没有办法,我拿下义和营,再拿下凤岗,虽然退而求其次,也算难能可贵了。对长官部,对墨镇,我琅琊独立旅也算有个交代了。

清河支队指挥部里,杨蓼夫红着眼睛,困兽一般,对贺荣海大吼,命令迫击炮连,机枪连,向凤岗实施火力打击。所有拔点部队,全部回援凤岗!

贺荣海为难地说,已经接到郑亦雄战报,凤岗已经被琅琊独立旅收复,要我军停止火力打击,否则就要承担袭击友军破坏抗战的罪名。

杨蓼夫怒不可遏,破坏?谁破坏?他得便宜卖乖,我会听他的?不拿下凤岗,我死不瞑目!

任冰雪说,杨蓼夫,停止你的盲目行为,凤岗已经被国民党反动派占领了,不能再实施武力了!我们可以采取另外的办法!

杨蓼夫说,我不把郑亦雄的脑袋砍下来,我就把我自己的脑袋砍下来!

任冰雪说,老杨,你犯了一次错误,不能再犯第二次错误了!

杨蓼夫说,老子死都不怕,还怕犯错误?参谋长,执行命令!

任冰雪说,老杨,如果你敢一意孤行,造成政治后果,我们谁也负不起责任。

杨蓼夫说,政治后果,什么政治后果?

任冰雪说,如果我们对凤岗实施武力,郑亦雄就更有理由插足墨镇了,正中下怀,还有比这更严重的后果吗?他要的就是这个效果啊!

杨蓼夫愣住了,啊,真的?

任冰雪说,老杨,你怎么糊涂了?我们就算丢了凤岗,可是如果我们退一步,墨镇还在我们手里啊,你不能因小失大啊!

杨蓼夫怔怔地说,那,任大姐,你说,我就这么认输了?

任冰雪说,这不是你个人的事,你不能因为个人的面子,使我们的整个战略计划陷入被动!那是拿你的脑袋也弥补不了的!

部队开进的时候,章慧就接到命令,带领孙迎风的部队和刘华英等人在墨镇东边黄村建立了救护站。战斗初期,孙迎风还兴高采烈地说,杨司令太英明了,把战场推到鬼子据点以北,郑亦雄尾随鬼子插足墨镇的阴谋被粉碎了。

章慧担心的是国军伤兵溃退,交代孙迎风,一旦发现,就地救治,绝不能让他们窜到墨镇。

前面的枪炮越来越猛,几个战士抬着重伤员,匆匆跑来,后面跟着龙捷三和孙大竹等人。章慧迎上去关切地问,龙副司令,你也负伤了?快让我看看。

龙捷三说,我没事,小伤。先抢救重伤员。章慧,伤员多不多?

刘华英说,首长,这仗打得邪乎啊,从战斗打响到现在,我们已经安置了三百多名伤员了。

龙捷三沉痛地说,这个仗,太不值得了。

章慧吃了一惊,龙副司令,怎么啦?

龙捷三看着天空,不语。

章慧觉察龙捷三的异常,问孙大竹说,孙营长,到底怎么啦?

孙大竹说,章慧,章慧同志……我们丢了……

龙捷三制止道,孙大竹,你不要胡说!

孙大竹欲言又止,嗨,章慧,我没法跟你说,你早晚会知道的。

章慧脸色大变,一把扯住孙大竹说,孙营长,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我们丢什么了?莫非是老杨,杨司令……

孙大竹自言自语,上气不接下气地说,杨司令,杨司令,杨司令他……

章慧急切地问,老杨出事了?难道他……

孙大竹说,杨司令他,他命令我们不惜一切代价进攻洗马堰,结果,结果,没想到,郑亦雄太阴险了……杨司令他……

章慧以为杨蓼夫阵亡了,眼泪都快流出来了,松开孙大竹,喃喃自语,杨司令,你在哪儿啊,老杨,咱们刚刚才说好,抗战结束,咱们就结婚,咱们再也不打仗了,咱们回到清河,我办我的识字班,你给清河的老百姓盖房子……

孙大竹的表情急剧变化,抖着声音问,章慧,章慧,你说什么……这么说,你和杨司令已经,已经……

章慧说,是的,我和老杨已经订婚了,不,我们说好了,打完鬼子我们就结婚。

孙大竹转忧为喜,啊,那是天大的喜事啊!

章慧猛回头,看着孙大竹说,孙大竹,杨司令他到底怎么啦?

孙大竹说,杨司令?杨司令他没有怎么啊!他活得好好的。

章慧怔怔地,突然一拳打在孙大竹的肩上,嚷道,孙大竹,你搞什么鬼啊,你想把人吓死啊,你……

章慧热泪滚滚,又是一拳。

孙大竹也不躲闪,眼睛也湿润了,章慧,我不是故意吓你,我是……不过,我可告诉你,杨司令他这会儿心情不好。

章慧擦干眼泪,破涕为笑,他心情好不好跟我有什么关系,我才不管他心情好不好呢。

孙大竹挤眉弄眼地说,跟你关系大了,弄得不好,杨司令要坐牢。

章慧大吃一惊,啊,什么事情啊?

孙大竹说,逼婚啊,杨司令强迫下属给他当老婆,被个别同志告到延安了。毛主席说了,这个杨蓼夫,他学黄克功啊,枪毙!

章慧的脸刷地一下变白了,孙大竹,你,你……

孙大竹吓坏了,赶紧后退,两只手摆得花团锦簇,章慧,章慧,你听我说……

章慧的手伸向腰间的手枪,孙大竹,你知道杨司令爱说的那句话吗?

孙大竹说,知道知道,多大个事啊!

章慧怒吼,不是这句!

孙大竹说,知道知道,老子毙了你!

章慧说,再敢拿这件事情开玩笑,可别怪我不客气。

龙捷三说,孙大竹,都什么时候了,你还有心思开玩笑!

孙大竹说,龙副司令,你也别太在意了,什么叫什么时候啊,不就是丢了个凤岗吗,用杨司令的话说,多大个事啊,丢了咱们再把它夺回来就是了。

章慧收起手枪,一把抓住孙大竹,你说什么?

孙大竹说,我说,多大个事啊!

章慧说,不是这句。你刚才说,丢了哪里?

孙大竹说,俺们这下被郑亦雄坑了,丢了凤岗。

章慧怔住了,啊?

作战室里谈笑风生,金莉莉站在门外,犹豫着不知道该不该进。田齐鲁一眼看见金莉莉,走过来问,什么情况?金莉莉说,何长官电报。田齐鲁说,给我。金莉莉妩媚地看着田齐鲁说,我要亲手交给旅座。

里面传来郑亦雄的声音,谁啊,进来。

田齐鲁对金莉莉说,好,你亲手交,跟我来。

金莉莉正正军装,跟在田齐鲁后面,进门之前还掏出小镜子照了照。

郑亦雄抬起头,春风满面地看着金莉莉说,啊,我琅琊独立旅还有这么漂亮的女军官,我怎么没有见过啊?

金莉莉傻眼了,委屈地说,旅座……

田齐鲁说,旅座,这个金莉莉,你至少见过十次了。

郑亦雄说,哦?啊,好好好,怨我记性不好。什么事啊?

金莉莉双手递上电报说,长官部电报。

郑亦雄没有接电报,乐呵呵地看着金莉莉,念。

金莉莉惊喜地看了郑亦雄一眼,清清嗓子,定定调子,字正腔圆地朗读电报——郑旅长亦雄将军阁下:琅琊独立旅“东风计划”出奇制胜,借敌之谋,反客为主,一举收复凤岗,解我北部心头之患,除我墨镇易主之忧,虽未能达成共同守备之战略目的,然已陷三兄于政治军事双重被动,为我建设渤海地区北部防线,防患三兄北上之不轨,构筑精神战斗之双重防线,可喜可贺!长官部特颁发嘉奖,通令所部,人员物资犒赏另有专文……

金莉莉念完电文,注视郑亦雄。

郑亦雄好像还没有听过瘾,还沉浸在愉悦当中,完了?

金莉莉说,报告旅座,完毕。

郑亦雄缓缓睁眼,站了起来,看了看金莉莉说,啊,林小姐,如此动听,如此美妙……

金莉莉喜滋滋的面孔僵硬了。

田齐鲁说,旅座,不是林小姐,她叫金莉莉。

郑亦雄说,啊,对不起,金小姐,天生丽质,英姿飒爽,我国军女性军官,就应该有如此风范。你今年……芳龄?

金莉莉惊喜地说,报告旅座,我今年二十四岁了。

郑亦雄说,啊,年方二八,啊,不,年方三八,正是好时光啊,有志青年,委员长说,一寸山河一寸血,十万青年十万军,我中华民族光复,靠的就是你们这些年轻人啊!

金莉莉说,旅座,谢谢栽培。

郑亦雄说,以后,这样的电文,就应该由你来念,悦耳动听。

田齐鲁向叶乃伍耳语:怎么回事?太阳从西边出来了?旅座今天跟一个女下属说这么多话干什么?

叶乃伍眼睛看着郑亦雄,对田齐鲁悄悄地说,人逢喜事精神爽啊,今天来个猪八戒,旅座都会夸奖他。

杨蓼夫的手枪很少用,所以就很少擦,偶尔擦擦灰,也是王进阶的事情。但是这一天杨蓼夫亲自擦枪,一遍一遍地,拆了装,装了拆,还不时举枪瞄准,嘴里恶狠狠地念念有词,郑亦雄你这个汉奸,借刀杀人,有种你给我站出来,面对面,个顶个,老子让你三枪!

对面空无一人,杨蓼夫对着院子里的那棵树说,好,你不出来,你不跟我单打独斗,你这个汉奸,你总算打了一个漂亮仗。老子一世英雄,栽在你手里了,早晚,我让你满地找牙!

章慧估计这两天杨蓼夫心情不好,找个时间到田家大院,想安慰一下。进门的时候王进阶说,除了你,别人我谁也不让进去,没准司令员在哭呢,我可不想让别人看见。

章慧走近杨蓼夫的房间,杨蓼夫似乎听见了动静,扭头看了一眼,没有发现章慧,却发现一面镜子。杨蓼夫把镜子搬到面前,对着镜子龇牙咧嘴道,笑,你还笑,你笑个屁,败军之将,无能鼠辈,你还有脸当司令,还有脸活着?我看你死了算了!

章慧吃了一惊,想走上去,又停下了,眼看杨蓼夫把手枪慢慢地举起来,对着镜子说,杨蓼夫,你这个愚蠢的家伙,你对不起党对不起人民,上级要你带领部队向北发展,可是你独断专行,利令智昏,拒绝同志,你葬送了凤岗,葬送了北上的重要支撑点。我代表党中央和毛主席,我代表罗政委和王司令,我代表人民处决你!

杨蓼夫说着,猛地把手枪举到前额,对准自己的太阳穴。章慧吓坏了,纵身扑了过来,架起了杨蓼夫的胳膊,出其不意地把杨蓼夫的手枪夺了下来。

杨蓼夫茫然地看着章慧说,怎么回事?

章慧余悸未消地瞪着杨蓼夫说,老杨,你要干什么?

杨蓼夫东张西望,干什么?我什么也没有干啊,我在擦枪。

章慧将信将疑地说,擦枪?擦枪你把枪口对准自己干什么?

杨蓼夫恍然大悟,噢,哈哈,我在批判杨蓼夫呢,你以为我要自杀啊,哈哈哈,我杨蓼夫凭什么自杀啊,这个世界上哪怕人人都自杀,我老杨也不会自杀啊!我还要找郑亦雄算账呢!

章慧怔怔地看着杨蓼夫,突然弯腰,拿起一根棍子,掂掂,扔掉棍子,脱掉鞋子,拎起来向杨蓼夫打去,你干什么装神弄鬼啊,你把人都快吓死了,我让你装神弄鬼……

杨蓼夫站着不动,只是脑袋躲闪,章慧,章慧,你怎么学任冰雪啊,打人还用鞋底,啊,哈哈,哈哈……

章慧说,凤岗真是因为你指挥不当丢掉的?

杨蓼夫说,应该说,是因为我的失误加上郑亦雄的狡诈丢掉的。郑亦雄这次给我玩了一个战术,而且是学我的战术,他也给我搞了个调虎离山,这叫以牙还牙。

章慧说,听说上级要处分你?

杨蓼夫大大咧咧地说,那是当然。犯了错误,总得处理。况且,丢了凤岗,军事上受到很大影响,政治上也很被动。我已经向组织上提出来,下去当团长,或者当连长。

章慧说,啊,这么重的处分啊!

杨蓼夫说,虽然我同任冰雪针锋相对,但是,说实话,这一次我才发现,这个同志不仅原则性强,还很有军事指挥才能。

章慧说,上级真会降你的职吗?

杨蓼夫说,两种可能。讨论会后,我认真地进行了反思,我最近确实有骄傲自满情绪,下去当一段团长连长,直接带兵打仗,跟战士们在一起,可能会更谨慎一些。

章慧沉吟,这样也好,这样我就能跟你在一起了。

杨蓼夫惊讶地看着章慧,什么?我不降职你就不能跟我在一起了,你不是答应嫁给我吗?

章慧说,可是,你是司令员啊,我说过的话又反悔了。我来参加八路军,是为了抗日的,嫁给一个司令员,多丢人啊,人家还以为我攀龙附凤呢。

杨蓼夫不高兴了,章慧,你这是什么话,难道司令员就该打一辈子光棍?

章慧说,我也知道司令员不能打一辈子光棍,可是,我还是希望你是一个普通人。

杨蓼夫说,司令员难道就不是普通人?我们革命军队,司令员,炊事员,司号员,卫生员,都是员,为什么都是员?因为都是普通一员。

章慧说,道理是这个道理,可是,司令员和其他员还是不一样。

杨蓼夫说,嗬,照你这么一说,我这个司令员还真得降职不可了,不然我就娶不上媳妇了。

章慧说,看你,张口闭口媳妇儿,多难听啊!

