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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篇小说〗独药师

分类:当代 更新时间:2023-02-05 18:16:19

张炜,当代著名作家,山东省作家协会主席。1956年出生于山东省龙口市。1975年开始发表作品。

出版有《张炜文集》48卷,译为英、日、法、韩、德、塞、西、瑞典等多种文字。著有长篇小说《古船》《九月寓言》《刺猬歌》《外省书》《你在高原》等19部。《古船》等入选新文学大系,作品获优秀长篇小说奖、“百年百种优秀中国文学图书”、“世界华语小说百年百强”、茅盾文学奖、中国作家出版集团特别奖、《亚洲周刊》全球十大华文小说之首、中国好书奖、全国畅销书奖等多个奖项。

第一章

在一年多的时间里没有徐竟的任何消息。整座城市都难以从惊惧中解脱,变得悄无声息。大街上没有了高声叫卖,连狗吠鸡鸣也绝迹了。后来才听说来了一位提督巡查,责令捕杀全部鸡狗鹅鸭以加强防备。据说无声的城郭更不利于乱党,因为那些不安分的家伙最显著之特征即喧哗。这位提督的妙招起码在长达一年多的时间里是奏效的,这段日子里城区静谧,百业萧条却无战事。

我患了“暴喑”病,不得发声,一直延宕了半个多月,这是从未有过的。朱兰认为这是深忧和淤愤汇积而成,是欲喊无声欲哭无泪的缘故。她说得对,季府里每个资深仆人都算半个良医。她为我去药局配制了煎剂,那几味药甚至不需我过目,因为宰鸡何需牛刀。我在这段特殊的日子里专心丹丸加减,用尽全力让神思回归原处,以抵御非人的折磨、无所不在的忧伤。连日来的手语已经让我习惯了这种交谈方式,后来即便嗓子康复也还是时不时地比画一下,以至于成为改不掉的一个毛病。我的哑语直到时下也只对两个人有用,那就是朱兰和白菊。后者已经杳无音讯了。

这一年来我不愿说话,不愿做任何事情。无论怎么收拾心情,也还是荒芜颓唐。我用没完没了的爱抚来驱除孤独,在漫漫长夜里一刻也不能离开朱兰。她被我的缠绵吓坏了,有一次掩衣举灯,仔细查看我阵阵潮热、时不时涌出冷汗的身体。她按按我凸出的肋骨,敲敲右侧肝区,大拇指在椎骨上一寸寸挪动,又把耳朵贴在小腹上听了一会儿,最后撑开我的眼睑。最后的结论是:“必须停止了。”我用手语发问:“怎么停止?”她答:“你连话都不想说了,这说明已经没有力气了。”我做个手势:“就算是吧。”

她单方面做出了那个决定,时常把自己锁在屋里,只在我不注意的时候才悄悄打开。她显示了最大的决心和忧虑,提议说:“老爷,您也做个‘居士吧。”我勉强同意,不过我说:“一辆飞跑的车子是不会立马停止的。”她急得哭了,在门的另一面祷告起来。我一声不响地待在门边,屏住了呼吸。“老爷您在吗?”我没有回应。这样过去了半个钟点,她以为我离开了,就缓缓地将门打开了一道缝。我乘机猛地推门而入。“老爷,老爷,这可怎么办啊……”她呼叫着。

入夜后我独自待在楼上。半夜时分毫无倦意,大睁双眼仰躺着,突然听到了隆隆声。我“啊”一声坐起,心怦怦跳。这样呆坐了一会儿跑到了楼下,砰砰敲门:“朱兰,快开门吧,外面又打炮了。”她隔门安抚道:“这不是打炮,是打雷。老爷,您回屋去吧。”我愣怔怔站在黑影里,终于听出是雷声。

我回到自己的屋里。雷声更猛烈了,闪电照亮窗户。雨点落下来,渐渐下大了。这雨声像我自己发出的号哭。我哭不知下落的兄长,哭这个孤单的夜晚。我真的泪花满面,像个无依无靠的孤儿坐在黑屋一隅。不知坐了多久,雷雨毫无停歇。这样的时刻绝望而又恐惧,更有莫名的急切。我急于找一个人,这个人无论是谁都可以,我们需要在一块儿度过这个夜晚。我又一次下楼,一下下敲击朱兰的门。似乎有轻轻的脚步声,但门没有开。

我又来到了门廊,看着外面的闪电和从屋檐上浇下的水柱。这让我想起许久前的那一幕,也是这样的一个雨夜,它意味着一件事情的结束,还有另一件事情的开始。这对我是何等重大的变故啊。我在闪电的弧光中双拳紧握,浑身战栗,仿佛已经站在了雨水中。我在犹豫。

这个时刻如果有人走过来,将手搭上肩头,我就不会再往前迈出那一步了。然而这里空寂无人,谁也没有来。我推开了大门。雷雨声骤然加大,我像躲避大雨一样冲出了几丈远,在一棵大桐树下站住。这会儿站在了记忆的分界线上,却不知该去哪一边。头顶的雨水将桐叶和细小的枝茎冲到脸上,我狠狠揩去。从这个角度能望到朱兰的窗户,它是黑的。

我离开桐树,继续往前,投入了更深的雨幕中。

大街上黑极了。只有闪电划亮时才能看到地上的狼藉。在雨水的冲刷之下,来不及流逝的昨日气味突然变得浓烈,它们从脚下、从四周淹漫过来,如果不是错觉的话,我真的嗅到了血腥气。这让我想到,自那场可怕的战事到现在,一年多来还是第一次下这样充沛的雨水。“兄长啊,我站在大街上等你,找你,喊你,可你一声不应地踏着满地血迹走开了。这都是年轻人的血。”我在心中与徐竟对话,其实是独自默念。

除了雷雨声,再也没有任何声音。大街上见不到一个活物。我是唯一的游动者。往昔的流浪狗不在了,它们随着那个巡视提督的一声杀令而消逝。我在流浪,湿衣沾身,瑟瑟发抖,没有一个抵达的目标。如果不是一道闪电照亮了“小白花胡同”几个字,我会一直游荡下去。

每个字都像美丽的莲花。我的心头温暖愉悦,嘴巴快乐地张开了。几乎再无耽搁地进入这条狭长的通道,脚下的青石板滚烫烫的。我在那扇小门前突然踌躇起来,好像不敢面对眼前这个难以失去的奇迹:它在历经了一场腥风血雨之后仍然存在,依然故我。它原来比许多东西都要顽固和永恒。我的泪水在眼眶中旋动,然后推拥、敲击,力气越来越大。也许是雷雨声太大了,这样许久都听不到回应。我坚持着,直到小院里响起慌慌的脚步和叽喳声。我大声说:

“是我啊!是我……”

“俺听着不像哩!”“你到底是什么人?”“俺不认识你……”

我狠狠捶了一下门板:“除了白菊,你们的声音我都听到了!”

门猛地打开,我没有防备,一下跌在了院子里。她们一齐弯下腰,借着闪电辨认:“天哪,真是贵公子!”我想爬起来,她们却一块儿动手把我扶起,小心得像对待一件瓷器,“可怜人哪,别动,瞧你像个落水鸡。”这是秋月的声音。几个人手忙脚乱,把罩子灯拨亮,再把通铺收拾一下,轻轻把我挪上去。被这几双滚烫的手抓住的那一刻,我的力气全没了。她们为我脱下淋湿的衣服,擦净,又让我换上一件可笑的女式长袍。“真想不到啊!俺以为你不在了……啊你还在,好生生的,不过瘦了也老了……”她们从惊异中平静下来,拍打,询问,我一言不发。“贵公子大概吓坏了。”她们互相看着。“你到底怎么了啊?”这会儿白菊把几个人推开了一点,对我发出一句手语。我用手语回应:

“我实在饿坏了……”

她们忙起了凌晨一餐。我躺在那儿,恍惚中觉得回到了梦境。这儿全是她们闭门闭户睡了多半夜的那种气息,与户外的清凉迥然不同,温甜中透着一丝丝汗腻。我的鼻孔滤过这些,能够准确地分离出白菊的气味,那如同被大嘴巴吻住的青生气。炖菜的香味渐渐覆盖了一切,米酒味也飘在其中。我坐起时,竟然发现手脚都在发抖。

热乎乎的汤和米酒驱除了寒冷,也赶走了慌恐。又听到了欢笑,逗趣,打闹,还有冷不防送到腮边的一吻。她们想让我快些高兴起来,后来见总也不能如愿就有些丧气了。“俺一听见打炮就想你,贵公子可别擦掉一点皮啊!俺为你祷告了!不信你问‘紧皮猪!”秋月说。“就是就是,俺等了一年多,还以为人没了,我刚这么说,秋月姐就呵斥:‘胡说掌嘴!你可来了……”“紧皮猪”两眼像星星一样亮。听着她们的话,我的心头翻起阵阵热流。这个世界上会有几个这样牵念我的人?我一时无语。

我们在黎明前结束了这一餐。回到床上,秋月握了握我的手和脚,一边喊一边比画:“白菊,瞧他手脚冰凉,别自顾自了,快些吧!”白菊在黑影里牵着我的手,一刻也不想松开。我们分别得太久了,这是必须的,然而也是无法忘却的。我不想说那个禁忌的字眼,不想说“爱”,却要承认她是第一个令我渴望和痴迷的女子。如果这种难以隔绝和分别真的是犯下了大错,那么连一场血腥的战事都不能终止它,我又有什么办法?黑影里我对她比画:“我又有什么办法?”她亮亮的大眼射穿夜色,回应的手语是:“你是天底下最大的宝物。”这句笨拙的比喻出于心底,让我泪涌。我觉得她一年多来因为思念和爱的积蓄,那对乳房变得更大也更灼热了,阔大的嘴巴吻过来时不容分说。

我在她们中间,几乎忘记了外面正在继续的雷雨。一天一夜过去,哗哗轰轰的声音依旧,只是没有引起我的注意。我好好睡了一场,醒来时心情欢愉。她们的面孔在中午时分让我好好端详了一番,想看看久别之后的些许变化。几乎没有,仍然像以前那么鲜亮、顽皮和无忧无虑。看来牺牲和恐惧没有光顾小白花胡同,这里俨然世外桃源。我问她们一些具体的事情,比如登州的得而复失,比如海中的舰艇,她们笑嘻嘻的,说:“打炮是听见的呀。”

我久久沉默。我本来想将这场悲惨的战事从头讲给她们,后来还是忍住了。我不想让这几个欢快的女子悲伤。

由于小白花胡同从不按时作息,所以常常让人忘记是白天还是黑夜。这里有时厚帘低垂,有时光明大敞,全要看主人的高兴。她们平日忙着刺绣,按定制图样绣出胖孩儿和大鱼、戏水的鸳鸯,还有死人装殓用的彩衣、丧葬棺罩,不一而足。这些活计做了一半堆在一个地方,货主三番五次催促才会接着做完。除了刺绣就是陪酒,商家官家打发一个童子来请,她们你推我让,最后少不了出去一个应付。这让我想起了最初结识白菊的情形,那时自然有人请她。

我待在这儿的日子里她们很少被人接走。有一天正吃晚饭,门被敲响了,进来一个头戴瓜皮帽的童仆,秋月迎过去小声说了几句,回头就把“小花狐”支派给他。我看到她被领走时面带怒色。门关上了,秋月对几个挤挤眼:“俺们卖艺不卖身。”我随口问一句:“什么艺啊?”秋月指指身边:“大家都有手艺。”

“小花狐”的离去让大家都不高兴。她们唉声叹气,想说什么又忍住了。我说:“别再出门陪客了,就在家里刺绣吧。”秋月皱眉:“都像你这样就好了,咱们一天到晚尽喝米酒。”她凑近了拍拍我的脸,“俺姊妹几个挣钱养活你,大春娃娃!”这个昵称让人心头一热。天快亮了,“小花狐”还没有回,“红蛹”看看天色打个哈欠:“咱的苦日子又来了。”秋月不再吭气,咬了一会儿嘴唇说:“睡觉睡觉!”

醒来时已近正午,是被抽泣声惊醒的。“小花狐”回来了,几个人围着她忙,不断发出哎哟声。我走到通铺前才看清:她们正为她上药,她的背上腿上,还有胸部都有擦伤。白菊对我做着手势:“又是那个坏人!又是!”我问秋月怎么了。她不答,只用棉花蘸一些白色药面去按伤处。“小花狐”不时发出一声尖叫。

秋月揩着手小声告诉:“那位老爷一开始‘修炼俺就得受苦了。日子一太平他就得闲了。”我听得发蒙:“什么‘修炼?”“瞎缠磨呗,想把年纪和我们几个倒换过来……”我似乎懂了。秋月恨恨的:“谁和他一起,回来就得老上一岁,对着镜子细看就知道。”我不知该怎么安慰她。“俺最恨这个人,早晚有一天用剪子把他捅死!”我吸了一口凉气。

我问那个可恶的老爷是谁,她们都不答。单独问白菊时,她费力地比比画画,也无法说个分明,只知道是府中一个大官。我想到了康大人。

外面的雨停了一会儿又下起来。雷声没了,雨丝却好像变得绵长无尽。秋月叮嘱几个人:“这样的雨天谁都不许开门,咱过节了。”炉火烧得红旺,炖菜和粥食样样丰足。她们一遍遍劝酒,直到把我灌醉。她们喜欢在这个时候捉弄人,逗醉话,藏起我随身带的东西。我想起了那只金表,再次讨要,秋月就说:“上次打赌你输了嘛,怎么还要?”我说不记得打赌呀,她打一下我的手:“你最后什么都没找着,不是输了怎么?”我无话可说,只认倒霉。

门被拍响了。几个人先是不动,后来“红蛹”跑出去隔着门缝看了一会儿,回来告诉:“又是她,来找贵公子的。”我呼一下站起:“谁?”秋月把我按了:“别吱声!”门还在敲,咚咚,咚咚,门外的人显出了少有的固执。我挣开她的手,踮着脚走到院里。

我伏在门缝上看。啊,是朱兰,她头发尽湿,两眼都被雨水洗红了,正耐心十足地一下下敲门。

我站在那儿。她们跟在身后,呼吸轻轻的。

我看着,再也忍不下去,拔了闩子,一下推开院门。雨水像瓢泼一样浇下来。

朱兰直眼看着我,好像此刻只有我们两人:“老爷,咱们回家吧。”

那一天我觉得老天在哭。事后才知道,正是一年前的这个日子响起了起义的炮声。我随朱兰走出,怔怔地站在大街当中。我们任大雨冲洗,头顶一道道划亮的电火。街上空荡无人,连巡查的兵丁都躲了。我缓缓往前,朱兰跟着。不知走了多久,停住步子才发现眼前横亘了一道爬满藤蔓的砖墙,终于认出这是季府的北墙。我在身上摸索,想找到开启角门的钥匙。手抖得厉害,怎么也找不到口袋。正这会儿头一晕,眼前的藤蔓突然剧烈旋转起来……朱兰喊了一声,我什么都不知道了。

醒来已是黄昏。我倾尽全力辨认身处何地,好不容易才想起这是自己的卧室。身旁有两对突兀而生疏的目光。想啊想啊,最终认出俯身探究的两双眼睛:朱兰和管家。我大声呼唤,可是发不出声音;我想做手语,胳膊抬不起来。管家到外间去了,随即进来两个人,其中一个散发出浓浓的药味儿,是药局坐堂先生。他把脉,翻开我的眼睑。朱兰握住我垂下的一只手,泪水一串串落下。

所有人都离去了,只剩下朱兰。“你昏睡了两天两夜,老爷啊!”她拭着我的额头,后来又想将人扶起,可刚一欠身我就呕吐了。重新躺下,闭上眼睛,一动不动,我令呼吸轻细,等待自己平息。阴郁和寒湿纠缠在脏腑和关节间,怎么也不肯离去。我知道至少需要几十个昼夜,才能蓄养起足够的力气,它的名字叫“凛然”。头脑昏涨剧痛,忍住,让浑浑茫茫的记忆拥住。从头检视不堪回首的日月,苦涩的泪水在心底流动。记得一路从季府走出,走进邱琪芝的丹房,然后是小白花胡同……这条路上交织着隆隆炮声,登州得而复失,满城腥风血雨。我紧闭双目抑住泪水,用手语告诉朱兰:

“我和大起义,全都失败了!”

朱兰沉默着。她想不出办法安慰我。这是极度绝望和沮丧的时刻,难以言喻。她背向着我,只让我看到垂下的锦缎般闪亮的发丝。我想伸手抚摸一下,可这手刚刚抬起就停住了。一个可怕的念头攫住了我:在季府几百年的历史上,再也没有谁比第六代传人更可怜、更可耻、更不可原谅的了,也没有谁比他更愚蠢,他简直就是一个罪犯。

冷汗从额头渗出。朱兰换了三块毛巾揩拭。整整多半天里她不置一言,我知道这些年该说的话她全都说完了。她为肮脏可卑的主人耗尽了一切,从贞洁到青春,还有“居士”的严苛持守。一种难以饶恕的罪孽感令我疼痛难耐,牙关紧咬,浑身颤抖。

三天之后开始用一点粥食。朱兰给我系上围嘴,一匙匙饲喂,像对待一只病鸟。餐前净手时端来镜子,里面的男子让我大吃一惊:发枯面焦,额上有了一束细纹,下面是一对陷入深坑的眼球;原本挺立的鼻梁因为极度的颓丧而变形,显出可厌的鹰钩倾向;鼻中沟里有揩不掉的清涕;颧骨凸起,出现了古稀之人才有的两道弧纹。最令人心惊的还是面色:绛紫,苍黄,干冷。我一阵恶心,整匙粥食都吐了出来。朱兰赶紧拍打我的后背。

为了对付无法消除的头痛,我不得不用一根布条扎紧额头。人极困却无法安眠,神思散向四方,整个人像是躺在了荒无人烟的大漠上,只等前来啄食的秃鹫。令我寒悸的是,这无眠的长夜里朱兰却很少陪伴。我不知那只秃鹫何时飞临,只无恐惧。这奇怪的无畏令人诧异,直到挨近黎明时分才稍稍醒悟:自己正渴望着一次死亡和再生。

大约是两天之后的又一个黄昏,我刚从蒙眬中醒了一会儿,就隐隐听到了扑打翅膀的声音,心头立刻呼出一声:“秃鹫!”真的,那声音越来越清晰,最后房门掀开,我一眼看到了展开的黑翅。定睛望去,这才看清是穿了黑色披风的邱琪芝,他正被管家几个人簇拥进来。厌恶和愤怒交织在上腭那儿,只是不能发声。我盯视着。他上下打量,对一旁的人说了一句:“药石无用。”说着像驱赶什么那样挥了挥手,几个人退去了。他俯身对着我,一对焦黄的眼珠闪着深不可测的光泽,真的露出了猛禽的神气。他好不容易才隐藏了幸灾乐祸的心情,很费力地将怜悯挂上了颊部。他离得更近了,我看出他的肌肤变得愈加细嫩,宛若童子。他伸开拇指和食指,像要度量我的身体,从颏部往下移动,直到肚脐才停止。他在犹豫什么,后来轻呼一声。朱兰进来了,端了水盆。他取过热气腾腾的毛巾敷在我的小腹上,又出人意料地飞快撸下内衣,随手拨动几下我毫无生气的下体。那一刻我奋力蹬踢,可双腿就像被缚住了一般。他垂着眼睛,取开渐凉的毛巾,手掌悬在我脐部上方一寸处,一起一落。随着手势,我腹中如同潮汐退涨,又像被重锤狠狠地击打,整个人上下耸动。与此同时一股热流往上弥漫,瞬间淹没全身。豆大的汗粒挂满我的额头,然后哗哗垂落。

邱琪芝用力地揩着手。

“老爷,好一点了吗?”朱兰附在我的耳边悄问。

我不知涌出了多少汗水,已近虚脱,全身没有一丝力气。我的眼中不断有泪滴渗出,幸亏与颊上的汗水混在一起。我闭上双眼仍能清晰地看到那个人,看到他投来的轻蔑目光。我使用手语,让朱兰即刻转告:

“希望这是我们两人的最后一次会面。”

朱兰迟疑了一下,还是向邱琪芝如实重复了一遍刚才的话。

“听听,多么孩子气!”邱琪芝揪揪我肩头那儿的被角,掖掖紧,对朱兰叮嘱几句,离开了。

我的哑喉终于痊愈了,却还是忍住不语。沉默会好受一些。朱兰早已习惯了手语,这些天一直打着简洁的手势忙忙碌碌。我长时间紧闭双目,尽力回避阳光下的一切。她闲下来就坐在床边握着我的手,有时从黄昏坐到午夜,直到听见均匀的呼吸声才蹑手蹑脚离去。剩下一个人时,我就大睁双眼盯视这浓浓浑浑的一团。四周寂寂无声,使人想起历经几场杀戮,所有呼号的生命全部灭绝了,只剩下一些苟活者和缄默者。我就是这当中的一个,成了哑巴,或者是一个幽灵。从今以后我的处所,季府里的一切,对我来说都成了陌生之物,我要小心地掩住惊悸和屈辱活着,活下去。

大约凌晨三点,我走下床榻,怀着告别的心情来到楼下。正犹豫是否敲门,那扇门却自己打开了。朱兰穿着一件紫桐花睡衣站在那儿,身后灯光把她的半边躯体照亮,熟悉的菊芋味儿瞬间涌来。她蹲下挽住我,将我的一只胳膊搭在自己肩上,吃力地扶拽起来。

我被安顿到她的那张又矮又窄的床上。这儿有她浓浓的体息,我闭上了眼睛。“让我在这里睡去吧,一辈子都别醒……”我喃喃着。她听到声音坐起来,将灯移近:“您,您能说话了?”我点点头。“天哪,我们都吓坏了!”她高兴得不知怎么才好,为了看清我,一次次把垂到胸前的浓发撩到颈后。

我不知该怎样开口,因为这一刻要说的实在太多了,千言万语都哽在喉部,这就是连连失语的原因。“朱兰,你不该把我从小白花胡同领回,这样做太不值了。”朱兰怜惜地抚摸我的额头、颈部和后背,没有说话。我相信她此时此刻大概同样绝望。在这个倒霉的时世,所有的挚友亲朋都成了悲苦无告的人,包括兄长徐竟。这样的夜晚我不敢想象他辗转在怎样的泥泞中。兄长啊,愿你一路平安。在无语无眠的几天里,除了兄长,我还一遍遍地想着那个人的用心。他就是季府的宿敌,这个人心机耗尽,曲折委婉又阴险歹毒。我猜测这个人的用意:让季府第六代传人在这个混乱时世中彻底烂掉。

她好像听到了我的心语,说一句:“好在最后他救了你。”

“他是想让我慢慢去死!”

“老爷!您高兴一些吧!您就该好好的,只要我在,您就得快快乐乐!”朱兰的口气有些严厉,鼻翼翕动,伸手摇动我的肩膀。

我早就醒了,此刻格外清晰。我在心里问:你凭什么这么自信?你已经用完了全身的力气,交付了自己的一切。季府欠你的太多了,这里一辈子都无法偿还你。我定定地望着她,自语一样吐出了“居士”两个字。我一遍遍大声追问:为什么会有这样的陪伴,为什么?

“从老太太收留我的那一天,她就成了亲生母亲。老爷暗中和革命党来往时,她就让我陪着去寺庙。她说自己来生一定是个尼姑。夫人读经,我最早识的几个字就是她教的。夫人离世我就成了孤儿,一天到晚在庙里转。后来老爷找到我,说你哪里都不能去,你们都不见了,少爷哭成了什么!老爷说你到处找妈妈、找我,哭得撕心裂肺。直到如今,只要你说不出话的时候,我就想是那会儿哭坏了……你见了我立刻就不哭了,老爷说你再也不要离开他……”

“再也不要离开……”

“我不会离开。可我再也不想和以前那样了。老爷,我必须告诉您,在您得病的日子里,我去参加‘羯磨了!”

“什么是‘羯磨?”

“啊,就是诵戒,大家围在长老面前,每个人说出自己的罪过。老爷,我说出了自己犯的淫邪戒。以前我总觉得做在家菩萨,可服从‘饶益有情戒,就是说,为了救你才开戒啊。后来我知道这是自欺。在家信徒要尊世间法,这里对‘主仆间要怎样做说得明明白白。老爷,那天我当着长老和大家的面发了誓,您今后就饶恕我宽待我吧……”

我的泪水流下来。乞求宽恕的应该是我。我点点头。

“老爷,找个太太吧,做季府主人该做的事情吧,您这样做了季府才有指望,我们大家才有指望。”

我长时间望着她,点了点头:

“好吧,我要你做一个见证的人。”

第一件事是找管家深谈。肖耘雨作为季府老一辈,大小事项无不受到倚重。他与我在一起从不落座,我也习惯了这位老者恭立一旁。这次我请他坐下,他只在红木椅上沾了一下屁股又赶紧站起。我问到了实业,特别是远在江南的产业,他禀报:按原来议定,那一摊子将由儿子肖琦打理。我早就对这事忘得干干净净了,只是点头。父亲过世前南方产业已所剩无几。这会儿酿酒公司、药局与垦殖公司都一一问到,好像第一次关切起经营细部,这令他惊异中有些振奋。“老爷,我陪您到下边看看吧,他们都盼着呢。”

我对管家的劳绩给予了充分肯定,并表达了感激之情。我记起他自儿子遭到绑架后就拒领薪资,这会儿嘱其恢复,因为这种自我惩戒已经足够了。最后说到西郊那座关闭的铁矿,他的脸色马上沉下来:有少数工人仍旧不愿离去,他们就住在窝棚里,因为压根儿无处可去。可恨的是巡防兵士不断骚扰,自上次战事后又将这些人当成暴民驱逐,境况惨极了。

我能想象出那里的惨状,深感愧疚。我决定去矿山一趟,让他早些备好抚慰银两之类。“我会陪老爷过去,再带一些人。”我嘱其在府中留守,只让他的儿子赴江南之前陪我一次。

由管家陪同,几天来一直在酿酒厂和垦殖公司几处检视巡察。酒厂工人一律身着标志制服,神情昂爽,颇能使人振作。他们当中很少几个人见过季府老爷,这会儿瞥来的眼神好奇而又羞涩。管家熟悉其中的领班,就招呼过来面报。这次正巧遇到法兰西酿酒师来访,技师充任译员,于是可与洋人畅谈。我仍按习惯称译者为“通嘴子”,一旁的人忍不住发笑。法兰西人蓝眼闪动,跷起拇指称赞我们的酒。一连品尝了三五种葡萄酒,主客皆欢。

垦殖公司总部看上去毫无萧条之象,倒是仍如前几年那样气派:雇员长衫簇新,革履闪亮,桌上还有了一台西式打字机。不过我知道他们的业务实际上已萎缩大半,从半岛东部到境外都有项目搁置,所有鼎盛期的岛外扩张都在艰难维持,止步不前已是最好的局面了。不过瘦死的骆驼比马大,这一父亲盛年开拓的产业不仅得以存留,如今仍为实业中规模最大、盈利最丰者。打字员为一穿夹克女子,装扮新奇,透着帅气,一双细长眼稍显顽皮。

逗留时间最短的是药局,因为这里离季府最近,就坐落在东邻街区,府中人光顾最多。这儿临街的窗子全部由小格木扇改为大块玻璃,显得亮堂气派,是父亲当年令人赞叹的手笔。从那时起城里人就直呼这里为“玻璃房子”。阔大的厅堂设有五间医师坐堂、七丈拐尺柜台,并连通一排制药作坊。最老的坐堂医师为局内总管,这个人眉粗发盛,手臂上生了密密的黑毛,长期以来我都怀疑他有胡人血统。他恭维我的气色,我赞扬他的浓发。

整个行程给了我久已生疏的明朗心情。管家一路上都挺直了脊背,回到府中才像往日那样躬下腰。他以最快的速度做好西行准备,又把儿子领来叮嘱:“一路上好好侍奉老爷,让随员多长眼色,不得出半点纰漏。”我看着这个失去了左手中指的青年,又想起了那些惨烈的日子。他毕恭毕敬,留了新式分头,一双厚唇呈深紫色。

季府老爷出行是隆盛的。除了那辆豪华马车,还有四辆篷车尾随,分别载了物品与几个青壮护卫。季府自曾祖父那时就蓄养武人,他们当中有铁鞭和三节棍高手,还有螳螂拳师。而后府中器械添了几把火铳,还有两杆抬炮。坐在我身边的管家儿子身藏一支小小火器,它长约半尺,很是精巧。

朱兰想一起上路,我让她静待府中,保证三天即可回返。我心里明白这一程或有不测,一切难以逆料,但又必得前往。车队刚出城区即遭巡防兵士盘查,但照例很快放行。我让车队直驶西郊,当夜就在矿上过夜,不得耽搁。

尽管一切预想在前,废弃矿山的惨象还是令人心惊。一溜儿空置的窝棚就像巨兽踞在岭下,不远处就是新垒的一片坟头。乌鸦在槐枝上鸣叫,荒草遮住小径。我们绕过一堆堆砾石和杂物才来到几间青石屋前,这是矿山关闭前的职员用房,这会儿全都挂着锈锁。我让人破门入室,简单打扫,作为此行的宿地。随员们面有疑惑,但还是照办了。

最难的是设法找到那些矿工。一间间查过大小窝棚,没有一丝踪迹。这些人大概被巡防兵士们吓破了胆,再不敢于近处逗留。多半天过去,一阵阵马嚏总算引来了几个衣衫褴褛的人,他们个个都像乞丐,草绳束腰,弓着腰在远处瞄着,看准了才跌跌撞撞奔过来。这些人全是遣散的矿工,有人认得季府的车子,一声声呼叫起来。他们仍然没有远逃,只是不敢再住窝棚,就隐在一些废旧的矿洞中。

我让人将所有穴居者悉数寻到,劝他们入住窝棚和青石屋。这些人分得物品和银两即要离去,千恩万谢却不敢停留。我再三申明:矿山虽因战乱关闭,但固有物业仍为季府财产,任何人无权掠取;季府对员工顾护不周,望尔等能够体恤,共克时艰;矿山总有重开之日,这之前不愿离去者可作为留守,尽维护之责,尚可垦殖度日,由府中给予补助。

我的话刚落,几个人就泣哭起来。一位老者跪下,我赶忙将其扶起。“老爷恩德我们死也不忘。可这里实在不能住了,前一段土匪劫掠,最后官府也来剿我们,他们比土匪凶狠十倍。登州那一仗把人打疯了,有个协领说留下来的都是乱党一伙,还逮了十几个。这个人比畜生还狠,当着大伙的面吊起后生,一刀劈下了他的胳膊……”老人哭得说不下去。旁边人告诉:后生就是他的儿子,断臂后第三天就死了。

如果不是亲耳所闻,简直无法相信这样的残暴。人果真比动物邪恶。我在想如何收拾时下残局:对即将溺死者先是救生,让其喘息,而非援以物资。日后季府需要在此设驻守人员,必得做好善后,而非一弃了之;还有,时下最紧迫的是怎样直面那些官兵,这已刻不容缓。

我留下少数人在这里安顿,其余皆随我上路。我要直接去那个兵营,他们在三十余里外的北马镇上。那是龙口城以东重镇,上两回战事都有官兵在这里打援,扼住了革命军东去的咽喉,所以青州旗城将这里视为要冲。我一路想象那个年轻的协领,不知他长了怎样一副丑相才匹配那样的一颗兽心。我当然知道此行必有一场艰难遭逢,一切皆无法预料。该来的就来罢,既打定主意,一颗心也就无惧。

车队急急行进,进入那个大镇之后才慢下来。兵营紧靠镇东一片玉米地,围了高耸的灰墙。肖琦已改乘头一辆篷车,驶近后开始与门岗交涉,好像费了许多口舌。一会儿他回来禀报:所有车辆人马须候在营外,他们只许老爷一个人入内。我正思忖怎样才好,他马上说道:“我们可要陪老爷进去,这里是个狼窝。”还没等我说什么,他挥手就招来两人。我于是不再犹豫,一起往前走去。

门口守兵毫不通融,粗鲁地将我们挡在外边。我瞥瞥寒光闪闪的刀戟,示意不必坚持了,然后独自进入。肖琦想拦已晚,他急声对两个守兵喊道:“他可是我们老爷!”兵士极不耐烦:“哧,鸟!”我听到这句对答,回首时肖琦已与他们争执起来,拔出短铳,另外两人也持刀逼近。一切都发生得猝不及防,我惊呆了。只几秒钟里篷车中的后生全部冲出,兵营也蹿出七八个举了火铳和腰刀的兵士,两拨人在门口对峙。奇怪的是兵营里的人并不多。肖琦大声呵斥着往前,想一举突破挡在前面的这些兵士。他们的吵闹淹没了我的声音,一个兵士回头瞥一眼,立刻持刀后退,将利刃横在了我的颈部。管家儿子只好驻足。

两边的人都在厉声呼号,吵骂,震耳欲聋。

“什么人哪?”身后突然传来一声吆喝。一个穿长衫的年轻人从营中走来,路过我身旁盯了一眼,继续往前。有个兵士跑到他近前耳语几句,他这才止步,缓缓转向了我。他在离我几步远时突然回首,望着对峙的一群人喝道:“听着!来的是季府老爷,是贵客!”兵士们张望着,纷纷收了刀铳。季府的人也只好收手。

我就近端详这个年轻人:二十岁左右,面色白净,乌目闪闪,一根发辫又粗又亮,紧紧抿着红润的双唇。我正猜测这是什么人,对方已双手抱拳:

“对不起季老爷,在下康非……”

这一刻的惊诧让我怔住了。康永德的儿子就这样突兀地出现在面前。我脑海飞快闪过那个跟随老管带进出季府的稚儿,一时难以置信。但我必须强制自己正视这样一个事实:他真的是青州旗城器重的那个青年才俊,是据守军事要地、握有重权的新军协领。我很难将众目睽睽之下吊死贫民、挥刀劈人的狂暴与眼前的青年对应起来。他白皙的肌肤与浓黑的发辫两相映衬,倜傥俊逸,倒像一个钟鸣鼎食之家的多情公子。我须得全力忍住才没有让自己的愕然与震怒爆发出来,那一刻只想怎样应对。

我们进入一间装饰考究的屋子,刚开始寒暄,外面就传来了马队的声音。我忍不住到窗前去看,原来是出巡的兵士回营了。这让我对刚刚发生的那场对峙有些后怕。康非躬身为我沏茶,一副殷勤的样子。在离我几步远的衣架上挂了一套簇新的军服,上面有肩章和穗饰,还垂下一支短铳。这是新军装束,显然是他的行头了。“我还记得老爷的模样,我是说您父亲,总是给我吃不完的糖果。”他说话时并不看我,只盯着茶,搓动自己白皙的手。这期间我要努力压抑满腔愤怒,还要平息诸多疑惑和诧异,根本无心听他怀旧。他见我未曾应和,终于问起了季府实业之类,我发出一声悲叹。

他不再说话,一双乌亮的眼睛看着我。

我将战事爆发以来的苦难艰辛一一罗列,尤其是挣扎于水火之中的矿工,已成为季府最大的噩梦和伤创。“焦急中几次想求助康大人,又怕打扰了前辈。这成了府上最大的心病。”

康非站起,盯着窗外:“季老爷有所不知,那些矿工被季府扔在山野,他们走投无路也就无所不为,有的加入了乱党……”

我站起:“协领可有证据?”

“上次攻打府衙的全是乌合之众,是土匪和临时纠集的贫民。”

我很快明白他并无实据,至多是疑惧而已。我冷冷道:“康协领或许误会了。我已着人细细查过,这些矿工不光没有一人入伙,相反还屡受匪徒劫掠,对他们心有余恨。如果连这些人也加入了乱党,那岂不要株连季府?此事断不可为!断不可信!”

康非转动着茶杯,笑了。

最后我承诺废弃矿区在重新开工之前仍由季府照料,所有遣散工人全部算作留守人员。“协领的人辛苦巡防,季府理应犒劳。整个事情的细部将由管家料理,还请协领多多襄助。”康非出乎预料地爽快,说:“只要是季府的事情,全都好说!”

我悬着的一颗心总算落地。剩下的时间不想耽搁,害怕自己压不住愤怒,将刚刚破掉的僵局重新搞砸,只想匆匆告辞。康非一再挽留,说今天一定与季老爷痛饮一杯,我还是谢绝了。

归程中肖琦又坐到了我的身边,冷汗凝在脸上,神色稍定。我问他何时启程江南。他说一切都由老爷定夺。我说:“你还是尽快离开吧。”我担心康非手下的人会记住他。

车队夜宿矿区。经过了两天一夜的周旋,一切始有眉目。正如临别时对朱兰的许诺,我们第三天黄昏赶回了季府。管家大喜过望,连连庆幸。我不得不告诉他:那个康非如康永德一样阴鸷,万不可大意疏失;应付此人光有银两恐怕还远远不够,须得格外用心提防,因为这是青州旗城伸出的一只利爪,最急于猎获。

我请管家一起用餐,并于餐后茶饮。这样一直到深夜,老人不安了。他声音颤颤地问:“老爷几天来颇为费心,凡事亲力亲为,叮嘱细致,难道要离开一段日子?”我沉默着没有回答。其实我想说的是,自己日后将做的或许要比远行更远。我点头又摇头,扔下一句:“不会离开的。”

管家松了一口气,“我一直害怕哩,这就好啊,老爷!”

“可是,”我按住他的肩头,“日后你会更加操劳的。你会看到季府的诸多改变,这或许是前几个主人都没有尝试过的。因为我们遇到了更乱的世道,非得如此而不能……我是个失败的主人,最难过的是拖累了你们。不过事已至此,再也找不到其他办法……”

他瞪大一双迷茫的眼睛,显然没有听懂。是的,我今夜怀着一种告别的心情与之谈话,却又许诺不会离去,这就让他惶惑起来。他有些慌促地叫了一声:“老爷!”

我垂下了头:“是的,让一切都重新开始吧。”

接下来的几日我一直闷在屋里画图。朱兰看了几次才晓得我在设计房舍,问:“要盖一座新楼吗?”“是一座碉楼,不,一座监狱。”“啊,那要关什么人?”“关我自己。”

她把一声惊叹咽进肚里,踮着脚走开了。

我想的是东南角的那座石头碉楼,越来越觉得那是曾祖父的杰作。这是上一个世纪的创造了,是整个季府的心脏。我现在居住的是西北角的一座二层楼房,我想将它的楼顶掀掉,沿坚固的墙体往上垒加,使用最坚固的材料,筑起一个超大的阁楼:内中须有特别格局,满足非同一般的功能。我期待它密闭无声、冬暖夏凉、空间充裕。总而言之它将是一个独自周旋的世界,从炊事到书屋,无不周备。此地将有旷日持久的坚守,这当中少不了困兽犹斗。在想象中它是一道战争壕堑,为拼死一搏而备足了粮草。这场一个人的战争究竟要打多久,自己还全然不知。但我已经在奋力挖筑工事,决意死守。

一切计划停当,土木砖石开始运营。仅仅为一座阁楼如此操持,大费周章,管家等人全都迷惑了。所有人都不敢置疑,只奋力营造。轮廓初起后引起一片惊叹:它高高挺立宛如塔顶,强固坚实好似堡垒。岂不知这只是外在骨架,内部曲折更是远超揣测。我几乎将邱琪芝那座丹房的优长全部汲取,然后再加增设,可谓五脏俱全。这里的未来将是静谧、坚固、孤单,而且让人绝望。此地适合豢养一只狂躁的大型动物。

站在阁楼上可以望到整个府邸。四周设有几处方孔,它们用来遥望星空和原野,可是初看又好似留作火铳射击之用,府里那几架筒炮安放于此也并无不妥。怎么看都是一处防务重地,是战时所需。府里从管家到仆人,都认为主人住在这样的地方也算合乎情理。人人都对刚刚过去的两场战事感到惶恐,这座新落成的建筑又一次提醒他们:激烈的搏杀随时都有可能发生。

堡垒已经筑起,防守即将开始。我把居所物品往上搬运,通宵达旦。朱兰一声不响帮我收拾东西,特别仔细地铺设了被褥,将整个阁楼擦拭得无比洁净。她好像第一次发现这里的繁琐和曲折,甚至看到炊室旁的窗孔那儿安了一个滑轮,上面垂了一只不大的竹篮,就近端详许久,终于忍不住了,问:“这做什么?”

“用它提取饭水。”

她咬住了嘴唇,待了好一会儿才抬起头:“老爷,您准备在这里住多久?”

