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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篇小说〗心居

分类:当代 更新时间:2023-02-05 19:49:38

作者简介:滕肖澜,女,1976年10月生于上海。中国作家协会全委会委员。上海市作协专业作家。

著有小说集《十朵玫瑰》《这无法无天的爱》《大城小恋》《星空下跳舞的女人》《规则人生》《上海底片》《四人行》《又见雷雨》《美丽的日子》。长篇小说《城里的月光》《海上明珠》《乘风》《城中之城》《心居》。

中篇小说《美丽的日子》获第六届鲁迅文学奖。入选2014年中宣部“四个一批”人才暨文化名家。

清晨六点,顾士宏推着那辆老式的凤凰自行车,走出单元门。初冬天气,早晚已凉得很了,夹克衫里只穿件长袖T恤,有些抵不住,脖子一缩,把领口那粒扣子系紧。环保袋往车龙头上一套,骑上去。遇见邻居,老远便打招呼,“顾老师,这么早买小菜啊!”他忙不迭点头,腾出一只手挥动着,一笑,嘴角的皱纹挤出来,“礼拜六老规矩,聚餐。”

聚餐是在家里。每周六,雷打不动。大哥大嫂、妹妹妹夫,还有侄子甥女,加上自家这几口,统共13个。真正来齐的也不常有,这人加班或是那人有约,少一两个,但冷菜热菜还有湯,荤素搭配,总归也是满满一桌。圆台面平常摆在门后,防尘布罩着,一周用一次,还有玻璃转盘,设施是齐的。20年前造的半老小区,上海第一批商品房,放在当年是挺括的,但眼下豪宅一茬接一茬,两室一厅都要150平方米了。客厅小是硬伤,也不分正厅餐厅,放下圆台面,各式椅子聚拢来,圆的方的,七翘八裂,边上勉强还够走路。介于热闹与杂乱之间。这样的自家人聚餐,本就有些乱哄哄的。随意,不修边幅,聊天内容词不达意。老人家喜欢。顾士宏那九十多岁的老母亲,每个礼拜只盼这天,手舞足蹈的兴奋。儿孙绕膝、天伦之乐的意思,全浓缩在这刻了。好像那六天都是假的,单单这天,才真正是过日子。

买完菜回家,几个小的都起床了。儿子顾磊对着镜子刮胡须,儿媳冯晓琴在厨房煎韭菜饼,孙子小老虎在阳台上练小提琴,头发还是蓬的,一张隔夜面孔,应该是没睡醒便被妈妈揪了起来。唯独冯茜茜还在睡。顾士宏倚着门换鞋,冯晓琴过来接菜,看一眼,“爸爸,这两日梭子蟹壮的。”顾士宏嗯了一声:“正当时。今年宁波海鲜是大年。”冯晓琴又道:“骨头也新鲜的。”顾士宏瞟一眼墙上的挂钟,“先出水,拿大锅,放火腿和笋。骨头汤时间越长越好,炖一整天,汤像牛奶一样浓。”冯晓琴应了,“晓得,笃定,来得及。”

早餐摆上桌。粥、咸菜、韭菜饼、面包、牛奶、白煮蛋。人多,早餐品种也杂。中西合璧。顾士宏在小区门口买了两客生煎,前一晚小老虎吵着要吃。孙子是祖宗。一会儿,顾老太从外面进来,太极拳是每天练的,有固定圈子,一群老人家,平均年龄都在80岁朝上。老太精神极好,一口牙齐齐整整,腰不弯背不驼,就是耳朵有些背,说话声音大,进来便嚷着饿了。也是祖宗。冯晓琴连忙盛粥,热乎乎地端过来,配凉拌香椿。一家人吃早饭。老式的八仙桌,加上碗筷作料,瓶瓶罐罐,也摆得七八分满。放在过去倒没什么,现在一户这些人口,四世同堂,也算大家子了——三室两厅,顾士宏住朝北那间;朝南两间,顾磊夫妻带着儿子住大间;顾老太原本也是一间,前几年冯茜茜来了,没地方睡,只得挤作一间。拉块帘子,各放各床,反正一老一少,关系也隔得远,不必多应酬,面上稍过得去便罢了。

吃过早餐,冯茜茜从床上被姐姐冯晓琴拖起来。嘟哝两句,也只得乖乖穿衣服洗漱。啃了半个面包,便到厨房帮忙。从安徽到上海,讲起来是亲戚,姐姐家也是自己家,但到底不同,平常倒也算了,周六是大日子,人多事多,里里外外都是活儿。“眼里要有活儿。”初来上海那天,冯晓琴这么对妹妹说。意思清楚,亲姐妹说话不用拐弯抹角。上海租一间房子多少钱?别的不提,楼下302,一套房租给四个人,最小那间一月也要毛三千,还不包括水电煤。白得个落脚点,吃住免费,自己要拎清。反正就算在安徽,女孩子家,该干的也得干。说得过去。冯茜茜做家务没姐姐利索,但也不太差。洗菜切菜,剥葱捣蒜,打个下手什么的,绰绰有余了。顾家做菜是典型上海风味,浓油赤酱,味精是不放的,纯粹靠糖吊鲜。不管鱼肉菜蔬,临出锅前一把白糖撒进去。倘若猪手、蹄髈、酱鸭那种,还要放冰糖熬上几小时。安徽菜是偏辣的,冯茜茜花了小半年才勉强适应这边菜的甜度。冯晓琴到底来上海日子久,几只本帮小菜,比如葱烤鲫鱼、油爆虾、糖醋排骨,已经很有火候了。连顾老太那样挑剔的嘴(包括口味和说话内容),也时不时地蹦出几个赞美的词,“可以的”“不难吃”“像点样子了”人人都说,冯晓琴是个好媳妇。女人一旦上升到“媳妇”这个层面,就跟地域、学历、相貌那些关系不大了,是另一套评价体系,也是硬性指标。冯茜茜比姐姐小了七岁,后面还有个弟弟冯大年,又小了八岁,男孩子是宝,家里人个个疼爱,反宠得他屁用没有,傻子似的。她自小跟在姐姐屁股后面,听惯了别人

对姐姐的夸奖,“将来谁娶了你,真是有福了”那种。所以她毫不怀疑姐姐会成为这家的主心骨,早早晚晚的事。顾老伯年纪一点点上去,姐夫顾磊又是那样的脾性,顾老太就算让她活到一百岁,也只剩下七八年光景。冯茜茜觉得,上海跟原先想象中的似乎不同。越是来得久,就越觉得,这座城市骨子里跟老家也没什么差别。小一辈的男人都被宠坏了,没什么用。姐夫顾磊也是个孱弱的人,当然身体差也是个原因,但基数若是高,再怎样也低不到哪里去。到底是逊了些。顾士宏是老派上海男人,会做事,谈吐文气,人也拾掇得干净。女人走得早,孤家寡人一个,做成这样,不容易了。现在哪里找得到这样的上海男人。独自拉扯一对龙凤胎长大。顾磊比他姐姐顾清俞迟了一分钟出生,老大老二的态势,在娘胎里便定下了。连相貌也完全不同。异卵双胞胎。顾清俞长得像父亲,眉清目秀,不失英气。顾磊五官也干净,却多少有些寡淡的意思了。个子本来不矮,奈何少年时便瘸了,一脚高一脚低,整个人便显得畏缩,不够挺拔。说话习惯皱眉,川字纹深得刀刻似的,看着比他姐姐要老了好几岁。1982年出生的老女人。冯茜茜背地里这么叫顾清俞。其实也谈不上什么矛盾。顾清俞上班不久便买了房,搬出去单过。倒也不远,也在万紫园,四期的两室,12楼,正对着湖中心。冯茜茜掐指算,那年她也不过二十三四岁,房价再便宜,一套七八十万总是要的,也亏她下得了决心。女人对着女人,尤其是强势的女人,敌意是免不了的。冯茜茜不像姐姐,好坏只藏在心里,面上一团和气。她做不到,嘴上就算忍着,眼神也要扔几个过去。姐姐是有些被这女人压着的。冯茜茜看得出来。气势上,还有眉里眼里,都有些微妙的意思。“投缘就多说几句,不投缘,就少说几句。不就行了?”冯晓琴常这么说。家里人少,也是个小小社会。兵来将挡,水来土掩,斗智斗勇那套,外头人其实是不搭界的,套路全用在自家人身上。有意思,也没意思。冯晓琴叫顾清俞“阿姐”,上海话已有七八分像样了。她对待顾清俞,与对待顾昕、高朵朵的态度是完全不同的。倒跟长辈是差不多级别。一声“阿姐”,叫得隆重而又亲切。冯茜茜替姐姐不忿,老家也有厉害的大姑子,但毕竟不同,那些人全厉害在嘴上,一开口就把底全抖开了,反倒不难对付。难的是顾清俞这种。首先是撇清的,各人自扫门前雪,保持距离,其次也客气,面上不露出一丁点难看,说话也轻柔,读书人的模样,与众不同。外头平滑,尖刺往里长,像脚上的鸡眼。除非连根拔,否则越碰越疼,表面看还没什么异样。连叫屈也无从谈起。冯茜茜说姐姐,讲来讲去还是姐夫不果断,若早些年趁房价低时买一套,也搬出去,你们现在小日子不是逍遥快活?冯晓琴冲妹妹一句,那你怎么不买?冯茜茜便叹道,把我卖了,都不够付首付的。上海人再怎样,好歹有个老屋遮风蔽雨,哪怕拖到现在置换,一间厕所总是有的。我们真正是从零开始,一片瓦一块砖都靠自己挣起来,起点不一样。

晚上聚餐的主题也是买房。骨头汤的热气在20平方米的客厅氤氲成一片白雾,让各人的脸都有些看不分明。干燥的空气,还有话题本身,容易上火,情绪像千年老树的纹理那样,枝枝蔓蔓,由此及彼。起初是喜事。顾昕要结婚了。双方父母上周见面,算把这事敲定了。女孩也在新区政府上班,宣传部门。众人问起亲家的情形,顾士海只是笑笑,说蛮好。苏望娣蹦出一句“怕是吃不牢”,意思亲家老爹是厅局级,门第相差甚远,对方一口官腔,虚虚实实,自己这边搭不上话,一顿饭只是傻笑,“笑得我两边面孔都酸了。”顾士海纠正妻子,“人家客气倒是客气的——”苏望娣翻个白眼,“不客气,初次见面难道一记耳光上来才叫不客气?他们分明是有些嫌弃我们。”顾昕桌下踢了母亲一脚。苏望娣嘴上不停:

“酒席该男方来办,他们抢过去也就算了,反正换了我们,那样的高档饭店,一万多一桌,肯定是舍不得的。他们心疼女儿,要办得风光,也由得他们。但买房首付一家一半,作死啊,小两口买那样大的房子,一个卧室比我们家客厅还要大几倍。首付一千万,每家拿五百万,他们倒是无所谓,说拿也就拿了。倒逼得我们要卖房子套现。我们没有婚房吗?昕昕那套两室户,小夫妻住住不是蛮乐惠?一点也不伤筋动骨。他们要面子,女儿新房住豪宅,有本事两千多万一次性付清。折腾我们穷人家有啥意思?欠银行一屁股债,小两口每月要还好几万,这是过日子吗?拆家当还差不多。”

“哪个楼盘?”顾士莲问。

“就靠近世纪公园那个,什么尊邸的,明年下半年交房。”

顾士莲看了二哥顾士宏一眼,“有钱啊。”停了停,加上一句,“——你们都有钱。”

顾士宏知道妹妹的意思。顾清俞最近也有意买房,恰恰也看中那个楼盘。离这里近,上班也方便,世纪公园板块,地段环境都是没话说的,开发商也是出挑的。内环里的新房,又是顶级配置,卖掉一处便少一处。值得拥有。这些话从顾清俞嘴里说出来,像法官敲的法槌,一锤定音。顾士宏连半句质疑的话都没机会说。也不能说。说出来就是准备吵架了。孤家寡人一个,买那么大的房子做什么,从东到西要走半天,半夜不怕做噩梦啊,白白交那些税,又是契税又是房产税,将来老了,连个继承的人都没有。无用功。顾士宏慈父做惯了,条件反射,只说好的,孬的全往肚里咽。说了也没用。一腔苦水只好找妹妹顾士莲倒。大哥顾士海是黑龙江知青,前两年刚退休回来,关系相对疏远些。妹妹直筒子脾气,说过算过,听过也算过,最适合当听客。顾士宏说,“她孤独终老倒没什么,我没脸去见她死去的妈妈。”说人民广场相亲角都去了八百回了,简历写在牌子上,举起来相当挺括,照片也拿得出手。合适的小伙子也不是没有,牌子对上,照片相好,欢天喜地回家报告。没一次有下文。顾士莲说,“虱多不痒,债多不愁,等她四十岁时,你也就不急了。死心了。”又道,“她是因为找不到对象才单身的吗?所以说呀,你急死也没用。”这种安慰,比怄人还糟。顾士宏竟也真的一次比一次心平些,索性不管了。想着两眼一闭,好坏由她去。偏偏又冒出买房这茬,还跟表弟买婚房挤在一起。愈发的触心境。

“小姑娘漂亮吗?”高朵朵抛出一句,是说顾昕的未婚妻,“照片有吗?”

顾昕手机里翻出一张,众人轮流看。看完还给他,默默地。除了冯晓琴说句“挺清秀的”,其余都不作声,连敷衍的话也省了。苏望娣鼻子出气,哼道,“昕昕喜欢,有什么办法。”高朵朵笑了一下:“那张曼丽呢,阿哥不是也蛮喜欢的?”顾士莲推了女儿一记,“你太平些。”高朵朵今年二十岁,正是惹是生非的年纪。讲话不管不顾:“阿哥挑女朋友的眼光一会儿这样,一会儿又那样,差别蛮大的。”冯茜茜嘿的一声,也要接口,被冯晓琴眼光一凛,硬生生缩了回去。张曼丽是顾昕的前女友,大学时开始交往,半年前突然分手。这话题有些敏感。众人停了停,又回到买婚房。苏望娣说,两个方案,卖掉现在住的这套,或是卖掉顾昕那套两房。“住的这套没电梯,六楼,老了爬不动,搬走是迟早的事。但昕昕那套是毛坯,还要装修,又是一笔开销。”顾士宏说:“装修完还要晾,前后加起来起码半年。”苏望娣点头:“就是。”

顾老太笑眯眯地啃一只鸭腿,不说话,只是听大家聊天。目光从众人身上一一滑过,男的女的老的小的,一只只面孔都是可亲的。老太太辛苦一世的意义都在此刻了。旁边顾士莲嘀咕一句“认识没几个月就结婚,不是有了吧”。老人家平常耳背,这瞬竟是异常精细,鸭腿一扔,径直问顾昕,“真的有了?”顾昕红着脸,默默点了点头。众人才知是真的怀孕了。顾老太欢天喜地,又问:“几个月了?”苏望娣说:“刚查出来,也就两个月不到。”顾老太扳手指,“那还好,春节还不显怀。”是说喜宴定在大年初六。顾士宏对大哥说“恭喜”,顾士海是老派人,总觉得这事有点难为情,拱了拱手,也不多语。苏望娣摇头:“现在的小孩啊,屁都不懂,做事还野豁豁——”顾士莲说:“明年这时候,你们家热闹了。”推顾士宏一记,“到底是兄弟,一样的风格,先上车后补票。”顾士宏吃不消这妹妹,忙不迭地,做个“嘘”的口型,又朝冯晓琴看去。后者只是淡淡一笑,若无其事的。

顾清俞不合时宜地打来电话,问候大家。欧洲这时还是中午,她说她在啃三明治,“没你们丰盛。”本意是想凑趣。问父亲,“你们在聊什么?”顾士宏挑出扼要,一字一句地,“你表弟妹怀孕了。”电话那头说“恭喜”。顾士宏加上一句,“人家比你还小了六七岁。”顾清俞像是没听懂:“那也不小了,也快三十了。要生就趁早。”顾士宏只有苦笑:“你倒也晓得——”

“清俞去欧洲干吗?出差还是度假?”顾士莲问二哥。

“大学同学结婚。”

“这个年纪?那也够晚的。”

“人家是二婚。”

顾士宏叹息。

自家人的聚餐,不比在外头。菜量大,酒喝得再多也不心疼。实惠,坐姿随意。吃饱了就

站起来,看看电视,活动活动,一会儿倘若有称意的点心上来,再入座吃。就是始终有那么一两个人在忙碌,烧菜、热汤、炸春卷或是做酒酿圆子。这边说“别忙了,菜够了,过来吧”,那边答“很快很快,你们先吃,马上就来”。地方小,盘子也是摆得层层叠叠,这只菜还未吃尽,已换了小盆,又有新菜上来。天冷,一锅热汤最讨喜,热了冷,冷了再热。来来回回的。小孩钻来钻去,这人筷头下吃一口肉,那人再递过来一勺剥好的虾仁。人多便不肯好好吃饭,大人自己聊天,也没心思管他。肆意玩着iPad。便是大人,尤其几个年轻人,也各自在看手机,刷朋友圈。再大一辈的,聊天也是炒冷饭,每次差不多的话题,也是与时俱进的:早些年,聊小辈的读书、考试、分配。這些年各家孩子都大了,聊结婚、生子。再过些年,等第四代一个个成了气候,又该聊他们了。当然也有忧国忧民的部分,全中国乃至全世界的大事,都要谈一谈。跟自己有关的,国计民生,也要点评几句。大都是一笔带过。重点还是一地鸡毛。小老百姓的饭桌,吃的和说的,到底是琐碎。

除了顾清俞,晚餐缺席的还有高畅——顾士莲的丈夫。“也是吃喜酒。”她解釋。

“大学同学?”苏望娣问。

“对呀,三婚。”顾士莲没好气地,冲她,“——单位同事。”

“做伴郎?”苏望娣不依不饶。

“你们昕昕找结过婚的人当伴郎?”顾士莲反问。

“卖相好,显年轻,性格又热闹,酒量还好。结没结过婚,其实倒不搭界的。关键还是眼光好,会找老婆。站在那里不用说话,就是一部追妻教科书。”

苏望娣是有些醉了。平常都喝饮料,唯独这次倒了点黄酒,先是半杯,喝完又加了半杯。不喝酒的人,这些就足够胡说八道了。跟小姑子斗嘴,是饭桌上的保留节目。关系越亲近,说话便越随意。分寸把握不好,就容易过头,何况还有酒精的作用。其实也是历史遗留原因。顾士海结婚那阵,顾士莲投了反对票,理由是苏望娣面相不好,“下巴短,颧骨突出,竹节鼻,还龅牙”。顾士莲就是这么心直口快,也不管这女人完全有可能成为她的大嫂。总觉得大哥那么老实的男人,该找个更善良温和的女人才对。倒不是故意针对谁。苏望娣则认为顾士莲是看不起自己。顾家不算大人家,但上几代也都是读书人,称得上小半个书香门第。苏望娣的老娘在浑堂里替人搓背,老爹直到新中国成立后才戒了鸦片,吃喜酒时吓众人一跳,痨病鬼似的一个人。但放在那时候,又有什么区别呢?家底、祖业、福荫子孙那些,谁又靠得上呢?各门各户都差不多,排排坐吃果果,一样拿那几十块钱工资,过干巴巴的日子。上海是好些,黑龙江是苦些,但那是另一层意思。那样的岁月,许多界定本就是含混不清的。苏望娣今晚是故意要喝酒,酒能助兴。想说又不方便说的话,要说个够本。儿子娶到千金小姐,牢骚后面是满满当当的自豪,咸鱼翻身。卖房凑首付,狼狈是狼狈,但买的是两千多万的房子,意义便完全不同。门不当户不对,但毕竟是高攀而不是低就,说明儿子有本事,人家贴钱也要嫁过来。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顾士莲比高畅大了整整六岁,当初结婚时苏望娣也没少说闲话,“六冲”是不用提了,而且还是倒过来的。顾士莲长得不难看,但高畅属于特别出挑的那种。小痞子搭上女干部。放在当年,为顾士莲惋惜的占多数。现在不同了。别的不提,单一顿饭,顾士莲便打了不下六七个电话。“少吃点酒”“菜式好吗,热闹吗”“意思意思可以了,别闹得太凶,一把年纪了”,心神不宁的。别人察觉不到,苏望娣心知肚明。女人是一点禁不起岁月折腾的,男人不同。高畅五十出头,脸上没一条皱纹,1米82的身材依旧挺拔,远看就是个小伙子。“老公像新郎官,自己像阿婆。年轻时候扎的台型,现在全还回来了。”苏望娣有点促狭地想。又是一口酒下去,喉咙那里热得像要着火。

“明年预备送朵朵去奥地利读书。”临近尾声时,顾士莲宣布。成为这晚第三个准备买房的人,“卢湾区那套已经挂牌了,准备卖掉后买到浦东,不是万紫园就是白云公寓。跟你们做邻居。”她说下去,声音欢快得有些别扭,“——三房换两房,差价给朵朵做学费。”

晚饭后,冯茜茜陪姐姐洗碗。水池里厚厚一摞碗盆。一个洗,一个收拾,流水线作业。每周如此,习惯了。冯茜茜说她看见顾士莲眼圈红了,“她是觉得丢脸吗?人家越买越大,她却越买越小,浦西到浦东。”冯晓琴说:“没那么简

单。”冯茜茜道:“这家人也挺作。”冯晓琴沉默一下:“过日子哪有不作的?”冯茜茜说:“姐夫就不作。就他一个人没吭声,从头吃到尾。”冯晓琴笑了笑,“你姐夫是傻得可爱。”

便是再傻,顾磊这晚也被感染了某种情绪。他问妻子:“你是不是有点怪我?”——是指小老虎刚出世那阵,冯晓琴说了几次,买四期的房子,哪怕一室一厅也好。万紫园不是学区房,但唯独四期,当时有传言说要建一所名校的分校。顾磊没答应。传言不可尽信,再说学校真要建起来,何以见得只有四期能独享,一期二期三期四期,门牌号都是一样的,开发商也是一个,断断没那样的道理。顾磊平常没什么主意,唯独买房这件事,自始至终,都是投坚定的反对票。冯晓琴心里明白,“执着”并不代表果断,有时候反而跟“犹豫不决”是一个意思。但这话不能说,说了伤感情。后来四期果然成了学区房,房价比周边硬生生高了两成。人一辈子,机会有很多。但只有真正抓住了,才叫机会,否则就叫懊恼。冯晓琴二十岁不到便来了上海,寻找机会,各种各样的机会。未必都能抓住,但至少试过了,便不懊恼。顾磊也是她的机会之一,最靠谱的机会,和买房子一样保险。虽说保险的男人错过了保险的买房机会,多少也是种懊恼,但好在眼下并不是没房子住。浦东内环边的小三房,进出便利,生活设施齐全,总价也要八百万朝上了,将来小一半总是她的。比起那些同期来沪目前还住在出租屋里的小伙伴们,她很知足了。该争取的时候争取,该知足的时候知足,日子才过得下去。

“比上不足,比下有余。”她用了个很中肯的词,安慰此刻显然有些懊恼的丈夫,同时拍了一下旁边还在玩iPad的儿子的屁股,“——睡觉去!”

顾清俞在飞机上打了个盹,醒来时精神好许多。到巴黎是早晨,酒店放下行李就直奔李安妮的住所。当天婚宴结束已是半夜,睡了不到三小时,又冲向机场。上午九点多的航班。李安妮的蜜月旅行是去斐济,她年近六旬的法国丈夫在那里有一个小岛,“如果你不是赶着回去上班,真的可以跟我们一起去,那里很棒。”几年不见,李安妮的普通话听着更绕口了些,皮肤也晒黑了很多。她让顾清俞在婚礼上接她的捧花,可顾清俞只是远远看着,笑眯眯地把机会让给一个身材丰满的金发法国姑娘。

“你还是老样子。”李安妮说她。

“恭维还是揶揄?”

“就看你脸皮厚不厚了。”分别时,李安妮与她依依不舍地拥抱,“我会想你的。”

“我也是。”顾清俞在她背上轻拍两下,抬起头,赫然瞥见展翔站在眼前,似笑非笑,“为什么不接捧花?你想让我当一辈子光棍吗?”她惊讶地张大嘴巴。展翔走上一步,伸出一根手指,在她鼻尖点了一下,“——你这个小坏蛋。”

打盹会做梦不出奇。但梦到莫名其妙的人,就十分奇怪了。顾清俞猜想或许是时差紊乱的关系,两天打个欧洲的来回。之前也有紧巴巴的出差,人困马乏,但相比之下,参加婚礼更让人辛苦。她是伴娘,大学同学里仅有的未婚女性。当然与李安妮的情分也是非同一般。四年上下铺,还有饭搭子。请柬发出去不少,但真正来的没两个。巴黎不是巴城,来一趟到底大动干戈。有钱有闲,还有兴致,这个年纪实在不多,正是事业家庭一团忙的时候。顾清俞属于例外。工作忙是忙,但早过了抽不了身的阶段,至少不用看谁脸色。薪水不算很高,但打个飞的参加老朋友的婚礼,再买一条限量版的名牌手链作礼物,也完全在承受范围内。李安妮说她是女版钻石王老五。那瞬间她想起展翔,以“钻石王老五”自居的男人,因为常年嬉皮笑脸,两条眉毛习惯性弯成半圆,逗人似的表情。

“别告诉我航班号,我自己查,用第六感。”临上飞机前,“钻石王老五”发来微信。

所以才有了这个奇怪的梦。他居然还点着她的鼻尖,叫她“小坏蛋”。梦里不怕被吃耳光。放在生活中,他连一个小指头也不敢碰她。“我尊敬你。”他一本正经说这话的时候,让她忍不住笑出声。她不讨厌他。那样一个恋着自己多年而且又尊敬自己的男人,换了谁都讨厌不起来。“我也尊敬你。”顾清俞比他还要一本正经。

但她不会爱上他。李安妮说她始终“老样子”,是指她固执。某些方面尤其如此。“你已经36岁了。”她提醒她。言下之意,某人也已经36岁了。这个年龄,娶妻生子是再自然不过的

了。李安妮很想把话挑得再明些,但毕竟难得见面,劝也要人家听得进才行,否则就是自讨没趣。36岁的顾清俞比起26岁时圆滑得多,能轻易打断一切她不喜欢的话题,同时还让气氛保持和谐、美好。多年的职场磨炼和人生阅历,把她打造得表面光不溜秋却又坚实无比,像钢化玻璃。通透又固执,让人无从下手。

展翔果然等在出口。高举一块牌子,上写“欢迎回国,Santra顾”。英文名打错一个字母,好在有大捧红玫瑰转移注意力,众人只看到一个穿皮衣戴墨镜的中年男人,刘海染成黄色,七分牛仔裤,露出脚踝上的龙形刺青,白色高帮运动鞋,指间一枚印章似的宝石戒指。“生怕别人不知道他是暴发户。”顾俞清想起父亲的话。接过玫瑰,“——谢谢。”

路上有些堵。顾清俞对着车挡板上的镜子,补粉和口红。修饰长途飞行的倦容。“往前看,”她提醒展翔专心开车,“——喜欢看女人化妆?”

“我只喜欢看你化妆,”他道,“尤其像现在这样,我开车,你化妆。显得随意、亲切。老夫老妻的感觉。”他涎着脸。

“我爸要冲过来了。”她刷睫毛膏,一根根地。

“不用麻烦他老人家,我待会儿自己送上门——楼下那只瘪三,欠我好几个月房租了。”

展翔在万紫园有六套房子。从1998年贷款买下第一套两室,随后开始了炒房生涯。借鸡生蛋,以租养贷,那些套路他玩得很转。基本都在浦东,以世纪公园为轴心,方圆三公里之内,高中低各个档次都有。有别墅,也有动迁小区。那些年房价疯涨,限制又少,胆小的人一动不动,看着钱变橘子皮,胆大的人吃到撑死,打个嗝都全是铜臭。展翔自然是后者。亏得后来限购了,否则还不停。房产证一堆拿在手里,扑克牌似的。房子是真金白银,跟它相比,银行里那些存款就不值一提了。别人辛苦一世挣下的,他买进卖出,一套的差价便抵得上十年工资。这是个捉摸不透的世界。房子是上海人绕不过去的话题,滋生出各种情绪,各种际遇。真正是命了。

顾士宏住的那个单元,展翔有两套房子。一套三室两厅被房客转租出去,隔成七八间,弄得面目全非。物业寻过他几次,说上面在整治群租,要清场。展翔去牵二房东的头皮,那人有些落乔(沪语,指做事不上路,很难弄),起初还不肯,展翔不与他废话,隔天便叫了五六个大汉过来,一手拿棍子,一手递上信封,里面是提早解约的赔偿金。那人哪里敢犟,拿了钱便匆匆走了。不到两日,房子空出来,装修队进去,隔板敲个干净,恢复原样。这套还算省心的,另一套两室更麻烦。租客是一对山东夫妻,在小区门口开了家蒸汽海鲜,街坊回头客不少,早几年还算过得去,这阵子市容管得緊,生意愈来愈难做,偏偏上月又添了三胎,还是个女儿,又多了张吃饭的嘴,小老板夫妻头都大了,房租一拖再拖。展翔还不好十分催促,一家子五口人,四个女的,走进去就是鸡飞狗跳,小的哭,大的闹,乱哄哄的头皮发胀。让中介去催也没什么用。拖到第五个月,只好公事公办,告到法院。但强制执行也是一样的难,还有吃奶的娃,总不见得硬把人赶出去,况且临近年底,天寒地冻,处理得不好就是社会舆论事件。展翔一不做二不休,雇了几个人,每天早中晚按时过去,说好动口不动手,吓唬几句就行,也尽量别打扰邻居。死老鼠死鱼什么的,也扔过几次,反正是二楼,阳台那里扔进去并不难。墙壁再喷上红漆,说些狠话。江湖伎俩,对付欠债不还的朋友,无非那些路数。

“我爸就是因为这些,才讨厌你的。”顾清俞对他道。

“那好啊,我不讨债了,房子白送给他们,你爸肯不肯把你嫁给我?”他厚颜无耻。

“跟我爸没关系。”她提醒他。

“我这人不错的。你试试看吧,要真的不行,再分开也来得及。我有十几套房子,离婚时候一人一半。你稳赚不赔,大小姐。”

“跟钱也没关系。”她啪的一下,合上粉扑,“再说了,您那是婚前财产,离婚我半个子儿也拿不到。少来!”

他一笑,露出两排金属牙套,太阳下闪着光,“对新《婚姻法》摸得很透嘛,看来有想法。”

“我要结婚了。”顾清俞蹦出一句。

他一愣,以为她在开玩笑。她道:“不骗你。顺利的话,这个月我们就领证。”

“跟谁?”

“现在还不知道,下周六相亲。”

他更惊了,一时竟说不出话,“你——”

“别告诉我爸。除了中介,你是第一个知道的,看在你去机场接我的分上。”她笑。

顾清俞回家放好行李,换身衣服,又出门了。小区对面的“链家”约了中介小刘谈事。周六相亲那男人,是小刘找的,拍胸脯保证,“绝对可靠,有过三次成功经历,人很老实,完全按流程来。两个月拗断,清清爽爽,一点不拖泥带水。”小刘是相熟的,之前顾士宏、顾昕那两套房子,也是他经手的。现在已升做经理了,好多业务不用亲自出马,交给手下几个小的去办。他叫顾清俞“姐”,亲亲热热地,“姐,直接买别墅吧,尊邸有两套联排不错的。”顾清俞摇头:“平层已经伤筋动骨了,还别墅。把我卖了吧。”那人谄媚地:“姐不缺钱。”顾清俞嘿的一声:“怎么不缺?要真不缺,也不多此一举了,直接买房子,哪里还用找人假结婚?”小刘道:“姐是因为限购。”顾清俞道:“就算不限购也不行,房产税一年一交,十年下来都可以再买一套了。”嘴上开着玩笑,瞥见手机有短消息,拿起来看,是展翔——“别找别人,跟我结婚吧,两个月后再离。我不收中介费。”

她好笑,回过去:“你名下那么多房子,还是限购。”

“只要你答应,我明天就全部卖掉,一套不剩。”很快,他又发过来。

她看了,没回。差不多就行了,再说下去容易豁边。这男人的心意也不是一天两天了,总要找个突破口。原本是想唬他,让他死心。她这样我行我素的女人,十个男人见了九个绕道,偏偏他还迎上来。顾清俞暗自叹口气,问小刘,“照片有吗,太难看也不行。”

“这行的规矩,不拍照不留档。再说了,”小刘笑道,“又不是真结婚,过几天不就见到了?”又让顾清俞帮着介绍生意,“最近好几个新开盘,姐你要是有朋友买房,记得一定找我。二手房买卖也行,老客人,佣金减半。”

下午倒时差。昏天黑地也不知睡到几点。睁开眼,瞥见顾士宏坐在旁边。直直盯着。一惊,整个人坐起来,“爸,吓我一跳——”顾士宏不动,声音低沉,“你才吓我一跳好吧?”顾清俞缓了缓神,摇头,“展翔嘴可真快。”顾士宏道,“我不听他的,只听你说。”

“又不是真的结婚——”

顾清俞用轻快的语气说来,忽见父亲脸色一变,惊得脸都变形了,“什么,结婚?”她一怔,随即明白还是中了展翔的计。这家伙比看上去要狡诈得多。

“姓展的跟我求婚,我答应了。说好两个月以后再离婚,房子分我一半。”晚上,顾清俞找到展翔,告诉他,自己是这么跟顾士宏说的。

展翔住在万紫园三期,顶楼复式。楼王位置。他几年前曾经打过顾清俞隔壁房子的主意,想买下来,结果那户女主人看穿他的心思,把价往死里抬,最终没有成交。楼上楼下也动过脑筋,都没下文——“你们这个单元的人啊,相当不厚道,没一个好东西。”他当时感慨。三期和四期离得不远,走路也就十来分钟。但到底不方便。

“我爸随时会拿把菜刀杀过来,你做好准备。”顾清俞提醒他。

“说说你那个初恋情人,行吗?”他开了瓶红酒,拿来两个杯子。

放在平时,顾清俞自然不会。但此刻不知怎的,她忽然很想找个人聊聊。也许是巴黎之行的那束捧花,教堂门前的红毯,放飞的白鸽,还有顾士宏那通劈头盖脸的训斥,再算上假结婚那桩。谁知道呢,临近年底,团圆的烟火气,或许也有些关系。细菌似的,沾上便迅速蔓延开,悄无声息地。

小学时的同学,也是邻居,高高瘦瘦,戴副细边眼镜,那时叫“架梁”。成绩优秀,却又不是书呆子。喜欢看书和运动,英语尤其好,还会一点俄语和日语。“家教好”——大人们提到他总这么说。他曾外祖是国民政府的要员,祖父经商,做丝绸生意。大户人家的孩子。即便是那样晦涩的年代,到底是有些不同的。鹤立鸡群。长相气质,待人接物,说不出的妥帖,像野草丛中的一束兰花。这么形容男生似乎有些滑稽,但意思是不错的。他父母是知青,在新疆。他由奶奶带大。12岁那年,他被父母接去新疆。“我会考回上海的。到时再见。”那是他对她说的最后一句话,她也真的相信了。谁知竟没有。高考那年,他没回来。她去老宅找他,他奶奶去世后,叔叔婶婶就搬去别处,也没下落。他消失了。世界上倏忽一下,少了个人,猝不及防地。

她看见展翔的神情,“别笑我,否则我以后什么都不告诉你。”

“我没笑。”他道,“——我在暗暗想象情敌的模样。”

“很帅,很优秀,也很有品位。”

“你自己说的,分开那年他才12岁。”

“三岁看老。”

“我16岁的时候,拿打工的钱买认购证,三年赚了我爸一辈子的钱。”

“所以啊,你现在成暴发户了。”

“我的意思是,我也很优秀。而且很帅,很有品位。”他伸出手掌,平平地捋了一下刘海,端起酒杯,晃了两晃,红酒在灯下闪着暗沉的光。“叮!”与她的酒杯一碰。

“等你什么时候把我的英文名写对,再来谈这个问题也不迟。还有你的牙套,一把年纪箍牙,忒不顺眼。”顾清俞很想这么说。当然没有。

她与他干杯,一饮而尽。是好酒,应该价格不菲。他把保姆房改成酒窖,光线、通风、温度、湿度都做了处理,存放来自世界各地的名酒。酒窖装修花了上百万,红酒架更是专程从法国运来。他把这些告诉她,以证明他很有品位。然而在她看来,反而更坐实了“暴发户”这一点。事实上,她并不反感有钱人的拿腔作调,何况展翔这种。父母都是郊区农民,真正是白手起家,说运气好当然没错,但到底也要些魄力的,20年前房价再便宜,一平方米3000块,算下来也是吓死人。豁上就是一家一当。事后诸葛亮好做,下决定都不容易。上海的房价,坏就坏在这里,即便事后懊恼得想去撞墙,但重新再选择一次,依然是犹豫。跟买大饼不一样。顾士宏讨厌展翔,“轻狂无状”,说四十来岁的人了,肤浅得像个小学生,张牙舞爪,就差没把人民币贴在脸上。顾清俞倒觉得也难怪他,轮到谁都是一样的。天降横财,这种情形下还能低调节俭淡然度日,说实话也没几人能做到——当然,换了那人,应该是不会的,他不是普通人。隔了这些年,她以为那人在她心中的印迹,会渐渐淡去。谁知竟没有。思念像支笔,每日描摹一遍,从头到脚,轮廓愈发的清晰。回忆里的人也会长大,全凭想象,将边界一点点晕开,有叠影。五官瞧不分明,大致一个意思。哪里缺了,她自动替他填上,三分真,七分猜。遗憾中也带些迷蒙,梦境似的。二十多年了,不是做梦是什么?有时候,梦比现实更长久。

顾士莲打来电话,“你想把你爸气死吗?”声音响得要几乎把她耳膜震破。她把手机离远些,依然能清晰听见电话那头的吼叫。展翔笑笑,做个“你随意”的手势,去了厨房。顾清俞也不吭声,待那头稍许冷静些,才把电话重新拿起来。

“本来这些话不该我来说,谁让你妈走得早呢?我也不想做恶人,可不做又实在不行,实在看不下去,你要是我亲女儿,我老早一巴掌抡过去——”顧士莲扯着嗓门说一圈,听电话那头没动静,哼一声,“你不要以为不响,我就拿你没办法。你爸现在只告诉了我一个,我要是讲不动你,就把这事捅出去。你奶奶大伯大伯母姑父表弟表妹一个个排队,轮流给你洗脑子。你等着吧。”

“我是成年人了,姑姑,会对自己负责的。”顾清俞只有苦笑。

“你负个屁责!”顾士莲又吼一声,“你要是从石头缝里蹦出来的,我保证屁也不放半个。可谁让你是我哥哥的女儿呢,谁让你是我亲侄女呢?所以说顾清俞,做人不是这么简单的,独立和自私有时候是一个意思,撇不清的。你可以不管我们,但我们不能不管你。你想让家里鸡飞狗跳,让你爸爸吃不下饭,就随便吧。”

展翔送顾清俞下楼,“别怪我,不是我说的——”送上门讨骂的态势。

顾清俞朝他看:“你怎么跟我爸说的?”