杨蓼夫歪起脑袋问,不叫媳妇儿,那叫什么,识字班?

章慧说,叫爱人。

杨蓼夫笑了,爱人?爱人,那只能在心里叫,嘴上叫,多肉麻啊!

章慧顿了顿问,你心里当真没有负担了?

杨蓼夫说,那当然,多大个事啊!

章慧说,我就知道,没有多大个事。丢掉一个凤岗,你还会夺回十个凤岗。我的杨司令,那是什么人啊?

杨蓼夫说,别叫我杨司令,叫我老杨,从此以后,我就是你的老杨!

特务营球场上,景晓纯和任冰雪一边练球,一边讨论杨蓼夫的问题。任冰雪说,这个同志错误非常严重,必须严肃处理。景晓纯说,鉴于杨蓼夫同志在拔点战斗中指挥失误,尤其是不能接受正确意见,独断专行,导致我战略要点凤岗丢失,为下一步战略计划带来严重后果,为了充分发扬民主,确保正确指挥,夺取更大胜利,决定给予杨蓼夫撤职处分。

任冰雪顿时愣住了,她是提议严肃处理,但是把杨蓼夫撤职,还是她没有想到的。任冰雪说,景政委,这……是不是因为我的发言,过于严厉了,过于上纲上线了?

景晓纯说,你的发言很好啊,针对性强,原则性强,句句在理啊。你的发言对纵队决策起到了关键的影响作用。

任冰雪越听越不是味儿,可是,可是,我是就事论事,我是对事不对人。杨蓼夫是有错误,可是,他当这个司令员,还是,还是称职的嘛,他功大于过,他得大于失,他……唉,我都不知道该怎么说了。怎么说,也不至于撤职啊!

景晓纯问,那你认为应该给他什么样的处分合适?

任冰雪被问住了,这个,我还没有想过,我想,可以给他记大过,同时在支队建立健全民主生活会制度,只要他再敢一意孤行,就狠狠地批评他,让他不厌其烦地写检查,一遍不行两遍,两遍不行三遍,就是要把他的老虎屁股捋软。

景晓纯苦笑,任副政委,以后恐怕用不着你来捋他的屁股了。

任冰雪说,怎么啦?

景晓纯说,他不是撤职了吗?

任冰雪回过神来,哦,是啊,可惜了可惜了,老杨啊,我……我真是糊涂啊,我本意是敲打你,谁想到是这个结果呢。

景晓纯说,我们都没有想到,只有他自己想到了。

任冰雪愣住了,他自己想到了?这是怎么回事?

景晓纯说,是他自己提出来的。

任冰雪怔怔地看着景晓纯,突然爆发地,他自己提出来的?那可不行,要是他自己提出来的,就坚决不能同意。

景晓纯奇怪了,为什么?

任冰雪把球一扔,手往腰间一拤,气势汹汹地说,这个老杨,杨蓼夫,孬种!就这么一点挫折,就给组织撂挑子?不行,清河支队不能没有杨蓼夫,杨蓼夫这个担子不能让他撂,哪里摔倒,他还得从哪里爬起来。我不同意杨蓼夫撤职,不行,我明天就向,不,我现在就向纵队发报,坚决不同意撤换杨蓼夫的司令员职务。

任冰雪说完,转身就走。

景晓纯一把拉住,老任,你要干什么?

任冰雪说,发电报啊,反映我的意见,我反对给予杨蓼夫撤职处分。

景晓纯急了,哎,哎,老任,你别急啊,纵队已经批准了你的反对,同意你的建议。

任冰雪站住了,回头看着景晓纯,什么,你说什么?

景晓纯说,纵队已经同意了你的建议,保留杨蓼夫同志的清河支队司令员职务,给予记大过处分。

任冰雪明白了,啊,景政委,老景,原来你是骗我啊!吓了我一头汗。

十一

夏秋之交,清河支队向北步步逼近,连续拿下洗马堰外围三个据点,郑亦雄的部队也从东边连续出动,切断了詹家店到青岛的交通线,詹家店成了日军在渤海湾最后的孤城。双方厉兵秣马,准备一举拿下詹家店,这情景,颇有点像千年之前刘邦和项羽的咸阳之争。

就在此时,太平洋战争发生重大转折,美国在日本广岛和长崎扔下两颗原子弹,苏联百万红军从中国东北入关,日本天皇宣布无条件投降。

杨蓼夫和郑亦雄几乎同时接到了各自的上级命令,对日寇最后一战,夺取洗马堰,围攻詹家店。

两支部队从两个方向,好比三角形的两条边,直指顶点洗马堰。

琅琊独立旅已经更换了美式装备,主力沿青渤公路向西北方向开进。吉普车上,郑亦雄对田齐鲁说,老田,上次八路军到本部演出的事情,前几天又有人告到何长官那里,何长官雷霆震怒,差点儿又把你关起来了,你知道吗?

田齐鲁说,知道,我正等着呢。

郑亦雄说,你这是什么意思?

田齐鲁说,我是破罐子破摔了。

郑亦雄说,叶参谋长和老冯也替你求情了,大家都担待了。

叶乃伍说,光我们求情不管用,还是旅座把责任承担起来了。

田齐鲁说,不管是谁的意思,我都不领情。

郑亦雄说,啊,你这是什么意思,难道保你还保出恶意来了?

叶乃伍笑笑。

田齐鲁说,墨镇易手之后,我在号子里蹲了几天,虽然伙食差了点,但是不用打仗啊!是你们把我弄出来的,一出来就碰上是非,八路军演出,搞得我提心吊胆,长官各种说法都有,有人干脆说我通共。这边戏刚演完没几天,又兴师动众争夺洗马堰。打来打去,我看早晚得打出内战。

郑亦雄说,我跟你讲,我们和八路,迟早必有一战,今天他如果阻挡我收复洗马堰,我就奉命肃奸戡乱!

田齐鲁说,我提醒旅座,八路军羽翼丰满,争夺洗马堰,鹿死谁手,很难预料啊!

郑亦雄说,那你就等着看吧。

前面,电台车挡住去路,吉普车停下后,田齐鲁下车,接过金莉莉送来的电报,回到车上对郑亦雄说,旅座,八路军果然动作迅速,捷足先登,已经攻占了六号高地,正在向七号高地推进。

郑亦雄惊讶地说,什么?他们的两条腿这么快?

田齐鲁说,按照渤海地区国共联合抗战协议,既然六号高地已经他属,七号高地显然也很难守住。卑职提议,不要再争洗马堰了,索性直接进军詹家店。

郑亦雄说,直接进军?洗马堰如果被共军控制,詹家店的日伪就会见风使舵,杨蓼夫先我一步受降就很有可能成为事实。我琅琊独立旅数年抗战,战功何在,脸面丢尽!

叶乃伍说,旅座所言极是,这不仅是一城一地得失,关系到我军在渤海地区抗战格局的地位,影响重大。

田齐鲁说,叶参谋长,这个时候,你不能火上加油啊!

突然,远处的枪炮连成一片,郑亦雄惊讶地问,那是什么?

田齐鲁说,那是洗马堰六号高地,听部队的冲锋号,这应该是周杰宁的部队。

郑亦雄的脸霎时就变了,下车背着手踱了几步,向金莉莉口述电文:着三团、二团,全力向洗马堰西南六号高地进攻,务必抢在周杰宁的前面。

田齐鲁说,旅座,是不是应该照会八路军,先停下来谈谈,不能自相残杀啊?

郑亦雄说,老田,你太书呆子了。我跟你说实话吧,何长官已经下达密令,如果八路军争夺洗马堰,就以叛乱论处。

田齐鲁怔了一下,还是不甘心,不屈不挠地说,旅座,可是,何长官在千里之外,我们同清河支队可是面对面啊,你不能下达这个命令。

郑亦雄说,我是党国军人,校长的学生,我不能被感情牵着鼻子走啊。

十二

电报很快就发出去了,二团团长冯德山指挥部队向六号高地发起冲击。打了一阵子才知道,洗马堰已经被八路军攻克了,一个军官向冯德山报告,他的部队已经同马大海接上话了,过去两家并肩打鬼子,现在要向八路军开枪,官兵根本下不了手。

在侧翼方向上,连长赵大脚也向营长黄津弗报告,团座,我跟你说实话,搞清楚当面之敌是八路军,部队都不愿意打啊,再逼下去,打黑枪的都有。

黄津弗说,啊,这么严重?

冯德山和黄津弗分别给郑亦雄发了电报,郑亦雄说,什么,步兵根本上不去?完全是胡说,八路军先头部队不过一个营,继续喊话,再不撤,就要强攻了!

叶乃伍说,旅座,从枪炮声分析,交战并不激烈,或许这是撕破脸之后的第一场战斗,官兵们思想转不过弯。

田齐鲁说,这说明我们的部队还是讲良心的。

叶乃伍说,老田,你这个思想,是要上军事法庭的!

付媛贞奔过来,扬着手中的电报说,旅座,何长官急电。务必拿下洗马堰,不惜一切代价,不择一切手段!

不择一切手段?

郑亦雄明白这其中的含义,说说容易,可是,真的下手了,郑亦雄反而觉得心里一阵空旷。这段时间,这种空旷的感觉经常发生,尤其是在重大决策之前,有好几次导致昏厥。郑亦雄举起来又放下了,向身边说,向八路军喊话,请他们退出去,不要妨碍我军收复失地!

叶乃伍说,已经不可能了。旅座,不能再抱幻想了。

转眼之间,郑亦雄的额头已是冷汗涔涔,怎么办?

田齐鲁说,旅座,这个时候……我们不能当千古罪人啊!

叶乃伍说,老田,你不能干扰旅座的决心。

郑亦雄焦躁地踱步,时而握紧拳头,时而向天仰视。

指挥车边,空气凝重。郑亦雄说,老杨啊,杨蓼夫,对不起了,对不起了。该还你的,我都还你了,我没有办法再帮你了。

田齐鲁说,旅座,再等等吧,我去跟他们谈判。和谈不到最后关头,不言放弃啊!

叶乃伍说,旅座,当断不断,反为其乱。向杨蓼夫要地盘,无异与虎谋皮,断无可能。

郑亦雄终于下了决心,咬牙切齿地对金莉莉说,致电209,着炮兵营对日伪负隅顽抗之六号阵地,实施十分钟效力射!

田齐鲁怔怔地看着郑亦雄,突然冲上去,握着双拳向郑亦雄说,旅座,万万不可啊,六号阵地已经被八路军占领,已经不是日伪部队了,那上面是清河支队的部队,十分钟效力射,那就,那就……

田齐鲁说不下去了。郑亦雄闭着眼睛,仰起脸,不看田齐鲁。

叶乃伍说,老田,战争不能有妇人之仁!

金莉莉惶恐地说,长官,我就这么发了?

郑亦雄还是不吭气。

叶乃伍向金莉莉说,啰嗦什么?快去!

田齐鲁扑向金莉莉说,你不能发这个电报!

叶乃伍说,老田!

叶乃伍对身边军官喊,把田副参谋长给我拖回来!

十三

一团在洗马堰六号高地同日军激战了一个多小时,已是伤亡过半,以最快的速度抢下烈士尸体,转移伤员,然后集中最后的力量,组织敢死队。周杰宁对谭何亮说,拿下七号高地,就向主峰迂回,收复洗马堰!

谭何亮说,团长,没有问题,七号高地重要火力点多数都被摧毁了,鬼子撤了,只剩下一部分“皇协军”。

周杰宁说,好,我们在七号高地北侧会合。

谭何亮挥手,五连六连,跟我向东!

霎时,这支衣衫褴褛的部队,带着满脸血污,又向七号高地冲去。战士们的脚步有些轻飘,高一脚低一脚,喝醉酒似的,然而方向却是那么坚定,前面的拉着后面的,后面的超越前面的,争先恐后,在密集的弹雨的缝隙里一步一步地向前进着。

忽然天空一阵嘶鸣,几十发炮弹落在前方的山坡上,已经冲到对面阵地前面的部队,血肉横飞,倒下去一片。冲在最前面的那个战士手持红旗,摇晃着,持续了十几秒钟才倒下。

周杰宁看得真切,上前抱住战士,回首怒喝,炮声不对,这是哪个方向的炮火?

谭何亮喊道,琅琊独立旅,他妈的郑亦雄从背后向我们捅刀子!

炮火越来越密集,国民党士兵在炮火的掩护下,从侧翼向周杰宁的部队包抄,射击。

一发炮弹在近处爆炸,弹片击中周杰宁,周杰宁摇晃着,睚眦俱裂,倒下去之前大吼,同志们,国民党对我们下手了,报仇啊!

电波越过山峦丛林,传到了清河支队指挥部。

贺荣海报告,琅琊独立旅一部在炮火的掩护下,从我三号阵地突入,袭击我侧翼,进攻受挫,周杰宁团长阵亡!

正在焦急地踱步的杨蓼夫猛回头,瞪着眼睛看贺荣海,手中的直尺咔嚓一声断了,你说什么?

贺荣海不安地说,司令员……

杨蓼夫红着眼睛问,真是琅琊独立旅的炮火,周杰宁阵亡了?

贺荣海点点头。杨蓼夫惊呆了,抬头看着远处的天空,突然大喝,炮兵,炮兵,我们的炮兵呢?

贺荣海说,我们的炮都是小口径,鞭长莫及。

杨蓼夫手中的半截直尺直指贺荣海,命令所有进攻部队,停止攻击洗马堰,调整部署,回首阻截郑亦雄,给我照死里打。

十四

自从下令炮击洗马堰之后,郑亦雄就处在忐忑不安之中,他不知道结果是什么,无论是什么样的结果,都不是他希望看到的。然而,命令已下,开弓没有回头箭,他只能等待。

进攻洗马堰的部队突然遭到拦截,黄津弗浑身是血奔跑过来,旅座,不好了,八路军放弃向日军进攻,以全部之力堵截我进攻部队。

郑亦雄愣住,啊,他们掉头了?