“一辈子。”

第二章

我在阁楼中自囚的时间虽不是原来说的“一辈子”,可断断续续也有三年多,准确点说是一千零八十九天。在这漫长的时间里我基本上算一个合格的囚徒,除非遇到万分火急的事务需要亲理,我是轻易不会走出囚室的。

这是我亲自设计和督建的一个独居之所,打造它颇费了一番功夫。与邱琪芝那个简陋的草寮不同,这座阁楼除了足够宽敞,还安装了冷热水管的洗浴设备,有抽水马桶。后两种在整个半岛都属非常物件,父亲在世也会感到惊愕的。我需要一个舒适的场所来完成严苛的事项:多年放荡不羁之后的自闭生活。做出这样一个决定是困难的,也是必须的,因为我经历了那么多恍惚不安、沮丧绝望、半夜醒来大汗淋漓怦怦心跳。以我这样的年纪论,似乎过早地面对了需要悉心爱护的生命,但这是历经摧折之后的大痛,也是季府传人必有的敬畏……

我要将自己锁闭在阁楼中,任何人不得惊扰。当我宣布了这一决定时,一直服侍我的朱兰问:“我也不能进去吗?”“你更不能。”我把门重重地关上了。这就是自囚的第一天。整整一天都在读一本关于吐纳的书,这是父亲的珍贵藏物,可惜他去世前许久都没有翻动了。中午没有用餐,入夜后自己在厨灶上做了一顿难以下咽的食物。

作为一个“独药师”,我必须熟稔秘传独方的精微所在,深明它们貌似平常的配伍奥秘,能够轻而易举地做出性味加减。常年服食丹丸并配合必要的日常功课,就能得以长生,对此我深信不疑。修持者须严谨遵行,尤其不要犯错。“犯错”这个词在父亲临终嘱托中出现了多次,它到底在说什么却要好好领悟。我知道有些错是绝不可犯的,因为它们造成的后果终其一生都不能补救。每到深夜我就恐惧起来,因为这会儿面对自己发出了大声质询:你在哪里?跌进了深渊?你是由一个人牵引向前的,那人又在哪里?我回望,呼号,感到了深深的绝望。

我在静谧的个人空间里实行自囚,像一匹独狼那样徘徊。当时我刚满二十六岁,却觉得度过了漫长的人生,经受了全部的冷热与陡峭。我洞悉了那些在英年之期突兀地结束了自己生命的人,窥见了他们心底的奥秘:或者是这个世界已经没有了一点隐秘,于是再无诱惑和留恋;或者是身陷彻底的黑暗,再也见不到一丝光亮。我和他们一样,因为绝望和颓丧而变得手足无力,面色青苍,嘴唇上连续出现蛇蜕似的皮屑,斑斑驳驳露出血红的嫩肉。

可是我还不能结束生命,因为心底至少还有一个问题不能做出解答,那是关于父亲的:他到底犯了什么大错?我尝试回答,答案一个个浮现在脑海中又一个个被否决。为此我曾求助过季府的宿敌邱琪芝,这使他有抑制不住的兴奋。他仿佛是一个生来就准备回答这些问题的人,而且早就预知了一切,像个吃饱餍足的猛兽那样踞在一条必经之路上。结果我不仅没有寻到关于父亲的答案,而且还在寻觅的过程中险些被吞食。

三年多的时间里我再也没有见过那个人,思念他而且仇恨他。这当然是一种自我惩处,就为了那长达四年的迷惘和沉沦。我的行迹变得诡秘,这在季府倒也引不起多大惊异,因为他们早就习惯了这样的主人。我小心谨慎地遵行那个人的传授,小心剥离出其中某些精微可信的部分,这样做的时候呼吸都变得轻轻的。我想凡事都应该有个公允的鉴定,那其实是最难的:每个人都不是完人,会同时囊括了精华与糟粕,而那个人恰恰在这两个方面都做到了极数。我不能完全否定我们共同的昨天,就像不能背弃季府一样。可尽管如此,也还是在心底滋生出无法抵御的痛楚。这痛楚就是失望和疑虑,它深源于我们两人一起穷究的义理,还包括与那所西医院的关系。我不能无视那些对洋技趋之若鹜的人、他们的摒弃与狂热。我甚至想这一切越来越成为那个自诩为无所不能的导师的深忧,只是他掩藏得更好而已。

他加紧做的,就是在这四年中摧毁另一个“我”,让其夭折。这个“我”是醒着的,是多疑和不安的。我不愿与另一个“我”和解,却要与之一起囚禁。这种生活一直延续了三年多。这个过程有多么漫长,非人间尺度可以丈量。我由二十六岁变成了二十九岁,直到有一天下午像个凶神恶煞一样冲出阁楼。我下楼时遇到的第一个人还是朱兰,她吓坏了。

当时她手中的抹布掉在楼梯拐角,张大了嘴巴。我没有说话,眼含一丝泪光从她身侧绕过。她呆呆地望着我出门,一直走远。这个秋天刚刚开始,窗前的菊芋花开得像金子一样,享受着下午的阳光。牙疼已经折磨了我十个昼夜,而自囚生活折磨了我三年多,这三年多最大的收获就是这最后的剧痛。左腮肿得像皮球,洗脸时左手向上一举就碰到了腮部。我长时间盯着镜子里那个狰狞的鬼怪:愤怒的双眼隐藏在稍长的睫毛后边,闪烁着鲷鱼将死才有的神色;已经有了两道浅浅横纹的额头,上方被一绺向下弯曲的发梢扣紧了,让人想起西式打字机上的那一排撞针。我盯着额头,发现这些毛发闪着金属一样的光泽,硬倔,弹性十足。

我终于做出了决定:让一切都结束吧。这些天口腔深处总有一个恶毒的魔鬼在施工,用一根凿子不停地击打上腭,显然是想在牙齿与左耳之间打出一条血淋淋的通道,以便从那里逃匿。我在心里祈求:快别这样费力了,你随时都可以逃窜。

可它就是不肯离开。我知道这是拼尽全身力气,耗费了三年多的时间才培育出的一个对手,足够阴险毒辣。它可以伪装成不同的模样,以各种方式向我发起进攻,直到把我消灭。汗水顺着两颊淌下,流过肿胀的左腮时稍稍停留了一瞬,然后直接滑进颈窝。

黎明前我打开抽屉,取出了几颗丹丸,吞服后重新躺在床上。不过我越来越明白,即使它真有长生不老的伟大功效,大概也是远水不解近渴了。药局大夫几次来瞧我的牙齿,如此小疾自然不在话下。可我不知为什么将对邱琪芝的淤愤和疑虑全撒到了他们身上。我甚至毫无来由地发火,拒绝,指责他们无能。好像就为了证明这暴怒是理所当然的一般,我的牙疾竟在他们的医治下变得越发不可收拾了。

从黎明前到第二天下午,我一直在经受着双倍的煎熬:如何释放身体中的魔鬼?是否屈尊去那个西医院,让洋大夫们扒拉一下我的口腔,瞧瞧我这“马一样的牙齿”?这个比喻还是出自四年前的仆人之口。这会儿我心头一热,痛击一掌床板,骂了一句粗话坐起来。我当时还不知道,这会儿做出的竟是这辈子最重要的一个决定。

麒麟医院建在城郊高地上,这使它的整个院落、几幢两层楼房显得愈发豁亮和突出。铸了西洋图案的生铁大门不时打开,进出一些洋包车,上面下来的都是油头粉面的男女。偶尔有一辆锃亮的黑色轿车开出,里面坐了院长,它是这所医院的象征,也是整个半岛屈指可数的炫目之物。我从医院门前走过时,投去的目光除了藐视和嫉恨,还有好奇。我不得不承认,自己在近五六年里路经麒麟医院的次数增多了:匆匆而过,不愿停留。这是一个可憎之地。

在这个初秋的下午,我从季府阁楼下来,瞥了一眼明晃晃的菊芋花,泪光闪烁,一直往西。我在心里默念:不是我背弃了季府药局,而是牙痛折磨了太久,这让我实在忍无可忍。就这样,我走向了那个可憎之地。

很久以后我才知道弥漫在楼道、房间以及其他地方的怪味是用来消毒的石炭酸液。从那以后我就将它当成了西洋的味道,连古龙香水都无法更替。那些穿白衣服的人只要走近,那种气味就更加浓烈起来。

挂号登记卡上是我的化名。一位体态轻盈的白衣小姐看了一眼我鼓鼓的、青光闪闪的左腮,发出一声叹息。她把我领到一个房间门口,示意我进去。屋里空无一人,映入眼帘的是一把高背转椅,旁边是一个向日葵模样的铁家伙,那竟然是灯。里屋的门开了,那种熟悉的刺鼻气味瞬间变浓。一声问候让我一惊,啊,竟然又是个女子。我转身抬头,目光被强烈地弹拨了一下。我需要屏住呼吸,再次去看她。

她站在那株铁制向日葵的旁边,近得令人不适。我轻轻一咳,一阵剧痛。她让我坐到转椅上,放下手里的器械盒,伸手拉过那个向日葵。我紧闭双眼,躲避平生所遇到的最强烈的一束光。她小心地扒开我的牙齿,我这副桀骜不驯的“马牙”。这样一会儿她说:“应该早些就医啊。”

她的话音刚落,我的泪水就涌了出来。“啊,没事的,就会没事的。”她取一块纱布为我揩拭,温柔得像对待一个孩子,却仍然伤了我的自尊。那一刻我想,如果她知道面对的就是那位季府老爷,心里会发出多么快意的讪笑。

她是一个中国人,这令我多少有些吃惊,因为听说这里的所有医生都是洋人,只有护工和杂役除外。正这样想的时候她说:“雅西大夫马上就来,请您稍等,哦,雅西来了。”

随着一阵有力的脚步声,进来一个细高个子男子,洋人。他爽朗热情,年轻,可能年纪与我差不多。“你好”两个字说得别扭,稍稍用力。从跨进这所医院的第一步我就做好了挨刀的准备,这会儿两脚紧紧抵住地板。

雅西再次看了一遍我的“马牙”,不同的是没有发出前边那两个女子的叹息,只有小心而麻利的动作,不时从一旁的女子手中接过器械。没有刀,没有割开我的嘴巴,好像也并不准备那样干。冲洗,拨弄,一连塞上三个棉球。女子与雅西小声咕噜,使用了英语。我能听懂一点,这还要感谢父亲将我送入新式学堂呢。“估计还要几次。”“很严重。但愿保住这颗臼齿。”

雅西与我简短道别。女子差不多用中文重复了一遍刚才的交谈,然后陪我到一个窗口取药。这时我才发现自己后背全湿了。可怕的西医院。我跟在她的身后,不经意间发现了一副苗条的高挑形体,还有轻捷却不失优雅的步态。这是我所看到的、记忆中绝无仅有的异性娇姿。我不觉间放慢了脚步。她因为把病人落在后边有些不好意思,转回来悄声询问。我嗓子干涩,费力地吐出几个字:

“我的牙齿不疼了。”

那一刻她的眸子可真亮。我终于能够如此近地端量她的眼睛,在长达十几秒的时间里目不转睛。浓浓的睫毛掩着稍长的外眼角,眼窝有点深,介于半岛人与异邦人之间的那种神气,从挺挺的鼻梁上显露出来。口罩垂下,这使我看到了她的全貌,看到了唇上那些可爱的细皱。整个诊疗期间这张面容都被遮去了一半,只有这会儿才毫不吝啬地呈现出来。我的目光又落在她的胸牌上,记住了一个名字:陶文贝。

“啊,我想您很快就会康复的。不过您忍耐的时间太长了。再冲洗几次,局部敷药配合口服,大概就可以了。”她声音的高度及语速都恰到好处,牙齿洁白锃亮完美无缺。眼前是多么好的一个例子,这又一次证明了我长期坚信的理念:没有什么比声音更能泄露生命的隐秘。我想自己假使是一个盲人,也完全可以从她的谈吐中想象出一副丰实而紧凑的女性形体、一张温文俊美的面容。她二十多岁,良好的教养与某种天生丽质使之看上去更为成熟。

当然是职业的原因和怪癖,我发现自己在这短短的时间里过分猜度了一位陌生的女性。我不由得将她的神态与步履、她目光里的丰富蕴含和秀美绝俗的姿容做统一观,推测出一个紧实而圆润的形体中,必定跃动着一颗柔软善良的心。够了,打住吧。

她为我取了药,叮嘱服法及注意事项,一双猫爪般的小手灵巧地翻动着说明笺。我们约定了下次诊疗的时间。

最不可思议的事情是在那个西医院发生的,那个地方不断演绎出一些神奇,想不到这一回瞄准的是我。回来以后牙齿即好了大半,尽管左腮那个“皮球”还在。我仔细看了一遍服药说明,吞下了不同颜色的五枚药片。它们又扁又薄宛如最小的纽扣,每一颗都小于我常年服用的丹丸。后者是否要暂停几日,让我犹豫了片刻。我隐约明白这些药片也许就是丹丸的克星,如同麒麟医院是季府的死敌一样。可尽管耽搁了一会儿,我仍旧将它们服了下去。

然后是不无忐忑的等待。我预料体内将有短兵相接的一场搏杀,由西装革履迎击一袭长衫。城门失火殃及池鱼,我自愿引火烧身。两个时辰之后,胸口那儿生出了蔚蓝色的火苗。我屏住了呼吸。夜色里好像一点点洇出一个姑娘的面庞,她的姿容惊世骇俗。我一下坐起来,迎着夜色悄声呼唤:“陶文贝……”

原以为那束蓝色的火苗会蔓延全身,那时就会连连呼叫一个名字,直到一切结束。出乎预料的是它很快熄灭了,接着是格外舒适的感觉,仿佛有一只神奇的手安抚了每一个器官,而它们许久以来都是愤愤不平的。我有了一场最好的睡眠,醒后日上三竿,橘红色的小窗预示了美妙的一天。果然,牙齿几乎全好了,我像往常那样垂直举起左手,没有碰到那个“皮球”。我奔到镜前,发现两腮差不多对称了,左边只留下几道粗糙的纹路。

早餐不再自己打理,而是像三年前那样由朱兰操持。我吃了很多,让她一阵惊喜。她站在一旁,看着我细细地咀嚼菊芋酱瓜,像小鸟一样啜饮香米稀粥。她俯身收拾盘盏,我对她说:“从现在开始一切照旧,全都结束了。”

我如约去麒麟医院做二次诊疗。太阳照亮了医院的铸铁大门,我站在近前细细研究上面的西洋图案,对几种纠缠的花卉未能识别。穿行在走廊里,鼻孔里吸进的全是浓烈的异国气息。不时看到白衣人,他们用英语或中文轻轻交谈。我两眼急切地寻找那个身影。

“啊,陶文贝小姐。”我在敞开的门前一眼看到了她。“您好,先生!”她满脸惊喜,上前一步,“真想不到这样快,太好了啊!”她的脸庞在上午的光线下泛着红色,双眸在略深一点的眼窝里闪闪灼人。她把我轻轻按在了那把高背转椅上,拉过那朵铁葵花。

一把小巧的器械按住了笨拙的舌头,可我担心它一旦抽离,一腔蠢话就会蜂拥而出。我平生第一次这么自卑而拘谨。花了短短的十几分钟,陶文贝细细地检查了一遍。我可以随便说话了。可是什么都说不出。刚才她的胸部还紧挨着我。她以异样的仁慈挽救了颓唐的季府老爷,而这个人几天前还立志与她的麒麟医院为敌。

我必须承认,因为常年修持所形成的某种不可言喻的习惯,在某个猝不及防的时刻,只要内心里泛起一阵渴望,就会轻轻地垂下眼睫,让眼前的一切阻碍缓缓褪去。我好像看到了她完美无瑕的身体。她说了什么我没有听到,只恍恍惚惚看着这张洒满了阳光的脸庞。我着魔一般说:“你是我闭关结束后看到的第一位好姑娘。”她眉头一皱,微张双唇:“什么?您说什么?”我揩着手心里的汗,牙齿打抖:“你是我疼得死去活来后看到的第一位好姑娘。”

她眉头舒展,很快恢复了微笑,脸红了。羞涩如期而至,瞧,我是能够让她羞涩的男子。我搓着手:“怎么也想不到,想不到会遇到这样的事,在这样可怕的地方……”她的声音略略扬起来:“这里可怕?”我嗫嚅着:“不,是我的牙齿太可怕了。”“是的。不过已经治好了……稍等,我请雅西过来一下。”她说着就要转身,却被我伸手拦住了:“不,我们还是不要惊动洋人了。”

陶文贝对我的执拗感到诧异,不过最终还是迁就了。我坐在那个转椅上,大张着嘴巴,那样子该多么丑陋啊。当一股尖细的水流射向上腭时,我突然大咳起来。她的手轻轻地抚在我的后背,想让我快快平息。大滴的泪水从颊上滑下。我第二次在她面前泣哭。

因为我仍然拒绝朱兰进入阁楼,她惶惑了。我似乎听到那个温柔的声音:“老爷不是说全都结束了吗?”我在屋里踱步,听着下楼的脚步,在心里回答:“是的,所以才有新的开始。”

这三天是前所未有的挣脱、煎熬,还有绝望。就在这突如其来的又一次囚禁中,朱兰竟然在门前轻轻叩击。我忍不住大吼:“谁?”她吓坏了,战战兢兢回道:“老爷,是,是邱琪芝来了,他正在前楼客厅里等您。”我不假思索地喊道:

“告诉他,我已经死了!”

我的手按在胸前,希望摸到一颗勇敢正直的心。是的,它应该还在。我在这三天里回忆了父亲和母亲,我所知道的一切。季府老爷老来得子,他们大喜过望。不幸的母亲在我四岁时就病逝了,我只恍惚记住了她秀丽的轮廓。从吸吮第一口甘甜的乳汁时,深爱就渗进了血液。我曾经要死要活地想念她,向所有人打听自己的母亲。他们都说她是人世间最美丽最温柔的人。也正因为如此,父亲一直没有再娶。半岛上富裕之家的男人少不了三妻四妾,但父亲一生只有母亲一个。她过世之后,父亲加剧了与革命党的来往,这使我想到:抑制巨大悲伤的最好办法,也许就是革命。

母亲逝去了,革命来临了。一同消逝的还有对于养生术的热情。父亲虽然没有舍弃那个“独药师”的头衔,但显然不再像以往那样热衷于丹丸了。关于意念引导的痴迷几乎终止,所能做到的仅仅是每天按时服药。他在我十四岁生日的那天正式传授了秘传独方,并草草讲述了日常持守。我那时全神贯注地倾听,知道自己正经历一生中最重要的时刻。可父亲好像在勉为其难地完成一个仪式,只想尽快结束。我还有诸多疑问提出,比如实践那些传世秘笈碰到的困惑。“‘气既然无形无迹,那它为什么还有颜色?”我问的是真实遭遇的情形。父亲大惊失色:“颜色?什么颜色?”我鼻尖上渗出汗粒:“它是蓝色的,后来又变成红色,然后……”父亲大睁双眼看着我,痛惜了,拍拍我的头说:“孩子,凡事不可太用心。你把那些书放些日子,好好玩去吧。”

父亲那天回到了自己的屋子,好像有些匆促。我知道他被一些异常重大的事情缠住了,并且心甘情愿,因为只有这样才能不去想念母亲。大约每个周末的下午他都要换一件长衫,将皮鞋擦得锃亮,由下人陪伴离开季府。朱兰大我五岁,她好像洞悉府里的所有秘密,极小心地贴近我说:“老爷去‘北方支部了,他们都是革命党。”我大气不出,明白这是一件要命的事:前不久一个“革命党”在城东大沙河那儿被斩首了。

打我记事的时候起,父亲就是一个临危不惧的人。他经历的事情太多了,沉着冷静,足智多谋。我觉得他过去并不是这样的人,是母亲的离去才让他变得不苟言笑。他太爱我的母亲了,她带走了他所有的欢乐和幸福。她走了,留下他一个人琢磨长生不老的问题,这对他是难以忍受的折磨。

如今他也撒手离去了,将同样的难题留给了自己的儿子,这就是命运。这个事情太棘手太沉重,它本来是属于所有人的,却被狂妄的半岛方士们在几千年前接到手里,历经千难万险仍不放弃,甚至在那个暴君惨无人道的坑杀之后依旧坚守。季府接下的就是半岛方士生生不息的薪火,忍韧,顽强,孤单。我相信那个邱琪芝也有相同的感触与处境,所以我们才走到了一起。然而我们的联手注定了是一场悲剧,这就是我后来的觉悟。

在默念“陶文贝”的日子里,我充分感受了自己的怯懦,总想听到父亲的一声怒斥,那是强烈的催促。“父亲,我遇到了一个人,这既是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我只有和她在一起才能继续活下去,这好像是唯一的机会了。”我还想告诉他:忠诚而贤淑的朱兰说了,只有我过上正常人的生活,季府才有指望,她也才有指望。我渴望父亲发出严厉的命令,可惜再也听不到他的声音。

我在阁楼上踟蹰了三天三夜,几乎没怎么入睡,最后像个梦游人一样跌跌撞撞下楼,像被一根线牵着,一直向城郊走去。我走向了麒麟医院,脚步轻飘但准确无误,直到踏上了二层楼的阶梯,并直接推开了那扇门。

“啊,先生!”陶文贝口罩上方那双眼睛露出一丝惊讶,叹气一般吐出几个字,随即把手中的针管放到桌上。

她把口罩摘下,看着我,伸长了询问的目光。

我口吃起来,低了一下头又昂起。额上有一根脉管噗噗跳起来,我用两手按住它。这样过了许久,四周安静得掉一根针都听得见。我直直地看着她。她好像躲开烧灼那样退后一步。我轻咳一声,字字清晰地说道:

“没什么,我不过是路过这儿,顺便捎个口信给你。”

“口信?是出诊吗?”

“是的。那个人被牙疼折磨了十昼夜,幸亏被贵院治好了。这个人后来又染上了更重的病,他没法忍受,只好来告诉你:这世上只有一个人能挽救他,这个人就是你。”

第三章

那次孟浪让我愧疚和后怕。很久以后我对她说:“这完全是因为深不可测的爱力,是神秘的冲动。”

她当时不能相信自己的眼睛和耳朵,长时间愣着。我可怜巴巴地再次重复那几句话,远不如第一次流畅,语气却更加恳切了。不过全都无济于事,当她真正听懂并领会了我的意思之后,鼻翼那儿出现了一丝轻藐。她的眼睫垂了一下,再也没有正眼看我,自语一样说:“对不起先生,我还有事情。”她拿起桌上的针管出去了。

我垂手站立,不想走开,等待她返回这间屋子。我显然估计得不对,因为一会儿出现的是另一个人:雅西。这个蓝眼人客气有余,却让我感到了逼人的冷漠。他用别扭的汉语解释说,陶文贝小姐上午太忙了,请不要再等她了。

走出麒麟医院的大门时,我两手抄在衣兜里,认真研究了一会儿铸在门上的西洋花卉图案。我猜它们可能是罂粟:邪恶之花。为什么选择这样的图案?有机会我一定当面请教陶文贝小姐。

可惜那样的机会十分渺茫,除非再像模像样地大病一场,并且由她参与诊疗才行。我太莽撞了,这是季府少爷的脾气。我已经习惯了做那个痛苦的高高在上的男人,从阁楼上冲决而下,二十九岁,经历了三年多禁欲闭关的折磨,全身散发出一股小公马的气味。

我将为自己的愚蠢和轻率付出代价。

奇怪的是回到阁楼上即渐渐平静下来。我静坐,感受气流如满月时的潮汐,平缓地溢满又徐徐后退、落下,脸部有一层清冷的薄膜在收紧,双肘沉重,两肋松弛,两腿也是如此。小腹泛起的亲切的灼热安慰了全身。

这一夜有一个沉沉的睡眠。每当某件事情告一段落,总能够如此。我用过早餐踱到写字间,铺开红条信笺。我想给扎了马尾辫的百岁老人写一封信,落下的第一行字是:“久违矣,引路者!此刻殊为思念。然而你把我引入苦境……”端量了一会儿,又把信笺揉成一团,重新铺开一张。

我的手有些抖,等待它安稳下来,以便写一封真正重要的信。这一次是写给陶文贝。我明白这才是聪明的做法:诉诸文字。

鼻孔那儿有一团玫瑰花的气息。我将其徐缓地吸入肺腑。这个时刻我沉着平静,得以运用一个独药师才有的古雅柔美的文法,入情入理地从头道来。先是表达歉意,而后自我介绍。关于季府,关于第六代传人。光荣属于先祖,而今只剩下稍稍遮掩的自卑。字里行间全是恳切的口吻,是与优质墨块中散出的淡淡麝香混合了的气息。这是半岛地区最古老的府邸才有的优雅,谁都无法改变。

无论如何此信的通篇仍旧浸透了爱欲,与那天的直面表白有所不同的,只是它的含蓄与雅致,所谓“文质彬彬,然后君子”。

送信人是朱兰。我嘱她:“须亲手交到陶文贝小姐手里,最好看着她打开。”

十天过去,二十天过去,一点讯息都没有。我需要生一场病了,可是总也未能如愿。这一天雷雨交加,我带着满头汗水冲出门去,朱兰也无法拦住。我沿着一排水杉往前,走到院落后边的角门,用随身携带的钥匙打开它。我似乎没有想过要去哪里,脑海里涌着哗哗扑动的海浪。这个时刻到海边是很好的,可惜这里离最近的岸也有十余里。我只是往前,雷声在前后左右炸响。猛地止步时,发现自己又站在那个铸了花卉图案的大门跟前。

雨越下越大。我站了一个多小时才往回走。嘴唇冻得青紫,眼睛被雨水洗得通红。朱兰焦急地取过毛巾和衣服,我接过来关在了屋里,磨蹭了很长时间却没有更衣。

两天过去,一点感冒的迹象都没有。我照常静坐、阅读、吞服丹丸。屈指算来已经有五年多不再感冒了,恼人的伤寒几乎从不染指。上次患病还是跟从邱琪芝的第二年,我被严重的风寒侵扰,发烧咳嗽数日不好。邱琪芝淡淡一问:“这像季府的人吗?”我没有回答。“你见为师的害过风寒吗?”真的没见过。他总是穿不多的衣服,既不畏寒也不惧风。他开始教导:“人沉静无念时正气自会周流。靠意念牵引总有疏失,那会儿风邪就要趁机而入。正气是凛然不可侵犯的。有几次风邪探头探脑想要钻进体内,我轻轻一声‘你算了吧,它们就缩回去了。”“怎么才能有这样的‘凛然呢?”我请教。他没有吱声。面对所有无可言传之物,他都选择沉默。

几年过去,我们一同研习中没有一次谈到“凛然”的话题。我觉得体内充盈着无形无迹的东西,举止也变得舒缓,内心里总有肃穆潜伏着。我终于明白“凛然”驻在了体内。果然,从那时到现在一次风寒都没有患过。

雨过天晴之后,我却被远比风寒还要可怕十倍的东西缠住。我自知无法祛除,而且可能要一生如此。远处有一个沉默,那里有关于我的一切,我的焦渴和狂喜,我的热泪盈眶,我在心上深深刻下的名字:陶文贝。

阁楼上仿佛进入了没白没黑的浑浊时光。我永远默念同一个名字,想象同一张脸庞。一个历尽坎坷的男子如此沉迷,真的让自己害怕起来。我多次想求助邱琪芝又忍住,担心他趁机把自己推进另一个陷阱。我躺在那儿,破例多天没有静坐,茶饭不思。门外有浅浅的脚步声,那是忐忑不安的朱兰。

一天半夜我又听到了门前的声音,猛地开门。朱兰吓了一跳,僵在那儿。深深的歉意使我低头,轻声说:“进来吧。”我请她坐在对面,斟茶时她慌慌地接过。有些昏暗的灯光下,朱兰面色红扑扑的,有一层永不消退的羞怯。她面容姣好,身材微胖,仍然挺秀。这个夜晚她坐在对面,在温温的光色下静默,并不看我。她听得见我的心声,是季府中唯一拥有这种能力的人。这样坐了一会儿,她好像察觉了什么,站起试了一下我的额头:“老爷,您身上烫人啊!”

我这才感到了眩晕难受。其实这种不适自昨天就开始了。我指了指一边的丹匣,她取了几粒。接下去我越发不能安坐,只得伏在案上。朱兰急促的呼吸响在耳边。她开始小声呼唤,用一块湿巾擦拭我。

黎明前有几次呕吐,身体烧得更厉害了。朱兰急得流出了泪水。我看着她,点点头。她马上说:“好的老爷,我们马上就去,就去。”

我被送到了麒麟医院。正是上午七八点钟,医护们刚刚做完晨祷,有条不紊地忙碌起来。为我诊病的仍是雅西,他别扭的汉语中透着亲切。我的眼睛一直在四周寻觅,最后还是失望了。我索性闭上了眼睛。

雅西也不能确定我患了什么病,决定让我留院观察。风寒?食物中毒?肺炎?雅西为我听诊,最后是伊普特院长来到了床边。他是雅西的导师,麒麟医院里最高级的人物,身边跟了三两个男女。他们进屋不久,那个渴念已久的身影出现了。我因为激动而紧紧咬住了牙关,身上有些战栗。伊普特用英语与雅西交谈,我听懂了几个词:“战抖”,“虚脱”,“高烧”。

他们好不容易退出了房间。一会儿她回来了,手里是一个器械盒。啊,她终于来了。我的心脏剧烈跳动。她在我耳旁悄声细语,让我明白马上要注射。她在我身上揩拭棉球,这是我生来第一次往体内注射某种液体,而这种方法不久前还被我狠狠地诅咒过,我说:“这是魔鬼才能想出的方法。”

我被施过了魔法之后,不久即有了舒服的感觉。但我认为她的出现才是自己转好的根本原因。我一个人喃喃自语,叫着她的名字,直到她第二天再次出现。她为我试体温,注射,只不说话。我从浓烈的石炭酸液气味中分离出她独有的体息:小羊羔一样的芬芳。我忍住了才没有让感激的泪水涌出。我紧闭双眼说:

“您没有回我的信。我知道自己不配得到您的回答。”

“对不起,我,我不知该说什么啊。非常抱歉,季先生,季老爷……”

我猛地坐起。她“啊”了一声,似乎要阻止我。我低沉沙哑的声音让自己都有些吃惊:“你怎么知道是我?”

她注视一下我的眼睛,目光较前用力,但随即挪开了。“您的仆人登记入院手续……”

我后悔没有提前叮嘱朱兰。这多少有些可怕。一个视麒麟医院为敌的人可怜巴巴地躺在这里,这个人正是声名显赫的季府老爷。瞬间失去全部自尊的感觉如同被剥成了赤裸,我把背转向了她。但我似乎仍可以看到她那双长长的外眼角,她鼻翼上透出的顽皮、快意,还有微微的羞涩。

“请原谅我的信,还有那一天的莽撞吧。”

她没有回应。但我听到了轻轻的叹息。她是理所当然地接受了我的道歉,还是在表达相反的意思,只有猜测了。我不知自己说了什么,好像一切都不由自主地倾泻而出:

“真是迫不得已,对于我的确如此。从第一眼开始,就像命中注定一样,没法躲闪。担心你误解,因为所有浪子都是这副嘴脸,于是写了那封信。比起口头表达,我更相信文字,特别是文言,它更准确也更讲究信誉……”

我说着,当觉得自己有点可笑时,这才戛然而止。我低下了头。

从入院第三天开始,我的热度渐渐消退,头脑变得清明爽利。我不得不在心里承认西医的作用。也正是突然的轻松,让我记起了多日未食丹丸,立刻担心和忧虑起来。我又恢复了每日两次静坐。医生和护士每见我这样都要悄声退开。有一天,当朱兰把取来的丹丸交到我手里时,正好被陶文贝遇到了,她上前一步阻止说:

“对不起,请不要服别的药。”

不能通融的口气。但我难以放弃。我盯住了她的眼睛,而在平时是不敢这样凝视的。她则盯着那几粒丹丸,以及托起它的那只苍白的手。我把药握在手心。

“这是什么药啊?”她像呵气一样,问得十分小心。

小羊羔似的气息。在春天的河岸,青草中间有花,花旁是洁白的小羊。我被咩咩叫声引得遐思远去,好不容易才转过神来。我该怎么回答?季府相传六代的秘传独方?我紧紧握住了丹丸,摇摇头。

“雅西和院长会问这些药的。他们绝不会同意,这会影响您的康复。”她的声音多么温软,长长的眼睫噗噗闪动。

我却在这会儿飞快地将丹丸填进嘴里。她“啊”了一声,转身跑开了。我从朱兰手里接过一杯水饮了一口,说:“小羊羔就是这样的。”“老爷说什么?”“瞧她吓着了。”

一会儿她领来了雅西。雅西的蓝眼睛看我空空的手掌,又看陶文贝。他问:“季先生,我想知道您刚才吃了什么药?”

我摇摇头。雅西转向陶文贝,摊摊两手。我只好告诉他们:“除了我,整个半岛再没有人知道它是什么做成的。”雅西一脸迷茫,有些沮丧。陶文贝与之耳语之后,两个人告辞了。

因为夜间不允许留人陪床,朱兰离去了。她一直担心我独自在外面过夜。其实这里并不比阁楼的夜更孤独。我闭上眼睛,身上的潮汐在消退,化为涓流在脏腑间自如地周游。是的,意念常常是可怕的,错误即在一念之间。我今夜之所以躺在消毒水味浓重的洋人病榻上,就因为犯了一连串的错误。我的意念强烈到不可遏制,终止了无时不在的、平缓如常的周流。

四周静到了极点。我突然想到这该是一个星空清澈之夜,于是伏到了窗前。果然,紫蓝色的天宇缀满星星,弦月初启。我微眯双目去迎接无边的清辉,与广漠的天穹呼吸相接。来自空阔的微凉进入体内,与无时不在的周流混而为一。远处是季府阁楼下的那片菊芋花,我能听到此刻它们洒下的点点露滴。

一夜少有的香甜睡眠,而且获得了一个清晰的梦。梦中有两朵菊芋花,它们先是并蒂,然后一边一朵盖住了我的眼睛。有一只蜜蜂在追寻,它们于是合在一起,把那只蜜蜂藏在了深处。醒来一阵沉思,不解其意。几年前我曾着迷于一本解梦的书,而且试着解过几次。

第一次是梦见两棵相同的青桐,它们每到午夜就长到父亲的窗台那么高,看父亲写字,父亲拍拍它们,它们就一齐矮下去,等待第二天午夜。我依据解梦书想啊想啊,早上对喝茶的父亲说:“我大哥快回家了。”父亲放下金边杯子看我,那一刻我才发现他的胡子白了一半。他没有说什么。父亲一位至交好友离世前将儿子托付给他,收为义子。那时我还没有出生。我七岁时大哥去东瀛读书,自那以后我一直想在梦中见到兄长。

还有一次梦见了父亲打点行装,神色匆匆地在季府里走动,见我坐在庭院的石凳上,就脱下长衫。白天父亲不停地咳嗽,想到梦中的情景,我明白与他分手的日子不远了。不久父亲就病逝了。也就在父亲的葬礼上,我终于和兄长团聚了,我们紧紧地拥在一起。他已改名徐竟,这次是专程陪革命党的一位统领来的。

可我弄不懂昨夜的梦,一直想着那两朵菊芋花。

朱兰来了,我讲了那个梦,她神往而不解。陶文贝结束了晨祷,进门后发出问候。经过一夜睡眠,她的脸上好像染了一层霞光。我多想讲讲那个有关菊芋花的梦,又担心唐突。我对梦的预言深信不疑,确信昨夜的梦一定与这所医院有关。

我与她的谈话从晨祷开始。我知道医院里的医护人员每天早晨都要这样。“为什么要这样?”她听了双唇微启,那是稍稍吃惊的模样:“啊,当然要的,我们的力量太小了,天父的力量才是最大的。”“他会帮你们吗?”“帮所有人。比如您的康复……”我不再询问。我从来没想过这些,只知道最该感谢的还是眼前的姑娘。

“康复”两个字意味着离开麒麟医院。我讨厌这两个字了。我无望地看着窗户,那上面映出她的影子。她检查我的体温、脉搏,又在一个册子上记着。她按住我的手腕数脉搏时,得知了我慌乱的心跳,皱皱眉头,有时不得不重复一次,小声说:“太快了,而且不稳。”我回答:“是的,一点办法都没有。”“这要告诉雅西……”我挑衅地看着她:“算了,这事与他无关。”

谢天谢地,出院前能有这样的一个夜晚。这一夜是陶文贝值班,而且好像并不需要照料太多的病人。由于一连两天她都试过了慌跳的脉搏,有些忧虑,在我入睡前的例行巡房又试了一次。我看着她一丝不苟的神情,说:“不要担心,这再正常不过了。”她摇摇头:“不,有些慌乱。”我把脸转到一边,盯住泛着紫色的窗外说:

“没有一个男人见到你还会保持正常的心跳。他们都要慌乱。”

她像被烙铁烫着了一样倏然收手,站起。受惊的小羊。我想说事实肯定如此,比如那个蓝眼睛雅西,他也会如此,虽然他可能稍稍适应了一点,也只是一点吧。我想说自己就要离开这里了,让我告诉你一个不能遮掩的事实,这就是:你的一切,从形体到心灵,到气息,都让我迷恋。这不是一般的倾心爱慕,而是像海潮那样淹没过顶,让我没法呼吸没法活下去,像死亡逼近般可怕,像到了一个大限、一个最后。这仿佛是一瞬间就发生了,但这个瞬间非但未能消失,还在继续生长和弥漫,它罩住了整个季府里的房舍、园林,又从那片菊芋花往上攀援,进入我的阁楼,紧紧地扼住了我的咽喉。结果就是,我像一个垂死的人那样被抬到了这个西医院,我们季府最厌恶最忌恨的西洋领地。

后来我在昏暗的夜色掩护下,说了许多许多。我说自己不把这一切告诉你,就没法离开,没法正常活下去,就会永远也出不了院,因为一个病入膏肓的人你们是不能赶他走的。

陶文贝呼吸急促起来。她的胸脯急剧起伏,两眼闪着愤怒或委屈的泪花,让我担心随时都会离开。我停止了。她移动脚步,还好,只是站在了窗前。这样站立了大约有十分钟,四周没有一丝声音。她像是在问夜色:

“您这样做,为什么?”

“没有理由……”

她转过身,马上吓了我一跳,因为她的眼睛发红,好像刚刚哭过。可是我没有见过她擦拭眼睛。她的语气明显地平缓下来,说:“您当然有理由。您会有很多理由,您是季府老爷,您以为任何人要拒绝您,都是没有理由的。”

我不能忍受这样的屈辱和挑衅,这已经超出了一般的误解。我几乎吼叫起来,但马上又被自己吓着了,赶紧压低声音:“我没有理由,可你本身、你这个人,就是全部理由!我向你发誓自己不光没有一点季府的骄傲,相反从来没有这样胆小和自卑过……我唯一需要向你道歉的,就是太突兀太直接了,打扰了你惊吓了你,而我,真的没有这样的权力,谁都没有……”

陶文贝没有打断我。她一直等到我的声音淡弱、停息,这才说:“对不起,我的话伤到了先生。我想说,我十分尊重季府和您,当然希望您也一样,虽然我是这样一个微不足道的人。您对我什么都不了解,我对您也是一样。我们没有一点讨论的基础,难道不是吗?”

我把她吐出的每一个字都听到了心里。我做了一次深呼吸,以安定自己。令我惊讶万分的是她的条理与冷静,这超出了我的预料以及与异性交往的全部经验。无论如何,一股透着凉意的挫败感从头浇下。按她的逻辑,我如果继续下去就成了一种无理纠缠,是对她的轻蔑与不尊。我出了一头冷汗。对天发誓,我从没想过这些,因为我不知道爱还需要这么多理由。这一次大概真的错了,我面对的不是一般的姑娘,她与我荒唐岁月中经历的那一切毫不相干,可以说是一个全新的人。

我好像只有今夜,这个时刻,才意识到自己遇上了一个每天都要做晨祷的人,这个人不同于我,也不同于半岛上的大多数人。

我还想说点什么。我的声音变得比刚才低沉了许多。我说:“实在对不起,请原谅。我虽然没有多少理由打扰你,但真的不是一时的冲动和轻浮。这些今后可以得到证明。好在还有时间,我们住在同一座城市,总能够……”

我的声音越来越艰涩。我发现自己真像一个破烂故事中的男主角,真正想说什么连自己也不知道,因为找不到相应的语言。我又想回到阁楼上写一封信了,我只相信言辞优美的文言,只有它才能准确无误地传递我的意愿。今夜我最好适可而止。

可惜她却不再耽搁,回答:“我们只是医护与病人的关系。我不想从其他方面去增进了解。我真诚地祝福您,也感谢您的信任和友谊。”

她说完就要离开。我一急挡在了门边,还拍了一下脑袋,很快又觉得这个动作本身就足够愚蠢。我说:“我记住了你的决定,不过也请给我一点点权利,或者说一点点机会……”

“什么机会?”

“我想再说一遍,我在你面前不光没有骄傲,而且还有点自卑。我觉得自己是这么低贱,真的配不上你。我犯过可怕的错误……本该是一个干干净净的人,可惜落在了肮脏的陷阱里,像个倒霉的动物。我不把自己的一切全说出来,就不配让你正眼瞧一下,也没有权力开口。我只想让你了解我,绝不会有一点隐瞒……”

“谢谢,可我真的不想知道。我从来没有遇到这样的事,请原谅……”

我大口呼吸,脱口而出:“不可能!真的不可能!这怎么会!”

“请让我离开好吗?”她可怜巴巴地看着我。

我相信自己的人生分为两部分,那条分界线就是麒麟医院的大门。季府华丽的马车停在那儿接我,我却长时间站在铸了西洋图案的门前,听不见朱兰的催促。我在想:这次竟忘记了问陶文贝门上的花卉是什么,不知何时才有这样的机会。辘辘车声搅着我的心绪,自上车后就一直闭着眼睛。朱兰把我当成大病初愈的孩子,为我围上毛巾,从一旁轻轻揽住。

大街上一阵嘈杂,呵斥声大得吓人。车停下来,朱兰下去三五分钟,又回到车上。车子继续向前。那是一队海防营的士兵,他们正进行严厉的盘查,当认出是季府的车辆后便立刻闪到路边。朱兰简短说了外边的情形,我仍旧闭着眼睛。这个混乱的时世发生什么我都不会惊讶。就在上个礼拜天的下午,整个城市都听到了海上传来的隆隆炮声,后来才有消息:从南方驶来的一艘革命党人的舰艇就泊在近海,海防营已经做好了殊死一搏的准备。那艘舰艇两天后又消失了。

关于城市易手的消息越传越盛,驻兵哗变真的发生了,不过虎头蛇尾,事情很快平息。从三百里外的大营开来了三千精锐,整个市区才稍有安定。午夜或者凌晨,说不定什么时候有马队驰过,然后就是渐渐息落的市声。

从医院归来的第二天,肖耘雨再也不顾朱兰的阻拦,一定要来禀报,我只好到楼下客厅去。“老爷肯定明白,我是轻易不会打扰您的。是另一个矿出事了,劫匪来了三拨,护矿队和兵营一块儿守了三天三夜,死了几个人。我给管带的礼银是这个数。”他把三根手指捏在一起,“这个矿该关了,可我不敢做主……”我打断他的话:“那就关吧,我知道了。”他起身离去前我又嘱一句:“不能亏待那些矿工。”“明白,老爷。”管家站立着,一脸愁容。

自父亲在世时季府的实业就开始萎缩,江南大部处于停滞状态,半岛地区唯有酿酒公司还算景气,因为它所在的城区稍稍安定,或战乱之期更多的人要以酒浇愁。我知道自己无力扭转大局,这一点最清晰的还是父亲,他在最后的日子里对庞大的实业竟然未提一句。由此我又想到了邱琪芝与父亲的决裂,他们对这段友谊的终止语焉不详。但两人有一个结论是共同和清晰的:遭逢了这样的乱世,人真正可做的事情、最有意义也是最紧迫的事情,就是养生。

我回到了阁楼上。朱兰在我住院的日子里将这儿好好打扫了一番,三年来积起的肮脏被一并扫除。她不知用什么方法去掉了那股弥漫在空气中的公马味儿,让这里随处都透着一种清新。早餐后,她折了一大束菊芋花插在瓶中,何时退下我竟没有察觉。我盯住这束鲜亮的花说:“人在这样的世道其实还有一件值得好好去做的事情,就是爱。”

我为自己新的结论而激动,在厅中长时间踱步。我不知道这个想法与父辈的恪守相去多远,又能否合而为一?最后我有些胆怯起来,因为无时不在的强大思念充斥了整个身心,再也无法容下其他,我可怜的躯体一直在焦渴等待中。潮汐仍旧在星辰的注视下缓缓涌起,只是再也不能如期消退,不能像过去那样平滑自如地周流,启动这无始无终的浇灌。随着夜色加深,我仿佛再次面对了那个垂下的马尾辫,他如果转身,我就会看到一张幸灾乐祸的脸。久违了,爱恨交加的家伙。

朱兰想尽办法调节膳食,我细细咀嚼,但食量很少。我越发消瘦了,脸色已经接近最糟糕的那段日子,青苍苍的,嘴唇再次开始脱皮。“老爷,我不知该为您做点什么,我真是一个没用的人……”朱兰的泪水溢满眼眶,只是没有流出来。以前每逢这时候我就会安慰她,为她揩去泪花。她一直是我最亲的人。那个做了革命党的兄长一年里见不了一面,这世上再无亲人了。我想起什么,问:“如果不是因为他,父亲后来会与革命党走那么近吗?”

朱兰眼里的泪水很快干涸了,答道:“老爷是因为太太去世才那样的。他再也没有耐心了。”

我点点头。这与我长期以来的猜测是一致的,父亲因为失去了自己的最爱,也就不再等待。而养生是缓慢的,需要极大的耐心。如此看来,一个人没有了爱就会焦躁峻急,然后极易铤而走险浪掷生命。我的右手长时间抚在胸口,感受它沉着的搏动。它终于不再像以前那样慌乱了。

一个人待在与世隔绝的空间里,享受独处的幸福。这是季府主人才有的专注和闲寂,父亲在鼎盛之期更是如此。总听府里老人回忆,他们说父亲在新婚的第一个月,就因为要试验那个方剂的加减,竟把自己闭关了两个多月。这六十天里只用一只竹篮往高处吊送饭水,谁都不得入内。那是府邸一角的一座碉楼,是祖上为防乱匪而筑,阴森窄逼。我曾多次到碉楼上去,想嗅到往昔的气味。我看到了碾制草药的器具、煎钵,还有烧制什么的坩埚,大大小小的金属和陶瓷器皿。尽管已过去了几十年,这里还有一股汞和硫磺的味道。我把它当成了先人的气息。

父亲曾经多么忍韧,这种坚毅既来自一个独药师的持守与信念、一种血脉遗传,也与充盈心间的爱有关。他爱我的母亲,终生不渝。我甚至怀疑他是急于追随母亲才过早离去的,尽管这意识大半是潜入深处的。

此刻我感到庆幸的是自己像当年的父亲一样找到了深爱,虽然惨遭拒绝,但这爱已经驻在了心里,并且在体内周流,每天按时造访体内的每一处,自顶至踵地通融和循环。每个清晨酿成的朝霞会由内而外地洇红我的面颊。既有这样的自省,也就不会是一场虚待,该来的必会到来。

我重新加减了丹丸并按时服用。每个星夜在窗前度过,用微眯的双目迎接浩瀚清辉。满月当空的那个时刻,还有旭日升腾的辰光,我从不错失。当这一切完毕回到静坐间,四周恰好是温煦可人的、透过细密竹帘洒来的满室光明。我用一段时间反省自己,过失和欣喜,躁气和妄念,都在内心里一一指辨。我用超过双唇吐露的十倍的力量相诉,只说给一个人:

“爱是不会变质的,而且最后很可能只是一个人的事情。我不去打扰你,世上所有的至爱都该享受特别的安静。我因为怜惜和爱护,甚至不想让你为任何事物波动,最美好的一定是最安静的。你说并不想知道我的一切,是的,但这并不能阻止我的倾诉,我毫不留情的检点和反省。是的,只有爱才有这样的力量。”

我双手抚膝,睁开双目。这是上午七点多钟,正是早餐时刻。突然听到了一声声叩门,是朱兰。我从声音里感到了不同以往的急促,就稍稍用力地开门。她双唇打战:“老爷,我是不该这会儿打扰的,可是,可是……”

“有事快说,到底怎么了?”

“是大少爷,徐大少爷,从小门那儿进来了……他和另一个人,您快去看看吧……”

我在听到禀报的瞬间呆住了。因为我一连两个晚上梦见了青桐,长到了季府围墙那么高。我当然想到了兄长徐竟,以前这样释梦是灵验的,这次又是如此。

朱兰见我门都未关就下楼了,匆匆反身锁门。她在前边引路,直接从杉树林穿过,踏进一条走廊,从主楼的左翼拐入边厢,那是朱兰的屋子。她的门前已经站了管家,他赶紧为我撩开竹帘。

正是兄长徐竟,他细长的背影朝向我,正躬身与床上的人小声说什么。我们目光相接时有些灼烫,他伸来手臂挽我一下。床上的人四十左右,有些胖,目光炯炯,一只无力的手伸给我。朱兰把他左腹上的纱布挪开一点,露出的是殷红的血。“这是海防营的火器伤的,很深。已经换了第三块纱布了。”管家说用了许多止血粉,但作用不大。我马上想到去麒麟医院,可没等开口徐竟就摇头。他的嗓子已经半哑了。

原来他们北方支部正在召开一个重要会议,半夜遭袭了。受伤的人是从南方赶来的,为大统领特使,正准备由此去奉天。徐竟背着特使钻着小巷,从小门那儿翻墙入院,整个脱险过程令人惊悚。徐竟说几个人都打散了,禁卫军管带亲自领人抓捕,街巷处处森严,那个麒麟医院正是他们着力搜捕的地方,因为中了火器的人一定会去那里。

我们交谈时肖耘雨出门去了,不一会儿匆匆返回:“老爷,府里前后门都有了海防营的人,他们好像在盯着季府。”徐竟的手习惯地碰了一下长衫下的短铳,用焦灼的目光扫着我的脸。我想兵士不会贸然闯入季府,因为他们的老管带、现在的府台是父亲的老友,两人热衷于切磋养生,平时对季府十分尊崇。不过为防万一,我还是让人把早就闲置的碉楼下边的屋子收拾出来,任何人不得吐露半点口风。我让徐竟和那个人都住那儿。

逼到眼前的火急就是设法挽救那个人的生命。徐竟告诉我:目前自己已是北方支部的副主盟,因主盟病逝,这个北上的革命党人实际上肩负了最重要的使命。他说一场起义正在酝酿发动之期,北方支部下辖东北三省、北平和天津几个分支,可谓重镇枢纽。他急得来回走动,搓手顿足。“难道季府就没有一个麒麟的朋友?可以将他接来府中嘛。”他停住脚步看我。我低下了头。“有没有这样的朋友?当然,这必须是足可信任的……”我抬头看着窗外,声音低低却足以让对方听清:

“那里有我的爱人。”

徐竟一把攥住了我的胳膊,把我弄疼了。他使劲摇晃:“那简直……快些行动吧!”

“但是她不爱我。”

空气凝住了。徐竟再次搓手,那双烧灼的眼睛近乎憎恨地盯住了我。这样停了片刻,他狠狠地说:“你必须让她爱你!”

我忍住就要涌出的泪水回答兄长:“是啊,她必须爱我。”

“那就快些行动吧,我们的人也许撑不了多久了。你还犹豫什么?你的勇气哪去了?你让我们坐以待毙?难道这事儿比登天还难?”他快要吼起来了。

我不得不小声,然而是严厉地回答这位北方支部副主盟:“这事太难了,就像你们革命党的起义。”

徐竟愤愤地以拳击墙:“可我们的起义已进行了大小十多次。”

“是的,父亲在世时说过,这十多次连一次都没有成功。”

季府的马车是半岛地区最华丽的,由两匹油亮的三岁马牵拉。轿厢罩了锦缎,厢内铺设呢毯,放置了软座和小屉,内装热茶和各色吃物。蹬脚垫缀了银丝,连拂尘柄都是金丝楠木做成的。这是父亲为迎娶美丽的妻子定制的,从此就成为季府的一个标志。城区的人只要见它驰过就会喊一句:“看,季府。”这些年来城区出现了乌黑锃亮的小汽车,它最先为那个麒麟医院拥有,接着又是官家和富商。许多人预言季府很快也会有一辆,他们错了。

马车停在门前,几个海防营的兵士在看,并不靠前。我穿了华丽的长衫,头发梳得光亮,登上了车子。

咯噔咯噔,车子太慢了。在这短短的时间里我做出了新的决定:更换车辆,季府必须有自己的一辆西洋汽车。我让车夫加鞭。

当我踏上这条熟悉的长廊时,起码认定有三两个可疑的便衣,他们都是海防营的人。我出奇地镇定,就连自己都感到吃惊。我像一个衰老的绅士缓步走过,双眼微眯,面容倦怠,内心里却充斥着“凛然”。我一连推开了三个门,记忆中的药味儿又浓烈了许多。没有那个人。我手心出汗了。

正在这会儿我听到从一楼的门厅那儿传来一声“阿门”,这才大舒一口气。我竟然忘记了晨祷的时间。我笔直地倚在一道门廊入口。几个白衣女子走来,她们当中有一个步态最美,在离我三五步的距离露出了讶异的表情,看看我,又看旁边的人。她们伫立片刻,很快走开。我瞥着那些离开的人,压低声音说:“请到一个没有人的房间,快一点。”

她每到吃惊时就微微张开嘴巴,一双大眼睛望着我:“请在这里说吧。”“绝对不行,来往的人太多了。我非常焦急,我没有时间了。”“该说的都说过了,季先生,今天我太忙了,雅西……”我提高了声音:“去他的雅西!人都快死了!”她上下端量我,鼻翼上又出现了嘲弄的神气:“我看您蛮健康的。”我嗓子里带出哭音:“不是我,陶小姐,是另一个……我们需要找个地方商量。”

就在第一次就诊的那把高背靠椅上,在灿亮亮的铁葵花下,我说有一位老友因为各种原因,他不能到医院里来,所以务必要请她去一次。我最后说的是:“虽然我们彼此都不够了解,可是,可是我就是相信,只有最美好最善良最正直的人才能长成你的模样。所以我敢于这么冒昧地来请你,求助你……我不认识其他西医,我想起了我爱的人!”