他道:“你爸怪我不该到机场接你,我说,清俞主要是想跟我咨询买房的事。什么婚前财产、婚后财产,她最近比较关注。还打算去相亲。”瞥见顾清俞的目光,忙笑着摇手,“我还来不及跟你爸解释,他老人家就匆匆忙忙出门了,拉都拉不住。”加上一句,“——反正你假结婚的事,我一个字没说,是你自己说出来的。”

顾清俞又去了父亲家,“或者,我干脆嫁给展翔算了?”她以退为进。

果然,顾士宏瞪大眼睛:“嫁给谁也不能嫁给他。”

顾清俞便笑:“好,听您的。谁让我是孝顺女儿呢。”这乖卖得没什么名堂,但还是有用。

顾士宏叹口气:“祖宗啊,结婚不是儿戏。”

顾清俞道:“是为了买房子,跟结婚没关系。”

顾士宏说:“结婚再离婚,以后再嫁就更

难了。”

顾清俞道:“这条对我不适用。我嫁不嫁得出去,只取决于我自己。”

冯晓琴端了盘削好的苹果过来,“阿姐吃点水果。”顾清俞说声“谢谢”,从包里拿出一盒巧克力给她,“小老虎喜欢吃的。”冯晓琴接过,“阿姐老客气的。”顾清俞站起来,“不影响你们休息,我走了。”顾士宏也跟着站起来,一肚皮的话,不知从何说起,说了也是白说。朝女儿摇头,“——前世欠了你的。”

顾磊一直在房间里,听姐姐要走了,出来相送。“阿姐最近不大来。”他道。顾清俞道:“忙啊。”忽地想起一事,“——听说前几日,他们派你去嘉兴送货?”顾磊点头:“开过去也就一个多小时,不辛苦,再说也不用我搬东西——”顾清俞坚定地:“以后别答应,我找机会跟他们说。”顾磊嘴巴动了动,只是笑笑。冯晓琴朝房间喊,“小老虎,姑姑要走了。”小老虎别别扭扭地出来,边走边朝冯晓琴看,噘嘴,“是你让我不练完一百个字不许出来的。”冯晓琴道:“那也要看具体情况——万一着火了呢,你出不出来?”把手里拎的袋子递给顾清俞,“阿姐,今天刚买的牛腩,出过水了,你回去放冷冻室,弄点土豆炒,或者做罗宋汤,都方便的。”顾清俞接过,“谢谢。”在小老虎头上摸一下,“又长高了。”正要去和顾老太告辞,冯晓琴道,“奶奶今天有点头疼,早早睡了。”顾清俞点头,“——你妹妹让我买的化妆品,机场免税店里没找到,同她说声抱歉。”冯晓琴道:“没事,让她省一点也好。”又问顾士宏,“爸爸,大伯母那天拿来的酒酿,我分一点给阿姐?”顾士宏说:“好。”顾清俞忙道:“不用,我不吃酒酿。”冯晓琴已飞快地用瓶子装了半瓶酒酿过来,旁边还有一袋宁波小圆子,用塑料袋套好,一并递过去,“天气冷,吃这个活血的。”边说边穿鞋,“我下去倒垃圾,顺便送送阿姐。”

“我爸年纪越来越大,家里都靠你操心。”下楼时,顾清俞道。

“自己人,有啥操心不操心,阿姐客气来。”

两人一前一后,顾清俞的高跟鞋在楼梯上踩出清脆的“叮叮”声。她见冯晓琴穿着家居服,脑后松松扎个马尾,脚上蹬一双旧鞋。早年文的眉,已渐渐淡了。当初第一次见她,别的还好,就是这文的眉实在别扭。打扮也乡气。这几年不怎么化妆了,反倒有了些上海女人的意思。家庭主妇,居家度日那种,和顺许多。楼道的感应灯不怎么灵敏,她每到一层,便重重地跺脚。“——阿姐真的不结婚?”快到楼下时,她回头看顾清俞。

这问题原是有些敏感的,但楼道口这么淡淡说来,灯忽明忽暗,似乎又消減了几分突兀,闲话家常般。“结婚好吗?”顾清俞反问。冯晓琴说:“好,一个人的日子,两个人过。稳当得很。”顾清俞沉吟着,“各人想法不同。”冯晓琴道:“阿姐是我的偶像。”顾清俞嘿的一声,“不会吧,老姑娘一个。”冯晓琴道:“跟结不结婚没关系——阿姐这个人,是噌噌往上的,自己知道自己想要什么。”顾清俞笑笑:“那你呢,你不知道自己想要什么吗?”冯晓琴道:“知道是知道,总归不像阿姐这么自信。”顾清俞停顿一下,有些走题地,“家里多亏有你,愈来愈能干了。”冯晓琴道:“我也没做什么。”话说到这里,便完全是客气了。顾清俞本来还想提一下顾磊的事,顾士宏说他每周要上好几次课,新报的名,财务英语和会计证,周日从上午到下午,还有两个晚上。“没必要这么拼。”顾清俞预备让冯晓琴劝他。但再一想,这必然是冯的意思。说了反倒奇怪。“噌噌往上”——这词有些急吼吼,不是家常话。抢在前头说了,又是偶像又是自信什么的,都是奉承话,倒把后面的嘴给堵上了。这便是顾清俞最不舒服的地方。弟媳太精明,有好,也有不好。若是上海人还放心些,倒并非对外地人有偏见,毕竟小地方来的,背景和生活习惯都不同。又比顾磊小了七八岁,还有未婚先孕那桩,在顾清俞看来,都是有些反感的。硬生生往前赶的节奏。由不得别人多想。大道理谁都会说,不要有门户偏见,不要有地域歧视,不要把人分三六九等——轮不到自己头上,只是风凉话罢了。顾清俞是把这个弟弟摆在心坎尖上的。小时候若不是她疏忽,也不致让他从椅子上摔落弄残了腿。那刻起便打定主意,要保他一生周全。婚姻是头等大事,顾清俞也动过脑筋替他物色,但缘分这事,是顶顶说不清的。冯晓琴一上门,顾清俞便晓得,这人将弟弟吃得死死的。年轻、漂亮,又讨喜。还不是上海女孩那种娇媚率性,真正是善解人意,行事说话都让人窝心。既顺着他,也牵着他。顾清俞看在眼里,也说不出什么不好。弟弟自己喜欢,又有

什么办法。再说顾磊这样的性子,也该有个能干的女人撑着才是。便只是暗暗留意,反正也离得近,父亲是老好人,未必看到点子上,说的也多是好话。她自己甄别。多看少管,分寸她把握得好。

洗完澡,冯晓琴检查了儿子练的毛笔字。还好,比之前有了些笔锋。整体架子倒不急,老师强调几次,他这样的年纪,先把一笔一画都练出筋骨来,后面自然好办。冯晓琴给儿子报了三门课外班:书法、小提琴、英语阅读。英语是不消说了,无论如何都用得上;学乐器倒不为赶时髦,主要是培养气质,别像他爸妈一样老粗。辛苦是辛苦些,手指尖脱皮,肩膀酸疼。小家伙整天说不想练,冯晓琴硬逼着他。练书法也是陶冶情操,还有一桩,字练得漂亮些,考试能加印象分,再实际不过的。时间有限,金钱也有限。冯晓琴在儿子的教育问题上,是做足功夫的。家里前景如何,到头来还是看孩子。还有丈夫顾磊,也是个大孩子,要人盯着才行。顾清俞介绍的那份工作当然好,下游公司财务,朝九晚五,时间稳定,人也不累。除非有大变故,否则真是一世不愁的。她问过顾磊几次,“一直做到老?”他被她问得愕然。要不然还能怎样。她猜他必然这么想。也不能说他错,三十好几的人,没有不良嗜好,勤恳工作老实顾家,按说也没什么问题。但冯晓琴总觉得,过日子也是逆水行舟,非憋着一口气不可,否则肯定往下溜。好在人是听话的,她做主替他报了那两个班,他也没二话。她哄着他,每天菜式上下功夫,家務事一样不用他操心。真正是饭来张口衣来伸手。大的小的都是。她也乐意。

“阿姐忒疯了,吃不消她。”顾磊道。

“你今天才晓得?”她抿嘴笑,“你阿姐可不是一般人。”

“作天作地。”顾磊摇头,“实在听不下去,只好逃回房间。”

“你也该劝劝她,”冯晓琴道,“是你亲阿姐,至少也要做做样子,爸爸看着呢。”

“爸爸也劝不动她,更何况我?”顾磊叹气,“从小只有她管我的份,我哪敢管她。”

“双胞胎呀,又不是比你大个十七八岁。”冯晓琴笑。瞥见小老虎睡相不老实,一只脚蹬出被窝外,过去替他掖好。小床紧挨着大床,旁边再放一张写字台,一把椅子。还有大橱和电视柜。房间便逼仄许多。那瞬有些走神,叹口气,喃喃地,“——话说回来,阿姐一个人住那么大房子,到底是舒服。”

“小房子温馨。”男人傻傻地道。

临睡前,顾清俞收到展翔的短信:“我不是开玩笑。只要你一句话,分分钟为你卖房子。现金放口袋,我们周游世界。你同学老公的那种小岛,真要豁上,也不是买不起。”

顾清俞倚在床上,翻看婚礼上的照片。李安妮与一脸络腮胡子艺术家模样的新郎,拍得美轮美奂。新郎除了年纪大些,称得上是美男子。婚礼上他穿梭于各类女宾之间,礼貌而潇洒地亲吻她们的额头。她问李安妮,“他追的你,还是你追的他?”李安妮表示:“我在他几乎快绝望的时候,才点的头。”并强调:“我打败了不同国家不同种族的无数女人,这算不算是为国争光?”顾清俞大笑。婚礼很完美——只是几乎没有东方面孔,尽是金发碧眼。连她父母家人也不在。她猜李安妮是想彻底忘却过去,跟往事做个了断。离婚那阵,她问顾清俞,“如果将来找不到丁启东那么对胃口的男人,怎么办?”丁启东是她前夫,也是大学同窗。顾清俞给别人意见,容易拖泥带水,“保险起见,那就别离了。”劝和不劝离,中国人的传统。李安妮偏不。她说她有洁癖,男人只要出轨一次,就算他再好、再爱她,也是不可能的了。在偏执这一点上,她其实比顾清俞还过头——如果不是半年前丁启东传来婚讯,这女人应该也不会那么快结婚。

“我是不是也非得等到那只‘架梁结婚的消息,才有希望?”展翔贼忒兮兮地。

顾清俞忘了从几时起,她竟变得与展翔无话不谈。连假结婚买房子这样的事,也要借他的口来转告家人。主要是户口簿锁在父亲那里,否则也不必麻烦了。万紫园三期与四期间的那条小径,路旁种了枇杷树和桂树,一到秋天就扑鼻桂花香,满眼金黄。两人来来回回,不知走了多少趟。各种揶揄,半真半假的嘴仗,你来我往。李安妮把这称为“缓冲”“软着陆”——“等你不觉得尴尬的时候,结婚就是再自然不过的了。谈得来是基础。你们俩基础打得很坚实。”

高畅年轻时是公认的帅哥。白衬衫外穿一件风衣或是夹克,风纪扣松着,料作裤下蹬一双擦得锃亮的尖头皮鞋,头式清爽。读书不多,却能穿出几分文气,也难得——其实是个花花公子。认识顾士莲之前谈过无数次恋爱,厂里就不下20个。堕胎不必提了,还有人为他自杀,吃敌敌畏,跳黄浦江。女方家长冲过来喊打喊杀也是常事。高畅是名人。技校毕业后分在锅炉车间,干的是粗活,人却细致,嘴巴也甜,讨女人喜欢。那些为他自杀的女孩,过一阵也就罢了。好了伤疤忘了疼,依然有人前赴后继,当炮灰。明晓得他是渣男,偏偏就忍不住。顾士莲与他的缘分,与当时某位政工干部有直接关系。他拍板,将落后分子与先进人员结对子,传帮带:“一起吃饭,一起工作,一起学习,一起进步。”事实证明,这种小儿科的招数,也并非完全不可行。至少跟顾士莲结对子后,高畅是真的变乖了。那时顾士莲三十来岁,与交往两年的男友正准备结婚。男友也在厂里工作,技术员。绯闻刚传来时,真是不太可信的。高畅是混蛋不错,但顾士莲是那种轻易上套的女人吗?年轻的人事科科员,工作能力强,做事干净爽气,眼里揉不下沙子。用现在的话说就是“女汉子”。眉一抬,眼一瞪,不怒自威。高畅在她面前,像老鼠见到猫,真是老实了许多。不迟到,不早退,也不到处串岗调戏女同事。“老阿姐——”他这么称呼顾士莲。“买账!天底下的女人,我顶顶买账老阿姐!”说得铿锵有力。那时最常见的镜头是,顾士莲在前面走,他后头跟着,各自拿着饭盒,老阿姐勺子一拨,油亮亮的狮子头拨到他饭盒里,汁水把饭浇成酱红色,“吃!”小阿弟响亮地应一声,哈巴狗似的:“哦!”莫名的默契感。以至于后来顾士莲取消婚礼,众人竟也不觉得十分惊讶。那男友也算是个君子,自始至终未说一句难听的话。“昏头了。”倒是顾士莲自己,正式与高畅交往后,说得最多的就是这句。自嘲,也是封人家的嘴。爱情本就容易让人昏头。谁会想到这样两个人,竟会走到一起。结婚也比别人预想的要快许多。厂里有些老江湖,见多识广的,说这叫“矫枉过正”,也叫“补偿反应”,就像身体很久不锻炼了,稍微动一动,肌肉不光会酸,还会痒。皮痒,高畅这小赤佬寻着顾士莲这只雌老虎,不是骨头发痒是啥?再有些经验丰富的过来人,摇着小扇子,笃笃定定地,“——看这两人几时结束。”

一拖就是三十年。小赤佬变成大叔,雌老虎也养得家了——画面愈发和谐。女儿也二十出头了。高畅前不久升了车间副主任。男人退休晚,何况顾士莲又大了几岁,真正是男主外女主内了。顾士莲每天早起第一件事,便是给高畅烧菜泡饭,隔夜的菜留个底,不论荤素,统统倒进饭里,加水煮开,配海瓜子。宁波人就这点嗜好。顾士莲自己陪女儿吃面包、豆浆或是牛奶,再煎个蛋。朵朵考上音乐学院后,家里冷清许多。这还是在上海,倘若要去维也纳,便隔得更远。班上那些学生,老师最看好朵朵,是个拔尖的苗子,天生好嗓子,悟性又高,不作兴浪费的。学费本来倒不成问题,顾士莲没生病那阵,家境也过得去,几趟手术下来,放疗、化疗、PET-CT,再加上吃中药,这个那个的,就用得见底了。顾士莲很心平,这些年没复发就是万幸了。女儿的学业,更是万万耽搁不得。退休工资只够糊口,高畅那些也有限。只剩下房子。淮海路一套老公房,复兴公园边上,地段没话说,房子却是简陋,说是三房,其实才70个平方米。咨询过中介,能卖600万。换到浦东,离老母亲和哥哥近,彼此也有个照应。白云公寓是动迁房,与万紫园隔一条马路,房型设施都不能比,价格也便宜许多。两房才300万出头。顾士莲有自己的打算,不想买白云公寓——当年老房拆迁,换了白云公寓一大一小两套。顾士宏带母亲住大的,顾士莲户口也在,便得那套小的。顾昕16岁回上海,顾士莲主动提出,这套房子过户给侄子,等于也是给大哥,将来有个落脚点。顾士海夫妇现在住的,便是这套。倘若现在再买回白云公寓,怕大哥看了不舒服。做好人也累的,反要倒过去照顾人家的心情——便只看万紫园。同样两房,贵100万。还好,在预算之内。讲起来还是商品房。差价200万,除去学费,女儿将来的嫁妆,夫妻俩养老的钱,勉强也够了。这样的置换,不比人家买新房,欣欣向荣。好在女儿是出息的,光这点就让人欣慰了。前几日听老单位同事说起,谁谁谁也是置换,大房换小屋,差价给儿子还赌债。小赤佬赌球,欠了

一百多万。活生生一个讨债鬼。真是要吐血了。

高畅吃喜酒那天晚上,顾士莲等到半夜。人被老黄扛回来,醉得死猪一样。“老高今、今天酒吃多了,有、有点high。”老黄是熟稔的,技校同学,与高畅一年进的厂。讲话结巴,极老实的一个人。知道顾士莲的脾气,特意关照:“不要训、训他,也、也作孽——”顾士莲没好气,“我才是前世作孽,还要服侍醉鬼。”老黄帮着顾士莲把人安顿好才走。不放心,再三叮嘱:“不、不要训他。”顾士莲嘿的一声,“不放心就留下,看我晚上不扒掉他一层皮!”

顾士莲倒来热水,给丈夫擦身。高畅白衬衫上一股酒味,混着肉呷气,嘴里还不清不爽,嬉笑,“这妹子——”顾士莲毛巾兜头扔过去,“老实点!”他一只手伸过来,搭住妻子的头颈,“再吃一杯。”顾士莲鼻子里出气,冷哼:“吃你个大头鬼。”

跪搓衣板是传统节目,三十年前用到现在,尤其女儿不在的时候。晚归、醉酒,还有出言不逊,任何一条都够了。次日酒醒了,顾士莲坐在沙发上织毛衣,高畅跪着——当然只是做做样子,现在谁家还用搓衣板,地板上也是一样,意思到就行了。依偎在妻子腿边,帮忙绕线。顾士莲嘴一努,示意他让开些。他不动,讪笑着,依然当年哈巴狗似的模样。“好久没喝酒,酒量变差了,”他叹道,“要加强练习。”顾士莲哼一声,“料酒在碗橱里,明天起,每天让你喝半斤。”高畅道:“去你哥哥家,从来都不让我喝。不是椰奶就是果汁。”顾士莲道:“你不怕胃疼就尽管喝。再弄个胃穿孔出来,这些年我几十只甲鱼就当喂狗了!”

高畅有胃病。年轻时饮食没规律,又贪杯。三天两头胃疼。结婚后,顾士莲托人从苏北乡下弄来野生甲鱼,放红枣、冰糖炖,黏黏稠稠一大锅。隔三岔五地吃,当药。竟是好了。二十多年没犯过。高畅也不是没有嘴馋的时候,每次只要顾士莲说一句:“我身体已经这样了,你要是也跟著出点问题,朵朵怎么办?”立时便忍住。女儿是心头肉。顾士莲近四十才有的她,夫妻俩捧在手心里长大的。

“喜酒吃得不开心?”顾士莲问丈夫。

“人家结婚,热闹呀,有啥开心不开心的。”高畅嘿的一声。

顾士莲大概猜到什么缘故。喜宴办了二十多桌,都是老同事。制药厂几年前有两个车间与德国公司合资,分出去一小拨人。公司上市后,每人得了原始股,还有房贴。薪水翻了一倍不止,工作环境也好得多。都是一样干活的,谁也不比谁更强,区别就在运气。这些年下来,差的就不是一点点了。连工作服上的logo都不同,人家是请专业人士设计的,洋气得多。平常不聚还好,凑在一起就免不了触心境。顾士莲的前男友,在合资公司做到总经理助理,年薪加分红,七位数。朋友圈里看喜宴照片,他也在。几年不见,人是老了,但愈加精神。男人五官是要紧,但更要紧的是气场。皱纹里都是满满当当的自信。顾士莲不提这茬,只当不知情。男人到了一定岁数,比女人更作孽,也更小气。女人之间攀比无非身材皮肤那种,男人则要复杂得多,内内外外牵丝攀藤。

“老黄送我回来的?”高畅问。

顾士莲哼的一声,“他怕我虐待你,啰里吧嗦半天,给我扫帚赶出去了。”

他一笑,“老黄是好人。”顾士莲放下织了一半的毛衣,到厨房端了碗桂花鸡头米出来,男人面前一摆,“吃!”依然恶声恶气。高畅哟的一声,“时鲜货嘛——”端起来尝一口,没心没肺地,“味道嗲。”又问,“给女儿留了吗?”

“女儿又没半夜吃醉酒让人抬回来。我这是论功行赏,谁劳苦功高,就奖励谁吃好的。你辛苦了,多吃点。”顾士莲道,“下次醉得再厉害些,回来得再晚些,我炖野山参给你。”

“世上只有老婆好。”他谄媚道。

“——碰着哪个小妹子了?”她依然不忘。

“哪里还有小妹子,一眼望去全是老菜皮,倒胃口。”他摇头。

“老菜皮在你家里,”顾士莲一个白眼扔过去,“——少摆噱头。”

房子看一轮下来,最终定了两套。都是万紫园一期,70平方米不到,五楼那套是毛坯,一直空关,另一套是底楼,租约年底到期。顾士莲让两个哥哥帮忙拿主意。周末,趁着聚餐,人凑得齐,便去了。踏青似的。除了顾老太,兄弟妯娌连襟,大大小小十来口,统统出动。说毛坯有毛坯的好,没人住过,干净。但房型不如底楼那套,门口一个大院子,还能派用场,种花种草晾衣服,都好。反正都要重新装修,也无所谓——

便定了这套。卖方是外地人,对付款方式没啥要求。也接受置换。首付三成,一个月内付,后面两笔,最迟半年结清。算是厚道的了。浦西那套房子也基本定了下家,只等那边付定金,款项打过来,充这边的首付。置换大多如此,看时间点,两头接上,一环扣一环。

看完这套,苏望娣又邀众人去看顾昕的新房,“反正也出来了,离得又近,免得再跑一趟。大家给点意见。”

“意见是提不出的,欣赏欣赏,沾点喜气。”顾士宏笑。

“是‘膜拜。”顾士莲纠正二哥的措辞,“看的时候还要手搭凉棚,否则太耀眼,吃不消,要得青光眼的。”

“哎哟哎哟,有意思吗?”苏望娣佯装生气,嘴角一撇,笑意忍都忍不住,“——自己人呀,不带这么嘲兮兮的。”

看房团浩浩荡荡杀到“世纪尊邸”——几幢俱已结构封顶,只是外墙脚手架还未拆尽,仍是一片狼藉,工地的模样。苏望娣带着众人径直往里走,被门口保安拦住,问:“你有预约吗?”回答没有。那保安眼光是最毒的,眼光在几人身上一瞥,便说不能进去,“必须有人带,听懂吗?要么售楼员,要么中介。这里又不是大卖场,阿猫阿狗都可以随便逛。”苏望娣不服气,“我儿子买了这里的房子,定金都付了,怎么就不能进去?”保安只是拼命摇手,送客的架势。苏望娣自觉失了面子,愈发不依不饶,当即给顾昕打电话。顾昕这几日在党校学习十九大,听了便怨母亲不早说。苏望娣道:“你叔叔婶婶都等着呢,总不好白跑一趟——”电话那头应该挺忙,匆匆挂了,又发条微信:“你们等一下,我找人过来。”一会儿,果然来了个瘦瘦小小的姑娘,见了苏望娣和顾士海,便叫“爸、妈”——竟是顾昕未过门的妻子小葛。众人傻了。苏望娣也傻了,统共只见过一面,连眼睛鼻子都没看清呢,比陌生人也强不了多少,这当口完全不知说什么好。顾士海更是接不上话。好在顾士宏当了多年的中学教师,基本功在那儿,稍稍可以挡一阵,“你好你好,这个,真是麻烦你了——”

“不麻烦。顾昕让我找中介,可那人电话打不通——只好自己来了。”这女孩也是个腼腆的,一说话就脸红。也难怪,对方一大家子,陌生面孔,两边都是尴尬得头皮发麻,手心全是汗。胡乱打了招呼,算是认识了。小葛再打中介电话,好不容易通了,那人火急火燎地赶过来,见到这么多人,也是发愣。工地上路窄,又刚下过雨,不好走。大家排成长龙,中介和小葛前面带路,后面一个个跟着。冯晓琴姐妹走在最后,冯茜茜一拉姐姐衣角,凑近,“这女的比照片还难看——”冯晓琴嘘的一声,“关你什么事?”冯茜茜兀自咕哝,“屁股那么一点点,能顺产吗?”冯晓琴瞪眼:“不看就回家。”

样板房在最里面那幢的二楼,房型朝向都与买的那套一样。每层三梯两户,专设保姆电梯,朝北,直通保姆房。中介在门口分发鞋套,数量不够,“没想到有这么多人——”

“没事,我打赤脚。”苏望娣正要脱鞋,忽想起袜子上有洞眼,又停下,包里翻出两个皱巴巴的塑料袋,套在鞋子外面。众人小心翼翼地走进去。240平方米,三室两厅,装修得金碧辉煌。客厅最是正氣,宽敞明亮,南北通透,地板用大理石雕花,做工细致,艺术吊顶。门用的是顶级黑檀木。厨房电器整套米勒,德国进口。全屋地暖加霍尼韦尔新风系统。所有的电子设备都与手机App相连,不在家也能操控。

“家具是送的吗?”顾士宏没头没脑地问。

“二哥帮帮忙好吧,”顾士莲哎哟一声,“这是样板房,家具是给你做参考的。啧啧,送的,真亏你想得出来。”

“我也在想呀,这套家具一看就是老价钱。应该不至于。”顾士宏讪讪地。

“你们觉得怎么样?”苏望娣一副主人的声气,问大家。强调“多讲缺点”。

“两个哑巴睡一头,没得话讲。”高畅竖起大拇指,赞道,“豪宅就是豪宅啊。唯一的缺点是,实在太挺括,让人看了自卑。”

“小高你这个人呀——”苏望娣抿着嘴笑,手胡乱挥了几下,兀自谦虚,“我觉得别的没啥,就是每个房间都带卫生间,不实惠,太浪费了。”

“全套间,这是设计理念。”中介解释,“每个房间除了卫生间,还都配备阳台。”

“算在面积里的呀,要钱的呀,又不是白送。”苏望娣嘿的一声,“我们又不是没装修过,卫生间是大头,马桶、台盆还有浴缸、龙头,最烧钞票。”一跺脚,又向众人介绍,“这里的装修标准,一平方15000块——你们说说看,是不是要

死?我看一点不值。”

大家连忙捧场,“值得,怎么不值?这么高大上——”唯独顾士莲泼冷水:“也是,自己装修的话,10000块一平方米可以做得比这好。”高畅推她:“你怎么晓得,讲得你好像很懂经似的。”顾士莲道:“开发商不要赚钱啊,装修公司不要赚钱啊,这么一圈下来,不得扒一层皮?所以说装修还是自己弄的好,省钱又放心。”苏望娣撇嘴:“你让他们两个小的自己弄?他们懂什么?到头来还不是折腾我们。他们哪里来的时间和精力!”

“关键还是这个,”顾士莲手指搓动,做了个数钱的动作,“拈得开。不像我们,统共那么几张,再折腾也只好自己弄。我们退休工人,时间和精力不值钱,跟你们昕昕不好比的,礼拜天还要到党校学习,后备干部,重点培养对象,将来新区区长逃不脱的。”说着,朝小葛微笑,“我们这边都是瞎讲惯了,你不要放在心上——房子挺好的,替你们开心。”

到了这步,晚上聚餐,便邀小葛同去。“拣日子不如撞日子,你要是没事,就一起过去吃个便饭。家常菜,大家聚聚聊聊。”顾士宏把话说得不松不紧,若这女孩拒绝,也由得人家。毕竟初次碰头,又非正式约请,女孩皮薄推却,也正常。谁知小葛考虑半晌,眼圈额角都涨红了,一副为难的模样,嘴上竟说“好”。顾士宏才知这女孩老实到极点,连个“不”字也出不了口。一行人到了家。向顾老太介绍小葛。老人家一激动,回房用红布袋装了一只金戒指出来,“见面礼总归要的——”新中国成立前的老货,式样难看,颜色倒是澄黄发亮。“老早还有几只,‘文革时候丢了,统共剩下两只,奶奶偏心,只留给孙媳妇,其他人想也不要想。”顾士宏笑着解释,说冯晓琴也有一只,“你就收下吧。”小葛红着脸,说“谢谢”,连着红布袋一起放进包里。

晚餐有“佛跳墙”,简易版。但海参、花胶、羊肉、鲍鱼、猪肚等加起来,也有六七样。干辽参早几日就泡下了,发得软软的,剪去沙嘴和肚肠,沾不得一丁点油花。花胶也要发两日,葱姜出水,下锅熬得黏黏稠稠鼻涕似的才好。羊肉是崇明的,鲍鱼是“大富贵”买的。材料都是实打实,分量足,也新鲜。一只暖锅打底,其余便简单多了,蒸条鳜鱼,盐水虾,再弄几个蔬菜。冯晓琴是大厨,顾士宏今天主要陪客。按理大哥大嫂那边的人,该他们多照应才对,但一个太闷,一个又太咋呼,几个小的也自顾自,女孩又是那样的性格,怕人家初次上门不舒服。还有那老太太也是要命,坐在边上,眯着眼,时不时往人家肚子瞟,“身体蛮好吧,自己当心。”说得小葛一张脸几乎要滴下血来。

吃饭时,顾昕打电话过来,问苏望娣下午看房的情形,才知道小葛也在,关照几句,便挂了。苏望娣问小葛:“你没跟他说啊?”小葛道:“他上课,我不敢打扰他。”苏望娣见她对儿子十分服帖,忍不住得意,愈发摆起婆婆的架子,问她些婚礼的琐事。喜糖、烟酒、婚车、司仪、婚房布置……每样都要评论一番,说好说坏。又挑剔新房好是好,但周围连个小菜场也没有,坐公交车和地铁都要走半小时,不方便到极点,“不像过日子的地方”。顾士莲道:“大嫂,现在小年轻有几个到菜场买菜的?手机点几下,菜就送上门了。就算买菜也是保姆买,又不用自己动手。这种房子,每家都有车,本来就不考虑公共交通,周围越是冷清,人家越喜欢。过日子又不是只有一种模式,你过你的日子,他们过他们的日子。”苏望娣不服气:“是啊,里面住的都是仙女,手指点一点,要什么有什么。”顾士莲道:“九间堂那种,马云住的,你去看看旁边有没有地铁站,有没有小菜场?大嫂,我们这一代已经过时了,世界老早不是我们的了,喏,八九点钟的太阳在这里。”指指小葛和朵朵,还有旁边津津有味啃着鸡翅膀的小老虎。众人都笑。

冯茜茜在厨房听见,愤愤不平:

“他们是太阳,我们两个是月亮,晚上才出来,别人看不见。”

“嘴长在人家身上,说说又不会少块肉。”冯晓琴不以为意。鱼翻个身,抹上盐,下面垫块姜,放进蒸锅。厨房门没关,客厅的说话声一直往这边漏。冯晓琴听见苏望娣叫了声“二弟”,应该是对着顾士宏,“有件事想同你商量。”语气有些郑重。顾士宏说“阿嫂你讲”。苏望娣道:“想问你讨一个人,”说到这里笑起来,“住在你家,就算你家的人了呀,對吧?”

冯晓琴闻言心里一动。果然,苏望娣说的是冯茜茜。

“——你也晓得,昕昕就要结婚了,明年下

半年小把戏又要出来。他们两个讲好是单过,又是新结婚,我们老的也不方便过去,但家里没人不行,那么大的房子,光打扫就要好几个钟头,还要洗衣服烧饭弄这弄那。这个,我是想,茜茜现在那个卖化妆品的工作,也不长久,倒不如请她去帮个忙,反正一样是赚钱,白天生活做好,晚上照样读她的夜校。一点不耽误。外头住家保姆多少钱,行情怎样,我们肯定是只多不少。讲到底,那套房子你们也看到了,这样的地方,别人就算想住也未必住得到——自己人,小葛又是个好脾气的,肯定不会让茜茜受委屈。这叫互帮互利。二弟你说是不是?反正房子还要过一阵才拿钥匙,也不急,先考虑考虑,要是合适,就跟我说。”

周围倏地沉默下来。

“你待着别动。”冯晓琴关照妹妹。拿着刚炸好的春卷走出去,往桌上一放。“砰!”声音不算特别大,但也有些突兀了。脸上还是笑。招呼大家吃。“你也快点来吃呀,还有茜茜。”顾士宏叫她。冯晓琴说,“锅里还炸着呢,你们把这些夹了,空盘子我拿走。”众人嘴上客气,动作俱是慢了半拍。暖锅的热气散到半空,有些凝结,往下沉的态势。她亲自替他们夹,一个个过去,唯独漏了苏望娣。空荡荡一只碟子。还剩下两只春卷,她一股脑倒进小葛碟里,笑容愈发灿烂,“味道不好也多吃点。”转身便进了厨房,把个倔强的脊背留给众人。那瞬有些摒不牢,眼圈红了一下,又怪自己不争气。道行还是不够,终究是撑不住。一句话而已,痴头怪脑的老女人,理她做什么?偏偏就委屈成这样。之前那些工夫倒白做了。又是气恼又是灰心。只觉得前景茫茫,再怎样也是个空,笑话似的。冯茜茜旁边递来一张纸巾,“喏。”她接过,胡乱擦了两下。又去炸春卷,翻个面。“不要气,要记。”不忘关照妹妹。冯茜茜沉默着,嗯了一声。冯晓琴又道,“你出去吧,坐着吃,大大方方的。你是亲戚,是这家的客人。以后家务事一样不用你帮忙,不许再进厨房。”强调一句,“——早点把英语四级考出来。”

这个夜晚,与无数个周末的夜晚一样,并无什么不同。所有冷的、暖的、好的、坏的、想得到、想不到的事,都在发生。像黄浦江上往来的船只,再是大上海,表面光鲜亮丽,依然也分落拓和绚烂,那些暗沉到极点的,悄无声息、别别扭扭地滑过。人们只盯着头顶广告牌、五光十色的豪华游轮。仿佛那些才是真的,支撑起这座城市的不朽名声。陪衬终归是陪衬。当不了主角,叫天不应叫地不灵,却依然不敢怠慢。愈发顽强地来来回回。

八点。顾清俞坐在滨江大道某咖啡馆。靠窗位子。小刘发微信说:“车子抛锚,出租车又叫不到,抱歉阿姐,麻烦您等一会儿。”她点了咖啡,边喝边望向窗外。初冬的滨江大道,人来人往,大多是恋爱中的男女,手搀手,肩并肩,走得不紧不慢。时间也有停顿下来的时候,倒不论春夏秋冬,单单与人有关。那瞬的世界,镜头会自动聚焦,不相干的人与事,统统隐去,只剩对面一个你罢了。

忽的,顾清俞瞥见一张熟悉的脸,近了,再细看,果然是顾昕。与一个身材高挑的女人十指紧扣——那女人也是认识的,张曼丽,他前女友。两人紧贴着,边走边说话。仿佛此刻无数恋爱男女中的一对,再自然不过的。顾清俞只看一眼,低下头,拿本杂志挡在面前。不知怎的,竟想起那个未曾谋面的怀孕的准弟媳。见过照片,长得有点那个,差张曼丽一大截。听父亲说,聚餐她也在。“你要买的房子,跟昕昕一样吗?”刚才,父亲问她。她回答,“不一样,我是两室,170平方米。”父亲没抑制住,又炒冷饭,“人家买房是结婚,你说你一个人,折腾来折腾去有意思吗?”电话那头一如既往的热闹。她听见大伯的声音:“清俞今天加班?”顾士宏回答:“这阵比较忙。”她笑了一下,对着手机,调皮地,“爸,我忙着呢。挂了。”

“阿姐!”小刘总算到了,风风火火,喘着气。

她放下杂志,瞥见小刘身边的男人。怔了一下,脸色倏地变了。脑子嗡的一声,有些转不过来,短路似的,满屏雪花点。又停顿几秒,不顾仪态地,眯起眼,试图把这人看得更清楚。男人稍迟钝些,但很快也感到了异样。一凛,触电似的站在那里。小刘兀自没有察觉,替两人介绍:

“这是顾清俞小姐。这是施源先生。”

黄浦江上传来汽笛声,仿佛为此刻的尴尬与不可思议,添上几分沉甸甸的岁月的庄重氛围。连合同也是正式得有些滑稽,白纸黑字,甲方乙方,权利义务定得很细——“愈是野路

子,愈是要清清爽爽,这行的规矩。”小劉的开场白。她朝他看去。他低着头,很认真地在看那份合同,眼睛几乎要贴上去。五官被岁月磨折得有些粗粝,皮肤倒是与幼时一样白净。“架梁”是不戴了,否则刚才还可以认得更快些——那瞬不知怎的,她竟有些想笑。

斐济此刻是凌晨六点。比上海早五个小时。电话粥煲了整晚。李安妮斜倚着床靠,一只耳朵是顾清俞略显沙哑的声音,介于兴奋与颓丧之间,毫无节奏感,喋喋不休,没有标点符号,无重点无思路无逻辑,乱了套了。另一只耳朵是法国丈夫震耳欲聋的鼾声。李安妮想打呵欠,忙不迭捂上嘴,唯恐倦意影响对方的倾诉。跨洋电话,又是半夜,足见那女人此刻的复杂心情,再困也得撑着。她甚至捧哏,不断赋予谈话新的内容,让话题走得更远、更深。以表示自己是个称职的听客,即便被折腾了一晚,也绝不敷衍。

“他居然还有点秃顶。”顾清俞说。

“这很正常。丁启东30岁不到就开始脱发了。”李安妮问她,“——变化很大吗?很不堪?中年油腻男?”