叶乃伍说,八路军不打鬼子了,他敢来阻截国民党军?

黄津弗说,他那个团长周杰宁被打死了,死在我们的炮火下。八路军部队一片嗷嗷叫,要报仇,疯了一样向我冲击,势不可当。

郑亦雄的脸色骤变,喃喃地说,周杰宁死了?

黄津弗说,听说杨蓼夫向部队发出命令,不跟鬼子打了,专打反动派,活捉郑亦雄!

郑亦雄眼前一黑,摇晃了一下,又站稳了,啊,刺刀见红了!那就来吧!给我组织部队,向二号、三号阵地冲击。命令炮兵,向杨蓼夫指挥部急袭十分钟。

田齐鲁在车上大叫,旅座,万万不可啊,这一打,就把战火打起来了,两败俱伤,我们就成了民族罪人了。

郑亦雄说,闭嘴!田齐鲁,打完这一仗,你再给我回到马场去!

十五

洗马堰攻克后,任冰雪和许东湖、章慧等人骑马向洗马堰方向运动,准备接管洗马堰,正在行进,于建兴跑来拦住马头说,任副政委,不能往前走了。

整个战场都是枪炮声,任冰雪说,你说什么?大声,我听不清楚。

于建兴大声说,国民党从背后袭击了我们,周杰宁团长牺牲了,洗马堰被国民党占领了。

任冰雪的马鞭子停在空中,什么,国民党从我背后偷袭?周杰宁牺牲了?国民党在哪里?

于建兴说,一部分进入战斗,主力正从清渤公路向我涌来!

任冰雪说,山下那一堆人是干什么的,是不是他的指挥所?

于建兴说,有指挥车,有电台,好像是前进指挥所。

任冰雪回首道,警卫排,跟我上!

许东湖下马拦住任冰雪说,任副政委,你可不能亲自上阵啊,目标太大啊!

任冰雪说,滚开,再拦我我毙了你!

章慧说,任副政委,你不要冲动!

任冰雪扔掉了八路军的帽子,从挎包里掏出红军帽,戴在头上,吼道,老子早就等着这一天了。有种的,跟我上!

任冰雪跨上战马,抽出战刀。

章慧说,任大姐,我跟你去!

任冰雪回手一马鞭甩了过去,你给我滚回去!

任冰雪出动的同时,清河支队指挥部里,杨蓼夫已经披挂整齐,脸色铁青,眼睛通红,对景晓纯说,景政委,这里交给你了。

景晓纯说,老杨,你冷静一点!

杨蓼夫恶狠狠地说,我比任何时候都冷静!

景晓纯说,我以支队党委书记的名义,命令你,停止鲁莽行动!

杨蓼夫一把扯开军装,吼道,你就是天王老子,你也挡不住我!我不打鬼子了,我专打郑亦雄。骑兵营,目标,郑亦雄的前进指挥所,前进!

任冰雪下山之后,章慧和许东湖不敢乱动,指挥政治部的干部隐蔽在洗马堰山坡上,突然看见远处尘埃滚滚。章慧说,许科长,你看,我们的骑兵,一定是增援任副政委的。

许东湖手搭凉棚看了看说,天哪,枣红马,前面的是杨司令。章慧吃了一惊,啊,不会吧?杨司令怎么会……许东湖说,就是,就是,快看啊!章慧向坡下看去,她惊呆了。

对面的山坡上,几十匹战马像瀑布一样从山上飞流直下,战士们手中的战刀在阳光下闪烁。杨蓼夫站在鞍镫上,像是站在劈风斩浪的船上,敞开的军装像一面旗帜在身后飘扬……

章慧把目光移开,沿着杨蓼夫马队奔突的方向,她看到了任冰雪。任冰雪时而振臂挥刀,削泥一样砍杀路边阻拦的士兵,时而弯腰扑在马背上,一次次躲过了来自几个方向的射击。

余河沿在后面紧追不舍,回头看看,惊喜地大喊,任副政委,杨司令带领骑兵下山了。

任冰雪一边砍杀一边喊,大点声,我听不见。

余河沿也大喊,杨司令下山了。

任冰雪吼道,什么,他来干什么?让他滚回指挥所去!

十六

战场乱了,整个洗马堰地区,就像一个开水锅,八路军的所有部队停止了向日军攻击,从各个方向呐喊着向郑亦雄的指挥所涌来。田齐鲁坐在后座上,泪流满面,一言不发。

叶乃伍举着望远镜,没头没脑地嘟囔,疯了,疯了,旅座,他们真的疯了!

郑亦雄说,镇静,给我顶住!电令韩博涛,派一个营过来接应。

叶乃伍说,来不及了,他们显然已经发现这辆指挥车了,旅座,得避开锋芒啊!

杀声越来越近,前面的士兵纷纷后退。郑亦雄终于露出惊慌之色,啊,打虎打出个武松来,他们公开叛乱了。

叶乃伍命令司机,赶快掉头,快点!司机倒车掉头,一不小心,熄火了。郑亦雄一把将司机扯到副驾驶位置上,自己坐上驾驶座,从容倒车,飞快后退。

在这个秋高气爽的下午,洗马堰西南侧青渤公路上,出现了一幕奇特的景观。郑亦雄的吉普车在前面奔驰,任冰雪的小分队紧追郑亦雄,杨蓼夫的大部队紧追任冰雪。很快,杨蓼夫就超过了余河沿,挥舞手枪向吉普车连连射击。一颗子弹击中吉普车左后轮胎,汽车歪了一下,继续行驶。杨蓼夫挥手向身后的战士要了一支卡宾枪,一阵连续的枪声之后,吉普车跳了一下,右后轮胎瘪了。后面两个轮胎都被打爆了,反而平稳了。

任冰雪听见枪声,回首骂道,混账,谁乱开枪!

任冰雪的后面,杨蓼夫一夹马肚,战马向左边画了一个弧线,杨蓼夫又向汽车左前轮开了一枪。

车上,叶乃伍惊恐万状,拖着哭腔喊,旅座,追上来了,急刹车,跳车跑吧!郑亦雄不理,镇定自若,又换了一次挡。

田齐鲁哈哈大笑说,好了,鱼死网破,同归于尽!

杨蓼夫勒马从右后方迂回,向汽车右前轮开了一枪。四个轮胎都瘪了,汽车速度大减。坐在副驾驶位置的司机见势不妙,跳车就跑。

车子终于停下,郑亦雄双手拍打着方向盘,叹了一口气,天不助我也!

任冰雪策马追了上来,以为坐在副驾驶位置的是郑亦雄,手起刀落,叶乃伍纵身跳车,连滚带爬,向路边滚去。任冰雪勒住马头,准备向后排砍第二刀,发现是田齐鲁。田齐鲁苦笑,任长官,别来无恙?

任冰雪高举着马刀,正要向田齐鲁砍去,郑亦雄突然从方向盘上抬起头来,杀我吧,我是郑亦雄。

任冰雪大惊,啊,刚才杀的不是你?你这个罪大恶极的反动派……任冰雪的战刀在空中旋转了一圈,田齐鲁纵身扑到郑亦雄身上,同时大喊,八路军不杀俘虏!任冰雪怒不可遏,伸手推开田齐鲁说,老子先杀他,后杀你!

任冰雪的战刀向郑亦雄劈去,一把战刀横空出世,把任冰雪的马刀架住了。

任冰雪怒视杨蓼夫说,你?

杨蓼夫横在任冰雪的马刀下,已经是盘中餐了,何必着急?

十七

叶乃伍连滚带爬,躲进路边的树林里。刚才还晴朗的天空,转眼阴云密布,几滴黄豆大的雨点落下之后,就是滂沱大雨,电闪雷鸣。叶乃伍被淋成落汤鸡,冻得瑟瑟发抖。

傍晚时分,冯德山的队伍撤下来,叶乃伍这才钻出树林,一把眼泪一把鼻涕对冯德山说,旅座,旅座和老田被杨蓼夫抓住了!

冯德山说,啊?那怎么办,追!

叶乃伍说,追是追不上了,杨蓼夫的部队,漫山遍野都是。快,派人到墨镇,找宋瑜小姐!

冯德山说,旅座都被抓住了,找她有什么用啊?

叶乃伍说,只有她能救旅座了。

一个军官过来报告说,杨蓼夫传令清河所有部队,到洗马堰集结,刀砍郑亦雄,祭奠周杰宁。

叶乃伍两眼失神地看着远处说,完了,旅座他完了。

十八

雨下下停停,八路军战士冒雨作业。洗马堰南山,松柏环绕的山岗上,耸起一座新坟。

郑亦雄和田齐鲁被反绑双臂,由几个战士看守。

杨蓼夫和任冰雪站在坟前,杨蓼夫垂首自言自语,老周,我对不起你,我知道反动派会下手,可是我不知道他下手这么快,这么狠!我对敌人太手软了,你牺牲了,我有不可推卸的责任。今天,我也只能用这种方式来补偿了,我知道这两颗狗头不值钱,可是我没有别的办法。

任冰雪说,老周,杨司令这一次做对了,没有让我当场把郑亦雄劈了。今天在你的坟前杀他,既是给你的祭礼,也是给部队祭刀。不过,有一件事情要跟你商量,对郑亦雄这个罪大恶极的反动派,我们拿不准,是给他千刀万剐呢,还是用我的马刀劈了他,反正不能便宜了他……

杨蓼夫说,任副政委,这个你就不用操心了,我已经安排了,用重机枪打,一个人一百发子弹,一颗一颗,从脚下打起……

田齐鲁打了个寒噤,瞟了郑亦雄一眼,郑亦雄腮帮上的肌肉不易觉察地抖了一下。

孙大竹瘸着一条腿,蹦跶着跳到田齐鲁的面前,安慰田齐鲁说,老田,你不用紧张,你跟他不一样。一会儿我再跟司令员求求情,给你用轻机枪。

田齐鲁苦笑,那就多谢了。

孙大竹说,老田啦,千不该万不该,你们不该对自己人下手啊,本来我还想,抗战结束了,鬼子消灭了,我请你喝酒打球,可是,现在一切都迟了。我跟杨司令求情求了八次,杨司令那是非杀你不可。你都是受这个混蛋牵连,要恨你就恨这个丧门星吧。

孙大竹越说越来气,上前踢了郑亦雄一脚。郑亦雄无动于衷,死人一般。孙大竹还要踢第二脚,被田齐鲁侧身挡住了。

郑亦雄大吼,士可杀不可辱,下手吧,给我们来个痛快的。

孙大竹不理郑亦雄,又对田齐鲁说,老田,这回我是真的救不了你了。你要走了,我没有别的东西送给你,这条裤子还是还给你吧。你都死了,我怎么忍心还穿你的裤子呢?孙大竹说着,把一条崭新的裤子放在田齐鲁的面前说,等一会儿你们死了,我就把它烧了,就算给你烧纸钱了。

孙大竹当真动了感情,眼泪止不住地往下流。

田齐鲁也被触动了,老孙,别说了,我田齐鲁对不起你们,可是,可是,战争啊,天知道这是怎么回事啊!

孙大竹说,好,老田,一路走好啊!

田齐鲁说,老孙,你也别难过,阴曹地府,也许还有见面的机会。

十九

好在洗马堰离墨镇不远,冯德山派出去的人骑了一匹快马,雨水和汗水一起流淌,半个小时就赶到了墨镇。来人声泪俱下把经过讲了一遍,宋剑雨和宋瑜二话不说,驱车赶往洗马堰。到了山下,汽车没法往上开,宋瑜不知道哪里来的力气,架着宋剑雨,跌跌撞撞往前奔跑。宋剑雨说,孩子,爸爸不是小伙子了,爸爸都快六十了。宋瑜说,爸爸,千钧一发啊,你老人家再加把劲吧。

奔跑中,宋瑜的鞋子丢了一只,陷在泥里,索性把另一只鞋子也脱下来。脚很快就被划破了,伤处痛得钻心,可是宋瑜已经顾不上这些了,平生第一次遭这么大的罪,几乎没有感觉。刚刚走到一个拐弯处,抬头一看,一个人拦住了去路,宋瑜禁不住失声叫道,章慧……顿时泪如雨下,扑到章慧的怀里。

章慧抱住宋瑜问,宋瑜,你怎么成了这个样子?

宋瑜脸上泪水和雨水一起流淌,章慧,你快救救我吧,我已经帮你那么多忙了。

章慧问,你怎么啦?

宋瑜哽咽着说,郑亦雄啊,郑亦雄被杨蓼夫抓住了,危在旦夕。

章慧略一思忖,好,快走!

宋剑雨说,老天有眼啊,亦雄命不该绝,孩子,你就是耶稣派来的天使啊!

章慧说,宋伯伯,我做不了什么,我得看情况。

宋剑雨说,你只要能给我三分钟,让我在杨司令面前把话说完,那就天高地厚了。

章慧发现宋瑜脚上的泥水沾着血,惊问,宋瑜,你的鞋子呢,你的脚都烂了。

宋剑雨热泪滚滚,苦了我的孩子,亦雄啊,你看看吧……

章慧对身后紧跟的战士,留下一个,把鞋子脱下来给宋校长。

宋瑜说,快走吧,他们的鞋子我穿不了。

章慧和宋瑜走的是北路,与此同时,景晓纯等人也在前往洗马堰的路上。龙捷三策马从后面赶上来说,政委,纵队的电报到了,命令我们,留下郑亦雄,纵队有重大安排。

景晓纯说,什么安排?

龙捷三说,交换。我们有个高级干部被他们以破坏抗战名义抓住了,纵队决定,以郑亦雄交换。

景晓纯说,对老杨怎么处理?

龙捷三说,放弃指挥,鲁莽出击,性质严重,处理意见要报罗政委。

景晓纯说,好,知道了,快走!