她看着一旁的花束,像发出一声叹息:“我说过不爱您的,先生。”

我抓住了她的手又嫌烫一样放开:“我知道!我明白!我只是向你求助……”

这只铁葵花把我的眼睛刺得泪汪汪的。这会儿门开了,有个人探进头来。她把我的口腔扳开,看着我结实的两排“马牙”:“就快好了。”门关上,人走了。我紧闭嘴巴,等待一个判决。这样过了几分钟,她轻轻说一句:“实在对不起,我不能去您那儿。”

我就这样绝望地回到了府中。徐竟愤怒了。他不知还该怎样。

药局的人来过几次,伤者还是烧起来了。“你就眼瞅着他这样?再去一次!要快!”徐竟盯着我喊。

我在菊芋花丛那里镇定了一会儿,开始折一大束金色的花。我在心里打定了一个主意:从头至尾向她讲出一切。这有点太冒险了,可我已来不及跟兄长商量。

我怀抱一大束鲜花出现在长廊里时,那么多白衣人都在看我。我将陶文贝堵在了诊室里,语气急促却十分清晰地向她说出了一切秘密。她怔了一下,看看我。“人很快就不行了,你是我最后的指望……”我声音颤颤的。她沉默了许久,最后说:

“您稍等,我马上回来。”

这十几分钟让人不能忍受。再有一会儿我真的会疯。我实在猜不透陶文贝离开的这段时间会做什么,这才后怕起来:兄长太相信一个被单相思弄得半疯的人了,而这样的人通常是最愚蠢最没有理智的人。事已至此,只有任人宰割了。我闭上眼睛祷告,可是我对祷辞一无所知。我只是说:“上帝啊,我真的爱她,我爱她,阿门!”

门开了,我睁开眼睛。她没穿白衣,身着一件藕荷色的衣服。整个人比过去显得更高了一点。我们对视一眼,目光又一起落在那一大束花上。

我们并排走上三楼的长廊。我们需要稍近一点,臂弯里是灿亮的金子一样的菊芋花。

一个护士怔怔地看着我们。由于羞涩及其他,也许是紧张,陶文贝没有和同事打招呼。我们径直下楼,楼梯拐角那儿的便衣伸长了脖子,喉结蠕动一下。我的心慌极了,不得不求助于他人,于是不容挣脱地挽住了她的胳膊,在众目睽睽之下步出大门,登上车子。

多少出乎预料的是,季府老友登门造访了。他就是父亲的一位养生切磋者,以前的禁卫军管带、现在的府台大人康永德。父亲在世时他是这里的常客,记忆中他们两人一块儿下棋饮茶,谈天说地,主要内容当然是与养生术有关的一干事情。康大人小父亲许多,尊父亲为师,恭敬得很。父亲用四个字评价这个人:“领悟超凡”。

面对这个长辈我不知该说些什么才好。实际上他在父亲过世前几年与季府就有些疏淡了,用他的话说是“乱党猖獗,忙于军务,不能按时请益”。令我吃惊的是这个人至少也有八十高龄了,可看上去除了白发较过去增多,其余倒没显出太多的衰相。我赞叹他的体魄,并无太多恭维,对方立刻拱一下手:“全仰仗季府的丹丸,我谨记老爷教导,不敢一日疏失啊。”

康大人最喜欢饮一种皖地香茗,原产经一位岛上道人炮制,成为难得的珍品,以前父亲也品过,赞叹不已。他说太久未登贵府,自己应尊待少爷像原来的主人才好,说着将随身携来的木匣打开,里面是两个拳头大的青花瓷罐,启罐后揭去一层锡纸,一股深长的香气直入肺腑。

我们当即试饮。朱兰端水照应,给康大人问安,然后退出。他等待我的嘉许,小小杯盏放在鼻下,并不先饮。片片碧叶在严寒中敛起一生的芬芳,捂雪卧冰,终于在北方的呵护中舒展了,它们像鱼儿一跃,来到唇边。我觉得它们有竹下书寮的清爽,好比一群书童刚出沂水,正迎风而歌。我合起眼帘,吟哦了两声。

康大人放下杯子叹道:“好。”他肿胀的五指按在我的肩膀上,随即挪开,眼睛湿润了。“每到午夜不眠时,丹丸想必润化已尽,接着是气息运行。小腹一点点温热起来,热力散漫全身,凌晨也就来了。这会儿恍然入睡,鼻孔那儿有一股樟木味儿,与以前截然不同!我想请教少爷的是,这是否意味着不祥?”

“以前不是这种气味吗?”

“啊,那是青杨,春天叶片齐整后的青杨。樟木柜子的沉暮气,让我害怕。少爷,如果老爷在世,他会为我施以加减……”

我暗暗观察,想看出他的沮丧,没有。他的眼睛像悲伤的猿猴那样水滑灵动,只是故作惆怅地看着我的一举一动。我收敛鼻息,眯目垂首答道:“康大人,我已经明白了,两天后会差人呈上新的丹丸。”

康永德要告辞了。我陪他穿过厅堂,步入前院。他拍拍那棵高大的青桐:“时光好快。”转过花墙照壁,再往前就要揖别,他这才止步说:“少爷千万保重,乱党闹得凶极了,我已让海防营守护季府,万万不可大意。”

他走远了,我站在青桐下一动不动,微风下感到后背那儿已经汗湿。我料定他的出现必有缘故,他一直在留意季府和新的主人,想从对方的慌促紊乱中印证什么。两天之后,我会让管家差人送上一些新的丹丸,除此之外他什么都得不到。

我发现几天来季府四周兵士仍在,风声日紧。朱兰有些胆怯地将我引到后院,指着被踏乱的铃兰让我看。我发现了阔叶上有几滴深紫色,心上一紧。这是血迹,或许墙外也有。我明白了康永德为何来访。

好消息是伤者已经止血并缓解了疼痛,致命之险可以解除。不过注射之类还需要陶文贝亲为。麒麟医院常出现一个手持菊芋花的男子,医护们都知道这个痴情汉就是季府老爷。有一天我正站在廊柱下等人,两个白衣姑娘议论着从旁走过,一个说:“他应该捧一束玫瑰啊!”另一个说:“谁知道呢,真是怪人。”

为了做得更像一些,有几次我不是将陶文贝直接载到季府,而是让车夫拉我们去悠闲的地方转一转。所有看到我们的人都投来钦慕的目光,这让陶文贝羞愤难当。可在这样的时刻她却有一种无法言喻的美,我在心里惊叹:有一些令人过目不忘的、逼人的内美,竟然要在愤怒的时候才能放射出来。我不敢挨她太近,像害怕灼伤一般。我热烈而矜持,可是不敢多说一句话。

我们并排坐在车里。铺了厚呢的车厢是最安全的两人空间。可是这里有最多的沉默。我心里明白,随着那个人的伤势好转,失去她的日子越来越近了。坐在她的身边,又一次被特异的香气笼罩,好像从杏红色的朝霞深处溢出的体息,让我下颏那儿一阵战栗。我需要使尽全身的力气才能保持声音的平稳。我说:“但愿那个人快些痊愈,这太难为你了。”她不吭声。我又说:“革命党永远不会忘记你的。”她仍旧不语。这样过去了十几分钟,她两眼看着自己的双脚说:

“我不知道这辈子该怎么办!”

我心跳如鼓,两拳紧攥,想呼喊又不知如何分辩、如何道出深深的歉意。是的,半个城市都知道这是一对热恋的人,其中的一个却在被迫演戏。就因为我们生在了倒霉的乱世,才要出演这样的一场悲剧。我想问的是:难道事情真的没有一丝转机,难道季府这个人从头至尾都让你厌恶?这会儿我觉得整个人生都走到了尽头,这辆马车的前方不是季府,而是一道悬崖。趁着离毁灭结束的终点还有一段距离,就让我说个痛快,把长期以来的心思全说出来吧。我看着她,从来没有这样近地看着她:

“如果你有了心上人,我一定走开。如果事实上还不是那样,就请你听我说完,因为只有了解一个人才能做出判断,才能最后决定。那时候你仍旧讨厌,我就会离开。你还在犹豫,将信将疑,我就会一直追下去,用上自己的一生,因为人这样使用自己的一辈子是多么幸福!我想试一下,看看自己能不能做一个这样的人……”

她看了我一眼,那是微微惊讶的目光。我停顿了一下,当她的目光移开后,又说下去:

“我觉得到现在为止,你的拒绝都是合情合理的。因为你一点都不了解对方,这个人除了一钱不值的财富和名声以外,一无所有,相貌平平。他信奉和继承的家族事业,也和你的麒麟医院南辕北辙,一点都不相干。我在你面前只有自卑,认为自己脏得洗都洗不干净。我必须从头开始,坦白出一切,你才能决断这个人值不值得为他祷告?我在这里请求了,请求你耐住性子听一听,我们还有时间,我们的马车会沿着城区街道绕下去……”

第四章

城里的人已经习惯了看到这辆华车在街区徘徊。他们知道车里坐了那个有点怪异的年轻老爷,知道他身旁有个如花似玉的女子。车子一直转过三个街区,最后才恋恋不舍地转回府邸。陶文贝下车时由我搀扶一下,然后径直走进大门。她先是进入前庭,从侧门踏上更道,再隐入茂密的林木。朱兰已经在那儿等候多时。

一个多月飞快流逝,时间过得实在太快了。那个南方革命党的特使已近痊愈,正做离开的准备。徐竟有些欣喜和轻松,对我满意极了。陶文贝施治时徐竟总是寸步不离,一双专注的目光不放过她的任何一个动作,病人皱眉他就会上前一步。一次治疗完成,徐竟会在外间对陶文贝细细询问一番,然后致谢。这个过程从开始到结束大约需要一小时,我却觉得有半天那么长。为了避免太过匆匆引起疑虑,我们通常还要再延留半个小时或更长。余下的这一段时光是极其珍贵的,我可以陪她在府内走一下。从引以为傲的花园到上个世纪的老宅,都让她发出赞叹。我留意她的每一个表情,在心底盼望这一次次强人所难的出诊能使她多少改变一点。我既感知到她那副高傲的性格,同时也窥见与其年龄相符的纯稚。她对这座古老府邸饶有兴趣,常常表现出某种好奇,对它的主人却依旧敬而远之。我小心地接近或不得已地退缩,幸福与痛苦交织一起。不可遏制的爱欲常常使人忘记一切,那会儿除了坦诚和真挚再无其他。她冷冷地打断我的那一刻总是令人呼吸急促,羞愧难当,还有一种压迫和窒息感。但我还是设法重新开始,尽管这十分艰难。因为我知道这远远不是结束的时候。

自她踏入府中的那一刻我就有个奢望:请她到那个阁楼上去,哪怕只短短一刻也好。在那个仅属于季府主人的囚禁之地,她会身临其境,嗅到一种自我煎熬的焦煳味儿。那是一个决绝之地、印证之地,锁闭了三年多非同寻常的时光,积蓄了难以消散的愁思与苦难。凭她的灵秀和敏悟,这一切大约是不难领会的,说不定还会暗暗滋生出些许怜悯。可惜我的努力全部落空,她绝不想进入我的个人空间。那儿藏匿了一个男子的心灵,她只想躲开。

那个南方特使一旦离去,一段不无浪漫的插曲就要突兀而悲伤地结束。我有些心痛,夜里睡不着,忍不住要与徐竟长谈。至此我才发现,在这一个多月的时间里我们竟然缺少这样的倾谈,而这之前我对他是那么牵肠挂肚。

我们说到了登州以及起义始末,特别是那不复生还的两千个青年。徐竟说血是不会白流的,起义虽然失败,宝贵的经验却被获取,巨大的激发力已经产生。他认为在经过了必要的准备和忍韧之后,下一个高潮为期不远。令我惊异的是兄长总是那么自信,几乎没有什么摧折能够使他颓丧。夜色中他的眼睛闪着光亮,几次站起来走动。我突然想到了王保鹤先生,因为自从登州光复前见过他,到现在没有谋面。我想念先生,上一次他取走的丹丸大概早就用完了。我提起他时,也顺便问了兄长服药的情形。徐竟说王保鹤就在北方,你们相见的日子不会太晚。说着从衣袋中取出一个小瓶,笑吟吟地看我:“你看。”他倾出几粒吞下,连水都未喝一口。我放心了。

心中磨得滚烫的一席话还是关于陶文贝的。我多想听到兄长的一句鉴定,更希望能为时下的困窘指出一条道路。在我出神的时候,徐竟探探身子拍了我一下:“好极了,眼力不错,就这样定了吧。”

我望着他,一点都不怀疑这句简短有力的话说的就是陶文贝。我扯紧了他正在缩回的手,“可是,可是这太难了……”

“比一场起义还难吗?”

我未能回答。这是两个人的事情,这基本上不关乎他人的生命。不过这同样是无测的、艰难的。我知道许多时候,就连宝贵的生命都未必能换取一场成功的爱恋。怎么向他解释这些?我相信连姑娘的手都未碰过一下的兄长,压根儿就不会理解这复杂的一沓子。我觉得喉头发烫,一时无言。

兄长举起了拳头:“该发起致命的进攻了!再犹豫下去不仅贻误战机,而且浪费生命!”

“我……我想如果比作一场战事,那么要紧的不是何时发起进攻,而是保证胜利!”我不知为什么憋出了这样一句,说完立刻有些后怕。

果然,徐竟在屋内急急走动,咳嗽,最后立定在我面前。我被他那目光吓住了,禁不住后退一步。他哼一声,扔下轻轻一句,坐在了床上:

“胆小鬼总是想着失败。”

兄长就在夜谈的第二天离去了,与那位特使一起。行前那位英俊的保镖金水又出现了,小伙子可能是特意赶来的。三个人趁着夜色掩护出了角门,很快消失了。我和朱兰、肖耘雨站在铃兰丛中,看着他们头也不回地走了。

“那个金水真是水滑滑的孩子。”朱兰往回走的路上说。“水滑滑”是极俊美的意思。人人都是爱美的,“居士”也同样如此。

这个夜晚我一直想着陶文贝。我自问:难道一切就这样完结?回答是当然不能。我回溯一月来的每个细节,这时惊奇地发现:她竟然容忍了我长长的倾诉。而我只想面对一个全新的自己,只想交付全部的忠诚。我知道一个诚实的人才有资格吐露那个“爱”字。在我来说,只有真实地面对了她,才能掂出这个重若千斤的“爱”字。

我一遍遍回想兄长的话。是的,毫无夸张地说这活活就是一次人生的战斗。然而我发起“致命的进攻”了吗?我不知道。因为在这场战斗中我没有任何武器,只有爱,它是不掺一丝杂质的东西铸成的,但好像不是金属。不要说“致命”,哪怕危及对方一丝一毫,我都将即刻缩手。

然而勇气和决意却不能缺少。我在这个夜晚大口呼吸,一遍遍让自己沉静下来。我知道力量不会从浮泛的冲动中爆发,也不会因焦虑而增加一分。我几次靠近窗前,望着一天繁星,微眯双目,感受那布满天宇的仁慈。在这样的时刻,一个卑微的生命也只好如此这般地仰望了。

许久了,她一直在倾听。这说明她能够面对也愿意了解一个陌生的世界,而不仅是厌恶和拒斥,没有将自己隔绝起来。想到此心中敞开一线光明,从这里一遍遍遥望和揣测:经历了这一个月之后,许多事情好像变得迥然不同了,我似乎可以随时出现在麒麟医院而不会显得过分怪异。这使我马上急切和冲动起来,胸口变得灼热。不过只一会儿心底又响起了另一个声音:这可是至为关键的一个时段,你小心一些,再小心一些;你须谨言慎行,任何孟浪都会葬送一切。

我在屋里走动了一会儿,再次坐下来写一封信。比较起来我对文字更加信赖,认为只有那种无与伦比的古旧文法才能够准确无误地传递心声。我对刚刚兴起的半文半白深恶痛绝,只与典雅的修辞有一种不解的亲和力。温煦的灯光下面对纸与笔,心情马上变得质朴和切近了许多。交谈者仿佛近在咫尺,我们简直可以声气相接。不过说实在的,这种书写与其说是准备黎明后的投递,还不如说是为了今夜的自我疗救。我知道,说不定在第一缕曙光的映照下,我因为胆怯和其他,会把这些热辣辣的倾诉悉数毁掉。

我在想:她打开这封信笺时已经是全新的一天了,而自己正在度过一个绵绵细语、耳颊发烫的长夜。我回忆,我记叙,不放过任何一个同处的细节。我好像仍在她的注视之下做这一切,因害怕而稍稍躲闪,却又担心失去这目光。我惊异于那么冗长的絮叨并未将其吓跑。可是我在那段时间里简直算得上孤注一掷,已无法终止。该说的都说了,剩下的只有等待,像等待一个判决。这无声的长夜隐含了无尽的隐秘,这样的夜晚会发生什么?

在我所有的记忆中,再也没有比这半年来的经历更险峻更陡峭的了。自己有许多次离那个不可思议的存在、离一个灼烫烫的神话几乎相挨无间。同乘一车时,因为厢内过于窄逼,那会儿真是如煮似煎。她的气息满溢了一个小小的世界,幸福令人无法喘息。那会儿我双手发冷,双唇肯定没有一点血色。偶尔的颠簸让我们的身体触碰一下,心跳骤停。今夜我写啊写啊,渐渐忘记这些文字是送给她还是留给自己,只记得结尾写下了这样一句:“原谅我吧,因为对我来说,这会儿就像一个束手待擒的罪犯。”我怔怔地看着“罪犯”二字,又加上八个字:“狭路相逢,遭遇至物”。

这封信像夜色一样浑茫,又堆积了太多的热情和恐惧,真的无异于一场彻底坦白之后,正在祈求一个裁决。最后那八个字突如其来,令我全无提防。老天,没有什么比它再准确再真实的了,可谓道出了最大的实情,也透露了全部的尴尬。我端详着,只觉得“至物”二字太过粗俗直露:人怎么会是“物”?可想来想去,此处换作任何一个字都不成。

天快亮了。余下的时间里我做了一件颇为冒险的事情,不过也足够果断:将信迅速封好并用力写上她的名字。大概是害怕自己变卦吧,这会儿即刻跑下阁楼,从门下插入朱兰的房间。她将在黎明后为我送达。

做过了这件事觉得极为疲惫,倒在床上便睡着了。

又是两天过去,什么都没有发生。我预感这次与往昔不同,究竟怎样不同却不知道。为了打发难耐的等待,我又乘车去了街区。季府的华车只要驶过必有注目者,他们或许又想到车内是并肩而坐的两个人。这回他们错了,那种美妙的时光或许一去不再复返。我在车上闭目默思,想得最多的还是那封信,这会儿差不多忘掉了所有措辞,只觉得意犹未尽或语焉不详。我如果现在执笔则会清晰无误地添加如下的意思:爱的决意在我,而您是自由的;无论您做出了怎样的决定,我都会一如既往;为了您,我愿意改变一切,从里至外,毫无保留。

车夫没有得到我的指令,只是信马由缰。我偶尔掀开厢帘看着毫无生气的市象,心中黯然。一个个布摊前顾客寥寥,行人无心无绪又匆匆忙忙。有个摊子让我心里咯噔一下,忍不住睁大眼睛:啊,这是那个彩线摊子,它的对面就是那个小白花胡同。我喝停了车夫又马上后悔,很快挥手让车子再次启动。当潮湿腐烂的气味扑面而来时,我知道河滩到了,车夫赶紧驱车向南。不知过了多久,车子明显地慢下来,打帘一看竟离麒麟医院很近了。车子行驶得越来越慢,最后几乎贴近了那个铸铁大门缓缓驶过。我又一次注意到了门上的图案,想起至今未能请教陶文贝,不知道上面铸的究竟是什么花卉。

回到季府时朱兰欣喜地望着我,那像雏菊花瓣似的双唇抖动起来,两手从背后抽出,捧出一个洁白的信封。我的牙齿都碰响了,慌慌地把灼烫之物取到手里,一刻不停地爬上了阁楼。

这里面可能是一纸令人昏厥的判决。紧张使我不能呼吸。我搓动两手,将信封放上案几,又挪到一件青瓷瓶上,让它像一朵即将开放的百合。我在心中默念着她的名字,一点点打开。白笺,仅一行字,稚拙而简洁,不错,像一只小羊羔留下的痕迹:“尊敬的季老爷,能否请您屈尊来一下麒麟医院?”落款是那三个字。就在它的旁边,我还发现了信笺上固有的水印花卉,好像是玫瑰。

我冲下了阁楼,朱兰要说什么时,我已跨入了门厅。“老爷,老爷。”她在我稍稍停顿的一刻追上来,询问的目光盯住我。我这才说:“备车,麒麟医院。”

车子太慢了。这使我想起以前添置一辆西洋汽车的决定。我问车夫汽车的事到底怎样了。他举着鞭子回答:管家正差人办哩,要不是因为战事阻隔航路,车子早就停在府中了。我这才明白汽车要从水路运抵。

踏上医院长廊正是下午四点多钟,浓浓的石炭酸味让我想到了第一次:差不多也是这样的时刻,自己来这里瞧了那排“马牙”。我下意识地摸了一下左腮,抬头辨认那些穿了白色长衫的人。似曾相识的女医护们来来去去,并不看我。我看着她们的背影,发现这些姑娘的脖子较外边的人好像更长一些。她们当中只有一两位洋人,即便这样,医护们相互之间打招呼还是习惯地使用洋文。拐过长廊去那间熟悉的诊室,没人。正站在门口等待的一会儿,迎面走来了雅西。我忍住不快与他打招呼,他马上说:“是的,是的,她就在那儿的,是的。”

我往雅西手指的那个方向走去。“是的”两个字好生奇怪,仿佛他提前知道我要来似的,这令我更加不快。不过我希望这是蓝眼人古怪的文法造成的误会,实际上他什么都不知道。越是往前,扑扑的心跳越是加快,使我不得不在一个廊柱前伫立一会儿。一个端了白色器械盒的护士专注地看了我一眼,我却不记得见过她。奇怪得很,她的脖子也有些长,细高身材,走路颇快。我想追上去问一个人,刚刚起步身后却响起了一个声音。这声音让我立刻停住,但不敢回头。

抱歉,我没有像过去那样手捧一束菊芋花,可是心中冲动得像一个拥满了鲜花的少年。我缓缓转身,两手奇怪地藏到了身后。那是空空的两手。

“季老爷,请跟我来吧!”陶文贝说完就转过身去。她的目光和声音都过于平静了。

我马上疑惑起来:她可能并没有收到我的信。不过我又在心里否定了这个判断,果真如此,她就不会发出这次召唤了。是的,我如约而来,忐忑不安又幸福无限。我可能会永远记住这一天,感激这一天。这一天无论如何都将是极不平凡的。

她走在前边,步子稍快,以至于不得不停下来等我,但并不回头。她灵敏之极的听觉可以准确地判断两人之间的距离。就这样,我们转过三个短廊,来到极安静的一个区域。这儿本来是自己极熟悉的地方,然而此刻我竟毫无察觉。

我们在一个门前停住。笃笃敲门。里边响起了男声。门开了,一阵冰冷的惊奇感突兀地袭来,让我发出“啊”的一声。

屋里半躺着一个人,他是院长伊普特。

“亲爱的朋友,季先生辛苦您了!这是陶小姐的意见,请她跟您解释吧……”伊普特的声音疲惫而又低沉,像是尽了最大努力才说出这样几句,说完又靠在了床头垫子上。这时我才认出这儿就是那个病房,他旁边的柜子上有针管之类。

我慌促不已,脑子里近乎空白。我不敢转身去看陶文贝,不知道将发生什么。

“季先生,事情是这样,伊普特院长已经病了很长时间,眩晕,全身无力,常常不能坚持工作。医院尽了最大努力,可还是不够理想。院长暂不能回国,因为这里实在离不开他……”

她的声音一点点低下来,仿佛力气也越来越小了。我的心跳开始变得平缓。我听得明白,这个房间里躺了一个病人,而且是麒麟医院的院长。原来我的到来与此有关,不过这似乎也太唐突了。

“您能来,我们太感谢了。没有用车去接您,因为不想惊扰太多的人,还恳请您能谅解。这是伊普特先生的意见,他愿意尝试一下……”

我不得不打断她的话:“我还是不明白,请您说得详细一点,如果,如果这儿不方便,我们可否单独谈一谈?”

陶文贝看着伊普特,像在征得院长的同意。床上的人点点头。

陶文贝走出屋子。我们来到隔壁一间闲置的病房。她将门留了一道缝隙,犹豫了一下又关合了。我身上有些燥热,手足无措。我渴望只有我们两人的空间,可是这会儿又格外不适。我真正想说的是:我的信,你真的读过了吗?

“院长肯定是累的。两次打仗死伤那么多人,这儿连走廊都挤满了。所有能用的地方全腾出来了,他的办公室都变作了病房。每天只睡三两个小时,除了晨祷从不耽误,连吃饭都顾不上。就这样他病倒了,用多少药都不见好。我就想起了您,府上也许会有办法。雅西不同意,院长说不妨试试,我就给您写了那封信。”

我的手伸进衣兜里,那儿有一瓶丹丸。我已经习惯了随身携带它。可是我知道即便对方同意,服用这种东西也是以后的事情。眼下最要紧的是解除他的眩晕之苦。我凭经验知道这可能并无大碍,仅仅是长期操劳忧烦所致,药局里任何一位坐堂先生都可以为他诊治。我点点头,吐出的却是在心里憋了很久的话:

“我想,您大概没有收到我的信……”

她的脸倏地红了,眼睛转向窗外:那儿正飞起一对雪白的鸽子。同样,她像我一样答非所问:“我这样请来季府老爷太无礼了,不过您也曾经在我十分为难的情况下,把我拉到季府,去为一个生人治病。”

“我那回可是手捧一束鲜花来的……”

“我也会给您一束的!”

她说完定定地望了我一眼。我被这目光逼得心慌,说:“你知道,我一直在等你的信,日日夜夜,每时每刻。我已经无心做任何事情了……因为,因为我……”

“因为您遇到了一个‘至物!”

她的胸脯剧烈起伏,那个精巧挺拔的鼻子也在动,长睫闪闪。她生气了。老天,我愿意用一切方式向她赔罪,为自己不合时宜的真诚和可怕的莽撞致歉。可是我张开了嘴巴,却找不到一句合适的言辞。

“我觉得这才像季府老爷啊,把人当成‘物,可以随意怎样,只要喜欢就没有什么不可以的。这回您大概错了。您的信不需要回,它不过是您的忏悔,我不能打断您,您只要愿意就继续好了……”

我对这番率直大胆的话感到震惊,更多的是好奇。我还是平生第一次听到有人对我这样说话。美妙的女子,悦耳的声音,令人惊奇的清晰和辩才!我一瞬间被迷住了,绝不想错过这个就近端详的机会,忘记一切地看着她。最后,我几乎满怀欣悦地问道:“请问什么是‘忏悔?”

她垂下眼睛,脸庞又一次红了。无论如何,只要是美丽的姑娘,她最终还是要回到羞涩。她的声音比刚才低多了:

“就是……说出自己的罪恶……”

那个黄昏,我是背负着罪恶感离开麒麟医院的。她突如其来的回答事后将愈加显出它的分量。我出了大门,随着离她越来越远,那种不可饶恕的罪感也变得更加强烈。我几乎是在车夫的搀扶下爬上了车子,两腿像灌了铅。我一路回顾自己一月来向她坦白的每一句话、每一个细节,深为震惊却毫无悔意。因为面对惊心动魄的至爱也只能如此。对于邪恶颓唐的往昔,我绝无夸大修持的理由而巧做掩饰,也没有将责任完全推卸给他人,只是如实地道出了淫邪的欲念对一个生命的折磨。在她面前我的心智已经丧失,却表达了一个男人应有的坦诚和自尊。我从那会儿到现在都一直是沉迷忘返,但绝非一个下流的猎艳者。在冰雪聪明的陶文贝那儿,她对这些当不难体察和理解。当然,理解只是他人的事情,就自己而言,确实进入了这样一个沉重的时刻:认罪和悔罪。这也是我的期待。想到这里我稍稍有些轻松,但还是不敢去触碰那个“未来”,不敢想象最终的结局。

不能耽误的是这次至关紧要的出诊。我在心里细细盘算一遍,以便派出药堂里最合适的某位先生。其实随便指定一个即可胜任,不过我还是宁可谨慎一些。这是个多么好的令人扬眉吐气的机缘,我真想让全城人都知道季府药局出诊麒麟医院了,可惜这事最终还是得暗中进行。陶文贝不想惊动更多的人,说明她充分顾及了洋人的脸面。好吧,为了她,暂时也只能如此。

我首先想到了最老的坐堂先生,即那个须发茂密的人。由他为洋人诊疗也算适宜,因为他自己或许就有胡人血统。最主要的还是其丰厚的经验及高超医术,我也曾吃过他的方剂。在空闲时与之切磋医理是一件快事,我们曾就药石克病与长生原理之异同有过辩论,当他一时忘记对方是尊贵的老爷,只顾挥动熊掌似的浓毛大手滔滔不绝时,真是可爱之至。

此人趣事多多,是一个为药局博得声誉的人。最有名的是那贴传递了五个人的膏药事件,该事件集神医传奇、阴谋奸杀、侦探破案等诸多元素于一体,经过多年演绎,已成为一个脍炙人口的神奇故事。那时的先生正值盛年,医名初起,正展露出雄踞一方的气势。他伸出蓬蓬毛手按住患者腕部,一双闪着幽光的猫眼眨动不停,曾经令多少人望而生畏。也就在那些年里他发明了一种特别的膏药,该药贴在患处能够催生汗液,激发腺体分泌,并在病灶周围缓缓游走祛病。

传说有一个富商被人杀死,恰好在七天前贴过他的膏药。探员在办案过程中陷入疑团,从饮食起居多方勘察,盘问妻妾仆役多人仍不得破解。后来探员找到药堂先生,无意中得知一贴膏药须贴敷十天,死者却于案发前第三天到处寻觅不翼而飞的膏药。先生随探员到现场勘辨,竟在年轻账房身上发现了敷贴膏药的痕迹。他幽幽的眼睛盯得对方瑟瑟发抖,探员于是追问不舍,账房只得招认:他与庭院女花工睡过一觉,回来后发现身上粘了这贴膏药。先生当即判断药物随汗液游走,两人缠绵时附到了他的身上。顺藤摸瓜审问女花工,女花工又供出了与之苟且的管家;原来管家与富商小妾早就有染,两人前一天曾在一起。由此算来那贴膏药先后传经五人,至此凶案告破:管家正是杀害主人的凶手。

当我陪伴坐堂先生来到麒麟医院,将他介绍给陶文贝时,两人都显出了惊愕的神色。这也在预料之内:还没有哪个男人对这个女子的美无动于衷,而对方则对他猫头鹰般的眼睛和浓烈的毛发有些措手不及。尽管如此,陶文贝很快恢复了平时的温婉,恭敬有礼地接待了先生,先是致谢和介绍病况,再把他领到那个静谧的房间。

整个诊疗过程我都陪列一旁。陶文贝帮院长坐起时动作温柔极了,院长用洋文道谢。坐堂先生看了患者舌苔,号脉,简短询问了一下,不长时间就开出了方剂。他把写了药方的纸片交与陶文贝,然后麻利地取出背褡中的银针。伊普特注视纤纤针芒,“哦”了一声,看了看我和陶文贝。陶文贝一侧身子挡在两人中间,微笑说:“先生这不可以,先生请等一下。”坐堂先生一皱眉头,我赶忙扯了扯他的手。因为我明白陶文贝要做什么:给银针消毒。这个必不可少的过程早在自己住院、在她去季府诊疗时为我熟知。

经过了消毒的银针扎在了伊普特身上,选取了不同的穴位。伊普特孩子似的眼神看着颤颤银针,咕噜了一句洋文:“瞧多么有趣!”

第一次诊疗就这样结束了。我让车夫将坐堂先生送回,自己借口商量事情留下了。陶文贝手拿那张写了药方的纸片,费力地读给脸色红润的院长听,两人不时停下,将方剂中涉及的植物名字按拉丁文转译做中西对照。伊普特很满意的样子,忙里偷闲向我点头示意。我一直等到他们停下来才小声提醒她:最要紧的还是让患者早些服药。陶文贝随我走出病房。

雅西过来了。他歪着身子看陶文贝手中的纸片,只瞥了两眼就将目光转向我。如果没有猜错的话,那么这个蓝眼男子早就对我产生了戒备。陶文贝用目光示意他去探视院长,他才离开。“我们去取药吧,大概车子停到门口了。”我催促道。

我们一起下楼,彼此没说一句话。剩下的事情心照不宣:再次重复不久前的那个场景,即两人相挨坐在车中,在踏踏蹄声中穿越大半个城区。

仅仅服用五剂,伊普特院长的眩晕症就消失了。这期间坐堂先生又去了几次医院,做过三次针灸。“神奇,好极了!”伊普特对我说。我建议:对疾病的最终祛除仍需要耐心,这是一个缓慢调理的过程,这方面的功效莫过于食用一种丹丸,如果能够坚持下去,那种效果将是十分惊人的。“那是什么东西呢?”“哦,它在这里,当然具体到每个人还需做出一点点加减。”我取出了口袋中的小瓶,伊普特细细查看,“季先生把它的成分写在纸上吧。”我没有回应。这是不可能的,不过到底为什么却很难让其明白。我看到一旁的陶文贝用力抿着嘴,显然藏下了一丝顽皮。我将长时间记住她这一刻可爱之极的表情。

离开那间病房,她随我走向长廊。我可以在这个距离内感受一种浓郁的气息,这是她独有的;这气息会在我独处的某个瞬间袭来,让人深深地沉浸其中而不能自拔。被其就近笼罩时则有一种远比眩晕还要可怕的后果,如手足无措慌不择言,或者更加严重的某些表征:牙齿突然因为巨大的胀感而微微抖动,磕打出细小的声响。当初我就是因为牙齿问题才与之遭遇的,可见一切都是从这排“马牙”开始的,这真有点神秘。我们一前一后走着,对不时走过身侧的其他白衣人视而不见,只听到她不时打一声招呼。在长廊拐弯处她放慢了脚步,几乎要停下来。她说:“季老爷太慷慨了,不过我代院长感谢您的好意,您的那种长生药丸还是留给自己吧。”

我蓦地站住。回头注视的一刻,我再清楚不过地看到了凝在她嘴角的那一丝讪笑。羞辱感和不可折损的自尊让我一时忘了其他,牙齿不再磕碰,盯住她看着。这在以往是不可思议的,因为这样的直视在我来说还需要莫大的勇气,我总是像无法迎对强光一样回避和躲闪她的脸庞。我这会儿的目光中有委屈、愤懑和惋惜。我面前不是一般的西医雇员,更不是季府的敌人,而是一个得以倾听和洞悉第六代传人的肺腑之言、得知诸多隐秘和禁忌的人。我低了低头,说:“主动馈赠丹丸,这是极少有的,除非是府上老友,而且……”

她脸上换了一副郑重的神色,或许为刚才的话感到了歉意。“对不起季先生,我想您的药对于伊普特院长,还是太早了点。”

我一时无语。她的话自有道理。是的,这方面我简直有些忘乎所以,竟要引导洋人进入养生路径,如果父亲在世必会大声训斥。还有,这一刻我还想到了邱琪芝,似乎又一次看到了他那双嘲讽的眼睛。“对不起,一切都操之过急了。不过你知道为什么,原谅我吧!”这样说着,最后却在心中追加一句:“一只小羊羔!”

奇怪的是那句隐下的悄语好像被她听到了,因为我在一瞬间发现了一副羞红的面庞、一对因激动和怯懦而变得愈加迷人的眼睛。这一刻她想到了什么?曾经被我信中的言辞稍稍打动过吗?哦,我此刻终于意识到自己仍旧是一个苦苦等待回信的男子。我的脚左右踏动,像一个做错了事的小学生那样嗫嚅:“我,我还在等你的信;如果你铁了心拒绝回答,那就……”“怎么了?”“那就把原信还给我吧!”“这可做不到。”我大惊失色:“为什么?”她看着我,好像很耐心的样子:

“因为您的信被我扔了。”

我双手颤抖,好不容易才克制住什么,询问的声音小得连自己都听不见:

“这是真的?”

“真的,”她的声音同样低低的,“我把它扔到了海里。”

我怔怔地看着她,终于明白这是一句玩笑。我舒了一口气,差点在极度的惊惧和愤怒、在过度紧张之后喜极而泣。我打趣说:“打鱼的人会捡到它的,那时候许多人都会知道我们的事情了。”

这一天从未有过的愉快。我徒步走过了大半个城区,毫无疲倦地回到了季府。我没有从正门进入,而是转到街区的一面,像大街上的就医者那样直接走进“玻璃房子”,笑眯眯地坐到了最老的坐堂先生对面。他习惯地抬起毛茸茸的手给人号脉,一眼看到是我,马上站起。我让他坐下,说:“不错,一切良好。”他脸上出现了自负和愉快的神情,微微仰脸:“小事一桩嘛,这些洋人。”我们议论西医院、那无所不在的消毒水味儿、来来去去的白衣人。最后他突然提到了引见病人的那位女医助,鼻子奇怪地哼了一声:“瞧她在洋人面前那副神气,有一天来药局,我要给她贴上一贴膏药。”我的脸立刻沉下来,厉声说:

“不可,你对她不得这样轻慢!”

老先生挠挠头站起,一脸迷惑地僵在了那儿。

像过去一样,晚餐用过粥食之后,我将自己闭锁在旷敞安静的阁楼中。结束三年多禁欲修持之后,日常作息自有诸多改变,如不再坚持独食、每个白天至少两次下楼等。但其他功课并未减免,这些必得贯彻。每次静坐时间或者略少,但总计还是有增无减。我在漫长的闭守苦修中反省最多的自然是从那个人接受的义理,在不乏冗繁严苛的检视中剔芜取精。这是努力克服厌恶和恐惧、不断吸取和扬弃、小心翼翼挣脱偏执的一个过程。这个过程中我差不多翻遍一室秘笈,其中多半如同天书,无异于谶言,令人头晕目眩而最终归束原处。至于无意念牵引的“气息”,还有“遥思”“目色”诸法非但笃信,且有了新的领悟。与此同时,那个邪恶导师的面孔却变得愈加诡异,差不多隐在了疑云深处,使我越发看不清晰。

夜的温煦绵长流过,从十指之间,从垂下的眼帘,从若有若无的鼻息。所有光色一并熄去,双手几可掬起:这由无数思与尘、爱与寂、悔与痛混化而成的物质。遥远处那只白鹤无声无迹地飞过,双翅飘摇,从半岛北部海蚀崖上掠过,在祖上仙化之地行过注目礼,而后消逝在东方海天一色的云气之中。今夜,经我修订的先祖史册就在檀木架上,伸手可及。我比任何时候都更为坚信家族的伟业。这个时刻世事远遁,喧嚣不再,恍然化实。从浑浑夜色望向世界,已是无阻无滞的一片,这原来即是邱琪芝所强调的“目色”。物我一统,往来无碍,无消逝无诞生,也无损益。这就是永生。

凌晨两点听到了踏动的脚步,这提醒我朱兰还没入睡。心头一热,极想能有共坐的一刻。我犹豫了一下还是下楼。三年多来几乎从无这样的打扰。轻轻敲门,屋内没有一点声音。我有些失落地走开,这时身后却响起开门声,黄黄的光色泻出来。我说:“抱歉,太晚了。”“不,老爷,还没有呢。”

原来她在读书,是一本佛经。三年来她已习惯夜读,愈加沉迷于佛教典籍。我看到经书旁还有一顶棕色软帽,知道这是为了不让一头浓发影响阅读。我突然想看看她戴这顶帽子的模样,就拿起来。她赶紧接过,说一声“自己来”。抚弄一下头发戴上去。我看着她,觉得整个人都变了,开阔的前额被遮住,浓发隐藏,突显的唯有那双秀眉和明眸,别有一种风韵流泻。她如果再加一件僧衣,活脱脱就是一位出家人。我轻叹一声,噎住了。在这段闭守的时光中,她同样进入了一个人的苦寂。默默忍受,并于此间给予无言的援助。此刻我又记起三年前的一句话:请她为我见证。

而今,她看到的是一个重新启程的老爷,还是一个令人垂怜的逃兵?一切还嫌太早,难以回答。我对陶文贝的倾心令她松了一口气:她极为赞同,从心里认定季府老爷必须如此开始,自此结束荒唐的颠簸和冒险。她始终信守自己的承诺,做一个持戒的“居士”,陪伴一生一世。她用无尽的仁慈赎着罪孽,为自己更为他人。她心中的“见证”有着另一层意思,那是面对了冥冥中的承诺。

“她回信了吗?”

我摇摇头。

“等等吧。我不信她会错过老爷。”

我垂下头:“她什么都明白。知道我是一个没有指望的人,是所有季府老爷中最可怜的一个。我做的也许已经太晚,已经来不及了。我盼望她能答应,因为这里不能没有她。有她在身边,我这辈子会成为另一个人。可有时又觉得太痴心了,就像白日做梦,醒来难受极了,还有些害怕,可怜自己痛恨自己……”

说到这里我眼睛一热,抚额垂首。朱兰摸着我的头发、肩头,拍着我的后背。“不,不是这样。老爷,您该相信我的眼睛。再有一些耐心吧。人的劫难是命中注定的,只要发愿了,就是受护佑的人了。我会和您一起祷告……”

“是的,再也没有其他办法了,我会记住你的话。这个夜晚不想睡也睡不着,这样的夜晚太多了。遇上这个世道,待在季府里就像蹲监。幸亏还有你、有她……我一想起她就没法做事情。可我又必须静下来……”

“您会静下来的。”

久已不见的恩师、深深牵念的王保鹤先生终于出现了。他给我的印象是更加苍老,白发增多,脸上的肌肤似乎有些瘠薄,如惨烈寒风吹拂下的糙纸。他像往日一样,着一身清洁的长衫,熨得一丝不苟的呢巾围在颔下,有一种无可比拟的风度。我深深一躬,他的手触动一下我的肩头,如拍似扶。我首先想到的是丹丸,担心他匆忙奔赴无暇顾及。我的估计没有错,他点点头,露出一丝苦笑。

自从上次起义失败的匆别到现在,我们还是第一次见面。见到先生如同回到往昔,好像父亲又转活了,此刻就在府中某个角落饮茶读书。在我的印象里,所有与革命党事宜相关者,如同盟会北方支部诸人,先生是对养生学问最有信心的人。父亲在世时与之长谈,我皆耳濡目染且印象极深。他是父亲最好的谈话对手,两人可以进入幽微的领域,抵达难言的境界。对古往今来汗牛充栋的方士秘笈,那些玄虚无比的记述中接近现实的功用部分,两人总能一块儿探及。父亲背后曾这样评价他:“一个天生的内中高士,只可惜一心不能二用。”先生对新学的贡献更有变革社会的决心,最终深深地吸引了父亲。

“我要为先生配制更多的药丸,怕您一走不见了。”我说这话时心中充满了痛惜。我知道就年龄论他也该老了,但对于季府的老友来说,他必须活得生气勃勃,即便此刻长出一副中年人的面貌也不该令人惊讶。

先生说上次带走的药丸本可以用得更久,只因赠予了南方某个人。“算了,也许真正做到好处,还须大功告成之日才行,这需要真的安定下来。当然你这样的专门家还当另说。”他说完这句,话题很快转向了要务,这一点都未令我吃惊。原来起义失败后诸事都在运行,同志非但没有畏惧颓丧反而心志弥坚。我深深感佩,知道必会如此,迫不及待地问他:还需要自己做什么?王保鹤说要筹措一大笔银两,除了用于北方支部,再就是购置新的武器弹药。另有一事更为紧要,除非季府而不能为:南方总部大统领身边一位要员近期将移住本城,即为了手术治疗眼疾,需要以季府友人如实业伙伴的身份入住麒麟医院。

我就这两件事向先生做出了保证。我心中惊叹的是,北方支部的人竟然如此熟知我与那座医院的交谊。我说:“明白,那是一双革命党的眼睛。”王保鹤有些激动地攥攥我的手臂:“说得好,有了这双眼睛看路,我们会更少一些偏差。”他的话让我想起了那些惨烈的战事,如果这位要人早日来到本城,也许那场战事就将重新改写了。但我没有说出这句话。

我又问起了兄长,先生说他此刻正行走在奉天与燕京之间,“那里有一笔大生意。”我明白这是什么意思。“不过这次他不会回来,将另有人,你熟悉的人陪同过来。”王保鹤先生叮嘱了最后一句,站起来。

我舍不得先生这样离去。我问他何时离开这座城市。他说新学还有事情,而且城区周边都少不得去几次,“说不定我还要你陪呢,老闷在这座城堡里也会烦的。”我心里十分高兴。自父亲去世后,王保鹤先生就成为最可依赖的长辈。长期以来积累的许多心事,包括府中事情,都想找个适宜的机会与他细谈,向他求教。

我陪先生在园中走了一会儿。他回首望着高耸的阁楼,若有所思。他定然知道那场长达三年之久的自囚、有关的一些细节。我好像听到了一声若有若无的叹息,这其中包含了深深的痛惋。我心中隐下一个疑虑,就是父亲与邱琪芝积怨的真正原因是什么,这会儿就问了一句。

“哦,那真是一言难尽,找时间说吧。我也只能按自己的判断说出来,并不一定就是全部实情。”他表现出长辈人的谨慎和严格的分寸感,眼睛望着一个方向,那是父亲在世时常待的一间厅堂。他按住我的肩头,“还是说那个人的手术吧,他的安危比什么都重要,千万不能出一点差错啊!”

“请先生放心吧,我想不会有问题的。”

王保鹤先生看着我的额头,好像在估量里面的智慧是否够用。他微微皱眉:“啊,最好如此,但愿。”说着重击一下我的手臂。我记住了他转身时的一瞥,那神色好像仍不踏实:“你凭什么这样自信?”