“那倒没有。至少身材没走样,走路也不佝偻。没有酒糟鼻。”顾清俞想了想,“我们点了意大利面,他一手拿勺,一手用叉,吃面的动作很标准。我还注意过他的指甲和袖口,非常干净。买单是刷的信用卡,没有密码。不用纸巾,随身带手帕。”

“童子功。”李安妮叹道。

这三个字让人有些感伤,触到顾清俞的痛处。内心一直珍视的某些东西突然被打破,至少是打乱,仿佛调错频道般,愕然到无可复加,那种感觉是要命的。她开始无理取闹,“也许是我认错人了,”她问李安妮,“会不会,昨晚我见到的那个为了几万块手续费跑来跟人假结婚的男人,并不是他?又或者,是他跑错桌子了?”

“假结婚你也有份,别搞得那么清高。”李安妮不客气。

“我不是为了钱。”

“不为了钱,你买房干什么?你是盼着房价跌才买的?想当活雷锋,为国家建设交税?”李安妮瞥了一眼熟睡中的丈夫,压低声音,“暗恋了二十年的白马王子突然出现,却完全不是想象中的样子,我理解你的心情。想哭你就哭,想骂你就骂,不要憋着。也别觉得不可思议,社会就是这样,谁都会变。白天鹅有可能变成老母鸡,癞蛤蟆也能长成展翔。”

顾清俞嘿的一声,“别以为你能看透我。”

“别不承认。好不容易准备妥协了,偏偏又杀出一个老初恋,而且还是个豁边的初恋。纠结吧,顾清俞。我离婚那时候你怎么劝我的?不就是过日子嘛,跟谁不是过,人生几十年,凑合凑合也就过去了——现在这话还给你。”

“我这么说过吗?”

“说过。所以说顾清俞,你就老老实实地,用一个36岁老女人的觉悟来看待这件事。你不是仙女很多年了,也别拿仙女的标准来要求自己,该怎样就怎样。结婚的时候说一声,我把两封红包一次性还给你,算上利息。”

李安妮就是这样,干净利落得让人吃不消。跟寻常闺蜜的私聊不同,这人总能透过现象看到本质。36岁女人的陈年美梦,青春最后那绺尾巴,兀自随风摇曳,三分希冀,三分不甘。李安妮替她把剩下那几分羞答答的意思摆上台面,剥皮拆骨,到底也是有些认命的。好朋友之间,纯粹顺着对方,你好我好大家好,就没意思了。李安妮也是走过弯路的,拿自己当镜子,给朋友看,好坏一目了然,盼她能明白——好在朋友间也是搭配好的,一个萝卜一个坑,顾清俞那样的脾性,在李安妮面前倒也服帖。被她一通揶揄,竟也太平了。仿佛这大半夜的一番折腾有了结果。可以踏实睡觉了。“向Frank问好。”她道。

胡乱睡了几小时,醒来时头还是晕的。看一眼手机,没动静。回想昨晚加微信的情形——她点开二维码,他微微凑近,拿手机一扫。她瞥见他鬓角的几点微白,心里竟酸了一下。“你好,我是施源。”那瞬兀自有些回不过神,做梦似的。下意识地一点,屏幕闪过,就成微信好友了。客套地,发了个握手的动画表情,他回个笑脸。小刘那样机灵的一个人,竟也未识破两人,便是存些疑惑,也只当是“假结婚”这层意思带来的尴尬。

他坐小刘的车回去。她借口还有事,原地

又待了一会儿。咖啡喝到冰冷。合同上有他的地址,在杨浦区。那些烦冗的条款,她只是敷衍而过,他倒看得仔细,应该是避免与她眼神交流。小刘真正像个媒婆了,竟说“你们两位看着挺般配”。趁施源去卫生间,问顾清俞,“不难看,是吧?”顾清俞笑笑,“难不难看,也就两个月。”小刘贼忒兮兮,凑趣,“阿姐你要是喜欢,两年也行啊——”自觉不妥,连忙打住,“开玩笑,开玩笑。”

她起床,懒洋洋地梳洗。午饭前,顾士宏来了,问她“怎么样”。她回答“还能怎么样,又不是真的”。顾士宏听出女儿口气里的颓唐,以为事情黄了,一喜,“乖囡,我们不搞这些名堂,好好找一个。上海滩没房的男人多的是。”顾清俞倒好笑了,“人家要有房有车,我们只嫁没房的。”顾士宏嘿的一笑,“我女儿可不是普通人。”又问,“实在看不下去,是不是?肯定的呀,捞这种偏门的,吃相肯定难看。也算见识过了,人活一世,好的坏的都要尝试一下。不试后悔,试了更加后悔。现在听爸爸一句劝,好好过日子。你自己讲,上海滩有几个女人能活成你这样?名牌大学毕业,36岁就做到跨国公司高管,才貌双全,要啥有啥。天生的好料作,老天爷给的福气,我们千万要珍惜。惜福,知道吧?”

施源始终没消息,除了那个“握手”和笑脸,一片空白。其实也正常,纯粹业务关系。现在人动不动就加微信,讲起来是“朋友圈”,其实大半是不相干的人。她猜他也在纠结。二十多年没联系,突然就遇上了,还是那样的场合。相比昨晚,顾清俞现在反倒忐忑起来。昨晚那样的冷静,是用茫然作底的,因为猝不及防,不想失态,只得勉强压着。连说话也是稳稳的,一句是一句,没有废话,真正在做交易了。“这个世道看不懂啊。上海户口,无房单身,这八个字也成了生意经。哪里有需求,哪里就有市场,真是不错的。”现在想来,她这话有些过于刻薄了。对方是弱势,收钱做这偏门生意,她俨然财大气粗的买家,居高临下说这番话,也不知他听了做何感想。也是應了“矫枉过正”这句,愈是想要自如些,愈是容易过头。真要是不搭界的人,倒也未必会说了。要命的是,她居然还讨价还价,“工薪族一个月赚多少?做生意还要本钱。像你们这样,一动不动,拿0.5个点。钞票太好赚了。”她想要表达什么呢?这口吻竟有些像展翔了,还更凌厉些。展翔是暴发户脾性,豁胖多过损人。还是小刘打圆场,“有风险的,阿姐,”不伦不类加上一句,“皮肉生意。”书读得不多,又想说得有趣,便容易胡诌。两人那瞬不约而同互望一眼。或许是她敏感,竟从他脸上看到一丝屈辱的意味。后半场戛然而止,全是小刘一个人撑着。最后签合同时,顾清俞说“拿回去再看看”,小刘没吭声,施源说“随便”。昨晚便是这么草草收场。小刘后来给她打电话,问“哪里不满意”,她道“再考虑考虑”。小刘猜她或许是拿了施源的身份证号去查档案,信息是否真实,有没有犯罪记录,等等。这类谨慎的客户太多了。也不催促——“阿姐,不满意跟我说,我再换,手里一把呢。”

吃过午饭,她来到他家附近。门牌号不难找,老城区,成片的弄堂房子,墙上全贴的小广告,电线拉得杂七杂八,乱哄哄的,隔两条街便是新造的楼盘和商场。不到几百米,那边是大上海,这边像是落后了二三十年光景,破败不堪。门前凋零,没什么店,单单一家卖豆浆的,散落几张桌椅,也没客人。她走进去,点杯豆浆坐着。出门时还好,这时竟有些心跳加速。该做些什么呢?完全没想好,一时冲动。在家也是心神不宁,索性便来了。正对着弄堂口,问店主,“进出就这一个口吗?”那人点头,“本来后面也通的,堆满了垃圾,也没人管。”

她喝一口豆浆,纯得过了头,满嘴豆腥气,糖也放多了。又坐了一会儿,店主觉察出她的心神不宁,问她,“找人?”她说,“一个老朋友,搬家了。”店主问,“搬到这里?”她一怔,“——对。”店主是个四十多岁的男人,羽绒背心、运动裤,脚上却蹬了双夏天的凉拖鞋,没穿袜子,“你朋友做啥的?”顾清俞自然不理他,只是笑笑,那人也不再问。往旁边的油锅扔下几块面饼,稍稍翻腾,浮上来。是油墩子,滚着橙黄的油泡。地沟油炸出的香气直逼人的。再过一会儿,外面走进几个人,要了油墩子和豆浆,与店主攀谈。看得出几人是熟稔的,说上海话。一人是本地口音,另几人应该是外地来的,上海话里掺杂了各自的方言,南腔北调,顾清俞竟是听不大懂,也亏得他们能交流自如。

“施源——”一人忽然提这两个字。顾清

俞本能地竖起耳朵,但很快滑过去,又是不相干的话。也许是听错了,“四元”或是“住院”。那几人不知说到什么,哧哧地笑。男人间那种混合着暧昧与猥琐气息的笑。又说到“娘子”,本地人称呼妻子为“娘子”,“倷娘子今朝夜里——”顾清俞不想听,偏偏就是漏进耳里,好像这里的“娘子”也并非真的妻子,接近于相好的那种意思。“侬叫伊来呀——”一人道。几人一阵怪笑,夹杂着舶来腔调的上海话,不是本来滋味,仿佛为这狎昵话题更添了几分野趣。应该还是叫了人来。没几分钟,一个三十来岁的女人走进店里,大衣下面是皮短裙,也不穿打底裤,就那样裸着两条白生生的腿。皮肤有点干,看得出腿上鳞状的皮屑。长波浪应是许久不曾打理了,发尾有些毛糙,散落着。她坐在男人们对面,跷起二郎腿。没说两句,便问他们讨烟。顾清俞正准备离开,一个人影闪过,也是刚刚从外面进来。

“施源!”有人叫。

顾清俞浑身一震,下意识就要逃开。总算是坐住了,蜷起手臂,挡住脸,佯装看手机,豆浆杯也推得更近些。那人坐下,背对着她。应是没察觉。“睡午觉?”一人问他。

“明天去洛杉矶。”是他。声音比起昨晚,显得疲惫,“两个礼拜。阿姨妈妈团,烦人的。”

她记得,“职业”那栏,他填的是“导游”。

“帮我带支香水。”女人媚笑着,拿脚碰他的腿,趾甲涂着黑色的甲油。

“牌子发给我。”他拿过一杯豆浆,一饮而尽。熟练地拿两张纸,夹起一只油墩子。咬一口。“晚上做什么?”那女人问他,似乎对他格外留意。旁边几人哧哧地笑。

“施源寻着新户头了。”一人道。

“还是只大户。”另一人道,“超级大户。”

“真的?”女人问施源。

“听他们瞎讲。”施源嘿的一声,又拿杯豆浆,“就算人家是大户,跟我也不搭界。两个月拜拜,又不是一辈子。”

“你还想一辈子?”一人笑。

“耍记赖皮,分一半家当再飞。”另一人撺掇。

“人家是傻子?不做公证啊?等着你讹诈哩?”店主拿浸下的豆子放进豆浆机,开关一按,发出轰轰的机器声,“再说了,我们施源也不是那种人。”

“施源牌品臭。人家都说,牌品臭,人品一定好。”一人道,“晚上老地方,大怪路子。”

“通宵肯定不行,”施源道,“明天一早飞机。”

“飞机上睡,足够了,你又不是小毛头。”那人走过去,忽的,把女人往施源那里一推,两人头撞在一起。女人“嘤咛”一声,嗔道“讨厌”。施源没提防,豆浆翻在身上,忙不迭站起来,拿餐巾纸。一眼瞥见桌边的顾清俞,顿时停下动作,愕然地:

“你——”

换了地方。顾清俞提议到五角场,“那里热闹些。”开车过去不到一刻钟。

相比昨晚,两人好像一下子随意了许多。

“什么时候回的上海?”车上,顾清俞问他。

“2000年。”

她算时间,那年他18岁。按政策知青子女16岁可以回沪,他却没有。他似是看出她的疑惑,“——我奶奶去世了,家里没人接收。”

她挑的饭店。点了菜,问他喝什么。他看出她要做东,摇头,“我喝水就行了。”她还是点了啤酒,还有橙汁。“我开车,陪你喝点饮料。时间早,慢慢聊。”她说得异常温柔,似是故意要与昨晚的她做个了断。“真是意外啊——说实话,我到现在依然没有回过神来,像做梦一样。”她对他笑。

“我也是。”他告诉她,高中毕业时他想考复旦。差了几分。一撸到底,进了一所旅游中专,“不过还好,是包分配的,可以留在上海,大学毕业找工作倒未必了。”他说得很平静,脸上看不出任何异样。又说那几年导游挺吃香,尤其是出境导游。“你知道的,我英语不错,干这行也蛮适合。除了时间不固定,其他还不错。”加上一句,“——不过不能跟你比。”

“我也是打工族。”顾清俞道。

“那不一样。”他笑了笑。两人干了杯。他目光在她脸上停顿不到半秒,便移开,又笑笑,神情四平八稳,喝一口啤酒,“你爸妈都挺好?”

“挺好的。”她问,“——你爸妈呢?也挺好?”

“就那样吧,不好不坏。”

谈话在寒暄和客套中艰难进行。也正常。相隔二十年的朋友,似乎也只能这样,太

亲热反倒不对了。惠而不费的本帮菜,啤酒饮料,一切都恰到好处。话题偶尔也触及敏感区域,但总能点到为止,继而被带往虚渺的方向,放之四海皆准。整场谈话流于形式。这或许是他想要的,她便也顺着他。都不是孩子了,有些话不必挑明,也能辨出里头的意味。“没人接收”那句,她看到他嘴角微微抽动了一下,却撑着不动。那瞬愈是无异,便愈是别扭。她记得他当年意气风发的模样,仿佛去的不是新疆,而是某个理想国度、童话世界——“我一回上海,就来找你。”她点头,“就算你不来,我也找得到你。”——那时他不会预料有“没人接收”这茬,会被住在亭子间里的叔婶无情拒绝。她也从没想过,知青子女与土生土长的上海人有什么区别。一样读书,一样在弄堂口“造房子”,一样吃赤豆刨冰、奶油杏肉,连上海话也是一样的口音,比现在马路上听到的那些纯正多了。她丝毫未怀疑过他的约定,猜他自己亦是如此。人生常有意外,有些是噱头,锦上添花的;有些却是要命,输了便再难翻盘。比如,没人接收。又比如,高考差了几分。他愈是轻描淡写,她便愈是难受——当她撇开所有情绪,诸如猝不及防、故作镇静、惊讶、疑惑、客套……终于寻到了此刻真实的心情:难受。像胃疼时灌下整整两杯清咖,五脏六腑一点点扯动,刀尖上厮磨似的,难受得无以复加。为他,也为自己。

他抢着买了单。她没坚持,提出送他回家。“基本顺路。”

“好,谢谢。”他一如她,随和而礼貌。

车上,展翔打来电话。她戴上耳机,接起。“在外面?”他问。她说“是”。

“那家伙欠了财务公司一百多万。”他直截了当。她下意识地,把耳机塞得更牢些,音量调小,“别的倒也没什么。名下无房,跟父母同住,没违法记录。银行存款可以忽略不计,钱全在股市里,好几只拦腰一刀,套了几年。”

她后悔对他提施源的事。“我帮你去查查这人的底。”上午,他这么说,问她要施源的身份证号,顾清俞没理他。“不给我,我也有办法查。”他丢下一句。她没放在心上。谁知才半天工夫,回音便来了。电话里,他说出施源的户籍地址,还有工作单位。得意扬扬地,“是吧,我说我能查出来。”

“我在外面。”她强调一声。

“跟他在一起?”他轧出苗头。

“再见。”她礼貌地说完,挂掉电话。瞥见施源在看照片。去年她与家人去北海道旅游拍的,冲了几张出来。大的放在家里,小的做成大头贴,贴在车上。他细细端详,“这是你弟弟?”顾清俞点头。他道:“还是小时候的模样,”停顿一下,“一晃眼,你弟弟都娶妻生子了。”她笑笑:“二十年了。要是还单着,我爸该吐血了。”

“那你呢,怎么不结婚?”他忽道。

“嫁不出去呗。”她耸耸肩,回答得十分爽气。这是昨天以来初次涉及有些敏感的话题。但也还好。老同学多年未见,问一声“你怎么不结婚”,在可接受范围内。通常女人这么自谦,男人就该立刻说“哪里,你条件这么好”,或是“你要求太高”。他却只是点头:“看得出,你事业心很强。”

“一般。”

“先工作后家庭,现在像你这样的职业女性很多。”

“也沒有。”

“成功女性,女强人。”

“谈不上。”

不知怎的,她忽有些不耐烦起来。这样的对话,没营养,而且无聊。他好像真的只是个搭顺风车的路人,纯粹为了打发时间,词不达意。她感觉心头像有只爪子挠过,介于疼与痒之间,却又无从着手。好在开车是个借口。她不再与他攀谈,沉默着。偏偏又堵车。手在方向盘上轻叩,笃、笃、笃,为这别扭的安静添些声响,也是缓冲。她问他要不要喝水,“旁边有矿泉水,自己拿。”他拿了一瓶,却不拧开,握着,手便不至于没有地方放。她知道他也尴尬。气稍平些,又有些内疚了。怨气来得莫名其妙,自己也觉得没意思,其实真是怪他不得的,她又何尝没在敷衍?况且还是她先找的他。他也算厚道了,否则一句“咦,你怎么来了”,她便立刻处于窘境。她挑的头,又不说明,他陪她将这久别重逢的情分演到位,已是极配合了。她心里叹口气,又有些不甘:说到底,终究还是他爽了约。便是当年没人接收,后面总归回来了吧。只差了两三年工夫,为何不去寻她?连声道歉也没有。顾清俞又找到

了这一回合的关键词:讨个说法。他问她“为什么不结婚”,该是无意的,却触了她的痛处。由他嘴里说来,完全像是讽刺了。偏偏这层意思也不能提,否则更窘。男人不该让女人难堪。可面对他,她竟觉得自己处处是劣势。说不得,也做不得,连发火也没道理。心头那只爪子愈发尖利起来,一道一道,都把皮肉划出血了。

“豆浆店那女人,”顾清俞斟酌着语气,笑意挂上嘴角,“——你女朋友?”

他一怔,“不是。”

“我看你们挺熟,”她说下去,“你没到的时候,他们就在谈论你,说你一年花在她身上的钱,总有好几万。”

“别听他们瞎讲。”他先是有些慌张,随即意识到她说的是“花钱”,这里头的含义其实是有些暧昧的。她这么说,着实不太客气。他停顿一下。没想好该不该生气。她是故意这么说,还是不小心,不好判断。“那女人叫莉莉,”他索性道,“做点小生意。”

“我知道,在隔壁菜场卖水产。”

“我们这边,小地方,不能跟你们那里比。头碰头、脚碰脚,大家都是朋友。”

她笑了一下。她就是要他沉不住气,左支右绌,那样才好。她借着看反光镜,余光瞥过他的脸。虽说一动不动,到底也有些异样了。“豆浆里的糖,我看也是她替你加的。”这话一出,她不禁有些后悔:愈是关注细节,便愈处于下风,不闻不问才是对的。加上一句,“——豆浆味道还行,就是那只豆浆机,忒脏。用过也不洗,抹布一擦,又弄下一拨。抹布也不晓得干净不干净。你有空劝劝你朋友,食品卫生还是要讲究的。”

“小店家,做的也是街坊生意。我们这边人不讲究。”

“油墩子倒是许久没见了。要不是减肥,我也想买一个吃。”

“你减什么肥?再减就太瘦了。”

“我是脸圆,身上瘦,吃亏——莉莉正相反,我刚刚看她撩衣服,小肚子都凸出来了,偏偏一张脸还是瓜子脸。这种女人最合算。”

他朝她看,有些无奈地。应该是想说“为什么老是提莉莉”。忍着不出声,拧开瓶盖,赌气似的喝了一大口水。目光转向窗外。嘴巴动了几下,想说话,又停下。反反复复地。

上海的夜景,绚烂中带着几分迷离。灯光也是猜不透,明暗之间,把某些东西隐去,又把某些东西无限放大。摆到人们面前。偏偏又是毫无道理可言。

“我晓得,”他的声音忽然变得有些低沉,却更清晰,“——你有点看不起我。”

她眼望前方,一时不知如何接口。空当容易引起误会,倒像是默认的意思。但随便回答似乎也不对。都说到这步了,之前那些铺垫都是空的,此刻才是实打实,沾皮带肉。他想表达什么呢?生意眼看着做不成,以后也不大会再见,索性把话撂开,也落个痛快。她猜他或许是真的生气了。真要是陌生人倒不搭界了,这样半熟夹生的故人,才最要命。回忆、梦想、友情,还有些许朦朦胧胧的男女之情,掺杂在一起,像一盘乱到极点的残棋,无从把握。她手放在方向盘上,竟有些微微发抖。离他的家还有不到两公里,该是接近尾声了,偏偏又是这样的气氛。她脑子里忽然浮现出他二十多年前的模样。他大她半岁。她发育晚,十二岁依然是小萝卜头的模样,他却已是半大小伙子了,高她一个头。白衬衫外面套件羊毛背心,领口那粒扣子也系着。站得笔挺,又不做作。看人时把“架梁”往上轻推,说话声不大,却口齿清晰。他是班长兼英语课代表,听他读英语课本是种享受。那时对他有好感的女生不在少数,大多是暗恋,也有个别会主动示好。他总是注意分寸,绝不让对方难堪。她是学习委员。工作上交流多,又住得近。他叫她全名,“顾清俞,等我一下。”“顾清俞,油墩子吃吗?”“顾清俞,一起出黑板报吧。”“顾清俞,恭喜你拿了第一名。”……她喜欢听他的声音。唯独对着她,他才那样讲话。语气介于端正与亲昵之间,与众不同。虽然不曾说破,但女孩特有的敏感与细致,让她从未怀疑过这点。两人都是极聪明的,即便在那样老派的年月里,依然保持着某种默契,既不耽误学业,也不让彼此反感,落落大方又心知肚明。这层关系里,男孩子的态度往往更加关键。女孩子又怎么好意思占据主动呢?他小心翼翼、不动声色地,呵护着她,还有两人间的珍贵情谊——直如此时此刻,他努力呵护着他那点可怜的自尊。她怕他会哭出来。虽然事实上,她完全可能会比

他更早哭出来。他是她的神,抹不去的。这些年,她是借由这层意思才坦然过来。我行我素,那只是外面的壳,他才是她心里的“底”。像生煎馒头底下那层厚厚的焦皮,托着里头的汤汤水水,再怎么晃悠,外头始终是稳的,波澜不兴。他狼狈,她比他更加难受。切肤之痛。

“没有。”她一字一句地,“——我永远也不会看不起你。”

他先是不动,随即嘿的一声,把头发向后捋去。额头那块青灰,若隐若现。叹口气,捋一下,反反复复地。叹息声也会打转。一波三折,行行止止。他低下头,拧开矿泉水,却不喝,一会儿又盖上。听她缓缓说下去:

“你不知道,重新遇见你,我有多么歡喜。不管你是不是我印象里的施源,不管我有多么意外、吃惊,甚至是失望。能够遇见你,我现在只剩下一种心情,就是欢喜。欢喜得不得了。我甚至希望这段路没有尽头,你可以一直待在车上,陪着我。”

施源家是老式里弄房子。晒台上搭房子,前后楼再搭三层阁。他家住底楼亭子间。正对着前客堂,再下去是灶披间(厨房)、晒台。改造过,但还是煤卫共用。房间统共不过三十多平方米,隔成两块。他住里面,父母在外面。地方虽小,竟是不乱。物品倒也摆放整齐。空间再逼仄,一只书架也是要的。全套《大英百科全书》便占了一半地方。早年的钢琴也还在,拿布罩了,上面摆个鱼缸,养一些热带鱼。旁边一樽水晶花瓶,插几束淡紫色康乃馨。居然还有块角落腾出来,放一架踏步机。他母亲说,上海空气不好,不能时常出去散步,跑步机又占地方,这样小巧的踏步机刚刚好,锻炼身体,也不伤关节。

她几乎没见过他父母。当年他们每次回沪,都是来去匆匆。他父母生得高高瘦瘦,五官清癯,倒不显老,笑容礼貌而亲切,称呼她“顾小姐”,而不是“小顾”。问她“喝什么茶”,床底下翻出整套茶具,洗净,开水烫了。茶是好茶,紫砂壶里夹一小撮出来,再盖紧,放回原处。平常应不常喝,专为待客的。在餐桌上摆开。温具、置茶、泡茶、倒茶,一应步骤都是极专业的。他父亲手指纤长,翻转间行云流水,很是漂亮。房间不见阳光,头顶一盏白炽灯照着,映得各人脸上都有些苍色。

“欢迎常来做客。”离开时,他父母送到门口。又坚持让她带了一瓶自制的杨梅酒回去,“我们每年都做这个。对肠胃好,吃吃白相相。”

其实她没想这么快去他家,是施源坚持。“不吃饭,就坐坐,随便聊会儿。”她明白他的意思。把一切早些摊开,由她定夺。对她公平,他也坦然。人生许多问题都是虚虚实实。爱情是虚的,婚姻是实的。虽说眼下谈婚姻还为时过早,但作为男人,这层意思是少不了的。不该让女方被动。愈是处境落于下风,愈是要早说。知情权是基础。他每月赚多少,住在哪里,父母如何。这些是硬指标。脾气性格那些,倒是后面的事了。

她问他:“你叔叔婶婶呢?”

他停顿一下,“我奶奶去世后没两年,他们去了南非,开饭店。打算在那边赚够钱,再回上海买房子。我叔叔是很果断的一个人,敢冒险,也吃得了苦。不像我爸,新疆待那么多年,回来照样连个青菜也炒不好。”

她哦的一声。从他的语气中,猜想后面的内容应该很压抑。果然,他说下去:

“他们2009年回的国。一共赚了三百多万。照我叔叔婶婶的想法,这笔钱除了买房,应该还足够他们养老。可回到上海,才发现完全不是这么回事。普陀区买套两室一厅,就花去两百万。剩下一百来万,吃吃喝喝好像是够了,可说到养老,放在上海,真是不敢想的。何况我表弟也快到结婚年纪了,有的是用钱的地方。我叔叔说,早知道这样,还不如不出国,贷款买房,把积蓄统统拿来付头期,别说三百万,就是六百万也有了。他为这事一直耿耿于怀,加上那几年在南非受了苦,身体越来越差。2011年查出肝癌,第二年就没了。”

“上海的房子——”顾清俞停了停,想说“让人看不懂”,又觉得这话太轻描淡写。人家都涉及生死了,又是长辈,好像不该随便评述。施源叔叔她是有印象的,长相与姑父高畅有几分相似,美男子,也多才多艺,那时拿一把吉他,唱张行的《迟到》,“你到我身边,带着微笑,带来了我的烦恼。我的心中,早已有个她,哦她比你先到——”整条弄堂孩子们人生中的

第一首流行歌曲,便是借此而来。他叫顾清俞“阿俞”,带一点苏州口音。施源奶奶是苏州人,喜欢听评弹。每次去他家,收音机里多半在放评弹。童年回忆像春日里的小雨,淅淅沥沥,落地会生根,印迹也许不深,却是另一种意味。偶尔触到某个点,一连串地忆起,犹如雨水在地上掀起一圈圈涟漪。也不知该说些什么。瞥见他神情黯然,一会儿恢复了,摇头,“——不提了,都过去了。”

她说她有个同事,“做行政的,南京人,比我大兩岁,复旦高才生。他父母老早便催他在上海买房,他一直拖着,从几千块一平方米拖到上万块,又拖到几万。就是下不了决心。几年前闸北有个新开盘,不是大静安嘛,讲起来也是市中心。好不容易想通了,房子看好,定金也交了,谁晓得连着几天晚上睡不着觉。他跟我讲,不行啊,整晚都在做梦,合不上眼,心跳得要蹦出来似的,眼前就是一张张钞票在飞。血压升到180。这样下去非出人命不可。最后他宁可损失定金,也坚决不买。到现在还是一个人,在外面租房子住。存款倒是有两百多万。讲起来也不少了,可放在房子上,又够做什么呢?那套闸北的楼盘,当时是四万一个平方,现在都直逼十万了。那时候不买,现在就算想买也买不动了。这种例子太多太多。道理谁都懂,要果断,要抓住机会。可买房子到底不是买小菜,一出一进就是全部家当。我爸当年要不是被我逼着,户口本存折统统掏出来,押过去把钱付了,也下不了决心。”

顾清俞平常不是话多的人。说这些,是想安慰施源,也是表态。一是不看重,二是世道如此,也难怪。不敢说得太深,诸如“我不在乎”“没关系”那种,太直接,反令他别扭。去他家时,她差点被门槛绊一跤,不等他扶,忙不迭站稳了。对尘螨过敏,进门便连打喷嚏,抢在前头说不该穿裙子,怕是感冒了。她猜他应该看在眼里。怎么办呢,说多说少,或者不说,情况都是那样。那瞬她竟想,干脆马上结婚算了。不管真的假的,先结婚再说。是她的诚意。她被自己这个念头惹得都有些想笑了,心头泛起一丝甜意。再怎样,她毕竟是寻到他了。就算天塌下来也无所谓,她寻到他,此生无憾了。

顾磊给她打电话,“阿姐,你快点回来。”

她以为出了什么事——其实也没有。顾士宏上午挨家挨户去送投票单,关于万紫园停车收费的事。小区车位少,早些年一直是五元畅停,后来旁边建了两幢写字楼,那些上班族贪便宜,把车停进小区,倒弄得业主没地方停车。怨声载道。业委会针对这事开过几次会,重新调整了停车收费标准。业主还是按月算,每月150元。外来车辆一小时10元,一天50元封顶。还规定了业主有多辆私家车的,第二辆300元,第三辆便按外来车辆标准收费。大多数业主都是赞成的,但总免不了有人反对。那些家里有好几辆车的,或是做生意的,担心客人舍不得停车费,便不再上门,挡了财路,俱是一百个不乐意。通常也只在群里发发牢骚,倒不见得真会如何。偏偏就有人喜欢搞事。二期开足浴店的史老板,温州人,专挑投票这日,调了八辆车过来,分别堵住小区东南西北四个门,让大家进出不得。顾士宏是业委会主任,听了匆匆赶过去,找史老板理论。算起来都是街坊邻居,平常关系不错,洗脚卡也被他哄着买过几张。原想着这人不过是虚张声势,闹一闹便罢了。谁知他竟是死活不让,龌龊话一句接着一句,小区交通顿时陷入瘫痪。最后打110叫来警察,才把人带走,车子挪开。

“侬就是只狗,帮着物业赚我们老百姓钞票的狗。哈巴狗!”

最让顾士宏郁闷的,便是这句。史老板当着密密麻麻的人群,扔过来。遇到不明真相的,看他的眼神便掺些暧昧。起哄的也有。人数虽不多,凑在一起也颇具杀伤力。

物业是今年新换的。原先那个是老牌公司,中规中矩得过了头,其实是不作为,被炒了,一人一票选了现在这个。新公司就位,百废待兴,各种历史遗留问题,一桩桩排着队。安保、停车、会所、绿化、外墙整修、儿童乐园……也是应了“不做不错,多做多错”那句老话,索性不动倒也罢了,真要放开手脚去做,总是几家欢喜几家愁。现在又不像过去,信息公开,宣泄渠道又多,谁不满意了都可以在群里吼上几句。动不动就嚷着“不缴物业费”。垃圾满了、门铃坏了、隔壁人家说话大声、对面饭店油烟味飘进来、花谢了、草枯了,都可以作为拖欠物业费的理由。每当物业颁布新通知,不论内容,后面总是一片叫骂声。顾士宏做了十

几年业委会主任,近来竟是觉得事情愈来愈难做。吃力不讨好也就算了,关键是窝塞,说出来一把辛酸泪。

顾磊劝父亲:“所以说呀,这种差事有什么好当的。没钱,还伤精神。”

“讲得轻松。人人都不做,这么大的楼盘,几百户人家,谁来管?”

“对,万紫园没你在,房价马上跌一半。”顾磊冲了父亲一句。下午顾士宏回家时,脸色一塌糊涂,还以为他哪里不舒服。问他也不理,只是闷声看电视,顾磊这才把姐姐叫回来。“老头子伤了心了。”又道,“伤了身,我还有办法,伤了心,只有阿姐你出马了。”电话最后不忘加上一句,“——阿姐你是不是真的要结婚?”

“干吗?”

“展翔今天亲自到楼下讨债来了。恶声恶气,还跟三千金爸爸打了起来。心情不大好。”

顾清俞哦的一声,“年关快到了。逼债的和欠债的,都不好过。”

“阿姐你也是欠债的,欠了他的情债。”今天这小子似乎有点兴奋,话不少。昨天去下游公司咨询,正事没办,王经理已凑上来表功了,“业绩考评,顾磊排在前面,年终奖也比人家多——”她一脸公事公办,“你不要因为他是我弟弟,就故意搞特殊化,要一视同仁。”王经理忙不迭说“不会不会”。她又提起上次嘉兴送货的事,“生活多做些不要紧,最好少去外地。你也晓得,他身体不好。”王经理顿时张口结舌,保证“以后绝对不会”。

“拿了多少?”顾清俞问弟弟。

电话那头傻笑两声,“反正比去年多。”

“请客。”

“再多也没有阿姐你多。我这点小钞票,只好请你去吃肯德基麦当劳。”

“那也行。”

晚饭是在顾清俞家吃的。买了几个熟食,炖个汤,再炒两个蔬菜。顾清俞平常不大下厨,但真要弄起来,也是像模像样。冯晓琴要帮忙,被她推出去:“到我这里,你们都是客人。坐着就行。”冯晓琴便削水果,榨果汁。冰箱里有现成的牛油果和梨。不放糖,单加牛奶,榨了,口感不错。顾清俞开瓶红酒,问父亲:“来一点?”

“没啥开心的事。”顾士宏瓮声瓮气。

“儿女双全、身体健康、衣食无忧。这还不开心?”

“都被人家骂成狗了。”

顾清俞笑了一下。直奔主题,解决起来就容易许多。“——业委会主任是什么?讲得好听点,是大管家,讲得不好听,就是受气包,而且还是两头受气。物业催,业主骂。爸你也不是第一天做了,该有心理准备。社会越进步,不同声音就越多,正常现象。也就是您,威信能力摆在那里,顶多被人骂两句,换了别人,家里玻璃窗都不晓得被砸过几回了,人身安全都没保障。爸你要是实在气不过,明天我雇人到足浴店,木桶里放几只死蟑螂,毛巾上拿香烟烫几个洞,挂到网上,看别人怎么骂他。关门大吉都有可能。”

“你被那个姓展的带坏了。”顾士宏朝女儿摇头。

晚餐气氛总体不错。女儿烧的菜,顾士宏平常也难得吃到,便觉得额外的香。讲起来聚餐每周都有,但算上兄弟姊妹,那是一大家子。眼下才真真是嫡亲的,浓缩的精华。老娘、儿子、女儿、儿媳、孙子。一张六人桌便够了。小而温馨。女儿到底是女儿,平时不让人省心的是她,现在一本正经开解自己的,也是她。厨艺到底是不过关,16岁时一碗蛋炒饭已经炒得油光锃亮,整整二十年竟是毫无长进。霜打过的矮脚青菜,应该是怎么炒都好吃,也难为她小人家做成那样,不脆不糯,一言难尽的口感。腌笃鲜里的咸肉改成火腿,本来也没啥,问题在于火腿外的皮没斩去,整个汤都油浸浸的,还腥气。愈是荤汤,汤头愈是要清爽,何况又是现在,肚子里都不缺油水。喝了两口便停下,“放在三年自然灾害,是好东西——”顾清俞撇嘴:“爸爸吃口也刁了。”顾士宏摇头:“被你弟媳养刁了。”冯晓琴听了笑:“阿姐天赋比我好,就是平常燒得少,生疏了。”顾清俞转向顾老太,撒娇的口气:“奶奶,小菜味道好吗?”顾老太眯着眼,竖起一只大拇指:“灵光!”

万紫园对面的地铁站,原先是两条线。马上又要建成一条新线路,半年后通车。“有好,也有不好,”顾士宏道,“三线贯通,方便是方便的。但人一多,鱼龙混杂,治安就成问题。刷卡进出,都讲了好几年了,准备春节后试运行。现在先统计各户信息。每户三张卡,到时

候认卡不认人,看吧,有得热闹了。你让那些阿姨妈妈买小菜随身带张卡,她们会睬你才怪。到时候机器倒是装好了,纯粹多个摆设,保安旁边瓜子剥剥,手机白相相,就算肩上扛着冲锋枪也照样让你进去。”

房子的事,顾清俞原先也不懂。但好歹买过两套,跟中介打交道,多少听了些意思。总体而言,万紫园属于定位尴尬的楼盘,地段不差,早期配置也过得去,但物业设施没跟上,差了口气。豪宅不用提了,一线小区也挤不进,普通二手房又心有不甘,半吊子。市政配套也跟开玩笑似的,先说要建个浦东地区最大的公园,一会儿又说磁悬浮延伸段要经过这里,一期二期统统拆光。隔几天又说要建成使馆区,全上海的大使馆都搬过来,旁边还有图书馆,文化气息一流。没几天,又说准备建个大型公交枢纽站,几十条线路汇集——传言好好坏坏,房价也随之忽高忽低,跟股票差不多,一会儿全是抛盘,一会儿又全是买盘。成交总体不多,但因为盘子大,绝对数目在那里,中介也是惬惬意意。涨幅相比板块而言,属于温暾水。年中那样的行情,也只涨了两三个点。忒稳。

杨梅酒放在酒柜里。顾磊见了,奇道:“阿姐,你还喝这个?”