二十

坑挖好了,郑亦雄和田齐鲁被推向坟边的一个低洼处。孙大竹对田齐鲁耳语,你看,我让人给你搞了两个炮弹箱,做了一副薄棺材,我只能这样了。

田齐鲁说,老孙,你对我天高地厚,我老田死也瞑目了。

孙大竹说,老田,我对你别的也没有啥要求,你要是再投胎回到人间,可不能再打内战了。

田齐鲁说,老孙,我跟你说句心里话,我他妈的冤枉得很,哪个龟孙想打内战,这不是……双方交战,各为其主啊!

郑亦雄在一边不满地说,田齐鲁,大丈夫敢作敢当,干什么这么悲悲切切的?

田齐鲁扭头看了郑亦雄一眼,旅座,不,什么狗屁旅座,一意孤行,妄自尊大,你就是一堆臭狗屎,鬼迷心窍的反动派?

郑亦雄怒视田齐鲁说,你,你敢骂我?放肆!

田齐鲁在郑亦雄的逼视下低下头,对不起,旅座,卑职也是一时激愤,出言不逊,请旅座海涵……

孙大竹又踢了郑亦雄一脚,死到临头了,你还摆个球威风!老田,你别怕他,你就给我骂,你还有三分钟。

二十一

墓穴的对面,杨蓼夫抬头看了看天,好,雨停了,老天爷的眼泪流干了,开始吧。

部队跑步,整队,在坟前三十米处排成一排。杨蓼夫踱到郑亦雄面前说,郑将军,我最不愿意看到的事情,还是发生了。说吧,还有什么交代的?

郑亦雄两眼平视,杨司令,打仗,我佩服你;做人,我也佩服你。但是,我们都是军人,站在不同的阵营,你我就成了天生的敌人,这是命运,我无力改变,也不想改变。

杨蓼夫说,很好。但是我有一个疑问,不知道该问不该问?

郑亦雄说,在下行将就木,知无不言。

杨蓼夫说,我们来做笔买卖,你在周杰宁的坟前磕三个头,我就饶你不死。如何?

郑亦雄把头一昂,断无此种可能!

杨蓼夫逼视郑亦雄,这么说,你不知罪?

郑亦雄避开杨蓼夫的眼睛,两军对垒,各为其主,生死于倏乎之间,没有罪与非罪之分。周团长作战勇敢,身先士卒,抗战有功,本人亦有敬佩之情,但以此夺志,令本人以磕头换命,乃对本人极大侮辱。来吧,不要废话了。

杨蓼夫说,好,我明白了,那我就成全你。机枪准备!

不远处的林子边上,一阵瑟瑟响动,一挺重机枪和一挺轻机枪分别向郑亦雄和田齐鲁瞄准,传来子弹上膛的声音。郑亦雄对田齐鲁说,老田,直起腰,睁开眼睛!

田齐鲁说,旅座,这样死,不值啊!

郑亦雄不再理会田齐鲁,挺起胸膛,向天空大喊,来吧!

杨蓼夫说,预备——

在场的人表情各异,有的紧握双拳,有的闭上眼睛。好像是从天边,又好像是在梦中,一个声音颤抖着出现了,枪下留人,枪下留人,杨司令——

二十二

宋剑雨在十步开外高喊,杨司令啊,给我三分钟时间,容老朽把话说完。杨蓼夫迟疑了一下,脸部剧烈抖动,猛地举起了手。宋瑜扑到前面,失声叫道,杨司令,高抬贵手啊!

杨蓼夫根本没有理会宋瑜,正要落下手臂,又一个声音传来,杨司令,等一等!

杨蓼夫的手终于停住了,缓缓地放下,转过身来,看见是章慧,意外地说,你?

章慧说,请让宋伯伯说几句话。

杨蓼夫说,说话,还有什么可说的?你知道周杰宁牺牲了吗?

章慧说,杨司令,看在宋伯伯和宋瑜多次帮助八路军的情分,请你稍微等一等,让宋老先生把话说完。

杨蓼夫眼神游弋,终于看见了衣衫褴褛的宋瑜,宋瑜的双脚血肉模糊。宋瑜在泥水中跪下了,泪流满面。

任冰雪向孙大竹说,暂停!

高度紧张的孙大竹吓了一跳,摇晃一下,差点儿倒下,有气无力地下令,暂停,把枪口抬起来!

宋剑雨跌跌撞撞奔到杨蓼夫面前说,杨司令,长话短说。你们抓了郑亦雄,国民党特务也抓了你们一个重要的人物,何长官委托我来向贵军交涉,双方交换。

杨蓼夫说,什么人物?我不管他是谁,都换不走郑亦雄的一条狗命!

宋剑雨说,杨司令,听说是你们上级组织的一位负责人,在教会医院治病,被何长官扣留了,目的就是交换郑亦雄。这件事情已经惊动了你们双方的最高长官部。

杨蓼夫愣住了,焦躁地踱步,问任冰雪说,任副政委,你看这件事情怎么办?

任冰雪说,情况复杂了,是不是先缓一缓?

杨蓼夫说,缓一缓?不,不,这个人特殊,如果留他活过今天,让景政委和纵队插手,我就很难把他杀掉了。

任冰雪说,可是,还有我们的同志!

杨蓼夫抬头看天,看了一会儿,老天爷,你说我该怎么办?

任冰雪说,老杨,你冷静一点。郑亦雄可以缓杀,我们的同志必须先救。

杨蓼夫说,任大姐,你往天上看,雨停了,晚霞出来了。你看天上,那是什么?那是周杰宁啊,周杰宁他浑身是血,周杰宁在向我诉说,司令员,国民党从我的背后下手了,国民党背后捅刀子啊,司令员,你要给我报仇啊!

任冰雪从杨蓼夫的声调里听出了可怕的情绪,提高了嗓门,老杨,老杨,你怎么啦?你不要胡思乱想了!

杨蓼夫说,你看,你看,周杰宁的身后,还有那么多战士,他们都是在洗马堰牺牲的,他们跟我说,司令员,你不管我们了……还有,还有我们的郭政委,我的领路人,他也是被国民党暗杀的,难道你忘记了……

任冰雪说,老杨,你听我说,我怎么会忘记呢?可是,个人恩怨……

杨蓼夫说,郭政委,这个仇,我今天一起给你报,这么多年,我帮他忙,他拆台,可是为了抗日,我们忍辱负重,今天,我不能再忍了……杨蓼夫说着,又向孙大竹走去。

宋瑜伏在地上喊,杨司令,都是抗日军人啊,郑亦雄有罪,也应该审判后再杀啊!

郑亦雄扭过脸来,看见了宋瑜血肉模糊的双脚,久久凝视,仰起脸,泪水滚滚而下。郑亦雄说,小瑜,不要求他。来生来世我再报答你吧!

杨蓼夫说,郑亦雄,看在宋瑜的面子上,我再给你一次机会,你不用磕头了,你给我道歉,向周杰宁,只要你道歉,我还是饶你不死。

郑亦雄说,我可以道歉,我也可以谢罪,但不是今天,我不能以这种方式保命。

杨蓼夫说,你不再反悔了?

郑亦雄说,大丈夫立于天地之间,敢做敢当,来吧,我郑亦雄以死谢罪,别无他念。

杨蓼夫盯着郑亦雄,把手伸向了腰间。宋剑雨看见了杨蓼夫的手,紧张地对宋瑜说,完了,杨司令这个样子,郑亦雄必死无疑。

宋瑜没有说话,悄悄地离开宋剑雨,向郑亦雄所在位置运动。

杨蓼夫望着天空,也是热泪长流。章慧警觉地盯着杨蓼夫,杨蓼夫的手已经抓到了枪柄。

突然,杨蓼夫转身,举起驳壳枪,就在这一瞬间,宋瑜纵身扑向郑亦雄,章慧纵身扑向杨蓼夫,一串手枪子弹向空中射去。

任冰雪跟着扑了上去,同杨蓼夫夺枪,两个人正在厮打,听到外面一声枪响,二人住手,看见景晓纯拎着手枪,阴沉着脸,一步一步地向杨蓼夫走来。

杨蓼夫愣怔一下,政委,是你?景晓纯冷冷地看着杨蓼夫说,老杨,我向你传达罗政委命令,保全郑亦雄,留作他用。孙大竹,把杨蓼夫的枪给我下了!

杨蓼夫把枪举起来,谁敢?

景晓纯盯着杨蓼夫说,老杨,不要忘记你的身份!

杨蓼夫怔怔地看着宋瑜,又看看景晓纯,突然扔下手枪,扑到周杰宁坟前,像一个“大”字贴在坟上,长恸不起。

二十三

这场雨,时断时续,下了两天。

清河支队回撤墨镇,进行整顿。支队首长会上,景晓纯宣读了山东纵队的命令——鉴于杨蓼夫、任冰雪二同志擅离职守,放弃指挥,导致洗马堰战役未能达成战役目的。值此抗战胜利之际,此个人英雄主义严重抬头现象,乃骄傲蛮横之表现。为教育部队,杜绝此类事件发生,现命令清河支队,予以杨蓼夫、任冰雪二同志撤职查办处分,就地隔离反省。

杨蓼夫没有反应,木然地看着窗外。

任冰雪说,我不服!我和杨蓼夫的错误是两种性质,他是放弃指挥,他犯的是左倾盲动错误,我只不过是草率行动!

景晓纯说,任副政委,组织上这也是爱护干部,出了这么大的事,我们确实应该反省。

任冰雪说,杨蓼夫是应该撤职查办,可是我,我凭什么?

景晓纯说,先接受组织处理,以后可以申诉。老杨你有什么话说?

杨蓼夫说,我没有意见。

说是隔离,但是没有隔离的条件,支队首长很为难。让杨蓼夫和任冰雪还像从前那样住在田家大院吧,显然不符合隔离的要求,把他们放到部队吧,也不符合要求。后来是孙大竹出的主意,说墨镇有个班房,他去侦察过,现在荒着,正好可以住人,不如把杨司令和任副政委关到那里,让他们好好睡几天觉。

这事是景晓纯当家,想想也有道理,就同意了。

住进班房那天,孙大竹把杨蓼夫的铺盖搬进一间还算干净的房屋,出门时皮笑肉不笑地说,杨司令,嘿嘿,老杨,请你把你的裤带解下来。

杨蓼夫瞪着眼睛问,怎么着,怕老子自杀?

孙大竹假装无奈地说,没有办法,我也是执行命令。

杨蓼夫把裤带解下,抽出来扔给孙大竹说,说吧,还有什么规矩?

孙大竹说,还有,每天三两小米,喝稀饭!

杨蓼夫怒吼,孙大竹,你就不怕老子出去,再当司令?

孙大竹说,嘿嘿,杨司令,我说了你可别生气啊,这司令啊,你是当不上了,龙副司令是大渡河勇士,也是老红军,指挥打仗不比你差,绝不会犯你那样的低级错误。

杨蓼夫冷笑说,我就是当副司令,照样收拾你!

孙大竹阴阳怪气地说,老杨,我说了你可别绝望。除了李副司令,听说上级又派了一个副司令,姓孙,所以啊,这副司令你也当不成了。

杨蓼夫说,姓孙?你不会说你要当副司令吧?

孙大竹说,战争时期,一切皆有可能。我当了副司令,对你也有好处啊。纵队首长说了,杨蓼夫平时老是凑在特务营,孙大竹同志当了副司令,特务营长的位置空出来了,干脆就让老杨当特务营长吧。

杨蓼夫出其不意地伸出腿,一个扫堂腿,将孙大竹打翻在地。

任冰雪住在一墙之隔,按照规矩,过去她的警卫工作由余河沿负责,现在监管她的还是余河沿。任冰雪一看这个房间就火了,来人啦!这是隔离审查吗,隔离审查难道就是坐牢?

余河沿嬉皮笑脸地说,任副政委,没办法,实在找不到合适的地方,只能借人家的班房用用。这可是国民党的模范监狱啊!

任冰雪说,杨蓼夫呢,我和杨蓼夫的问题是两个性质的问题,为什么把我和他关在一个号子里?

余河沿说,你们都是重点监控对象,不关在一起,那得多少看守啊,饭也不好做。

任冰雪拼命地擂打墙壁说,杨蓼夫,老杨,你给我滚过来,你这个蠢货,我都是受你的牵连!

隔壁房间里,杨蓼夫对孙大竹说,如果你以后还想进步的话,请你跟景政委说说,把任副政委给我弄走,她在隔壁,我昼夜不得安宁。

到开饭时间了,警卫战士送来午餐,杨蓼夫一看,气不打一处来,孙大竹,你就让老子吃这个?这稀饭都能当镜子用。

孙大竹背起手,模仿杨蓼夫的姿势,手里的小棍子一上一下拍打着,没办法,每天三两小米,一顿只有一两,一两小米熬的粥,是个什么样子,你又不是不知道。

杨蓼夫恼怒地说,你去跟景政委讲,我老杨虽然犯了错误,但我不是罪犯,你们不能用罪犯的标准对待我。

孙大竹说,嘿嘿,你这话就欠妥了,当初,我也是因为打国民党,被你关起来了,也是一天三两小米,饿得我睡着了还惦记着小米。

杨蓼夫说,你以为老子就完蛋了?

孙大竹说,你基本上完蛋了。

杨蓼夫咬牙切齿,孙大竹,老子出去,第一件事,就是把你关进来。

孙大竹说,可惜啊,等你出去,我恐怕就当司令了。

杨蓼夫怒气冲冲地说,我不吃,我要绝食!

说着,就要掀桌子。孙大竹赶紧扑上去护住说,司令司令别急,这只是汤,干粮在这里呢。

杨蓼夫住手,威风凛凛地看着孙大竹。孙大竹嘿嘿一笑,变戏法似的,从身后摸出一个大饼。杨蓼夫眼前一亮,小子,还给我打埋伏!