我看着先生的背影。是的,我很少这样信心满满。但我知道它来自不可抗拒的爱力,它已经驻在心中。

第五章

管家的儿子肖琦从江南归来,带回了令人欣慰的消息,还有一些趣闻秘辛之类。江南产业已至收束阶段,父亲晚年几乎无心过问,最后只让管家巡视过一次。眼前的青年雄心勃勃,要将残余部分改造变易,在原地兴建兵工,并鼓动府中再加增设。这之前他提到了远在北疆三省的徐竟,说到此刻兄长的深谋远略:已将那里的新军第六镇统制、第二十镇统制及某混成协的协统发展为同盟会会员,并让他们宣了誓。“老爷想想看,这三人会有多大的力量!咱们掌控了这几支队伍,好消息也就不远了!”我听了稍稍震惊,也隐隐不安,不知道这样的隐秘他如何得来。不过当进一步询问细节时,他却咬着紫色厚唇吞吞吐吐,然后再次转向了筹建兵工的事。

我一直在想徐竟,挂念他,惊异于其单薄的身躯内何以贮备了如此大的能量。说到兵工之设立,对方随即透露:这是大统领身边的人早有的一个计划。“你见过大统领?”我又一阵惊愕。“不,我是说他身边的人,那人去了我们那里,察视后说:是时候了,要有自己的兵工局。老爷,咱们季府已经有了一个药局。”我摇摇头:“那可不一样。”他又说自己随身携带的丹丸已转与了大统领,“他吃后精神健旺,无眠无倦,一夜起草了十八封电文。他的英文女秘书只有十八九岁,熬夜还要打哈欠呢……”我说够了,咱们不议兵工了,兹事体大,回头还要与你父亲细细商量才是。

管家的儿子离开后,我随手翻阅一旁的晨报,进入眼帘的是一则显著的消息:南方又一场起义正在进行中,战事激烈,以至于革命党最高统领亲自冲上壕堑。我有些蒙,随即下楼寻找肖耘雨,手里拿着那张晨报。

“我父亲如果看到它,一定会吃不下饭的!”我把报纸交给管家。他端详了一会儿说:“这是一张旧报啊,两年前的事情嘛!”我认真看了看,拍拍脑袋笑了。不过我想到了徐竟的东北之行,嘱其管束儿子:万万不可多言,他现在已经能够接近要人了。我想南方某些人信赖他大概就像信赖季府。管家躬躬腰,说明白。

就在这会儿门前响起了一阵喇叭声,还没等我询问就有人进来禀报:订购的洋式汽车到了。我心里一阵高兴,和管家一起出门。几个府里人已经围在那儿看了,这是一辆锃亮耀眼的黑色汽车。“啊,真是不一样的物件。”管家上前抚摸一下,又嗅自己的手指。这会儿汽车前门开启,下来一个头戴深蓝硬檐帽的青年,摘下洁白的手套走向我,伸出手说:“季老爷,我是代理车行的,车子给府上送来了。”

青年的眼睛用力盯了我几下,眼角挑了挑。我差点呼出一声:“金水!”但我很快忍住,转脸向管家使了个眼色,他显然已经会意。金水这会儿打开车后门,小心搀扶出一个戴了黑色眼镜的中年人下车,再也没有松开那人的手臂。他将中年人引向我跟前介绍:“这是车行的顾老板。”“哦,幸会幸会,顾老板!”我紧紧握着他的手。他微微点头,未发一言。我忍不住回头看那辆车,希望里面还有其他人。

我们为顾老板准备了一个合宜的住处,他在里间,金水住外间。我内心惊奇的是在这样的关头金水怎么可以离开徐竟?他可是兄长寸步不离的保镖啊。待客人稍稍安顿之后,我将金水领到了阁楼上。我最忧心的当然还是徐竟的安危,想印证一下管家儿子口中那些惊人的消息。金水寡言少语,但仍然让我多少明白近期远在关外确有大事发生。而这位由他护送的顾老板近一年的时间里一直与徐竟在一起,近两月眼疾暴发,近乎失明,才不得不离开。“他让我快些将顾老板送回,治疗结束才得回返,这是命令。”金水口气里好像有些遗憾,那个“他”显然就指了徐竟。

我不能不问到兄长近来的身体状况。上次分手时我从他闪烁而尖利的眼神、微颤的双手、呼吸中的焦味里,判断出常年空耗造成的难以逆转的危厄。其身体因为一种特异的不可思议的调度力,所有涵养生命的液汁汇集在必不可少的要津,其余部分则处于干渴状态。“静坐、服药,这些已经没有时间了,他说回到季府再从头做起来吧。”金水说。我心已灰,摇摇头:“他回来怕是晚了。”

“他说一定返回,他可是主盟啊。”

“怕是一切都来不及了。”

我的车夫找来,腼腆而坚决地要求做那辆新车的司机。他已经忠心耿耿服务了二十五年,以他的年龄看似乎不宜驾驶轰鸣暴烈之物。他心有不甘,搓手顿足,最后只以三个字说服了我:“皆车也。”我只好应允,由金水在空余时间给予训导。

王保鹤探望顾老板,谈的时间很长且颇为激动,这从事后先生发红的额头即可明白。他们在一起时任何人不得接近那座房子,连更夫也须绕道。我开始为即将施行的治疗从头筹划,知道首先需得征询陶文贝的意见。可她总是让我无法冷静地运思,见面时,连一些深思熟虑的打算也说得颠三倒四。好在最完美的人必将一切完美,这是我长期以来的信念。我对她不甚流畅地叙述了与顾老板深长的世交、生意的联结,更有此次手术的重要。她说:“对于麒麟医院来说,每一次手术都同样重要。我会好好为他祈祷的。”我无言以对。后来我问:“祈祷真的管用、真的重要到如此地步?”“当然。我们要为他祈祷,不过最好他自己也做。”她极度虔诚的脸色让我不敢置疑。我无法不信一个至爱的人。

我好不容易记住了一段祷词,先是说给了朱兰,回头还要教给顾老板。朱兰说:“我有自己祷告的方法,这些天里已经为他祈福了,佛会保佑他的。”“可是……”我正有些犹豫,但她肯定地说:“一定会的。”

王保鹤好像陷入了焦虑,这在他是极少见的。我们在寂寂无声的阁楼中长时间不说一句话,好像一起静坐似的。后来还是王保鹤先生首先叹出一声:“你的兄长啊!”我听着。“他太自信也太急切了,我们在一起时多有争执,谁也无法将谁说服。早年同盟会北方支部就设在我们新学里,是我力主移出。那会儿他刚从东瀛归来,剪辫子穿白制服,太出眼了。”我从没见他这身打扮。“他不愿迁移,说一所学堂的存亡又算什么?我说再伟大的革命都代替不了教化,一群愚民在什么政体中都是愚民。我们俩吵得不可开交。后来证明如果不是谨慎,新学早就完了。这里出了多少人才啊,他们都是栋梁……唉,顾先生的眼睛就是跟他吵架吵瞎了。”

原来顾先生作为同盟会元老之一,威望并不亚于徐竟,人却沉着周密许多。这次北方支部联络新军几个统制之事关系重大,南方革命党最高统领特派他赶至关外。徐竟已经颇为得手,单兵突进,一连发展了三位握有兵权的重要人物为同盟会会员,又瞄准更为关键的角色:一位将军。该将军同乡为日本士官学校毕业生,与徐竟素有交谊,借此得以接近将军。顾先生发现关外会员已达三千余人,可调遣的绿林队伍再加上三位新军统制所辖,共有武装三万六千人,且一色俄式装备。徐竟认为举义时机已然成熟,执意要成立领导机构“急进会”,推举“关外革命讨虏正副大都督”,发动奉天独立,夺取控制权,形成“据辽东、逼榆关、窥燕京”的南北夹攻之势,只待入关,直捣清廷。

“如此计划又何止超过半岛起义十倍!顾先生担心棋失一着全盘皆输,力劝‘急进会放缓,同时需将新军三位统制的行动时间后延,从长计议潜忍韬晦。至于几支绿林队伍,则要倍加提防极度谨慎,吸取半岛教训。徐竟最听不得‘半岛二字,两人暴吵数次。最后总算将接触那位将军的计划搁置,调整步伐,但大策并未改变。顾先生眼疾日重,徐竟极想让他离开,也就急命金水亲自护送……”王保鹤先生声音低沉缓慢,一边说一边在屋内踱步,又站在窗前遥望。

我知道先生与顾老板的意见完全一致。再清楚不过的是,徐竟此一役或立空前之功勋,或留千古之遗恨。最令我费解者,他竟忘记登州光复前后几千青年的热血,另作图谋。当我这样表达心中忧愤时,王保鹤先生说:“关外也是北方支部的辖区,这要作全局观。他说有一天要挥师南下,里应外合光复整个半岛。”

“听起来总是好的,徐竟就是这样。”我又记起了他那双咄咄逼人的眼睛和挥动不停的手臂。

王保鹤先生最后嘱我全力照料顾老板手术事宜,说自己马上要去南方:“我必须尽快见到最高统领,一天都不敢耽搁。”

顾先生终于取下了黑色眼镜,让我看到一张极度憔悴的脸。这双眼睛如果不仔细近瞧谁都难以察觉失明,它盯视过来仍然令人恐惧,如同所有革命党人的眼睛。下眼睑布满皱纹,还有鼻头,都有重重皱褶。这是我在其他人身上绝少见到的。他的颧骨坚硬凸出,松松的皮肉因为它才没有松垮下来。几乎没有胡子,只有一层金黄的绒毛,像黄鹂鸟的腹部那样鲜亮,这是整个脸部最有生气的部分。嘴巴像老女人似的紧紧闭合,上唇耸着。我又一次细看了他的眼睛,发现深眼窝里盛满了焦躁和忧伤,还有永不服输的倔强。我在他脸前伸出一根手指晃了一下,他立刻说:“不用试了,除了无花果的花,我什么都看不见。”

他的回答让我放心了一些。还好,一个人只要保有一点幽默感,其他事情总是好办。我开始与之商量入院前的事情,问先生还有什么需要季府做的,这里会倾尽全力。“哦,尊敬的季府老爷,尽管我们与这里是老朋友了,也还是不敢放肆。我只想找一个识字的闲人,能为我每天读一刻钟的报纸。”“这好办,我会亲自来做,不过这个城市的报馆每个星期只出两张报纸。”“啊,那太遗憾了。”“不要紧,如果先生需要,我还会为您读一些时新小说。”他马上欠起身子:“那太好了!我喜欢言情小说,不妨艳一些的,多流流泪对我这双枯干的眼睛总有好处。”我笑起来。

我和金水商量了入院前后事宜。金水问大约需要在那个医院待上多久,我说这要住进去才知道。他说整个住院期间绝不可让顾先生独自一人,“我要陪他一起。”我认为这个不难,问题是怎样才能守住秘密,因为这所医院自上次开战至今,一直被巡防营关注,也难说内部就没有他们的耳目。

金水陷入了沉思。我趁机好好端量了他:一个罕见的俊男,五官无可挑剔尚在其次,要害是这之间透露出某种刚毅与妩媚混合而成的东西,显见地散射出强大的磁线,或许让他身边的异性很容易变成颤颤抖抖的铁屑。我万分不解的是徐竟为什么要找这样一位青年做了保镖,尽管他武功超绝,缄默寡言。我不知为何偏在此时想到了陶文贝,啊,一对绝配。我额上渗出了汗粒。

“术后早些回到府里怎样?”

“那除非没人注意才行,不然待在城里任何地方都一样。再就是,这得听医院的意见,需要他们允许。”我觉得整个事操作起来比预想的困难,因为时间和地点特别,顾老板的身份更特别。

金水皱眉:“顾先生离开江南就有三个道员暗中跟着,到了奉天才算甩掉。以先生的地位,他在什么地方,清廷一定要知道。”

我们将入院前后每个细节推敲一遍,决定一起与陶文贝面谈。凭她与院长和雅西的关系,还有药局坐堂先生上次的诊疗,院方必会重视,如出纰漏,只怕是生出其他枝节。

我与金水去麒麟医院时,正是医师和护工们晨祷的时间。等了一会儿,一群白衣人分别走向长廊、上楼或进入底层的其他房间。我在一个廊柱旁拦住了陶文贝,直接告诉那位老板的随员已到,我们有要事商谈。她犹豫了一下,最后往一楼大厅瞥了瞥说:“我去季府,中午。”

陶文贝如约而至。我和金水在光线幽暗的一个边厢里接待她。陶文贝说更细部的安排需初诊之后才能做出,整个过程院长会亲自督管,执行手术的人是雅西,护理艾琳,皆洋人。“他们都是麒麟医院的台柱。”我念叨“雅西”两个字时,金水将窗帘拉开了一角。他听到了汽车声。新购的那辆小汽车正缓慢地在一块空地上移动,显然车夫已经迫不及待地上手了。

三个人一块儿将视线收回的一刻,我似乎听到了不约而同的一声轻叹,它来自身边的两个人。在明亮的光线下,他们好像刚刚看清了彼此,又匆匆挪开目光。我再次将窗帘拉合了。

顾先生入院的第四天得以手术,为他施行的正是雅西。他戴了护帽及口罩、身着隔离服从那个重地步出时,真像一个凯旋的将军。他将口罩揪下一边,鼻梁比任何时候都更加挺拔,“问题没有,顺利很好,放心可以了。”那熟悉的平直语调价值千金,我和金水不知该怎样感谢才好。陶文贝一直在门口,这会儿只听一句就走开了。

艾琳怀中抱了一叠洁白的床布之类,匆匆从廊中走过。我发现她与金水交谈时汉语极不流畅,但这之前谈话时我还惊异于她的语言之好:连半岛方言都不成问题。原来她就出生在此地,只不过十几岁时回国两年,然后又一直随父亲待在这所医院。令我吃惊的是,她就是伊普特的女儿。

金水与艾琳一起去看为顾先生准备的那间病房。它就在长廊拐角的尽头,那儿安静且隐蔽,如果在转弯处设一道门,就成了一个隔离的独立空间。我曾提出过这样的要求,陶文贝未加思索就否决了,金水与她意见相同。我本想随两人一块儿去病房,不知怎么却拐向了另一个方向。我在一扇敞开的门前站住:室内的两个女子正在交谈,其中一人是陶文贝,她瞥我一眼继续谈下去。我不甚礼貌地站了一会儿,因为实在舍不得这迷人的声音,对表达的内容倒全不在意。另一位女子很快离开了,我进入房间。

我一时忘了说什么,垂手而立。她的目光扫来时脸上照例有一种烫感,这一次远超以往。我趁她不注意,看了一眼那浓烈柔软、在北窗下闪着微微蓝光的头发。她颀长的身材比印象中丰满,那个毫不含糊的蜂腰好像这之前被忽略了。我轻咳一声,掩饰越来越快的心跳带来的不适。这儿安静得掉一根针都能听见。我说:“真想不到,这太好了。”她仍然没有看我,索性伏在了窗前。窗外有一丛苇竹,紫红色的缨束迎风摇动。“如果没有你,一切断然不会如此顺利。”我觉得自己真是笨拙到极点,因为想说的并非这些。

她坐下来翻动一叠病历:“您在手术前一定祈祷了,我想。我和伊普特院长,还有雅西和艾琳都这样做了。本来院长想在晨祷时带领大家一起,我说还是三个人吧。”

“你想得太周全了,你知道,患者虽然只是季府的生意伙伴、一个老友,但我们还是不想惊扰太多的人。”

“是啊,”她抬头看我一眼,又伏下身子,“和上次一样。”

我手心里沁出了汗珠。她在说暗中被接去季府诊疗的那一次。为了打消她的疑虑,我想说那个人中了火铳,而这人只是眼疾。她当时没问一句伤者从哪里来、为何受伤。我现在要做一点说明和补充了,话一出口才觉得实在蹩脚。我说:“上次那位朋友是你救了他一命,这一次顾老板……”可能我太低估了对方,她当然明白什么人才会让我这样煞费心思。

她合上病历站起。我知道该结束这次谈话了,出门的一刻热血直涌到太阳穴。每次和她一起,都觉得自己像一个痴心的罪犯。

顾先生安卧病榻,眼睛被罩起。旁边是艾琳和金水。我悄立一旁,金水伸出一根手指竖在嘴边,后又引我出来。他告诉我不要和病人说话,尤其是前两天。他说从今天起,最关键的日子开始了,等眼罩撤掉时就什么都明白了。看着他焦虑万分的样子,我安慰地拍拍他的肩膀。“徐先生在等着消息。”“是的,可他的消息我们一点都没有。”

从四天前金水就一直住在医院,我提出替换他,他立刻盯住我说:“不不,您有多少大事要做啊!”我苦笑:“我对先生有个承诺,要亲自为他读报。”

我盼着新来的报纸。几年来已经养成了剪报的习惯,凡与战事有关的都拼贴一起订成厚厚一沓。我发现有关半岛的已达三十二条之多,这其中包括了官兵与革命党的交火,还有剿匪。这再次证实父亲当年所言:时下正是屈指可数的乱世。也正因为如此,除了父亲,不止一位睿智之人断言:人逢乱世,唯有养生。自此也可明白魏晋玄学及药石之盛大有必然。而我在私下里还有一个结论:除了养生,再就是好好去爱一个人了,其他事情几乎毫无意义。但这需要是非同一般的爱,需要忘乎所以、生死不惧的爱。一般的爱也就另作别论了。

刚出报馆的一张四版放到了桌上。匆匆翻过,未见北方战事,唯有本地一桩纵火和奸淫案较为注目。我把报纸收起,然后去找几本言情小说。去书屋反复寻觅,才知道这种东西在季府是稀缺之物。关于养生的典籍倒应有尽有,除了阁楼,还堆满了那间密室。其实我心里明白,最曲折的爱情已被上几代季府主人演绎得淋漓尽致,对比之下再奇巧的小说都有些无聊了。这在府中都成为禁忌,而那个邱琪芝绝不放过任何兜底的机会,他甚至说祖上最有名的两个长生者是殉情而亡。在他嘴里父亲年轻时也是数一数二的浪子,只有遇到母亲之后才改弦更张。“有个南方的小美人儿,脑瓜鼓鼓的就像捏成的江米人儿,他一见就疯了。”邱琪芝还要说下去,被我生硬地岔开了。

金水坚持值夜,我只有在宝贵的白天踏上那里的长廊,饱吸阵阵浓烈的西洋味儿。我努力克制不与她见面,更不交谈,有时就像宣判前的重犯那般焦灼。阁楼上的夜晚变得较前更静、更深长,午夜前照例无眠,正如朱兰所言:“季府主人没有前半夜睡觉的。”我知道先辈们太忙了,他们实在有太多的事情要做,除了冗长的白天,夜晚变成双份也不够用。再好的天光也替代不了夜色,因为这个时段须是晴空才有闪闪星斗和一轮皎月。当一切隐去时,恰是倾听和远望的机缘,这时一双特别的耳朵也就派上了用场。正如顽皮的顾先生所言,季府主人也能窥视无花果的花。

必要的功课之余,我开始与她在心中交谈。这样直到面赤耳热,呼吸急促。每到这时我就不得不站起走动,手抚胸部,像要压迫急切的心跳一样。这样许久才能重新坐下。我在想象怎样规劝她与我一同服用丹丸。“对不起,它还是留给你自己吧。”“不,这是必须的。”“为什么?”“因为我不能让你变老,你生出了皱纹,是我不敢想的!”我呆望夜色,为刚才的对谈感到害怕和震惊。

“我们必须在一起。因为我绝不能将你留在路上。我们要永远走在一起,你明白这是什么意思吗?”

我再次站起,大声问道。

天一亮就去医院。进病房时我握了一下顾先生垂在床边的手,他立刻说一句:“季昨非先生!”许久没人直呼我的名字了,这让人有一种新鲜感。我坐下,然后让金水回去休息。他到旁边一个房间去了,离开前嘱我随时叫他。

艾琳进来喂病人药片,附在病人耳边小声说几句,然后离开。“我为您读报了。”我从挎包中取出了那张报纸。顾先生仰躺着,一动不动。我读了,知道他会失望。果然他很快打断了阅读:“让我们扯闲篇儿吧,这种报实在没劲。”我想把话题扯到关外,尤其是兄长身上,想不到对面这个人真是狡猾的狐狸,看似轻松嬉戏的言谈严密无比,绝不触及半点隐秘。不过我仍能从他抽动的鼻孔和暴起层层白屑的双唇上,看出小心隐藏了的焦虑和急躁。这对于治疗是极为不利的,可我又实在想不出什么办法来帮他。

陶文贝进来了。简短的询问,患者回答也简约。我小心插话,她回头看看我,没说什么。她离开后大约十分钟内屋里是极安静的。等我醒过神来要说什么,顾先生却率先打破了静谧:

“好一个美人儿!”

我感到惊奇的是顾先生根本就看不到啊,忍不住叹一声:“您!”他笑了:“我说过,我能瞧见无花果的花儿嘛!伙计,千万别让她溜掉啊,谁都只有一辈子……”

他看不见我低下的头,还有眼中旋动的热泪。

我是黄昏时分离开医院的。回去时朱兰已等了好一会儿,她说:“管家来过两次了,他大概有急事儿。”我让她快些请人过来。

“老爷,有一件事我觉得不妥,想了想还是禀报了。我那个儿子今天一早就来商量,说有个南方女子想找朋友介绍加入同盟会。我想问一下王保鹤先生怎么办,又担心……”管家嗫嚅着。

“什么女子?你儿子没回南方?”

“他拖延了几天。那个女子是他在江南认识的,毕业于省城公学,思想新进,两人颇能谈得来。这会儿她就住在城里一家客栈,想和他待几天一起回南方。”

我觉得事有蹊跷。他的儿子如何引来此女子,两人交谊多深,平日所谈内容为何,皆未可知。不过这女子要加入同盟会且对他提出,显然非比寻常。如今王保鹤先生已在南方,整个人正忧心如焚。我想的是管家的儿子绝非周密之人,当时令其独自支撑江南产业已属粗率,而今再有疏失必会铸成大错。我嘱管家对此事须极审慎,肖琦暂不可与那女子来往,其余容我再思。

我想的是该青年在北马兵营的那次冒险冲决,更有管家以前言及:早在登州光复时,肖琦出于对那个革命党都督的崇拜和模仿,竟然有过携炸弹袭击道台府的冲动。此举虽被及时制止,却在我心中留下了极深印象。联系他不久前倡言设置兵工之前后,愈觉得其人刚勇少谋,恐怕留有遗患,时下必得速做决断才好。经过半夜思虑,主意始定,于是马上找到肖耘雨,对他直言:其子不可再去江南,也不宜滞留城里,还是作为垦殖公司员工远派边地为好。“今夜与他谈,明天就让他启程罢。”

“事情果真如此紧急吗?”

“是的。烦劳你这会儿就叫他来吧。”

年轻人睡眼惺忪,一谈及新的任事立刻两眼圆睁。“老爷,江南大事刚刚开局,而且大统领身边的人……”我打断他的话:“从今天起你就是垦殖公司的派员了,今后只须专心于公司实务,不得言涉革命,后者与你再无关系,望一定谨记恪守。回去打点行装吧,千万不要惊动那个女子,明天悄悄上路。”他看看父亲,管家随即重复了一遍我的话,“听老爷的,天黑前一定动身。”

处理完这件急务已是凌晨三点,回到阁楼时不由得想:是否对那个肖琦过分严苛了?这样想着,困倦已阵阵袭来。

醒来已是上午九时,我看看窗外灿灿的阳光,马上想到耽误了去医院的时间。我草草洗脸下楼,竟把早饭忽略了。朱兰将我拦住,坐在一旁,非看着我吃完才放行。

走在医院长廊上已是差七分十点了。这里比起街市显得有点过分安静了。这会儿已过查房时间,医师及护工皆可喘一口气了。我想陶文贝一定在她的房间,正犹豫是否去一下,艾琳从一旁过来,脸色红红地看着我,说:“文贝刚才生气了,这儿来了一个人,说是季府的,一定要看顾先生。她阻拦他,他说只看一眼……”

“他是谁?什么样子?”

“啊,男的,这么高……”艾琳比画了一下。

这事太怪了。我没有再说什么,匆匆去找陶文贝。门关着,里面有人低声说话。我敲敲门,开门的正是她,屋里的另一个人是金水。还没等我开口,金水就说起了艾琳讲过的事情。“陶小姐拦住他,他很生气。这个人年龄和我差不多,左手缺一根手指。”我马上明白了。我转向她:“最后见过顾先生了吗?”“没有,我说病人已经出院了。他离开时很沮丧。”“这很好。嗯,金水。”我向他使个眼色,走出屋子。

我们在长廊僻静处站了。金水对发生的事情非常警觉,我宽慰他说:“大半是好奇。不过有一点是肯定的,他已经知道顾先生是谁了。”我讲了这几天发生的事情,特别是昨天晚上做出的决定。我说这就回府里去,只要问一下管家,也就可以弄清他的儿子是怎么得知顾先生的,这非常重要。金水点点头:

“要特别盯紧那个客栈里的女子,看她有没有同行的人。”

我让朱兰住到客栈里,留心那个女子的一举一动。我问管家是否在儿子面前提到过顾先生,他连连摇头。我告诉他上午医院里发生的怪事,管家拍打膝盖:“犬子真不省心哪!我琢磨王保鹤先生与顾先生在一起,还有府里这一段的戒备,都被他看在了眼里,他大概猜出了什么……”“他人在哪儿?动身没有?”管家说快要走了,我这就把他喊来。

肖琦刚刚站定,管家就呵斥:“孽子,快给老爷跪下!”我把慌慌下跪的人扶起,还没等问话,他就答道:“父亲与王保鹤先生议论的时候我听到了。其实我一开始就觉得顾先生不是一般人……我马上就要远走他乡了,只想最后看一眼传说中的英雄。我一点别的想法都没有,老爷!”

我谅他说的都是实情,并无虚言。我说:“记住我昨夜说的话了吗?”“记住了。”“去过客栈没有?”“听老爷的话,走前不会去的。”我稍稍放心,拍拍他的肩膀:“那就走吧。垦殖公司需要你。”他鞠躬转身时,我突然又想起什么,问:

“那支短铳呢?”

“啊,老爷,这……这里了。”他从腰间抽出了那件精巧的火器,抚摸再三,还是放在了桌上。

朱兰回到府中已是很晚了。她说那个女子只身一人,不过好像颇不安分,也许在等什么人,几次到客栈门口张望。我说这就对了,然后又问女子的模样。“一看就是时新青年,没有裹脚,穿得也好。白白的,刘海儿下一双大眼,樱桃小口。”朱兰问是不是还要回到客栈。我想了想说,回去吧。朱兰很快走开了。

这个夜晚难以心定,思绪纷乱。静坐时不得不揪紧了意念,只片刻又轻轻松开,如同双手脱离马缰。马儿踏踏而去,从月下浅水涉过。我微闭双目,等待涟漪消逝。呼吸不知不觉中被忽略,由沉实到细长,渐渐化为游丝一线,与夜色浑然一体。几天来全是激烈而切近的事情,心思跟上它们,必然不得“遥思”。阅读也需中断,不是目光脱离了字行,而是情趣与之分离,念想走向他途。

当我站到窗前迎接那片星光时,一颗凝止的心突兀地关闭了。这一刻我在想客栈里那位面容姣好的女子,今夜是否因为心上人的不辞而别陷入悲伤?还有那个奔走于远乡的苦痛青年……由此我有些忧惧,担心自己正在犯下罪孽:拆毁一对年轻人的爱。

爱是生命。乱世之爱尤其如此。

无眠之夜很想与管家谈谈,以免除他的苦楚,共饮一壶苦茗也好。可我还是忍住。如果真的需要补救,那就留待将来吧,机缘总会有的。

管家的儿子离开了这座城市,老人前来说明:犬子在他亲自安排和督促下当天成行,第二天中午即可抵达百里之外,然后会继续远行。我点点头,没说什么。

朱兰从客栈回来,任务已经完成:那个女子等不来人,已经退掉客房走开了。我松了一口气。

报上仍然没有什么引人注目的消息。一半为了消遣,一半为了功用,我再次去病房时带了一本浅显的养生书。满眼血丝的金水可以休息一会儿了。顾先生听我读那本小册子,兴味盎然。他说:“季昨非先生,听说您是第六代传人了,有个事儿正想请教。”我说不敢,请赐教。“我感兴趣的还是那个老话,自古以来半岛仙人太多了,您能肯定地告诉我,这种事该不是说着玩的吧?”

“当然不是。”

“嗯,”他欠欠身子,“我记得看过一本仙人行迹录,上面有名有姓、家住何方,写得清清楚楚,可惜年代久远,全都无法坐实啊。”

“有一天我会给您看一本族谱,是我亲手修订的,上面所记都是我们自己家的事。”

“啊?这可太好了!”他差点跳下床来,我将他按住。

“还有一个人,他是季府的朋友,而今已经一百四十多岁了,前几年我们还常常见面。”

“这个人还活着?”

“活着,而且非常健康。”

一顶绿呢大轿在离麒麟医院一条街区的地方停下,从旁边过来一个商人打扮的人,向轿子殷勤施礼,然后就汇入了行人。走了一会儿又有另一个类似打扮者出现,他们一起奔向了医院。一个护工正好看到那一幕,踏上长廊时只离两人几步远。他们中的一个说背部有疾,需要住院就诊。另一个在旁边侍候,称那人“老爷”。

护工有些好奇,对艾琳说起了那顶大轿,艾琳告诉了金水。金水问我:“商人能接近这种轿子吗?”我说肯定很难,“这样的大轿只有大员才坐,如正式出巡还会有卤簿虎头牌之类,簇围很多随员。能靠边说话的不会是商人。”

金水神色凝重起来,这让我有些紧张。不过我还是笑了,因为在他眼里总是疑虑多多,如那个肖琦和客栈女子,时下看来就有些多虑了。想不到金水又一次提到了前天的事情,认为那个客栈女子如果是有备而来,那么管家的儿子极可能已被跟踪。我没有反驳,只是心中大不以为然。

那个商人果真住下了,在病房的另一端,我想这是金水特别关照的结果。我留意了一下那个人,当看到那对圆溜溜的眼睛、一对八字胡时,立刻有一种超过了厌恶的感觉。好像某种甲虫才有的辛辣臭味在这个人的四周弥漫。为他查病的是另一位洋大夫,离开时我让陶文贝问了一下,回答是看不出什么,只是稍做按压就大声呼喊。

商人的仆人提来一个很大的食盒,一会儿那个房间就飘出浓浓的酒气。陶文贝前去劝阻,回来时脸色通红,说那两个人根本不听,实在无礼,“这哪像有病的样子,还在压低嗓子划拳呢!”我出个主意:“多给他注射几次,脾气也许会好一点。”“注射什么?”“你们的针管很多的,哪怕是一针水!”陶文贝刺我一眼。

我陪顾先生聊天时金水就离开房间,但不一定休息,因为找他常要扑空。这时候艾琳会小声说一句:“他走不远的。”我为戴了眼罩的病人读读书报,说一些令其感兴趣的话题。他对那个高寿的朋友念念不忘,说一定要见见这个人。我虽然有些为难,还是答应他复明后一定领那个人前来拜见。他的手总要下意识地去戳眼罩,被艾琳制止了多次。伊普特院长过来看了,说再坚持几天就可取下那东西的。顾先生有些急切。

外边走廊传来几句争执。我出门一看,金水已经回来,正在拦住走过来的那个商人。“我不过闲遛,碍尔何事?”商人戴了玉戒的手往下点戳。金水嗓子低低却很坚决:“那不行,我们老板休息。”“我听里面热闹着了。”“那不关你的事。”商人气哼哼地转身说:“我什么人没见哪,嚯咦!先神气着!”

金水刚才到街上,说是出去透透气。这在以前是极少见的。通常他的活动范围只在顾先生的病房十几米左右。他的眼睛有血丝,问了艾琳才知道,他夜里几乎不睡,只在走廊尽头的帘子后边坐着。我担心他会受不住,几次提出由府里后生替换一下,都被拒绝。

这天夜里我入睡不久就被一个噩梦惊醒。梦中有一个汗淋淋的人站在面前,说要去很远的地方,已经来不及告别了。我定睛看着,原来是兄长徐竟。我喊了一声,人就不见了。我久久坐着,正大口喘息,突然听到了拍门声。是朱兰。

“老爷,您下去吧,她,陶文贝,已经在楼下了。”

她竟然午夜出现在这里!一种不祥感一下攫住了我。

我让朱兰唤来车夫。“老爷,开小汽车吗?”“是的,要快!”我和陶文贝坐上车子,她才低着嗓门说:“季老爷,事情发生得太突然了,伊普特院长吓坏了,最后不得不告诉顾先生。他不让我们惊动任何人,只请你立刻过去。这之前金水出去了一会儿,只半个多小时,想不到就会这样……”

原来这一天从傍晚开始,那个商人就和仆人在屋里饮酒,可能喝得太多了,划拳声越来越高,艾琳和陶文贝分别过去劝阻,对方先是嬉着脸说下流话,后来还动手动脚。金水忍不住过去呵斥,他们挤着眼笑,说:“我怎么觉得有人死到临头了呢?”两人哈哈大笑。金水不再与之纠缠,叮嘱她们小心躲避。这样直到很晚那个仆人才摇摇晃晃离开。金水就在这段时间出去了一会儿。

也就是这短短的半个小时,更可怕的事情发生了。当晚正由陶文贝值夜,她巡房之后刚回到屋子,就有人敲门。她应一声开门,想不到门口站着那个商人,因为醉酒,满脸紫红色,一只眼还有点斜。陶文贝随即关门,他飞快伸脚挡住。“请你回病房去。”陶文贝口气严厉。“是吗?真不错。好东西。”他搓着手,浑身哆嗦,张大嘴巴喘着,突然一侧身挤进来,反身把门关了。这醉汉动作之快让陶文贝吃惊。

那一刻她并未慌乱,一边退后一边把桌上的一支针管取到手里。那个人还在逼近,眼睛死盯过来,瞥瞥针管:“好大的刀子啊,哎哟吓死我了。”说着一眯眼睛做个鬼脸,身子一摇,不知怎么就把针管夺到了手里,然后狠狠拧住了陶文贝的胳膊。陶文贝刚喊了一声,他那只脏手就捂过来,对着她的耳朵咯咯咬牙:“听着,从了便罢,不从就随乱党一起去死。这回只有老爷我才能救尔。”他在陶文贝身上乱摸,然后又把她掀翻压上来。陶文贝挣扎,咬他的手,还摸到针管刺中了他,让他大喊起来。

门是闩住的,这会儿被撞开,是金水。他一进来即反手关门。那个人麻利爬起,抽出了腰间的短铳,往前逼了一步:“好吧,原想再拖些日子,尔自己焦急。真是乱党脾气。尔等死期到了!今夜就随我走吧,还有那个瞎眼老头……”他说着,咬紧下唇。金水点头,往旁一指,几乎同时闪身一跃。陶文贝还没等看清,一旁那个人手里的短铳就扔掉了,脖子歪到了一边,身子挨着桌子往下滑,噗一声倒在了地上。陶文贝蹲下试了试,发现人已经没了呼吸,颈骨折了。

陶文贝在车上简要说了事情前后,我惊呆了。一切发生得太快,我的脑海里一片茫然。

已是凌晨两点。万籁俱寂。穿过长廊时不敢踏出一点声音。陶文贝走在前边。我觉得自己开始安静下来。那间出事的屋里站了伊普特、金水。躺倒的人被一块白单盖住。我还没有开口,金水就引我到了另一间屋里。

“季先生,事情已经很明显了,那个管家的儿子肯定被跟踪了,客栈女子就为这个找他来的。我白天又寻了一遍,她已搬离,不过也可能换了住的地方。来医院这两个人都是探子,另一个在烟馆里被我解决了……”金水说这些时竟无太多惊慌。我听到最后一句大惊,也稍稍放心。“我和顾先生今夜就得撤离,余下事情不得出一丝差错。”他看着我。我一直在想一个主意,说:“你们出院的时间应在前两天才好,院方也要登记备查。这个探子既然侵犯了陶文贝,那就必须由我处置。”金水瞪大了眼睛:“为什么?”

“因为她是我的人。”

金水来不及惊讶。我们接着一一商定了细节,然后马上去见伊普特他们。

第六章

那是个异常紧张的黎明。我们与伊普特诸人仔细确定了一些事情的细部,又一起去顾先生处告别。院方用汽车送顾、金二人出城。我嘱司机将自己的车开回,然后换上那辆马车于院外待命。时间已经不多了,按计划院方派去告案的人已离开了一会儿。我和伊普特院长及陶文贝一起等候。这是院长室。我向主人讨一杯茶,伊普特说“对不起”。他和陶文贝一起张罗茶水,手有些抖。刚刚饮了两杯,静谧被打破了。可以听到杂乱慌促的脚步声越来越近。陶文贝眼中含泪。我看看她,又转向伊普特:“没有什么,院长先生,他侵犯了陶文贝,就必得去死。”

他们到了。刀,火铳,新军服装色泽逼人。令我吃惊的是来者并非府衙的兵士,而是海防营的人。领头的是副协领,自称见过季府老爷。他们一边询问一边记下,将我和医院的人分开。副协领出去了很长时间,回来时笑吟吟地对我说:“老爷好身手,咱请吧?”我没有上他的车,而是直接走向那辆在早霞中闪着华丽光泽的车。我的车夫持鞭肃立,灰色马浑身油亮。副协领与我一起登车。

我在车上再次申明:万不可扰烦院方,此事与他们无关。副协领点头:“问个口讯就没事了,老爷不必替洋人操心。”

车子驶入海防营的领地。这里比想象的深邃,直驶了很长时间才来到一个院落。就在这儿,副协领又离去了一会儿,回来后让车子继续往前。前面又是一道大门,里面全是低矮的旧屋,一律镶了铁棂,戒备森严。这让我想到了一座监所。车子在矮屋中拐来拐去,最后停下。一排挎刀持枪的兵士站了一溜儿。副协领先下车,然后殷勤地请我下来。“这是什么地方?”“哦咦,当然比不上季府了,全是陋室,给季老爷备下的还是最好的一间哩。”

打开的屋子令我皱眉。腐烂气息直冲鼻孔,墙壁多有漏水印迹。小小的一间屋子里只有一张八仙桌和一张窄床。屋角有一只便桶。竟然没有净手的器具。“咱们进屋说话?”副协领在门口摊着手。我走进去。由于只有一把方凳,他只好站立。我说:“请为我禀报一下,就说季府有人拜见康永德大人。”“在下一定禀报。”

门被锁住。我一个人关在了屋里。看着粗粗的铁棂我突然意识到自己身陷囹圄。“嗯,好嘛,季府老爷来到了这样的地方。”我看着铁棂上垂下的一只蜘蛛,看了很久。太阳升到半空,云朵从远山驶出。微风透入,霉味稍减。我想象那惊心一幕:自己的手在那个时刻扼住了那个人,迅猛一扭,千钧之力尽发。是的,既然这家伙的脏爪触到了她,那就真的该死,不容商量。

我好像真的做过了一生中的大事,稍感轻松地在窄窄的室内踱步。我发现屋后还有一个小窗,也装有铁棂,透过它可以望到一丛低矮的竹子。

午餐时间到了。提来的竟是小半桶粥食:稀汤寡水,透着馊气。不可食。

在那个康大人到来之前我想静坐一会儿。这里除了气息恶劣,还算清闲。我一闭眼想到的竟是初次见到邱琪芝的那个草寮。这个古怪阴谲之人久已不见,这会儿竟在意念深处浮现出来。我站起,再次看后窗的碧竹。好生可爱,可惜长在了此地。

天色渐晚,又来半桶稀稀的粥食。我未动一匙。天完全黑下来。我站在窗前等待一天繁星,等到了疏疏的几颗。再等,却听到不远处传来一阵喊叫。是撕裂心肺的呼号,还有辱骂与鞭杖。这里原来是刑讯之地,实在可怕。随着夜色深入,凉气也浓,我紧了紧衣服。有一盏大大的灯笼在移近,脚步声告诉我来人了。门哗啦一声打开,进来三个人。为首者是个稍胖的家伙,眼皮沉重,只余一道小小缝隙看我、看屋子。随员说这是总兵大人。我坐在凳子上未动。有人搬来一把圈椅给总兵大人。

“委屈季府老爷了,想不到我们在此会面。久闻大名,未能去府上拜见。事已至此,实在可叹……听说季先生好身手。”总兵边说边上下打量我。

我没有看他:“胆敢碰我的女人,也算活该如此。”

总兵一手抓紧扶手站起:“季先生可知所杀何人?”

“一个醉酒商人嘛。”

“哪里啊!季先生,让我告诉你吧,这个人是巡抚大人、太子少保派来的道员!”

总兵在屋内急急走动,捻须,不时看我一眼。我连表讶异,心里想的是金水的话,此刻开始钦佩他的机敏。我问:“既是太子少保身边道员,为何做下这等龌龊?”总兵不答。他踱了一会儿,在我身边站住,声音低下来:“我来问你,另一道员死于谁手?”“还有一个?”“先生真的不知?”“处置这一个就够麻烦了,还有一个?”

总兵坐到椅子上,好像倦怠了。有人附在他耳边说了什么,他站到粥桶跟前嗅了嗅,怒斥:“换食盒来。”粥桶提走,一会儿提来了一个不大的食盒,打开后香气四溢:两荤一素一汤。送饭人将饭菜一一摆到八仙桌上。我没有礼让,实在饿了。

总兵一直待我餐毕,挥挥手让身边的人退下。只我们两人了。他叹气,磕牙,摇摇头,“季老爷想必有所耳闻,贵府中有人串通乱党,闹得凶蛮,罪不容诛啊!”我站起:“岂有此事!大人言重了,季府祖辈持守之信条,即远避各路纷争!我再昏聩无能,也不至全然失察……”他愣愣地看我,怔了一会儿,突然将手伸到灯下,屈起了一根指头。我马上明白这是说管家那个断指儿子,佯装不解。他说出了名字。我“哦”了一声:“原来说他!管家早就将这个孽子逐出家门了。不过据我所知与之来往者无非赌徒逸少,绝非乱党。”

总兵眯上眼回到座位,“果真这样倒也无碍,只怕不唯如此吧!”

“空口无凭,以后只要拿了,审他便是。你说那个人与季府早无干系。”

外面又传来犯人呼叫。总兵扬脸哼了一声,有人端来热茶。我们饮茶,暂时无话。兵营的茶以前也领教过,浓,苦,只能小口啜饮。这让我想起去北马那次的苦饮。季府的香茗在这里是找不到的。我暗自揣摩对方的心思路径,担心他们得知道员被杀后即做好了准备,故意让我待在这个脏陋处听夜审哀号。一切皆有用心。或许他们会将医院的人关在另一处,这一念让我额上渗出汗粒。既然整个事件起于那个南方女子的一路追踪,那么最后的重点一定会落在顾先生和金水身上。果然,总兵很快将话题切近:

“你的老朋友还好吗?我是说那个顾老板。”

“还好,治过眼疾后出院了。”

总兵磕牙,这是他运思的习惯动作,“说来也巧,我这里接到的密报是,南方乱党首领中也有一个半瞎的家伙。”

“那真是太巧了。不过有眼疾者越来越多了,乱世不光折磨人心,还折磨眼睛。”

总兵哈哈大笑,站起,说改日再聊吧。他对门口的兵士说要好好侍奉季老爷,然后回首抱了抱拳。

这家伙离开后我才想起了康永德,想这人迟迟不见的原因。这会儿从头将总兵的话一一滤过,从中寻觅玄机。颇费脑力,近乎猜谜。这个冰凉的秋夜想着父亲:正是他让季府走近了革命党。家族与人生啊,认命而已。

静坐总被不远处的哀声所扰,未免沮丧。按时服用丹丸。无思欲无念想,任由气息周流。那个阴郁的导师无处不在,令我气恼。一遍遍想着那个滚烫的面容:陶文贝。此番动荡如若伤到她一丝一毫,都将是一生难赎的罪恶。一个“赎”字又让我想起了朱兰。但愿她们都安然无恙。女子皆为世间妙物,让神灵护佑她们吧。

入睡前照例要如厕。这个脏臭破旧、无坐垫无封盖、边缘参差如镞的便桶成为一个无法回避的奇物。因为生来第一次见到这等拙陋,让我好好研究了一番。小解好说,大解为了不伤及臀部,须取马步,那是一种功夫:季府的螳螂拳师们个个都有极深的马步站功。

一天无事。茶饭皆好。入夜的灯笼渐行渐近,那个总兵又到了。当阵阵哀号戛然而止的一刻,灯笼正好抵达门口。这次入门仅总兵一人,他抱拳,入座,默默无语。我破例为他斟茶,他以单指叩桌示礼,仍旧无言。过了半晌他长长叹出一声,抹了一下眼睛。仔细看看灯下的人,面容哀伤,却无泪痕。我问:“总兵大人为何不快?”他再次叹气,站起,踱了几步又坐下:“季老爷,在下失礼!实言相告,我不过是水师营教官,这些天代总兵行事而已,如今再也不敢相瞒……”“还有这等怪事?”“是这样,总兵性子暴烈,我担心他冒犯老爷,就代他先行来见,许诺定会劝解功成……想不到他好生性急,已回禀巡抚,今个斩令下来了。”他站起,一瞬间涕泪垂落。

我觉得一股灼流从头顶淌下,淹没全身。随即没了痛感与思绪。眼前的人一边揩泪一边摘下顶戴。我全身重量移至两臂,支撑着才没有伏倒在桌上。“你再说一遍。”我盯住夜色。他复述了一次。“斩令”二字清晰无误。

“他是太子少保身边道员啊!”他这时涕泪全无,“季先生正值盛年,何不供出一人顶罪?万万不可游移了!”

我强忍隆鸣如雷的心跳,问:“那该供出何人?”

“这就由季老爷定夺了,原是不难的。”

我不再应答,闭上眼睛。一股麝香味儿弥漫过来,睁开眼,见他双手奉上一只寿桃状的香囊:“这屋子秽气太重。”我像他那样单指叩一下桌面,他将囊放下。“季老爷三思啊!按律法今夜就得佩戴刑具了,在下泣求总兵,这才应允最后那会儿再、再……唔,那会儿再为老爷戴上。”

“刑具在哪里?”