“人家送的。”顾清俞把酒打开,“要不要喝一点?”

顾士宏把杯子递过来,“倒是很久没喝这个了。以前拉肚子,挑粒杨梅出来,一吃就好。”

顾清俞猜想父亲应该还有话没说尽,被人骂倒不见得是全部。天底下最麻烦的事,便是跟人打交道。几百户人家,也是个小小社会。父亲又是那样的性格,别人的麻烦,统统看作自己的麻烦,所以才适合坐那个位子。真正是容易操心的人。顾清俞倒不像弟弟,隔三岔五就劝父亲收山。没用,治标不治本。既然劝不动,索性顺着他,让他开心些。其实也是老来的消遣,多个寄托。都说房价到头了,可一直不停,这波行情更是来势汹汹,创了纪录。有人搬进,有人搬出,小区里尽是中介和看房的人,装修队扛着家什进进出出。住了二十来年了,抬头不见低头见,少一张面孔都能察觉到。上了年纪容易感伤,总觉得走一个便少一个,无论人还是物,都是一去不回头。说不出的黯然的感觉。况且又临近过年,愈发辨出里头的萧条。这层意思,顾磊未必知道,顾清俞却能猜着几分。性子上,她随父亲,有些伤春悲秋,好在学的是理科,还不明显。顾士宏却是语文老师,吃的就是这碗饭。她母亲生前倒是大大咧咧的个性。据说顾士宏以前也不是这样的,一个男人带大两个孩子,非得小心到极点不可,工夫加倍地做,到后来反比女人更纤细入微。

吃过饭,顾磊一家三口去看电影,先走了。顾清俞送父亲和奶奶回去。没有风,倒不怎么冷。空气也清冽。一手挽住一个,三人并排,缓缓地走。通常这种时候,老人家就会感慨,日子好过啊,吃喝不愁,还住这样的房子。放在以前真是想也不敢想的。顾清俞的爷爷四十多岁就没了,活着时连肉也不曾敞开吃过。扫墓时那张照片年轻得甚至有几分稚气,就是瘦,愁眉苦脸的瘦。顾士宏长得像父亲,眉眼更俊朗些。顾老太是单眼皮,三个子女中独独顾士莲像她,都说女儿要眼睛大才好看,儿子单眼皮倒不妨事,偏偏反了。顾老太的幸福感,在这样的夜晚,与孙女、儿子手拉手的环绕中,无限地放大了。也是因为有比较。最常提的例子,便是12号里的一对老夫妇,姓张,八十来岁,无儿无女。两年前房子抵给银行,上海试行“以房养老”的第一批。倒也潇洒,雇个钟点工,家务事不操心,这把年纪还跟新婚似的,高兴起来勾肩搭背,不高兴拔开嗓子就骂,内容也跟小年轻差不多。老头多看了年轻女人一眼,或是老太跳广场舞穿得清凉了些,也不论时间地点,立刻便吵个昏天黑地。中气也足。小区出了名的。谁家夫妻口角,到头来总拿这两人自嘲,“那样都能白头到老,我们看来问题也不大——”顾老太与他们是“拳友”。圈子里一众老人,缺牙豁嘴,说来说去都是儿子孙子,只当这两人必定听不下去,谁知他们竟是毫不在意。老头平常喜欢画画,不拘山水人物,粗粗地裱起来,送给邻里。老太有一阵做微商,卖内衣,朋友圈里发的尽是胸罩三角裤。那些保守的老人,私底下都有些鄙夷,觉得不是正经路道。现在社会上一些丁克的小夫妻,又有几个是好好过日子的,何况还要往后退几十年,那个年代,不养孩子不做家务,只晓得白相,简直不可思议。便与他们保持距

离。唯独这两人不觉,依旧我行我素,日子倒也过得风生水起。

“没小孩,到底不像的。”顾老太总是这句,满满当当的四世同堂的优越感。

“没结婚,更加不像,就别提小孩了。”顾士宏接着话头,故意朝顾清俞看。

“囡囡是忒优秀,”顾老太道,“女人忒优秀,男人就不敢轧过来。”

“居里夫人也嫁出去了,”顾士宏没好气,“你问她自己,是这个原因吗?”

“忒差劲,人家也不敢轧过来。”顾清俞笑。

回去时,经过展翔家楼下,想起顾磊说的“跟三千金父亲打起来”,竟有些好笑。认识他这些年,嘴上耍狠斗酷听得多了,还未见过他真正动手,也不知当时是怎样的状况。又摇头,这男人四十岁了,越活越回去了。正要离开,手机响了,她接起来:“喂?”

“晚饭吃了?”是展翔。

“吃了。”

“会出来散步吗?经过我家,就上来坐坐。”

“不了,今天有点累,准备睡觉了。”

他哦的一声,“——那我现在看到的那个,是鬼吗?”

她抬起头,他家阳台没开灯,暗着,隐约有个人影站在那里。电话沉默片刻。两人一高一下、一明一暗地对峙。“开门。”她道,挂了手机。

他感冒了,戴着口罩。问她,“茶还是咖啡?”她道,“白开水就行。”电视机开着,在放一档选秀节目,人声嘈杂。他把电视关了,递给她水,自己拿个马克杯手里捂着。“蜂蜜金橘茶。我妈做的,说对感冒好。”她道:“那也要看是风热还是风寒,吃错药不行。”他道:“吃对吃错都是一礼拜,感冒就这样。”她闻到烟味,“感冒還抽烟?不要命了?”他过去打开窗,又把空气净化器也打开,“——狗鼻子,就抽了一根。”

他说下午八辆车挡门的事,照片都传到网上去了。她表示已经看过,“三辆奥迪,两辆宝马,两辆奔驰,还有一辆劳斯莱斯。八车挡门,全上海都传遍了。这史老板也不简单,一下子弄来这么多车。”

“劳斯莱斯是我的。”他道。

顾清俞怔了一下,“呵,跟我爸过不去。”

“跟谁过不去,也不敢跟你爸过不去。”他道,“史老板前天问我借的,也没说借来干吗。早知道是用来堵门,死也不会睬他。车牌号都上网了。”

“出名了。”她笑了一下。

展翔跟史老板关系不错,麻将搭子,再加上一点点生意关系。足浴店,展翔也注过资,其实是早几年史老板问他借的,后来半是赖账半是示好,劝他这钱别动了,“放在股市倒未必保险,我们这么大的小区,做脚只我一家,老客户带新客户,营业额一年年翻上去。有钱大家赚,算你一个。”展翔为人爽气,再说也不等这点钱急用,便答应了。史老板倒不食言,每年总有一笔分红,算下来比银行理财还低。有点吃大户的意思。展翔也不计较,一笑了之。史胖子麻将素质差,瘾却极大,隔两天来一副,稍微使点劲,都在里面了。这阵子,史老板又开始缠他,还是钞票。论头子活络,展翔不及姓史的。房子上赚钱,那是扑性,谈不上巧劲。史老板的思路是与时俱进的,发散性思维。他给展翔洗脑,互联网 那种,最时髦,也好赚钱,但是有文化的年轻人弄的,他们不行,两头不沾边。洗脚店也是夕阳产业,讲起来条件好了,做脚的人越来越多,但可复制性太强,弄个门面,请几个师傅,便成了。饭店那种,风险也大的,竞争又激烈。史老板讲一圈,告诉展翔:“我有个朋友,开小型财务公司,去年这时候借出去3000万,现在到手4500万。”展翔懂了,“哦,放高利贷。”“谈不上高利贷,利滚利那种才是,一年翻几只筋斗。我们这叫江湖救急,打擦边球。”史老板解释,“现在最缺的是啥,就是现金流。别的不提,光我们小区,又有多少人在做生意?线上的线下的,人人想赚钱,就是没资金。为啥最近房价停滞不涨了?就是因为政府把首付比例提上去了,没钱还买个屁啊?首付贷也停了,房贷利率管得紧紧的,银行再想做业绩,也不敢搞名堂。这种时候,谁有现金,谁就是码子。朋友,听我一句劝,卖掉两套房子,一年三成利润,分分钟的事。”

“你怎么说?”顾清俞问展翔。

“要黑社会背景的,不是人人都能做。我这种老实孩子,还是太平点好。”

顾清俞嘿的一声,“史老板挑你发财,你不接翎子。”

他停顿一下,“你要是有朋友想调头寸,我免息借给他。男的女的,做生意或是做股票,都可以。”说完朝她看,有些暧昧的语气。她懂他的意思。施源几年前问人借了120万,至今还套在股市里,进出不得。那天电话里他把施源的情况一桩桩报出来,唯独这桩只起了个头,她便岔开话题,不让他说下去。她要为那男人留颜面。他便也不再提。此刻不知怎的,竟又有些摒不牢。心痒痒,想触那男人的霉头。也怕她真恼,只稍提了提,又给她续水,“天气干燥,多喝点水。”

她看向他那杯蜂蜜金橘茶,捧了半日,竟是未喝。

“口罩摘了吧,喝水不方便。”

“怕传染给你。”

“瘀青还会传染吗?”她诧异,“倒是没听说过。”

展翔心里叹口气。她果然还是恼了,才这样不留情面。口罩是遮羞布,遮住嘴角老大一块瘀青。竟被她看出来。讨债的被欠债的打,闻所未闻,还丢人。“你就不能让我们一家五口好好过个年吗?”下午,那男人怀里抱着老三,旁边是阿大和阿二,说得可怜巴巴。楼上楼下经过的人,看他的目光都有些不同,仿佛他真成了黄世仁。那瞬,他忍不住有些火起。倒不单为那几万块钱,而是莫名的心塞。也不只对这人。史老板同他说那番话,小区里的杂事,阿姨妈妈鸡鸡狗狗,他这只耳进,那只耳出,却唯独记住一句,“道理是人讲出来的,一万个人有一万个道理。谁欺负谁,还真是讲不清。”——本来还按捺着,一会儿,三千金的妈妈也出来了,两句話一说,眼泪唰唰地流,扑通一声,竟跪下了。展翔愣住了,伸手去扶她,心头不爽,动作便有些硬邦邦,一把将那女人拽起来。那男人见了,没头没脑一句“你竟敢动手”,扑上来就是一拳,两人扭打起来。楼道里哭声震天,邻居也是女人,拉不住两个大男人。最后还是把顾士宏唤下来,“快过年了,像什么样子!”顾士宏拔高音量叫一声,不怒自威。也不看他,单单只哄那两个小女孩。又道:“你先回去,什么事都慢一步。”话是对他说,却只留个脊背给他。

“娘个,弄不过一只瘪三。”

话里有话,指桑骂槐。他也不怕顾清俞听出来,豁出去了。七缠八绕的情绪,前前后后的,都在这句里了,有些涩然地,又忍不住懊悔。叫她上来,竟似只为逞这口舌之快。好聚好散那些,到底不是人人都做得到的。亏得手里有水壶,隔一阵便续上,总不致让气氛太僵。她也是喝得快,一会儿杯子空了,任由他再添上。喝了添,添了喝。

“要不,我跟你侄子一样,去报个书法班,练毛笔字?”他忽道。

“干吗?”她一怔。

“本来应该报英文班,但人家基础在那里,这辈子赤着脚也赶不上了。毛笔字不是国粹嘛,练好了,就不是暴发户了,至少也是农民书法家,好歹能拼一拼。”他自嘲。

她没吭声,半晌,问他:“春节出去玩吗?”

“去南极,包机直飞。”他停了停,看向她,“——要不要带只企鹅给你当礼物?”

办完婚礼,顾昕与小葛便去度蜜月。也是错峰游。大年初八出发,不与年假的人凑热闹。本来计划是去希腊爱琴海,到底有孕在身,便改成就近的普吉岛。双方家长依然是不放心,叮嘱的话讲了又讲。这个春节,因为一场婚礼,感觉便完全不同。喜宴办了七十桌,排场大,事情也多。各个环节,包干到户,落实到个人。连小老虎都不闲着,安排他前一日到新房压床,还有当天在新人进场时撒花瓣。一套小西装裁剪合身,Burberry,亲家公买的,另附一只红包,“小朋友不好白让他忙,一点小意思。”婚礼上除了一双新人,双方父母也是焦点。衣着扮饰、待人接物,还有气场——到底是不同。小葛父亲当了这些年领导,再大的场面也镇得住,上台讲话都是脱稿,该停顿的停顿,该煽情的煽情,节奏控制得很好。顾士海作为男方家长也上台,拿出事先准备好的红纸,叠得豆腐干大小,再抖开,窸窸窣窣照念一遍,身体和声音都是发颤的,衣饰也不严谨。亲家母穿旗袍配羊毛披肩,显得雍容华贵。苏望娣则是一套西装裙,本来也没什么,问题是下面穿了一双靴子,还不是马丁靴,而是偏向于雪地靴的式样,毛茸茸的,这就十分奇怪了。高畅私下对妻子摇头,“吃不消你大嫂,穿得像农民企业家,而且还是80年代的。”顾士莲

趁间隙问苏望娣,“原先那双浅口鞋呢?”她回答,“天冷,低帮鞋吃不住。”顾士莲便去数落顾昕,“你有责任的。自己山青水绿,也不管管你妈——”亲家很客气,男方的亲戚不论亲疏,俱是一桌桌敬过来,礼数分毫不差。顾士海硬着头皮,拉妻子也过去敬酒,一会儿回来,脸涨得通红,坐牢似的表情。“这样办场婚礼,起码折寿五年。”苏望娣感慨,又担心“昕昕将来要吃苦头”。顾士莲顶回去,“小葛比昕昕老实一百倍,别让人家小姑娘吃苦头就好了。”

婚礼前一日,顾清俞找个机会把顾昕叫到身边,“结婚了,就是大人了。”顾昕笑道,“这么说,阿姐你还是小孩。”他16岁回沪,父母不在,靠奶奶与叔叔姑姑照顾,与顾清俞的关系也是极为亲近。连高考填志愿也不问别人,单单只咨询顾清俞。前几年买房子,也是听了她的意见。一众亲戚里,最信任这大表姐。顾清俞想来想去,还是挑明了,将那天晚上见到的情形提了——“你要是喜欢张曼丽,就不该同她分手,既然分手了,就要断得干净些。”顾昕沉默片刻,“阿姐,我晓得了。”顾清俞又道,“你是聪明人,要把握好分寸。别做让自己后悔的事。”顾昕点头:“放心,阿姐。”

新房还未拿到,小夫妻便暂时住在女方父母家。“当半年上门女婿——”苏望娣心疼儿子,也无可奈何。亲家那边是近三百平的复式,不缺房间。这边白云公寓是已经挂牌了,万紫园的两室又准备装修,无论如何腾不出空。再不甘也只有憋着。苏望娣是要强的人,自己夫妻再潦倒也就罢了,全部心力都扑在儿子身上,自己不认识几个字,对顾昕的学业却盯得极紧。她在安徽一家服装厂上班,三十来岁下岗,去小饭店里打杂,洗碗切菜配菜,每天把客人吃剩的饭菜带回家,夫妻俩胡乱凑合一顿。儿子吃新鲜的,哪怕简简单单一个蔬菜,也是现炒。牛奶再金贵,也是每天订,看着他喝下去。儿子做作业,自己旁边织毛衣,天天如此。连洗脚水也是送到面前,服侍他洗漱干净上了床,才回房。功课看不懂,分数却是认得的,好是不消说了,倘若不好,门背后的藤条立刻便抽过去,劈头盖脸地。顾昕初三回沪,除了英语外地比上海总要逊些,其他科目都是遥遥领先。中考进市重点,轻松得像割草。高中三年没父母在身边,早先打好的基础总是不错,高考也没让人失望。苏望娣把儿子当宝,真正是心肝肉。这辈子所有的指望都落在他身上了。好在也着实争气,公务员千里挑一,都没落空。肯吃苦,能力强,待人接物也得体,是个有前途的苗子,否则领导也舍不得把掌上明珠嫁过来。前一阵顾昕对她透了几句,倘或不出意外,今年应该能升副处,顶头上司都露过几次口风了。三十出头有这样的成绩,实在是难得,苏望娣高兴得都不知如何是好了,儿子是怎么看怎么欢喜。反过来再看儿媳,矮小瘦弱,眉眼无神,说话像蚊子叫,倒有些像自家那没用的男人,没一样拿得出手的。本来觉得高攀,再细想,儿子竟是吃亏了。亲家公那样的老江湖,看人最准,昕昕若不是个宝贝,他会这么巴巴地凑过来吗?眼下再辉煌,岁数摆在那里,过几年便要退了,儿子才是刚开始,前途不可限量。由不得人家橄榄枝一股脑伸到眼前。

聚餐时,苏望娣摆出婆婆的架势,指出小葛不该买婚纱,“租一套就可以了,以后又不会再穿,放在衣橱里招虫子,没必要。”小葛说婚纱是舅舅送的。苏望娣道,“舅舅送的,也是一份人情,将来舅舅的小孩结婚,你们要还的,又不是白送。”顾昕帮妻子说话:“人家舅舅是做房地产生意的,根本不在乎。再说婚纱是法国定做的限量版,我们就算要还也还不起。人家一片心,妈你不要什么都拿钱去衡量。”苏望娣撇嘴,“你妈是实惠人,不好跟人家比。人家讲心意,我们到不了那个境界,只好讲钱。”顾士宏打圆场:“该实惠的时候实惠,该讲心意的时候也要讲心意,这才是过日子。现在不是以前,条件好了,不能要求孩子们跟我们那时一样。”苏望娣道:“我结婚的时候,新衣服也没一件,更别提新房子了,跟爹妈挤一间,两张床当中拉块帘子,贴个喜字,吃两粒喜糖,就算结婚了。”顾士莲笑笑:“那不是照样也有了昕昕?阿嫂你最会过日子,见缝插针,最会安排了。”苏望娣斜她一眼,“你不要为老不尊。”

老丈人送了辆奔驰SUV给顾昕,当作新婚礼物。2018新款。蜜月回来,小夫妻带顾士海和苏望娣去了趟苏州兜风。豪车就是豪车,百公里加速4秒出头,一脚油门下去,人齐齐往后仰,推背的感觉。苏望娣兀自酸溜溜,说城市里开这车不合算,上下班时堵车,开不快,又费

油。小葛不吭声,倒是顾士海冲了妻子一句,“人家都是傻子,就你聪明。”苏望娣反驳,“保险费养路费也比别的车要贵,一年下来好几万。都可以再买辆小车了。”到了苏州,酒店是小葛订的,豪华五星,一晚上两千出头。吃饭也是在高档餐厅,倒并非景区的松鹤楼、得月楼,而是曲径通幽的私房菜,外面看着门面不大,走进去却是小桥流水,别有洞天。苏望娣冷眼旁观,见小葛点菜完全不看价格,手指滑过,“这个,这个,那个——”既熟练又随意。对儿媳道:“没必要点太多,过个年肚子里一包油,对身体不好。”小葛解释:“姆妈,我点的都是清淡的。”苏望娣一见,果然如此。这女孩应该是吃得多了,点的菜都极好,既有江浙风味又不落俗套。这样清新精致的菜肴,比大鱼大肉要贵得多。买单时,小葛信用卡递过去,也不看账单。顾望娣一把夺过,见到上面的数字,不由得张大嘴巴。又是一通数落:“过日子要算计,否则就是拆家当,金山银山也有用完的时候。”小葛被说得满脸通红。顾昕找个机会,给母亲洗脑子,“你别老是跟葛玥过不去,她也是想让你们吃好住好。你这样冷一句热一句的,难道是希望我们早点分开?”苏望娣单独对着儿子,便说心里话,“昕昕啊,人家说嫁女儿是一万个舍不得,可不晓得为啥,我给儿子娶媳妇竟也是这种心情。妈不是跟谁过不去,实在是舍不得你啊。”

冯晓琴说了几次,让顾磊去找顾昕,借他丈人关系,给冯茜茜介绍个工作。顾磊怕求人,死活不肯。冯晓琴无奈,只好亲自去,见了顾昕开口就是亲亲热热一声“昕昕”,话也说得直截了当,“自己人肯定要帮自己人,茜茜你是知道的,人不笨,又勤劳肯干,手里一堆证书,计算机、财会、营销,马上英语四级也考出来了——”见顾昕不吭声,加上一句,“人长得也蛮标致。”顾昕忍不住笑,“阿嫂,又不是选美。”冯晓琴道,“才貌双全,总是好事。”顾昕只好道,“我找机会试试,但不敢打保票的。”冯晓琴听出他口气里的敷衍,“莫非,你也希望茜茜去你家做保姆?”顾昕一怔,忙道,“阿嫂,别听我妈瞎讲。茜茜这么好的条件,我就算开两万块钱一个月,也请不动啊。”冯晓琴趁势一笑,“所以说呀,我们不用两万块钱一个月,万把块就足够了。茜茜平常也是‘阿哥长‘阿哥短,拿你当亲哥哥一样。现在妹妹有困难,你总归要帮的。”冯晓琴名义上是阿嫂,年龄却小了顾昕好几岁,说到关键处,鼻音自然而然地加重,嘴角一撇,露出浅浅的梨窝,笑意更盛。顾昕倒有些不好意思了,“——阿嫂,我一定尽力。”

冯茜茜19岁那年来的上海。高中毕业就不再读了。倒不能全怪乡下重男轻女,主要是自己也想出来闯闯。况且姐姐也在上海,有人照应。相比姐姐,冯茜茜心气更高。老家出来打工的人不少,男人多是卖苦力,女人要么当保姆,要么做美容行当,或者房产中介,也有做小生意,卖水果,开个麻将室、游戏厅什么的。讲起来在上海讨生活,也扎下来了,却是外围的外围,就像外环边上的房价,怎么跟内环相比?赤着脚也追不上。冯茜茜不愿意这样。死读书她不喜欢,也不是这块料。照她的心思,在姐姐这边住下,先胡乱找份工,再报个夜校,拣几门感兴趣又实用的课程,该考的证书都考一圈,然后正经找个工作。薪水高低倒在其次,关键是不能在外围,要在“中心”。与上海人一样的工作,朝九晚五,穿正装上班。她说,“心有多大,机会就有多大。”比起上海同龄的女孩子,她吃得起苦,不娇气。除了计算机、英语那些,竟连经络养生师的证书也考了一个。冯晓琴笑她,不是想坐办公室吗,考这个做啥。她回答,“多门手艺就多个机会。就算别的比不过,至少还能比命长,看谁活得久。”这话透着些心酸。闲暇时,冯茜茜给姐姐做经络疏通,背上的膀胱经,拿刮痧板刮出两道直直的红印。肺俞那块,尤其严重,痧点呈紫红色,一点点浮在面上。冯茜茜说,“姐,你上焦火太旺。”冯晓琴便叹气,“操心的事多,不上火才怪。”冯茜茜道,“姐,天底下的事没止境的,好了還有更好,急不得。”冯晓琴道,“现在不急,难道等七老八十了才急?”冯茜茜劝姐姐:“已经很好了。”冯晓琴对着妹妹,也不遮遮掩掩,“——道理我懂,可家里这几个,从顾清俞到顾昕,再到朵朵,又有哪个不好呢?我是气不过,除了生来不是城市户口,我们哪里输给人家了。人家使三分力,我们拼着全力,都未必赶得上。”停顿一下,“你姐夫下月考试,不是我触他霉头,多半不行。”冯茜茜道:“他不行,你自己来。”冯晓琴嘿的一声:“我怎么来?家里老的小的,里里外外都是活儿。不能跟你

比。”又道,“我做不到的,你替我做到,也是一样。”两人那瞬都有些感触。停了停,冯茜茜把头枕在姐姐肩上:“我别的不求,就是盼着在上海买套房子,不靠别人,单靠自己。房产证上是我的名字,就够了。”冯晓琴笑道:“要求不算高。”冯茜茜道:“就算痴心妄想,也要试一试。”冯晓琴摇头:“倒未必是痴心妄想。”

冯晓琴到底比妹妹大了几岁,来上海时间也长,见得多,也想得多。当年一起出来的男男女女,谁不是雄心勃勃,捋起袖管杀过来的?但最终得偿所愿的,却是少之又少。别的不提,楼下那三千金父亲,论学历还是大专,比她姐妹俩强得多。人家最初也不是为了开小吃店才来的上海。总是在各种落空和碰壁之后,才退而求其次。便是冯晓琴自己,也没想过二十出头便匆匆嫁人,还是未婚先孕。说实话是有些仓皇的。见招拆招,走一步算一步,听着是无奈之举,却也是为人行事的法则。但这番话现在讲出来,妹妹自然不肯听。冯晓琴也不去泼她冷水。小丫头有心劲,总比整天胡闹要好得多。爹妈电话里隔三岔五便催她替妹妹留心,女孩子还是该早点成家,找个好男人比什么都重要。冯晓琴反过来劝爹妈,倘若只为了成家,老家也有合适的男人,又何必大老远赶来上海?还搬出网上一句流行的话——“想嫁给怎样的人,就要先把自己变成这样的人。”冯父冯母都是土生土长的农民,听了这话只是跺脚。冯晓琴安慰他们,也是说道理——“做人就跟爬楼差不多,上一层,就是一层的风景。脚下的地,是下面那层的天。你们先由得她,爬几层算几层。等到爬不动了,自然也就停下来了。”

对着爹妈那样说,私底下冯晓琴也真是在替妹妹留心。不明说,只是暗暗使劲。最早动过顾昕的脑筋,那时他刚大学毕业,准备考公务员。讲起来是上海人,但家底房产统统没有,唯独前景有些展望。冯茜茜比他年轻得多,长相也占优势。真要合算起来,倒也未必配不上。后来才知他大学里便谈了朋友,温州美女张曼丽,连双方家长都见了,只得作罢。及至前阵子小葛突然冒出来,冯晓琴断定此人不是良配。说渣男似乎过分,但至少不是本分人。女人靠男人,还有三分道理,反过来男人靠女人,就有些那个了。除了他,亲戚朋友里再顺一遍,唯独顾清俞那边最有可能,但无论如何不敢求她。女强人,又是独身,看别人都是俗不可耐。冯晓琴不去触这个霉。

每隔一阵,冯晓琴便拉着妹妹去小区“闲云阁”做脚。史老板的母亲是安徽人,算半个老乡。七八年前,朋友的朋友请吃饭,席间就有史老板。见到美女,史老板老乡认得比谁都快。那时冯晓琴还在保险公司当销售,见史老板自己凑过来,便缠着他买保险。史老板竟也真买了几份,还介绍朋友给她,其中就有展翔。又借由这层关系,认识了顾磊。说起来展翔还是顾磊和冯晓琴的媒人。“小姑娘人不错,你要是感兴趣,就碰个头。”三十来岁还没谈过恋爱的顾磊,一见冯晓琴,就立刻喜欢上了,不到半年便领了证。直至现在,顾清俞提起这茬,依然会半真半假地问展翔,“十八只蹄髈吃到没有?”

史老板每次见到冯家姐妹,都是眉开眼笑,奉承话一句接一句:“万紫园的姊妹花,开到哪里,哪里就是春色满园。”话说得不伦不类,手脚更是不老实,肩上搭一下,腰里抄一把。多半是落空。冯晓琴滑得像泥鳅。这小女人一直这样,撩得人心痒难搔,却又得不了手,到头来还是便宜了顾磊那傻小子。史老板每次想起这,都恨得牙痒痒。“史老板,你说,是我好看,还是我妹妹好看?”冯晓琴侧过头,嗲嗲地问他。史老板见到她如花笑靥,浑身骨头顿时不足三两,“都好看都好看,姐姐娇,妹妹俏,两个都是呱呱叫——”冯晓琴过来做脚,只买过一张卡,五百块钱。却像济公的酒葫芦似的,怎么都用不完。史老板心甘情愿被她敲竹杠。冯茜茜猜到姐姐的心思,说过几次,“那张面孔,跟猪一样——”被冯晓琴截下,“我又没让你跟他结婚,多个朋友多条路,总是不错的。”讲实话,冯晓琴倒真没打算让姓史的当妹夫,主要是混个脸熟,一来住得近,二来身家摆在那里,拿他当个托底,也不是不可以。天下的事实在难讲,尤其女孩子,心气再高,好年华也就那么三五载,错过便是错过了。有这死胖子在下面垫着,六十分至少是有了。天高海阔,愈是飞得高,下面愈是要垫得厚。天上的事,茜茜自己去搏。地下的事,冯晓琴替妹妹张罗着。

顾磊果然是落了空。会计电算化没考出

来,差了几分。电话里对妻子说要晚些回家,“有点事情。”冯晓琴安慰他,“下次接着考,来日方长。”他沉默一下,道“再讲”。这口气让冯晓琴有些不踏实,猜想他多半是找了人聊天。朋友统共那么几个,一巴掌数得过来。也不知是跟谁。便有些走神。炉上忘了关照,一锅红烧肉成了焦炭,草头也炒得老了。鸡汤里盐多撒了两把,咸得顾老太不停喝水。“磊磊难得不在家,你就丢了魂了!”老人家笑骂。

这晚顾磊接近零点才到家,一瘸一拐地进来,满身酒气,见到冯晓琴就笑,“你在等我啊——”冯晓琴问他,“喝了多少?”他手里比画,“不多,就这么一点。”冯晓琴又问,“跟谁一起喝的?”他回答:“展翔。”冯晓琴倒有些意外了,“怎么是他?”顾磊反问:“怎么不能是他?他是我们的媒人,现在日子过不下去了,不找他找谁?”

“什么叫过不下去?”她问。

“你这么能干的女人,找了我这么一个窝囊废,你说,怎么还过得下去?”他兀自笑。手指在空中胡乱挥动,像所有的醉汉那样,话愈是过分,神情便愈是煞有介事。

冯晓琴转身替他倒了杯水,“去刷个牙洗把脸,明天还要上班呢。”他不动,朝她看:“我知道,你看不起我。”

“夫妻之间,有什么看不起看得起的,”她停顿一下,“再说了,你是上海人,我是乡下人。讲起来也是你看不起我才对。”

“我怎么敢看不起你,”他打个哈哈,“天底下最聪明最厉害的人就是你了。你这辈子只做了一件错事,就是找了我这个没用的老公。”

“我不觉得。”

“口是心非。”他道,“一个小小的会计证都考不出来,这男人笨得像猪一样。你難道不是这么想的吗?这男人要不是上海人,再加上有套房子,勉强能过日子,就算天底下男人全死光了,也不会跟他——”

“你想把儿子还有家里人都吵醒吗?”冯晓琴打断他。去卫生间绞了块毛巾,重重往他脸上一扔,“擦把脸,清醒点再说!”

到底是没吵起来,连冷战也谈不上。进了被窝,这男人便把一只冰冷的手往她身上凑。她狠狠打掉,一脚踢在他屁股上,差点把他踢下床。他吃疼,啊的一声。她做好他翻毛枪的准备。那瞬也有些豁出去了。想,吵就吵吧,打就打吧,惊动全家人都无所谓。把他当大爷似的供着,什么都不用他操心,盼他能更进一步。考试失利也罢了,她并没说什么,他竟反过来挑事。她忽觉得说不出的委屈,窝塞到极点。便后悔刚才不该息事宁人,真正该大声闹开来才对。那口气找不到宣泄处,便在他手臂上用力拧下去。他疼得大叫,“你做什么!”她索性打开台灯,掀掉被子,拿起旁边一只发卡便朝他手上戳去。他到底是软弱,再加上酒也醒了大半,抖抖霍霍地:

“想打架啊?”

“对!”她拿著发卡,只是没头没脑地扎。他护着脸,胡乱遮挡着,“你不要半夜三更发疯。”她不怒反笑,“是谁半夜三更发疯?反正你喜欢发疯,那我就陪着你,大家别睡觉了。”又是一记扎下去。他侧头避过,抓住她的手,两张隔夜面孔相对。他幽幽说了句:“——我不是这块料,放过我吧。”

她朝他看了一会儿,把台灯关了,躺下。黑暗中听他又说了一遍,“真的,我不是这块料。你寻了个笨老公,也只好认命。”她不语,半晌,狠狠地蹬了一下被子,像是要把什么东西凭空里抖开似的,连着几日阴雨,被子也不曾好好晒过,空气弥漫着若有若无的人体龌龊气,还有不清不爽的霉味。

“睡觉!”她道。

次日早起,两人都没事人似的,起床、洗漱、吃饭、上班。与平常一样,顾磊步行去地铁站,冯晓琴送小老虎去学校,再去菜场买菜。三人到楼下,母子俩走在前面,留下顾磊一人后头跟着。出了小区,两个方向。顾磊停顿一下,犹豫着是否要说“再见”,冯晓琴已拉着儿子径直走了。他愕然,原地待了半晌,转身离去。脚高脚低。

冯晓琴送完儿子,踱到展翔家。这人不用上班,天天睡懒觉。她叫他“爷叔”,问他,“早饭吃过吗?”递上刚买的生煎和豆浆。展翔猜到她的来意,“——放心,我不会告诉别人。”她反问,“告诉别人什么?”他怔了怔,苦笑:“懂了,根本什么事也没有,全忘了——你啊你,大清早跟我玩心眼,吃不消。”

冯晓琴问他:“这阵子没去找阿姐?”展翔嘿的一声,“少在我的伤口上撒盐。”冯晓琴笑

笑,其实是怕他把顾磊醉酒的事告诉顾清俞。别人都还好,唯独这个大姑子,少惹为妙。

“阿姐是假结婚,又不是真的。你怕什么?”她道。

“都是已婚妇女了,什么想头都没了。”他摇头,做出沮丧的模样,夸张得像是开玩笑。他竭力掩饰着内心的失落。昨晚从顾磊嘴里知道顾清俞领证的事,只是哦的一声,好像结婚的不是顾清俞,而仅是一个陌生人。他发觉除了自己,顾家人竟似都不知道新郎便是施源。假结婚,顾磊把这词反复强调几遍,安慰他:“假的,两个月就离。”他嘿的一声,“你怎么晓得?你是你阿姐肚子里的蛔虫?”顾磊叫起来,“不是假的,难道还是真的?跟那种人?天底下也就是我阿姐,做得出这种事。她把日子过得像唱滑稽戏一样。”——他便也装糊涂。顾清俞自己不说,他又怎么可能替她说出来。

冯晓琴瞥见他的神情,“爷叔,”停了停,“感情的事,就算玉皇大帝也没办法,又不能硬来。你这么潇洒的人,应该懂的。”

“本来还想当你们姐夫,现在没搞头了。”

“等她红证变绿证,还有机会。”

“离婚证也是红的,”展翔笑,“爷叔我还是童男子,讨个离过婚的,怕爷娘不同意。”

“算了吧。阿姐就算结了离、离了结一百次,你也照样屁颠屁颠凑过去。”

“小姑娘不要老三老四,把自己日子过好再说。爷叔撮合你们不容易,千万给我白头到老,别搞七捻三。”

“顾磊说我什么了?”冯晓琴装作无意般问起。

“他说什么,你会不晓得?”展翔反问,“自家老公,小把戏都这么大了,他喜欢什么,讨厌什么,你会不晓得?”

“我怎么不晓得?他最喜欢天天躺在床上,什么都不用管,反正天上会掉馅饼,嘴一张,就咬到了。两手一招,人民币就自己跑到口袋里。凡是在屁股后面盯着他的,都是坏人。所以他最讨厌的,就是我。”冯晓琴说到这里,瞥见展翔似笑非笑的神情,想这男人跟顾清俞到底关系不同,说是不再见面了,毕竟住得近,抬头不见低头见。男人都是贱骨头,到时三句两句把这番话带出来,那边是亲姐姐,听在耳朵里总归不舒服。便打住,耸耸肩,换个话题,“——爷叔,茜茜工作的事情,啥时候有消息?”

展翔说有个银行的朋友,“外地的小银行,去不去?”

冯晓琴眼睛一亮,“去的呀,银行不错。”

“还在联系。比国有银行容易些,但也不是百分之一百的。”

“现在哪有百分之一百的事?爷叔你肯帮忙,不管成不成,都是我的大恩人。”冯晓琴激动起来,瞥见展翔衬衫上一粒纽扣脱了线,荡在胸前,“爷叔你把衣服脱下来,我帮你绕几针。”又道,“爷叔你以后有啥缝缝补补的,我全包了。”

“上海话越说越溜了。”展翔也不客气,进房换了件衣服,把衬衫脱给她,又拿来针线。冯晓琴三下两下便缝好,问他:“还有吗?索性一次性都替你搞定。”展翔竟也真的进房,又拿了一件老头衫出来:“腋下那里有个洞。”她看了,嘿的一声,“爷叔帮帮忙,扔了做抹布吧。人家说愈是有钱愈是抠门,果然不错。”他道:“你不懂,老头衫越是旧,穿着睡觉就越舒服。这件穿了十几年了,都有感情了。别说一个洞,就算浑身是洞也舍不得扔。”

冯晓琴问他要了块颜色相近的碎布,将那洞填了。她针线功夫好,不细看,竟真的看不出来。展翔啧啧道:“顾磊娶到你这样巧的媳妇,居然一直没请我吃过饭,真是没天理。”冯晓琴问他:“昨晚那顿呢?”展翔捶胸,“我买单的,连出租车费也是我出的。这小子皮忒厚。”冯晓琴笑:“我家顾磊节俭惯了。”停顿一下,“——他真的没说什么吗?”