孙大竹晃着大饼,你说,你出去之后,还关不关我了?杨蓼夫说,算了,老子不吃你的大饼了,我出去之后,给你加刑,关十九天。孙大竹生气了,你这个人怎么这样啊,软硬不吃。唉,算了吧,我哪儿是你的对手啊,给你。

杨蓼夫接过大饼,打开,里面还裹着一只香喷喷的鸡腿。

二十四

章慧约宋瑜逛街,宋瑜觉得很奇怪,逛了半天才知道,章慧要买篮球。宋瑜说,买个篮球还挑来挑去,有必要吗?章慧说,送给杨蓼夫,我得挑个长相好看的。

买好篮球,章慧提议一起去看杨蓼夫,宋瑜婉言谢绝。章慧只好独自前往,刚进班房,迎头碰上余河沿,余河沿惊喜地迎了上去,章科长,是来看任副政委的吧?

章慧顿时尴尬起来,这才想起来,这里还有一个任冰雪。余河沿说,政治部的科长们都来看过任副政委,你是最后一个。革命不分先后,来迟了也是对首长一片心意嘛。来,我带你去。

章慧苦笑,只好跟余河沿走了。

任冰雪待的正无聊,看见章慧来了,喜出望外,抓着红军帽,拍打着章慧说,章慧,谢谢你来看我!谢谢啊!关了两天,老子都快憋出毛病了。

章慧说,怎么会出这种事情?

任冰雪大大咧咧地说,嗨,这种事情,我经历多了。当年鄂豫皖白雀园肃反,把我关了三十天,还当苦力,差点儿就砍了脑壳,老子一句孬种的话都不说。

任冰雪看见章慧手里的布袋子,大大咧咧地说,唉,你来看看就行了,还带东西干什么,这是什么?

章慧面红耳赤地说,这……这是……

任冰雪说,好,拿来了,我就不客气了,给我,我看看是什么好东西?章慧无奈,只好把布袋子交出去。

任冰雪把东西倒出来,两眼顿时放光,啊,篮球?你给我带篮球干什么?

隔壁房间里,孙大竹拉着杨蓼夫,鬼鬼祟祟地到墙根下说,听听,来人在找任副政委谈话呢。

杨蓼夫问,到底是谁啊,这么神秘!

孙大竹说,听不出来?

杨蓼夫又听了听,摇摇头说,听不出来,就听老任在咋呼。

一墙之隔,任冰雪眉飞色舞,他妈的,说是隔离审查,可是这些蠢货把老子关到监狱里来了,我坐国民党大牢,还是第一次呢。

章慧说,任大姐,委屈你了。我想,组织上很快就会有结论的。

任冰雪拍着篮球说,没关系,我习惯了。感谢你给我送了这个篮球,就凭这,我再蹲一个月也没有问题。

任冰雪说着,跳起,单手举起篮球向窗户投了过去。玩了一会儿,任冰雪说,章慧,你跟我说实话,你对老杨是不是真的动情了?

章慧说,任大姐,我想好了,如果组织上同意,我和杨司令就结婚。

任冰雪愕然地看着章慧,什么,你说什么?绝对不行!章慧,我跟你说过,这件事情我要对你负责,我也要对杨蓼夫负责,我要负责到底!

章慧忍了一下,低沉地问,为什么不行?

任冰雪说,啊,你还不服是不是?那我就告诉你为什么不行。因为,杨蓼夫他有老婆。

章慧震惊地,半天才回过神来,什么,任大姐你说什么?

任冰雪得意地笑了,一字一顿,因为,杨蓼夫他有——老——婆!

二十五

杨蓼夫做梦也没有想到,给任冰雪送篮球的是章慧,更没有想到,就这一会儿工夫,任冰雪把他的老底兜了出来,给他的爱情致命的一击。杨蓼夫听着隔壁咚咚的篮球声,嫉妒地问孙大竹,谁把我的篮球送给老任了,是不是你?

孙大竹说,对天发誓,我没有。

杨蓼夫说,那她是从哪里搞的篮球?

孙大竹一本正经地说,我跟你讲,你别难过啊……算了,我还是不说了,我怕我说出来,你会难过得上吊。

杨蓼夫说,我的裤带都被你抽走了,我拿什么上吊啊?

孙大竹说,你办法可多了,你自己都说,没有你解决不了的困难。

杨蓼夫一把揪住孙大竹的衣领,快说,你想把我折磨死啊?

孙大竹夸张地咋呼,好,好好好,我说,我说。章慧来了。

杨蓼夫一把扔掉孙大竹,什么?章慧来了?

孙大竹说,我分析啊,是这样的,那篮球本来是送给你的,余河沿不知好歹,把章慧先带到任副政委那里,任副政委呢,她搞不清楚,以为是送给她的,搞到这一步,章慧呢,也不好收回,情况嘛,一定是这样。

杨蓼夫咬牙切齿,这个余河沿,老子出去了,先把他关起来!

正嚷着,听见隔壁的铁门一声响,接着就看见一个熟悉的身影,从隔壁的门里走了出来,杨蓼夫趴在铁窗上大喊,章慧,章慧,我在这里!

从背后看,章慧站住了,肩膀动了动,但是最终没有转过来,头也不回地走了。

二十六

清河支队接到紧急命令,迅速扩编四个主力团,五天之内,完成扩编,七天之内,完成北上准备。

支队召开会议,不仅兵员奇缺,干部更缺。龙捷三说,支队首长也快成光杆司令了,老李是被明确留在地方的,到时候一分家,我连个副司令都没有。我提议,先把杨司令……老杨放出来,哪怕先当个副司令,我这心里底气就足了。

景晓纯说,好,支队主要首长都在这里了,也算是临时党委会。我提议,同意提前解除杨蓼夫和任冰雪二同志隔离审查、杨蓼夫担任支队代理副司令员、任冰雪恢复副政治委员职务的,请举手。

在场的五个党委委员,全部举手。

景晓纯说,那就向纵队报告!肖主任,你马上带人去墨镇监狱,把杨蓼夫和任冰雪同志放出来,落实扩编预案。

肖菏泽说了声好,出门去了。

已经半夜了,杨蓼夫正在酣睡,被孙大竹推醒了,杨司令,老杨,你醒醒。

杨蓼夫翻了个身,嘟囔道,我干吗要醒醒?我正在做美梦呢。

孙大竹说,上级有命令,你恢复司令员职务了。

杨蓼夫一下子从铺上跳下来,看看孙大竹不怀好意的笑容,明白上当了,一拳打了过去,你小子,又来捣乱。

说完,又一骨碌躺下去,想想不对,又睁开眼睛,盯着孙大竹身后的肖菏泽,啊,肖主任也来了,看来是真有动作了。

肖菏泽说,老杨,支队党委刚刚形成决议,由你担任支队代理副司令员,代理期至纵队批复下来,即为正式副司令员。

杨蓼夫的眼睛眨了几下,翻个身,双手枕着头,不紧不慢地说,哦,让我当副司令员?

肖菏泽不吭气。

杨蓼夫点点头说,也算不错了,不用坐牢了。孙大竹,你小子要倒霉了。

肖菏泽说,龙司令命令,你连夜赶到南李庄,组织祁友敬营,就地扩编成甲种团,兵员不少于一千八百人。

杨蓼夫像被踢了一脚,一屁股坐起来嚷嚷,什么,甲种团,一千八百人?开什么玩笑?

肖菏泽说,怎么,你老杨面前,还有困难?

杨蓼夫说,祁友敬那个营,总共不到四百人,你让我扩招将近五倍,我从哪里给你搞这么多人?

肖菏泽说,那怎么办?

杨蓼夫的眼皮翻了几下,重新躺下说,我不去,这个代理副司令我也不当!

肖菏泽恼火地说,老杨你这是什么态度?未尝你的司令不当了,你还争名夺利?

杨蓼夫眼皮一耷拉,拉起了鼾声。

肖菏泽说,这是纵队的命令。我们要扩编四个主力团,还要留下三个地方基干团。

杨蓼夫睁开了眼睛,这是真的?

肖菏泽说,这么大的事,我能胡说吗?

杨蓼夫说,为什么动作这么大?

肖菏泽附在杨蓼夫耳边,耳语道,七天之内,做好北上一切准备。

杨蓼夫怔怔地说,我的天哪,果然不出所料……来人呐,我的军装!

孙大竹滑稽地拎着杨蓼夫的军装说,杨……代理副司令,请更衣。

二十七

杨蓼夫连夜赶到南李庄,团长黄格选和营长祁友敬已经在团部恭候了,见杨蓼夫翻身下马,两个人一起向杨蓼夫敬礼。杨蓼夫点点头,把缰绳交给王进阶,向黄格选和祁友敬摆摆手,大大咧咧地说,以后不要喊杨司令了,司令是龙捷三,我是副司令,啊,也不是,是代理副司令。好家伙,一个职务这么多字,真别扭,以后,你们就喊我副司令吧。

祁友敬指着院子里的一排房子说,杨司令,那一间是临时给你号的房子,你先休息。

杨蓼夫边走边说,说干就干,立即派人把周围三十个村镇的干部召集来,中午以前到达,就说我杨蓼夫又回来了,要拉大队伍打大仗,招兵买马。

祁友敬为难地看着黄格选,黄格选说,听他把话说完。

杨蓼夫兴致勃勃地说,这个地方过去有很多人都跟我说,打仗就要跟杨司令,死人少,战果大。我老杨在这一带还是有名气的……啊,房子不错嘛,以后这就是杨副司令官邸了。

说着,一步跨进屋,东看西看,目光落在书架上,高兴地说,啊,还有书本,像个读书人家的房子。

黄格选说,先请司令员休息,喝点稀饭再说。

杨蓼夫说,好,我喝稀饭。你们去招呼开会,把会场给我搞大一点。过去我当司令,不摆谱,如今成副司令了,不摆谱不行了。

黄格选说,杨司令,你摆不摆都有谱。

杨蓼夫说,啊,哈哈,这话说得好!王进阶,你听见没有,我当了副司令你又回来给我当警卫员,威风还是不减啊!

王进阶说,你就是当团长,我还是回来给你当警卫员。

杨蓼夫笑眯眯地说,当团长?哈哈,副司令也是司令,再当团长,我恐怕就不习惯了。

祁友敬和黄格选一前一后离开杨蓼夫的屋子,黄格选说,你看这件事情是怎么搞的,把这个活神仙派来给我当副团长,别说我指挥他了,连称呼都没办法称呼。

祁友敬说,我也是啊!你说杨司令多么有本事的人,纵队怎么连个副司令都不批,是不是真有什么问题啊?

黄格选说,这下真是把我害苦了,你不批准他当副司令也行,哪怕你让他当个副参谋长,或者干脆当军师,可是你给他下个副团长的任命,还是二团副团长,真是别扭极了,我怎么指挥他啊?

祁友敬说,他自己一点都不知道?

黄格选说,纵队的批示是昨天夜里到的,夜里他还在路上,他知道啥啊!他还以为他真是副司令呢。

二十八

这次扩军任务来势很大,政治部也分到了名额,肖菏泽交代章慧,在墨镇就地扩招。任务部署完毕,肖菏泽把章慧留下了,问她,杨蓼夫的事情你知道了吗?

章慧不情愿地回答说,听说一些。

肖菏泽说,支队党委向纵队呈报的请示,没有批准,纵队任命杨蓼夫为二团副团长,这个决定让我们也感到十分为难。你的看法呢?

章慧说,我?我没有看法,上级的决定,自然有道理。

肖菏泽惊讶地看着章慧。

章慧说,不过,从我个人的角度,我认为这个任命对杨司令不合适,杨司令不是看重名利的人,但是组织上还是应该人尽其才。再说,他那么大的名望,又是老革命,他到二团当副团长,那黄团长怎么领导他,这不是给部队出难题吗?

肖菏泽说,哎呀,章慧同志,你简直说到组织上的心窝了。所以,我们想请你到南李庄去一趟,多关心老杨,譬如聊聊天,谈谈话,多少也是个安慰。

章慧说,为什么把这个任务交给我?

肖菏泽反而惊讶了,怎么?我不是听说,你和老杨已经明确了恋爱关系,很快就要结婚了。

章慧说,那是过去的事情了。

肖菏泽说,不可能啊,许东湖前天还跟我讲,洗马堰战斗之前,你还对他说过,你是爱老杨的。

章慧说,今天,我只能跟你说,我对杨司令是崇敬,不存在恋爱关系。

肖菏泽纳闷了,怎么一会儿晴一会儿雨啊!

二十九

杨蓼夫是夜里到达南李庄的,上午就在麦场搭了个主席台,上面挂着横幅,上面写着五个大字:杨司令讲话。横幅下面,放了一张八仙桌。

杨蓼夫拤腰站在八仙桌边,神采飞扬地讲话,同志们,我要先解释一下,我这个司令,已经不是司令了,我现在是副司令。有人问我,是副司令官大呢,还是司令官大,这个问题我不好回答,因为我们八路军是革命军人,不讲官大官小。当然,我也可以给大家打个比方,你说是大腿粗呢,还是小腿粗,通常来讲,是大腿粗,但是也有例外。大人的小腿就比小孩子的大腿粗。所以啊,这个问题就不说了。

台下是三十几个村干部,还有一个连武装整齐的战士。一个中年村干部说,看杨司令那气色,八成是升官了。

一个老年村干部说,那是啊,张学良是副司令,于学忠是司令,可于学忠这个司令得给张学良这个副司令打敬礼。

台上,杨蓼夫微笑说,我老杨在渤海地区,当年跟随马耀南司令拉队伍,那时候的三支队只有二百多人,如今我们还是支队,三千多人。三千多人能干什么?我们渤海的三千多人,抵得上三万多人。同志们算算账,这几年,我们打了多少鬼子,多少汉奸,我们根据地有多少人,在八路军的保护下,男耕女织,男婚女嫁,不算富裕,也算安宁。可是,我们安宁了,不能忘本。天下是老百姓的,很多老百姓还在水深火热之中,我们必须扩大我们的队伍,去保护他们,解救他们……一句话说到底,我们八路军要扩大……同志哥回去动员一下,愿意跟我老杨当八路的,到南李庄来报名!