“就在外边了。”他仰脸瞥瞥门口,击掌三下。

两个兵士脚步重重地踏进来,把几件黑乎乎的东西噼噼啪啪放到地上。二人退出,他将灯笼移近,让我看清这副木头夹板,外加锈迹斑斑的手锁和脚链。它们将室外的寒凉一起携来了,这会儿身上一阵剧冷。我蹲下看着,问:“上路又是哪一天?”“这得看总兵的脾气了。在他那儿不是什么大事,朱笔一勾,报给巡抚就算结了。”“这在季府那儿也实在算不得大事。”我答道。他像被烫了一下,身体一颤:“难道你主意已定?行前没话?不想见几个人?”“自然要见。”“那你……写下来吧。”他额上出汗了。

有人取来纸笔。我写下“陶文贝、朱兰、管家、康永德”四个名字,想了想,划掉了最后一个。

一夜无眠,窗外传来时断时续的哀号,间或还有秋虫的鸣声。秋虫和人谁更从容?想不明白。我爬起掌灯,移近了看那副刑具,不知因为绝望还是陡生滑稽,只想发笑。但笑声未出,一行泪水早顺着鼻侧淌下。我躺在床上想:以前曾说为了陶文贝可以去死,而今竟然真的应验了。人哪,大话慎出。

黎明时我于后窗那儿徘徊,渐渐凝神:一丛竹叶下有一只完美精巧的鸟巢,开口处正探出黄口小雏。啊,是织巢鸟,真是令人怜惜到极点。我抵紧了窗户看着,惊异于前一个白天竟毫无察觉。原来人在特殊的时刻才最能把目光投向弱小。

就因为织巢鸟,我这个早晨少了一些悲绝,甚至有了一点儿时的欢愉。早餐只饮一点稀粥,然后等待阳光。

窗户变得炫目时,管家和朱兰来了。两人相互搀扶着,进门时还是差点跌倒。管家泣诉:“肯定是那个孽子牵累了老爷,我们父子真该以死抵罪!”我厉声呵止,让他站好。他扶着桌子才立住,浑身仍旧颤抖。我说:“府里的事情你好好打理吧,一如既往,有事情找朱兰商量。”管家泣不成声,只是点头。朱兰嗓子已哑,可能一路上哭坏了。她急急打着手语:“这怎么会?老爷,我们这就去找康大人!”我告诉她:“不用了,他能来早就来了。”

“怎么会!怎么会!老爷啊!”管家喊叫起来,我再次呵止他。

陶文贝没有来。我心急如焚。我必须知道她的安危。又是一天过去,这一天没有任何人造访。白天没有哀号,入夜则要响起,直到凌晨。抵御这可怕的焦灼也唯有“遥思”了,死亡之后可谓至遥,那是未知之境,远在星汉渺茫处。心系那片无尽的黑色会有一种翩然飞去的感觉,十分奇妙。我曾琢磨“仙化”与“死亡”之别,发现二者纠扯难分。相同处是都要挣脱人世,相异处是最后一刻的欣然与恐惧:如果我带着初识织巢鸟那样的欢愉离去,不就成了家族中第三位“仙化”者吗?想到此浑身一阵灼热,激动不已。

因为睡不着,静坐也屡屡失败,就花了许多时间去研究那副刑具。以前只从穿街的犯人身上远远见过,而今近得可以抚摸了。锈铁泛着腥气,那木枷由槐木或榉木做成,又沉又黑,中间贴颈的圆洞透出酽色,摸一下极脏腻。这脏腻令我不快的心情持续良久,对它的厌恶甚至超过了死亡。如果换一副灵巧的新枷则要好得多。我站起注视,突然闪过一念:自己也许不会很快上路的,因为这脏臭的刑具与我同处一室,就是最残酷的责罚了。

黎明时刚刚打个瞌睡,送食盒的兵士又把人惊醒了。就在这短短一眠之间做了一个梦:有个脸庞尖尖的杏眼女子正用一把小刀刺我,血一滴滴流出。我醒后认定狠心的女子就是住客栈的那个人。

不记得昨夜吃过东西。今晨口苦异常,那糕饼每嚼一口都难以下咽,像是黄连做成的。果然,它的下泻功效很快显现,我不得不在马桶那儿练一会儿马步了。奇异的恶臭,大概集起了全部的冤仇与困窘,还有恐惧和厌烦,这会儿一起泻下。我差不多要昏厥了。如此一来,身上倒也轻松了许多。

那个混蛋昨夜将香囊取走,我这会儿只好忍受浊臭。有人笃笃敲门,门开了,侧立在那儿的一幕疑是怪梦:一根马尾辫垂下,缓缓转身,是邱琪芝!我忽一下站起……他掩住口鼻进来,四面环顾,最后抵墙而立。“我心口两次痛醒,就忍不住去了府上……费了好大周折才进来。我的天。”泪滴从他紧闭的双眼渗出,唰唰成串,难以止息。

这是我近四年来第一次见到他。容颜未变,还是那么细嫩。这个人真的不会衰老。我想不到会在这样尴尬的时刻与之会面,哀伤无以复加。一切不知从何说起。这样沉默了一会儿,我说:“最后了,我想听前辈一句真话,您和我父亲到底为什么分手?”

“好吧。这个时候了,为师的告诉你:他是革命党。”

我身上一阵寒战。我咬紧牙关又问:“您害怕牵累?”

他微眯双眼:“在我这里,养生与革命水火不容。”

“可是家国朽败,民不聊生,我父亲也是迫不得已。”

“府吏衙门全都一样,都是人,人不变,怎么折腾都没用,白白流血而已。人如果活上百年,就会看到终究一样。所以人生在世,唯有养生。”

我想起了王保鹤先生的“教化”与“革命”论,觉得二人或有相似之处。不过即便是王保鹤,也仍是北方支部的人。可见人生必得兼顾眼前,于利害权衡中择其善者。

“既然白白流血,为什么要做?你来回答!”邱琪芝又逼进一句。

“那当然不能做。不过也许不会白白……”

“血流成河尸骨成山,只变了个江山名号,最后全都一样甚至较前更坏,这难道不是人间大恶?你觉得不会,那是活得太短。”

我远不足百岁,所以一时找不到话来反驳。

“无论采用怎样巧妙的说辞,倡暴力就是扬罪恶。”他一言以蔽之,站到窗前。待他转身时,又见两行长泪。他正为我而悲。他用力揩去泪滴,换个轻松的话题:

“几年了,为师的想念啊!你禁欲闭关那些时日,有什么心得?”

“我……啊,记得您曾说高人之气都在膝下,那么它到底在哪里?”我终于记起了一个切近而又具体的问题。

“喏,这儿,”他拍拍脚踝,“气沉于踵,踵随气行。你当知不倒翁的原理,它怎么也不倒,就因为重量全在下边。”

“明白了。我想说,修持诸法中,最难行的就是‘遥思了;而最遥远的不过是死亡,那才归于彻底的安静,无欲无念。”

“这是极而言之吧。不过为心上人去死还差不多;为仇人,为家国,那都算不得有多么遥远!”

我站起来,直视这个面色如婴孩般鲜嫩的人,只想直言相告:“啊,真的是一语中的,豁然开朗,我这一次就是为了心上人去死啊!”

整整一个白天和夜晚都处于激越和感念之中。我与邱琪芝的会面带来了新的印证与觉悟,尽管这已经太迟了。不过也只有此刻,我才能领会什么是“朝闻道夕死可矣”。是的,别过至亲,别过导师,此一去遥遥无期。唯一的遗憾还是那个秘传独方:我死或不足惜,可叹的是广陵绝响。

我为最后一念折磨,心有不甘。想啊想啊,眼前闪过一个个面容,最后凝视着深棕色绒帽下的一对美目:“朱兰!”

怎样将独方授予她,令我苦苦琢磨,在屋里徘徊。时间分分秒秒流逝,焦虑逼人。我向兵士索要笔墨,再次写下求见府上仆人朱兰。两天过去,没有一点声息。第三天上午令人绝望,吞了几口苦食躺在床上。我记起昨日丹丸还没有服,又起来找出那个小瓶:只有五粒了。

黄昏时分铁门洞开,一个衙役模样的人进来,身上没有挎刀,双手抱拳说:“季老爷请吧!”朦胧间觉得这是催我上路,双耳轰鸣,心跳如鼓。瞥瞥窗外日光,时辰不对,再端量面前的人,一脸谦恭:“我家老爷请您小酌,也算讨教,请吧!”他又说了一遍。我这才看到门前停了一抬轿子,几个轿夫站在那儿。

我坐在轿中百思不解,只任其一路轻颠。出了监房不远即钻入巷子,拐来拐去,最后竟进了一座朱柱灰墙大院,这儿林木蓊郁,估计是哪位侯爷的宅邸。下轿后有一老仆迎候,陪同的那个衙役紧跟一旁。高高的台阶上站了一个又胖又矮的人,五十多岁,笑容可掬,正居高临下看着,见我开始登阶即转身进屋。

屋里是空的,只有镶了螺钿的硬木桌椅,案上还摆了几碟瓜果。进入内室才见那个胖胖的人坐在席上,向我微微点头。“这是老爷!”老仆躬腰说。“季府先生?”胖子并未起立,只让我坐到对面。酒食颇丰,香气扑鼻。所有人都退下了。胖子笑着,嘴里“啊啊哦哦”。他身上挂了不少玉佩,手中还转着两颗核桃。从进门那一刻他就一直留心看着,这会儿点头抿嘴,咂咂舌头:“先生奇人!老夫三生有幸啊!”我不知端底。“昨日听说先生进来了,真是机缘天造!我说,会会也!”

“进来”二字说得轻巧,我觉得此人稍稍有趣。这人容貌庸常,看上去非文非武。他笑眯眯探头:“先生可谓道中异人,请你来说说方术。我本是性急的人。来来,先饮几杯嘛。”他敬酒并一口饮下,我只抿了一点。“老夫百事不喜,只求长生,搜罗不少人间奇方哩。”他连饮几杯,很快脸色红涨,人也更加和蔼。我说:“愿听指教。”他一仰脖子:“哪里,季府丹丸我也尝过。你看,”他攥拳举臂,“我像多大年纪的人?”“三十多岁吧!”他哈哈大笑:“哧,老夫五十有二了……”

整个席间胖子自斟自饮,大口吞食,后来发现我并不动箸,就指着菜肴:“吃!”我吃了一点,他高兴了,小声说:“有人献来异方,说来忒简单,不过是采来春天的野兔屎,每天五粒代茶饮……”我怀疑听错,待他再说一遍,差点笑喷。“阁下以为如何?”他不无得意地盯住我。我说:“民间验方嘛,我想那野兔品尝百草,必有奇功。”这一回答令他很快兴奋起来,随即大饮一口,拍打膝盖唱道:“我也曾、在山岗、追赶野兔……”唱罢又附上耳边:“春季的野兔屎最好,夏秋次之,冬天则不可采。”我点头:“不可采。”

他已经半醉了,在我全无预料时竟解了腰带,一定让我看看下体。我躲开一点,他以命令的口气说:“但看无妨。”我只好瞥上一眼,见那里勒紧了一根红色布条,吃了一惊。“唔,这也是一个秘方了,每天勒上半个时辰,可收奇效。阁下以为如何?”我待他束好腰带,一边想着怎样回应。我说:“也许不错,这也算抓住了事物的根本。”

他大笑起来,连连碰杯畅饮。这样高兴了一会儿,他突然瘪瘪嘴巴:“我刚刚传了你两个秘方,你哩?该不会把自己的秘方全都带走吧?带走何益?”

我至此算是明白了他的用意,四个字即可概括:趁火打劫。我心里冷笑,口中却愿与之交换:“我想用这个独方换回一条命,不知阁下可能办到?”

他立刻慌促摆手:“使不得!这是巡抚、太子少保督办的要案……”

“那就只好免谈了。”

“啊呀!啊呀!你带走它又有何益?”他急得搓手顿足,离开桌子走动,哭丧着脸立在我的面前,“我为先生备下美酒吃物大宗,还有更多银子。阁下!阁下……”

要搪塞这家伙原本容易,随手写下几味“人参”“茯苓”“桑葚”之类也就打发了。不过我还是尽可能矜持一些,剪手踱步许久,很像最终下了一个决心,对他说:

“也罢,念你一片诚心。不过那些吃物和银子也就算了,就为我准备一个上好的马桶吧。”

我终得免除马步之苦。安坐马桶这段时间正好用来回想那个胖爵爷,想他的秘传异方,忍俊不禁。而站起来之后却是双倍的焦灼,是无法忍耐的企盼。我深悔上次朱兰和管家探望时竟忘了一件大事:怎样传下那个独方。

陶文贝仍无踪影。我曾对水师教官和副协领分别提到西医院,着重指出整个案情与他们无关。听者讪笑,然后回我“勿操洋心”。可是一想到陶文贝即有揪心之痛,觉得失去的所有光阴太过可惜,我像个梦游人一样恍恍惚惚走到今日,两手空空。正因为没有她不可度日,也就再无多少日子可度,看来真是命该如此。我只想再写一封长信,与她做最后的诉别。

仍如以往,只要沉浸在优美的文法之中,思绪很快变得清新流畅,深情如溪水潺潺,直抵那个人的心田。我相信这强于当面倾诉:每逢那时自己就变成了笨嘴笨舌之人。而在古雅的文字丛林里行走,我是那样自如,无拘无束。即便在最后的话别中,我仍能感受她身上散发的异香,那是含蓄而持久的馥郁。我能够从朱兰身上嗅到浓烈的菊芋香、从大嘴白菊那儿吸入阵阵红薯和玉米香,却不能寻到一种深深敛起的、藏在花蕊内部的神秘气息。它不一定什么时候,比如此刻,从我鼻孔跟前倏然飘过,让人全身一颤。

我写道:正是从你这儿起步,我一直向前,而今即将走向“遥思”的极致,这也是爱所馈赠的最后一件厚礼。我直截了当地指出,这次突发的悲剧让我们就此分别未必不是一件好事,因为它起码让我避免了第二次死亡:当我真的获得了您的爱,那一刻说不定会因大喜过望而窒息,这就好比一个饥饿难耐的人在丰饶的食物面前倒毙,世上大概再也没有比这更不幸的了。

我一一回述两人一起的时光,把黄金铸成的分分秒秒重温和拉长,让其永不间断。我不敢使用夸张的口吻,担心她从中看出我的虚荣。除了在逼仄的车厢内因颠簸而挨近她的身体,我们两人不曾有任何机会触碰过。令我奇怪的是,好像我们也没有过礼节性的握手:那种洋人礼法是多么好的东西。我总是抱拳。我甚至在偷窥中都要微眯双目,也正是关于“目色”方面的严格训练,让我习惯了谦卑含蓄地接受来自任何方面的美好,而绝不会因攫取的急切而吓走对方。或许就由于这无形无迹的微妙吸纳,我的体内已包含了她那无与伦比的美艳和力量。这对于我这样一个卑微污浊的生命而言,该是多么巨大的支持,也正是这支持使我有勇气在那个关键时刻做出了决意:为了她,我将承担起全部后果。

这封信太长了,并且还要一直写下去,直到地上那摊刑具将我的双手缚住。我深知一旦去了另一个世界,不仅失去抒发交流的语言,就连手语都无法做出,而且后一种方式她也不能读懂。这种哑语是由白菊最初授予的,我在这个时刻还是不能忘掉她。许久未见了,一个少见的善良姑娘,愿你的未来再无苦痛悲伤。一支笔从容向前,似乎永无终止,直到守门的兵士哗啦啦将门打开。

尽管是逆光,我还是被门口的剪影惊得站起,心跳险些停止。这不是梦,然而无数的梦想加在一起的美好和欣喜也不过如此:陶文贝真的来了。

这个让我日夜牵挂思念的人完好无损地站在跟前,一切都不须忧愁,一切都悉数完成了。我小声自语道:“起义成功了。”“您,您说什么?”“啊,刚才是一句梦话。”泪水从她脸上扑簌流下,她想尽最大努力止住泣哭却不能够。我问起了她和伊普特院长,还有艾琳和雅西。“他们都好,大家都好。不过谁都不准来这里,直到最后我才被应允了,因为……”她哭出了声音。

“因为什么?”

“因为你对他们说过,我是你的……女人!”

我低下头:“对不起,那是我宰杀这个畜生的唯一理由。”

“我明白。我没有生气。可是,可是他们怎么能这样对待您?您是季府老爷啊!”

对她做任何解释都不重要了,重要的是她来了,她站在面前。

原来我走后还发生了许多事情。巡防营并没有放过麒麟医院,他们将长廊西端的一半隔离开来,让所有参与顾先生治疗的人全待在里面,实际上成为一处临时禁所。雅西和伊普特院长被分别审问,艾琳也没有放过。重点当然是陶文贝,他们首先要弄清那一天的所有细节。她开始按原来设定的回应,即把金水换成了季府老爷:一个在不久的将来要迎娶自己的人,遇到这种事当然怒不可遏。两天之后审问者告诉她:你的男人将被斩首。她吓昏了,改口说那个醉酒人不是别人杀死的,就是自己。他们根本不信这双纤手会夺下火铳和折断男人的颈骨,那话等于白说。由于事前安排周密,大家一口咬定顾先生等人早在两天前出院,并拿出一本登录为证。对方一时难寻破绽,又因为事涉洋人,巡防营和府衙就不再纠缠下去。

陶文贝开始定定地看我。经受这目光细致而长久的抚摸是至难之事,我觉得如同灼烤。“季老爷,您从来没有这样啊!这为什么,我不明白……”我重复以前的话:“因为他侵犯了你,那就必得去死。这个人最好也最应该被我杀死。”

“为什么啊?为什么要这样啊?”

“我命中注定有这样一个机会,你看,它来了。我说过可以为你去做任何事情,这只不过是其中的一件而已。真可惜,可能以后再也没有这样的机会了。”

陶文贝刚刚止息的泪水又流下来。她转身时看到了地上的刑具,退开一步:“这是……”她蹲下细细地看,瘫在了那儿。我将她挽起时,觉得她的身体那么柔软轻盈,真的像一只小羊。她挣出我的手臂,泪水纵横。我没法安慰她。时光多么珍贵,可惜要被美人的泪水注满了。我轻轻说着,但能听出自己的嗓子发颤:“没什么,不过是这样罢了……让我们说点别的吧,说说你们医院,特别是雅西。对了,我觉得从第一次见他到现在,他一直不太喜欢我。”

最后一句让她怔了一下,泪水立刻不再流淌了。她的目光中有什么闪跳了一下。我的心跳变得快速而沉重。我一直盯住她的眼睛,直到这浓密的长睫垂下。“没有的季老爷,他们洋人就这样,蓝色的眼睛容易让人误解。他其实是一个极好的人。”我几乎要笑出来。多么美妙的修辞,除非是她才能想得出。我爱她容颜与聪慧互为表里的极致。同时我却想到了伊普特,同样是一双蓝眼睛,在他那儿却让我感到了慈父般的温良。我不再说什么。

“我不相信会这样,就是不相信!”陶文贝一低头又看到了那副刑具,叫着。她在极度绝望的时候差一点要扑到我的怀中,但并没有。我渴望在这意味着诀别的时刻紧紧相拥,抚摸她一头滑爽的黑发。没有,真实的情形是,她并非我的女人,她只是西医院的一个医助,是不小心卷到命案中的女子。季府对麒麟医院有了亏欠,最亏欠的还是面前这个人。

这一瞬间我的脑海里出现了面色激烈而果决的兄长徐竟,他行前曾对我发出命令:向这个可爱的女子发起致命的进攻。是的,我在内心里早已接受了兄长的指令,不幸的是整场战役即将结束,自己已弹尽粮绝。我看着她,摇头:

“我是一个失败者。”

“别这样说!我们所有人,伊普特院长和雅西,正联合教会的人一起救你!一封求诉书早就递到了府衙……你千万要挺住啊,你不能这么灰心丧气!”

“我不是指这个,我是说我和你。”

陶文贝再次仰起晶莹的泪眼。不知她是否听懂了,只是不住地摇头,呼吸越来越急促。她像怕冷一样双手抱住了胸部,牙齿磕打出声音。她说:

“我求求您挺住,您不能灰心,因为还没到最后……还有,您不是一直在等我的回信吗?您还没有收到我的回信!”

大概就为了留下一个诱人的悬念,她直到离开都没有透露回信的一丝内容。多么傻的姑娘,如果仅仅如此就能挽救我的生命,该是多么幼稚可爱的想法啊。我再次认定这是一个纯洁无瑕的孩子,同时也为她的倔强感到了深深的绝望。因为显而易见的是,事情的结局极可能是一切都来不及了。也就是说,她的那封回信将再也找不到地方投递,留下永生的遗憾。

我含泪远望她离去的背影,直到空空的远方。我无须猜想她的回信,那只会换来更多的痛苦。我将余下的不多时间用来想念兄长吧,因为一切都是因他而生。如果我的导师所言不虚,他和父亲的分手真的是那个原因,那么这其中兄长必有不可推诿的责任。这是一个令我钦敬和惧怕交织在一起的人,一个无论如何都要挂念和依赖的人。说实话,我对他和他的朋友所做的一切躲避唯恐不及,可奇怪的是从来都毫不犹豫地去做他们指派的任何一件事。这已成为季府的一个习惯性动作,从父亲开始就是这样了。

这大约是一种宿命:半岛上首屈一指的豪富、独药师传人,必定要和革命党人连在一起。

我等待一个恐怖的时刻。这大概不远了。

那个时刻的到来将有一个响亮的信号,它是由金属做成的某种声音,飘到树梢上微微停留,再像蝉鸣一样颤抖着滑到地面,毫不留情和确凿无疑地落在我的门口。这扇黑门不久就会打开,然后走出一个披枷戴锁的人。

每天半上午时分,这样的信号都有可能到来,我张开敏锐的触角和听觉,准备接收。那位爵爷送我的宝贵之极的礼物,即用所谓价值千金的秘传独方换来的上等马桶,已经三天多未能派上大的用场了,原因是本人胃口全无。奇怪的是第四天上午,我竟然不得不坐在爵爷的奇物上,仿佛要最后消受一下。也就在这个当口,那个金属般的信号响起来了:嘭嘭擂门,开锁,两个持刀兵士闯入,还跟了一个白脸文书模样的人。后者对坐在马桶上的我拱拳,说:“老爷,咱们走吧!”除了这几个字,我什么都听不见了。咬紧牙关将最后程序完成,一双手颤颤抖抖束起腰带。

门外阳光强烈,要用力忍住以防刺出满眼泪花。我的心一直狂跳,眼前发蒙,他们不得不上来搀住。我过了好久才稍稍镇定,手打眼罩看看前边,万分惊讶地发现了一顶轿子。这轿子足够豪华,轿夫衣着齐整。我转脸看那个白脸,他又一次躬腰礼让。我满腹狐疑地上了轿子。

坐稳后我鼓鼓勇气问:“请问这是……”他目视前方:“不远了,到了您就知道了。”我不再询问。帘子紧闭,我掀开一道缝,立刻被市相灼烫了一般:这一切久违了。来往不息的人群、挑担匆走的商贩,再分明不过地显现了一个活着的人间。

街上的人流渐渐变疏了。街道变窄。两边出现了持刀背铳的人。我揉揉眼睛看了许久:没错,快了,前边就是府衙。真的,堂皇的大门到了,轿子一停,直接进到内里。这里有整齐的花树,有池塘和假山石。在一幢高大的楼宇跟前,我看到了表情肃穆的石狮。随引路人登上一层层石阶,最上面是几个穿官服的人。他们闪开一条路,让我们走入。正前方有一个老者,同样穿了官服,正朝我抱拳。好生熟悉。我缓缓抬头、仰视,这一刻蓦然认出:康永德。

一切宛如梦境,我需要用力走出一片迷茫,将自己唤醒。康永德衰老的容颜格外陌生,那增添了许多的老年斑让我有点喘不过气来。他叹息,嗯嗯呀呀,好像并没有说出什么,这样一直与我走入厅堂。旁边的人待我们落座就退下了。四周洋溢着一股辣椒味儿,使人有一种庄严的感觉,这是大衙门才有的气息。

我彻底清醒过来,开始端量从未见过的道台府。我父亲与康永德交往时他还只是一个管带,所以可以断定父亲没有来过此地。这儿雕梁画栋,有点像庙宇,只是没有供奉塑佛而已。转脸看康大人,他笑眯眯的却不失威严,有点故扮神明的模样。我这才想起向他问安,拱手一拜。

“唔,一别又是许久!老朽几次要去府上,无奈衙里事冗。我又该吃吃丹丸了,离开它终究不行……此事从长计议吧,季先生,你受了苦楚,这都怪老朽势单力薄啊,好不容易,唉,可谓一波三折……”

他眯眯眼睛看我,然后待我发问。我忍住了听下去。也许在接下去的瞬间,吉凶即可明了,这会儿还是免不了忐忑。场景移换太快,我无论如何都难以适应。不过自己面临的肯定不是一场审问,这种事不必烦劳大人亲自出面。我在最初的日子里不止一次求见面前这个人,却全都失败了。但我内心深处或仍存一丝奢念:在最后的时光到来之前能与季府老友见上一面。也就在我完全不做期待的时候,这个人终于露面了。奇怪的是我既没有大喜过望,也没有侥幸和乞求,只有绝望和等待。

“季先生想必知道,这个案子是巡抚、太子少保亲自办理的,惊动了朝廷,府衙是插不上手的。他们甚至不做通报。府上管家和仆人在这里跪泣,我事后才知。倒是见了洋人联署的折子,转呈后泥牛入海。这个案子太大了,太大了……”康永德胡须奓着,看看我,两手使劲按住椅子扶手。

我不动声色,一副听候发落的模样。

“老夫为季先生上奏三次,泣求,以性命做担保,言明道员无礼在先,而后才有这桩失手命案。其实我心如明镜,先生哪有这般生辣手段?杀人者绝非先生。不过……”

我听得分明,即刻打断他的话:“康大人开脱,在下心存感激。不过人的确为我所杀,一时怒发而已。”

“哈哈,不必说了。那道员是何等身手?他们可不是三两人能够近身的!你这双手能拧断他的脖子?以我看,你连一只兔子头都无可奈何!到底是谁所为,你我都知道,这会儿还是不说为好。”

我偏要问他:“是谁所为?”

“他们早就逃了。”

“案发两天前?这不可能啊!”

康永德将一口茶徐徐咽下,“当然是案发后了。我不明白的是季先生义气如此,自揽命案,要知道这可是天大的事啊!”

“那只脏爪碰了我的女人,也就成了我的事,与他人无关。堂堂季府连自己的女人都不能看护,会令世人嗤笑的!”

康永德全不在意我的慷慨大言,伸出胖胀的大手说:“罢了。我已对上申明,季老爷至多是交友不慎,罪不至死。我把府上百年盛事一一历数,尤其为半岛方士秘术之重镇、损折则独传秘方断绝无继,详述周备,以身家性命许下保证,这才换来今天结局。季先生万万不可大意,世道凶险,乱党何等猖獗!从今以后要审慎过往,切不能轻许义气,冒杀身大祸啊……”

我句句听在心中,许久未语。我想听到他直指顾、金二人为乱党,但终究没有。这是一个权谋阴幽的上一代老人,好像一切都在掌握之中。我甚至想到:自己从关押的一刻至今,全部由他精心设计,其目的无非为了让季府主人彻底驯服,代价就是在锋利之刃上走一遭。此念一闪,冷汗从额头渗出。

“季先生,老夫今天为你压惊了,备下一席薄宴,酒足饭饱之后,我还要亲自送你回府。此事前后老朽如有不周之处,还望先生体谅。老朽一生得益于季府多多,算得上是过世老爷的门生,为季先生付出多少辛劳都是义不容辞……”

听他这番话后,我也只有称谢。尽管满腹犹疑,难言的感激还是弥漫全身,一阵阵心跳强烈地撞着胸口。

“请吧,季先生!”

“您请,康大人!”

第七章

秋天深入了,整个季府正准备迎接一个非同寻常的冬天。我有一个预感:无数前所未有的大事都将在这个冬天作结。从那场可怕的劫难中挣脱之后,府中所有人都用一种特异的眼光看待他们的老爷了。对于朱兰和管家而言,我等于“死而复生”。对于一个已经确定要离开这个世界的人,他的突然出现会给周围带来极大的不适,比如对那些基本上已做好了度过没有我的日子的人,失而复得就多少意味着多余。我在一定程度上成了一个多余人,一个令人厌弃的人,连自己都觉得是一件很奇怪的事情。当我把这种想法说给事事皆不设防的朱兰时,她直直盯了我许久,说:“啊,老爷受的惊吓太大了!”

朱兰坚持要做的就是让我独自待在巨大的阁楼上,认为这种方法才有助于修复累累创伤,仿佛那些天的囚禁还远远不够似的。这让我想起了长达三年的禁欲生活,再次感受了人生即是分离、独守和孤单的冷酷现实。我强制自己抛却无数亟待料理的事务,静静地躺在一张结实的小床上。

我将这期间积起的几张报纸通览一遍,想找到一些消息,关于战事,关于兄长。什么都没有。我问朱兰和管家是否有王保鹤先生的音讯。他们说前些天专门去过那所新学,到处都找不到人。我想先生一定还在南方,正为最重大的事情奔走。这沉默无声的时间幕布下面,正遮隐着多少已经发生或即将发生的惊天大事。最使我欣慰的还是从麒麟医院脱身的那两个人,他们如今也许到了南方或关外。我对那双“革命的眼睛”的恢复极有信心。

想到顾先生的眼疾、我们的匆匆分别,总有一种难言的遗憾。我突然想起有一个至为紧要的关于眼睛的方法没有授给他:看取万物都需要使用含蓄和缓的、轻淡和谦卑的目光。是的,顾先生也许惯常使用的都是锐利和逼人的目击,太急切了。我判定其眼疾绝非仅仅因为心火攻心,也还有或主要是天长日久的用力:过分着力于心身之外的这个世界了。我叹息了一声。

朱兰为我送来几样粥食。我邀她一同进餐,她愉快地坐下来。我进食时不得不停下,说:“你的眼睛太大太亮了。”她的脸红到了脖子。我说:“如果换上一副散淡的目光,就会省下许多、存积许多。”“啊,那是什么?”“是一种非常非常需要的力量吧。”

这是一个明亮温煦的上午。大约十时左右,我正看着窗外飞过的一群鸽子,琢磨它们是否属于府中的,屋门就被敲响了。朱兰站在门口,脸上是难掩的激动:“老爷,快下楼吧,是她,她来了!”

我的心扑扑乱跳。我忍住不想的一个人终于出现了,她还是第一次来这儿啊,因为以前的几次都不能作数。我赶紧去镜前整理了一下乱乱的头发,极不满意地盯了几眼毫无生气的面庞,随朱兰下去。她一边走一边说:“就在前楼门厅里,一个人待着。”

朱兰在厅外即悄悄离去。我进到厅内,一直看到的是那个背影。她好像在等待的这会儿认真地欣赏了那张屏风上的雕刻艺术,这时听到脚步声才转过脸:我马上看到的是胸前那一大束鲜花,因为季节的关系,主要是深红和紫色的菊花,中间有几枝玫瑰。她的脸色因为花的映照变得更红了,好像还汗津津的。

“谢谢你的花。”

“我说过,我要回赠您一大束花的。”

我发现她消瘦明显。但她说我的主要变化就是瘦了。我迟迟没有接过这花,它和她在一起有多么谐配啊。“伊普特院长,还有雅西,他们都要来,我先来了。”她把花递给我,稍有夸张的动作使我下颏那儿胀痛起来。“谢谢你,谢谢他们……还有艾琳,真的,太久没有她的消息了。”

想不到我的一问让她眼窝红了。稍稍停顿了片刻,她说道:“从金水离开她就在哭。她是忍不住了。先生,您能明白,她已经爱上了金水。”

我不知该说什么。她可能更清楚一些细节。我问:“金水爱她吗?”

“不知道,他来不及说就走了。”陶文贝抬头看我一眼,又望向那个屏风,“听说革命党有两种,一种见人就爱,一种谁都不爱,金水可能是后一种吧。”我在脑海里迅速做着判断,凭感觉认为她说得太对了,因为我首先想到的就是兄长,是的,他是一个谁都不爱的人。我不知该怎么说。陶文贝突然问:

“季老爷,您是革命党吗?”

我摇摇头:“不是,真的不是。”

“啊,那还好一些!”

我们的目光撞在了一起。我没有问为什么,但我明白她害怕,害怕遇到这当中的任何一种。她的眼睛移开时,我嗓子艰涩地说了一句:

“这么久了,我一直,一直在等你的回信。”

我将她的那束鲜花插在水瓶中,就像与一个随时可以促膝长谈的人在一起。菊的芬芳和玫瑰的浓郁充溢了整个空间,让人有无法言喻的熏醉。分手时并没有听到任何允诺,但我相信一定会收到那封期待日久的回信。我想这极可能是在她心中酝酿而成的、多少有些神秘的、措辞像她本人一样优美的文字,既非情书,又非冰冷的通牒,而是季府多年来未曾收获的一份最宝贵的礼物。我把那个幸福庄重的时刻想象成了伟大的庆典,好像在钟鼓齐鸣的繁文缛节中降下的一道神谕,里面装满了幸运和吉祥的密码。从此我的一生将完全改变,我所获取的是与整个生命等值的馈赠。

在监所里,在那间黑沉沉的死亡阴影笼罩下的房子里,她说出的每一句话都重若千斤,供我一生品味。这好比空前绝望中射进的一束永恒之光。我那时准备捧着这光走去,将整个世界都抛到身后。

等待令人心焦。人的一辈子都是等待,再加上一些不期而至的喜悦与噩耗,安宁只是一种梦想。由此看季府传人所专注的以静谧为核心的修持,从根本上讲是难而又难以至于不可能实现的境界。这也就理解了长生者为何稀缺难觅,“仙化”之路有多么崎岖坎坷了。

我找到管家,将这一段府内诸事详细问过,特别是他的儿子肖琦。他说犬子已去遥远边地,按以前所嘱,没有指令不得回返,也不得直接与府中任何人联系。“他差点害得老爷丢掉性命,这让我悔痛不及。早知如此,那次就不该将其从土匪手里赎出。”他说得涕泪长流。我抚着他的肩背:“热血刚勇也实在难得,只不过要等合适的时间和人去召唤他。他还要等待,人生其实就是一场等待。”

肖耘雨惊异于我说出了一句颇具深意的哲思,长时间点头吟味。他补充说,在主人离开的这短短一段日子,他遵嘱与朱兰商量一些大事,发现即便在这等慌乱的时刻,她做事也是有条不紊,周到细密。就是她的提醒,他才让府中后生加强了戒备,夜间更夫增勤,白日轮换值守。无论是酒厂还是垦殖公司、药局,所有方面都保持外松内紧,未出一丝差池,秩序井然。我听了深感欣慰。

因为王保鹤先生一直杳无音讯,报上也没有披露新的战事,所以关外及南方的任何信息都不知道。这样一种封闭的沉寂或许只对修持有利,尽管刚刚经历了那一场颠簸,已经很难让人适应下来了。好像革命的幽灵一直在府中徘徊,它并没有随着上一代人的离世而消逝。这是最为令人不安的。我一遍遍回想与邱琪芝在监房里的那场深谈,当时涌起的信任与感激至今还簇簇如新。我那时差不多已将父亲一生所犯的致命大错厘清,现在却又多少有些犹豫了。在他的口中,是他而不是父亲提出了分手,两人从此走向了决裂。这是令季府很无面子的一件事,但对方那会儿却言之凿凿。

黄昏时分,朱兰终于成为美丽的信使:交给我一个洁白的信封。像上次一样,我屏住呼吸爬上阁楼,将它放到细颈瓷瓶上,双手合十许一个愿,然后再小心地打开。上一封是召唤,这一封呢?啊,展开后又见短短一行:“季老爷,您能在方便的时候来一趟医院吗?”

我怔住了。这太像上一封的复制品了,难道又是伊普特院长犯了眩晕不成?不管怎样,我仍如接受了最大的恩泽与默许,急不可待地下楼了。朱兰看着,以目光送来祝愿,我只说:“备车吧,啊,那辆马车。”

车夫已成为熟练的汽车司机,打扮也时新起来,竟然剪了辫子,戴了日式水手帽,这让我稍感唐突。他对老爷放弃锃亮的驰骋之物而坐老式马车,不解且略有不快。我说:“唔,这种车子让人更踏实一点,也更像季府的东西。”

我在长廊拐角僻处遇到了陶文贝。她出现的地点并非偶然,好像还有一种极力遮掩的热情。她像过去一样含蓄和沉稳,温文有礼,仍然叫我“季老爷”。这让人有点不适,这不适好像在这个黄昏变得突然强烈了,以至于不得不予以纠正:“请不要再叫我老爷了。”她敛起微笑,但随后还是要吐出那三个字。显然这是一种难以改变的习惯,而非其他。我问起了伊普特院长的身体,她摇摇头:“这一次是为他女儿艾琳的。自金水走后她就哭泣,不爱吃饭也打不起精神,再这样就要生大病了。”我没说什么,只在心里惊叹爱情的力量。她又说:“洋人更率直更强烈,他们绝不会一直藏在心里,所以……”我说:“咱们半岛人也一样,也许有过之而无不及。”

原来这一次仍然是受了伊普特院长的邀请,这使人有一种失落感。在院长办公室,我对他和医院同仁表达了深深的谢意。他像以往那样谦逊平易,语气低微,生怕惊扰了什么。尽管他完全知道女儿是患了一种爱情病,却有点病急乱投医的意味,竟然对我提出了奇怪的疗法:“如果季先生能够请来上次那位大夫,为她扎扎针开几服汤药,也许……”

我看看一旁的陶文贝,不得不做出令他失望的回答:“我敢肯定这种治疗不会有任何效果。”

“那该怎么办?”

“如果您不介意,我想单独和艾琳谈一次,了解她的病情。”

伊普特连连点头:“当然,那最好不过,非常感谢季先生。”

我与艾琳的交谈是必须的,因为与金水匆匆分手的缘故,我丝毫不知两人之间发展到了何种程度。要做到对症下药,自然少不得“望闻问切”。艾琳明显消瘦了,不过这使她变得更加可爱,一双大眼睛因思念而显得楚楚动人。“你明确表达了自己的情感?”她点头:“我想是的。”“他怎么说?”“他好像听不明白。”“你使用了汉语吗?”“当然。”我想了想又问:“他爱你吗?”“我想他喜欢在一起,和我。”她手指自己的胸口。

能够知道的就这么多。离开之前艾琳提出如何与金水联系、他什么时候能回这座城市,都是我无法回答的。为了不让她过于失望,同时也为了表达自己的真切心愿,我说:“我相信他一定会返回半岛的,只要他一出现,我就会以最快的速度逮住他,把他交到你这儿来!”她笑了,泪花闪闪。

陶文贝在外边等我。我们一起往前,彼此无话。心中翻涌的波浪发出的噗噗声是相互听得见的。沉默的适时而至,反而给人某种强烈的感觉。这样走了一会儿,停下来才发现来到了一个陌生的地方:三层上面的阁楼。啊,这儿安静极了,完全是另一个世界,石炭酸味儿淡了,换成了若有若无的青生气味,就像水。我打量,回首望着拐上来的那道窄廊,这才看出是尽头的一角。她打开外边一间,让我看到是小小的图书室:“我兼它的管理员,是我们科室自己用的,院里的图书室很大,它在一楼西翼,从做晨祷的大厅往左不远就是了……”

我太喜欢这个地方了。一张拼接木小桌上放了一束干花,似乎放出了淡淡的香气。架上几乎全是英文书籍和期刊。一尘不染。我在这儿陡然静下来。我翻开一本书,发现自己的外文水准还不足以流畅地阅读。我低头深嗅了一下,这个动作让她微笑了。通向里边还有一扇门,我随手一推,她上前阻拦已来不及了。

那是一间卧房,准确点说只能是她的住处:素雅简单,洁白,没有一点多余的东西。我看到了床头和小桌上的针织披巾,还有一本厚厚的《圣经》。我轻轻合上门:“对不起……”

“我请您来,除了受伊普特院长委托,还因为今天是我的休息日。我一直想给您回信,可这信要写就太长了,我又没有您那么漂亮的文法。您讲出了自己的一切,我非常感谢这份信任和……真实的感情。不过我想说的是,这在我们来说还是有些冒失,我是说对您也有点太不公平了。您对我一点都不了解,比如我从哪儿来、过去和现在,还有更多,什么都不知道!你对一个一无所知的人怎么能说那么多、写那么多?特别是,你怎么能说、怎么能保证、怎么有权力说那个字,说自己‘爱呢?”

我在心里固执地呼叫:“我能,我能确定,而且我绝不会错,我会坚持下去,后悔的永远都不会是我……”

她看着我,目光坦然多了,不再躲闪:“我要像你做过的那样,从头讲出自己,也只有这么做了,才能有个真正的开始。”

“先说我从哪里来吧。我不是当地人,不是半岛人。我记事以后,不,我从一睁开眼睛那会儿就看见教堂了。我记事的时候妈妈就不在了,我听来的都是教会的老妈妈们告诉我的。她们把我收养在身边。她们说妈妈是从南边逃过来的,一路上怀着我跑啊跑啊,只为了能有个太平地方把我生下来。她遇到了教堂,看人进去祷告,就随上。她没有住的地方,一些祷告的女人帮她安顿下来,我就出生了。”陶文贝说到这儿停下,大吸了一口气。

“我们都算作半岛人,因为都出生在这儿。如果要追溯祖籍,季家也来自南方。”我说。

“不,我的‘南边大约没有那么远,听说离一个叫‘仲宫的镇子不远,离北面的黄河还不到一百里,有大山。我这辈子一定去那儿看看。爸爸妈妈都在当地兴办的一所新学当老师,爸爸还是新学校长,他让所有男生都剪辫子,让女生放足。后来出了一群土匪占山为王,他们烧了当地的教堂,抢老百姓东西,杀了我爸爸。我妈妈差一点落到土匪手里,她长得太美了。那会儿她刚刚怀上我不久,就没命地往北、往东逃……”

她眼中渗出了泪水,转向窗子。

“教堂里收留了几个逃荒的女人做义工,我妈就和她们在一起了。就在刚刚住下的第三天,我出生了。幸亏有这所医院,我才活下来。我活得太难了,现在看真是一个奇迹。我特别要告诉您这个,您听了不要吃惊。”

我点点头。我想不出会有什么吃惊的事发生。

陶文贝抿抿嘴,“虽然我在妈妈体内待了九个月,可生下来只有一点点,医院的记录上说不足两千克。你没法想象有多么小,打个比方,还没有大人的一只鞋子大。幸亏医院里有暖箱,我才能活下来。那时一般家庭生了这样的孩子只能扔掉。”

我吸了一口凉气。我好像面对着一个自己生下的小小婴儿,不知该怎么办。我想象她的小而又小,她的啼哭。

“医院里称这种婴儿为small-sized term infant,是一个专门的术语,可译为‘足月小样儿。您看,我就是这么小的一个人。您该吃惊了吧?”她稍稍蹙眉,浅浅的冷笑挂在秀挺的鼻梁上。

我真的吃惊了。不是为她的小,而是为眼前这样一位身材颀长匀称、无法言喻的美艳。奇迹原来是这样发生的。我想起了杜甫的一句诗:“肌理细腻骨肉匀。”是的,没有什么比这一句更能活画出现在的她了。

她轻咬着下唇,看看我:“‘足月小样儿的特征是生下来哭声响亮,贪吃,肺活量大。如果能够长大成人,他们除了一般的健康方面常要发生一些状况、要操不少心之外,主要还是精神上的麻烦,比如易焦躁、偏执,比如难以想象的倔强和忧郁……总之就是这样难缠的一个人。”

我现在终于听明白了。她在警告和吓阻他人吗?我忍住没有笑。不过我的神态还是被她准确地捕捉了。她说:“请记住这些特征,这是西方医学的概括。我想有必要告诉您,先生。”

我夸张地捂了一下头:“我害怕了。”

“我一点都没有玩笑的意思。我自己一直在验证和感受这样一些后果,小心地接受上帝安排下的这些果实,唯有感恩……”她的眼睛又变得晶莹闪亮了,“我还想说,我的生命是天父给的,是他指引妈妈一直跑到这里,不畏千难万难,就为了能让一个‘足月小样儿活下来。我的一切都是他给的。妈妈把我带到这儿不久就离开了,她在人世的工做完了。妈妈,我不记得她的模样,只知道她是天下最美的女人……”

我的眼睛潮湿了。我想起了自己的母亲。

“我在教堂长大,直到上教会学校、上医护班,进麒麟医院当护士,升医助。我平时主要是配合雅西的,”她说到这儿稍稍停顿了一下,“伊普特院长就像慈祥的父亲,他对医院所有人都要求严格,甚至有点严厉,就像父亲一样。我按时到教堂做礼拜,医院里的人大多都这样……”

“那么,”我顿了一下,“你是一个基督徒了,从很早起……”

“不,我还没有受洗。有一天会的。”

我听到这儿心里有些惶惑,甚至是莫名的不安。我小声问了一句,很像叹气:“啊,是这样。你希望我做些什么?”

“我想请您耐心听下去。”

我那么渴望倾听,只想探知她的往昔及现在,她所有的隐秘。可我又迫不及待地想让这诉说和告知停下来。我担心她还有一段像自己那样的漫长故事,尽管内容将是完全不同的。说到底无论她讲出怎样令人震惊的个人故事,结局仍然只有一个,即我对她矢志不渝的爱。

她问我:“您,先生您的信仰是什么?”

我第一次遇到这个追问。有些惭愧的是,自己好像并没有什么信仰。不过我和季府的所有传人都对长生深信不疑,并倾其所能地追寻它。因为这是半岛方士几千年来的传统,这条道路既有渊源也有承续。我嗫嚅了一会儿,小心谨慎地提出:关于独药师的坚毅和事业,算不算是一种信仰呢?她沉思了一会儿,为难地咬咬嘴唇,仰脸看着我:“这和我理解的信仰完全不同,我不知道该怎么说。”

我琢磨她的话。我问:“信仰会不会妨碍我和你,我是说你是否会因为这个离我远远的、躲开我?”

“我当然希望您和我拥有共同的信仰。不过这应该是您的志愿才好。”

这算是回答吗?不过她说出的也极尽情理,这就像我一样:多么希望她服用丹丸,却永远不会逼她吞下肚里。我暗自笑了。

她继续说下去:“那些日子里我承认被您吓坏了,我不知多少次下决心永远都不再见您。可是我决心最大的日子,也是您的朋友病最重的时候,我还得坐您那辆肮脏的马车……”

我的心因为胆怯和气愤而颤抖。我问:“我的车肮脏?”

“是的,一个不洁的人坐了那么久。我每一次回到自己这里,都要把衣服洗一遍又一遍。我向主祈祷请求宽恕,宽恕您和我。那时我认为自己遇到了一个堕落到地狱的人,这人沉沦到最底层,谁也不能挽救了。您是被魔鬼俘获的人。再后来,我又觉得自己能坐在这辆车里,正是神对我的试炼,他在交给我一个最难最难的、一辈子都不能完成的任务……”

“什么任务?”

“帮助您,使劲拉住您,从魔鬼手里抢夺您。”

我觉得眼窝发烫。我问她也问自己:“你,文贝,你觉得已经拉住了吗?”

“我一直努力,已经用尽了全身的力气,大概就是这样……”

我咬咬牙关:“不,你还有更大的力气。你们晨祷时常说一句话,‘人的力量太小了,天父的力量无所不能,那么,你就使用他给你的力量来帮帮我吧!”

我发现自己这番话一出口,陶文贝就往前走了一步。她的一双眼睛变得那么热切。我还是第一次看到这样的目光,受这激励,我一口气说下去:“你厌恶一个淫荡堕落的人,那么让我告诉你,从我把自己囚禁到阁楼上的一刻,特别是见到你的一刻,就成了一个最恪守最严肃最不容忍放纵欲望的人了,如果将来世界上还有一个这样坚决的人,那就一定是我。这是我的誓言,我再说一遍。”

陶文贝的目光转向别处,像自语似的一句话还是让我听到了:“多么自信啊,多么骄傲啊,一点都不谦卑……”

我擦一下脸庞,因为渗出了汗珠,无可奈何地举起两手又放下。我说:“请相信,我说的全是真话。”

她转向我:“我一点都不怀疑,这是您这一刻的真话。可是您在说‘将来,那是很长很长的一段路啊。季先生您想过没有,人的一辈子要经多少事、多少关口,谁敢肯定自己永远都不犯错?我们每个人都是软弱的,都不敢肯定自己是个战胜一切的人,所以才要忏悔,才要祷告……”

我望着她,目不转睛。我一时真不知该说什么了。后来我小心又小心地问道:“你对自己,也不敢肯定吗?”