展翔回想昨晚,竟也真的只是闲聊。偶尔发两句牢骚,女强男弱,无非便是那些情绪。愧疚加上无能为力,便愈发的别扭。倒也不是怪她的意思。唯独到最后,应该是有七八分醉了,竟一把抱住展翔,直直地问:“你告诉我,她跟那个姓史的是不是有点、有点——”竟也说不下去。展翔说了句“你不要瞎讲”,他便不吭声。眉眼间有些他姐姐的影子,却不成形,眼神也游移,不够自信,精神气撑不起来,连申诉也不能。展翔那瞬忽有些后悔,做媒也是技术活,谁跟谁凑一对,到底不能随心所欲,也是有章法的。面上不觉得,抽丝剥茧似的,把外头那层剥去,只剩赤裸裸两个核,无遮无拦,便看

得忒清楚了。差一点倒也罢了,还能勉强称得上“互补”,差得太远,就有些冒险了。夫妻是一辈子的事。聪明人会做傻事,老实人也有倔脾气。早早晚晚的。

“是什么人,就做什么事。老天爷都安排好了。强求不得。”他劝冯晓琴,“心平些。”

“在说你和阿姐吗?”她咯咯娇笑。

“少装糊涂。”他面孔一板,故意做出凶恶的样子,“回家去!”

领证前一天,顾清俞与施源去公证处,做了财产公证。婚前财产是不消说了,婚后财产也各自分开,房产归女方所有,离婚时男方净身出户。白纸黑字,双方签名。

是施源坚持的,“这样比较好——”顾清俞懂他的意思。眼前情形是有些尴尬,不说假结婚那层,至少也是闪电结婚。本来久别重逢,冲动一下也没什么,但毕竟有前面那桩铺垫着,人还是中介带来的呢,合同上佣金比例也是清清楚楚。索性便由着他,纠纠缠缠反倒别扭了。

次日领完证,从民政局出来。“套牢了。”两人相视一笑。顾清俞问他:“去哪里庆祝?”他道:“地方你定。”顾清俞道:“去你家?”他怔了怔,还没回答,顾清俞已笑起来:

“别紧张,我开玩笑的。”

她故意提这茬。他没把结婚的事告诉父母,她虽不在乎,但终归是他理亏。该点的还是要点。再者她也想表达这样一层意思,结婚是真的,千真万确,不是儿戏。既然是真的,那该有的礼数就不该缺。办酒席拍婚纱照那种,她倒是无所谓,本来就不看重,万万不至于拿这个去为难他。但双方父母碰个头吃顿饭,说说笑笑,似乎也不该省去。她没有特立独行到那种地步。

他反问:“你跟你家人说了吗?”

“说了。”

“说了我是谁吗?”

她停顿一下,“——没说得太细。”

“所以呀,”他缓缓道,“他们也只是知道你结婚了,而且,还是假结婚。”

领证当天,气氛便有些僵。似乎也符合中国人的国情,一结婚,便入了彀,简单的事也变得复杂起来。顾清俞其实并不想说那句话,不知怎的,嘴一张便蹦了出来。若是谈了三五年恋爱再结婚,倒没事了。她与他这样的情形,真该小心翼翼、步步为营的。好在两人到底不是二十出头的小年轻了,虚晃一枪,便也各自罢了。他甚至提出:“就去我家吧,我打个电话通知一声,让我妈买两个菜,也方便的。”她便也体贴地拒绝,“不麻烦了,等下次再正式拜访,”略带撒娇地,“——今天我们自己庆祝,就我们两个人。”

施源第一次在顾家亮相,是顾昕和小葛请客,在万紫园附近新开的粤菜馆。“前段时间大家为我们的婚事,都辛苦了,吃顿饭聊表心意。”顾家有个微信群,叫“自家人”,小葛被顾昕新拉进群,发的第一条消息,便是通知饭局,后面跟着一串“谢谢”。小葛应该是不熟悉情况,画蛇添足,居然 了顾清俞,“阿姐,把男朋友一起带过来。”众人盯着手机屏幕,都是一阵沉默,想这女孩还真是哪壶不开提哪壶。顾昕见了也怪妻子,“我什么时候跟你提过她有男朋友了?”小葛自知失言,想要撤回,已是不及。谁知过了片刻,顾清俞回了句:

“好的。”

本来很普通的一次家庭聚餐,因为顾清俞最后那句“好的”,陡然变得不寻常。说是12点,众人早早便到了,一个个坐着,眼神微妙,似笑非笑。顾士宏被盘问了一百遍,“我什么都不晓得。”一脸无辜,“我家那个小祖宗,你们懂的呀。”嘴上发牢骚,神情还是欢喜的。无论如何没往假结婚那层去想。一会儿,人到了。顾清俞替大家介绍:

“施源,我先生。”

包房里鸦雀无声,连苏望娣和顾士莲那样咋咋呼呼的人,此刻也完全不响了。停了半晌,还是顾昕站起来,与施源握手,“欢迎欢迎,请坐。”施源说声“谢谢”,又朝众人颔首示意,方才坐下。顾昕拿过红酒,问他:“来一点?”他起身,一手托杯,一手执腕,“好的,谢谢。”

这顿饭吃得十分安静。除了中间向新婚夫妻敬酒,俱是各自闷声夹菜,拘束得有些奇怪。高朵朵在群里发了条消息, 顾清俞:“阿姐,把他拉进来呀。”顾清俞回道:“急什么。”高朵朵打个贼忒兮兮的笑脸:“都是先生了,还不急?”顾磊也道:“就是,面对面坐着说不出话,

多尴尬,先微信聊起來,就熟了。”众人嘻嘻哈哈,纷纷起哄。线下没声音,线上聊得欢,唯独施源一人不知。顾清俞好笑,过了片刻,便真把施源拉了进来。

“姐夫好!”高朵朵先道。

“欢迎!”一个个跟着,各种表情包。

直到快结束时,顾士宏总算想起“施源”这个名字。不敢确定,便偷偷朝施源打量,印象里那个少年模样一点点清晰开来。那时住在陆家嘴,施家的老宅被分割成十几户人家,施源一家住在前客堂,阳光最充足,面积也大。顾家与他们隔一条弄堂。别人倒也罢了,唯独这施源,是个出众的孩子,家世好,读书也好。以至于附近有女儿的父母,心里都巴不得这孩子当女婿。顾士宏隐约记得,他来过家里几次,很礼貌地同自己打招呼。“爸爸!”上海人称呼同学父亲,也叫“爸爸”。但小一辈的,多半改叫“爷叔”或者“某某爸爸”。可见他家教还是老法的。模样也是清清爽爽。顾士宏又想起,女儿二十多岁时,有次催她相亲,她死活不肯,旁边顾磊蹦出一句:“除非找到那个姓施的,否则这辈子她都不嫁了。”那时也未曾放在心上。现在看到他,再连起来一想,竟是这人不错了。

“到家里坐坐,吃杯茶?”散席时,顾士宏向施源发出邀请。

“好的。”施源微微欠身。

翁婿俩在客厅聊天,顾清俞在厨房切水果。冯晓琴说,“阿姐你也去坐呀。”顾清俞摇头,“老丈人要盘问女婿,我不去轧这个热闹。”顾磊凑过来,“阿姐,这是真结婚还是假结婚?”顾清俞斜他一眼:“结婚还有假的?”顾磊嘿的一声,“现在嘴巴老了,上个月你好像不是这么说的。”又道,“你刚刚说‘施源,我半天没反应过来,原来是他。到底二十几年没见,模样都不同了。啧啧,还真被你等到了,大团圆结局啊。”冯晓琴也听说了那个典故,“——阿姐,恭喜。”

隔着一扇玻璃门,顾清俞瞥见两人很平静地聊天,除了喝茶,坐姿几乎不动。她送上水果。盘子里是切好的火龙果、猕猴桃、香瓜。她把叉子递给两人,“在聊什么?”施源道:“爸爸说,下次他出国旅游,让我给他当向导。”顾士宏微笑道:“小施是行家。刚才算了一下,他这些年坐飞机加起来的距离,相对于从地球到月亮打了十几个来回。”

“地球到月亮的距离不是固定的。最远和最近差几万公里呢。您指的是哪段距离?”顾清俞问。

“她就是因为这么顶真,所以才一直嫁不出去。”顾士宏对施源叹道。

又坐了一会儿,施源便起身告辞。顾士宏邀他下周吃饭,“每周六聚餐,以后逃不脱了。”施源答应了。顾清俞送他下楼,“我爸问你什么了?”他道:“什么都没问。”她道:“那怎么知道你在旅行社上班?”他道:“是我自己说的。”停了停,“你爸说,有缘千里来相会,只要有缘分,总归能碰见的。还说谢谢我,让他女儿安定下来。他说,只要我们好,他就开心。”

顾清俞原先说好直接回家的,送施源到地铁站,又折到顾士宏那里。顾士宏见了,奇道:“怎么又来了?”她不语,径直到沙发坐下,手叉进父亲臂弯,头靠着,撒娇地,“——陪你看电视呀。”顾士宏朝她看了一会儿,“现在流行夫妻俩分开住?”

“下礼拜他就搬过来。”

“人还不错。”顾士宏说施源,“一看就是你喜欢的风格。”

“我喜欢什么风格?”她问。

“不喜欢你干吗带来见家长?”顾士宏反问。

顾清俞笑了笑,把头靠在父亲肩上,“——他没房子,同父母住在一起。”

“知道。”

顾清俞又笑笑。父亲必然是知道的。若是名下有房,便不符合假结婚的条件了。现状也不必多问,做这偏门营生,又有几个是混得好的?也亏得是施源,再不济,人前一站,样子总差不到哪里去。其实是有些落拓的。顾清俞自己不在乎,但猜想父亲必然会介意。翁婿俩那通谈话,难保不漏几句别扭的话出来。事先跟施源打预防针,“我是我,家里人是家里人,不搭界的。”施源懂她的意思,“我如果有女儿,也舍不得她嫁给我这样的人。”

谁知顾士宏竟是丝毫不提。真正把女婿当娇客,只说好的、贴心的。再加上叙旧,“你那时到我家来的情形,好像还是昨天。谁晓得眼睛一眨,竟成了我女婿,一家人了。真是缘

分了。你没怎么变,还是老样子。”他道,“变老了,难看了。爸爸倒真是没怎么变。”顾士宏打趣,问他:“那清俞呢,你觉得她变了没有?”他回答:“越变越好了。”停顿一下,想说“我配不上她”,好像不合适,虽说在女方家长面前这样自谦,也没什么,但多少有些破坏气氛。尤其他那样的处境,倒愈发要矜持些了。

施源对顾清俞道:“你爸是难得的好人。”顾清俞道:“对女婿好,就是对女儿好。这道理我爸懂的。”他道:“将来同你一起孝顺他。”她道:“谢谢。”两人微信上你一言我一句。施源坐地铁,问她:“在做什么?”她回答,“我爸让我晚上留着吃饭,看电视呢。”他道,“住得近就是好啊,一碗汤的距离,大家都有照应。”她道:“你爸妈要是喜欢浦东,也搬过来。”这话她当面也提过,他没接口。现在再提一遍,用写的,微信也是书面,更郑重些。他望着手机屏幕上这行字,半晌,回过去,“不用的。”

吃过晚饭,顾士莲给二哥顾士宏打电话,“小两口回去了?”顾士宏知道妹妹的意思,也亏她摒了半日,“——想问什么就问吧。”顾士莲挂掉电话,一会儿便到了,后面还跟着苏望娣。俩女人一脸贼忒兮兮。“没回去?”顾士宏问。顾士莲道,“下午跟大嫂一起去买瓷砖。”两家同时装修,规格也是一样的实惠。高畅要上班,顾士海又是甩手掌柜,死活不管的,装修便全靠两个女人盯着。前两日排水管,隐蔽工程最是要紧,姑嫂俩从早到晚不离。房子离得近,都是万紫园一期。装修队也是同一家公司,清包,省钱但费时。监理也是同一个。见她俩妇道人家,本来还想着浑水摸鱼,涂料少刷一层,偷偷拿出去卖,排电线也偷工减料,成捆的电线私藏下。谁知这两个女人竟比男人还精,业务上丝毫不逊,更多了几分耐性,除去吃喝拉撒,俱是寸步不离。眼睛像探头,360度无死角,只得实打实地做。姑嫂俩平常见面鸡鸡狗狗,在装修这层上竟是前所未有的一致,说施工队里清一色男人,男人就是贱骨头,不论自家男人,还是外头男人,统统都要调教的。一个说“蜡烛,不点不亮”,一个说“算盘珠,拨一拨动一动”。摩拳擦掌,斗志昂扬的。但不管怎样,再忙,也要挤出来关心一下顾清俞的婚姻大事。吃饭时不好意思开口,满肚皮的話憋着,好不容易等当事人走了,便齐齐过来,探顾士宏的口风。

“天上掉下个女婿。”一个道。

“你女儿找老公,比人家找保姆还干脆。”另一个道。

“干脆什么!”顾士宏没好气,“三十六岁了,要真的干脆,现在小孩都上初中了。”

顾士莲凑近了,问二哥:“女婿干哪行?家住哪里?”顾士宏回答:“当导游,家住杨浦。”苏望娣立刻接上:“哪个楼盘?”顾士宏道:“又不是查户口,第一次见面不好问太多的。”苏望娣又道:“导游一个月能挣多少?”嘴上问顾士宏,眼睛看顾士莲。顾士莲道:“肯定没你们昕昕多。”苏望娣啐道:“我又不是这个意思。”顾士莲道:“房子更不会比你们昕昕的大。这辈子除了故宫,我就没见过那么大的房子。”苏望娣作势在小姑子背上打了一记,嗔道:“好好讲话。”顾士莲笑着转向二哥,“怎么突然就结婚了?相亲,还是自己认识的?”

“老同学。”顾士宏含糊应了句。

顾士莲眼珠一转,“是不是这次去欧洲吃喜酒碰上的?”

“小学同学。”顾士宏老老实实道。

“小学同学?”顾士莲飞快地回忆,“我怎么不记得她小学里有长得等样的男生?”

顾士宏好笑。“你那时在浦西,隔着黄浦江,偶尔来一回。她班里同学你见过几个?”

苏望娣坐在一边嗑瓜子。这场谈话她并不十分参与,主要是倾听。顾士莲问一圈,信息搜集得差不多了。上海人,年龄相仿,国营旅游公司当导游,住在杨浦区。大概位置一查,老房子无疑,而且还是笃底的老房子。长相是不差,但以她多年阅人的眼光,总觉得干净得过了头,气质忒清汤寡水了。这年纪的男人若是混得好,多半都有些油腻,豁胖,话里夹着肉呷气。他竟有些学生模样。除非是再高一个层次,那就另说。但一个导游,又能高到哪里去?再怎样也有限。苏望娣一边想,一边得意,神情却愈是不露。这家里几个小的,顾清俞算拿得出手的了,拖到现在,也只是草草嫁了。女人事业上再优秀,嫁得不好,那就等于零。顾磊就更不用提,半瘸子,还娶个外来妹,都叫不响。自家儿子真正是鹤立鸡群了。本来还被这个大表姐压着,现在这样,瞎子都能看出谁好谁孬。刹那间,苏望娣觉得人生的

意义都不同了,五色祥云在头顶环绕,忍不住便想要大叫几声。先抑后扬。满脑子都是这个词。谁能想到黑龙江混成狗的一家人,今时今日竟能如此?那时吃剩饭剩菜,自尊被踩在地上,蹍了又蹍。苏望娣每每想到那时的光景,就忍不住想哭。亏得儿子争气,夹缝里开出花来,好日子拦都拦不住。

趁着苏望娣去厕所,顾士莲塞给二哥一张纸条。顾士宏打开,见是借条,“兹向顾士宏借人民币30万,半年内归还。借款人顾士莲。”——嘿的一声,又退还给她。顾士莲道,“亲兄弟明算账。你收下,我才借得安心。”顾士宏道:“就算有借条,你要赖账,我也拿你没办法。”开玩笑的口吻。顾士莲不由分说,塞在顾士宏口袋里。顾士宏也不再推,劝她:“自己人,有困难就说,阿哥钱不多,但这点还拿得出来。”顾士莲怪高畅,“死男人嘴快。”顾士宏道:“谁都有个周转不灵的时候。下次别让小高开口,你自己说。他是妹夫,你是亲妹妹,我要真为难,他开口倒不好意思拒绝了。”还是开玩笑。顾士莲道,“等下家第二笔房款打过来,我就还给你。”顾士宏挥手,“不急,你现在是用钞票的时候,一笔进来一笔出去,还要装修,还要给小囡读书。我又没啥事情。”顾士莲咬着嘴唇:“借人家钞票不安心,早还一天是一天,你也晓得我这人脾气的。”顾士宏停顿一下,“——自家人调个头寸,很正常。别怕麻烦别人,自家人就是用来麻烦的。”

顾士莲置换房子,下家本来说好月末打第二笔款,结果出了岔子,要晚一阵,而上家付款的时限却就在眼前。顾士莲找上家商量,对方不肯,说延期就要付赔偿金,一天万分之五。顾士莲倒不好意思找下家要赔偿金。手头只有几万,高畅家那边亲戚靠不上,问老黄借了两万,也不敢多借,老黄父亲长年卧病在床,家里条件也不好,便劝妻子找两个哥哥。顾士莲生性不爱欠人情,犹豫着,高畅只好自己去找顾士宏。30万隔日打到账上。顾士宏知道这妹妹的个性。三兄妹里,唯独她是日子愈过愈紧,买房那拨行情没吃到,生病又把老本掏个精光,高畅薪水不高,朵朵那个专业,也是顶顶烧钱的。尽管如此,她依然硬撑着。每次聚餐都不空手,进口水果、进口糕点,专挑好的买。顾士宏叫她别买,她只是不听。大哥大嫂那边,倒是从不客气,每次过来便往沙发上一坐,看电视吃瓜子,厨房的事也不帮忙,真正是客人了。大哥在黑龙江插队落户,吃了不少苦,顾老太之前也跟两个小的打过招呼,一家人,能帮的就帮,能包涵的就包涵。顾家兄妹都是再孝顺不过的,也团结。尤其顾士莲,刀子嘴豆腐心,“好人,就是脾气臭。”高畅评价妻子。当初那套白云公寓的房子让出来,顾士宏劝过妹妹,千万考虑清楚,做好人也要有分寸,大哥是苦,但你也不是大富翁。顾士莲铁了心,说自家哥哥自家侄子,总不好让他们没有落脚点。高畅为这事也有想法,找顾士宏诉过几次苦,“阿哥,你讲句公道话,是我小气,还是她做事过头?”顾士宏劝不动妹妹,只好安抚妹夫,“你就这样想——天底下女人那么多,你找着她,难道是因为她漂亮温柔?”高畅恨恨地,跺脚,“是啊,我是贱骨头,就喜欢这种傻乎乎的十三点女人!”顾士宏知道难怪妹夫,换了谁都不开心。偏偏大哥那边竟一直都是淡淡的,说声“谢谢”,便收下了。好像不是一套房子,而是一件衣服什么的。那时顾士莲条件还过得去,也没查出病来,夫妻双职工,两边父母也不用操心,日子过得蛮潇洒。卢湾区的房子,靠近复兴公园,上只角,感觉比浦东好了几个档次,顾士海或许便是因为这,心安理得,有点吃大户的意思。后来反过来了,顾昕大学毕业,考上公务员,也买了房子。家里光景一天好似一天。顾士宏冷眼旁观,别的倒也罢了,顾士莲查出乳腺癌,不久又转移到肺和直肠,一年里肚子像装了拉链似的,开开合合,病危通知也下了几次,花钱如流水,那时就差点卖房子,亏得最后一次手术顺利,算是稳住了。顾士宏拿了10万给妹妹,好说歹说让她收下。连顾磊和顾清俞都意思过了,唯独大哥一家没动静。那时顾士海夫妇还在黑龙江,但顾昕已经工作了,姑姑生病,竟也只是送些水果,坐坐便走,像是普通同事。顾士宏不方便多说,其实就算小孩不懂事,大哥大嫂总该交代他些,到底是性命攸关的大病,不是感冒发烧。便有些替妹妹不值。顾昕在奶奶家住到六岁才去的黑龙江,小时候与姑姑最亲,顾士莲也偏爱他,新婚燕尔,倒把高畅一脚踢开,赶他去客厅,自己搂着侄子睡。紫雪糕、中冰砖、奶油杏肉、纸杯蛋糕,从来没断过。想着这孩子可怜,从小父母

不在身边,便格外的疼惜。愈是这样,现在便愈是伤心。顾士莲那样倔强的人,自是不会露出来。顾士宏看在眼里,也是无可奈何。一个是哥哥,一个是妹妹,着实为难。总不好逼着人家拿钱出来。照顾士宏的意思,一套房子多少钱,就算当时收下,现在看到妹妹有困难,无论如何该有所表示,否则就是不厚道了。大哥原先也不是这样的,插队落户这些年,把人心都变得狠了,要么就是变得木了。木知木觉,眼里只有小家,没有别人。这些话顾士宏放在心里,从来不提。他虽排行老二,实际上就跟长子没啥区别,老娘还在,家里无论如何不能散,人不能散,心也不能散。好在顾士莲这些年身体还算稳定,他不与妹妹说,单单关照高畅:“没事最好,倘若再有事,出钱出力,你吱一声,我没二话的。她是十三点,你心里要有数。”

顾士宏送顾士莲去地铁站,回来时沿着小区散会儿步。清明都过了一周了,早晚还是阴冷,跟春暖花开沾不上边。月色倒是不错,清冽爽朗。踱到湖心亭坐下,湖面星星点点,漾着微波。坐了约有半小时,张老头才到。“老太婆非要我陪她看电视,哼,又不是新结婚,发什么嗲。”顾士宏微笑,“你们两个,一直都跟新结婚差不多。”

张老头今年虚岁八十。比顾士宏大一轮。小区隔壁有个老年大学,当初两人一同报的书画班,学了半年,顾士宏便搁下了,张老头却坚持至今,山水画很有些样子了,顾家客厅那幅《富贵牡丹》,就是他送的。顾士宏自己倒是全还给老师了。张老头做事有常性,也有兴致。平常喜欢写点豆腐干文章,《新民晚报》上发表过几次,还自费出过武侠小说。顾士宏以前当语文老师时,也写过一些东西。张老头邀他一起加入浦东作家协会,说有个作家朋友能当介绍人。竟也真的成了。参加了一次见面会,后来还有一次采风,到鲜花港。改稿会也开过几次。顾士宏总觉得没到那份上,也不好意思跟别人说,张老头却很来劲,印了名片,把区作协会员放在首位,后面跟着街道书画协会理事、围棋协会会员,还有小区摄影志愿者。顾士宏说他,像个老小孩,精力充沛。夫妻俩都是那种可以把日子过出花来的人。顾士宏性格不张扬,但不知怎的,却和张老头挺投契。同样一句话,说得难听是一句,说得好听也是一句。日子過得有滋有味,是本事,尤其上了年纪的人。顾士宏倒不像小区里那些人,凡是跟自己生活方式不同的,就统统看不惯。日子过成什么样,真正是冷暖自知的。闲暇时,顾士宏常与张老头下棋。棋艺不是对手,主要是听他聊。另一种人生。某种程度看,张老头称得上是顾士宏的老师,家里的事,儿女的事,鸡鸡狗狗的事,放在张老头嘴里,都不是事。三言两语带过,换种思路,人生便开阔不少。比如,顾清俞这些年一直单着,顾士宏自然着急,又没人能倾诉,怕越说越烦。唯独张老头不像其他人,要么陪他急,要么帮着做媒。张老头的讲法其实也挺玄,“都配好的,她在等那个命中注定的人,急不得,也逃不了。你以为我们成家,另一半是自己找到的吗?错!是那个人自己找上门的,所以你急也没用。不是不报,时辰未到。”顾士宏听了笑,“这话听得背上冒冷汗。”他叹,“老婆老公都是冤家,现世报。”又劝顾士宏,“开心是一辈子,不开心也是一辈子,潇洒些。”顾士宏原先叫他“爷叔”,渐渐的,便直呼“老张”。居委会的事,也常与他说。张老头写武侠小说,那些名门正派,比如少林武当峨眉,是看不上的,偏爱写世外高人,亦正亦邪那种,自己行事也是一样的路数。放在顾士宏那里,自己是端正得过了头,与这样的人来往,倒有些另样的获益。不拘泥于一时,看人看事竟真的洒脱不少。晚饭后约了棋局。三句两句,便带到顾清俞结婚。女婿的情况,也统统对张老头交代了。“女儿自己开心就好。”抢在张老头前面表态。做出豁达的模样。

“你女儿什么都不缺。”张老头说,“不是有句话很流行嘛,‘有种冷,叫爸妈觉得你冷,一样的道理,‘有种缺憾,叫爸妈觉得你缺了什么。现在好了,圆满了,真是什么都不缺了。恭喜你。”

“有种吃亏,叫爸妈觉得你吃亏了。”顾士宏学他的口气。

“吃不吃亏,你女儿说了算。”

“道理我懂,就是想想有点窝塞。”

“你女儿自己不窝塞,你替她窝塞,这叫替古人担忧。”

“风凉话。”顾士宏说他。

“你今天就是来听风凉话的。风凉话说得越多,你就越舒服。”

“是啊,我是贱骨头。”顾士宏笑骂,摇头。

湖心亭边一圈垂柳,风吹过,树影窸窸窣窣地动。湖面波光粼粼,镀上一层银色的细毯。亭子里倒是暗的。两个老头静静坐着,幽蔽得很,说话也是轻轻的。换成两个女人,同样这么家常的聊天,必然是咋咋呼呼,男人不会。愈是家常琐碎,愈是说得秀气,做文章似的。也对,都是作协会员了。张老头给他看新写的一段武侠小说。顾士宏说,现在不作兴这个,要写现实主义题材。张老头道,武侠世界里也有现实,现实中也有虚的,这叫虚虚实实。“你要是真把平常过日子的情形写下来,保管比武侠书还野豁豁。斗智斗勇见招拆招,生活里哪样少得了?”顾士宏点头认同,“过日子,是门大学问。人这辈子,没什么大事,把家里的事都摆平了,就是了不起。江湖高手。”张老头道,“是‘糨糊高手,过日子要会淘糨糊。”两人都笑。停了停,张老头告诉顾士宏:

“——我老婆,最近有点老年痴呆症前兆。”

临睡前,顾士宏给妹妹打电话,“钞票的事情,真的不急。我是你嫡亲哥哥,我要是揭不开锅,你再怎样我也只好两手一摊。现在我退休工资不少,也没啥负担,钞票存在银行也就那么一点利息,借给自己妹妹应急,那还有什么话好说?你自己当雷锋,也要给别人做人的机会。”电话那头听到这里一笑,“好呀,你拿一百万来,我给你做人。”顾士宏嘿的一声,“那我也拿不出来,你当我是印钞机啊?”顾士莲道:“你女儿是印钞机,问她借一点。”顾士宏笑:“你自己同她说。”顾士莲叹道:“嫁出去了,不指望了。”又问,“女儿出嫁,当爸的什么心情?”顾士宏呼出一口气:“爽啊,像拔掉蛀牙一样。”顾士莲道:“瞎讲。”顾士宏呵呵笑,停顿一下,“——等你们朵朵出嫁那天,你就知道了。”

挂掉电话,又打给顾清俞,问她有没有认识的神经内科医生,介绍给张老头的女人。“刚刚刷过牙,一转身,又去刷一遍。锅上烧鸡汤,自己跑出去兜马路,亏得邻居报警,否则房顶都烧没了。前脚碰到人打招呼,后一秒就忘个精光,连是男是女也想不起来——”顾清俞翻名片,找到一个华山医院神经外科的医生,“我问問。”顾士宏说:“我决定了,从现在开始打麻将,预防老年痴呆,免得将来连你和顾磊都认不出来。”顾清俞道,“老年痴呆跟这没关系,否则还要医生干吗,人手一副麻将就好了。”顾士宏道:“我要是真认不出你,你肯定开心死了。”顾清俞嘿的一声:“我是捡来的?”顾士宏道:“你这人比较没良心。”她问:“为什么?”顾士宏叹道:“要是有良心,老早就结婚了,也不会让我操心到现在。”

“结婚了,说不定你操心的事更多。”顾清俞话一出口,便觉得不妥。停顿一下,好在父亲并没有接口。便又笑笑,撒娇的口气:“——你女儿良心大大的好。”

“儿女都是讨债鬼,良心大大的坏。”

顾清俞把父亲最后这句发给施源,又问他,“在干吗?”他说,“看书。”她问他“看什么书?”自觉有些刨根究底。他拍了照片发给她,陀思妥耶夫斯基的《罪与罚》。“这么高大上?”她调侃自己“现在只看网文了”。他道:“其实在看《故事会》,不好意思发给你。”两人玩笑几句。顾清俞其实是想问他,东西整理得怎么样了,下周搬过来,这边还需要置办些什么,等等,话题完全接不上。正要作罢,他忽的发过来:

“我爸妈问你哪天有空,来家里吃饭。”

她一喜,舒了口气,发消息便是这点好。写字到底比说话笃定些,慢了几拍,措辞便不容易出错,也看不见表情,四平八稳的,“——好啊,我这一阵都有空。”

过了片刻,他问她:“你在干吗?”她回答:“喝茶。”他道:“这么晚喝茶,不怕睡不着吗?”她看一眼对面沙发上的展翔,回过去:“还要工作一会儿。”

“是提到我了吗?”展翔瞥见她的表情,神情一振。来了劲。

“是啊,”她放下手机,走近了坐下,“我跟他说,一个十三点半夜里冲过来说要跟我聊天。我让他准备好,十分钟后没消息,就直接报警。”

“而且还喝了点小酒。”他故意吓她。

“说吧,什么事?”她朝他看,“给你五分钟时间,如果是废话,就直接出去。”

“不是十分钟吗?”他笑了笑,摘下表放在桌上,“也好,五分钟就五分钟。”他径直看着

她,面带微笑,却不发一言。又问她讨茶喝,“这茶叶是上次法国带回来的吗?味道不错。有水果香,我喜欢。”她不语,随即站起来,呼出一口气,“OK,是我上当了,你说你有要紧事,我才放你进来的。”打开门,做个送客的手势,“——出去。”

“其实是想郑重地对你说一声,新婚快乐。”

他离开后,她在茶几下发现这张卡片,字迹端正得像个小学生。旁边是一个信封,里面是一张南极航海图,标明了他去南极旅行的线路,还有船长和探险队长的签名,以及各种花花绿绿的手绘。他说是返程途中拍卖会上拍得的,“200879美金。这个数字对我来说,有特别意义。”她想起来,这是初遇他的日子。2008年7月9日。

“谢谢。”临睡前,她给他发去消息。原来认识他已经整整十年了。也是,只有老朋友,才会随便到毫不留情地逐客,而不必担心他生气。他的笑容,像航海图上那只手绘的企鹅,透着憨态可掬。又或许,只有在她面前,他才是这样的表情。连出门时手差点被夹,他也只是“哎哟”一声,甩了两下,半是委屈半是发嗲,“亲!你这样不大礼貌哦。”

“两千多美金拍这么一张纸,你果然是暴发户。”她道。

他发来一个大大的贼忒兮兮的笑脸,“那也要看对谁。”

这样的夜里,顾清俞忽生出一种别样的情绪。尘埃落定的踏实,还夹杂着一丝慌乱。像牛排上涂芥末酱,沉稳的口感添些刺激,吊鲜,也是另一种平衡。接下去的日子,有底,也没底。她想起李安妮几天前得知她婚讯时说的一句话,“只有结婚了,你才会重新审视周围的人。你以为你很熟悉的人和事,在这一刻将重新洗牌,你会变得更成熟。”这祝福辞显得过于深沉,以至于顾清俞隔着电话沉默了好一阵,反问:“你看好这段婚姻吗?”仿佛这样的问题才配得上她那高深莫测的贺词。她回答:“当然。”又加上一句,“我对你有信心,你会幸福的。”两人在那一刻都有些唏嘘。顾清俞问她,“你呢,现在幸福吗?”她道:“非常幸福。”电话里传来她法国老公的说话声。李安妮告诉顾清俞:“Frank让我转达对你的祝福。他说,你是他见过最有气质的中国女人。除了我之外。”

连着几天,冯晓琴与顾磊都处于冷战之中。其实也没什么事,陈年旧事,连吵架时的话也是老话。冯晓琴拿了顾磊的身份证,报了两门补习班。“考不出也没关系,下班了过去坐坐,总比闲在家里好。”冯晓琴是真心这么想,对丈夫并不抱希望。家里经济条件不算太好,但再怎样,这点投资还是必须的。男人有上进心,整个家才会欣欣向荣,要的就是那股精神气。考上考不上,倒是次要的了。冯晓琴看不惯有些男人,回到家沙发上一躺,拿个手机刷朋友圈,或是打游戏。那样活着,倒不如死了算了。

顾磊说:“不高兴。”自觉叫不响,声音便也轻,童养媳似的。冯晓琴只当没听见,自顾自说下去,哪几天上课,在哪里,坐什么地铁,晚饭怎么解决,声音气势都压过他。顾磊停顿一下,“累,过阵再说。”冯晓琴道:“名都报好了,钱都交了,退不了。”不留余地。男人不能太顺着他,尤其顾磊那样软塌塌的个性,要人撑一把,否则就彻底塌了。

“别折腾了,再折腾也考不出来,劳民伤财。”他有气无力的。

“我说了,考不出来没事。一次考不出,考两次,两次考不出,就三次、四次、五次。我们有的是时间,不怕。”

“考到八十岁?考到抱孙子?”

“活到老,学到老,也没什么不对。”她不看他,坐在床边叠衣服。

老实人发憨脾气,一个典型的表现,就是说傻话。“那你干脆换个老公吧,还方便点。”他冲出一句,脸憋得通红。

她缓缓道,“我到哪里去换?小孩都这么大了。老菜皮了,谁会要我?”