一个村干部站起来,杨司令,俺们村里开会了,要是你杨司令招兵,俺们信得过,俺们村里出十个后生。

又一个村干部站起来,听说杨司令来招兵,俺们村里也开会了。这几年,鬼子没敢到俺们村里祸害一次,全靠八路军撑腰,吃水不忘挖井人,俺们跟八路军跟定了,俺们村里十三个后生报名。

这次动员的效果出乎意料地好,会还没有散,祁友敬的营部就被围得水泄不通。

祁友敬被围在中心,两只手挥舞着,一遍遍地解释,乡亲们,你们听我说,听我说,杨司令有话,一个村里只能收五个,大村最多六个,不能再多了。

然而,报名参军的群众根本不听祁友敬的话,一个劲地吵吵。

杨蓼夫做了动员,就和黄格选一道回营部喝稀饭。黄格选一边喝稀饭,一边眉飞色舞地说,司令员,一天之内,报名八百,势不可当,都是因为您在这里。

杨蓼夫痛快地吸溜了一口,心不在焉,啊,是吗?

黄格选说,是啊,司令员,很多人都是冲你来的。你一来,我们二团根本不用出去动员。

杨蓼夫说,黄团长,从今天开始,你可以不喊我司令员了。

黄格选说,那我喊你什么?

杨蓼夫把碗一放说,你小子,还给我装。我是你的副团长啊,我归你领导。

黄格选吃惊地说,司令员,你都知道了?

杨蓼夫说,哈哈,你以为我老杨糊涂啊?我早就知道了,纵队给我下了一个副团长的命令,可把你这个团长难为死了。不过,从今天开始,你不用为难了。

黄格选说,你看这件事情闹的,简直就是开玩笑,我怎么领导您啊,这不是出洋相吗?

杨蓼夫说,以后,你要是不习惯喊我杨副团长,那就喊我老杨吧。

黄格选说,那我也不习惯啊!

杨蓼夫说,不习惯?那不行,称呼问题,是个很重要的问题,这个问题不解决,上下级关系理不顺,心里的弯弯绕扯不直。来,试试,喊我一声老杨。多大个事啊!

黄格选嘴巴动了一下,又合上了,傻傻地笑。

杨蓼夫说,喊啊!

黄格选说,老杨……杨司令!

杨蓼夫一拍筷子,唉,多那三个字干什么?

黄格选表情古怪地说,老杨……司令……

杨蓼夫说,好,有进步,就不能把那两个字去掉?喊,老杨!

黄格选说,老……老杨。

杨蓼夫说,好了,就这样吧。

黄格选说,可是,在群众面前,我还得喊你杨司令。

杨蓼夫说,为什么?

黄格选说,老百姓要是知道你被降职成我的副团长了,他们还相信八路军吗?

杨蓼夫意外地说,啊,你是这么看的?这还真是个问题呢。

正说着话,门外拥来一群老百姓,大呼小叫要见杨司令。黄格选说,杨司令,啊,不,老杨,不行啊,局面控制不住。要不,每个村,再增加两个名额?

杨蓼夫说,不行,不能再多了。

黄格选说,要不,老杨你躲躲,你看人越来越多,局面控制不住啊!

杨蓼夫说,躲?往哪里躲?我能躲那些信得过我、把几代单传的后生都交给我的父老乡亲吗?我能躲那些自己吃不上饭、还把粮食送到队伍上的我们的再生父母吗?

黄格选说,你不躲,他们就有可能冲进来。

杨蓼夫说,走,出去,我跟大家说说话。多大个事啊!

三十

门外的老百姓嚷嚷着,突然停了下来,一片安静。杨蓼夫心情沉重地走出院门,一步一步地向人群走来,大家自动让出一块空地。

杨蓼夫站稳,微笑地看着大家,突然弯腰,深深地鞠了一躬,再直起腰,抬起头,眼窝有些潮湿。杨蓼夫说,乡亲们……话一出口,已是泪流满面。杨蓼夫不知道自己是怎么了,哽咽着说,乡亲们,我杨蓼夫在这里给大家行个大礼,根据地的群众对我杨蓼夫、对八路军,天高地厚,恩重如山,我杨蓼夫有生之年,没齿不忘。

一个青年说,杨司令带领八路军帮俺们打鬼子,还帮助俺们种粮食,八路军更是俺们的恩人啊!

杨蓼夫含泪点点头,小伙子,你说得好!

黄格选关切地走近,递了一块手绢给杨蓼夫。杨蓼夫擦擦眼睛,稳定情绪,接着说,乡亲们,你们可能已经听说了,我们八路军即将担负向日伪占领地进军的任务。根据地的群众,拖儿带女,扶老携幼,来支援八路军,以充实力,以壮行色,这说明什么?说明我们八路军深得人心,也说明人民群众深明大义。可是,我还是想跟大家说,回去吧,乡亲们,我们征兵是有原则的。

青年甲喊,杨司令,为什么要俺们回去,俺们是真心实意来当八路军的。

杨蓼夫说,我老杨心里都明白,可是我还是劝你们回去。为什么?因为,我们是一家人,我们八路军是人民的子弟兵,主力这一走,根据地就空了,只剩下孤寡老人和妇女孩子了。我这个当儿子的,不能看见老人没有人赡养,田地没有人耕种,孩子没有人照顾。我要是把根据地的青壮年都带走了,那我这个儿子就是不孝啊。乡亲们,你们想让我杨蓼夫背上不孝之名吗?

一个青年说,可是,可是,杨司令……

杨蓼夫渐渐情绪平缓:别说了,小伙子,你心里想说的,我都知道。你们踊跃参军的积极性,使我们看到了,胜利的希望,就在眼前。你们即使没有穿上军装,但是,你们的精神,已经灌注在我们的血管里,我说过,山东的老百姓就是我们的神。我们八路军战士,每个人的身后,都有一个神,在支持我们,护佑我们,那么我们还有什么可说的?义无反顾,无所畏惧,勇往直前,直到胜利,胜利,再胜利!

沉默,群众显然是被感染了。

青年说,杨司令,你说得太好了。可是,俺们还是想参军。你说得越好,俺们越想参加八路军,特别是想参加清河支队。

杨蓼夫说,哦,为什么想参加清河支队?

青年说,俺们渤海人都说,当兵要当八路军,看人要看杨司令。

杨蓼夫笑笑说,哎呀,你这个小伙子,还真能给我出难题。

青年说,俺太想参军了。

杨蓼夫想了想说,你这么看得起我,我也不能太不讲情意了,你说是不是?我看这样,我让他们……杨蓼夫对黄格选,也是对群众,你们再推敲推敲,稍微把政策放宽一点点,加上“特殊”两个字,特殊情况下,一个村里再加上一个指标。除了其他条件严格执行标准以外,再加一条,思想觉悟。这一条要严格考察。

青年说,杨司令你这么说,俺们还有希望?

杨蓼夫说,是啊,我看你是很有希望的。

经过耐心的动员,群众终于心满意足地散去。

中午饭后,杨蓼夫独自走进一片收割之后空旷的麦田里,四脚朝天,仰面而躺,手里捻着一支麦穗,泪水无声无息地流淌。深秋的田野,弥漫着泥土的气息,躺在这土地上,他好像看到了另一个杨蓼夫,一个杨蓼夫对另一个杨蓼夫说,我是个唯物主义者,但我不是个无神论者,我相信这个世界上是有神灵的。我们很快就要离开渤海地区了,可是无论走到哪里,我们的身上,都有这里的气息,这里的麦苗,这里的小米,我们的骨骼是吃着这里的煎饼坚硬起来的。我们的血液,流淌着清河的泉水,我们的生命,同这块土地已经融为一体了。当我们从这块土地上拔地而起的时候,我的心里有一个强烈的愿望,尽快结束战争,让我回到这块土地。我答应过马百郎,要把抗日沟里的盐碱再翻回去。我至少要让朱大爷住上更宽敞明亮的房子。

三十一

杨蓼夫在南李庄只住了两天,清河支队接到电报,龙捷三命令,火速把杨蓼夫接回,研究北上预案。在支队部的马灯下,杨蓼夫专注地看着方案,拿着地图对照。看了一会儿,抬起头来问,老龙,你先告诉我,真的放弃詹家店?

龙捷三说,老杨,给你看一样东西,绝密。龙捷三从公文包里取出一份文件,低声念道,东北四省是很重要的。从我们党,从中国革命的最近和将来的前途看,如果我们把现在的一切根据地都丢了,只要我们有了东北,那么中国革命就有了巩固的基础……

杨蓼夫问,这话是谁说的?

龙捷三说,毛主席。

杨蓼夫说,啊,毛主席,毛主席,我们和毛主席想到一块了,我们早就有这个准备了。只是,詹家店……我们还没有把郑亦雄消灭掉,我真的不甘心。

龙捷三说,国民党和我们抢占东北,把大西南的远征军部队都调来了。这几天,秦皇岛、大连、葫芦岛的码头上,都有美国军舰帮他们运兵。我们山东部队,罗政委和肖主任也率领机关从海路北上了。

杨蓼夫说,走一步看三步,这一步我早就看到了,我原来的计划是打了詹家店,从海路走,可惜啊,我讲话不算了,我就什么也不讲了。

龙捷三说,老杨你正经点,事情已经很紧急了。

杨蓼夫说,再紧急,你总得让我发两句牢骚吧,多大个事啊!

龙捷三说,牢骚以后再发,北上以后给你三天时间发牢骚。

杨蓼夫说,就三天?那不够,北上成功,我还要娶媳妇呢,你得给我十天假。

龙捷三说,给你放假一百天,你能活下去吗?

杨蓼夫说,啊,一百天,那不行,那我一准会憋出毛病。你说任务吧。

龙捷三说,纵队通知,新四军三师已经从苏北紧急奔赴山东,我们北上之后,詹家店的问题由他们解决。

杨蓼夫说,噢,让我想想……我们的架势已经拉开了,此前的部署全是冲着詹家店……哎呀,老龙,你别说,这真是最好的时机,最好的战术理由。我们恰好利用詹家店的这个假象。郑亦雄目前的防御重点仍然是詹家店,这是我们北上的唯一有利条件。

龙捷三说,老杨,那就快说问题。

杨蓼夫沉思道,要说问题嘛,还真不少,主要是火力不行,对付坚固防御体系,缺乏毁灭性手段。可是这个问题我们眼下解决不了。

龙捷三说,我们当务之急要解决什么?

杨蓼夫说,当务之急就是要让我回到司令员的位置上。

龙捷三怔怔地说,老杨,你开什么玩笑?

杨蓼夫狡黠地眨着眼睛,难道不应该吗?

龙捷三口气很冲地说,我举双手赞成,你前面回去,我后面就交出指挥权。可是,这是我说了算的吗?

杨蓼夫说,那我就没有办法了,不在其位,不谋其政。我不能对你龙司令的指挥挑三拣四。

龙捷三怔怔地看着杨蓼夫,突然一把扯过作战图,算了,你老杨已经完蛋了,你就是一个只会赤膊上阵的张飞,什么夏伯阳?狗屁!你以为你是诸葛亮啊,离了张屠夫,不吃带毛猪。老子是自找没趣,我走,你就等着看笑话吧!

龙捷三气冲冲地卷起作战图,端起桌上的大碗,咕咚咕咚地猛灌几口,转身走了。

杨蓼夫乐呵呵地看着龙捷三说,啊,我是狗屁?那你就白闻了,你走吧,我要睡觉了。

龙捷三走到门口,转身说,我真的走了啊!老杨,你别后悔啊!

杨蓼夫说,后悔什么,是你来找我的,又不是我找你的,真是!多大个事啊!

龙捷三看着杨蓼夫,突然扬起手,把作战图砸了过来,老杨,你这个老狐狸,我头发都急白了,你还给我来这一套。我跟你讲,你今天不把你的疑点给我讲出来,老子就不走了,老子跟你一起当副团长,不,老子在你手下当连长!

杨蓼夫叹气,你这个老龙啊,还真会搞激将法。看来,我这个假诸葛亮不给你献上一计,还真有点不够意思呢。不过,我也没有什么高招,就是一处,我看可以改一下。过来,把灯给我举高点。

龙捷三只好把灯举起来。

杨蓼夫嚷道,往哪里照,这里,这里,看清楚没有?

龙捷三说,你这谱也摆的够大了,远了不是,近了不是,你这个熊副团长真难伺候。

杨蓼夫说,好了,就这么举着,别动啊!杨蓼夫说着,在地图上一个“V”字形符号后面往右下方斜着画了一笔。画完之后,杨蓼夫把笔一扔说,好了。

龙捷三说,我忙乎半天,你就画这一笔?

杨蓼夫说,还不够吗?

龙捷三说,你这是什么意思啊?

杨蓼夫说,哎呀,老龙,你第一次当司令,就是差把火候啊!看在老战友的情分上,我再多画一笔吧。

杨蓼夫拿起铅笔,又向右上方斜着画了一笔,形成“W”形状。

龙捷三看了半天,惊讶地说,这个打法啊,这也太……太出人意料了,这是个思路啊,我怎么就没有想到?