“不敢。我太软弱了。”

“哦,你说过,自己是一个‘足月小样儿。”

“不是那个,我是说,因为我是人。所有人都是无助和软弱的。我们只有信靠主,再没有别的办法……”

这次交谈令人兴奋和惆怅。我觉得自己与陶文贝在一起总有些发蒙,总是不能说出最想说的话,总是因为这些话压在心底而遗憾。当时那种令人眩晕的激切和幸福像海浪一样涌来,将人淹没。当潮汐缓缓退去时才能一点点从头寻思:发生了什么?听到了什么?意味着什么?

朱兰的目光掠过我的脸,闪着喜悦和快慰,这更加佐证了我内心的判断。是的,那一端终于有了回音,这是真实无误的、刚刚发生的。我一个人时更能够切近地面对这种真实和幸运。季府从此有了一个值得好好铭记的日子:它的主人等到了回音。

她并没有应允任何事情,可是她愿意从头开始。

我吃惊的是两人竟有这么多重要的相似:都有一个美丽的早逝的母亲,都嗜读并拥有许多书,而且都住在阁楼上。最后一条非同寻常,绝不可称之为巧合。我们的故事将来可以命名为“阁楼之爱”。我长时间伏在床上,把无法消受的感激和幸福、大把的希望拥埋在一片夜色中。我长时间独处,一个人咀嚼和品味,用尽全力才把浑身颤抖的狂喜压在心底,不使它变成浮浅的欢叫冲口而出。我紧闭双目,默念着一个名字和由此牵出的另一个绰号:“足月小样儿”。

“这么小?”我坐起,伸手比画,大惊失色。这事不可思议却又绝对真实。生命啊,多么神秘而倔强,它是孱弱的更是顽强的,成活,长大,并且演变为惊世骇俗的美。我遭遇和见证了这奇迹,真实无误,近在身边。不过这会儿又陡增了新的忧虑:如何才能小心翼翼地爱护和保存?无论怎样它曾经那么小那么微弱,哪怕稍稍的一点莽撞和用力就会碰碎。我觉得自己未来的责任重大而神圣,绝不敢再有一丝的荒疏大意。一旦失手碰坏,一切将无法复原,不复再现了。

尽管有点为时过早,我还是应该从现在开始,制订出一份周详的计划:关于以后,关于相处,关于爱。

“老爷,她答应您了吗?”朱兰在我走下阁楼时这样问。

“没有。也许才刚刚开头呢。”

“不是早就开始了吗?”

“哦,那不算。那是我自己的事,她还没有。大概从今天起才算共同开始了吧。”

朱兰舒出一口气:“太好了。老爷大难不死才有这样的福报。世上再也没有比她更般配季府的女人了,她天生就该是这里的太太、夫人,我第一眼见了就喜欢她,就这样想了。说真的,我私下里不知多少次想过您和她在一起的日子,那会是多么好啊。有她在这儿,我和大家都有了主心骨……”

我不忍打断这令人陶醉的唠叨,知道这番话压得她太久了。不过最后我还是说了一句:“你才是这儿的主心骨。”

朱兰低低头,看我一眼。她的眼睛太大太亮了。她把热情和力量耗散给了他人、给了这个世界。我有些怜惜。

入夜时我又展开了信笺,像以往那样,在一种典雅的文法中流畅自如地倾诉。我以这种方式安顿了监房中的漫漫长夜,也在备感孤单的阁楼上度过了艰难时光。我让幻想铺展开来并化为行行墨迹。那些无法当面陈述的期待、深爱和思念,都从笔端汩汩涌出。我发现她虽然多次来过府中,却一次都未能踏上这个阁楼,而自己则有幸窥见了她那透着芳香的居所。我今夜郑重地提出了邀约,盼望她的光临。我这会儿想起了古代白话小说上的一句话,信手写出:“仙体不踏凡地”。诚然如此,但我会将这个紊乱沉闷的地方弄得尽可能地整洁,撒满娇嫩的花瓣。一个人的居处即盛满了他的隐秘,这对于那些颖悟过人的生命是无从遮蔽的。我请她来,是进一步将自己对她敞开。

我和朱兰商量怎样布置和洁净这间阁楼。朱兰深嗅了几次,说经过三番五次的擦拭,加上浓烈菊香,古籍的腐味和桧木的怪味都不见了,唯有一种特别的气息还是时不时地钻进鼻孔。“那是什么?”朱兰垂垂眼睛:“是您留下的。”“难闻吗?”“有点像拉车的那匹青花马,对不起,真的很像……”我明白了,那是一匹三岁公马。我有些窘迫,一时不知怎么办才好。

我想陶文贝会接受这邀约的。季府中所有的建筑中唯有这儿渗进了我的心血,也才真正属于我。她如果能够在这儿待上一会儿,也就算真的走进了季府主人的世界,这是他一个人的王国。

我耐心地摆弄一束花,觉得它们当中少了几枝玫瑰。我问朱兰,朱兰又找花工。花工说暖房里的几个品种都不在季节中,但他知道教堂的那个玻璃花窖中是很多的,要自告奋勇去讨来几枝。花工刚走朱兰又在敲门,管家来了。

管家的脸色告诉我有紧要事情。他待朱兰走开就扯扯我的衣袖:“老爷,咱们走吧。”

我们没有乘车,只闲逛一般往前。到了大街上管家才小声告诉:“顾先生那边来人了,他这会儿在新学那儿,王保鹤先生先他一步赶回来。”我一阵惊喜:太好了,我夜间时不时泛上心头的牵念这一下该有了着落。我问他们为什么不住季府。管家皱眉:“麒麟医院出事后就得格外小心了。王保鹤先生估计府里四周少不了耳目。不过新学那儿也不清静,因为有南北时新人物来来往往,也是惹眼的地方。”我明白时下最需要寻个合适的居处了,以后的用场会越来越大。

王保鹤先生把我和管家引见给一位教师模样的人。这人戴了窄框眼镜,让我想起了当年的西文老师,竟不由自主地用洋文致意,他马上笑着摆手说“对不起对不起”。下边没有多少寒暄,直接说起了正事。这人叫“子艮”,前十天还和顾先生及徐竟他们一起,然后去南方,又和王保鹤先生一前一后赶回。革命党人真是奔波,他们几乎没有安定的日子,所以就会衰老,服用再多的丹丸都没有显效。面前的两位实在太疲惫太羸弱了,让人看了心疼。

“顾先生手术成功,现在能够看清脸前的五根手指了!”子艮先生说。我大大失望。他说:“这已经比预想的好多了!大统领也高兴得很,他说我们革命党人太需要这双眼睛了!”接下去他扼要地介绍了关外:就凭借这双视力微弱的眼睛,一场可怕的危局才得以收拾,从而避免了难以承受的大难。徐竟在关键时刻与顾先生达成一致,迅速做出决断。北方支部紧密联系的实力人物即三位新军统制先后出现异变,有的被部属告密,部分计划被侦悉。不到半年时间,一位委以“宣抚使”派赴长江一带,实际上被剥夺了兵权;一位被暗杀于酒馆;一位改任他职。“急进会”在形势急转直下的关口决定提前举义,部分新军精锐即将动作。顾先生和徐竟在万分危急的情势下,只好将小部新军撤出防区,携德制“曼利夏”步枪和大炮,与城外绿林队伍会合。

子艮先生的汗水从额头流下,“尽管举义终止,但革命党总算有了江北最大一支武装。徐竟他们有一天会挥师南下,半岛全境光复也就指日可待了。”王保鹤先生看着我说:“顾先生感激季府,请你们致意伊普特院长及属下。”“金水呢?”“他在徐竟身边。”“可是他们什么时候回来?”我最急于知道的是这个。子艮先生“啊啊”两声,抬起了皮肉松弛的颈部:“后会有期吧。”

这等于什么都没说。我郁郁不快。王保鹤先生抚着我的肩头去了另一间屋子,只留下管家陪子艮先生。他坐下后马上问起了麒麟医院那个事件的前前后后,目光中满是父辈的恩慈。他同意我的揣测:自我入监后发生的一切皆为康永德设计。“这是半岛上最阴险老辣的敌人,徐竟最恨最提防的就是这个人。”他顿了顿,转而问起了邱琪芝,“你和他还有来往吗?”我点点头。“那就好。徐竟希望你把他抓紧一些,这个人真的重要。”“是的,父亲在世时如果没有和他分手,修持也就完全不同了。”王保鹤先生摇头:“徐竟并不关心这个。季府对长生术的兴趣自你父亲开始淡下来,邱琪芝就趁机扩大了地盘。如今半岛上全是他的门徒,江南也有不少,势力大着呢。各色门徒中少不了与康永德来往密切的,你知道那家伙是最迷恋长生的。这边随时都会用到邱这个人。”我琢磨他的话,不难洞悉徐竟的心思。就此我又想到了小白花胡同亲历的那一幕,当时就曾想到那个无耻的修炼者是康永德。但我不能肯定甚至不能想象邱琪芝会是康的朋友。我说出了自己的判断,王保鹤先生点头:“这就是邱琪芝的重要了,这边需要他。”

我让先生有机会转告兄长,自己一定会经常和那个导师在一起的。不过这样说时,心里想的全是修持本身。我记起了上次王保鹤先生许诺的那件事,就请他告诉父亲与邱琪芝决裂的真正原因。他没有拒绝,说:“扼要讲来,邱琪芝一直觊觎季府的秘笈。还有,他着迷于邪术,竟然怂恿你父亲亲自去试,说季府里有这么多女仆。你母亲最厌恶这个人,你父亲最后也只好和他绝交。”王保鹤先生没有时间讲出更多细节,但这已经与邱琪芝所谈的大相径庭了。

我必定弄清这其中的谜团。这是第六代独药师无可推卸的责任。

回到阁楼上一阵惊讶:朱兰竟将这里打扮得美轮美奂。大束的名贵菊花品种、含苞欲放的丰腴的玫瑰,还有鸢尾,插放在映着晶莹的透明玻璃瓶和青花瓷皿里,或从上方披挂下来,于高高低低处绽放,笑靥迎人。橡木地板疏疏地抛撒一些干花瓣,不忍去踏。浅紫纱帘让室内尽染黎明光色。待在这儿,忍不住要于花丛间寻觅啾啾小鸟,它们都收声敛口。香气馥郁,似浓还淡,我深深吸进一口,闭上眼睛。朱兰一直在旁边看着我,这时说:“小公马的味儿一点都没了。”

是的,就是这气味的消失才让人感到了陌生。这儿的书屋和静坐间,还有环廊,以至于餐室和净手处、厨房,都在绝对静谧的绚丽之中变得风韵卓异了。这儿的主人应该是一个肃穆雅致、腹富口俭的英俊男人,秀浓的眉头下有一双敏慧黑亮却又谦和的眸子。他是一个令人尊敬的传说般的人物,而非我这样的凡夫俗子。这个时刻如果驻足镜前,必会有一阵厌恶生出,所以我远远地躲开它。

我说:“多么好啊,可惜她两天不来,这里的花就会蔫下来……”

朱兰马上答道:“她会来的,她不会让老爷失望。”

真弄不懂朱兰的信心来自哪里。我预感到这一次可能就像盼望那封久而不至的信函,同样需要极大的耐心。在这儿,不是我在等待,而是这些娇艳的花在等待。两天过去了,我问那个年轻的大眼睛花工,从哪儿弄来这么多艳丽的花儿?我知道季府的老旧花房已经培植不出这么多的新品了。他说自己与教堂花房主人已成朋友,“那是全城最大的花房,老爷有空一定去看看吧。外人进不得的,老爷去他会高兴。”我答应了。我知道他极想拥有那样的一座花房。

这天下午我告诉朱兰一声,就和花工走开了。我们被迎进一个有着宽敞玻璃顶盖的特别大屋,主人是一位戴了白手套的中年人。这人是从洋花匠手里接过这份工作的。“他们洋人离了花还真不行。”大眼睛花工说。我四处看着这些目不暇接的奇花异草,发出阵阵惊叹。高高的梯架、水池和悬起的胶管,全是未曾见过的时新器具。“医院和教堂的人常来取花,另一些体面人物也来,进项足够用来莳弄这座花房了。”大眼睛花工跟在身边咕咕哝哝。“医院”二字让我心口那儿一阵发烫。他见我出神就问:“老爷想找什么?”“哦,一朵最美的花……”

我们走出那座花房两个小时以后,我说就在一年多以前的这个时刻,我的牙齿疼痛难忍,结果就给逼到了洋人那儿。我指指医院那个方向:“牙疼起来真是要命!”“啊,他们洋人用什么办法给老爷治好的?”“鲜花疗法吧!”他怔着,我没有停步,只沿街区往前。不知不觉走过了一些熟悉的地方:彩线摊子、小白花胡同。我不由得放慢了脚步,但终究没有停留。我们向西北方的高地街走去。一会儿就看见那片两层西式建筑了,风中开始有了不同于身后街区的味道。我站住了。

身旁的人目光迷离地望向那儿。我问他:“你如果生病了,敢不敢去那个地方?”“听说洋人是动刀的。不过老爷敢来,我就不怕。”我拍拍他的肩膀:“好样的。其实没那么可怕。”他眨着大眼睛问:“老爷说的‘鲜花疗法是怎么一回事?”“这个么,你得自己试一下才知道。”

正说着,低低的喇叭声响过,一辆黑色小汽车缓缓停在身边,原来是府里的车。司机下来躬躬腰:“朱兰请您回去。刚才去了教堂花房,好不容易一路找过来。”我声音颤颤的:“什么事情?”“不知道,好像有要紧的客人来了……”

第八章

季府正南门停了一副八抬大轿,一溜儿轿夫抄手而立,另一边则挺直了四位挎刀背铳的兵士。我马上明白是府衙里来人了。我首先想到的是康永德,心情立刻冰冷寒彻。前厅迎出的是管家,他用稍高的嗓门禀报:“老爷,康大人驾到,还有公子……”我心上一惊,脑海里浮现出那个乌目滚滚的年轻协领。我快步穿过前厅,没有理会两个身挎短铳的兵士,直接去了后堂。“康大人!公子!”我躬身抱拳,“让您久等了!”

康永德起座,有些气喘,看一眼旁边的年轻人:“快见过季老爷!”年轻人施礼,我说:“早已结识康协领,大人!”康永德做出畅笑状却无声音,气息虚羸。他看我两眼说:“季先生恢复得不错。自先生回来就心心念念,早应该过来讨教。非儿,”他指着儿子,“我今个把他牵挞府上,就为了拜先生为师啊!”我心里极厌恶这个凶残的青年与自己同占一个“非”字,只是谦言:“哪里哪里,大人指教!”

康非未穿军服,着缎面浅蓝长衫,那垂下的辫子似乎比上次见到时更黑更粗了。只是他的面色有些苍白,日渐冷肃的秋风使紧绷的嘴角那儿挂上了凶厉的痕迹。我此时较能够将他与那个惨无人性的形象合而为一,用力压住了心中的愤懑。他一笑,转向父亲:“季先生去军营之后,我已按吩咐悉数办理,几年来矿区再无烦扰。”康永德垂目:“季府诸事,必得尽力。而后你需殷勤讨教了,我年纪已大……”说着站起,将康非拍拍按到座上,扳住我的肩头走出一步。我知道他要单独和我说点什么了。

我们坐到旁边的小厅中,仆人送来茶点即避退。康永德长吁短叹了一会儿说:“府上老先生走后,我就成了无有倚傍的残树,说不定来阵什么风就倒下了。你为我加减丹丸吧,再就是,嗯,”他眼中射出了热辣辣的光束,“不瞒你说,你父亲在世时给我看过那方面的秘笈,如今已经遗忘荒疏……”

我此时已经捕捉到了什么,立刻在心中说:一片谎言。父亲绝无可能与他妄言邪术,更不会授予秘笈。我做出惊异的模样:“啊,竟是这样!那太可惜了!父亲大半担心后代偏执自戕,离世前最不该做的一件事就是把封存的残卷填进了丹炉!”

康永德站起:“有这等事?全烧了?”

“是啊,府里老人都记得焚了一天一夜,老爷不让别人插手,从碉楼下来时头上全是灰屑,像顶了花白的头发。”我故意添加了细节,以求逼真。

他重重地坐下,盯着冷茶说:“没有毁于兵祸,竟自己烧了,悲夫!”他瞟着我,“府中一点都没剩下?哪怕传下几句口诀,有时也是要紧的切口,就好比找到一把开门钥匙……”我一脸茫然:“那都是古人才有的大心智,季府如今不过是小心地守住一个独方,哪敢再想别的。”

康永德按着右肋哼叫,眯了一会儿眼睛,仿佛抓住空隙小眠片刻,再次睁眼又变得神情尖利了。他把肿胀的巴掌举在脸旁,像是让我看手背与脸上的黑斑哪个更多,“季府太大也太过古旧了,什么妙物都会藏在旮旯里,季先生只要留心就会挖个宝贝。”“那太好了,只要找到,晚辈一定立马送到大人手中。”康永德往门口瞥瞥:“我那小子是找东西的好手,你日后想起什么来,尽可以招他过来。”我心跳有些快,摆手说:“岂敢烦劳协领!”“那就见外了,从今起他就是你的徒弟了,只管随意指派!来人啦!”他说着,一声高喊出人不意,让我心上一紧。

管家和康非一前一后进来。康永德指着儿子说:“你要给季先生行师徒大礼,我今个牵挞你来就为了这个。”康非说:“孩儿遵命……”管家一直看着我的脸色,这时慌慌阻止:“这等大事不可草率,老爷,大人,容我一一周备,找个良辰吉日从头来过才好。”康永德不语。我拱手说:“大人,那就换个帖子吧,改天再补上礼数。”康永德高兴了,点头称好。

仆人开始为客人张罗晚宴,康永德拒绝了,说拜师宴改日再说,那一定是康家来做的。临别时他看了府中半残的花园,站在园中望着那个堡垒似的阁楼问:“防兵患用?”“不,我自己待的地方,就好比丹房。”康永德捋着胡须:“我想念季府过世的老爷啊,他若在,我就不会这么恓恓惶惶的了。那会儿我还是一个管带,一口好牙……”

我和管家细细揣摩康家父子造访的深意。索要秘笈?引康非入府?重温旧谊?好像都有一点,又似乎另有他图。父亲当年一度将其当成朋友,但很快就疏离了。这个人在五十岁之前极为迷恋丹丸,后来则另辟门径,只与一些奇怪人物往来。我同意管家的话:此人绝少言及上次麒麟医院的命案,也没有提到一句徐竟,显然是故意回避,藏了诡异。他让康非拜师是假,借此随意进出季府为真。“多年来季府就成为康永德的一块心病,他也多少摸清了这里的脾气,只是没有找到最后下手的机会而已。他想以这里为饵逮一条大鱼。”我问:“多大?像顾先生那么大?”“越大越好。”我冷笑:“那样的大鱼不会游到这里了。父亲在世时是最好的机会,可惜康永德错过了,今后再也别想了。”管家沉默着,可能又想起当年南方大统领造访的情景,脸上是满足和自矜的表情。

回到阁楼,我发现虽然已经过去了三天,满屋花卉依然簇新,还是娇娇欲滴的样子。朱兰说:“花儿在等一个人,她不来它们是不会枯萎的。”我们静静地坐在芬芳里。这三天三夜我绝少进入这里,夜间则去别处安歇。我不想在此留下令人生厌的体息。据朱兰回忆说那三年多禁欲闭关的日子里,即便是门窗紧锁,只要从这儿路过,一种熟悉的气味就浓浓地扑过来。“老爷的头发先是又黑又亮,后来又变成了蓝色。我听见你夜里咬牙的声音。”她这样说。我想这极度的焦盼持续下去,说不定一头乌发会再次变色。我叹息起来。

这是一个寂怅难熬的长夜。朱兰准备了玫瑰香茗与我共饮,展开小楷抄写的佛经让我看。她的屋子总有一股古墨与沉香混合的气息。这会儿她又戴上了那顶棕色绒帽,稍稍敛藏的妩媚映在温温的灯光下。她让我写一幅行书,最后勉为其难地草成,毕竟难掩浮躁的心气。她却多有褒奖,说“丰实沉潜又自然散淡了许多”。我想起什么,问她多久没到寺里去了?她说已经半年了。“你想去就去吧,手边的事情尽可差遣他人。”我说。朱兰点头。

凌晨一起用过粥食,然后回到寝室。星辰闪闪,像一些清纯的眸子。我恋恋不舍地在窗前站了一会儿,开始歇息了。一些不连贯的梦,一些鸟鸣,牵出一个清新的黎明。半上午时分被一阵敲门声惊醒,朱兰出现了。她喜悦的脸庞写着一天的吉祥,那会儿真想将其紧紧拥入。“老爷,我还是得喊您起床……”

是的,我已经从徐徐北风中听到了一个佳讯。这会儿她正待在客厅中,准备和我一起登上那个不无神秘的阁楼,一座男人的隐修秘堡。我脚步匆匆赶往那儿,穿过窄窄更道,先朱兰一步推开了小厅的门。陶文贝果然在里边,脸上是悄藏的紧张与羞怯,甚至有点手足无措的样子。啊,多好的一天啊,我的芬芳四溢的花的堡垒啊,这会儿就要迎接一位仙女,她拖得长长的裙裾后边,走着一个丧魂失魄的王子。

朱兰打开阁楼的门即退去了。陶文贝的鼻翼动了动,显然对扑面而来的花香始料未及。她像犹豫什么,最终还是跨了进去。我在近旁好像听到了一声惊叹,或是其他,但没有从她脸上看到异样的神色。她深入几步,回头看我一眼:那是温情暖意的一瞥。我心中的某一部分瞬间融化了,只紧紧抿着双唇。她小心地探寻,先是一个一个空间进入,退出,站上回廊,在披挂的大束鸢尾花下边站了许久。我离她只有几步之遥,担心错失了任何一句心语。这极短的一段时间里我迅速滤过了那三年多自囚的全部不幸,特别是那排“马牙”被她和洋人雅西轮番推敲的尴尬。仿佛所有的煎磨都为了这一刻。我领悟至此,需要多么强大的意志和丰富的阅历,才能拥有此刻的平静、不动声色、举重若轻……我的嗓子发痒,不止一次紧紧捂住了嘴巴。

她从回廊上的一个方孔往外望了望,回头问:“这是做什么用的?”

“为一场战斗准备的。”

“是射击孔?”

“不,所有,这里的一切,都是为了一场战斗才搞成这样。这是必胜的,如果失败了,它的主人就得去死……”

她惊慌地看着我:“这是季府的工事要地?”

“啊,是的。”

“武器在哪儿?”

我盯住她,上腭发紧,但还是字字清晰地说出来:“没有其他任何兵器,只有我自己,赤手空拳;不,只有我的诚实、我的矢志不渝、我的勇气和爱……”

谈话急转直下。陶文贝终于明白了我在说什么,一双手不由得护在了高高的胸部。那儿有一对潜伏的小鹌鹑,我梦中都想捕获它们。我心里说,我这个急躁而忍韧的侠客是弹无虚发的,我既然跃入了壕堑,那就是绝杀的开始。我剃去了满脸胡须却并非真的文弱,日夜谴责薛蟠般的粗陋却依然凶鲁。我忏悔我泣告,我急不可耐我野气大发,像个驯服的狼狗一样紧紧夹起了尾巴。我必要获得自己的心爱。我面对这无可争执的绝色,深深地垂下头颅,声音艰涩地说道:

“我是实话实说。我一点办法都没有。”

她一直看着我,大概在想对方究竟是防御还是进攻,以及怎样应对这裹了糖衣的飞弹。她终于微笑了,说:“这里的主人可不能失败,因为他在以死相逼……不久前,当他真的面临那个凶险时,有人吓得魂都没了。”

说到最后一句,我发现她的眼睛有些异样。我马上明白她指的是我进监房的那些日子。我永远难忘这样一个事实:万分危急之时,就是对面这个弱女子,竟将一桩命案揽到了自己身上,只为了让一个男子免死。我的呼吸急促起来,暂时找不到一句话来应对。

她又恢复了刚才的微笑,问:“如果这场仗打了个平手,比如和平解决了,这儿的主人又会怎样?”

“我,我也不知道……因为我不知道什么才是‘和平。”

她笑出了声音:“季老爷,我们生在乱世,也就凡事都想到了战斗。其实这真的不是战斗,一点都不是。您说呢?”

我满脸烧灼。我连忙说:“是的,陶小姐,你说得对极了。这不过是一种比喻……”

“再也没有比不当的比喻更误事的了。我们还是别要这个比喻吧,因为这儿太美了,这一屋的鲜花太美了。还有,这是多么别致的建筑啊!我从来没见过这样的地方……”

她的赞美让我兴奋。这是在赞美主人的居所,多少也等于对主人的直接肯定。我渴望她的这个思路一直向前延伸,直到最后的抵达,那其实就是我的胜利,不,就是双双获胜了。我双脚踏动,搓着手:“不好意思,不知该怎样,这当然是为您准备的,也还是配不上您。”

“我哪有您想象的那么好。季先生,我接到您的信后一时不知该怎么做……来之前想啊想啊,生怕让您失望,因为您是那么直率的人,我真的没有见过您这样的人,让我超出了想象。可我还是害怕了,因为我们要做的事情太大了,大得不敢往前……”

我一个字、一次细细的呼吸都不放过。我真想大声鼓励甚至推她向前:没什么可怕的,我们做的是一生最好不过的选择。但我害怕莽撞,没有说出这句话。

她从回廊绕到左边,最后在书屋伫立。她抽出一本书,是关于养生的。“您的世界太深奥了,”她翻动,又把书放回原处,“说真的,我怀疑人能够长生。”“这一点都不需要怀疑。”“您真的这样认为?”“真的。我担心的是人要犯错,是它妨碍了长生。”“怎么才能不犯错?”我皱起眉头:“这是最难回答的,就为了它我才筑起这座阁楼,让自己冥思苦想。我想尽办法专注和安静,一切都为了寻找那个正确的答案。”

我们一起来到静坐间。她试着坐到一个硕大的蒲团上,双目垂帘:“啊,这真的很静。”我想讲述放思绪于杳渺的那种境界如何形成,又忍住了。她抬头看着前方,一会儿又转向我:“他们洋人是信星座的,我学了一点,瞧了先生的星座。您是天蝎座,上升星座是金牛,月亮星座是摩羯。如果再早生一点点,您的上升星座就成了白羊。所以您有时那么倔强那么顽强,有时又天真无邪。而我是水瓶座,还有上升星座和月亮星座,与天蝎最不相合,简直是两极!我们走近了只能有一种解释,那就是相互间太好奇了……”

我差不多停止了呼吸。我在心里叹服:是的,好奇!对一个生命探险般的好奇!为这险峻的历程宁愿花上一生,无论这一生有多么漫长!我希望对方也像我一样,也受这强大的好奇心驱使,一直向前。

“您信星相学吗?”她睁大了眼睛。

“我一点都不懂,不知它是不是中国‘紫微斗数那一类……请告诉‘天蝎座和什么最为相合?”

“巨蟹座、双鱼座和处女座。”

我有些不安。我不知她最终要说什么。我惴惴地期待,不敢看她的眼睛。她说:“季先生,这么长时间了,我一直在想从结识到现在,所有的事情。我发现我们已经结下了这么深的友谊、相互间这么信赖。如果您能够、能够同意,我们今后将成为最好的朋友……”

“只是……朋友?”

“最好的朋友。”

我觉得一股寒意在胸口那儿漫开。我一下口吃了,像在询问自己:“如果,如果两个人都想为对方舍弃生命,哪怕只有一次这样的冲动,还会止于、还会仅仅做个‘最好的朋友吗?”

她没有回答。

“我只是她‘最好的朋友!”我告诉朱兰。我的语气与脸色让她颓丧了。她沉默了一会儿说:“也许这种事开始就是这样吧,老爷性子太急,她大约从来没经这些。再就是,她从小和洋人在一起,有些洋人的脾气也说不定。”我很快否定:“错了,据我所知洋人在这种事上才敢作敢为呢,他们更直接更大胆!”“如果是女洋人呢?”“我说的就是女洋人!”

陶文贝走后,满室鲜花立即萎靡了,散发出酸酸的气味。我让朱兰帮忙把令人心酸的这一沓子清除一空,然后一个人坐在那儿发怔。我好像从这一刻才突然想起:已经许多时日了,自己正处于最紊乱不宁的颠簸之中。这正是修持者最大的禁忌。是的,应该收缰止步了。这会儿我承认:自己的所有痛苦都来自麒麟医院。我不由得想起了一个人,一闭眼就能看到那束沉沉下垂的马尾辫。屈指算来从禁闭自囚的四年多来,我和他只在监房中见过一面。这是多大的疏失啊,它的后果有多严重,也许会随着时间的流逝而逐步显现。我还记起了王保鹤先生转达的兄长徐竟关于他的叮嘱,对那种革命党人的急切陡生斥拒。

我只想早些见到这个人,他实在称得上我的导师。

我和朱兰说一声就出门了。像过去一样,穿过西街区,沿着那些曲曲折折的巷子拐来拐去,直至迎面望见苍苍的邱家大宅。还是直接去丹房,不料大门紧闭。扎了围裙的书童正从草顶廊子里出来,见了我好像毫不惊讶。他的目光神色依然如旧,躬身施礼,而后在前边引路。

我们又去了几年前初次见面的林中草寮,眼前情境与过去一样,令人想到这是一次重新开始。邱琪芝背对着我,大约过了十分钟才双手抚面,然后缓缓站起。我上前一步,他抬了一下手,走出草寮。我们一前一后走向了丹房。书童已备好香茗,燃起了熏炉,到处都是檀香气息。邱琪芝几乎没说什么,甚至不愿多看我一眼。我饮茶,像他一样沉默,最后还是说了一句:

“我错了,没来探望您……”

他摇摇头:“能在梦里会面已经不错了。”

我不知他是否真的在说梦境。我自己几乎没有梦到他。我想听下去,可他不再说什么了。我感动于那次监房的交谈,对他的每一句话每一个神情都未能忘怀。我说:“老师在最后时刻,我是说险些成为最后的那个时刻,去探望了我。我会永远记住您的话。”

“不过一些平常话嘛。记住也好。”

我想起了他那时流下的两道长泪,知道无论如何他是爱我的。这之前我一直疑惑那个阴幽的用心,担心自己被摧毁。这其实是低估了自己,而对方也许始终坚信他的这个徒弟。他想得很对,我最终还是挺过来,从冰火两重天中转活了。我说:“我记住了您的话,长生修持就是最大的仁慈。”

“季府传人不会离开这条大道,我们都不会。那次我以为真是最后一面了,心疼难忍。当时我想眼前又是一例:无论多么坚韧卓绝,刀铳下边都一样。这之前一直想去掉你的刚倔,用尽所有办法,最后还是失败了。我那会儿哭的就是这个。”他垂着眼睛,并不看我。

“我会铭记的,然后再从头开始。”

“那太好了。其实嘛,我早说过,季府才是半岛人的指望,是他们的心,这颗心不跳了,那些人就一块儿死去了。几千年来这条根脉一直未断,它就在半岛上扎根,一有机会就像藤蔓一样伸到南南北北。平时隐在暗处,是土里的根脉。”

“我知道,从父亲那会儿起,季府的这些朋友就越来越少了。他们都先后离开了……”

“那是因为他们绝望了。”

“可是您身边的人越来越多,我也成为这当中的一个。”

邱琪芝站起,声音微微提高了一点:“你以为我能代替季府吗?不,谁也不能。你一辈子都不要忘记自己才是它的主人,是第六代传人,这声望传统是积累了几百年的!你如今来我的丹房,不过是一路相携罢了,是我对季府的旧情,是一种报答……”

我有些感动,不知说什么才好。

“我承认在半岛、在江南江北,没有人比我的徒弟再多的了。不过他们没有一个比得上你。他们没有季府这样的根柢,就说书吧,自秦始皇焚书以来,方士秘笈藏起最多的莫过于半岛,半岛上首屈一指的又是季府……”

我立刻警觉起来。我想起了王保鹤先生关于“觊觎者”的那番话。

邱琪芝有些慵倦,坐下饮一口茶,“放心,收好那些书,我一辈子都不会染指。守护这些珍宝是季府的事情,让它的传人来干吧。”

我已经用尽了所有的力气绕开一个人,她就是“最好的朋友”。我从心底厌恶这几个字,甚至用诅咒来对待它。阁楼中余留了一种声音,它总是悄悄响起,却能够直抵耳郭。我不止一次想逃离这个地方,就为了躲开这声声悄语。万念俱灰之时我还是对邱琪芝说出了心底之苦,但没有吐露那个芳名。他点头:“这才是最难根除的东西。”“怎么才能挣脱啊?”“死亡。”

大约为了能够让我舒缓一下,邱琪芝要与我同出一次远门。其实也不算什么远路,只不过是郊外的几处地方,他每年都要光顾。早在我们上路前书童已转告相关弟子,这样一路饮食周备,匪痞滋扰也可免除。我再次见识了导师的伟力:弟子遍布四方,他就像一个无冕之王。

我们先去了城西北三十余里的镇海寺。那里原是一处佛寺,后易为道观,如今已十分冷清了。寺中只有三两人做日常打理,主持人是最年长的道人永晏,邱琪芝的老友兼弟子。永晏未着道服,一身农人打扮,多数时间也在周边菜地里忙碌。这里除了以前遗下的旧物,实在不像谈玄的地方,平平常常。邱琪芝说喜欢的就是这个,他最厌弃“习气”。在他看来道服、香火、八卦图种种,大半都有“习气”之嫌。“一切以自然为好,如同最高格的气息周流不施意念是一个道理。”

永晏和蔼可亲,让身边两个年轻一点的人准备吃物。邱琪芝说这里有最好的粥食,小菜也清纯可心。用餐时才知道这里简单精细,并不求品类的繁复。所用食材大致出自寺边田地,“生鲜。”邱琪芝说。有一种黏黏的碧绿菜蔬,是此地独有的美味,生于井边,像苔又像幼小的瓦松,是嫩玉米的良伴,做粥妙不可言。“滋味是一方面,和脾顺心更重要。”邱琪芝用一把苹果绿小匙搅弄汤钵,教我怎样品尝:舌尖先触,在口中徐徐漾开,会感知秋末的促织鸣叫。在他这里将味觉与听觉混淆起来,已经不是第一次了。

餐后饮的是寺中的茶,是永晏亲手炒制的,保留了稍浓的烟火气,据说更能够“打食”,即尽可能去掉食物在胃中积起的“沤气”,让人通体清新。茶后他们谈起了夜观星辰的感受,这属于“目色”,我赶紧留意听着。永晏说:“至半夜时分,至多凌晨两点那会儿,东北勺柄上方有一股青橘气。”邱琪芝点头:“若泛出了蟾酥味儿,那就要小心了。等月亮出坳时,细细松松地迎它,会有藏红花的香味扑鼻而来,这是最得意的光景啊!”永晏合掌看着对方:“这儿也不过有那么三两回,难忘。”

谈了一会儿天色暗淡下来,邱琪芝起身去一间窗扇洞开的屋子,我们随上。从这间屋子望去,可见远处的山影和由清晰而模糊的稼禾田垄。窗户开得很低,窗台是厚木做成。地上铺了毡子,上面再加蒲团,一望可知是静坐间。邱琪芝鼻子抽动,说气息较去年更好了,“清,也醇厚。”永晏点头:“今年已经两次了,静坐时有三只蝴蝶绕着我,直到摩脸起身它们才离去。”邱琪芝叹息:“这才是自然一体。那会儿你与一株玉米一棵树没什么两样。”说着转脸看我,重复一遍:“没什么两样!”

令我欣喜的是,两个人谈什么都不避我。永晏指一下我说给老友:“他父亲,季府老爷是我的熟旧!我们早先谈得拢!他的丹丸我也吃的,后来才耽搁下来。”我看着他耳旁生出的一撮白发,真想说:重拾丹丸吧!说了一会儿,邱琪芝想起了一件重要的事,口气明显变沉了。“小景来过没有?”“来过,住不下,两天走人。”我听出“小景”是一个人,而且是邱琪芝众多弟子中的一个。他目光冷僵,看着愈加深浓的夜色:

“多么聪颖的孩子,根性也好,可惜。这都是南方害的。”

从他们交谈中我渐渐知道:小景是邱琪芝最喜爱的一个弟子,近年去了几次江南,接触了什么人士,从此再也不能静心了。

“南北地气有异,南人北上成就大事,北人南去凶吉掺半。小景不该往南走,他让我半夜想起来心疼。”邱琪芝闭了眼睛。

永晏说:“我再见他时会好好说的。我让他跟我做田里营生。”

“那真是再好不过。”

“最早他随我采药,那是多好的孩子,脸像大红苹果。”

邱琪芝睁开眼看我:“南方是个害人的地方。”

他的话我不敢苟同。不过我这时倒想起了一个人,就是管家的那个断指儿子。

我们在镇海寺待了三天,然后沿城北画了一道大大的弧线,去了一片山地。这里丛林茂密,偶有裸露的大石,很是醒目。一路都有人迎送,换了两次车,接待甚为殷勤。邱琪芝一路默默,并不言谢。山下早有人备好轿子,一直把我们抬了上去。到了山间才发现这里没有人烟,走了许久才见到一座寺庙,并未歇下,还是往前。这样走了大约两个钟头,抬轿的人说一声“到了”,我们就置身于更高的山石之间了。

这儿又深又静。我们下轿的地方是一块石头平地,四周林木缠满了藤蔓,缀了熟透的大小野果。没有阳光。鸟鸣于厚林密草之间,声音闷远。我看看邱琪芝,见他扑打一下衣衫往前走了。这是一条羊肠小路,石头踏得光滑,一直穿过裂开的巨石才看到强烈的阳光。原来这儿是大山的豁口。迎着光亮的北侧有一个很大的山洞,邱琪芝说:“到了。”

这山洞口部开敞而内部狭窄,再走一丈余又见开阔。我忍住了惊叹:洞中铺了厚厚的山草,上面是杞柳编成的席子。如果将入口处看成前厅,那么窄处算是长廊,更开阔的地方就是内厅了。从这儿往左往右都有形状不一的小洞子,里面有更细致的铺设,有被褥。正看着又听到了潺潺水声,循声走去,见不绝的山泉落进石壁上一个凿成的方槽,就是最好的水盆了。洞子东邻有垒成的厨房和储物间,两个人正在那儿忙碌。

我发出赞叹。邱琪芝告诉:这里已经有几千年的历史了,半岛上几乎所有的大方士都来这里修炼。“徐福来过吗?”我念念不忘的还是那个乘楼船入海求仙的人。“怎么会不来!不光是他,所有成就长生大业的人必得来此落脚。他们在洞中磨炼开悟,得真力去习气,最后成了。”“您经常来吗?”“说不上经常,两年一次吧。这些年来得少了,因为山上闹匪。”我说绑了管家儿子的土匪就在大山中。邱琪芝鼻子一哼:“前些年有个大匪竟在这里安下营寨,我让人捎信给他,说也忒大胆了,你知道这是什么地方?大匪吓跑了。”我吃惊:“这些杀人恶魔连官府都不怕!”邱琪芝嗤了一声:

“官府的厅堂年份太短,镇不住大匪。”

这里的食物像镇海寺一样简单,只是风味有异。邱琪芝餐后告诉:早年来这儿的人施行苦修,将“气息”“目色”等与“膳食”分开,以为吃物粗陋更好。后来才知道是大谬,于是也就改过来。“从此这里就小心恭敬地对待膳食大事了。”我说:“我真是喜欢这样。”他瞥我一眼:“你是季府老爷嘛。”

入夜我们各自回自己洞穴静坐。这里不是沉寂,而是磊磊山石之中的混沌,人在其中先是小到了极微极弱,渐渐才生出根须似的,与四周连在了一起,自己也沉到拔不动拽不脱的感觉。这与在阁楼上完全不同。气息周流也变得粗壮而浑重,不再如以前那么纤细清澈,而是呈漫流覆盖状笼统灌注无边无际,少顷再退去、游走、回旋,如此久久不息,循环往复。所有陈旧牢固的锈物都被移动和打磨一遍,或擦拭一新留下来,或扯碎了再冲走。我不敢让意念驻足片刻,总是释放出更多的随意。

我将此地得来的悟想告诉了邱琪芝,他说那就对了,“所以然,那些初生牛犊就不宜在此久留了,对他们来说这里的犁耙太重了,这种耕耘太累了。那些上年纪的人也是最后才来这里,比如当年的徐福他们,到一定火候必得进山了。”我不安起来:“我也算个初生牛犊啊!”“那不一样。你跟我已有一段时间了。要紧的你是季府传人,打一出生就算这个行当里的一头老牛了。”

我不再询问。来自他的话让人受不了。我真的觉得如一头“老牛”那般稳健厚实了。这会儿一种难言的豪迈和傲岸加到了身上,并且持续了很长时间。这个夜晚让我明白了许多,深知以前的稚嫩无知有许多都因为误识这个人太重。由此我又想起了陶文贝,心上明亮闪烁,就像在荒芜凄冷的山石间突见桃花一般。我叫着她的名字,说你真该随我来这大山里啊,我们在这里幻想和展望,也许全都不一样了。在真正的大山之中,你这块“顽石”也就容易搬动了。

我多想提出一个唐突的请求:让邱琪芝出面说服陶文贝。我认为他是无所不能的。但我终究没有。她只要一出现就占据了全部心身。我觉得双手灼烫,在夜色中举起时,好像看到了指尖上有赤色的火焰。我捂住了脸和头发,整个人都在呼呼燃烧。

回到季府的第一件事就问朱兰:“陶文贝有消息吗?”想不到朱兰眼圈马上红了。她不说什么,我只好再三请她讲出来,因为任何耽搁都会是致命的。朱兰掩了门从头说一遍,我惊得说不出话。原来在我离开的第三天陶文贝来了,因为我不在,她和朱兰一起谈了很久,还看了那一幅幅小楷和佛经。朱兰对她喜欢极了。可是在离开前她突然说:“我觉得你和季昨非老爷真是天生的一对,你们太应该在一起了。”朱兰当时吓坏了,惊得脸色都变了,好不容易才镇静下来说:“我是府里的下人,发誓做个居士,一辈子不嫁。在我眼里您早该是府里的太太,我会待您和他一样,这样一辈子……”陶文贝没等她说完就打断:“你和我只会是姐妹,而永远不会是太太和仆人。朱兰姐,您记住我的话吧。”

我长时间品咂这番对话。我想她来季府显然是找我的,而并非为了对朱兰说出那些话。不过她既然说了,到底是表示了对我的进一步拒绝,还是隐隐的试探?再推论一步,她是对我和朱兰发生过的那一切永不原谅吗?无论是怎样的结论,都让我心底滋生出深深的痛苦。

这个夜晚我实在难以平静,因为思念和委屈掺在一起,梗在心头。我又习惯地坐在灯前,展开信笺。写分别之后的行程,从镇海寺到大山洞窟。信中只有长思和沉湎而没有抱怨。她是心中的小羊洁白无污,是一生的奢求和爱护。我知道这封信并非为了寄达,而只用来自己抚痛。正写着又有敲门声,我将信笺收入屉中。

朱兰说管家来了,他刚刚得知老爷回府,就匆匆赶过来。我想已经这么晚了,肯定有什么大事。肖耘雨在一楼小厅中坐等,脸色因兴奋而发红,见了我一下站起:“老爷呀!”他握住我,手有些烫。我让他坐下。他尽可能放低了声音,却让我听出有一种压抑的激动:“有徐竟他们的消息了,这回是好的,您会高兴的。是这样,他们开始从关外运送兵员和武器了,买通了日本一艘客轮,已经运了两批了。”

我觉得这消息太突然也太重大了,忧虑也随之生出:“啊,这是不是发生得太快了?这么多人怎么安置?”“早仔细筹划过,他们都暗暗转到东山了,和原有武装会合起来。”“是徐竟的决定吗?”“肯定是和顾先生一起,经过南方同意……”我松了一口气。他再次站起:“老爷,这一天估计为期不远了,我是说整个半岛的光复。这和上两次大为不同啊!”

夜里几次醒来。思绪怎么也离不开登州得而复失的那两场战事,一闭眼就是鲜血淋漓,是牺牲的几千个青年……我在心里祷告:神灵啊,保佑这个多灾多难的半岛吧。管家将这个消息当成了天大的喜讯,可留给我的却是忐忑和悲伤。

整整一天都在徘徊。先是在阁楼上,后又到了府中庭院。花园中除了一些菊花还在盛开,其余的花卉开始脱下绿叶。秋霜逼近了。我又登上了那座碉楼,从高处望着大半个城区。今天这儿的硫磺味儿好像增大了,一阵阵钻入肺腑。这让人想到不久即将降临的一场战事。而时下的城区没有任何异样,仍旧是疏疏的行人,是高高低低的屋顶上方那层薄薄的雾气。

从碉楼下来时脚步变得急促了。关于战争的消息只能闷在心里,因为这是一个秘密。伴随着战事徐竟和金水都将到来,或许还有顾先生。他们都是我想念的人,但我害怕紧跟在这些人身后的硝烟和血迹。我在碉楼下站了片刻,然后直接走出大门,去了街区。黄昏时分的麒麟医院染成了红色,我在离它不远处看了一会儿,心里一阵急切。这个黄昏让我觉得再也无法等待了,因为胸口那儿早就填满了火药,这太危险了。

去过了诊室,还有病房区,全都不见她的影子。我犹豫着是否闯到三楼的阁楼,最后大着胆子登上楼梯。这儿一下静得令人胆怯,须将脚步放得轻轻。外间图书室就是她的领地了,敲一下虚掩的门,再敲一下。我接连敲击,节奏如同心跳。门终于开启了。

如果不是错觉,那么自己第一眼看到的人大不同于往日:一只小羊羔自然不会憔悴,但缺少睡眠的痕迹仍然明显。她眼白上有血丝,神情在低落和讶异间急遽转换,显出了匆促。她双唇微启,牙齿闪亮,“季先生”三个字若有若无。她将门打开三分之一,像做着一个艰难的决定。门扇在她手中微微颤抖,最终还是拉开了。

“我想来告诉你一件紧急的事情……”我开口说出这样一句,马上又有些后怕。

“什么事情?”

“我也说不清……不过,肯定是紧急的。”

“到底出了什么事?您慢慢说。”她为我倒了一杯柠檬水。

“我也不知怎么说。只是觉得我们快要来不及了……”

我想她以后回想起来,一定不会认为我在这间图书室中说出的话是耸人听闻。可怕的半岛事变即将发生,而且会一场接一场,几乎再也没有间歇。在这覆盖和摧毁一切的巨变与动荡中,我们将没有时间讨论和决定个人的事情,而这事情实在是太大了:关于爱和不爱、拥有和放弃,甚至是新生和死亡。我这样说一点夸张都没有。

面对她的一再追问,我却不能将革命党即将光复半岛的行动透露一丝一毫。“那到底是什么事啊?与我有关吗?”“当然,与所有人都有关。”我抿抿嘴,焦渴之极,大口畅饮柠檬水也无济于事。“所以我们必须加快,因为时间真的太紧迫了。”

“到底要做什么?”