“你怎么会是老菜皮呢?”他气呼呼地,“小白菜,还嫩着呢。”

“行啊,你帮我找。等找到了,我就不逼你讀书,随你想怎样就怎样。”

通常夫妻间拌嘴到这步,其实是留了余地,气氛也不算僵,倒有些打情骂俏的意思。男人该见好就收,说些好话,那便什么事也没有了。偏偏顾磊这个愣头青,不懂回旋,一门

心思要撞南墙,“——那个姓史的呀,还用找吗?你稍微露个意思,他就奔过来了。”

冯晓琴朝他看。顾磊那话一出口,其实也有些后悔,但这时候不能露怯。愈是不会吵架的人,愈是不懂给自己找台阶下。“我说错了吗?你别以为我傻,就什么都不晓得。”

“你不傻,傻的是我。”她道。

他怔了怔,“也对,你要是不傻,怎么可能跟我结婚。只有傻瓜才会嫁给我这样的男人。没钱,没本事,人又窝囊,还是个残废,浑身上下找不到一丁点优点。”他越说越快,“所以呀,这些年真是委屈你了,鲜花插在牛粪上。趁现在还嫩着,快点调方向,还来得及。”

她随手拿起一个纸巾盒,朝他扔过去。他一躲,脚下不知被什么绊了一记,身体往后直直倒去,头撞在低柜上。没出血,只是起了个鸡蛋大小的包。

吃饭时,家里人话都很少。房间隔音效果不好,主要是顾磊倒下时那声“哎哟”,连带着把床头柜的台灯也撸到地上。那是冯晓琴最喜欢的台灯,景泰蓝花瓶的式样,环绕着两只铜制的小鸟,枝上彼此依恋。结婚时没买几样贵重的东西,这台灯一对要八千多,有些奢侈了。寓意很好,叫“长相依”,样子也漂亮——瓶身成了一堆碎片,两只鸟跌落下来,枝条散成几段。

顾士宏数落了儿子几句,也是点到为止。起火星时,要拿被子什么兜头兜脸地蒙住,一会儿便罢了。不能掀开,否则就成明火了。虽说被子难免烧几个洞,也忒简单粗暴了些,但到底有效。谁家过日子不是如此。说心里话,顾士宏也不喜欢儿媳那样风风火火的行事,丈夫又不是儿子,毛四十岁的人了,建议几句就行了,何必逼得太急。各人生来的习性,好或坏,哪有那么容易改变,硬拗倒要别筋的。女人太棱角分明,男人就免不了吃瘪。家里几个女人,姑嫂妯娌的,都有这毛病。包括女儿顾清俞,也不是个好相与的。倒是那小葛,温婉得多,那样的家境,却完全没有千金小姐脾气,也是难得。

亲家那边,这阵子似是有些不妙。聚餐时苏望娣唉声叹气,说,“好处没沾着什么,现在可别连累我们才好。”也不管小葛是否在场。亲家分管新区土地开发,前阵子房产市场那样热闹,不揪还好,真要计较起来,没几个脱得了干系。上面出一条新政,下面便是兜底一阵洗牌。小葛旁边听着,只是不语。苏望娣絮絮叨叨,不停地说。顾昕烦躁起来,“你比区长还清楚!”这一阵是职务评定的关键时刻,丈人出状况,虽说不是百分百搭进,但到底有些悬了。这话还不好摆到台面上。若不是丈人,资历能力挨得上的,后面排成长龙呢,别说副处,正科也未必轮到他。七缠八绕的情绪,憋在心里,连妻子也不方便说的,一口气只好出在母亲身上。“许多事你又不晓得,现在又不是过去,还株连九族!跟你浑身不搭界,你管这些做什么!”苏望娣被儿子一通抢白,有些窘,便又去说自家男人:“就你一点心事没有,只晓得吃,天塌下来也跟你没关系的。”顾士海反问:“现在天塌下来了?”众人都是沉默。

顾士莲对小葛道,“你别理他们!也别想太多,就想着肚子里的小孩。没有过不去的坎,会顺利的。”

“谢谢姑姑。”小葛应了声,避开桌上众人投来的目光,夹起一筷空心菜,放进嘴里。汁水顺着菜秆流下来,落到桌上。她拿纸巾,先擦了嘴,再抹桌子,动作机械得像木头人。

人生不如意十之八九。饭后,顾士宏与顾士海到阳台上抽烟。拿这话劝他,放之四海皆准,其实也没意思。顾士海应该是有所触动,“就知道我没这么好运气!”没头没脑一句,脸上有愤懑。这神情顾士宏再熟悉不过。当初去安徽插队落户,每次回上海,大哥都是这模样。他当然并非针对家里人,但满腹怨气,是显而易见的。愈是沉默少言的人,往往语氣更重。具体的抽象的,都在里面了。因为平常说的少,练习不够,那些用来过渡、缓冲的客套话,并不拿手,通常是直奔主题,让人吃不消。顾士宏见识过。兄弟间很少抽烟,唯独要聊些事情,才会抽上一两根。也是约定俗成的。顾士宏替大哥点上火,猜他接下去有话要说。顾士海倚着栏杆,眼神定定的,不知是酝酿还是克制,久久沉默着。

“又不好让他们离婚。”半晌,迸出一句。

顾士宏吃了一惊。“阿哥”两个字还没来得及出口,顾士海说下去:

“她爸真要有什么事,我们肯定要受牵连的。昕昕还年轻,倒不如现在先撇清。”

顾士宏一时没回过神,“阿哥,没那么严重——”

“怎么不严重!”顾士海忽的抬高音量,又压低了,“我吃过苦头的,你又不是不知道——”顾士宏沉默了一下,知道他指的是当年安徽那桩事。大哥手巧,拿几根篾竹爿,单凭剪刀和胶水,做成各种动物,青蛙、公鸡、兔子、老鹰、大象……当年村里的支书过生日,属龙,顾士海便做了一条龙送他,手工比平常更精巧些,涂上颜色,栩栩如生。其实顾士海并非会拍领导马屁的人,主要是旁边人起哄,倒不好不送了。偏偏那支书不久便犯了事,还是政治问题。顾士海莫名其妙被卷了进去。那条龙是罪证,倘若是一头猪或是一匹马倒也罢了,偏偏是龙,性质便完全不同。“四旧”、封建、野心家、皇帝梦,什么帽子都能扣上。也是顾士海没经验,没赶在事态变大之前先划清界限,傻乎乎任人摆布,也不懂替自己辩白。结果那村支书判了个无期徒刑,他也在牢里待了一年。出来后像生了场大病,行事做人愈发的缩手缩脚,眼神也黯淡许多。整个人老了十岁都不止。

“那个年月,不同的。”顾士宏劝大哥。

“怎么不同?才隔了多少年?”顾士海停顿一下,叹道,“——再怎么变,世道都是差不多的。我晓得的。”

顾士宏觉得大哥把问题想得忒严重了。但也不好多劝。否则就跟越描越黑是一个意思。倒让他愈发挂心了。“世道”这个词,有些奇妙。任谁嘴里说来,都有独特的含义。仿佛心照不宣,又是居高临下的,似是看透一切。旁人听了,也不好多说。本就是见仁见智。各人眼里看出的世道,其实也是不同。有时候也是无奈,力有不逮,讲一句“世道如此”,便似能消减几分。

家家有本难念的经。当天晚上,冯晓琴收拾东西,说要回娘家住一阵,“一个表弟结婚——”连妹妹冯茜茜也有些猝不及防,不好戳穿,也不便附和,只是愣愣看着姐姐。“你不用跟着去,我跟他们说了,你要读书,走不开。”冯晓琴对妹妹道。很快打了个包。抽屉里拿了点现金,当着顾磊的面数了一遍,两千块,说是给红包。走到门口,被顾磊拦下,“你哪个表弟结婚?”冯晓琴朝他看。他咽口唾沫,“说呀,哪个表弟结婚?”

“我的表弟,你都认识吗?”她问他。

“说出来听听。”顾磊坚持。

“不认识我说出来有什么用!”

“不管认不认识,先说了再说。”

夫妻俩兜兜转转地吵架。连顾老太也惊动了,出来瞥见冯晓琴的行李,“你要去哪里?”顾士宏咳嗽一声,劝老娘:“您先进去,有我呢。”又让冯茜茜带小老虎进房看电视。听那边两个当事人兀自纠缠“认不认识”,忍不住摇头。依然是说儿子:

“别跟小孩似的,你今年多大了?”

顾磊板着脸,谁也不看。憋着的那口气也是对自己,东蹿西跳,找不到出路,只好自行消化。一张脸涨成酱红色,发黑发紫,连带着鼻尖几颗麻坑也愈发清晰了。夫妻俩平常也吵,但很少闹这么大。冯晓琴说要走,他还当她是气话,见她收拾东西,才知是真的。三分气恼,倒有七分迷糊。急是急的,却也拉不下脸求她,傻话一句接着一句。拖着腿上去,拽她的箱子,冯晓琴死活不松手。他怕弄伤她,不好太用力。两人僵持着。“爸你进去,没事的,”顾磊关照父亲,加上一句,“放心,闹不出人命。”顾士宏叹口气,“你们这是做什么?”冯晓琴道:“吃喜酒呀,老家亲戚结婚,回去吃喜酒都不行吗?”顾磊点头:“那你等等,我收拾一下,跟你一起回去。”冯晓琴道:“你不上班吗?”他赌气道:“不上了,那种班有什么好上的。再上一百年也是个小三子,被人家瞧不起。”冯晓琴也是不走寻常路,听了便道:“所以啊,怕被人家瞧不起,就把证书考出来,职位升上去,就不是小三子了。我是为我自己吗,你考证,我能多长一块肉吗?你摸着良心说,哪天读书我不是等到半夜,洗脚水倒好端到你面前,夜宵喂到你嘴里。你辛苦,我可也一点不比你省力。做人要讲良心。”

两人对峙着。顾士宏叹口气,进房了。顾磊一只手还搭在箱子上,时间长了,动作有些别扭,倒像是要把箱子揿进地板里。鼻尖抽动几下,每年春天,老鼻炎都要发作,擤不完的鼻涕。一手仍按着箱子,一手拿纸巾,连擤几声,脑浆都要迸出的感觉。冯晓琴拿余光瞟他,也作孽兮兮,男人太窝囊,自己倒也罢了,旁人看着更难受。

“我读,”半晌,顾磊妥协了,朝她看,“——我读,行了吧?”

顾清俞到的时候,行李还放在门口。冯晓琴从厨房端了几碗水果羹出来,招呼大家吃。顾磊那碗料最足,她重重放到他面前,“喏!”小老虎数着碗里的香蕉,嚷说太少。她便拿勺子,从顾磊碗里拨了几块给他,“吃吧,你也是个讨债鬼!”顾清俞装作不知情的模样,说是散步经过,问晚饭吃了什么。冯晓琴说,带鱼、马兰头,还有鸽子汤。又问,“阿姐吃了吗?锅里还有点汤,我替你热一下。”顾清俞忙不迭拦下,“——我吃了。”顾磊旁边道,“我倒是又饿了。”冯晓琴嘿的一声,“你辛苦呀。”替他热了饭菜。

顾清俞到父亲房里坐了会儿。顾士宏开口便是“吃不消这两人”。顾清俞笑笑,“夫妻间哪有不吵架的。”顾士宏给女儿打电话,也是无奈之举,“你的话,只怕他们还听得进些。”顾清俞说:“估计我人还没到,他们就好了。”果然如此。顾士宏摇头,闲聊了几句,见女儿有些欲言又止。问她,又说没事。忽想到今天是她去施源家的日子,晚上被这两个小的一闹,竟忘了。头一回正式拜见公婆,是大事,猜想或许有些坎坷。还没想好怎么开口,顾清俞已先道:“他爸妈带了瓶杨梅酒给你,刚才出门急,忘了。”

顾士宏问她白天上門的情形。她道:“他父母之前就见过的,很客气的。”顾士宏问:“对你好吗?”顾清俞笑起来,“有什么好不好的,又不是亲生父母。反正挺客气。再说也不是和他们过日子,面上过得去就可以了。”顾士宏琢磨这话里的意思,更是担心。要是儿子,也就问下去了。唯独对这女儿,怕问多了,触她心境,惹她难受。只好自己安慰自己,凭女儿的条件,亲家要说不满意,应该也不至于。况且她那样的性格,钢筋水泥浇成的现代女性,便是受挫,应该也有限。这样想着,才稍稍宽心些。

顾清俞其实是等着父亲问下去。好把白天的事再顺一遍。她想不通的,或许父亲那里有答案。比如吃饭时,好端端的,施源母亲竟说起施源曾结过一门娃娃亲,“其实也是玩笑,我读书时女中有个好姐妹,她外公是很出名的古钱币收藏家,我们最要好,约定了,将来若是生了一男一女,就结成亲家。她后来果然生了个女儿,可惜‘文革前便去了美国,这些年也联系不多。她女儿的照片我倒是见过的,圆脸,头发有些黄,皮肤雪白,像洋娃娃。”顾清俞想不通施母为何突然间说这个,便也只是赔笑。施父话不多,偶尔几句,说的也多是过去的事,曾祖父那代,祖父那代,老房子的遗址,目前是上海的哪个位置。那里,还有那里,那时尽是他家的本钱。又进屋拿了张全家福照片出来,那时施父还是个小毛头,被一个穿着高领旗袍的中年女人抱在怀里。是他祖父的四姨太,也是他父亲的生母。照片上约摸有二三十个人,第一排是老太爷和几位太太,后面按辈分站了三排。站得太密,好几人都只是露个脑袋。拍摄技术不发达,加上照片有了年份,五官看不甚清,只是个大致轮廓。施父很细致地向顾清俞介绍,这是谁,那是谁,去了哪里,做什么,眼下是生是死。整顿饭便是在这样怀旧的气氛下进行。谈不上是好是坏,但确实是有些别扭的。顾清俞好几次瞥过施源,见他低垂着眼睑,习以为常的模样。离开时,二老送她到门口,施母细声细气地,用略带苏州口音的上海话说:“顾小姐,以后常来玩。”

倘若这样结束,倒也没什么。偏偏她忘了手机,车子开出一段才发现,又返回去拿。弄堂里不好停车,折腾了半天,走过去,听房内三人在说话,应该就在客堂间,声音清晰可闻。施母说:“若是放在过去,她家那样的门第,倒未必配得上我们。”顾清俞听了一愣,敲门的手僵在那里。接着是施源。他对着父母,声音比平常沉闷些,又似有些不耐烦,“人家住在哪里?我们又住在哪里?”施母道:“你晓得的,我说的不是这个。”施源嘿的一声,似是在笑:“不说这个,那你说的是哪个?”施母道:“我是替你可惜。”施源笑得更是凄厉:“为我可惜,有什么好可惜的?要不是遇见她,我弄不好连莉莉都娶了。现在又说这个!”施母道:“所以呀,让你早些去买房子。你不听,偏要去炒股。”施源道:“我是因为挑挑拣拣所以不买的吗?买股票也是为了凑首付,谁晓得上海股市比赌场还要恶。你们真要懂经,就该卖了这破房子,哪怕随便置换一套,都比这强。现在连民工都不住这种房子了,真正是笃底——”他说到这里,霍地停下来。施父咳嗽一声。三人沉默着。

半晌,施父轻声道:“你妈也是顺口一说。”

说实话,顾清俞并不见得有多难过,主要是有些蒙。也想过男方父母会挑剔自己,年纪大,生育成问题,工作不顾家,等等。无非是那些。眼下这局面,倒真是有些意外。情绪也要对上路,才能滋生蔓延。她还没到那个阶段。一下午都是恹恹的,提不起劲。父亲那通电话,放在平常,她是不会接下的。“至少也要打架打到半死,有生命危险了,才轮到我老人家出场。”她开玩笑,却依然出了门。路上想,她与施源婚后,会为什么事吵架呢?夫妻间也真是说不清的。想得到的,想不到的,排列组合般,无穷的可能性。她本来不是会想这些的人,至少不是现在。领证还不到一周,新婚燕尔。更奇怪的是,她居然没有因此而反感施源。在他说“莉莉”那句时,她只是静静听着。若是看电影,此刻该是抖个小包袱,台下诧异声一片。她竟没有。她或许是个聪明的观众,又或许,是太木讷。女人太晚结婚,好处坏处都在这里。见得太多,也听得太多,倒比编剧还老练世故。

“你弟媳,去年做传销,被拘留了半个月。”顾士宏道。

顾清俞一怔,有些惊讶。

“她说她妈病了,回去照顾。就是那时候。瞒着我们,除了你弟弟,谁都不晓得。她对顾磊说,如果把这事说出来,就离婚。”

“那你怎么晓得?”顾清俞问。

“你弟弟昨晚悄悄同我说的。”顾士宏道,“他也是没主意了。我跟他说,没什么大事。你老婆这个脾性,你又不是第一天见识。谁家过日子都这样,不可能一帆风顺。多想着她的好,她也是为了这个家。真要讨个娇滴滴的娘子,两手一摊由你去,那也不像。”

“顾磊还像个小孩。”顾清俞皱眉,“说了要保密,又抖出来。”

“你弟媳那人,分分钟都让人有惊喜。顾磊说,她还想把她弟弟也弄来上海。我心想,再来一个,只好在阳台搭张床。到时家里七口人,三个姓冯。”顾士宏说到这里,苦笑一下,又摇头,“我年纪大了,再怎样也没啥,反正混日子,就怕你弟弟将来吃亏。他不像你。男人没主意,只好被老婆牵着鼻子走。”

顾磊开门进来。知道在说自己,讪讪的。

“让你读书,又不是让你去坐牢。”顾清俞笑话他。

“不是这块料,比坐牢还痛苦。”

“你儿子看着呢,你这当爸的哪里还有威信?”顾士宏道。

“我老早没威信了,也不在这一天两天。”顾磊耸耸肩,脸上满是无奈。又对父亲道,“——户口本放好。”

“做啥?”

“她想买个商铺。都看好了,就在后面那条马路。我不答应,她缠了我半天。反正只要户口本不给她,她就买不成。”

顾士宏和顾清俞对视一眼。想,果然应了那句,“分分钟都有惊喜”。顾磊往床上一坐,双手背后撑着,朝两人看。是征求意见,也是把皮球踢出去,偷懒的一种。两条腿垂下来,坐着看不出长短。那几年大大小小的医生看过无数,也并非完全无效,至少站着是与常人无异了。走路若是上心些,也可蒙混一阵。当年与冯晓琴相亲回来,到家就嚷脚酸,白天踮起一只脚走路,好瞒住人家姑娘,也是费尽力气。前脚掌要断掉似的,脚踝那里也抽住了。拿药油揉了半日才好。其实也是无用功,没多久便现了原形。总不可能瞒一辈子。冯晓琴真要计较,又哪里会看不出来,只是不响罢了。男女各站天秤一边,条件一桩桩堆上去,砝码似的。这项缺的,那一项填上,两头才差不多持平。也不是谈着白相,一开始便是以结婚为目的,男的岁数不小,女的则是奔着上海户口。这样倒也干净利落,省去了许多铺垫。拍结婚照时,那摄影师也是马大哈,竟未看出顾磊腿有问题,只觉得这人动作不协调到极点,肩高肩低,身子从未摆正过。到公园拍外景,池塘边两人拗造型,“老公,来,抱起老婆。”摄影师叫他。顾磊横抱起冯晓琴,对着镜头挤出笑容。却被冯晓琴几绺头发钻进鼻孔,弄得连打两个喷嚏。腿一软,整个人立刻便倒,总算反应不慢,把老婆往前一推,自己“扑通”掉进池塘。站起来时成了落汤鸡,也无暇掩饰,一瘸一拐地爬上了岸。这样狼狈的局面,贯穿两人多年的婚姻生活。包括外人看得见的,以及看不见的。有一阵冯晓琴给丈夫熬中药,整整几个月,家里都是一股呛人的药味。除了夫妻俩自己,其余人都以为是调理筋骨的。顾士宏还劝儿子,是药三分毒,不能常吃的。顾磊支支吾吾。直到某日,街道妇女干部

上门劝冯晓琴上环,冯晓琴幽幽说了句“多此一举”,被顾士宏听见,才隐约猜到几分。但小夫妻的事,又不好多问,况且也不是没孩子,便只由得他们。平心而论,顾士宏觉得这儿媳总体还是可以的,换了别的女孩,心善心孬不论,单是说话行事,也没几人能做到她这样。到底还是给丈夫留颜面的。便是有些心机,也不是那种吃相极差的。说到底还是儿子没用,浑身上下没几样拿得出手的,哪个女人跟他一比都是强势,做多做少,真正是凭良心了。

“商铺买来做什么?”顾士宏问儿子,“她要开店?做生意?”

“她说先买下再说。附近小区多,还有在建的。相比之下,配套的商铺反倒不多。而且也不限购,离家又近。她是这么说的。”

“现在网店那么多,实体店生意难做。”顾清俞道。

“这我也说了。别的不提,楼下三千金爸爸不是要回老家了?她说人与人能一样吗,别人不行,未必她也不行。退一万步,实在做不下去,过几年转手卖掉,也不亏。”

“你们夫妻俩的事,自己决定。”顾清俞对他道。

顾磊嘿的一声,又朝父亲看。

“到八十岁,你还是这副模样吧。”顾士宏摇头,恨铁不成钢。

顾清俞停顿一下,问:“你准备跟她过一辈子吗?”对着弟弟,这些年她早已习惯了单刀直入,问题是有些过分直接了,但要替他做判断,只能如此,“——说实话。”

顾磊很认真地想了几秒钟,“她不离,我肯定不离。但她那个人,我有点吃不准。”

“那就是没信心过一辈子。”

“阿姐——”顾磊皱了一下眉头。

“没啥不好意思的。现在就跟法庭上差不多,你只需要回答‘是或者‘不是。别感情用事,也别故作潇洒。我们是要分析客观情况,把所有因素都摆到台面上,哪些对你有利,哪些对你不利。我们是你最亲的人,有啥说啥,别不好意思。”

“说实话,”顾磊咽了口唾沫,又擤一下鼻子,有些沮丧地说,“——是没啥信心。她比我小那么多,又漂亮,脑子又活络。要是没孩子,肯定留不住她。现在有小老虎,大概,”他又思忖一下,“一半一半吧。”

“商铺别买,就说给小老虎买教育基金保险。我明天就把资料发给你。给孩子买保险,她也没话说。还有你现在住的这套房子,将来无论她说什么,用什么理由,都不可以卖掉,也不可以加上她的名字。家里存款还是让她管,但数目你要清楚,不能稀里糊涂的。”

“晓得。”顾磊道。

“听说,她弟弟也要来上海?”顾清俞问。

“说过两次。小家伙现在才十五岁,估计也没那么快。”

“她大概会拿这理由,让你再买房子,搬出去单过。你自己要想清楚,一、愿不愿意单过,二、再买房子是否现实;三、如果买房子,钱不够,你们会怎样打算。反正我还是这个意思,买不买房随便你,前提是,现在住的这套房不能动,爸爸以前学校分的那套黄浦区的小房子也不能动。当然调头寸,二三十万,我可以借给你们,没问题。你记住,别说你自己,就是我和爸爸,也是希望你跟她白头到老的,毕竟孩子都那么大了。我们的宗旨是,不害人,但也要防她有什么想法。这种例子太多了,你自己心里要有数。”

顾磊点头,“嗯。”

顾清俞瞥见弟弟的神情,想加上一句“与其压着人家,不如自己争气。这才是顶顶要紧的”,忍着没出口。说了也是白说,反弄得他不开心。这其实倒与弟媳是一个意思。冯晓琴若是她亲妹妹,顾磊是妹夫,今日这话便要反过来说了。说到底还是立场不同,是非对错倒是另一层面的问题了。她又朝父亲看,“——爸,你觉得呢?”

“你姐姐說的没错。”顾士宏对着儿子,也是千千万万个一言难尽,“你啊!”

这时外面有关门声。三人走出去,见门口的行李已不见了。打开大门,楼道里噔噔噔的脚步声。小老虎在一旁哭丧着脸,“妈妈走了。”顾清俞心里一动,猜到冯晓琴方才必定是在门口听见了。隔墙有耳,祸从口出。老话就是老话。中午自己是这样,现在冯晓琴又是这样。未及反应,顾磊已冲了下去,跌跌撞撞地喊,“老婆——”

冯晓琴已走到二楼,听见顾磊叫唤,更是加快脚步。箱子在阶梯上绊了一记,差点摔倒。

也顾不上了。那瞬心里满是恶意,想,妈个,总不见得还让个瘸子追上。这一去势必要在娘家住个十天半月,待他苦苦求她,膝盖磨破,闹个够本才罢。以前有经验丰富的过来人教她,平常没事,一动也别动,真要碰上事,对方理亏,便往死里闹,就跟打蛇打七寸一个道理。突出重点,一击即中。晚饭前那一闹,她其实是有些后悔的,冲动了,白浪费了一次机会,只能见好就收。那效果竟跟发嗲差不多。现在才真正是怒了。一家子合起来算计她,当贼似的防她,这话讲到天边,都是他们理亏。一直听人说上海人刁钻,眼下才真的见识了。句句都跟刀子似的,偏偏语气还软绵绵温吞吞,把促狭话当道理讲。好像不这样,反倒是不对了。都说婆婆难对付,她本来还庆幸自己没这烦恼,谁晓得摊上个大姑子,更是难搞。婆婆再麻烦,年纪摆在那里,总有出头的一天,大姑子就不同了,年纪相仿,更别提还是个双胞胎。真正是此恨绵绵无绝期了。

忽然,楼道里啊的一声,有什么东西滚落,“砰!”巨大的撞击声,玻璃的粉碎声。接着是男人的闷哼,疼到骨髓的声音。一秒钟的沉默。随即便混乱了,纷杂的脚步声,呼救声,尖叫声,小孩的哭声。那瞬,冯晓琴兀自没有回过神来,可怕的预感,让她仿佛灵魂出窍般,空空荡荡。竟想起那盏台灯,跌碎在地上的一对鸟儿,原本是相依互望,转瞬就各自散落,连个完整的模样也不剩下——半晌,一步步上楼,大腿像灌了铅,每一步都沉得要命。走上一层,见顾磊倒在角落里,人事不省。正面看不出受伤的样子。邻居也闻声出来,见状要帮忙把人扶起来,顾清俞沉声道,“别动,别动他身子。”冯晓琴怔怔地,往前挪了一步。这一步,仿佛用了浑身的劲道,却也只挪动了几厘米。很快,血从顾磊的脑后蔓延开,只一会儿工夫,地上便是很大一摊。黑红得怖人。

救护车送到医院。手术进行没多久,医生出来,宣布病人已经死亡。顾士宏没撑住,扑通跌坐在椅子上,昏了过去。顾清俞扶住父亲,抽泣起来。只有冯晓琴不动,傻了似的。坐在椅子上,像是没听见医生的话。半晌,站起来,抓自己的头发,一下,两下。忽然,猝不及防地,歇斯底里地叫起来:

“啊——”

追悼会那日晚上,冯晓琴站在饭店门口抽烟,一根接着一根。不想待在里面,太闷。眼泪到此刻为止,该是再也流不出了。没力气。哭也是要力气的。烟戒了十来年,结婚后就不抽了。连顾磊也不知道。呛了几口,就渐渐适应了,找回原先的感觉。抽烟与吃喝不同。吃的喝的看似丰盛,却只在身体里打个圈,便又出去了。烟虽然看不见,几缕气体,顷刻间竟是充满四肢百骸。至少那刻,是踏实的。

有人拍了拍她的肩。她回头,是小葛。

“给我一根。”小葛伸出手。

冯晓琴瞥过她已经明显隆起的腹部,迟疑着,还是掏出烟,递了一根给她。点上火。她明显是新手,被呛得咳嗽,却不放弃。两个年轻女人,良家妇女打扮,在惯做豆腐饭生意的餐厅门口抽烟,这画面多少有些奇怪。经过的人都朝她们看。小葛有些木然的声音:

“节哀。阿嫂。”

冯晓琴没吭声。过了一会儿,把她嘴上的半根烟拿下来,扔在地上,踩灭。

“别抽了,对孩子不好。”

葛玥第一次见到张曼丽,是在顾昕大学同学聚会上。新天地一家韩国料理店。在座基本都是携眷出席。结婚早的,二胎都生了。顾昕属于晚婚。张曼丽到得最迟,长波浪扎成马尾,穿一套黑色紧身小礼服,款款走入。环状的耳环随身体摆动,妆容精致。边走边向大家打招呼,面带微笑地,“路上堵车,不好意思啊。”其实周六中午,不是工作日,也不是早晚高峰,再堵也堵不到哪里去。葛玥那时就想,换了她,肯定是不敢迟到的。气场没到那份上。放在张曼丽那,迟到是压轴,万众瞩目的意思。换成她,便只剩下灰溜溜了。她悄悄问顾昕:“你们校花?”

“现在只要眼睛鼻子不缺,都称自己是花。”

玩笑开得不伦不类。连葛玥都听出异样了,悄悄问,“你是不是追过她?没追到?”顾昕顺着她,“是啊,被你猜对了。”葛玥便不提了。这话题没意思,真假姑且不论,就算是真的,她也拿他没办法,不能发嗲,更不能生气,知趣打住才是明智。她夹了一根牛仔骨,拿生菜包了,蘸上酱,递给他,“喏。”顾昕接过咬了一口,瞥见对面张曼丽似笑非笑的眼神,避开,拿饮料喝,

不料呛了一下,咳嗽起来。葛玥忙替他拍背,又递上纸巾,“慢点喝。”他猜这一幕落在张曼丽眼里,应该是有些狼狈的。便推了一下葛玥:“我没事。”葛玥听出他口气的生硬,自觉让开些,夹起一块五花肉,也不蘸酱,径直放进嘴里。张曼丽隔空向她举杯,笑吟吟地,“——初次见面,幸会啊。”

第二次见面,是孕32周产检那天。她本来人瘦,怀孕了竟像吹气球似的。身子格外重。产检通常是顾昕陪着。职称那事落空后,顾昕一直精神低落。产检的日子,请了半天假,说好陪她,人却懒懒躺在床上。她说算了,“我一个人也行,反正离家近,叫辆车也就十来分钟。”朝他看。他没搭腔,还是躺着。该是默许了。她叹口气,一个人出门了。检查倒是挺顺利,半小时不到便搞定。体重超了两周,医生劝她控制饮食,“不打算顺产了?”又说,“下次最好有个人陪,这么大的肚子,你家里人倒是放心。”她笑笑,退出来。她母亲打电话来问情况。她说一切正常。她母亲又问,“昕昕在边上?”她道,“是。”她母亲松了口气,“只要你们小夫妻好,就比什么都好。”让两人过来吃午饭。葛玥忙说不了,“他下午还要上班,跑来跑去麻烦。”

葛父降职,是上个月的事。没判刑,全身而退,已是不幸中的万幸了,却也令人难堪。办公室从12楼搬到2楼,正厅变副科。还有两年便退休,晚节不保。原先几套房子,被强制处理,只剩一套两室自住,狼狈到极点。丈人丈母娘前脚搬家,顾昕后脚带着妻子搬出来。其实白云公寓的房子挂牌,万紫园那套在装修,也是外面租房子,比丈人家那套还不如。关键是要表明态度,一刀两断不至于,但起码也是划清界限。至少上门女婿那层,是万万不答应了。最可惜是尊邸那套。葛玥自己提出,“卖了吧,住着有负担,也不开心。”顾昕懂她的意思。房子也是与人相称的,什么人住什么房子。到如今这般田地,住了也是觸心境,还多个话柄。每月的巨额贷款也是原因。没了岳父的支援,小两口工资全贴上也不够。再找到当初买房的中介,对方也很惊讶,说交易不满两年,光增值税就是五个点出头,“一百来万,等于白送给国家——”劝他们最好找个认识的下家,先私底下交割,等满了两年再办手续,“这样损失小得多。不过也有风险,你们自己考虑清楚。”最后还是葛玥舅舅出面,找了个熟人买下,比市场价略低些,先付三成,过户后再付清。已是极仗义的了。钱直接打过来,充一部分房贷。还不敢尽数充进去,否则每月还贷依然是天文数字。到这一步,当初买房多么欢喜,现在卖房便有多么落拓。忒戏剧化了。

顾昕说去上班,让她自己搞定午饭。“你去你妈家吃吧。”葛玥不好说刚才母亲邀饭的事,含糊应了声,回到家煮饺子。这阵住在她祖父早年留下的一室户里,老公房,好在离单位近,方便,等顾昕万紫园那套房子装修好,再搬过去。与他父母同住,她心里其实不大情愿,但也没办法。照她的意思,再买套小一点的房子也不是不可以,但放在眼下,也不敢多提。顾昕对她说,先住一段再看,“谁不想住新房子——”话说得有些悻悻的。她反过来安慰他,万紫园挺好的,“我小时候,一家三口横着睡一张床,不也过来了?”顾昕笑笑,“原来你也吃过苦头。”她道,“以前过日子,都差不多的,不像现在,好的好,坏的坏。”说到这里,不由得暗自叹口气。日子越过越回去,吃苦倒也罢了,关键是不甘心。她还好些,到底年轻,要命的是她爸妈。超市兜一圈,以前是不问价钱拿了便走,现在挑挑拣拣,半天拿不定主意。葛母从上月起开始记账,拿本小簿子,每笔都记下来,密密麻麻的,连买包餐巾纸都要入账。她三十多岁时去韩国割的双眼皮,起初还好,一过五十岁,皮肤松弛了,耷拉下来,眼皮那里褶皱更多了一层,双眼皮变三眼皮,靠化妆撑着,眼线眼影睫毛膏,倒也炯炯有神。现在没心思化妆了,上面三层眼皮,下面三层眼袋,皮肤灰黄,陡的老了十来岁。葛父没了专车,天天坐地铁上下班,依然穿得山青水绿。年纪愈是上去,愈是靠一口气吊着。气一泄,人就塌了。葛父年轻时是充满斗志的一个人,不服输,谁知临老了竟是跌了一大跤,始料未及。但依然撑着,“人家想看我倒霉,我非要笑给人家看。”皮鞋每天擦得锃亮,光可鉴人,竟比之前更为讲究。葛玥觉得爸妈是走了两个极端,但也没法劝,劝了没用,还伤人。

饺子放下去时,不留神水溅出来,手臂上立刻烫出两个泡。拿药箱找烫伤膏,竟是没有。吃完饭,去了小区附近的药店。平常倒也罢了,孕妇总要额外留神些,倘若发炎便麻烦了,又不能打针吃药。买完药膏出来,路口等红灯,对面

一家咖啡馆,隔着落地玻璃,赫然瞥见顾昕坐在窗前,不由一怔。对面那女人,披肩长发,一眼便认出是张曼丽。

很快转成绿灯。葛玥没过马路,转身又往回走,逃也似的。绕个大圈回到家,给顾昕发消息:“你在干吗?”他立时回过来:“上班。”她盯着手机屏幕,想,这男人若是后面再加一句,诸如“你午饭吃了什么?”“身体感觉如何?”——她便原谅他。等了几分钟,没动静。她忍不住又好笑,原谅怎样,不原谅又怎样。给烫伤处上药。腹中宝宝有动静,这两脚踢得厉害,从东到西,该是翻了个大身。书上说要常与胎儿交流,便坐下来,拿过一本胎教书,给这小东西讲故事。念了几句,眼泪掉下来,刚好到嘴里,咸咸的。声音也成了嗡嗡的,带着鼻音,却是不停,有些倔强的。手抚着隆起那块,始终保持着仪式感。

晚饭照例是在公婆家吃。正中一只鸽子汤,是炖给孕妇的,其余都是简单。苏望娣夹起两只鸽子腿,放在葛玥碗里,“吃。”翅膀给儿子,自己啃头颈。边吃边说装修的事,地板铺得七翘八裂,“我不管,让他们返工,一块块拆掉,铺新的,铺到我满意为止。”还有卧室做的两只橱柜,“这种木工,实在看不下去,一天不盯着都不行,我跟他们说,做得不称我心,剩下的尾款想都别想。消保委再告一状,你们以后不用做生意了。看谁还敢欺负我女人家!”整顿饭只她一人嘴不停,另三人俱是沉默。顾士海听着烦了,冲她一句“谁敢欺负你,不要命了”。她抱怨,“装修都是我盯着,还要买汰烧,家务事一堆,你当你老婆是三头六臂?”葛玥听了,忙接口,“姆媽,我下班早,以后小菜我来买好了。”苏望娣嘿的一声,“算了吧,你照顾好自己就是帮大忙了。”见顾昕一旁闷头只是扒饭,问他,“这一阵单位里好吗?”顾昕面无表情:“蛮好。”她道:“同事间没说什么吗?”顾昕皱眉,反问:“会说什么?管人家说什么!”苏望娣自知失言,讪讪地,“蛮好就好。”顾昕吃完,放下饭碗,拿着手机坐到沙发上。顾士海也站起来,趿拉着拖鞋到阳台,给几盆植物浇水。苏望娣大声唤他,“浇什么,黄梅天就在眼前了,日浇夜浇,当心根全烂掉!”顾士海只是不理。苏望娣讨个没趣,转回饭桌。只剩婆媳俩。剩下几口饭,葛玥扒得飞快,汤也一饮而尽,“姆妈,我来洗碗。”苏望娣没好气地,“你吃得那么快做啥,又没人拿枪在后面赶你。我洗!肯定是我洗!啥人生来啥样的命,逃不脱的!”后面这话是讲给两个男人听。两人动也不动,没听见似的。一拳打在空气里,说了也是白说。

“要去翻翻皇历,最近肯定犯了什么。顾家门这样倒霉。”洗碗时,苏望娣对葛玥道。

葛玥嗯了一声。苏望娣不停,“昕昕他二叔家最惨,人都没了。白发人送黑发人,换了我,真正是不想活了。”这话不好接口。葛玥只是听着。苏望娣又道:“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昕昕这次落了空,到底年轻,将来总有机会。跟那边比起来,还有个盼头。”这话依然是不好接口。葛玥轻声说了句“阿嫂可怜”。是说冯晓琴。聚餐停了几周,上次见她,还是骨灰迁入墓地那日,脸白得吓人。站在葛玥的角度,便额外留意她与婆家人的关系。不论顾士宏还是顾清俞,那天都没怎么搭话,敌意是显而易见的,忍着不发作罢了。夫妻吵架本是寻常,但丈夫追出去一脚踏空,摔死了,情况便完全不同。日子难过了。婆婆最后那句“跟那边比起来,还有个盼头”,葛玥拿来自我安慰——丈夫跟别的女人喝咖啡,总好过翘辫子。这么想,虽然不厚道,却也是大实话。记得高考那阵,她父亲拿了张纸贴在她写字台前,上写:“我荒废的今日,正是昨日殒身之人所祈求的明日。”据说是哈佛的校训。那时觉得忒晦涩了。便是劝学,也不致如此剥皮拆骨。现在再想,读书和过日子其实是一样的,有比照才有动力。“别做那个让人同情的对象。”她父亲常这么说,是盼着她性子再硬气些。其实各人生来的脾性,哪有那么好改。好在有父母替她铺路,从小到大,倒也没怎么吃过亏。降职处分下来那天,葛父把女儿拉到身边,“以后要靠你自己了——”她心里一沉,那瞬觉出某种压力,以往从未有过的。但也只是一时,混沌惯了,也不及反应。

冯晓琴打算起诉楼下邻居。楼道公共区域,居然放了一整块玻璃,“死人他们有责任。”她说得斩钉截铁。法院传票送到邻居家,把人家吓坏了,找到顾士宏,“我们不是存心的呀——”顾士宏劝冯晓琴撤销起诉。冯晓琴翻来覆去只是那句,“死人他们有责任”,一字一句地,像念咒。顾士宏看她神情,不敢跟她硬碰硬,去找顾清俞商量。顾清俞也觉得棘手,“她铁了心要告,我们也没法子。”顾士宏跺脚,忍不

住气苦:“她想要做什么!家里已经一塌糊涂了,还要把楼上楼下也弄得鸡飞狗跳吗?”