杨蓼夫说,你没有想到就对了,连你都没有想到,郑亦雄他就更不会想到。

三十二

按照杨蓼夫给龙捷三出的主意,清河支队一夜之间变成了两个,李其仁就任清河支队司令员,带领一个独立营和十几支地方县大队和区中队,扯起了清河支队的番号,回到清河平原,利用那里的抗日沟,吸引郑亦雄的注意力。清河支队主力则向詹家店佯动,虚晃一枪,迅速北上。

计划开始实施之后,杨蓼夫又回到二团,继续履行副团长的职责。九月十五这天夜里,黄格选和杨蓼夫率团从詹家店西北突击琅琊独立旅的防线。战斗前期受阻,杨蓼夫向黄格选建议,派出小分队从左翼佯攻,同时以炮火向敌纵深急袭,大部队从南口突破。为了体现副团长角色,杨蓼夫亲率一个连队突击,很快就撕破了口子。

这次战斗因为发起突然,二团没有太大的伤亡,但是严重的是,杨蓼夫的脑袋被弹片穿透,差点送命。

越过这道防线,就进入河北境内了,蜿蜒的山路上,八路军北上,踩着人影走。黄格选跟在杨蓼夫的身后一路小跑,司令员,老杨,你这么走,我都跟不上。

杨蓼夫得意地说,那是,两万五千里,老杨练了一双铁脚板。

黄格选说,你不骑马,害得我也不能骑。哎,老杨,你不是嫌那匹马不好吧?

杨蓼夫说,我的那匹不是骡子吗?

黄格选说,嘿嘿,我给你换的是马啊,虽然没有你那匹枣红马威风,可是,可是,它也是马啊!

杨蓼夫回头看了黄格选一眼,换掉!团长骑马,副团长骑骡子,这个规定我不能破坏。

黄格选说,可是,可是,就是骡子你也不骑,换不换都一样,反正都是驮东西。

杨蓼夫说,那也得换掉。到了龙海关,我还是要骑的。

这一带属于冯德山的防区,下半夜,冯德山向郑亦雄报告,八路军一支小分队北窜,在三个地段向我阵地发起冲击,未能拦阻。敌向北逃遁。另外,临淄方向出现一股敌人,一个团的番号,翻越松山,去向不明。

郑亦雄疑惑地说,北上?清河支队北上了?

叶乃伍说,不可能啊,此前我们得到的情报,全是针对詹家店的,他不可能放弃詹家店。况且,他的部队都还分散在城镇和乡村,物资还在筹集中,这么大的部队,哪能说走就走啊?

郑亦雄说,其他还有什么情况?

叶乃伍说,墨镇和清河,都有共军主力,凤岗、莫宁岗、洗马堰的阵地上,共军都在。

郑亦雄说,那他在西北边搞那么大的动静,是干什么?

叶乃伍说,我分析是吸引我视线转向北方,掩护其主力向詹家店机动。

郑亦雄沉默,突然走出作战室,向远方眺望。

叶乃伍说,部队全部部署完毕,就等旅座命令了。

郑亦雄沉吟了片刻,抬起头说,好吧,龙捷三想学杨蓼夫,给我来个声东击西,这次,老子不上当了!按原计划,进军清河!

三十三

清河西战场,郑亦雄指挥部队反复进攻,李其仁交代部队,只在沟里防御,绝不主动出击。那情景,颇似元宵战役对付日军。郑亦雄的部队虽然全副美式装备,但一进入抗日沟,就好比身上缚上了湿牛皮,太阳越晒越紧,手脚施展不开。

激战进行了一天一夜,阵地反复易手,郑亦雄进不得,清河支队也不退却,就这么反反复复。八路军打得惊天地泣鬼神,李其仁三次负伤,仍然坚持指挥,以清河支队司令员的名义组织防御。

天快亮了,抗日沟里枪声越来越稀少,郑亦雄判断对方伤亡过大,正准备发起最后一轮进攻,金莉莉送来一份急电。

叶乃伍接过电报,匆匆浏览,脸色大变,跌跌撞撞跑到郑亦雄面前,拖着哭腔说,旅座,旅座,大事不好了!

郑亦雄说,慌什么?

叶乃伍手里扬着电文说,旅座,我们打了一天,当面之敌不是清河支队,不,就是,就是……是清河支队……

郑亦雄紧张地看着叶乃伍说,你怎么回事,这么胡言乱语,到底是不是清河支队?

叶乃伍说,是清河支队,是清河支队的壳,清河支队,清河支队主力金蝉脱壳了!

郑亦雄懵懂地看着叶乃伍,突然回首向金莉莉说,念,电文!

金莉莉从叶乃伍手里接过电报,清清嗓子,正要忸怩作态,见郑亦雄铁板一块,马上庄重起来:长官部急电——空军侦察发现,渤海以西出现三路共军,前锋已经抵达河北宁家河,锋芒直逼龙海关。经查,此乃共军清河支队主力。郑部鏖战竟日当面之敌,乃清河支队之替身,目前仅有不足两个团的兵力,号称新清河支队。

郑亦雄的眼睛直愣愣地盯着金莉莉,盯得金莉莉心里直发毛,下意识地往后退了一步。

郑亦雄说,新清河支队?这是什么意思,是不是说,清河支队已经北上了,留下一个外壳跟我死缠烂打?

叶乃伍说,旅座,不幸言中啊!我们打得昏天黑地的,正是清河支队的外壳啊!

郑亦雄不理叶乃伍,兀自喃喃,杨蓼夫、龙捷三、李其仁,一夜之间清河支队冒出了三个司令,一夜之间,清河支队金蝉脱壳,他已经到河北宁家河了,哈哈,哈哈……

郑亦雄突然狂笑,在笑声中仰面朝天,缓缓倒了下去。

金莉莉惊骇不已,连连后退。叶乃伍见势不妙,猛地上前扶住郑亦雄,嘴里大喊,军医,军医!

三十四

清河支队顺利实现北上,扬眉吐气,偏偏在这个时候出现一桩奇怪的事情——开小差越来越严重。

自从北上的风声传出,部队就有一些议论,说北上不就是闯关东吗,关东那个地方冷的要死,尿尿都用棍子敲,敲慢了就把那东西冻住了,那就完蛋了。还有的部队在做动员的时候说,北上就是进攻詹家店,等突破防线,进入河北境内,有的战士就犯嘀咕了,为啥上级不跟俺们讲实话呢,一直说是打詹家店,可是一夜下来,到了河北,下一步,可真是闯关东啊,俺前天还跟家里捎信说,俺不离开山东呢。

最离谱的是,战斗功臣马大海、金功言和殷福塘也开了小差。

北上途中,支队召开紧急会议,传达了总部命令,北上八路军部队称谓统一为东北人民自治军,清河支队与冀辽热分区合并整编为东北人民自治军第107师,龙捷三、景晓纯、袁历山三同志共同组成整编指挥小组,即时展开整编工作。师团首长职务任命待总部复电后下达。

龙捷三说,升格为野战师,就意味着大兵团作战,我当个师长恐怕很难胜任,我是多么希望老杨出山啊。

景晓纯说,这不是你我考虑的事情。关于整编工作,要专题讨论,今天着重研究逃兵问题。这个问题不解决,会给整编带来很大危害。

龙捷三说,北上仓促,教育没能落到实处。我们跟官兵说,过了詹家店北,就不走了,结果过了詹家店北,我们又告诉部队,只到南燕,过了南燕,又到了宁家河。逃兵多数都是当地人,居然说受了欺骗。还有一种情绪,不愿意跟国民党打仗,说一会儿帮国民党打仗,一会儿跟国民党打仗,这样打来打去,中国人打中国人,没个完了,不如回家种田。这种情绪反动至极。

景晓纯说,故土难舍啊,多数人从来没有走过这么远的路,有些人家里确实有困难。老肖你下个通知,对于逃兵,能防的防,能堵的堵,能抓抓的抓。抓住了,要严肃处理。

肖菏泽说,尤其是干部,抓住了枪毙几个,杀一儆百。

景晓纯说,一团那几个干部叫什么名字?

龙捷三说,一个副营长,马大海,还有连长金功言,排长殷福塘。

景晓纯说,情况确实严重。这几个人,都是大功臣。那个金功言,当初是他妻子傅菊珍牵着毛驴送到部队来的,傅菊珍是识字班的骨干,还作为送夫参军的模范,在全村现身说法。他这么一逃,对部队影响极坏。

龙捷三说,金功言是逃兵的头,马大海和殷福塘都是受金功言的撺掇。听揭发的同志说,金功言在部队散布说,连杨司令都贬职当了副团长,八路军卸磨杀驴,没有干头,再打下去,不知道哪一天就当了炮灰。

肖菏泽说,我的意见是,派人联系老李,只要他们逃到清河,就抓回来,杀掉,不然,到了东北,遇到困难,不知道会有多少逃兵。

蹊跷的是,这边出现了逃兵,那边又出现了参军的热潮。清河支队不声不响突然离开墨镇,刘金山和易红英带领二十几个学生一路打听追了过来。在宁家河境内找到了孙大竹,声称是来找杨司令当八路军的。孙大竹灵机一动,领他们去见章慧。章慧虽然高兴,但是做不了主,便带他们去见龙捷三和景晓纯。带头的学生名叫周世登,当场展示了一块白布——做人要学杨司令,参军要当八路军。下面是二十个学生的血迹签名。

景晓纯和龙捷三商量,这些学生是冲着老杨来的,那就干脆把他们送到二团,交给杨蓼夫。景晓纯交代章慧,你跟着去,你两边都熟,路上也好跟他们聊聊。

章慧本来不想在这个时候见到杨蓼夫,可是又不能拒绝任务,只好硬着头皮接受下来。

三十五

部队进入宁家河,二团在距离支队部十几里的韩庄休整,这天下午,杨蓼夫脑袋上绑着绷带,在写日记,写写画画,看着眼前的篮球发愣。没想到,王进阶领着章慧进门,后面还跟着二十多个师生。杨蓼夫呼啦一下站了起来,眼前一黑,差点儿摔了一跤。章慧连想也没想,上前就把他扶住了。

杨蓼夫回过神来,站稳了,看着章慧身后的师生,这是怎么回事?

章慧往边上一闪说,同学们,眼前这位,就是杨司令。

周世登上前一步,把早已准备好的血书哗地一下展开,双手举到杨蓼夫的眼前。

杨蓼夫直瞪瞪地看着血书,半天才说,你们这是做什么?

周世登说,我们来找杨司令,报名参加八路军。

杨蓼夫说,可是,可是,我已经不是司令了。

周世登说,这我们都知道了。杨司令当副团长,我们就到你的团里。你当连长,我们就到你的连里。

杨蓼夫说,同学们,我跟你们讲一句心里话,如果鬼子还没有投降,你们参加八路军,我双手接着。但是,我们现在面对的敌人是国民党军队,这是我们中国人自己的事情。我不想让同样是中国人的你们卷入这场战争。为什么,战争有我们这些老军人,有我们这些泥腿子,有我们这些大老粗,用不着把孩子们把学生们都拖进来。

章慧意外地、同时也有几分不安地看着杨蓼夫。

杨蓼夫说,而且,以我判断,这场战争很快就会结束,我们中国人不可能永远打仗。那么,战争结束后,我们的国家是什么样子?那是百废待兴,需要大量的人才。我们这些人打天下可以,坐江山也行,可是国家建设,归根到底要靠你们这些知识分子。我们不能因为眼前的利益,就损坏了国家的人才。

学生们骚动了。周世登说,杨司令,我们可是一腔热血啊!

杨蓼夫说,孩子,告诉我,你读书读了几年?

周世登说,连发蒙私塾,带上国立中学,快十年了。

杨蓼夫说,哦,十年寒窗啊,上了战场,也许遇上一颗小小的弹头,十年书就白读了。

周世登急了,杨司令,你不想要我们?

杨蓼夫说,开枪打炮,找个猴子训练三天它都会,打仗用不着你们这些读书人。

易红英说,杨司令,收下我们吧!国民党多次想到学校征兵,都被宋校长挡住了,可是这次,连宋校长都说,人各有志,你们自己的路自己走。

刘金山说,是啊,我们追了两天一夜,啃着干粮,我们满腔热忱,杨司令你不能兜头给我们一瓢凉水啊!

杨蓼夫停顿了一下,看看两位老师和章慧说,章慧同志,你说呢?

章慧有些激动,司令员,你的话太让我意外了,也让我震动。深谋远虑,胸怀全局,你的想法,我们……我实在太惭愧了。

杨蓼夫说,这么说,你也同意我的意见了?

章慧眼窝有些湿润,点了点头。

杨蓼夫说,好,你想通了,事情就好办了。同学们,你们记住,你们是国家的财富,你们的用武之地在于建设国家,改变我们的城市、改变我们的乡村,改变我们的生活。你们的用武之地不在战场上。打仗的事情,交给我们吧,我们把国家的希望和未来交给你们了。

三十六

把师生安顿好后,章慧心情复杂地向杨蓼夫告别,看见杨蓼夫头上的绷带,忍不住眼窝湿润。杨蓼夫说,你为什么要躲着我呢,你说过的,我什么时候不当司令了,你就嫁给我当我的媳妇,啊,不是,嫁给我当我的爱人,可是,自从我不当司令了,你却一再躲着我,我就是想破脑袋也想不明白啊!

章慧向院外看了看说,这个韩庄真的姓韩,跟韩二婶家差不多啊!

杨蓼夫说,哦,也有个池塘。我们能不能像过去那样,到祠堂边的柳树下坐上一袋烟的工夫,你得把我心里的疙瘩解开啊!

章慧犹豫了一下,同意了。

坐在下午的池塘边,很多往事便纷至沓来,章慧说,司令员,还记得那一次吗,在球场上,我请朱茂煊大爷传信,然后我在韩二婶家里等你,我等啊,等啊,望眼欲穿。我都快绝望了。

杨蓼夫说,哦,我知道,我那一次被任冰雪纠缠住了。

章慧说,就是那一次,我在找你的路上,听到了你和任大姐的争吵,也就是那一次,我知道,你的内心,是爱我的,是真的爱我。

杨蓼夫说,是的,我必须承认。我对你,最初的想法是讨个老婆。可是,我后来发现,我找到的是一个爱人。只是,碍着我这个司令员的职务,我必须有所收敛。你要知道,如果仅仅是讨个老婆那样简单,我会像军阀那样,把你捆到我的洞房里。

章慧脱口而出,要真的是那样,那就好了。

杨蓼夫吃了一惊,啊,你是这样想的?