我不相信她真的听不明白。我一口气喝掉了所有的柠檬水,气喘吁吁:“就是我们之间的,就是一直在做的,就是阁楼上的,就是你几天前从朱兰那儿听到的……就是这些!”

她退开一点,咬住了嘴唇。

我大声问:“你为什么那样对待朱兰?你不该这样,她是最善良的一个人……”

陶文贝涌出了泪水:“请相信我季先生,那会儿我一点伤害她的意思都没有,只是觉得她付出的太多了,她的心全在您身上,她最应该和您一起……”

“可是这之前我已经全部地、毫无保留地告诉过你发生的事情,讲过了她那个不可更改的决定。”

“对不起季先生,请原谅我。”

“那么,”我看着她颤动的肩头,“你能够收回那番话吗?”

“我能,”她抬起头,“请转告朱兰大姐我向她道歉。不过最后一句是不会改变的,她与我永远都不会是主人和仆人的关系,她是我的大姐。她也不该是您的仆人。”

我点点头:“真的不是,从来不是。”

陶文贝欣慰了一点,微笑着看我。这样只一小会儿她又皱眉:“告诉我为什么来不及了?到底发生了什么?”我无法说出真正的理由,只说:“以后你会知道的,这是真的。我想在这件大事发生之前,我们要做出那个决定。”

她不再问下去,低下了头。再次抬头已是泪水盈眶了。“我说过,我们俩太不一样了,要走到一起,除非是相互太好奇了。您一次次让我吃惊,我想自己一辈子都不会明白、永远都要好奇……您说得对,发生了一件事情,我必须快些做出决定。不过您怎么会知道这件事情?”

她怔怔地望着我。这一刻我才醒悟:她说的这件事与我讲的半岛光复毫无关系!啊,原来在她那儿真的发生了一件大事……我尽力不让什么流露出来,只等待和倾听。

“季先生,您一次次让我害怕,更让我好奇。您为了我竟然死都不怕,那是我亲眼看到的……”

“是的。但不光是为了您。不过我真希望全都为了您……”

“我明白。我说的是一个能够为我这样去做的人,我对他什么都不该隐瞒。今天我知道您已经察觉了,那就全说出来吧。季先生,也许上次去您那儿就该说了,因为那时这事已经发生了。”

我不想遗漏一个字。我把呼吸放轻。

“我说过自己的身世,我的一切都是教会和医院给的,包括我的生命。我全部属于它、爱着它。伊普特院长好比父亲,艾琳就是姊妹。还有一个是雅西,他是我的兄长。他一辈子都会保护我,也是我的老师。我知道他一直喜欢我,我只把他当成了亲哥哥一样。可我喜欢他,没有想过要嫁给他,真没想过。后来他就直接说出来了。在我去阁楼的前三天,他正式向我求婚了……”

我的汗水从脖颈流下,身上却有冷冷的感觉。我问:“你?你呢?”

“我不知该怎么办。但我和您想的一样,再不决定就来不及了。我一连几天慌得睡不好,天一亮就想,明天该让谁帮帮我?是您还是他?”

我上前一步,马上就要碰到她了,这才止住脚步:“当然是我!让我帮你,我已经做好了所有准备!文贝,事情真的太紧急了,眼看就要来不及了。从第一封信到现在,其实我一直都在等你回信。那天险些就要永别了,你说季先生还不能走,我还没有回你的信呢!你的那声呼叫我会记一辈子,我那时就告诉自己:一个人能活着、活下去多好啊!他会等到你这样一位姑娘的回信……”

可能因为过于急切和激动,到最后我的嗓子竟沙哑起来。我的心扑扑跳,多么害怕在一生中最需要好好表达的时候却突然失语。我有暴喑病。我轻轻按着自己的咽部,直直地望向她。我发现她那一头乌发在愈来愈暗的光线下变幻着,泛出了浅浅酒红。她的头低低垂下,由于离我太近了,触到了我的胸部。我一动不动,害怕惊扰她伤到她,害怕雷鸣般的男性心脏会吓跑她。挨紧些吧,这小羊羔的重量哪怕再增加一分,我就会紧紧地拥住她。

那一刻真的呼吸停息,人如槁木。我无比敏锐地感受着她的发丝触动着胸前的衣服,发出谁都听不见的沙沙声。这样只一瞬,我感到了小羊羔头部的重量:轻盈到几乎没有。可是我真怕连这么小的倚重都会稍纵即逝,于是双眼紧闭,松松地缚住了她的后背。那一触之间我的双手感受了不安的一动,但猎物未曾继续任何挣脱的努力。我一点点加重了双手的力量。我的嗓子真的哑了,因为接着呼唤就没了声音。

这真是糟糕、不幸到了极点。我张了几次嘴巴,还是发不出声音。焦急中我俯下脸庞,将双唇挨近了她滑软的头发,同时大口呼吸。那种熟悉而又陌生的香味儿流入肺腑,头部因为窒息而一阵眩晕。她这样轻轻依靠,像要埋首睡去,从未想过对方如何承受。我已经难以用同一种姿势站立,只不敢活动,最怕将安睡的人惊醒。可只过了一会儿,她仿佛已经睡足,小心地用力,抬起头来。我生来第一次这么近地迎视这张面庞。我吻了一下她的额头,她躲开了。我呼唤她,可是发不出声。

“啊,您,您怎么了?”她受惊了。

我指指喉咙、嘴巴,比画着。后来我发现了一旁的小桌上有纸和笔,就取过来写道:

“对不起,我的哑喉病犯了。不要紧,很快会好的。”

“啊,您啊……”她疼惜了,过来搀住我。

我身上满是力量,只是嗓子无语而已。我回应她的只能是比刚才大上十倍的相拥,是不顾一切的比比画画:完了,她不懂手语,情急之中我竟然把这一点给忘了。她极力挣脱,摇头,最后倔倔地挣脱出来,抵紧书架,好像正做着我第二次进攻的准备。我的汗水哗哗淌下,在纸上写了:

“对不起。我会安静下来。”

她理一下头发看过来,一点生气的样子都没有。如果不是误判,那么我从她的神气中还看到了一点欣悦。我的喉部胀得发疼,只要和她在一起、只要离得近了就会这样。我不敢抬头,焦躁,对自己厌烦,一只手竟然自作主张,歪歪扭扭写出了这样的一行字:

“让我简单地吻你一下吧。”

她只用眼角扫一眼那张纸,脸唰一下红到脖子。她往旁闪了一下,却还是让我吻到了她的脸庞。这种事情无论如何都难以突兀地终止,当我双手拥住她的时候,她就用力扭开:

“看看你写的字。”

我真的歪头去看,她趁机挣脱了。

天完全黑了。忙碌了一天的城市安静下来,从楼梯间射来温温的灯光。一个伟大的夜晚降临了。我努力镇定自己,知道暂时分开的时候到了。她看着我,伸手为我梳理了一下弄乱的头发。

我下楼,穿过长廊。在长廊一端站了片刻,去一楼。刚踏进大厅时她追上来。因为我不能说话,她无声地陪伴,一块儿来到大门外边。

在门旁我费力端详着铸铁图案,想起了很早以前的那个问题:上面铸了什么花卉?我比画、指点,她最后总算明白了,小声告诉:

“洋蓟。”

第九章

因为幸福和暴喑症一起来临,我无法一诉衷肠。不过我的狂喜因为无从诉说而深入弥散到身体各处,整个人看上去既饱满激越又沉稳端庄,更像一个交了旷世好运的老爷。朱兰很少用手势询问,因为她只要瞥一眼就能洞悉一切,在她面前已经很难有什么秘密。我与异性的任何交往在她那里都无可隐匿,比如和小白花胡同往来那一段,她凡事不问,最后却连一些细枝末节都了然于心。现在我最关心的还是哑喉病何时痊愈,不得已连服了几剂药局多毛先生的汤药。也许是我的焦虑让这个人乱了方寸,着急中他竟然给我贴上了那种沿汗腺游走的膏药。

因为实在难以等待,我最后还是要去麒麟医院。车夫迷恋那辆汽车,对如何驾驭这辆马车已稍显生疏,怀抱长鞭的模样有些异样。我是在仔细盘算过的时间去那个阁楼的,结果还是屡屡扑空。最后我不得不去诊室找人,比比画画的样子让她笑出来。“别这样魔怔了,”陶文贝把声音压得极低,“好好养病,我会去府上的。”我急急地做着手语:“可我千万次地想你,什么都做不下去。”对方把一张处方笺推到面前,我看了看,不假思索地写上:“正吃汤药。”

好不容易挨过了三天,这天上午九点终于能够简单地发音了,可这会儿又绝不适合去那里找她,因为是晨祷后最紧张的查房时间。我想选择晚饭前的一段,那才是幸运的时刻。大半天无所事事地待在阁楼里,几次试图坐下来,努力让自己走向“遥思”,结果总被一只无形的纤手拽回来。午饭后歇息了一会儿,下楼时管家已经在客厅里和朱兰说话等候了。管家将一张名帖递过来,让我一怔:一个赫赫有名的人物来到府里。这人是保皇党的首领之一,经过几年逃亡流离之后,如今可以半隐半显地南北游走了。但他的出现仍让我吃惊。管家说老先生这次是路过,想拜会第六代传人。此人当然令我好奇,只不过现在已没有多少心绪见他了。我只得更衣,在管家陪同下去前楼客厅。

面前是一个历尽沧桑的老人,诡谲而随和。两撇胡须很沉。面色不佳,虚浮。管家告诉:老人带了四个太太上路,另有两个留在他处。我这会儿离他四步之遥,却仍能嗅到一股旧樟木的气味,好像还掺了一丝膻气。他盛赞我的“形貌气象”,我知道这是奢辞客套而已:自己哪有什么“气象”。老人虚言道尽即转向其他,管家刚刚离开就问起了养生诸事。这就对了。但没有说上几句他就反客为主,全无请教之态:“老夫以为丹丸仍须借重金石。”我惊异:“那要死人的啊!”他的思绪荡向别处,笑吟吟地说:“还有动物血,终有大用。”我不再说话。他沉吟一会儿,身子探过来,开口问的竟是房中秘术。这让我眉头一皱。他说:“先生该是此中高手吧。我想气息意念当为机枢……”

我想若邱琪芝在这儿他们也就有话可聊了。我的嗓子仍不利落,清一清说:“想不到先生日理万机仍能专注此事。”“不然,做大事者必有大欲存焉。”我稍持异议:“据我所知,那些革命党人并非如此。”“先生错了,那才是最能爱的一帮家伙。不能爱者,说到底不过是一些小革命党人罢了。多言了。”他不再说下去。我立刻想到了兄长徐竟,觉得他可算足够“大”的一个啊。我在心里为兄长打抱不平。

老首领告辞前讨了一些丹丸,作为答谢,留下一幅墨宝:一挥而就,潦草之极。管家如获至宝,我说由你惠存吧。

客人走后的一段时间里我一直在想徐竟。尽管没有他的更多消息,北风里却似乎有了越来越浓的硝味儿。他已经许久没与府中联系了,想必进入了非常时刻。我想到他再次归来,或对季府于麒麟医院应急事变中的作为给一声赞许。我还是看重他的肯定。我想告诉他:你让我在另一场战争中发起致命的进攻,我这样做了,而且胜利初现。兄长,我深深地感谢你,是你在艰难的时刻给了我强烈的鼓励和催促,对此我永生难忘。

陶文贝报告了一个令人心痛的消息:雅西回国了。这是伊普特院长不曾预料的。院长再三挽留无果,雅西还是走了。“医院受到的影响太大了,他是最好的外科大夫啊!”她的泪水流下来。我一遍遍安慰。她日夜自责,觉得自己无论对医院还是雅西,都欠下了无法偿还的心债。“那一天和雅西说了你和我的事,他先是一声不吭,后来还是祝福我。他把自己关在屋里。第二天有个不大的手术,他手臂发颤没有做。昨非,这事不能瞒着院长了,我该跟他说了。”我认为这是必须做的。我完全想得出雅西的伤痛,他开始给自己疗伤了。我愿这个为我治好了牙齿、为顾先生开启光明的男人能够早日度过这段煎磨。这种疼是致命的,可怜的雅西。在他眼里,如今的陶文贝可能变成了美丽的小狠人儿。

我揽住她,止息她的泣哭。她哭得更重了。她一边哭一边轻轻吻我,一只手捋着我硬倔的头发。我猛地抓住了她的手,又按住她胸前那对趴伏的小鹌鹑,急切而用力。她往上跳了一下挣出,睁大一双受惊的眼睛:“你该不是个坏人吧?”我声音低到快要听不见:“不是,真的不是。”

从此我在她面前变成了一个幸福满溢却又谨小慎微的好人,不敢越雷池一步。当我被爱欲和莫名的渴念折磨到无以复加时,就使用了暴喑复发时才有的举动:在一张巴掌大的纸片上写下一个不大的奢求。她闭上眼睛,我却要像个深知肉香的老猫那样抿着舌头走开。“快让我们成婚吧,季府里缺了你就全完了!”我在她的耳边呼叫着,让她一时不知所措。

她把我们的事情告诉了伊普特院长。院长单独接见了我,以父亲的目光抚摸了我许久,说:“这是我最好的孩子。”我说自己一定会用上一生去爱她、追求她。“‘追求?”他重复这个词语。“是的,这场追求才刚刚开始哩。”他稍显愕然地看着我,沉沉的大手放在我的肩头。

我料定这个寒冬前后将要发生的那场事变会毁掉一个完美的计划,担心那之后我们的婚姻将会成为泡影,因为无论我还是她既不会有时间,也不会有心情。我多次暗示给她,她却一脸茫然地盯视我,好像对方正在编造一个弥天大谎,目的是更紧地攫住猎物。这样盯了一会儿她开始安慰我,说自己不会逃开的,她就在这里,在你伸手碰得到的地方。我已经有些绝望了。到了最后,到了忍无可忍的极限,我只好让她先发一个誓,然后就讲出了那个惊天秘密:半岛光复行动即将开始,它不同于以往所有的战事,而是一场天翻地覆的巨变,势必影响到每个人的生活。她呆了许久,看着窗外出神,大概又看到了整个西医院挤满了伤者和死者的惨象。

陶文贝许多天都没有和我见面,她在躲着我。我想大概那个消息吓住了她。焦灼无措中我又想到了伊普特院长:文贝在整个半岛、在这个世界上都没有一个亲人了,这儿就是她的家,他就是她的父亲。我突然觉得自己时下缺失一个要紧的步骤,就是没有向那位老人郑重地提出婚嫁大事。我还想到了管家等人,他们该承担的角色。府中主人的婚配大事毕竟难以草率。

再次见过了伊普特院长,他表示理解且极欣慰,这使我觉得本次行动意义非凡。而后又和管家和盘托出一切,请他着手准备大小事项。管家眼中闪着喜泪,认为从此季府有了崭新的日月。他不停地称赞那个女子,认为她的姿容天下无双,同时对主人的眼力极为钦佩。事情暂且局限于我、管家和朱兰三个人。

陶文贝愿意面对我了,说要好好谈一次。这让我喜出望外。她比我所能想到的还要率直和冷静,让我暗暗吃惊。商谈的地点就在她的阁楼,我们坐在那张拼接木小桌两边,各自面前放了一支笔和一张纸。我觉得有点奇怪:她怕我情急之下又一次犯哑喉病吗?后来才知道是另一层用意。这事情因为无比重大,所以有必要一一记录下来。我的额头汗津津的。

所有条件都由她提出,而我在她面前是无条件的。最后议定:婚事在冬季来临之前举行,采用最庄重也是最好的方式,就是按她之愿去教堂里完成那个仪式;参加婚礼的人要少之又少,女方除了伊普特院长和艾琳等几位同仁,再无他人;季府只请朱兰和管家,外加一两位挚友亲朋。新房选用了我那个像工事一样的阁楼。最令我不解的是她特别提出了一个多少有点苛刻的条件:婚后的大部分时间仍要分开居住,彼此单独过自己的生活。她的理由是只有如此才能真正从事原来的、各自专注的志业。她希望二人既要有共同的家,也要有个人的家。我在这附加条款面前许久未语,不知道这还算不算一对真正的夫妻。我也不知这是洋人皆有的癖好还是她个人的别出心裁。我把一声长长的惋叹咽进肚里,仔细记下,签字,交换。

从她的阁楼离开时我更加确信:我们两人之所以走到了一起,真的是因为好奇。我们总是让对方不断地感到惊异。还有,就是自己以前的那句宣称显然要在日后变为现实:漫长的一生都会用来追求对方。她永远处于切近而又遥远的前方,需要我不停地追赶。她就像一棵“洋蓟”,此地罕有。对我来说,这将是格外辛苦和幸福的一生。

秋风扫尽落叶,大喜之期逼近。紧张是难免的,甚至一度超过了喜悦。我暗中让那个多毛医生准备了一点嗅药,以防新婚之夜因极度兴奋和其他而昏厥。在那个时刻,我认为即便死亡都不会有什么稀罕。我尽可能不让朱兰在阁楼上铺设和悬挂红色饰物,总觉得这种淋漓的刺激会产生难测的后果。朱兰不解,说大喜日子红色才是必备啊。我告诉她:多来点绿色吧,入冬之前的绿色才是无比宝贵的。

如同原来议定,一切都按她的主意有条不紊地进行下去。我们没有了“夫妻拜堂”那样的老套,甚至没有新娘的盖头和新郎的红花。朱兰实在觉得不忍,在府中那些寒冷的枝条上系了一些吉庆的红结,成了宣示主人婚庆的唯一标识。尽管如此,我发现幸福不仅没有因此而稍有减弱,相反却在以令人吃惊的速度增加,以至于在跨入阁楼的那一刻,作为当事人的我无论如何都难以承受了。昏厥的风险提前到来,我不得不偷偷嗅了两遍多毛医生交给的小囊。她后来发现了,问我嗅的是什么东西。我说是能够让人安静的药物。她说季府总有一些奇奇怪怪的东西,接着也伸手讨去嗅了一下。

其实她自始至终都过于安静了。我暗中留意她的一举一动、她的神色,发现从教堂仪式到乘车回府、踏进阁楼,脸上总有一丝微笑是不曾改变的。当她回答神父“我愿意”时,那笑容也是照旧,而我却怎么也掩不住声音的颤抖。她环顾我们的新房,与记忆中那累叠繁茂的鲜花完全不同:到处绿莹莹的,一片初春的颜色。这里简洁之极。她并不急于像个本分的新娘那样端坐床上,这床已由单人换成了双人,大而结实;而像来到了一个从未涉足之地,小心仔细地探过了每一个角落,从静坐间到书房,到回廊,到宽大的浴室和厨房。最后她在悬了一只竹篮的滑轮那儿停住,显然一眼就明白了它的用途,忍不住笑出了声音。这是我第一次听到她这样发笑:不够清亮,掺着气声,但相当稚嫩。这笑声让我变得松弛了一点。

夜里无论如何要点燃一支红烛。季府的镏金玉瓜灯换上了红罩,让新房洒满橘色,包括我们的面庞和眼睛。我坐在她对面不知倦怠地看着,当喘息声变得急促起来时,她竟然替我取出了那个小囊。我说:“从教堂到季府,这条路太远了。”她说:“比我原来想的近多了。”我只要一靠近,她就用那只小囊对付我。它的气味有些怪,令人心里痒丝丝的。我没发现它有什么特别的功效,这会儿竟觉得那位多毛医生真正擅长的还是制作膏药。我说:“没用,只要和你在一起,什么药都没用。”说着不无鲁莽地拥住了她。我们一动不动,僵持在一起。我在她的耳旁叙说起来,渐渐变成急急的呼唤。她害怕了,推开我。她的手碰到我额头时觉得发烫,就细细地试了试。我伏在她的胸前,像一个饥饿难忍的婴孩。我的双手试着在她身体上默读,她却像一本不愿打开的书。我把她紧抱胸前的双手挪开,她则把我的手背到身后。

凌晨时分,不知是那只药囊的作用还是连日来过于疲惫,我终于睡着了。醒来时那支红烛已经熄灭,身边是空的。阳光从窗帘缝隙透入,这会儿至少是上午八九点钟了。我踮着脚去每个隔间里寻觅,最后在静坐间的毡垫上发现了她,已经睡着了。我担心她会着凉,取了毯子轻轻盖上,这一刻她还是睁开了眼。我钻到毯子下边,像她一样仰脸躺着。我看到她的双眸晶莹闪亮,神采动人,显然有一夜好眠。“我试过像你一样静坐,后来就睡着了。”她说。“我以后会教你的,这个不急。”“其实这是最好的催眠方法,不是吗?”我笑了:“正好相反。这个时刻身体是最积极的,只不过看上去安静。”她深深地看我一眼。我悄声说:“再这样下去,我害怕哑喉病又要犯。”“不怕,那是你最可爱的时候。”

整个上午我们只是躺着。最后我提议她不妨学一点哑语,理由有三:一是多掌握一种语言总是好的;二是毕竟我有这个病根,以备不时之需;三是当有些话难以启齿时,比画出来要容易得多。她同意了,轻轻地吻我一下。这成了一个点燃的动作,我不再那么驯顺了,不知怎么竟使她的上衣剥落下来。也许是一种错觉,我看到那两只比想象中大出许多的小鹌鹑,从洁白的护胸中露出的边缘部分呈杏红色。她羞惭而绝望地看我,并没有马上阻止。我无比小心地将双手覆盖在它们上面,这样约有一两分钟。她缓缓地穿好上衣,站起。她踱到窗前,用力地拉开沉重的帘子。屋里一瞬间洒满了强烈的阳光。

她新婚之夜后即离开,回到了自己的那个“家”。这提醒我婚前约定完全有效且需要恪守。分手时问了归期,她以商量的口气答:“周末?”我守着空空的新房,觉得自己是全世界最有福的倒霉蛋,一个手足无措的新郎。朱兰一眼就看出了什么,她为我做了可口的粥食,目光送来抚慰。她问夫人什么时候归来。我说还要几天之后。她说:“她可没有阻止您去她那儿啊!”

朱兰的提示无比重要。我横横心闯进了陶文贝的阁楼。仅仅两天没见,整个人就有了这么多改变:眉毛舒展,脸庞灿亮,那让人目光不敢触碰的胸部有了一种挑战的力量。我说:“我是闲了没事来教你哑语的。”说着从身后抽出了那本以前与朱兰用过的小书。她欣喜地看着它,嘴巴微张。她的这个动作是我记忆中最深刻和最喜爱的:小羊望着嫩草时就是这个模样。我像兄长那样转到她的身后,双手按着她的肩部陪读,不断为之排忧解难。“啊,真有趣,不过也太难了。”我鼓励说:“这根本难不倒刚学会吃草的小羊,再就是,”我做了一个动作,“一切贵在实践。”

只一刻钟的时间我就教会了她关于“爱”的简单对话。她红着脸比比画画,是天下最动人的模样。我冷不防将她一下抱起,她惊呼:“不行不行,你的力气太大了……”我把她托到床上,发现这儿过于松软了,人一到上面就陷下几寸。天色暗下来,我说让丈夫在这儿休息一会儿吧,他真的困了。说着打起了哈欠,歪上床头就闭了眼睛。我发出了轻轻的鼾声,她把我的鞋子脱下,犹豫片刻又脱掉了我的外衣。我蜷曲了一会儿,一边呓语一边脱着衣服,最后只剩一条短裤了。一两束吃惊的目光从赤裸的躯体上一寸寸掠过。

我真的睡着了。睡梦中我觉得一只温热的小羊挨近了,偎在怀中。我为她一层层褪下多余的布绺,她用没有生角的头颅顶着我的胸部,就像一只大瓷娃娃那般润滑,又像一只不知名的顽皮野物。野地里才有的那种气息,太阳照射一天之后散出的混合气味,被我大口大口吸进胸间。她的手不再阻碍,随着全身一起微颤。夜色太浓了,除了那对闪闪的眸子什么都看不见。我让灯亮起,她却穿上了浴袍。在恳求的目光下,这浴袍像幕布一样徐徐打开。“我其实是担心你长得疙疙瘩瘩。”“这倒不会。”她很快又闭合了幕布。到了第七幕的时候,我终于大着胆子喊叫:

“咱们还磨蹭什么?”

她一边紧紧地束起浴袍一边说:“这里可不是新房。”

这个周末来得太迟了。法定的新房总算派上了用场。自五年多之前的禁欲闭关到现在,我没有接触过任何女性。因为欲火和其他火焰的焚烧,我身上有了一股怎么也无法驱除的焦炭味。她在我胸前和腋下嗅着,呛着了一样大咳两声。因为无法遏止的爱,再加上深深的好奇,我们在许多时间里都在彼此挖掘、探索,无法分开。睡眠是不得已的事情,但我们渐渐发明了一个妙法:一边做梦一边要着,梦话就是情话。天亮了,她不得不回到医院上班,我却扳着手指算着从晨祷到查房再到回诊室的每一段时间,想寻找一些机会,最后只好选定餐后午休的一个半小时。我让人快快备车去医院,车夫抱着鞭子站在堂外,我挥挥手:“汽车,那个更快。”我气喘吁吁踏进阁楼时她刚好用完午餐,我表情严肃地说:“快些,已经来不及了。”

除了周末,我们每个夜晚都在医院的阁楼上度过。她急于实践刚刚掌握的几句哑语,由于初学的生疏和急躁,常常让我看得昏头昏脑或目瞪口呆,如“我爱你我想你”,她却比画成“你把我扔到楼下吧”!我把她紧紧抱起,生怕一不小心真的失去她。这种无休无止的缠绵最后让我们胆怯起来:耽误了许多必要的事情,比如睡眠、吃饭和其他。我提出一个比较可行的计划,就是我们两个人时不时地闹一点别扭吧,这可以让各自安静一点。她欣然同意,而且接着就生气了,不再理我,离开阁楼时竟不辞而别,咚咚地踏着楼梯走了。

我回到了府中。朱兰问怎样,我说:“很不高兴。”她不再多问,只把艾叶和忍冬花装在瓷罐里,那是冬季沐浴时用的。周末终于到了,府里用汽车把太太接回。她踏上台阶时微笑瞥我,我把脸转向一边。晚餐后她花了较长时间洗浴,出浴后有一股似曾相识的香味猛地袭来。我忍不住吸着鼻子,啊,这气味让人一下入迷和沉溺起来,不由得回想,追溯恍若隔世的从前。可能因为已经陷入了陶醉和迷惘吧,记忆中一片空白。后来,当我触及她滑润异常的躯体,在黑夜中拥住和抵紧的那会儿,这才想起了大嘴白菊的那个夜晚:她用玉米水沐浴了身体……我来到浴室,真的在浴盆中找到了遗落的黄色颗粒。

这是无边无际的拥有。两人没有一个提到我所讲述的那场沐浴故事,只是心照不宣。她多么细心又多么慷慨,竟在这个时刻记住了并且模仿了。我因此而加倍爱她,感激她。她真的是大地的果实,让人享用不尽。这个夜晚我为她讲述没完没了的故事,还装着昏厥、郁郁不快,以及其他能够临时想出来的花样。她不止一次在灯下端量我的睡态,嘴里小声念叨:

“多么古怪的人哪!一个孩子!”

康非来到了季府,进门即拱手称师,身后是抬了大小箱盒的一拨人。我以为是来正式行拜师礼的,后来才知道是新婚贺喜。“老父身体不适,我代他来了,也把他的一句话捎来,‘老友竟瞒下这等大事。老爷子真的生气了。”我一边解释一边请他入内,心中生出特别的警觉与厌恶,认为新婚不久即有这样的恶少踏门,无论如何是不太吉祥的。落座后我担心他重提拜师仪式,好在没有。“父亲说其他人不宜为师,除非是季府主人。”康非看着窗外,“我真想去看看老师修持的地方啊。”我摇头:“那儿改作婚房了。”

康非不愿久坐,说要看看庭院,我只好陪他去凋零的花园和有些局促的花房看了,然后又在久已不用的族上老宅转了一会儿。“我小时候在这儿小解,被人呵斥过。”他指着更道折弯处,哈哈大笑。我请他多多关照西部那个关闭的矿山,体恤那些失业的矿工,他说无须多虑。但走了几步他又压低声音说:“乱党蠢蠢欲动,兵营也不安闲啊。往后季府有用得着弟子的,千万言语一声。”我说少不了烦扰协领。

送走康非我立刻找到管家,问起了矿山的事,他说:“有一个矿工被兵营抓走,后来又使上银子赎出;另外在碉楼北边老宅下打开了一间密室。老爷这期间不宜打扰,本也不算大事。”我当即和他赶往新发现的那个地方:密室就在老储物间下方,隐蔽极好,且有防潮和透气设计。我们持烛进入这个足有一丈见方的穴室,马上嗅到了明显的硝石味儿。我打开角落的一只木匣,里面是空的。“我琢磨是存放火药的地方。”管家说。我却觉得这是当年的金石库,正好与南面的丹房谐配。我问有几个人知道这里,他说只有一个。我当即决定暗中将此地再加整饬,密锁消息,然后将封存的那些秘笈全部搬来,此事至为紧要。

从密室出来后管家又谈了一大笔银两的支出:王保鹤出示过徐竟的条子。“啊,徐竟从关外回来了?”“他这会儿在哪儿不好说,这期间肯定有过往返。”“住在新学吗?”管家为难地摇头:“那里也不好住了,风声太紧。”我对徐竟绕开季府尽管有些不快,不过总能谅解。“王保鹤有个助手,那人是海防营副总兵的朋友,这人也是南方来的。”“又是副总兵!上次就是因为他才出事的……”管家摆手:“两个人,那一个死了,这一次是新任。”我还是替王保鹤先生担忧。我固执地认为自己的老师是最好的新学创办人,最不宜去兵营那些地方。

我又想到了金水,一直觉得有一件非做不可的大事,那就是兑现自己的诺言:将他送到艾琳面前。我知道这个年轻人出现的地方总是伴着凶险,但没有办法,那双蓝眼睛的串串泪滴让人不忍。陶文贝曾询问几次金水,我告诉她:革命是世间最诡异的职业,不到万不得已,他们的腰带必须扎得紧紧的。陶文贝对这种回答极为不快:“你说到了哪里!我是说他们要见上一面,艾琳害了相思……”我明白。我的意思无非是说为了某种特别的事业,有时需要断绝最基本的欲念。这有点像我愤而闭关的那几年,那时我每天苦盯着窗外楼下的菊芋花,硬是让左腮肿成了皮球。

我对管家再三叮嘱:“只要徐竟归来,也就少不了金水,你知道了一定让他来见我,哪怕只有一小会儿。”管家说好的。“不过他如果还跟着顾先生就不好说了,那位先生一直没有渡海,他来半岛时,总攻就要开始了。”我的心怦怦直跳。是的,那是不可避免的一天。我回忆着与顾先生相处的日子,心中一阵茫然。那么幽默多趣的人,而且和善,况且有一双仅能看清脸前五根手指的眼睛。也就是这样一个人,却会决定半岛人的生与死,让这里血流成河。

阁楼上的长夜有些冷。我紧紧拥着陶文贝,说她有大鱼一样的身体,有小羊一样的声气,有小草獾那样的嘴巴。对最后一个晦涩的比喻不得不做出解释:那种动物食过甜瓜之后嘴巴长时间湿漉漉的。她伸手拍拍我:“啊,好大的甜瓜。”我们将长夜分成一段一段,分别用来讲叙、斗嘴、吵架、做梦、生气和要。我没完没了的缠磨让她费解:她生气了。我不得不问这是实打实的,还是我们计划之中的项目之一?她粗声说:“就是生气了。”我不得不求她谅解,说出一直闷在心里的那个最大理由:

“我以前说过,现在必须告诉你了,那件可怕的大事也许很快就要开始了。真不幸,我们怕是没有太多时间过这么好的夜晚了。我舍不得。我真的害怕,害怕快要来不及了。”

第一场雪下来了,比浓霜稍厚。天气却异常寒冷。我独自一人度过了寒夜,而且被两个相衔的梦境逼醒:邱琪芝背向我坐着,我一直盯着那根马尾辫。他转过脸时我吓坏了,因为是一副极痛苦的表情,而且脸上挂了冰凉的泪珠。余下的时间再也睡不着,就在床上静坐。

天刚亮朱兰砰砰敲门,这么用力使我紧张。她说你去前楼看看吧,来了一个有些古怪的青年,执意要见老爷,说有十分要紧的事。我随她出门,刚迈出一步她又返回,取了一件裘衣给我披上。门厅里站了一位瘦削的孩童模样的人,我远远地就瞧见了他的发髻,马上认出是邱琪芝的书童,对他的一早出现有些诧异。

“老爷!”他叫着,瞥瞥一旁的朱兰。我让他说下去,他这才吐出一句:“师傅让您去一趟,就这会儿。”“什么事?”“就这会儿。”我搓搓手,答应了。朱兰说吃过早餐再去也不迟,我摇摇头。几乎没有再想什么就随书童走出。我料定事情紧急,路上问他,他支支吾吾。他的脚步快到惊人,像飞一样。我们入了邱宅,马上钻入草顶长廊,直接拐进那间铺了蜡染被褥的卧室。一个又笨又大的橡木橱子镶在墙上,书童奔它而去,钻到其中拨弄几下,竟拉开了一扇暗门。我忍住惊讶随他穿门而过,他又反身将橱中机关复原。脚下是一条漆黑的地道,他举了一支小小的蜡烛。转了几个弯,好像是一截不短的路。一扇槐木门被推开,他说一声:“到了。”

眼前的情景让我不敢相信:一张小床上蜷着脸色蜡黄的邱琪芝,旁边是两个人,一个是目光发暗的中年男子,一个是头上缠了黑布的鹦鹉嘴。此时没有一个人说话。邱琪芝抬了抬手,我走过去。“我要见你。两天了,我要见你。”他的手火烫。“发烧?”我看一旁的人。他们不语。书童上前撩开被子,啊,胸部有伤,血迹染了绷带。他把被子再撩开一点,我这才看到小腹右侧也包扎了,有血渗出,棕黄色的药粉也染红了。“这是怎么回事?”我叫起来。中年男子嫌我声高,马上做个手势,把我拉到角落。

他简要讲了事情经过:十天前邱琪芝的弟子小景被道台府监禁了。一个叫秋月的女子是康大人的熟人,多年进出康府,暗中却听小景使派。他们一直在谋划刺杀康永德,可是事情还是败露了。秋月当场被杀,小景被囚起来。他们料定这个人水深,就往死里折磨。邱琪芝得知消息再也坐不住,最后由几个徒弟引见,终于进了康府。他一边和康永德的人周旋,一边设法搭救小景。前天夜里终于捉到一个机会,他们就动手了。想不到府中早已做好防备,结果小景虽被救出来,却死了两个徒弟,邱琪芝也中了火铳。

我听得浑身发冷。这怎么可能?那个顽皮的秋月,笑声朗朗的秋月,就这样没了?小景我是听说过的,他是师长牵念的爱徒,如今竟惹出了这样的大祸。我返回床边,按住邱琪芝灼烫的手:“必须快找麒麟医院的人,这事一点都不可耽误。”他脸色一冷:“我说过,别找洋人。不妨,我有最好的刀创药。”他的声音已经变腔,这使我觉得问题严重。我说实在不行就让药局的人来一下吧。他说:“不急。你坐一旁就好。”我只好坐下。他的手搭过来。

我仔细看了这间屋子:比平常的卧室大一点,仅一床、一书架、一只水罐和火炉。炉子走烟及通风想必经过了巧妙设计。我的目光最后停留在书架上。他说:“这些书比丹房那些重要许多,不瞒你说,有几本还是你父亲送我的。”我有些好奇,但此时已无心谈书。身边这三个人想必是主人最为倚重的心腹,这当中竟然有鹦鹉嘴。邱琪芝突然竖起一根手指,鹦鹉嘴立刻上前。她解开了他胸前的绷带,又开始敷药。中年男子小声对我说:“上边伤得不重,下边重。”我在屋里急急走动,待鹦鹉嘴站到一旁时再次伏到床前。我说必须马上让药局的人来,邱琪芝闭上了眼睛,算是默许。屋里全是他呼吸的气味。我匆匆离开,身后跟着书童。

我以最快的速度领来了多毛医生。行前嘱他多带刀创药,并细细讲了伤情。他进屋后一直躬着腰,大气都不敢喘。当他慢慢地解开下腹的绷带时,那双深陷的眼睛猛地睁圆。他重新换过药,然后又在一些穴位上扎针。我待他忙过后将其拉到一边。他说:“腹部伤到了深处,这回麻烦大了。”邱琪芝厌烦他人在一边嘀咕,哼叫着,我赶紧回到床边。他仰脸看着白色屋顶:“还记得我在丹房里练点穴功?这是为了乱世防身,果然用上了。”中年男子转向大家:“凭师傅的功法,十个八个人是近不了身的。”邱琪芝白他一眼:

“我说过,火铳是个坏东西。它比我们所有人都快。瞧,我这一次也上了它的当。”

无论邱琪芝愿意与否,我还是和多毛医生一起离开了。我马不停蹄去了麒麟医院,一见到陶文贝她就小声告诉:“前天和昨天都来了官府的人,像是追查伤号。”我说正是这样,那个人是我的师傅,也是季府最老的朋友,他再不救就没命了。她想起了被我强拉去季府的那一次,默不作声。整个事情守密是首要的,我们仔细计划了一番,商量怎样取走药品之类。我们先是回到府中,然后再乘车转几个街区,最后放空车回府,徒步钻进小巷。

邱琪芝已经烧得有些迷糊。文贝为他检查伤处时他都没有睁眼。鹦鹉嘴站得稍近,警惕地盯着文贝。文贝转向我:“必须马上注射,口服药也不能间断。”我示意她快些。可就在她摆弄针剂的时候,鹦鹉嘴发出了“呣唔”一声,接着床上的人睁大了眼睛。他紧盯陶文贝和她手里的针管,问我:“这人是谁?”我抚着他的手:“是我太太。”“啊?走开!走开!”他的手挣了一下,拍打床板。我凑近了恳求:“师傅,这是一定要做的,我在这儿,我为你担保!”他闭上眼睛,声音微弱却不失严厉:“让她走开!”

我们只好回到府里。陶文贝十分悲观,说邱琪芝拒绝这种针剂,至多再坚持三两天。“那会怎样?”“会死。”我紧咬牙关,告诉她:“那人最恨你们洋人医院,除非强迫,是不会接受这种治疗的。”“我真不明白。愿天父保佑他。让我从今天开始为他祈祷吧。”她的眼睛湿润了。我沉静了一会儿,想到了一个办法:是否可以将文贝的白色药片弄成粉末,然后掺裹到药局的小丸当中?我说出了这个主意,文贝说太好了。我们立刻动手制作起来。

邱琪芝在鹦鹉嘴的服侍下吞了我的药丸。我一直没有离开。这样过了半天,一直昏睡的人睁眼找人,鹦鹉嘴凑上去。他对她咕哝几句,她就取了粥食,他竟然吃掉了几匙。我高兴极了。待他吃过了第二遍药,我才感到了难忍的饥困,就离开了。文贝一直在等我的消息。她虽然高兴,不过仍旧担心,说没有手术和针剂,最终能否挺过来还毫无把握。

我休息了一夜,再次匆匆赶到邱琪芝处。还是那三个人守在屋里。我一进屋就明显感到气氛轻松多了。走到床前,邱琪芝微笑:“到底是季府药局先生。好了以后,我该听你的,从头拾掇起那些丹丸了。”

我没有说话,抓着他的手坐下。我觉得他还在烧,不过轻多了。他刚刚吃过了半碗粥食,情绪是三天来最好的,这会儿瞥瞥我,向几个人挥挥手。书童和中年男子都离去了,只剩下一个鹦鹉嘴。他见我不安地看她,就说:“我们俩该好好说点话了,她不是外人,跟在身边一辈子了。她的这种嘴能把所有秘密锁在心里,嘴唇就等于锁扣。”我没吭声。

“如果为师的没有猜错,你对我还有些不放心吧。这里静僻,咱好好说说吧。你放心,官府搜过宅子两次了,以为这时候我才不会傻到回家。他们去北山找那些石窟了,然后还会去镇海寺、去别的地方。我那些顽皮徒弟会把他们弄得团团转。说咱们的事吧,你想知道什么?”他眯着眼,抚摸我的手。

我马上想到了死去的秋月,心里一沉。我在想她身边的白菊她们,一阵阵不安。我说:“我常常想,您把我引向她们,这和那些徒弟调弄康永德的不同又在哪里?我为此几次与您绝交,我想父亲也是这个原因才和您闹到分手……”

“问到了根上。我得如实说出:我那么做,是相信第六代独药师没那么傻。你要知道,在诸多修持方法中,我最不敢涉足的就是这个。我想让你试一下。这好比打仗,将军不上火线。你冲上去了,或生或死,就看自己的运气了。”

我垂下眼睛,“师傅不觉得这样太狠了?”

“做大事怎可不狠?”

“您还一直盯着季府的秘笈吗?”