顾清俞觉得她是想讹钱,但这话不好开口。旁敲侧击找她谈了一次,说你有什么想法,可以大家一起商量,有什么困难也可以提。冯晓琴反问,“我有什么困难?我的困难就是死了老公,想讨个公道。”顾清俞那瞬有些火大,想说“你老公是怎么死的,你还有脸去坑人家?”自然是忍住了。愈是这种时候,愈是不能闹开,否则就散架了,也让旁人看笑话。但脸色是难看的,扭头就走。“让她去告吧,”她对父亲说,“她自己不怕丢人,我们怕什么。”

很快开庭。冯晓琴提出的赔偿条件是:一元钱,还有当庭道歉。邻居松了口气,被弄得一惊一乍,回去就跟顾士宏道:“吃不消你儿媳妇。”法庭上,冯晓琴站得笔直,受了邻居毕恭毕敬的九十度鞠躬,“对不起,是我们疏忽了。”一元钱硬币双手奉上。冯晓琴接过,放进口袋。“她想我们道歉,直说就行了,哪里不能道歉,非要闹上法庭。还有那一元钱,诉讼费加起来倒要几百块。她图什么呀?”邻居一副想不通的神情,问顾士宏。顾士宏无言以对,只好反复说“不好意思”。邻居也是厚道人,觉得内疚,拿了两万块现金,再加个硬币,放进一个白信封,让顾士宏转交给冯晓琴,“收下,我们也安心些。”

冯晓琴不肯收,信封退回去,“收了这钱,别人会说,我赚死人钱。我是小地方来的,没见过世面,但也不想被你们上海人看不起。我只是想讨个公道,谁的责任,谁自己要拎清。杀人偿命,欠债还钱。就算嘴巴上不说,心里也要清楚。”人对着邻居,话却是说给旁边的顾士宏父女听的。出事那天的情形,是禁忌。人都不在了,再去争孰是孰非,又有啥意思,也没精神。冷静下来,顾清俞也反省过,那番话本来没错,放在那时候,就成了导火索。是赶巧了,或者说是不巧,倒也怪不得人。但理智上想通,情感上又是另外一回事。这辈子和这女人是不会有笑脸了,连敷衍也做不出来。顾清俞对着父亲,一条条分析:

“她是小老虎的亲妈,孙子是嫡亲的,以后怎么相处,您自己要考虑好。她这么年轻,别说将来嫁人是免不了的,就是现在,她要搬出去单过,也只好由着她。财产怎么算,房子怎么分,都是早早晚晚的事。要想在前面,免得被动。”

“我只要你弟弟能活回来。”顾士宏眼泪流下来。白发人送黑发人。痛得摧肝裂胆。

“还有我呢。”顾清俞抱住父亲,眼圈也红了。

顾磊的遗像,放在客厅橱柜上,还是前几年拍的。给他介绍工作,填的申请表上,也是这张。细眉细目,极和顺的模样。那时王经理看了便说,“你弟弟和你长得不像。”她道,“怎么不像,亲弟弟。”加上一句,“人我是交给你了,千万关照。”

这些年她一直替顾磊担心。她做那行,圈子里都是人精,刚毕业一个个老江湖似的。也难怪,弱肉强食的社会,不穿上盔甲全副武装,早晚是个死。看多了那些,再看自己弟弟,真正像个小绵羊。用时下流行的话,叫“人畜无害”。记得一次跟冯晓琴闲聊,这小女人话匣子打开,到后面便有些过头,“你们上海人,也就是吃老本,国家要是哪天把户口和高考政策放开,不用几年工夫,你们统统完蛋。”她也不生气,“这话有点道理——”冯晓琴跟上一句,“阿姐你不会,就算全国人民都没饭吃,你也照样住豪宅吃牛排。”三分讨好,七分真心。顾清俞笑笑,“行啊,只要我有饭吃,你和顾磊还有小老虎就饿不死,放心。”冯晓琴道:“不是阿姐,顾磊只好去当看门的。”这话是感谢的意思,但听在顾清俞耳朵里,弟弟被看轻,总归不大舒服。“顾磊是我从小疼到大的,”她努力把话说得和缓,“我希望他过得称心如意。谁要是欺负他,我就跟他拼老命。”她对着冯晓琴,露出微笑。

“拼老命”——这话她跟施源提过,就在顾磊追悼会那天晚上。白天泪流尽了,晚上倒一点点冷静下来。她一脸正色地对施源说,想找个黑社会,让那女人吃点苦头。施源说,那就去吧,“老西门那边有明码标价,一条腿多少钱,一条胳膊多少钱。”她朝他看,“我不是开玩笑。”他劝她:“生死有命,覆水难收。”她恶狠狠地,把他伸过来的手打掉:

“少在我面前说这些一套套的,成语我也会。恶有恶报,替天行道。”

接下去倒是比想象中平静许多。顾士宏做好准备,儿媳分房、分财产,吵吵闹闹。自己先想開,身外之物,况且法律上也挑不出毛病,且都由得她。好歹也是儿子的老婆、孙子的妈。顾士宏甚至还想过,真要怎样,带着老娘搬到黄

浦区,离开这块伤心地,也好——谁知竟是波澜不兴。顾士宏依然每天晨起买菜,回家,早饭她备下,顾老太喝粥,他中意韭菜饼,她与小老虎喝牛奶吃鸡蛋。送儿子上学后,她回来简单收拾一下房间,择菜,准备午饭。下午她通常会出门,顺便再把小老虎接回来,准备晚饭。小老虎一周有三晚要上辅导班,她负责接送。孩子本来也是她一人操持,现在没了父亲,说实话也没区别的。日子便是这么残酷,多一个少一个,别说外人感觉不出,便是自己家里,纵然一时砸出个洞,不多时亦能填上的,铲平了踩实了,面上也看不出两样。心里的洞,填补时间稍长些,但终不是一世的。顾士宏想,父子间尚且如此,夫妻更不必奢求。世间的事想到这种地步,豁然是豁然了,却也是另一种无奈。干脆得过了头,釜底抽薪的活法。

闲暇时,还是找张老头聊天。湖心亭光线昏暗,两老头各自横坐一边,倚着柱子,腿摆成一条直线,双手敲打两侧肝胆经。酸酸麻麻,咝着气。聊俩人的天,诉各自的苦。张老头说,前几日报了警。好好的,他女人突然失了踪,算算东西,随身只拿了张公交卡。这更糟糕,坐车还是坐地铁,或者叫出租,一点摸不到边。看摄像头,走过地铁站,没进去。公交站那边人太多,画面又差,看不清。警察让张老头提供线索,有什么亲戚朋友,最可能去哪里。他把能想到的地方都说了,全落空,急成热锅上的蚂蚁。又报到电台,次日总算有了回音。有人在嘉定一家医院附近看到一个老太,相貌衣饰都对上了。匆匆赶过去,果然是她。神志竟也清醒了,说正打算坐车回来。老张问她,去那么老远做什么。她说,要问问医生,还有办法没有,中药再配几服,吃吃看。

“就是那家医院,当年查出她不孕。”张老头告诉顾士宏。

顾士宏哦了一声,没让惊讶漏出来。之前一直当他们是丁克,到底不是。其实也该想到的,那样年纪的人,又有几个能潇洒到那种境地?儿女是根,中国人都信这个。

“她只当她还是三十多岁呢,昨天说我,你怎么老成这样了,孩子生出来,该叫你爷爷还是爸爸呢?”张老头嘿的一声,又是好气又是好笑,“真傻倒也算了,这样一半傻一半好的,叫人吃不消。思路跟不上,要得精神分裂的。”又道,“——其实她自己也知道。昨晚睡到一半,忽然爬起来,倒把我吓一跳。问她做什么,她说,支付宝、股票,还有两个P2P的理财账户,密码趁现在还记得,要赶紧写下来,免得将来钱取不出来。”一朵云飘过,遮住月亮,连仅有的光影也暗了。看不出他神情,听声音像是带笑,夹杂几声叹息。

顾士宏也说自己的痛。从顾磊出生那时说起,“老法讲,月盈则亏,水满则溢。这孩子虽然弱一些,但我一直存个念头,傻人有傻福,老天爷顶顶公平,这头缺的,那头说不定会给他补上,将来倒未必不及他姐姐——”说到这里停住,借着呼吸,把哽咽声压下。索性又笑笑,“怪道现在都说不能输在起跑线上,娘胎里就落后,被他姐姐抢了先,分量也轻了半斤,生出来像个小老头,皱皮疙瘩,眼睛几日都睁不开——”

“小孩生出来个个像老头,你家千金现在漂亮,那时候也好看不到哪去。”

“论相貌,姐姐是稍强些。”顾士宏笑笑。

“我老太婆年轻时也不难看。”

“儿子其实更像我。我是个没用的人,老早的世道,好多事情都是逼出来的。现在反而没那么多机会锻炼,三十岁还像个孩子。他要再多活十年,上有老下有小,鸡鸡狗狗这个那个,说不定还能历练些。”

“我也没用。没让我那老太婆享过一天福,作孽。”

两人边说边望着湖面,粼粼波光。这样的时刻,与其说像倾诉,倒更似自言自语。你一句我一句,搭点边,便能无限地延伸下去。没底的。空气里弥漫着一丝忧伤,却也是淡淡的,浮在面上,平铺开,护着底下那层。一半也是倔强,不让人看见。男人便是哀伤到极点,也要留些空间,不好一败涂地的。

楼下三千金的爸爸来向顾士宏告辞。说是告辞,其实还存着一丝希望。“能不能,让清俞再去跟房东说几句好话?”小心翼翼地,“她说一句,比咱求上一百句都管用。”见顾士宏不吭声,哭腔逼出来,倒也不是故意,真是走投无路了,“——当年上来,老家那边就都断了,一心一意要做上海人。我和孩子妈这辈子再怎么吃苦都没啥,孩子一定要在上海读书,将来在上海找工作找对象,等她们再生孩子,就真正是扎下来了——”三千金爸爸在上海这些年,一口沪语里

还是掺着方言,听着夹生。老大老二一个读预备班,一个刚上小学,外头补习班这个那个的,又是围棋又是钢琴,上海孩子读的,咬着牙照搬,一点不缺的。早些年生意好,也勉强撑得下去。现在老三出来,市场又不景气,奶粉都改吃国产的了。老大穿旧的衣服给老二,再给老三,都是丫头就有这好处。再过两年,孩子妈的衣服改改也能给老大穿了。生意人讲究面子,孩子爸头颈里一条粗金链子,开的是二手宝马X5,开口闭口还蹦出几个英文单词,头势清爽,很像那么回事。后来金链和宝马卖了抵债,也没心思打理头发,乱蓬蓬的,登时便现了颓样。店面租金一年年涨上去,挨到去年年底,无论如何撑不下去了。生意一停,家就乱套了。他女人原先读的卫校,当过几年护士,老大出生后便不做了,在家操持。现在忙不迭地找工作,正规医院是不指望了,想去当私人看护,可到底不容易。面试过几回,也都没下文。乱成一团,心里清楚——上海是再待不下去了,这些年的努力全打了水漂,白辛苦。女人怨他,早几年有钱,把房子和商铺买下来就好了,租金省下不说,还升值。光想着做大,一笔笔投进去,小吃店变成海鲜店,看着门面大了,结结实实是在帮人家打工!男人回击,你聪明,你怎么不买,家里这个证那个证都在你手里,我又没把你手脚绑住,你光晓得说!

“顾老师——”小老板说到后面,只是摇头,“讲到底,还是投胎没投好。”

顾士宏跟着叹息,也不知说什么好。帮不上忙,连安慰也是虚的。便拍他肩膀,长辈对小辈那种,“人活着,不吃苦是不可能的,这个苦逃過了,总有那个苦冒出来,哪里都一样的。”自己也觉得说不到点子上,反像是风凉话。瞥见他神情有些呆滞,三十七八的男人,刚来时还是帅小伙一个,这些年苍老得快,顶上秃了一片,眼袋黑黑灰灰。进屋拿了个小盒子,还是前年某银行发行的贺岁金币,一盎司,交给小老板:“一点心意。”

小老板忙不迭推辞,被顾士宏一把塞进口袋里,“你家老三出生,我也没送过啥——”

都是不易。顾士宏把这四个字翻来覆去地想,觉得人生不过如此。各人过各人的日子,各人伤各人的脑筋。展翔竟然也来寻他。明晓得自己是最看不上他的,偏偏就是忍不住。面上是来送一罐明前的好茶叶,“孝敬您老人家——”这话连鬼也不会相信。顾士宏朝他看,他也着实皮厚,居然也不尴尬,径直向他介绍这茶的好处。产地,采摘时机,还有嫩度、色泽、净度。洋洋洒洒讲了近半个小时,顾士宏也不催他。他到底有些摒不住了。叹口气:

“爷叔,我做人忒失败。”

“万紫园谁不晓得你展老板?你跺跺脚,万紫园就要抖三抖。你抛掉几套房子,万紫园房价就要往下掉好几个点。你这样要是还算失败,我们只有跳楼了。”

“爷叔,钞票不是万能的——”

顾士宏叹息:“你这人啊,什么都好,就是忒谦虚。”自觉嘲得他也差不多了,停顿一下,“——信封收到吗?”是指顾磊葬礼,他送了五千块。只收下一千,其余让顾清俞给他退了回去。他没坚持,黯然道,“顾磊也是我朋友。”

“我晓得,你是媒人。”顾士宏话一出口,又怕他多心。果然见他脸色僵了一下,忙加上,“我不讨厌你,”又觉得这话跳跃得太快,橄榄枝抛得过于突兀,“当然,也肯定不喜欢你。我的意思是——其实我也没有你想象中的那么讨厌你。”

“爷叔喜欢施源?”他笑了一下。

“我女儿喜欢谁,我就喜欢谁。”

“论当老公,我不会输给姓施的。”

“这种话没名堂,又不能试。再说跟我讲也没用,我这个爸是摆样子的。”

拆开明前的茶,酽酽泡了两杯。这晚顾士宏和展翔,差半口气成真的翁婿俩,破天荒地坐在一起喝茶。顾老太早早睡了,冯晓琴切了盘水果给两人,“爷叔多坐会儿”,也进房了。顾士宏听了道,“她叫你爷叔,你叫我爷叔,辈分好像不对。”展翔道,“我这个爷叔是假的,只有像您这样德高望重的,才是爷叔。”顾士宏嘿的一声,“男人到岁数,就算憨得像只猪猡,也是爷叔。”

冯晓琴在房里哄小老虎睡着。搬只凳子坐到门边,耳朵贴上。听两人半天只是闲聊,絮絮叨叨,忍不住着急起来,想,怪道顾清俞被人追走,这磨洋工男人就算再给他一百年,近水楼台,女人也是套不牢的。又过得片刻,才听展翔道:

“爷叔,我想问你讨个人。”

顾士宏记得,上次听见类似的话,好像还是

苏望娣问他讨冯茜茜,弄得鸡飞狗跳,不是好事。下意识心跳了一下。展翔说下去,“晓琴每天下午不是闲着?去我那里帮个忙。离得近,大家又是熟人。我放心,她也赚点外快。”

冯晓琴笑了一下。展翔这话说得有些急,应该是放在嘴里很久了,找时机,一下子倒出来。她拜托他的事,他也算是认真对待。又听顾士宏疑疑惑惑地:

“去做啥?你家不是有阿姨了?”

冯晓琴心里哼一声。展翔停下来,带点批判的口吻:“哎哟爷叔,不要小看女人呀。”随即大声笑起来,“开玩笑开玩笑——爷叔,晓琴是人才,跟阿姨不搭界的。请她过去,是帮我——赚,钱。”后面两个字加重了语气。一本正经地。

冯晓琴听到这里,忍不住又微笑一下。打开手机,翻看前两天弟弟冯大年发来的消息:

“姐,老家待着没劲。”

她回过去:“上海也不是游乐场。”他道:“你不让我来?”她道:“早晚让你来,再等等。”他连发了两个大哭的表情。冯大年刚满十五,她离开家也差不多是这个年龄。放在半年前,让他来便来了。倒不全是顾磊出事的缘故,这阵子经历大变,人一伤痛到极点,该想的,不该想的,各种念头都在脑子里过一遍。把过去捋顺,也为将来打算。不知怎的,近来总是想起妹妹茜茜的那句“心有多大,机会就有多大”。那时她还笑妹妹傻呢,到底年轻,講话不托下巴。翅膀长在别人那里,是凤凰,长在她们身上,只是母鸡的摆设罢了,终究飞不起来。便是勉强飞一段,也是借着别人的东风。她到底是不怎么自信的。当初要不是展翔做媒,再摒两年,史胖子也就嫁了。那样一个油腻到极点的猥琐男人,她竟也动过脑筋。茜茜比她小了七岁,放在眼下,七年活脱便是两代人。茜茜终是比她想得远。书读得多,自是不同。顾清俞那番刺人的话,也是个缘故,真正是刺醒了她。东风靠不住,风向总有变的一天,顾磊死的那日便是。是她运气好,倘非遇见顾士宏这样的厚道人,换个不管不顾的,扫地出门或是打打骂骂,她也只有自认倒霉。户口簿、房产证都在人家那里,便是夫妻共同财产,终究不是那么简单的。儿子还小,她自己也还年轻。她回忆逼着顾磊读书的那段日子,真是有些傻呢。人有旦夕祸福。这么简单的道理,她竟才想明白。

展翔被史老板撺掇了几回,到底是有些心动了。小时候数学没学好,加减法还勉强过得去,买房是加法,卖房是减法,卖出买进就是加加减减。倒也罢了。史老板那套,钱生钱利滚利,近乎乘法求幂开根号那种了,复杂得多。还不仅是数字上,背后的名堂更复杂。胖子也是下功夫,把附近几个有资金需求的户头集中起来,做了个EXCEL表格,“都是认识的,最起码也是朋友的朋友,眼熟陌生,安全系数比外面要高得多。”他一个个指给展翔,“喏,这个,开健身房的,这个,开晚托班,还有这个,网上做红酒生意——”加上一句,“借条有法律效应的呀。借贷双方姓名、金额、用途和还款时间写清楚,身份证复印件交上来。谁敢赖账,告到法院,让他吃不了兜着走。”

“借条利息不能高过同期银行利率的四倍,否则不受法律保护。”

史胖子愣了一下,“哟,朋友有备而来啊。”

展翔笑笑,其实这话是冯晓琴说给他听的,并且不客气地指出,“爷叔,坐地收租有意思吗?借给别人做,不如自己做。”女人脆生生的声音,让他一怔。“做啥?”他脱口而出。她没有正面回答,而是继续怼他,“否则就抱着你十几套房子,混到老吧。你是上海人,是地主土豪。你将来生下儿子,就是地主家的傻儿子,什么都不用做,把房子租给外地人,会数钱就行。反正会有一批一批的外地人涌过来,落不了空。”这阵子闷在心里的情绪,气别人的,还有气自己的,竟一股脑撒在他身上。说完又内疚。就因为人家脾气好肚量大还尊重女性,便肆无忌惮,不厚道的是她。

他果然不生气,脸上挂着“爷叔不跟小姑娘计较”的无奈笑容,开了瓶红酒,“上礼拜一个朋友从法国带回来的,三百多欧,国内起码再翻个倍。”她接过他递来的酒杯,“给我这种人喝,可惜了。”他伸出一根手指,摇了摇,眯起眼,“我的酒,最喜欢给漂亮的小姑娘喝。”她朝他看。他加上一句,“——别想歪了。”她撇嘴,“爷叔耍流氓也是半吊子。”他举杯,与她的一碰,“爷叔今天被你骂,被你嘲,让你舒服了,明天起你要是再偎灶猫似的,不好好过日子,就是对不起爷叔我。”她沉默着,一仰头把酒喝干,“——嗯。”

展翔把皮球踢给她,“到底做啥,你替我想。”

“我说做啥,你就做啥?”

“爷叔最听小姑娘的话。你说做啥,我就做啥。”

他一半是说笑,一半也是真话。想听听她的想法。挨了骂,下一步便是讨教,再自然不过的。照他自己的意思,坐地收租是窝囊,没啥技术含量,但他展翔也不是生下来就有十七八套房子的,第一桶金到底也是冲锋陷阵杀出来的,讲起来都是血泪一把。便是后面房生房、房养房,换个眼光短浅的人,也未必能做那么大。当然四十来岁就退休享福生活,天天打牌喝红酒,讲起来也是有些那个,活该被人嘲。早几年动过脑筋,想开一家书店,地段好些,门面精致些,里面弄些小资情调,讨顾清俞的喜欢。后来因为种种原因没开成。他老娘也劝过他,开一家生鲜超市,卖鸡鸭鱼肉果蔬杂粮,东西越齐全越好——其实就是菜场。他老爹老娘十年前被他逼着不许再种田,吃饭家什全部收走,桌子凳子摆好,麻将搭子替他们找好,钞票厚厚一摞摆到眼前,咬牙切齿地,“搓!搓多大都没关系,赢了你们收好,输了算我的!”两位老人家,年轻时都是勤劳纯朴一点陋习没有的,临老了开始学习麻将,老花眼镜戴好,一张张牌摸索起来。清一色、杠头开花、自摸、垃圾和。旁边还有保姆端茶送水,“阿姨爷叔辛苦了,歇歇,吃啥点心,酒酿圆子还是小馄饨——”真正像受刑一样。撺掇儿子开菜场,其实是自己手痒,想搭把手。“想也不要想!”展翔是一门心思要把爸妈打造成旧社会戴瓜皮帽的老太爷,坐着不动,饭来张口衣来伸手那种。过去几十年没享过的福,要在后面的二三十年里全部补回来。吃相稍有些差,但总归是孝心一片。

“小区后面那幢两层楼的房子,爷叔你盘下来吧。”冯晓琴建议。

展翔一怔,以为她在开玩笑。这幢楼跟万紫园差不多年纪,统共六七个门面,开过饭店、咖啡店、酒吧,还有游戏房。前后换了几打老板,都是亏本。空关了近一年。据说是风水不好,旁边有个垃圾站,拦住了财路。租金倒是便宜,内环边上的地段,算下来接近外环的行情。但依然没人敢碰。

“盘下来派啥用场?”展翔问她。

“小区的微信群我也天天看。做生意的是不少,这个那个,都是赚女人和小孩的钱。但你再想想,我们小区一共有多少人?微信群又有多少人?连十分之一都不到。你白天去看,小区里走来走去的,都是上了年纪的人。老人家是不玩微信的,不会跳出来说这说那。报纸上不是早就说了,上海是老龄化城市,三分之一都是六十岁以上。那就是八百万人。退了休待在家里,他们干什么?除去带小孩的、生重病的,或者是特别想不穿的,其实他们也有自己的需求,只不过没人关心而已。而且还分层次,六十岁跟七十岁的人需求不一样,七十岁跟八十岁又不一样,里头名堂多得很,就看怎么去开发。史胖子说什么朝阳产业、夕阳产业,那都是老一套,跟在别人后面,再好也顶多是喝汤,而且还没成就感。我是觉得,要做就做别人没弄过的。成功了最好,不成功至少尝试过了,对得起自己。”

展翔吹了记口哨,笑笑,“看不出,一套一套的。”

“关键还是爷叔有本钱,输得起。有钱有闲,就当玩呗。”

“少来,爷叔是出了名的输不起,尤其钞票上头。这顶高帽子收回去,我不戴。”

冯晓琴嘿了一声,嗲嗲地,“——不是高帽子,人家完全是实事求是呀。”

不久,展翔租下门口那幢楼的消息便传开了。史胖子头一个跳出来,“朋友,脑子坏了!”展翔不理:“就当少赢你两副牌。”史胖子又问:“开饭店?”展翔哈的一声:“楼上楼下全盘下来,几千平方米,我开食堂算了!”史胖子摇头,“听阿哥一句劝,创业不是这样的,钞票赚得也不容易,钱不是橘子皮,不要脑子发热。”加上一句,“冯晓琴那种小女人,每个汗毛孔里都是心眼,密密麻麻的。你要是對她有意思,倒不如送她套房子,还直接点。”

“放你的狗臭屁!”展翔笑骂。

顾清俞听父亲说起冯晓琴的事,那幢楼开始装修,工人一批批进去,她每天下午过去盯着,倒也不耽误接送孩子和做家务。顾清俞评价“蛮好”。顾士宏说,“让她出去找点事做,免得待在家里,大家对着没话讲,也尴尬。”顾清俞点头:“没错。”顾士宏趁机问女儿最近的情形,“——结婚怎么样?感觉好不好?”

“有好,有不好。”顾清俞笑。

“好的多,还是不好的多?”

她作势思考了一下,“那还是好的多。否则爸你一直催着我结婚干吗?跟我过不去?”

“说老实话,”顾士宏摇头叹息,“我已经开始后悔了,嫁不出去陪着我也挺好。千方百计把宝贝送给人家,人家不要还着急,收下才松口气。简直傻到家了。”

顾清俞笑了一下,“好在离得近,女儿没少,还多个女婿,不吃亏。”

“嗯,就当是上门女婿,气得过些。”

顾清俞笑笑。想起那天电话里李安妮也说“他会不会有想法,跟上门女婿似的——”她回答“总不见得住到他家咯”。那天施源不在,对着李安妮讲话便随意了些,“我跟他说过的,替他爸妈买套房,他自己说不用。他爸妈那边我也表过态了,人家不接口。”李安妮道:“人家是不好意思让你破费。”顾清俞嗯的一声,“我晓得。其实也没什么,一家人嘛。”

“就是这样半吊子的一家人才麻烦,真要是陌生人倒不搭界了。”

李安妮第一次婚姻的失败,说到底也与房子有关。相比第二次神话般的浪漫情缘,那段婚姻着实是接地气得过了头,正如当下许多年轻男女所经历的那样,柴米油盐鸡鸡狗狗,爱情像花儿,失了水分,蔫成了标本。

大学里李安妮和丁启东是人见人羡的一对,毕业后修成正果,“王子和公主最终过上了幸福的生活”——童话里宫殿是现成的,现实中他们结婚时刚好赶上房价上涨的第一波,双方父母都是工薪阶层,拿不定主意,错过了。新房做在老屋里,好在面积不算太小,放在过去也算不错了。八十平方米不到的老三室,小夫妻住朝南大间,公婆住朝北间,还有一个朝南的小房间,住丁启东的外婆。祖孙三代同住,过去也是常见的。但今时不同往日,那是人与人逐渐拉开距离的一段。起跑姿势差些,后面也不是没机会,但到底是伤感情。跟菜场买小菜不同,早买晚买,买对买错,相差只是一顿饭的工夫,也没比较。李安妮骨子里其实比顾清俞更要强,丁启东也是,男强女强,放在事业上是好的,过日子就有些那个。跟别人较劲,也跟自己较劲。同龄人都是假想敌:比配偶,比工作单位,还有薪水。房子属于另类,新杀出来的一项,却也最要命。跟它一比,别的都显得次要了。丁启东是理科男,不用计算器,大脑噼里啪啦一番运作,数字都在上面清楚显示着呢。除了看得见的,还有看不见的,时间成本、机会成本那种。算下来真是伤自尊的,甚至怀疑世界。跟学校里学的不是一回事。再怎么倔强,这层是骗不了人的。李安妮怀孕后,这种焦虑便愈发摆到桌面上。三间房住三代人,马马虎虎还过得去。四代人无论如何是有些勉强了。那时房价已涨到第二波了,比第一波更来势汹汹,前面错过的人,这下更彷徨了。既想动,又不敢动,生怕楼市是第二个股市,高点进去,跌到爹妈家也不认识。这当口,女人的优势倒是出来了,凭直觉,还有率性,李安妮决定贷款买下单位附近的一套两房。丁启东坚决反对,搬出一堆数据,利息、通胀率,房价不能超过家庭年收入的几倍,还有东京和香港的楼市泡沫,等等。夫妻俩爆发了前所未有的争执。结婚以来的各种负面情绪,在那瞬达到高潮,只差没动手了。最后以李安妮流产告终,房子自然也没有买成。不久老外婆去世,又腾出一间。很奇妙,房子的问题戛然而止,竟是以这种方式。如果不是丁启东有外遇,被李安妮抓个正着,也许这段婚姻会一直持续下去。跌跌撞撞,于绝望处生出希望,看似平静却又暗潮涌动,猝不及防。这就是生活。

顾清俞喜欢听李安妮说话。时髦女人和老阿姨的混合体,用过来人的口吻,把问题一桩桩点出来。她说施源有强大的神经,“换了别人,就算你是天仙,也不会和你结婚。”顾清俞懂意思。对于结婚男女来说,“渊源”未必都是加分项。太了解彼此的过去,尤其当“过去”与“现在”形成巨大反差,这种情形下,与其再见面,倒不如像诗里写的“人面不知何处去,桃花依旧笑春风”,留些遗憾,比见光死好。“他不会觉得尴尬吗,”李安妮好奇,“你们在那种场合下重逢,等于是把他最不堪的一面展现在你面前,可你们居然真的结婚了。他要么就是爱你到极点,要么就是毫无自尊心。”她似是完全不怕顾清俞生气。嫁给法国人后,她变得更加直爽,说话直击要害。顾清俞反问:“这话你怎么不放在我们结婚前说?”她叹道:“不管我怎么说,你总归要和他结婚的。既然你吃死他爱死他,我又何必枉做小人?”

“那现在怎么又说了?不怕我们离婚?”

“中年妇女聊天,不讲几句促狭话搬弄是非,不挑拨离间,那还叫聊天吗?”

在两个中年妇女痴头怪脑的笑声中,施源开门进来。顾清俞指指电话,做个“李安妮”的口型。施源点头,示意“你们继续”。他显得有些疲惫,去卫生间洗了把脸,湿着刘海出来,给自己倒了杯水。在顾清俞身边坐下。手机隔音不好,李安妮放肆的笑声从话筒传出来:“老实讲,你们一个礼拜几次——”顾清俞朝施源瞥一眼,“挂了!”按下结束键。

“李安妮年轻时候其实挺淑女,”她对施源笑,“突然就成十三点了,想不通。”

施源也笑笑,“没有,挺可爱的。”

这话敷衍的痕迹太重,顾清俞只当没听出来。问他:“明天去美国?”他点头,“一早就走,美国连加拿大,十天——有什么要带的吗?”她很配合:“GNC的女性维生素,Crabtree的护手霜,还有LEVIS的牛仔裤。我尺寸你知道的,腰围臀围,对吧?”她给他说荤话的机会,夫妻间调笑一番,晚上再找个气氛好的西餐馆,烛光下切牛排,或许能弥补前两日的不愉快。但他只是嗯的一声,把她交代的东西记在手机里。“还有吗?”问她。她考虑了一下,“——再买瓶倩碧的黄油,谢谢。”

其实也谈不上不愉快,连口角也不算。前天,他说打算辞职。她有些意外,问,为什么?他说,总不见得做一辈子导游。她应该是想安慰他的,或者想表现得更通达些,“你要是喜欢,做一辈子导游也没事啊。”他朝她看,“你觉得我喜欢做导游吗?”她脑子里飞快地权衡,觉得往“喜欢”上面靠应该是最安全的,“从小你就是个与众不同的人。做导游其实挺符合你的个性。自由自在,可以走遍全世界,蛮好的。”他笑了一下,“真想要走遍世界,不做导游也可以。难道喜欢吃美食,就非得当厨师;喜欢穿漂亮衣服,就非得当裁缝?”

“想要安慰别人,反过来被人冲。这也是常有的事。”刚才,李安妮电话里这么说。并替她剖析:“你的意思其实是,工资少一点没关系,不要有压力,反正老婆我有钱,对吧?而这恰恰是他最敏感的地方。无论你怎么说,说得再委婉,他都不会舒服。聪明人跟聪明人说话,就是这么麻烦。下次你就直接表态——不管你做什么,總统还是瘪三,我都无条件支持你。”

“太假,听着更不舒服了。”顾清俞停顿一下,自嘲,“——怎么办,我老公好像挺难弄。”

“不是触你霉头,这种情况,以后会贯穿你们全部的婚姻生活。”

顾清俞问她,“你和你老公,会有这种问题吗?”

“男人和女人,不一样的。男人比女人强,一点问题也没有,倒过来就比较麻烦。顾清俞你不会连这么简单的道理都不懂吧?少在那里装无知少女。”

顾清俞笑起来。越洋电话一打就是几小时也罢了,大半时间都在被人挖苦,这就是自找的了。可见婚姻圆满是女人最坚实的盔甲,底气摆在那里,随时随地嘲笑别人的不足。

美国回来后不久,施源便辞了职。在奉贤注册了一家个人工作室,主要从事英语口译,包括陪同口译和电话口译。也涉及一些外语教育。他向顾清俞解释,奉贤政策好,税率最低。事实上,顾清俞的关注点并不在奉贤还是南汇,抑或崇明,而是他竟然会开个人工作室,有些意外了。她本来以为他会换一家旅行社,规模更大些,以他的资历和外语水平,应该能获得一份薪金过得去并且不太吃力的文职,不必再颠簸辛苦。

“很棒啊。”她表示赞同。

“没有事先和你商量,对不起。”他向她道歉。

“说实话,我挺喜欢这种感觉。既给对方空间,又可以为对方加油,夫妻间就该这样。”

她在西餐厅订了位子,烛光晚餐。回去的路上,他为她买了一捧红玫瑰。她道:“该我给你买才对啊,庆祝你高升。”

“高升”这个词让两人都笑了一下。他道:“你的支持是最重要的,谢谢你。”

夫妻间讲话像《人民日报》社论那样四平八稳。顾清俞觉得,似乎也不是坏事。总体而言,是有教养的体现,况且他本来就是这样的个性,如果咋咋呼呼就不对了。她喜欢与他保持这种淡淡的相敬如宾的感觉。

顾士宏不明白“工作室”是什么概念。“是做生意吗?”他问女儿。顾清俞回答,“差不多吧,可以开增值税,也可以退税。”这依然没有解释清楚。顾士宏一肚皮疑问,诸如“做什么生意,本钱哪里来,牢靠不牢靠,会不会亏本”那些,很

想打破砂锅问个清楚。但见到女儿一副胸有成竹的模样,便不好开口。质疑女婿,是开明丈人的大忌。倘若是几十年的老女婿也就罢了,新女婿无疑不太方便。没有前科,半熟陌生,客客气气,你好我好大家好,何况中间还夹着顾清俞。顾士宏想来想去,只好也四平八稳地,“蛮好,自己创业了。”

施源向顾清俞展示他的英语高级口译证书,还有俄罗斯语和韩语的资格证书。她捧场,“其实你老早可以辞职了。”他道:“我这人有惰性。”她笑:“考这么多证书还惰性?”他沉吟着,“——或者不叫惰性,是胆子比较小。”她道:“稳扎稳打。”他又停顿一下,“别把我往好里说,我自己知道的。”她逗他:“知道什么?”他道:“如果不是重新遇见你,我的人生就是一句话。”她追问,“哪句话?”

“破罐子破摔。”

他瞥见她的神情,继续道,“自己对自己说,看吧,看你能把日子过成什么鬼样子,看你能堕落到什么地步,看你能坏到——”说到这里停下,笑笑,“把你吓到了?”