章慧点点头说,是的。

杨蓼夫说,那你为什么……?

章慧说,司令员,我承认,我对你的认识是有一个过程的,我发现,我对你的感情,甚至到了不能自拔的地步。你的那几个字,已经成了我的座右铭,敢作敢为,能屈能伸,丢掉包袱,向着光明!多少次啊,我差一点就冲到了你的面前,投进你的怀抱,向你诉说,可是,可是,直到有一天,就是你在墨镇隔离审查的那一天……

杨蓼夫呼啦一下站了起来,那一天怎么啦?

章慧说,那一天,我想去对你说,我是爱你的。过去,因为你是司令员,我还有一丝顾虑,我怕世俗的眼光。可是,总算,你被撤职了,你被隔离审查了。司令员,你知道吗?你被撤职了,这个世界上最高兴的人是谁吗?

杨蓼夫说,不知道,也许有很多人。

章慧说,可是我知道,你被撤职,最高兴的,你认识的,至少有两个人。

杨蓼夫问,哪两个?

章慧说,一个是郑亦雄,再一个就是我。

杨蓼夫愕然,啊,怎么会是你们两个?

章慧说,我听到你被撤职的消息,第一个反应是为你不平,但是紧接着,我就……我一下子就流泪了,我是高兴啊,我的眼泪止不住地往下流……除了为你感到委屈,就是高兴……

杨蓼夫目瞪口呆,天哪,怎么会这样?

章慧流着眼泪说,那天回部队,我一路小跑。我想,这回好了,他不再是司令员了,他成了一个隔离审查的对象,我可以理直气壮地爱他了,我可以毫不遮掩地同他在一起了……

杨蓼夫说,可是,那天在墨镇监狱,你为什么路过我的隔离室,视而不见,为什么,为什么连一句话都没有跟我说?

章慧说,那天,我是带着篮球去的,我想让那个篮球代表我陪着你,我甚至想,我干脆也让他们把我关起来,我也住进隔离室,我们把那个隔离室当作我们的新房……

杨蓼夫怔怔地看着章慧,又看着天空,一言不发。

章慧说,后来的事情,是那样的突然,那样猝不及防,它差点儿把我推向绝境。

杨蓼夫说,后来到底发生了什么?

章慧说,后来,后来……

章慧闭上了眼睛,那一幕历历在目——

任大姐,我想好了,如果组织上同意,我和杨司令就结婚。

什么,你说什么?任冰雪说,绝对不行!章慧,我跟你说过,这件事情我要对你负责,我也要对杨蓼夫负责,我要负责到底!

为什么不行?

啊,你还不服是不是?那我就告诉你为什么不行。因为,杨蓼夫他,他有——老——婆!

章慧说完了,平静地看着杨蓼夫说,就从那天起,我强迫自己,忘记这段历史,忘记作为爱人的你,我只记得,你是杨司令,哪怕你被撤职,在我心中,你永远是杨司令。只不过,我不能再留恋那样一段感情了。

杨蓼夫静静地听完,两行眼泪从眼窝涌了出来。章慧惊骇地说,杨司令,你怎么啦?

杨蓼夫摊开两只手,泪眼婆娑,摇着头,笑着走向章慧说,章慧,章慧啊,我没想到你受了这么大的委屈,我没有想到,我杨蓼夫在你心里这么重要……

章慧缓缓向后退着,司令员,你……?

杨蓼夫意识到什么,站住了,叹了一口气,章慧,我问你一句,如果任冰雪说的不是事实,那么,你还能接受我吗?

章慧说,如果没有这个障碍,我将义无反顾,绝不彷徨,我愿意在任何时候成为你的新娘!

杨蓼夫仰天大笑,泪水从脸上滚滚落下,那么,章慧,我记住了,老天爷也记住了,举头三尺有神明啊。今天,你就是我的新娘!

章慧说,你说什么?司令员,难道……?

杨蓼夫说,我只告诉你一句话,任冰雪的话不是事实。我从来没有过老婆,如果有,那是今天以后。

章慧怔怔地看着杨蓼夫,突然惊喜地说,司令员,老杨,这是真的?我不是做梦吧?

三十七

不到一个小时,杨蓼夫要结婚的消息就传遍了二团,就在驻地韩庄,就在二团,就在当晚。

杨蓼夫张罗结婚的时候,支队部接到一份电报,107师干部编制下来了。龙捷三说,好,通知支队和分区首长,午夜前集合团以上主官,接受新的任命。

景晓纯接过电报,看了看,对龙捷三说,果然不出所料啊,老杨又回来了!

龙捷三说,大战在即,罗政委亲自点将,那能错得了?

景晓纯说,只是,你这个司令员又要屈尊了。

龙捷三说,政委,你了解我的,为了胜利,我可以和老杨一样,去当副团长,冲锋陷阵。

景晓纯说,那好,于科长,立即电令二团,把杨蓼夫同志火速送到宁家河,接受新的任务。

于建兴应声而来,手里却拿着电报,对龙捷三和景晓纯说,杨副团长来电,要求支队首长批准,他今晚要结婚。

龙捷三和景晓纯面面相觑。

于建兴重复道,杨副团长电报,他今晚要同章慧同志结婚。天大的事情今晚都不要打扰他。

景晓纯说,乱弹琴,什么时候了,他还结什么婚啊,立即发电报,让杨司令连夜赶到宁家河!

龙捷三说,告诉他,这件事情比天还大。

三十八

杨蓼夫的临时住处,土坯黑瓦的房子,贴上了红双喜字。院子里,几张八仙桌拼在一起,上面摆满了花生、大枣、煎饼、鸡蛋等物。桌子上还放着几坛老酒。

客人纷纷来贺,主要是二团连以上干部。杨蓼夫和章慧胸前戴着大红花,站在远门外面,春风满面,招呼着客人。

祁友敬说,杨司令,啊杨副团长,怎么这么急啊,连个贺礼都来不及准备,我给你带了一包茶叶,你家乡的六安瓜片。

杨蓼夫笑呵呵地说,好,好,谢谢大家!请进吧。

众人说笑着进门。黄格选说,人都差不多了,那就开始吧,按老规矩,新郎新娘给大伙介绍一下恋爱经过,大家呱唧呱唧!

院子里响起掌声。杨蓼夫站在中央,刚要开口,扭头看看章慧说,你先说?

章慧不好意思地低头微笑说,都是新郎先说。

杨蓼夫说,那好,那我就说,说什么呢?我这个恋爱经过啊,唉,我这个恋爱,一波三折,说来话长,咱们就长话短说吧。这个,这个,过去呢,当司令员,众目睽睽,连敌人都盯着我,章慧吓得不敢嫁给我,怕人家说她当官太太。现在呢,我老杨当了副团长,目标小多了,我跟章慧商量,忙里偷闲,咱们先把婚结了,章慧不反对,嘿嘿,这件事情就成了,啊,就是这么回事……

正在这时候,报务员进门,团长,杨副团长,司令部急电!

黄格选脸一沉,不高兴地说,嚷嚷什么,没看杨副团长在结婚吗?

杨蓼夫笑容灿烂地说,啊,是不是我的结婚申请批准啦,哈哈,他批准不批准,我这个婚都是要结的。多大个事啊!

报务员说,不是,是命令团长派人,火速把杨副团长送到宁家河支队司令部去。

黄格选说,啊,干什么?电报给我!

杨蓼夫不悦地说,让我去宁家河?那怎么行啊,我还没有拜天地呢。

黄格选看完电报,一把扯过杨蓼夫说,老杨,杨司令,不得了了,你必须马上动身,支队首长都在等着你呢!

杨蓼夫挣扎着说,你放开我!多大个事啊,我总得把婚结完吧。过了年我都三十四岁了,同志们想想,三十四岁的男人,该不该……

黄格选使劲地扯着杨蓼夫说,老杨你听我说,我……参谋长!

祁友敬应了一声,跑到黄格选面前。黄格选说,命令警卫排,全部出动,把老杨送到宁家河。

杨蓼夫不笑了,到底怎么回事?

黄格选说,暂时还是绝密,你去了就知道了。

杨蓼夫疑惑地说,天哪,我就那么一点错误,还揪住不松了是不是?我结个婚你可以不批准,可是你没有必要传讯我啊!

黄格选说,不是这么回事,你出去我告诉你。

黄格选向大家说,同志们,情况有变化,老杨的这个婚礼到此结束……啊,不是,是告一段落。大家回到自己的部队去!

杨蓼夫说,这还差不多。要不大家在这里等一会儿,我去去就来,回来后这个婚咱们接着再结。

三十九

当天夜里,北上途中,清河支队指挥部,团以上主官济济一堂。

景晓纯宣布命令——原清河支队全部、原冀辽热分区之独立一团、独立二团,合并整编为东北人民自治军第107师,杨蓼夫同志任107师师长,景晓纯同志任政治委员,龙捷三、袁历山二同志为副师长……

杨蓼夫胸脯一挺,表情异常严肃,嘴巴动了动。

命令刚刚宣布完毕,杨蓼夫就急赤白脸地把景晓纯拉到门前的花圃边上,景晓纯说,刚刚宣布命令,你没有听明白,你已经是师长了,那么多人等着向你祝贺,向你请示,你这么急急忙忙地把我拉出来干什么?

杨蓼夫说,组织上任命干部,应该有个程序,征求个人意见。为什么不征求我的意见?

景晓纯脸色骤变,怎么,你不同意当师长?

杨蓼夫说,我没说不同意当师长啊,可是我总得有个思想准备吧,二团还有一帮子人,在那里等着我结婚呢。

景晓纯松了一口气,嗨,吓了我一跳,结婚什么时候不能结啊,多大个事啊!

杨蓼夫抬头看看天说,今天应该是农历八月十六,是个男婚女嫁的好日子。

景晓纯说,唉,你这个人,还想着你的婚礼啊!等全国解放了,我给你补办一个。

杨蓼夫说,你真是站着说话不腰疼,我这一辈子,就这一次婚礼,就娶这么一个老婆,先是被任冰雪搅得昏天黑地,今儿个,这个婚礼又被你一棍子打成两截。

景晓纯说,我不相信你老杨心里只装着你的婚礼。你当师长了,部队一下子多了几千人,到了东北战场,那是什么场景,你心里难道没想过?

杨蓼夫说,想过,可我今天晚上只想结婚。

景晓纯意外地看着杨蓼夫。杨蓼夫说,记得元宵节战役后我跟你说的话吗?这个世界上,最难当的就是司令。如今,我这个野战军的师长,比起清河支队司令员来,担子重了一倍,难度也增加一倍。要是不当师长该有多好啊!

景晓纯说,你真是这么想的?

杨蓼夫说,是的。我今天下午把墨镇中学来参军的学生劝退了,我跟他们说,打仗靠我们,建设国家靠他们。其实,我也想去搞建设。我答应过,要把清河抗日沟里的盐碱再埋下去,我还许诺要让朱茂煊那样的人住上好房子。本来,这些事情,抗战胜利后就应该着手了。可是,你看,你我还是要打仗。

后记

107师完成了整编任务,继续北上,奉命在龙海关设防,为两万名干部和十万部队北上扼守通道,同尾随而来的国民党新编107师在龙海关展开十昼夜激战,杨蓼夫和郑亦雄再次交锋,双方都建立了经典战例。以后,两支部队逐鹿东北,胜败此起彼伏,最终达成默契,郑亦雄率部投诚,后回到琅琊州,全国解放后成为山东省政协专员。

北上途中,章慧护送身负重伤的任冰雪转移,任冰雪于昏迷中再次披露杨蓼夫已有眷属的消息,章慧受到很大刺激,在十字岭战役中孤胆进入郑亦雄部队做策反工作,被郑亦雄手下特务扣押,在战斗中作为人质押上十字岭,企图阻挡杨蓼夫炮击。杨蓼夫痛下决心,下令炮击十字岭,关键时刻,章慧被郑亦雄部下黄津弗所救。章慧和战友老千、黄津弗三人沿途乞讨到达东北,寻找各自的部队,章慧和老千受到组织怀疑,后经杨蓼夫努力,重见清白。

韩二婶和朱茂煊等人组成民工团追赶北上的队伍,功臣逃兵金功言到民工团寻找妻子傅菊珍,傅菊珍被三名逃兵裹挟,一路苦口婆心,逐个瓦解逃兵,三人互相捆绑回到北上队伍。杨蓼夫请朱茂煊决定三人生死,朱茂煊历数马大海和殷福塘的功绩,二人获释,下连当兵。逃兵首犯金功言论罪当诛,杨蓼夫讲述了傅菊珍的故事,在场人无不热泪盈眶,杨蓼夫说,可以杀掉金功言,但是不能杀掉傅菊珍的丈夫。金功言成为民工团一员,在东北四平战役中,战功卓著,壮烈牺牲,被追认为特等英雄。

尾随杨蓼夫部北上的郑亦雄部队,抓获被杨蓼夫动员回乡的学生,准备作为壮丁充实部队,宋瑜大闹郑亦雄师部,让周世登介绍八路军对他们的态度,周世登复述杨蓼夫关于中国未来和教育人才的话语,令郑亦雄自愧不如。郑部在东北屡次同杨部交锋,恩怨错综。在郑亦雄受到软禁的日子里,宋瑜赶赴长春,同郑亦雄完婚,章慧作为伴娘出现在郑亦雄官邸,埋下了郑部起义的伏笔。在对国民党军最后一战中,章慧为掩护起义部队,被特务抓捕,从此杳无音信。

两年后东北全境解放,东北联军铁骑南下,已经担任纵队司令的杨蓼夫率部路过渤海湾,在洗马堰安葬章慧的衣冠冢,章慧梦幻般出现,身后跟着郑亦雄和身穿解放军军服的田齐鲁,一笑泯恩仇,殊途终同归。

责任编辑杨新岚

分类:长篇小说 作者:徐贵祥 期刊:《当代·长篇小说选刊》2016年1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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