邱琪芝眼睛睁大一下,又眯上:“不错。不过这是抢不来的,你父亲过于小心了。我承认自己这辈子都在和季府较劲儿,争做半岛和江南江北第一人。这尽管是业内之争,不过也和争夺江山差不多,算是人性顽疾吧。可惜你父亲后来没什么兴趣了,等于把所有围着季府的人都送给了我。我倒觉得没意思了。原以为你是对手,后来才发现你只配做个徒弟,不过是我最喜爱的徒弟……你和小景,是我最看重最爱惜的两个徒弟……”

他说得倦了。

不知是委屈还是感动,我觉得双眼热辣辣的。

邱琪芝在谈话的第二天凌晨又高烧起来,尽管加大了吞服药丸的剂量,仍未见起色。文贝认为所有的办法已经用尽,除非住到麒麟医院。但后来她又怀疑伤处化脓,说即便雅西在也凶多吉少了。我可能要眼睁睁看着一个一百四十多岁的老人死去,想一想痛彻心肺。文贝交给我一把新药,我问这是什么,她说:“止痛药。”

我和多毛医生一遍遍商量对策,他想到的最后办法即熬制一种“拔毒膏”,这种膏药如果加大某几味剂量,可以说力大无穷:吸出溃烂脓血,催生新肌。我别无他法,也就同意了。

我们赶到病人身边时,他已经长时间没有睁眼了,汤水不进。鹦鹉嘴端一只盛粥的碗侍立一旁,双唇紧锁。我们眼睁睁看着多毛医生将巴掌大的膏药贴到了红肿的腹部。

从此多毛医生和我就没有离开,饿了喝一点粥食。我们盼着奇迹到来。每过几个时辰就要换一贴膏药。当撤下的膏药积下一堆时,床上的人睁开了眼睛。他的目光已经散了,靠嗅觉和触觉才能找到我,松松地握住我的一根拇指,费力地说着什么。我把耳朵对着他的嘴巴,这才听清:

“为师的对、对不起你。我骗、骗了你。我是说,我现在只有、只有一百一十岁……”

“啊!这不可能!您和我爷爷下棋……”

“那是我父亲,是他、他和你爷爷下、下棋。我父亲活了一百、一百零六岁……”

我的泪水流下来,“那也是高寿了。”

“不过相信我,我、我不中火铳,轻易就能活二百、二百岁,然后仙、仙化……”

泪水流到了嘴里。我说:“我相信,师傅。我一点都不怀疑。”

凌晨三点,所有人都听到了大鸟扑打翅膀的声音。鹦鹉嘴仰脸捕捉那声音,一低头就喊起来:“呣唔!”我们看过去,发现邱琪芝已经停止了呼吸。他的脸色还是像孩童那么细嫩。中年男人哇哇痛哭,蹲在了地上。

我擦了一把脸,脸上是焦干的。可我觉得大把的泪水涌出,不得不躲到角落去待一会儿。

两天之后,我从一场昏睡中醒来,第一件事就是吩咐备车。“朱兰,陪我一起吧,我要去小白花胡同。”她点点头。我们坐在马车中,直到驶上街区都未吭一声。车子在那个彩线摊前止住,我们下车。

朱兰走在前边一点,我们一前一后。这里还是原来的样子:青青石板、石缝有干结的小草。我们不敢踏出声音,生怕惊动了什么。

那扇原木小门上挂了一把大锁,贴了封条。朱兰闪在一旁,让我站得更近。我的头抵在门板上,门发出了哐当声。我从门缝往里瞧着:小院里仍旧扯着一道道晾晒布料的绳索,只是空空荡荡,一点声音都没有。

第十章

朱兰在寒冬将尽时接受了一个沉重的任务:与管家一起打理内外事务。实际上许久以来她都在操持日常杂务,而管家将主要精力放在实业方面。自从我叮嘱管家诸事倚重朱兰,他们两人就养成了议事的习惯,除非是特别重大的事情才来找我。而这次我郑重地授她权责,倒让她有些害怕了。“老爷又要离开一段日子?”我看着她那双惊慌的眼睛说:“不,只不过管家年纪太大也太辛苦了,你多分担一些吧。我会有更多事情要忙。”她没有再问,好像默默接受下来。过了一会儿她又吞吞吐吐地说:“夫人向我讨要徒然草,我不敢就这么交给她,推托说没有采来。”我有些吃惊,但还是故意说得平淡:“给她便是。”

这可没有写入两人约定的事项之中啊。不过静下来想一想她是对的:我们没有权力让一个生命降临到这样的乱世上来。不是缺少勇气,而是担心那个全新的生命从根上拒绝这个世界。正想着,思绪蓦然回到了监房中的一幕:在生命即将终结的恐惧中,自己最忧心的竟是再无传人!冷汗顿时从额头渗出……需要思虑的大事太多了,它们切不可匆促定夺,人生最痛悔的就是余恨难追。

自邱琪芝死后我常常走神,那是我的心思偶尔要伴他远行,一路走走停停的缘故。我和导师最后交谈得太少,好像刚刚打开了一个话头他就迫不及待地启程了。就因为他的恳切和诚实,我将在心里一直尊其为师。我几乎可以认定:导师和父亲都是因为犯了同一种错误而早夭的。我为自己的恍然大悟、为这个迟来的认知而激动,还有些胆怯。这天傍晚当我打开窗户,看到管家躬着身子在前边引路,后边走着英俊青年金水时,心中的恐惧远远多于惊讶和喜悦。我三步并作两步下楼,像要把他们挡在门外,叉着腰站在了厅前。

他的手搭上我的肩膀时,还是有一股来自兄长的暖流缓缓注入胸间。他和徐竟几乎是同一个人,他出现了,兄长就一定是在半岛了。但我没有问,只说:“你可来了,我们很焦急,我许诺一见到你就立刻送到她面前。”金水当然明白我在说什么,不过没有马上应答,因为他这会儿显然有更大的事情。但我认为爱的约定超过了一切,这比人世间所有的事情都大。我说:“咱们现在就去麒麟医院吧!”金水微微皱眉,扳着我的肩膀去了小厅,管家退去。他把门关严后小声说:“您能设法让康非来季府一趟吗?他平时外出带多少人?”我对他的问话一点准备都没有,镇定一下说:“还有个拜师礼没有行,不过这事早就放下了。”“那就一定做,请他来吧!”金水热切地盯住我。

我多少猜到了他要做什么,而且十有八九是兄长的意思。就在季府动手?这未免太过分了。金水好像看出了我的心思,补充说:“不会牵连这里的,我们在城郊就把事情做完了。”他的语气十分轻松。我更为难了,想了想,想出了一个推迟和延缓的方法,即再次催他去见艾琳。他皱眉:“我和她什么事都没有。”我固执起来:“你去见她,我就会请康非。”他大吃一惊:“这种事也能交换?”“能的。”

我们是在昏暗的灯光下走进医院大厅的。洋人的地方总是很静。我让他在二楼长廊上等一会儿,然后去三楼阁楼找陶文贝。她还没等我开口就伏在了胸前,带着轻微的颤音说:“啊,昨非,我明天就要去教堂接受洗礼了,好紧张也好高兴!”我祝福她,用力拥一会儿,在耳边告诉她谁来了。她跳开一步,钦佩地看着我,吻了我一下。我们一起去找艾琳,她这个夜晚正好值班。

我和文贝代艾琳值班,她泪花闪闪地去了一个空着的病房,那儿有个俊男。我们希望他俩今晚在一起的时间能够长一点。我瞥瞥漆黑的窗户说:“主要是接吻。”她说:“但愿他们这次谈好。”“吻的时候,要把头按住。”她站起来:“你在说什么?”“我在……回忆。”她叹息:“你啊!”我们静静地坐着。后来她出去一次,回来见我还在凝神,就问:“想什么呢?”“哦,我在想‘足月小样儿。”她举手投足,顾盼转身,常让我心中蓦然泛起一阵热流。谁能想到这个人曾经是那么小、那么稚嫩和脆弱。对这个神秘的存在,必得谨小慎微。我将为自己任何的莽撞和放纵而付出代价,且难以承受。我甚至不能确信迄今为止,自己没有对她造成丝毫伤害,无论是心理还是生理方面。我每每疑惑她的顽韧和勇敢是不可鼓励也不可迎合的。总之任何仔细呵护都不会是多余的。我面对的不仅是一生的追逐,而且更是时刻的守护。我自己这一辈子仿佛都要手捧一件易碎品。

大约过了半个钟头,艾琳回来了。从她绯红火热的面庞上看是成功的。文贝一见就急急问:“谈得好吗?”“还好。我说让我们在一起吧,他说,‘等革命成功的那一天吧。”“嗯,还有呢?”艾琳的脸更红了:“我和他拥别,他还是说,要等那一天。”文贝鼓励她:“他是爱你的。那就等吧。”

我和文贝走出来。文贝说:“好在革命成功不会太远了。”我看着这双期待的眼神,低头挽住她:“哪里,世上没有比革命这件事更麻烦的了。”

“我已经做过了,剩下的就看季先生了。”金水用落落寡欢的样子掩饰着焦躁。我在想着对策,因为我再明白不过的是,即便对待康非这样的恶贯满盈者,我也不会亲手去挖一个血腥的陷阱。我说:“让我好好想想,也许会有更好的办法。”金水说一句“但愿快些”,就匆匆走开了。我知道这是他们最忙的时刻,因为桐花开放的日子就要到了,前两次起义都选在了那样的季节。

徐竟和王保鹤先生都没有消息。我问肖耘雨他们现在做什么、人在哪里。他答:“除非他们找我们,我们是找不到他们的。”“这是我和兄长分开日子最长的一次。我心里积了太多的话。”管家点头:“老爷完婚后他还没有来过呢。不过天暖和了,快了。”等待的日子里我不停地制作丹丸,是一边揣测兄长的情形一边做出加减的。丹丸积得越来越多时,我的焦盼也达到了极限。我忍不住去了两次新学,结果连老师的影子都没有看到,也听不到关于他的任何消息。我常独自一人出神,有时背出一连串的洋文,好像在情不自禁地温习新学课程。有一次陶文贝听到我念洋文,就读了一段《圣经》。她受洗后像变了一个人,两眼明亮而热烈;同时也有了更多的忏悔,觉得自己罪孽深重。对比之下一般人总觉得委屈,觉得这个世界给他的太少了,于是就要拼命争抢。

管家匆匆找到我:“老爷,那笔银两还要追加,因为,因为出了大事,海防营那个副总兵被北马兵营囚了,要使上银子打点……”原来副总兵的朋友是康非手下要人,他一直与之谋划除掉协领、掌握兵营这样的大事,不慎被康非探知。如今两人受尽酷刑,但副总兵还没有供出王保鹤先生他们。我听了心里震惊,立刻想到了金水的请求。事情再明显不过,康非是他们革命党必要除掉的一个人,这可能是要赶在光复半岛前实施的行动之一。

桐花迟迟没有开放,天时冷时暖。半夜下起了小雨,天亮了还在下。一群鸟雀惊惧地从府中飞起。我浑身关节沉沉的,好似披挂了千斤锁链。文贝起早去参加晨祷了。我和朱兰一起用了早餐,而后就翻看刚来的晨报:头版有黑大的一行字,还没有字字盯准冷汗就出来了。又是一条诛杀乱党的消息,其中刊出的正是北马集市上一场惨不忍睹的凌迟:副总兵和他的同伙一共两人押赴刑场,刽子手直用了两个多小时才要了他们的性命。一时间我胸口绞痛,所有吃下的东西全都呕了出来。

这个夜晚冷极了。管家和朱兰一直陪着我。我把那张报纸攥在手里,一会儿又展开。管家得到的消息比报上所载更为翔实:在刑场上,那个康非有几次亲自动手,副总兵的肝都露在了外边,还在破口大骂。“这也是一个南方人,早就是同盟会员了。”管家满腔钦敬与痛惜。我一语不发。我不知该怎样深责自己,也不知将来怎样面对金水和兄长。可是,我知道自己当时真的不会按金水的话去做,但绝不是因为胆怯。让自己手上沾满他人的血,而且是一个活生生的熟人,想一想都要胆颤。

在这个噩耗的第三天夜里,王保鹤先生出现了。我紧紧攥住他的手,生怕他再次跑掉。“老师,太可怕了!只差一点我也搅在了其中……我不能看见这么多血,不能。”我的头贴紧了他的手臂,浑身战栗,“我想见徐竟,想问问他这回还要像上两次战事那样,从头再来一遍?”王保鹤先生嗓子沉沉的:“会的,计划已经没法改变了。这也不会是最后一次。”我听着,绝望之极。我问:“顾先生同意吗?”“他和徐竟都是计划的制定者。徐竟比他先来一步,他会亲自指挥的。”“如果您,老师,您和徐竟好好商量,肯定还会找到别的办法。世上的路本来就不止一条……”先生拍拍我的手臂,叹道:“这种争论太多了,我在北方支部成了软蛋。可我知道血是流不完的,会一直流下去。暴力也是一种教育,它会普及到后来人、旁边的人当中去。我列举了那些反对暴力的伟人怎样成就事业,没人爱听。昨非,这位副总兵到死都没有出卖革命。他是我二十多年的朋友……”王保鹤先生哭成了泪人。

这些日子里我对文贝绝口不提刚刚发生的惨烈。她与一同受洗的几个朋友陷在新的热情中,还邀他们来府里研读经文。她问:“不打扰吗?”我说:“傻话,这儿宽敞,你是这儿的主人。”我越来越离不开她的拥抱,只要她的气息围拢着我,就能阻隔那个沸腾和血腥的世界。她的胸怀、小鹌鹑、热吻,都被我用来战胜无边的苦难。我至死都不会明白兄长和金水他们,不知道这些人被怎样的魔物换走了至爱。这种交换竟然成为一种可能、一种事实,真是人世间最大的谜团。

有两个放心不下的地方,一是小白花胡同,二是邱家宅第。我没让任何人陪伴,也没有乘车,独自去两个地方看了几次。小白花胡同的门永远挂了大锁,不同的只是门前的小草泛出绿意,门上的封条经过几次风雨变旧了。这些笑声朗朗的姑娘们去了哪里?特别是那个白菊令人牵念。实话实说,我尽管想起来感到愧疚,也还是无法忘记与她们在一起的那些如火如荼的日子。从胡同里出来脚步沉得拖拽不动,就这样缓缓向前,汇入街市行人。我向西再折向南,已不记得几次进入邱宅了。这儿尽管斯人远逝,却永远都是他的气息。草寮、长廊和丹房,似乎都有他刚刚逗留的痕迹。最后时刻守在邱琪芝身边的那三个人,即中年男子、鹦鹉嘴和书童,正在默默地料理着一切,让这里有条不紊。偶尔能看到一两个造访者,他们全都满面悲怆,十有八九是逝者弟子。我想这些人当中肯定会有那个叫小景的爱徒,自己将会结识他的。

我有时要在桐树下站立一会儿。也许是气候过于反常,阵阵刮来的冷风阻碍了桐花开放,它连一点吐露的迹象都没有。浓烈的香气闭锁在苍黑的枝干中,等待怒放的时机。这天下午阴云密布,只是无雨。天黑得早,昏昏沉沉的光色中,管家和一个后生踉踉跄跄走来,原来都喝了酒。这在管家是极少见的。他因醉酒而显得动作夸张,紧紧攥住我的手说:“老天开眼啊!报应啊!”我急问到底何事,后生抢在前头答:“北马军营那个头儿被干掉了!”管家兴奋地补充:“康非带小队人马出去,在北马和龙口城之间遇到埋伏,一个都没活下来!”这事发生得突然而凌厉,让我即刻想到了金水。

过了几天才有更多消息:果然是金水领人做的。最令人震惊的是,矿山的留守工人也参与了行动。这让我有些后怕,也有一种石头落地的轻松感。我担心兵营,特别是青州旗城方面会施以残酷报复,管家却只有兴奋,咬响了牙齿:“就这样也便宜了那个恶棍,他对别人使用的是凌迟啊!”

这一夜噩梦不断,梦境中常有一个面庞白皙的黑辫青年向我睁大乌目,头颅却是与身体分离的。醒来冷汗流淌,再也无法入睡。因为并非周末,陶文贝没有回府。孤单难耐,没有办法,我上午即去了麒麟医院,待在她的阁楼里。或者是有意回避,或者是真的隔膜,文贝一句有关杀戮的消息都没有对我提起,只不停地说到自己受洗以来的喜乐。“我常常想你和我一起去礼拜,那该多好啊!”她说得泪光闪烁。我未假思索说道:“等革命成功的一天吧!”

在这间充满了女性气息的阁楼里静坐,有一种轻快流畅的体验。入夜伏到窗前目接星汉,会品尝蔷薇的涩香。一股凉凉的甜息自西北方向延伸而来,又在半路化为散散的慈悲,松松地笼在了罪孽沉重的城郭上空。我发现文贝偶尔在一旁伫立,每当此刻就会觉得无形的晕辉在弥漫,轻而易举地将我们包裹在一起。

半夜里有闷闷或尖尖的声响从街区传来,让我醒来。再次入睡前要艰难地驱除脑海中的芜杂,将一些叠印的影子赶走。我好像看到了步履蹒跚的康永德深夜泣哭,哭过之后又面向夜色诅咒,一下接一下地抛撒着一张无形的大网。我睡去了,兄长却在梦中与我对话。我们伏在窗前,是被镶了铁条的窗扇隔开的。我急于给他丹丸,可是他急得满头大汗还是取不到手里。我悄声问:“你们的大事什么时候开始?”他回身望望,那儿有一棵高大的桐树,“这要看它了。”“为什么?”“因为一切都以桐花为号,满城花香灌满了的日子,大炮就响了。”“到底为什么?”“因为这样血腥气也就掩得住了。”我惊得无语。我在想他们铁血男儿原来并不缺少柔肠,而且心思缜密,能够让战事与鲜花结合在一起。

回到季府时觉得有些异样,因为我在南正门和西边墙那儿都发现了几个徘徊的人,这些人的神色与街上闲人迥然有别。这让我想起徐竟第一次将负伤者安置府中的日子。我问管家有无察觉,他说不仅这里,就连酿酒厂和垦殖公司总部那儿也受到了监视。“他们想在这里张网捕鱼。”管家说。他想让我去一下康永德那里,说这样的痛丧时节理该抚慰探视。我知道他另有别意,只是在我来说,虽合乎情理却没有做的心情。我明白,无论桐花开放与否,那场事变终究还是要降临。我问他们到底在等什么,管家说这事复杂着呢,要准备充足的兵员,要有粮秣,还要把城里该做的事全都做完,最后才是顾先生越海登陆,由他来指挥整个行动。我想更正说:应该是徐竟和顾先生一起指挥。

一场严重的倒春寒令所有人惊讶:刚刚萌芽的绿色又枯蔫了。朱兰说:“天哪,难道还要叠加一个冬天不成!”纷纷扬扬的雪下了几个时辰,尽管没有积在地上太久,但的确又一次把人带入了冬季。药局里每天都要接待伤寒病人,大街上走着穿厚棉衣的人。府里汽车每到周末就接回太太,这个细高挑的女子一下车就把弥漫在庭院的严寒驱散了。她的脸庞红扑扑的,就像六月里的蜜桃。我每到这个时刻就在阁楼下边等待,有时在干枯的马兰草镶边的青砖路上走来走去,耳朵留意汽车的引擎声。她有一次把艾琳领回来,这个西洋女子长得如此小巧,那双眼睛仿佛比在麒麟医院更蓝了,四处睃着说:“好大好老的地方啊!我喜欢!”她顽皮地甩动文贝的手:“季太太!季夫人!”

艾琳自然要提到金水,这个名字多少有点让我畏惧。我说既然你们约定了,那就只好等待。这样说有些冷酷,但她却当成了一个即将告结的期限,眼睛里充满了欣悦和憧憬。我知道她来这儿是为了缓解某种思念,她总是问:“这会儿他在哪里?”我无法回答。实话说我也不能确定,尽管猜想他和徐竟大半会在这座城市的某个角落。

艾琳留在朱兰的房间里过夜,她们在炉边喝茶,相互喜欢并感到好奇:一个愿听洋人的故事,一个想知道什么是“居士”,以及相关的持守。艾琳让朱兰教她写小楷,先从自己的汉名写起。我在这冰冷的夜晚拥有最好的炉火,这就是文贝。她真的有无尽的热量,那双明亮的眸子每时每刻都在投射活力和欢愉。我仍旧在烛火熄灭后给她讲故事,不过一旦走神,声音就要低沉下来,断断续续,让她有些不快。我发现她渐渐把婚前告知的那个大事给忘了,这或许因为重生般的受洗,或者是共同生活的喜悦,总之她不再像以前那样急促和惧怕了。我宁愿她这样,甚至希望自己也变成这样。

我们很久没有说到雅西了,这不是遗忘,而是自觉不自觉地规避。这样的夜晚我主动提到了他,问对方可有消息。文贝沉默了一会儿,说他有信来,一切还好。我不便询问内容。她主动说:“也许他还会回来的,他正犹豫,看自己能不能坚持下去。”我明白这种坚持是很难的,在心里为他祝福。

周末成为我和府里的一个节日。分手时我总是站在车前,当着车夫的面给她打着甜蜜的手语,而她比画的也是类似的手语。车夫当然不明就里,只伫立车前耐心等待,不时揪一下洁白的手套,在手语结束时抢前一步为夫人打开车门。

她离开后,又是一个人的夜晚了,我觉得左臂沉麻疼痛。这痛只延续了一小段时间,睡后却一连几次发作,于是索性披衣站在窗前。满天的星星都不见了,没有风,是又闷又冷的一个夜晚。远处传来刺耳的汽笛声,让人觉得异样。大约是凌晨三四点的样子,楼下传来了奇怪的声音。我赶忙加衣下楼。

黑影里有几个人。朱兰要点灯,又被一旁的人制止了。我刚下楼就被人揪住,直拉到一旁,这才认出是金水。我差点喊出来。他把身旁的人和我一起推进内室,拉上帘子,点亮灯火。面前的金水吓人一跳:眼睛通红,头发脏乱,手上有伤。他一旁是个陌生的青年,一只胳膊流着血。金水匆匆说了经过:他们今夜正展开一个重要行动,可惜没有成功,这位伤员就留在这里了,他要马上离开。说着揪紧我的腕子,把我拉到角落,声音又阴又湿:“徐竟被捕了!”

那一刻我不能也不愿相信,双耳嗡一下响起来。左臂有如撕裂了一般痛,我将身体挤到墙上,这才勉强站住。金水说徐竟是去登州的路上出事的,当时只他一个人,扮成了关外来的毛皮商。细节没有时间讲,只说营救行动是被捕后第三天开始的,可惜情报有误,他们扑了空而且还一死一伤。“我们必须把他救出来,不管花多大代价。现在难的是弄清人在哪里,我只好冒险来找您,有消息就快些告诉肖耘雨,我们已约定见面地点。”他没有时间或没有耐心听我说什么,就要离去。我拉住了他。可是天快亮了,他如果不走就危险了,我似乎把他当成了徐竟,只紧紧揪住。他疑惑我没有听清,再复述一遍,挣脱了我的手,很快就消逝在夜色中。

我心里乱成一团,没了主意也没了力气,有点支撑不住。我嘴里长时间念着“徐竟”两个字,管家和朱兰过来搀我。管家说这事也许已经报到了顾先生和南方,他们绝不会坐视的。我想起兄长是第二次被捕了,上一次在省会一所公学演讲后被囚,不过三天之后就在一些人的斡旋下放回来了。但我深知:这一次情况完全不同。

我不知兄长会以什么方式回到府中,但他必须完好无损地回来。当我冷静下来时,勇气和信心开始一块儿恢复。我自然首先想到的是季府的那位老友:如今他是半岛上最有权势也是最不幸的人。这个刚刚失去独子的老人大概不难体会失去亲人的椎心之痛。我将以晚辈的身份与他深谈一次,并从头想最能打动他也是长期闷在心中的一席话。我想说的是,无论是季府还是康大人,我们大可不必陷在这个血腥的时世之中,因为咱们都有更大更长久的事情要做,这事情即便花上两辈子都不够用。我这里当然是指长生和修持,因为他与父亲有过长长的切磋。我相信这是最能打动他的话题。康大人失去了儿子,而我的兄长身陷囹圄,或有杀身之祸,这都是一个乱世强加给我们的,不能一直这样承受下去。如果我能够将兄长领回府中,那么我会以自己的性命为他做出担保,让他从此安居这里,永不染指其他。

我的一番言辞在心中演练了多遍,激动和焦躁几乎不再让人有一刻安宁。不过我即便说服了康永德,对自己所担保的兄长却没有一点信心。不论如何,搭救他是最为急迫之事,我甚至在这方面更相信自己,而将金水托付的那番话扔到了脑后。在急急赶往道台府的路上时,心里有一种志在必得的豪气,直到衙门守卫去禀报迟迟未回的这一刻,才多了一些忐忑。

最终还是入衙,在一个冷冷的厅堂里等待。

这是一段很长的时间,我手足俱冷,心也冷下来。但我必得等下去。大约过了两个时辰才有一个差役进来,引我穿过一条窄窄的胡同。我被请进一间厢房,这儿很小但十分暖和,铺了陈旧的朱红地毯。上了茶点。过了一刻边门打开,一个男子出来,躬着身,后面就是康永德了。我行拱手礼,对方因为拄了拐杖,只点头示意。这个人大大衰老了,脸庞没有血色,虚浮得更厉害了。他肿胀的手指上死死扣住一枚翡翠戒指,碰到了拐杖,发出尖脆的声音。

“我料定季先生会来的。”他开口便这样说。

我低下头:“那个噩耗让人震惊,我哀伤无策,只求康大人珍重……”

康永德久久不语,好像用尽全力避开这个话题。他轻咳一声:“说说徐竟吧。我知道非要说说他不可了。还有,你不来我也要去季府的,因为我已经梦见你父亲两次了,他就坐在对面,一声不吭。我知道他要说什么。”

“他要说什么?”我吃惊,随口重复一句。

“他说,放过孩子这一次吧,算我求你。”

我的泪水险些涌出。我看到的是康永德悲伤欲绝的面容。我听下去。“我对你父亲说,老哥,老兄,我多想按你的话去做!我刚失去一个儿子,不能再让你失去了。可惜没有下一次了,徐竟是朝廷要犯,如何处置岂能由我!我和你父亲在夜里深谈了,就是这样。”他盯住了我。原来备下的那些话从何说起?咬咬牙关,还是说要为兄长担保。康永德鼻子哼了一声,藏下了逼人的冷酷:

“季先生明白,这世上没有一个人能为徐竟担保。”

我再无良策。但也就是此刻我记起了金水的话。我说:“康大人,我会永远感激您的体恤。这样吧,告诉我人在哪里,我一定要去看他,送一些吃的东西。”

“实话相告,季先生,”康永德站起,显然急于送客了,“这样的要犯是要经常挪窝的,等他在一个地方待下来,我必会设法让你探监的。”

管家在府中等我归来,可我两手空空。“这一下怎么办哪?看来他们防备极严,不同以往。”他来回走动,叹气,停下来望着墙壁,“季老爷还得盯紧康永德,这个人太重要了!”我点点头。我完全能够想象出那个人的惶恐和愤怒:前一段险些被刺,然后就是丧子之痛。这个人与革命党人已是不共戴天之恨,而季府又是他满腹狐疑的地方。我甚至怀疑他最终能否让我见上兄长一面。我让管家将所有情形及判断及早告诉金水,以免延误大事。

时间飞快流逝。我恨不得让日月之轮停滞在这个阴冷的日子,以便找出一丝丝希望。我催问管家,他说不仅见到了金水,还见到了王保鹤。“啊,老师怎么说?”“先生说整个光复半岛的计划都要搁置了,可又拖不起。箭在弦上了。但是计划一旦实行,敌人必然要立刻杀害徐竟。连南方的大统领都为难了。”我的心情与面色无法遮掩,只好如实向文贝说出那个可怕的消息。“徐竟?是他?”她浑身战栗起来,再也无法安定了,“这可怎么办哪?天哪……”我什么都顾不得了,想的只是兄长的生与死。文贝说:“让天父帮帮我们吧,昨非,你一定要相信他的力量,随我一起祈祷吧。”她一句句重复着祷辞,让我背下来。

这个夜晚起风了。我们并肩站在窗前,看着摇动的桐枝,为兄长祈祷。我的泪水憋了很久,这会儿一下流出来。我望着文贝,吃了一惊:她那么镇定地仰望,眼里全是坚毅。她给人以信心满满的感觉。

我终究无法探知徐竟的囚禁地,但即便这样,一个星期之内竟发生了两起突袭事件,其中的一处是我所熟悉的海防营监所。我很快明白这是有人在解救徐竟,也知道情急之时的行动既难周备,也更危险。果然,事后得知两次行动无一成功,而且两死一伤。行动依据的情报来自敌营内部,不知一开始即错还是其他,反正白白流了血。这更加剧了我的焦渴,因为这种挫折只会让对方进一步警惕,难有得手的机会。金水最终有惊无险,传来的消息是他第二次行动差点被捕,而就是这次造成了死伤。

我和管家都毫无办法。金水上次留下的人算是轻伤,上过两次药后即要痊愈。他是金水的得力助手,同样不苟言笑。问到那场事变以及徐竟等人他就立刻缄口。送走了这个人,我们心里最大的石块仍无法移除。

朱兰也在为徐竟祷告,但居士的祷辞是完全不同的。我想她和文贝会给兄长送去双倍的护佑,这也许是至关紧要的。我知道兄长不会相信她们,他只信自己的忠诚。他对府中的丹丸也并不相信,在他眼中算是聊胜于无的东西,好像是看在家族的面子上才肯吞服下肚。兄长啊,愿你能躲过这场灾殃。我们未来会有多少话要说,多少事情要做。未来的一天,我们兄弟二人极有可能坐到一起,并走上同一条道路,那时将永不分开。

这天上午朱兰登上阁楼说:“老爷,那个书童又来了。”这让我有些出乎意料。他仍旧在前楼门厅那儿等人,见了我鞠一躬,说又要麻烦老爷了。我只好随他出门。路上他告诉:师傅最爱惜的那个徒弟回来了,现在急于见老爷一面。我马上想到了小景。

我们会面的地方似曾相识,后来才认出是摆放了一张大床的空旷大屋。这儿原有的那种刺鼻的曼陀罗花味儿已所剩无几,床上也换了新的被褥,现在是小景的住处。面前的人让我惊讶:红脸上的两只细长眼不时闪出冷光,眉梢几乎插到了额角,嘴巴紧绷,好似正咬住了东西。他说自己早想拜访季府了,但贸然闯入会带来麻烦。他声音压低,很快谈到了要害:为师报仇。我并不怀疑他的勇气,认为他除掉康永德的一念更为强烈,也正因此而招惹了大祸。他说知道我和朋友正在搭救徐竟,“你们必须要快,估计他们从他身上得不到什么,就会杀人。”

小景说只有一个孤注一掷的办法,不然就来不及了。我让他说说看。“自从上次刺杀失败,康永德防备更严,疑心更大,他儿子死后就住在了谁也不知道的地方。可是季老爷能够见他,这是个绝好良机。”他的眼睛盯得我面颊发疼,“我可以扮成您的仆人,只要进了康宅,余下的就好办了。”“怎么救人?”“交给我了。”

他弓腰从床下拖出一个扁箱,打开,吓了我一跳:两枚炸弹。我退开一步。

“我把它们分别拴到康和自己身上,然后逼他一起去监狱提人。他知道我拉响炸弹一同赴死眼都不会眨。所以此事必成。季老爷,您不可再犹豫了!”

我没有应声,我想到了管家那个断指儿子肖琦。我明白,他当时正是借秋月她们才找到了接近康府的机会,却因鲁莽而铸成大错。我把话题稍稍宕开,问起了康永德热衷的长生邪术:“师傅容忍自己的徒弟为他操持这些,太令我费解了。”他冷笑:“你该明白为什么。”

最后我答应细细想过再说,他颇沮丧。临别时他说:“要救徐竟,就得以命换命!”

回到府中我立刻对管家说了全部经过,管家说:“老爷怎可去冒这等风险?”我一直在想整个事情是否可行,没有想过自己和季府的安危。我陷入了极度焦灼。管家又说:“顾先生登陆了。”“啊,这么说一切就要开始了。”“是啊,他会亲自指挥抢救的,就因为徐竟,他提前登陆了。”我让管家将小景这个人告诉金水,也许他们会用得着。

文贝一连多天没有回她的阁楼。在这非同寻常的日子里,她愿意更多地陪伴我。她说一切迹象都预示着那场巨变的临近:街上巡防兵士增多,医院周围更多。一些面目可疑的便衣在医院进出。我问她注意到季府周边的变化没有,她说多了一些闲人,特别是玻璃房子那儿。关于徐竟的消息一点都没有,我再也按捺不住了。我一连去了两次府衙,两次被拒,回话是康大人不在。我让汽车停在离府衙几丈远的地方,一整天都待在车里,困了就打个瞌睡。我让车夫盯住大门。

第三次去府衙,大门口的衙役很快就放行了。康永德这次在大堂侧厅与我会面,没说几句就直言:“季先生今天见见他吧。或者是最后一面,或者日子还长。”我问康大人这是什么意思。他哭丧着脸:“斩与不斩,就看他开不开口了。保他的折子上过了,恐怕于事无补。”

关押徐竟的地方不是监所之类,而是一处老旧的宅子,三进庭院皆由便衣把守。我步步踏入险地,胸间扑满寒风。在二进院的西厢见到了徐竟,这个让人日夜忧心的兄长此刻站在门口石阶上,正面带微笑看过来,让我一怔。他上前一步,重重地拍打我的肩膀,像要把人唤醒。他身上没有伤痕,没有锁枷,还是那张清瘦的脸,那双透着冷嘲的目光。单薄的躯体未穿冬装,毫不惧冷。“我料定你会来的,因为丹丸早吃完了。”他在调侃。“我来晚了,刚被应允。”我在想怎样说出康永德的那番话。他冷笑:“这是我们最后一面了,他们会这样讲。的确如此。朋友们不要冒险流血了,关押我的地方都是陷阱,这个千万记住。”他说到最后一句愤愤地盯来一眼,是我早已熟悉的令人寒栗的目光。“可是……”我低下头,千言万语不知从何说起。“没有‘可是了。让我们说点别的吧,兄弟!”他的手臂搭过来,口气一下热切了,“家里一切都好吗?你那场‘战斗已经解决了,这才是让我高兴的事情!不是吗?开心一些吧,半岛的大日子同样也不会太远……”

他真的是一副轻松的模样。将我的终身大事与半岛光复相提并论,不知该令人自豪还是恐惧。我却要努力忍住,欲哭无泪。我口中喃喃:“可是,半岛上流血太多了,我害怕那一天,即便胜利……”

徐竟站起,在窄窄的空间里踱了几步,再次冷笑:“你真是王保鹤的学生。可我已经没有时间也没有兴趣继续这场争论了。还是‘不以暴力抗恶那一套。我赞同,好极了。不过这除非是遇到了‘雅敌才行!我们的对手是谁?是动辄凌迟的野兽!请问王保鹤的弟子,你见了这样的对手又该怎么办呢?”

我无法回答。我的牙齿都快咬碎了,问:“非暴力不得,暴力不得,出路又在哪里?”

“绝路!我们就是要在绝路中杀出一条血路……不然,那就拖着被凌迟后的一副骨架去乞求和平吧!”

他的双眼像锥子一样刺来。这一刻我真的害怕了,既害怕兄长,也恐惧他描画的那个结局。我浑身战栗,站起又坐下。我不是来争执的,在兄长命悬一线的时候赶来说这些,太不合时宜也太残忍了。我真正想说的是怎样挽救自己唯一的兄长,那一丝生的光亮又在哪里?它真的已经完全熄灭?

徐竟重新坐下,大口喘气,额上生出了微微汗粒。他俯身问:“带丹丸了?”我摇头。“是的,用不上了。你回去告诉文贝和管家,还有朱兰等府里朋友,就说我感激他们想念他们。哦,你别流泪,这不好。我这些天常想父亲和你,也许以前对你们是强人所难了。你做不了别的,就好好做你的‘独药师吧。做季府的第六代传人也并不容易……”他伸手揽住了我,越揽越紧。

我把徐竟的致意带回了季府。他们一片沉默。文贝双泪长流。她企盼的奇迹没有出现。我有一句话没有说出:唯一的机会就在顾先生那里了。也许让那个伟大的行动提前不失为一个选择。我对管家说:“既然顾先生提前登陆为了抢救徐竟,那为什么还不动手?”管家说:“他是最稳妥的人,不让事情发生一点纰漏才行。”“可是就要来不及了!”“那也得等,大行动不能有一丝马虎啊!”

这种等待是人世间最大的煎磨。我恨不得去哀求那位顾先生,但根本没有这样的机会。他和金水都无声无息,连王保鹤也不见人影。这是巨大轰鸣的前夜,是令人屏息的死寂。

下午三四点钟,朱兰找到了我,两眼已经哭红。她刚从街上回来,带来了那个消息:两天之后徐竟将押赴东河……告示贴出来了。我去找管家,管家不在。我走上街区,在十字街口挤进人群,看那张告示……不知怎么走到了一个巷子,抬头张望,这儿离邱宅不远了。我想到了血脉贲张的小景。拐入草顶长廊,曲曲折折找了许久,终于见到了书童。他告诉:小景已在两天前离开了。

“如果在两天之内顾先生他们再不动手,那就没有希望了。”我对管家说。他抬起头:“康永德正在张网捕鱼。”我想他见过了金水他们,问了问果然如此。提前开始那个大行动已断无可能,这涉及一系列复杂的准备。我绝望了。

这个夜晚想的全是兄长的最后时刻。我恍惚间已看到东河滩上人头攒动,刽子手刀光闪闪,冷气逼人,一场凌迟近在眼前。我的冷汗浸透身衫,再也待不下去。我对文贝说:“我出去一下,你先睡吧。”她非要和我一起不可,我说并不远去,只找一个药局先生。我让人去唤那个多毛医生,然后在制药坊里等人。他气喘吁吁赶来,我没等他坐定就说:“快些,为我配一服‘七步断肠散。”“老爷这是?”“我要去监里探人。”“啊啊,啊!”他明白过来,马上开始忙碌。我嘱他药量要足,以最大限度免除痛苦。他想了想,又将蒙汗药搭入其中。

我把药藏在身上,等候天明。这是我所度过的最长的夜晚。天刚黎明就来到府衙,又等了一个时辰,总算见到了康永德。我说:“这是最后了,让我与他道别吧。”康永德摇头:“老夫实在无能为力,太晚了。”“我父亲在世,他会亲自来求大人的。”康永德闭了闭眼睛,转过身子。我喊了两声,他并未回头。我再次呼喊,已不能发声。哑喉病又犯了。这时一个衙役出来,说:“走吧,只一霎儿就得出来。”我们上车了。

车子被引向了另一个地方。这里戒备森严,持火铳和刀的兵士站了几排。在一个镶了铁棂的内院,我见到了披枷戴锁的徐竟,泪水一下涌出。徐竟说:“可不能这样送我!”我忍住,指指喉咙。门口有兵士死死盯住。我将背转向兵士一边,借掏手帕拭泪的机会,将药递给了他。他的神色告诉我:明白了。他说:“放心吧,我的好兄弟!”

我们不得不做最后分别。可我发不出一言。

回程还是去了府衙。我对康永德提出了今生最后一次请求:既然兄长不能免死,那就让他少些苦痛吧!季府会永远记住康大人的恩德!这几句话是写在纸上的,康永德拈起看了看,叹一声:“我答应你,季先生。”

一天过去了,没有任何令人惊异的事情发生,报上登出的仍是那张告示。第二天黎明我将一行字写在纸上:不准季府任何人去东河滩。

这是府中最安静的一天。几乎没人注意的一件事正在悄悄发生:桐树上似乎生出了蓓蕾,尽管很小,但仔细些还是看得见的。万物沉寂,所有的动物都停止了鸣叫。这里的一切都在等待。正午时分惊起一群灰鸽,文贝轻轻拉开了帘子:天不知何时阴得浓重,正有大滴的雨淋下来。

没人出门,只是静候。今天不是出报的日子,却送来了号外。在我眼里整个墨页都淋漓着血色。我长时间无法正视这一页,不知费了多少力气才弄清这样几个事实:康永德并未食言,总算践诺,没有施行残酷的凌迟。最令我震惊的是兄长:他居然放弃了我送去的那服药,直赴刑场,面对满河滩的人大声宣讲革命,直到喊哑了嗓子。

管家、朱兰和文贝一直在我身边。没有一个人说话。这样停了很久,文贝说:

“他让我想起了耶稣受难日。”

雨一直下。这是冬雨还是春雨,谁也分不清。雨水细细地洗刷着大地。

不知什么时候雨停了。文贝扶我下楼,走到庭院。阳光时而从乌云缝隙中射出,把高大的桐树照得锃亮。文贝指着枝丫说:“看到了吗?”我揉揉眼睛看了又看,看到了。

那是一簇簇鼓胀的蓓蕾。

满树桐花即将怒放。

缀章

后来一切皆如所料:在那个桐花怒放的迟来的春天,又一次响起了隆隆炮声。最早开炮的仍旧是海湾舰艇,像过去一样,这艘船不知何时从海雾中冒出,让海防营措手不及。水师匆忙应战,几支革命军已分别从登州城及半岛东部、龙口城与北马一带展开攻击。为防青州旗城驰援,一股装备精良的新军打扮的兵士已驻扎在胶莱河东岸,他们是几个月前从关外进入的义军部旅。

城里的枪炮声响了两天两夜。这情景让所有人都想到了前两次起义。季府药局再次出现大量伤员,麒麟医院也积满了伤者。文贝自开战后再也没有回家,医院已被严密封锁,几个街区都不能通行。第三天下半夜枪声稀疏,有消息说义军占领了大半个城区,府衙已被夺取。但城区西北和西南方向都有猛烈的枪声,那是登州和龙口的方向。后来才知道西部战事远激烈于城区:顽敌退守到西线奋力抵抗,以待旗城援军。幸有那支河边劲旅,才让危局逆转。这期间海防营两次易手,登州城久攻不下,是最为惨烈的两场战斗。

战事到了第四天,城区响着零星枪声,远处也趋于平静。革命军的旗帜插上街区,巡防队开始整肃。街道仍旧狼藉,药局和麒麟医院哀声不绝。我与管家在稍稍平息时即开始了艰难穿行,不得不绕远路抵达医院。我们在拥挤的大厅入口处见到了文贝,她根本无暇他顾,身穿沾了血迹的隔离服,远远地用哑语比画道:“我这儿一切都好,你们回去吧。”

直到第七天黄昏我才接回文贝。她整个人瘦了一圈,嗓子沙哑,已疲惫到极点。她一下车即伏在我身上,我不得不把她背上阁楼,放到床上,一直看着她睡去。我在一旁坐了很久,在心里叫一声:“足月小样儿!”她生满白屑的双唇动了动,似乎在回应我的呼唤。

我急于见到金水和顾先生,只不知该到哪里找人。肖耘雨想了想说:“去府衙吧,他们应该在那里。”我们驱车前往。已经是第十天了,衙上依然弥漫着硝烟,行人绝少,只有一些清扫街道的人。守卫衙门的革命军无论如何不许我们进入,无奈只好写了名帖让其转达。一会儿有人出来,细细填了一张纸交与守卫,这才把我们领入。

就在我熟悉的那个大厅侧室,顾先生接见了我们。他的双眼仍然遮了黑色镜片,这使我放心不下。一会儿有人送来一张电报,他摘下眼镜,借助一只放大镜看起了电文,这才让我松了一口气。“徐竟的血没有白流,请你们记住。”这是顾先生谈到兄长时说的唯一一句话。我问到府衙的主人康永德,他答:“正在追捕。”“金水呢?”“哦,他忙着。”

顾先生在短短半个钟头里看了三份电文,还在一沓厚纸上匆匆写了一行字。他抬起头看看我们:“谢谢啊,这会儿我什么都看得到了。”我忍不住加上一句:“可是再也看不见无花果的花了。”他先是一愣,接着哈哈大笑起来。

那天直到离开也没有等到金水。十余天之后才得到他的确信:已经赶往南方,由于徐竟不在了,他如今已成为最高统领的保镖。我和文贝至为惋惜的是,他走得过于匆忙了,竟然没能见面,也未能与艾琳话别。艾琳那双蓝莹莹的眼睛看着我和文贝,满是疑惑。我们只好耐心做出解释:革命还未成功,这顶多算半岛上的一战。

康永德带领一队兵士逃往青州,被河边革命军堵入南部山区。当这队兵士被围歼后,才知道康永德已于两天前死在山中,是暴病身亡。

所有的桐花都凋谢了。也许是战事过于激烈,我一点都没有闻到它们往常那样的香气。朱兰说这是她经历的最冷的春天,万物都改了常性。她将许多时间用在抄写经文上,一直戴着那顶棕色软帽。管家神情犹疑,见了我几次欲言又止,后来终于说出了满腹心事:“老爷,我觉得自己身体大不如前了……我想让那个不争气的儿子回来。”我同意了。

文贝破例于周末前回到府中,神情里闪着兴奋和不安。当我站在窗前看着满天星斗时,她就在一旁轻轻喘息。夜深了,我去了静坐间,感受着徐徐漫来的午夜潮汐。春天的泥土熏蒸中掺与了繁复的气息,鼻孔里丝丝滤过了青草、海藻、沙原和丛林,最后是那所医院的异质。后者是文贝携来的。除了她,季府里所有人都没有这种气味。轻微的脚步移近,她像一只穿越了旷野的小沙狐,无声地坐在对面。这样过去大约有一刻钟,她挪得更近了,附在我的耳边。我听到了呵气似的声音:

“雅西回来了……”

我睁开了眼睛。“啊?这简直、这太好了!”我立刻想到了伊普特院长,他该多高兴!战事结束了,雅西回来了,这是连在一起的两件大喜事。我从夜色中都能看出她眸子中闪烁的感激和欣悦。她轻轻地吻我,泪水濡湿了我的面颊。

“伊普特院长说,雅西终于想通了。他原以为离得远点会好一些,后来才发现错了……”

我想说:无论谁爱上了你,这辈子都不会解脱的。这是至为幸福和痛苦的事情,就连自己也同样如此。一种恐惧会伴随终生,这就是在各种不测或难以逆料的境况之下,失去她伤害她。总之说不定在哪一个未知的节点上,遭遇难以承受的人生危厄、一场致命的打击。到那时候什么都晚了。我拥紧她,长时间不吭一声。我想寻个机会去看看久别的雅西,又担心这会显得多余。

我们长时间都在沉默中。后来我突然想起了一件事,这是很久以前说过的,只是少了今夜这样的郑重与恳切:请她与自己一块儿修持,并且按时服用丹丸。我说:“如果连你都不能一起,那我就太无能了。”她离开一点,好像在细细打量,过了一会儿说:“你没有和我一起礼拜,我一点都不觉得自己无能。”

这个夜晚,我找不到合适的话语去回应她。

后来我再也没有提到这件事。

半岛光复后,季府的那些老朋友们变得更加忙碌了,几乎无暇喘息,这与原来想象的完全不同。金水临行前未得见面,王保鹤先生也只匆匆一别。他受顾先生等人委托,要去省城和其他更远的地方,与一些不同的政治派别洽谈。从他的脸色神情上看,老师肩负的是格外沉重的任务。我觉得他脸上的肌肤几近风干,好像仅存的一点汁水也将耗尽。我希望南方湿润的气候会有益于他的身体。我说:“原以为光复后老师会坐下来,像当年和父亲一起那样,坐很久很久……”先生笑笑:“恐怕那种日子不会再有了。”我将精心准备的丹丸交与,他仔细收好,谢过,说:“人逢乱世,仅有丹丸是不够的……好好的吧,我们后会有期。”

老师走了。我们再也没有见过。

想念他时,我常常回味他关于时局的那番话,特别是教化与革命的关系。他是那么挚爱一手创办的新学,可惜没有时间打理。他曾经担心最激烈的半岛战事,说这不会是最后一场。

一切都被王保鹤先生言中。后来半岛出现了数不清的队伍与番号,更有较前更为猖獗的土匪,大小战事连绵不绝。顾先生在那座陈旧而不失威严的府衙中待了多半年,然后去了关外。新来的主人是一位军人,那身簇新的军服给人留下了难忘的印象,可是不到三个月,军人也离去了。

季府实业在艰困维持之中。麒麟医院因为战乱而变得忙碌无比,也成为最显赫的地方。伊普特院长和雅西累极了,所有医务人员都不得喘息。文贝实在脱不开身,要配合雅西手术,常常七天都不得回家一次。我不得不到她那间时常空着的阁楼,独自等待。我在深夜里听到屋门开启的声音,就像听到了至美的仙乐。

有一天文贝告诉:艾琳去南方探望金水了,她走了已有二十多天,却没有一点音信。伊普特院长心情糟透了。文贝责备艾琳太过冲动,我却完全理解:为了爱去奔波,无论多么辛苦和冒险都是值得的。

时间过得很快。转眼又是几年。这期间唯一让人欣慰的消息,是艾琳终于和金水在一起了。

那天下午我从医院长廊走过,看到文贝搀着日见衰老的伊普特院长走来,心里涌起一阵酸楚。她一直将其当成父亲一样。也就在这个周末,我正商量和文贝回府里去,突然又听到了一阵猛烈的炮声:它从东北方传来,是港口的方向。我们都呆住了。

第二天才知道,日本人打来了。

半岛战事再次趋于激烈,而且比以往有过之而无不及。城区的大量房屋遭到焚毁,季府大院的一部分一度被征作兵营。就连战时被视为重地的麒麟医院,也几次中了炮火,许多房屋与大量设备都被焚毁。文贝不断将令人忧心的消息带给我:医院将不能维持下去,这座已经创建了二十余年的西医院真的陷于危局。这样又过去了一个月,她有些轻松地讲出了一件突兀的事情,却立刻让我陷入了新的绝望。

原来伊普特院长为求生存,一直在多方设法,近期终获另一所大医院的允诺,将收留麒麟医院余下的全部人员,并在可能的情况下带走宝贵的医疗器械。“这下好了,我们正设法租一条船……”

“你和他们一起?”

“是啊,乘一条船。”

我压住了深深的惊讶。我知道世上没有一条船会大到装下整个季府。我无话可说。我明白她要和自己的医院,还有那个洋人父亲在一起。那位老人的亲生女儿离开了,她必须照料他。

最紧张的准备开始了。文贝和我一起忙着捆装东西,主要是她那间阁楼中的。这么多书不能全部带走,让文贝痛惜,她不能将我带走,又该是怎样的痛惜。我们都在忍着。

谈到那所远在燕京的医院,她有忍不住的憧憬:它叫“协和医院”,由美国洛克菲勒基金会创办,是亚洲最大的;它诞生的时间却比麒麟医院晚了整整二十年。“它需要我们,肯定的。”她这样说。

闲下来我不时望她一眼。我终于说道:“说不定什么时候就启程了,你多回府里过夜吧,多和朱兰、管家他们待一会儿。”我的话让她陷入长长的沉默。她垂着浓浓的睫毛:“我去燕京后,会找机会回来……”我没有吭声。我明白路途遥遥,水路凶险,时局又如此之乱,她的设想是无法实现的。

那个分别的日子会突然到来。夜里我听着她的呼吸,想着她与伊普特和雅西他们同船而去,就有一种揪心之痛。我们这种同床共枕的时间不多了。我们不得不采用边要边睡的方法度过所剩无几的夜晚,让她在深深的惊讶中发出幸福的叹息。“啊,你是多么怪的人啊,像个孩子……”

离去前她哭成了泪人,这于她是很少见的。她盼能够尽快与我相见。“我不能没有你,昨非!”她哽噎了。

她的叹息犹在耳旁,可是那艘船还是离开了。

从此阁楼上又剩下了独自一人。我努力让一切回到从前,回到禁欲闭关的日子。我一遍遍重复邱琪芝授予的“气息”“目色”以及“膳食”“遥思”诸法,怀念和压抑,只想走入久违的往昔。我悲观极了,因为逝水是不能回流的。在夜色里有一双锐目时而盯来,是兄长徐竟。他的目光总是令人不安,还有些恐惧,但却有异样的力量。

我已经多天没有下楼了。我再次使用了那副滑轮和竹篮提取食水。有一天篮子里除了吃的东西还有一张纸条,上面是朱兰的小楷:“老爷,求求您下楼吧。”

其实这正是我犹疑不决的事情。当心中的主意终于变得不可更易,我必会下楼的。我要宣布自己的决定:去燕京!我的至爱走了,我当然不会留下。我说过自己的一生都要用来追赶。离开后,这里就由朱兰和管家料理吧,事实上许久以来都是如此。

一夜安眠。睁开眼睛,满室遍洒芬芳的霞光。

我准备下楼了。

2015.9.2,于龙口、济南

2016.2.14,于龙口

(本文选自人民文学出版社同名新书第六至最后一章)

责任编辑杨新岚

分类:长篇小说 作者:张炜 期刊:《当代·长篇小说选刊》2016年4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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