她摇头。“我只是觉得,”怔怔地,夹杂着一丝伤感,“你应该过得比现在更好。”把他的手拿过来,放在自己的掌心里。他的手指很细长,皮肤也白晳,似是比她的更加秀气。“这其实是一双有福气的手。”她的口气,透着一丝怜惜。他翻转手掌,轻轻握住她的手。掌心有些汗。她朝他看,小时候的相貌,现在竟似一点点回来了。熟悉的轮廓,去掉外头那层粗粝的叠影似的东西,里面还是老样子。拨云见日的感觉。她忽然有些激动,是与重逢不同的心情。另一种失而复得。既抽象又具体,一言难尽。

周末聚餐,原先雷打不动的,因为顾磊去世,停了两月。没牵头的人,也没心情。顾士宏在微信群发消息:“亲们,吃饭了。老地方,老时间。”朵朵第一个跳出来,打个大大的笑脸:“二伯,你老可爱的。”高畅客气了一下:“阿哥,到我家吃吧,我們来弄。”顾士宏打个“作揖”的表情:“一直都在我这边的,没必要改。”后面陆续跟着一串“谢谢”和“收到”。

还是冯晓琴掌厨。菜是顾清俞买的:帝王蟹、斑节虾、笋壳鱼、竹蛏。相比之前的标准,这顿是更隆重了些。顾士宏开了瓶五粮液,招呼冯晓琴来吃,“老鸭汤再炖会儿,海鲜今天吃个健康,开水里一汆放点鲜酱油就行。”冯晓琴依言过来坐下。“不管怎样,日子总要往下过,一家人总要聚的。男同胞今天都喝点酒,女士有兴趣的,也来点。”高畅倒了半杯,顾士莲夺过,“你寻死啊。”换了杯椰奶给他。顾士宏嘿的一声,又给高畅倒上,“又不是敌敌畏——”顾老太对顾清俞道,“我吃亲家的杨梅酒。”顾清俞说声“好”,从柜子里拿了杨梅酒,给祖母倒上。顾老太喝一口,咝着气,眉毛眼睛都眯起来。施源道:“奶奶你要是喜欢,我下次再带两瓶过来。”顾老太摇手,“一瓶就够我喝上半年了。浪费不作兴的。”

顾士宏拿起酒杯,与众人一碰,“一家人,窝心啊。”

葛玥下个月临盆,现在手和脚都肿得厉害,走路也蹒跚。顾士莲问她:“B超照过没,是男是女?”她道:“我没问,反正男女都一样。”顾士莲道:“你婆婆肯定喜欢男孩。”朝苏望娣努嘴,“是吧?”苏望娣嘿的一声,“瞎讲,我顶顶喜欢女孩。”顾士莲嗤笑:“言不由衷。”苏望娣道:“女孩好,贴心又好弄。男孩不行,七岁以后就不像儿子了,倒跟多个老爹似的,老爹恨起来还可以不管他,儿子是前世欠的债,比老爹还老爹,服侍他是应该的,一句好听话都没有,活脱晚爷面孔。”顾士莲朝顾昕看一眼,知道苏望娣这话是数落儿子,便不再作声。苏望娣拿过顾士海的酒杯,喝了一大口,呛得咳嗽起来。顾士海皱起眉头:“你做啥,不要糟蹋好酒。”苏望娣点头,“好酒给我喝,就是糟蹋,你们喝就是赚进。”

顾昕沉默不语。前日晚上和母亲吵了一架。职称评定结束,落空倒也罢了,本就是意料之中的事。评上的那人是他同届,能力差他一截,人缘也普通,这次捡了个皮夹。聘书下来,请一众同事吃饭。顾昕本不想参加的,但又怕着了痕迹反更尴尬,跟着去了。那人十分兴奋,酒喝得不少,到后来竟拉着顾昕,说“其实你比我优秀得多,就是运气差了些”,当着众人的面,竟又握住顾昕的手,反复说“谢谢”。顾昕被这瘟生弄得窝塞到极点,都不敢看众人的表情了,只好拼命灌酒。回到家便撑不住,这阵子所有的情绪一下子爆发出来,对着马桶狂吐不已,又哭又笑。葛玥回娘家了,不在。苏望娣从未见过儿子这样,吓得不轻,“——你就这么想,上海滩跟你岁数相近的人,比你好的多呢,还是比你

差的多?”安慰不到点子上,听在顾昕耳朵里,不怒反笑,“只要有人比我差,我就要谢谢老天爷了,对吗?”苏望娣也不知说什么好,半天憋出一句成语,“谋事在人,成事在天。”顾昕咬着牙:“早晓得也不多此一举了。先被人骂癞蛤蟆吃天鹅肉,现在天鹅成了鸭子,两头落空,面子里子统统掉光。”停了停,又道,“讲到底还是命不好,各人生来各人的命,不该痴心妄想。”苏望娣被他说得又是担心,又是泄气,“讲到命,我和你爸不是比你更差?我们吃的苦,放到今天你连想都不敢想。我们要是认命,哪有你今天?再说你又哪里差到极点了?是工作没了,还是身体出问题了?你现在讲这样的话,是气自己,还是气我们?”顾昕道:“气自己,当然是气自己。天底下什么都可以挑,唯独爹妈是挑不得的。葛玥也是,我也是。”到底是喝醉了,该说的不该说的,都蹦出来。次日酒醒,忍不住懊恼,但多年来对母亲散淡随意惯了,说不出道歉的话,连神情也依然是端着。只是不提。苏望娣看在眼里,被儿子弄得竟有些灰心了。心血白费,良心被狗吃了。脑子里翻来覆来便是这句。便也不理他,饭菜做好,只盛自己的,衣服也不替他洗,房间也不收拾。

“男女平等。”顾士宏打圆场,“男孩有男孩的好,女孩有女孩的好。”说到这里神情黯了一下。顾清俞知道父亲是想起了顾磊,便替他夹了一筷笋壳鱼,“今天这鱼新鲜,蒸得也刚刚好。”又道,“酒喝得慢些,汤还没上来呢。”

“你妹妹在银行蛮好?”顾士莲问冯晓琴。

“蛮好。就是离家远些,每天来去要三个多小时。礼拜六还要加班。”

“那也没啥。年轻时候吃点苦没啥,现在苦一点,将来才会好。”

当晚,冯茜茜十点多才到家。单位在莘庄,加班只补贴交通费,没有工资。倒也谈不上欺负新人,一起做信贷的同事,都是忙成狗,没日没夜的。台湾人开的三线小银行,规模比国内地方银行还不如,风格倒是急吼吼,拼命做业绩。每天也不在办公室,跟着师傅到处跑。短短数月工夫,皮肤黑了一圈,酒量好了几倍,话也少了。“在外面讲得太多,回到家一句话也不想讲。”她脸色有些灰,太辛苦,三餐不定。冯晓琴盛了碗鸭汤给她,“放了山药,还有薏米,去湿的。”她喝了两口,叹道:“还是家里的菜味道好。”冯晓琴道:“那你天天早点回来。”冯茜茜摇头:“还在学徒期呢,想都不敢想。”

洗过澡,冯茜茜穿着睡衣,敲门进来,钻进姐姐的被窝。顾磊刚去世那阵,冯茜茜每天都陪姐姐睡。怕她想不开,也替她排解。姐妹俩同睡一张床,盯着天花板,你一言我一语。大多是短句和感叹词。排解是虚无缥缈的,安慰人是个技术活,不见得使多少力就出多少成绩。冯茜茜这方面经验不足,翻来覆去地说“没什么,还有小老虎呢,还有我呢”,也说“比上不足,比下有余”。冯晓琴道:“想着你,我就觉得有指望。”冯茜茜忍不住笑,“我又不是你儿子。”冯晓琴道:“你是我妹妹,也姓冯,我儿子又不姓冯。”两人相视而笑。冯晓琴说银行里的事,其实也是诉苦,想做上海滩的白领,着实不容易,便是土生土长的上海人,在家啃老的也多的是,市场到底是艰难。人人都盯着金字塔尖,殊不知绝大多数终生只在塔底徘徊,像一群又一群的蝼蚁,忙忙碌碌却又不知所措。

冯茜茜说她刚做成一笔,某家私营企业的财务主管,跳开她师傅,单独约她吃饭,签了一笔存款。金额不算多,三百万,但对她来说,已是意义重大。冯晓琴听到“单独吃饭”那层,不吭声,等妹妹自己说下去。果然,冯茜茜说那人毛手毛脚,手伸到她胸前时,被她重重一记耳光打回去。冯晓琴诧异,“那怎么还签了?”冯茜茜道:“你猜。”

“他是真心喜欢上你了。”冯晓琴笑。

她摇头,“饭店有摄像监控,就在我们那桌头顶。我给了服务员两百块钱,她把视频给我。我微信发到那人手机上。第二天他就来银行存单了。”

小老虎睡在旁边的小床上,微微打着鼾。摸他背,汗巾湿了大半,抽出来,再换块新的。小家伙睡觉怕热,后半夜好些,前半夜总是一身汗。看过医生,说是缺钙,也可能是气虚,等发育时会慢慢好的。顾磊也有这毛病,睡觉时衣服里要垫块毛巾,有时半夜里还要换一塊。大冬天也是。冯晓琴担心儿子遗传了顾磊那样孱弱的身体。倘若只是身体倒也罢了,就怕还有别的。弱肉强食。这话不好对儿子说,到底还小。平常姐妹俩聊天,倒是时常提到的。也不是咬牙切齿,暗里使劲。老挂在嘴上,那便滑稽了。姐姐是,妹妹也是。童年时在老家,冯晓琴

是孩子王,周围绕着一圈,有大也有小。冯茜茜也服帖姐姐,跟屁虫似的,姐姐到哪里,她也到哪里。旁人的话,她未必听得进去。她只在意姐姐。

“姐你是不是觉得,不大好?”

冯晓琴依然看着天花板。借着窗帘漏进的月光,瞥见角落里一个黑点,不知是虫还是污迹。一动不动的。半晌,她摇头,“——也没啥不好。”

“真的?”

“错的是他,你讲起来还是受害者。”

“他昨天给我打了几通电话,说了好多难听的话。”

“把电话内容录下来,寄给他老婆。”

“他没老婆,是独身。”

“那就再单独约他一次,说喜欢他,问他想不想交往。”

“姐——”

“他要是不答应,你把你师傅和同事们都叫出来,一起坐会儿,你很热情地招呼他,像自己人一样地介绍给大家。谈存款,也谈贷款,让他以后把业务都交到你们银行。”

“那怎么可能?”

“不管他肯不肯,总之他以后应该不会再为难你了。人之常情,伸手不打笑脸人。你刚上班,多个朋友比多个敌人要好。女人讨生活就是这么难。你书读的多,人又聪明,不用我多说。打一巴掌给个甜枣,这招你记着,放在贱男人身上最管用。”冯晓琴说完,翻个身朝向另一边,“——睡吧。”

十一

万紫园最近在搞民意调查,关于会所。开发商当年承诺,会所里建棋牌室、羽毛球场和图书室,都成了空头支票,无从追究。这些年,除了偶尔有跳蚤市场摆在里面,或是阿姨妈妈下雨天跳广场舞,基本是废置。早先也有人打过主意,想要租下来商用,但业委会通不过,道理也很简单,本来是公益性质,为居民服务的地方,不能变成少数人赚钱的场所。要赚钱,小区后门一排商铺呢,想租多少就多少。

民意调查很快有了结果,居然一半以上表示同意出租。按有关条例,“利用物业共用部位、公共场地和共用设施设备进行经营的,应当在征得相关业主、业主(代表)大会的同意后,按照规定办理有关手续。物业公司在自用足够的前提下,征求全体业主意见一半以上同意后可以出租。”——物业笑眯眯,白得一笔租金,因此落实得很快。没几天,史老板拿着厚厚一摞合同来找顾士宏,“敲图章。”

顾士宏猜到,这事必然是物业和史老板串通的,前一秒还没声音,突然一下就搞民意调查,表格也统统印好了。连送表格的人都不用顾士宏操心,全安排停当,一家家分发,没几天便有了结果。物业的说法是,居民们现在也想开了,总归要消费的,健身房、托儿所、麻将室,吃的喝的玩的,与其到外面折腾,不如小区里自己弄一个,还方便些。

顾士宏取出业委会的印章,在合同最后重重按下,“——恭喜发财!”

史胖子一笑,露出上下两排牙龈肉,“爷叔,我这个人,讲话有口没心,您大人有大量,千万别放在心上啊。”是说上次八辆车挡门的事。小区停车费那桩,顾士宏被弄得很伤,骂他的人不少,说他帮着物业赚钱,现在谁家没个一辆两辆车,三辆车也是常事,停在自家小区,还收那么高的停车费,真是黑了心肠。这事是史胖子挑的头,背后也是他促狭,搬弄是非,目的是削顾士宏的威望。顾士宏再老实,也看出来这是史胖子下的好大一盘棋,搞臭业委会,人心一乱,会所的事才有指望,停车那层倒是次要的了。都说瘦子“料秋”(沪语,指坏心眼),胖子“料秋”起来一点也不逊色。顾士宏问他:

“洗脚店不开了?”

“开,怎么不开?洗脚店是老本行,我们这种人,又要与时俱进,又要不忘初心。”

不久,会所更名为“望星阁”。史胖子喜欢用“阁”,洗脚店叫“闲云阁”,微信名叫“听涛阁主”。展翔跟他开玩笑,“以前我读的那个技校,宿舍正对着厕所,我们就在门上贴张纸,听涛阁。”史老板一脚踢过来,笑骂:“寻死!”又叹,“本来一起发财蛮好,你偏偏不肯,要自立门户。”展翔道:“你还好意思讲?会所的事,你一句也没提过,口口声声帮朋友搭桥,搞了半天桥那边是你这死胖子啊!跟我玩surprise,鹊桥相会啊?”史老板笑:“我怎么敢跟你提?你跟顾老头的女儿还有儿媳走得那么近,我稍微露点风,你这个大嘴巴立刻就把我卖了。我一个人倒也

算了,后面跟着一帮兄弟姐妹呢。”展翔问他:“资金解决了?”他道:“启动资金是够了,接下去,走一步是一步。富贵险中求,没办法的事。”贼忒兮兮地,朝展翔伸出手,“——大户赞助点?”展翔一把推开,“我也开始创业了,你又不是不晓得。”

“创业?作死差不多!”史胖子嘿的一声,“——准备抢我生意?”

“不搭界!你发你的财,我们路数不同的。”

“开在小区边上,无非就那几样生意。少卖关子,透露一点给阿哥听。”

“商业机密,讲不得。”展翔嬉笑着,伸出两根手指,放到嘴上亲了一下,又往史胖子脸上贴去。史胖子忙不迭跳开,皱眉:“少恶心!”

每天下午,展翔都会去装修现场转一圈。冯晓琴做事是牢靠,但到底女人家,全甩给她也不好意思。再说装修那套,展翔熟得不能再熟了,十几套房子的经验,尤其前面几套,都是人盯人,贴身肉搏出来的。泥水匠、木工、电工。几乎会了一半。哪里可以偷懒,哪里可以揩油,闭着眼睛也知道。装修队请的是老相识,连云港人,姓王,当初做泥水匠,现在混到监理,见到展翔便叫“老板”,亲亲热热地,“老板,又买新房子啦!”

“现在不敢买啦,房产税付不动。”

“歇搁(沪语,指停下)啦,那么多钞票放着,孵小钞票啊?”

“朋友上海话现在讲得哈灵,”展翔问他,“儿子上大学了?”

“上个屁大学,小赤佬也不是那块料,我跟他妈都管不住他,跟几个朋友去广州了,也不晓得混什么。我跟他说,老子一辈子替人家搞装修,白天住别墅复式,晚上回棚户区睡觉,两张钞票都是汗津津的,真正是辛苦铜钿。你要是不生性,我一脚踢死你!”

“没那么严重,”展翔笑着,拿出烟,自己抽一支,剩下的扔给他,“——这趟辛苦你了,千万帮我好好弄,生活清爽,大家惬意。否则返工什么的,都是熟人,也难为情。”

“这是肯定的!”老王一口答应。

黄梅天刚过,涂料不易干透。冯晓琴盯着工人,腻子刮批三遍,一遍刮好起码晾三天,再刮第二遍,以此类推。抽湿机搬来两台,整日整夜地抽。干透了再上涂料。不让他们赶工。地砖挑大规格的,缝隙里不易积潮,水泥干得慢,铺好后不能马上踩,上面搭几块跳板再走。木地板铺得比平常要再紧凑几分,免得水分蒸发后,间隙过大。展翔听她一桩桩地关照,脆生生地,瘦瘦小小的个子,对着几个大男人指手画脚,忍不住滑稽,问她:“懂得不少嘛,以前装修过?”冯晓琴道:“网上查的。”展翔赞道:“蛮像那么回事。”她嘿的一声,正色道:“爷叔你交代的事情,总归全力以赴。”

她把自己的设想写下来,打印在A4纸上,装订好给他,“茜茜教我的,银行里写报告都这样,要领导审核通过了才行。”展翔接过。排版得很整齐,题目用大号黑体字:关于万紫园周边60岁以上老年人的情况报告。吹了记响亮的口哨,“感觉像是两会讨论的议题——”又道,“爷叔是个粗人,眼睛又老花,你先把大概内容说一点。”

“一句话,就是托老所。”

展翔怔了怔,“——我又不是居委会。”

“爷叔你喜欢吃桃子吗?”她忽问。

他又是一怔,“喜欢,做什么?”

“现在桃子上市了。超市有卖,菜场有卖,小摊头也有卖。讲起来都是桃子,人人都吃桃子。可是,那种上级特供的桃子,和小贩手里批发的几块钱一斤的桃子,能一样吗?”

展翔朝她看。“小姑娘,嘴巴不要老。”

“装修还有个把月,再晾两个月。是不是嘴巴老,最多三个月你就晓得了。”

冯晓琴从工地出来,便去接小老虎放学。每天时间都算得刚刚好,好在离得近,容易掌握。到家一边服侍他小人家做功课,一边做饭。中午是随便凑合,晚上这顿是重头戏。菜是早上买好的,择好洗净,冰箱拿出来,该炒的炒,该炖的炖,倒也方便。吃过饭,小老虎练书法,还有小提琴,咿咿呀呀一阵,洗漱睡觉。小家伙习惯培养得不错,每天八点半准时上床,也不用催促。放在过去,后面是happy hour,夫妻俩聊些体己话,做些私房事。现在是空出来了,安静得让人受不了。下楼散步,到广场看那些老头老太跳舞,正中放个录音机,教练在前面带,后面各跳各样。重在参与。冯晓琴也跟着跳,到底年轻,动作利落许多。前阵子因为顾磊的事,众人见了她,多少有些不同。尤其这群阿姨妈妈,眼神丰富都有些藏不住了。谁谁谁的

儿媳,谁谁谁的老婆,谁谁谁回娘家,谁谁谁间接把老公害死了。冯晓琴也不在乎,见到女的都叫“阿姨”,男的都是“爷叔”,混作一团热闹。有个老女人,说她,“怎么是阿姨呢,都可以做你外婆了。”她正色道,“不可能,我外婆今年68岁。”女人忍着笑,在她身上轻拍一下,“告诉你,我都70出头了。”冯晓琴惊讶得张大嘴,“真的啊,一点都看不出来,我以为你才50多岁——”空当时,也替妹妹做广告,名片一张张的发,“理财产品比外面利率高,有空了解一下,不买不要紧,交个朋友。”也有喜欢做媒的,说要替她姐妹俩找对象,茜茜倒也罢了,她才刚死了老公,这些女人竟也不避忌。不论什么话题,冯晓琴只是顺着她们,没多久便熟稔了。天南地北胡聊——相比之下,最投缘还是张老太。

张老太叫她“妹妹”。“我男人喜欢找你阿公聊,我顶喜欢和你聊。”说话时咧开嘴,新镶的一口烤瓷牙,白生生,整齐得有些别扭。她说家里闷得慌,“整天对着死老头子没劲,还是出来开心。”一会儿又说,“我身体不大好,老朋友不正常,白带也不好。”冯晓琴知道她的情况。张老头来过家里几次,与顾士宏聊天时,边上漏到一些。老太以前也常见面的,有些痴头怪脑。愈是那样,现在愈发觉得她可怜。馮晓琴其实挺羡慕她的个性,“老十三点”,也不是人人都能当得起这四个字,有她难得的地方。偶尔与妹妹私底下聊起,说也只有上海滩才会生出这样的老太太,真正是老小孩了,率性得可爱。

她纠正冯晓琴的舞蹈动作,“妹妹,要这样才更好看,腰扭起来,屁股翘起来,不要不好意思——”她说本来想报个班学爵士舞的,“死老头子不肯,说跟别的男人抱在一起,忒难看。嘿,跳舞呀,又不是做坏事。老头子忒古板。”再过一阵,又不叫“老头子”了,直接叫“张卫国”,捏着鼻音,“张卫国讲,算了,三个人是一辈子,两个人也是一辈子,他不在乎。可将来的事谁又讲得清呢,现在他还年轻,或许真的不在乎,再过个几年呢,到了五十岁、六十岁,别人家孙子都有了,我们还是孤零零两个人,那时候他就算后悔也来不及了。虽说男人六十岁找个年轻女人还能生,可到底不是那么容易的。所以我劝他,算了,还是现在离了吧,夫妻一场,不好拖累你的。”她很认真地,又是小心翼翼地,讲给冯晓琴听,“妹妹,我跟你投缘,才说这些,你可不要说出去。我倒是无所谓,张卫国那人比较要面子。”讲到这里,她朝冯晓琴看,有些郑重地。冯晓琴点头:“我知道的。”她这才放心了,又问,“你结婚没,有小孩吗?”冯晓琴拿出手机,给她看小老虎的照片。她一张张地翻看,端详着,“——妹妹,你好福气。”

张老太话很多,像个优秀的小说家,很能够抓住细节,起承转合,琐事也说得引人入胜。一会儿“老头子”,一会儿“张卫国”,神情语调也是捉摸不定,眼神戏很多,完全不像一个八十岁的老太太。许多情况下,冯晓琴搞不清她是在回忆呢,还是真觉得自己是那个岁数,很难界定。有一次,试探地问她,“嗯,我叫你阿姐,好不好?”张老太愣了愣,随即一动不动,半晌没反应。冯晓琴心想坏了,动作太大,别把她弄down机了才好。果然她一个激灵,仿佛系统重启那般,没头没脑地:“——你儿子,拜我做过房娘,好吗?”

“望星阁”开张那天,展翔去捧场,送了一只半人高的招财猫,大厅摆满花篮。史胖子招呼雇员把一袋袋小米、燕麦、绿豆、香菇堆放整齐。易拉宝展开,一个大大的二维码,写着“扫码领礼品”。零星有几个老人拿手机在扫码,领走一袋小米或是绿豆。史胖子显然不太满意这个局面。广告早就打出去了,群里发了几遍。照他的预估,人数应该远远不止。

“台风天,有影响的。”展翔是说昨晚登陆的台风。

“就几步路,有啥影响的,放着便宜不占。”史胖子想不通,“有机小米和绿豆。”

“绿豆呀,又不是金豆。”展翔笑。

“好,等你开张那天,我看你发金豆。”史胖子嘿的一声。

展翔参观了一圈。楼下是健身中心,器械和瑜伽室都有,旁边还有一个小型篮球场,可以隔成几块羽毛球场地。小区居民年费减半。史胖子说这是物业和居委会特别拜托的,算是半合作性质,赚钱的主要是楼上。以各种儿童教育机构为主,也有卖红酒和进口食品的。还有一家针灸减肥,其实是闲云阁的扩展业务,找个老中医坐堂,模仿旧时药房的摆设,一排排柜子刷成青铜色,外面贴上药名,旁边再放把木制扶梯,煞有介事。门上贴着“一月减十斤不反弹,胖一斤罚一千”。

“骨头轻,等着罚钱吧。”展翔好笑。

“我是吃素的?”胖子反问。

“你当然吃荤,一看就晓得了,”展翔在他肚子上一拍,“小心荤吃得太多,三高。”

史胖子请客吃小龙虾,就在后面一条街。台风天,客人少,平常生意好到排队,此刻也就坐个三五成。两人叫了五斤十三香,半打生啤。吃到一半,施源和顾清俞走进来。各自打了招呼,位子隔开老远。展翔听见顾清俞问服务员:“有不辣的吗?”服务员回答:“完全不辣没有的,要么微微辣。”施源问她:“要不要换地方?”她道:“你喜欢就好,反正我是陪你。”施源道:“我喜欢,你不喜欢,那我也不会喜欢。”顾清俞道:“你喜欢,我就喜欢。”

史胖子耸耸肩,对着展翔做了个“想吐”的表情,低声道:“两人在说绕口令。”展翔笑笑:“新婚嘛。”史胖子道:“示威。”展翔道:“不会,那男的又不认识我。”史胖子叹道:“皮肤忒白,书呆子模样,跟你展大户比起来,气质还是差点。”展翔嘿的一声:“老早就有人评价过我了,在暴发户里面,属于气质好的。”

展翔记得,这话是顾清俞说的。巧也是巧,那次也是吃小龙虾,冰镇龙虾。某五星级酒店的中餐厅,那天吃的是创意菜。顾清俞不能吃辣,偏偏又嘴馋。展翔挑的地方,替她抽去筋,剥好递到碟子里。她说“谢谢”。他道,“为女士服务,这是最基本的。”又自嘲,“暴发户想装绅士,不容易啊。”她一笑,说了那句——“暴发户里,你属于气质好的。”

这是他第一次近距离观察施源。比身份证照片苍老些,但人很清爽,就像胖子说的,书生气很足,读书人模样。展翔便有些气不过。弄堂里赤膊搓麻将的朋友,三教九流鱼龙混杂,股票跌进肉里,做不入流的买卖,偏偏样子还那样。这种窝塞只好藏在心里,叫不响,也坍台。拆白党、伪君子那些,好像也套不上。意思不对。

龙虾端上来。顾清俞戴上手套,拿了一只,忙不迭甩脱,“烫!”施源要替她剥,她阻止了,“小龙虾自己剥才好吃。”依然自己来。展翔心里嘿的一声,忍不住摇头。瞥见史胖子似笑非笑的神情,便低下头,认真剥小龙虾,继而叫服务员,“再来三斤——”

史胖子叫人做了个“望星阁”的公众号,除了线下那些门店,预约、优惠什么的,线上还可以送货上门,烟酒小菜、饮料水果都行。他说他的初衷是想建个小区综合服务平台,“别的地方我不管,赚万紫园的钱就够了,关键还是让大家方便。”他说明星产品除了针灸减肥,还有儿童英语,花了大价钱请的师资,比外面野路子的好许多。现在家长一个个也都是人精,几斤几两,分毫瞒不过的。前两天试听,当场就报了七八成。“爹妈省吃俭用,钱花在小孩身上,一点还价也没有。”

冯晓琴告诉展翔,史胖子开张那天,是她搞的鬼。“我跟那些阿姨妈妈讲,二维码不能随便刷的,搞不好要中毒的,手机里的支付宝密码全被它套了去,钱统统拿光。”她得意扬扬。倒不全是促狭史胖子这事,而是展示了一把她的号召力,“讲起来总归是竞争对手。我们在小区外面,他在里面,论地理位置我们输给他,所以气势上要灭灭他的威风。”展翔瞥见她神情,忍不住好笑,“我们不是托老所嘛,跟他有啥关系?”

“做生意讲不清的。今天托老所,明天托儿所。既要全力以赴,又要留有余地。”

“生意做得好不好,难讲。论口才,谁都比不过你。前几天豁胖,今天又抖豁。爷叔两张钞票在口袋里跳啊跳,大势不妙。”展翔酒窖里跑一趟,拿瓶红酒,“——怪也是怪,你酒量差,酒品也谈不上,偏偏爷叔每次喝酒都喜欢找你。”

“以前旧社会有钱人喝酒都要小姑娘陪的,爷叔你弄来弄去也就是封建社会那套。”冯晓琴撇嘴。

“我要真是封建社会那套,现在看到你就要躲得远远的。避嫌懂不懂?”展翔说到这里停下,自觉不妥。冯晓琴却没事人似的,顺着他,“——懂的,寡妇门前是非多。”

“现在是新社会,寡妇不寡妇,倒真的无所谓。爷叔眼里望出去,女人只有好看难看之分,其他一律不管。”

“那阿姐呢,除了好看之外,别的就没了吗?”

“已婚婦女不算。”

展翔拿个醒酒器,将酒缓缓倒入。琥珀色的液体隔着玻璃,再加上头顶的吊灯,几番折射,四下里迂回,透出的光竟有些清冷。再拿两个杯子,放在旁边。讲到顾清俞,动作便不够流

畅。冯晓琴看在眼里。“爷叔,”她叫他,“上海滩的男人我见得不算多,但也不太少,讲起来你算是相当可以的了。”展翔嘿的一声,“——又来了,老三老四。”

今日的酒喝得比往常快些。展翔照例向她介绍这酒的产地和年份。哪里买来,价格多少。冯晓琴依然那句“这酒给我喝,是浪费了”。展翔告诉她:“其实我也不懂。一般来讲,贵的酒味道总归好些。不是酒好,是钞票好。”

“爷叔,”冯晓琴停顿一下,还是问道,“一个人有十几套房子,是什么感觉?”

“早几年还有点感觉,现在已经麻木了。”展翔实话实说,“二十年前炒股票,屏幕上一会儿红一会儿绿,一颗心也跟着上上下下,像坐过山车一样。后来炒房,开头两套也是,怕政策变,怕市场不好房价跌,又怕下家出花头变卦。天天看报纸做功课,钞票赚得提心吊胆。亏得那时候年轻身体好,否则真是顶不住的。”

“辛苦铜钿。”冯晓琴道。

“这话是嘲我。”展翔凝视酒杯,缓缓地,“我自己知道,再辛苦也是个投机分子。天底下辛苦的人太多了,吃不上饭的也一抓一把。一分耕耘一分收获,这种话既骗人,也伤人。世界原本就不公平。除了运气好,我屁都不算。我有自知之明。”

他说着,把杯中剩下的酒一饮而尽。到底喝得快了,头有些晕。对面的小女人,也到底不是她,否则最后那句便不说了。他老娘前天还劝他找个女人,说谁谁谁的亲戚,手头有个不错的,年纪也轻,三十岁不到,长得又好,劝他去相一相。被他回绝了,“我不缺女人。”他妈听了,一巴掌上来,年轻时种地的手,到老了依然力道不减,说话中气也足,“你不缺女人?我问你,给你生孩子的女人有吗?老了病了肯服侍你的女人有吗?”他依然笑,“这种女人,我不要。”他妈气得抡起一旁的扫帚,没头没脑往他身上砸,“你去寻个仙女吧,供着她摆着她,中看不中用——”他妈虽然读书不多,看问题却犀利,讲话也到位,“你以为你有几张钞票,穿两件名牌衣服,买几部进口车,拿杯葡萄酒晃来晃去,就不是农民了?你一口本地话藏得再好,别人也听得出来。人家嘴上叫你先生老板,心里其实在骂,乡下人神兜兜,冲头阿缺西(沪语,指傻子)。”他避过他老娘的扫帚,笑得更加没心没肺。他老爹老娘都是老实人。但老实归老实,手条子是毫不留情的。小时候踢球打碎邻居家玻璃窗,一顿生活;读书时交白卷,冒充家长签名,一顿生活;骗女同学看通宵电影一顿生活;偷爹妈钱去炒股一顿生活;偷偷瞒着他们买房子,又是一顿生活。从小打到大。岁数上去,便看出老爹老娘其实是害怕。打得越狠,心里越怕。闯祸也分很多种的。打碎玻璃交白卷那种,倒还不太要紧,怕的是后头那些,简单说来便是——不知天高地厚。庄稼人靠天吃饭,是禁不得一点折腾的。老天爷折腾,那是没法子,自己折腾,便是作死。什么田种什么米,什么米养什么人。守本分是顶要紧的。在他们看来,展翔这小赤佬其实是有些不守本分的。一路提心吊胆,赚不该赚的钱,爱不该爱的女人。钱赚了也就算了,但女人不是说来就能来的。“越界”这个词,很要命。两位老人家都是经过坎坷的,晓得人再聪明,也跟不上这变来变去的世界。睡一觉,变个模样,说话间,又是一个模样。二十万的房子倏忽涨到两百万、两千万,焉知将来不会又跌到两万?因为跟不上,也看不懂,便近乎虔诚地,对这世道始终存着敬畏。说到底,人还是要循规蹈矩。穷光蛋脱底棺材买房子赚大钱,那是“越界”,四十岁不结婚满脑子光想着得不到的女人,也是“越界”。他老娘恨不得拿根绳子绑了他去相亲,三下两下结婚,再弄个小把戏出来。展翔耳朵听得都磨出茧了,拿出软佻皮的功夫,只是不理不睬。

他给冯晓琴讲以前庄里的趣事。宅基地拆迁,换市郊的公房。他家算少的,只得了两套小的。有一家,因先前宅基地上造了好几层,拆迁按面积算,竟换了五六套。那家的儿子,与他差不多年纪,生得面团团大阿福似的,人也极憨,家里人会盘算,卖了小房子换大房子,几次三番,目前房产也值上亿。这人在机场做搬运工,严寒酷暑,机坪上搬那些行李货物,一年赚的工资还抵不上一副清一色,却勤勤懇恳,连迟到早退也极少。旁人想不通,他却说,要做榜样给儿女看,不好当懒料坯,再怎样,班还是要上的。还有一家,也是儿子,宅基地换了公房,急急地卖掉,炒股,还有期货,现在只剩下自住的那一套。不工作,也不结婚,整天拿着手机刷抖音,也不知有啥好看。花销倒是不多,衣服一年四季就两套,吃的也简单,无不良嗜好。家人替他

张罗相亲,他约姑娘去肯德基,这也罢了,结账时竟说AA制,问姑娘讨一半钱。这样一个宅男,偏偏前阵子迷上了视频女主播,一出手便是打赏好几千,见了面后更是送这送那。皮包、首饰、化妆品。近日被家人发现,一算,半年花了八十多万,却连人家小手也未搀过。再看微信记录,那女人一口一个“干爹”,连个“亲”也没挣上。

“好好坏坏,哪里都一样,说出来都是故事。”展翔边说边笑,瞥见冯晓琴怔怔瞧着自己,若有所思,“——爷叔在点拨你做人的道理,不要开小差。”

“我晓得,爷叔在讲寓言故事。”

“爷叔书读得少,满肚皮都是实战经验。”

冯晓琴望了他一会儿,接过他手里的酒杯,放在桌上,“爷叔你醉了,休息吧。”

不久,望星阁的英文班出了些状况。有学生中途想退班,被拒绝后投诉到工商局。孩子家里应该有些门路,很快便派人下来,除了退款的事,竟还把培训中心兜底查了个遍,发现个别老师存在资历造假。史胖子找人周旋,好在事情不大,罚了些钱也就罢了。小区里哪有秘密,群里转一圈,嘴巴里再传一圈,那老师很快便被捅出,原来竟是施源。小班是一对四,学费算下来一节课是六百多,老师拿一半,差不多便是三百。小区里人人脑子都是小算盘,一节课三百,一周算他十节课,三千,一月就是一万二。“顾老师女儿的老公,会点英语,淘宝上买了几张文凭,偷偷教小孩,被城管抓了。”——便成了这样的版本。

施源告诉顾清俞,是史胖子那里缺人,生源到了,钱也付了,老师却没跟上,好说歹说央求他代几天课。顾清俞淡淡一句,“你应该同我说的。”他猜她有些生气,便道,“你别听人家瞎说。”顾清俞反问,“人家瞎说什么?”他一怔,“我没造假,那些证书都是辛辛苦苦考出来的——主要是史老板帮我编了个履历。”见她依然不吭声,说下去,“我在外面给人家当翻译,有现场也有同声,费用比这高得多,我又何必去做这个,而且还在自家小区。真是临时帮忙,才代过三次。”顾清俞听他语气有些急,不似平时,结婚以来还是第一次见他这般仓皇。愈发淡淡的,“翻译的事,你也没同我说过。”不待他开口,加上一句,“其实说不说,也没什么,我不在乎这些。”这口气又是潇洒得过了头。听在施源耳里,便近似冷漠了。本来预备解释的话,应该是无用武之地,索性也不说了。

“跟那样的女人过日子,有劲吗?”上周回父母家,跟弄堂里几个朋友打牌。隔一阵,再回到那样肉呷气的氛围,听天南地北的方言,一张牌高高举起,重重掼下,烟灰随之弹起。也是感慨。他其实并不常打牌。父母不喜欢,况且也没瘾,又何必去惹他们不悦。家中一架钢琴,常年拿布套蒙着,当桌子用。偶尔也会掀开,过年过节或是有客,他父亲先弹一段,再是他。父亲是童子功,两岁时开始练,便是搁下再拿起,底子还在。他毕竟不同,幼时父母在外地,信里再三关照,要学钢琴。无人督促,象征性地学了点,形式大于内容。旁人说,施源真不得了,会弹钢琴——要的只是那句话罢了。换了他,处在他父母那层,多半也会如此。一言难尽。倒是评弹更地道些,父母爱听,他天生乐感好,听多了,也能哼个三五分。一个大男人,擅长的是丽调。唱《黛玉焚稿》,“风雨连宵铁马喧,好花枝冷落在大观园。潇湘馆里无声息,有一位抱病的佳人双泪悬。”还有《木兰辞》,“唧唧机声日夜忙,木兰是频频叹息愁绪长,惊闻可汗点兵卒,又见兵书十数行。”丽调音乐性强,不拘一格,乐感好的人,便是初学,也能唱得似模似样。有时哼得入情,摇头晃脑,他母亲便在旁边笑他“小痴子”。现在回想起来,那时家里的氛围,总是透着某种介于亢奋与哀怨之间的味道。像认命,又像赌气。看着恹恹的,却又时常一激而起。直到现在,他父亲依然只看台版书,竖排到底不如横行方便,读几页便放下,一会儿再拿起来,宁可发呆,也不做别的。父母不常吵架,但一吵就是要死要活,也不是那种泼妇骂街式的。母親平常说上海话,吵架时便换正宗苏州话,父亲竟是用英语。寻常吵架不会,只有大吵时才用上。这让他们的吵架更多了几分仪式感,有了某种庄严的意味。施源记得,2007年他把父母的大半积蓄,还有他工作几年攒下的钱,统统投入股市。那时旅行社收入不低,中专毕业反比许多大学生赚得还多。他父母退休回来,关于儿子的将来,一直是希望他出国。美国、加拿大,还有澳洲那边都有亲戚,可以照拂。施源自己也同意,雅思也早考出来了。也是命中注定,那时竟莫名其妙中了个新股,不到

一月,翻了几倍。那是中国股市最疯的一阵。钱能生钱,变魔术似的。都觉得到顶了,偏偏还一个劲往上蹿,生生把人的欲望给勾起来。愈是后面进去的,愈是忍不住。便是那新股区区一千股,赚的钱也够大半年薪水了。若是再多投些下去,那还了得。于是施源建议,是否可以把出国的那笔钱先用来炒股,他一个朋友在证券公司做,有内部消息。他做好被父母拒绝的准备,甚至头上砸两个毛栗也有可能。谁知父亲竟说好,母亲咕哝两句,也是有气无力的。父亲说,“我就不信,我们倒了这些年的霉运,还会继续倒下去,触底也要反弹的呀。”用的是股市里的术语,自己听了也笑。一家三口把存款数了又数,留下些基本开支,其余悉数投了进去。电脑上操作,按下“买入”键时,三人脸上都是异常郑重,反倒不如之前那般忐忑了。父亲反复说着“听天由命”,话这么说,其实恰恰是不认命,满脑子都是“否极泰来”那些。不久,沪市冲到6100多点。疯了。原想着见好就收,到底没那么容易。鱼头鱼尾,哪段都舍不得。稍一耽搁,顿时便调头了。大势转了风向,原也不是一跌到底,有的是止损的机会。但那种时候,竟像是自己跟自己较劲了,咬牙切齿地。与其说跌的是股票,倒不如说是残存的一点希冀。过去的,现在的,将来的,昏天黑地混作一团,后来连自己也糊涂了,怎么就到了这种境地。原先那些不止,另外又借了钱放进去,真正是赌徒心思了。跌到拦腰一刀那晚,到底是灰心了,这辈子不指望了。他听见父母在房里吵架,各自指着对方话里的破绽,像小孩子那般无理取闹,也是从未见过的。最后,母亲用苏州话尖叫,歇斯底里地,“倷去死!”父亲回敬一句“Go to hell(下地狱吧)!”那瞬他听得竟想笑了,心底里一点点空下去。倒不觉得痛,只是空荡荡的,什么东西碎了,成了渣。又是自暴自弃地想,就这样吧,看你能到什么地步。

“床上功夫大概不错。”豆浆店老板猜测。算是回答之前那位的问题。那人道:“你怎么晓得,施源跟你说过?”豆浆店老板道:“看施源面色就晓得了,白僚僚灰扑扑,脸颊瘦成两个洞,一副睏不醒的模样。”几人哧哧笑起来。施源攥着一副半好不坏的牌,打得也是温暾水一般。被人嘲,只是微笑不语。又一人道,莉莉这阵竟是不怎么来。才说得半句,旁人使个眼色,慌忙打住。

与顾清俞重逢的前几日,莉莉忽问他,“你住到我家来,好不好?”他一怔,“——你家和我家,只隔一条弄堂。”她道,“那好,去你家也行。”他挤出一个笑容。她随即告诉他:“我怀孕了。”说完,留意他表情。若他说“不”,她便打算向他讨流产的钱,还有精神损失费。不必多,十万便够。其实也不是钱的问题。与他暧昧了这些年,都是顺着他依着他,男女双方不对等,爱与不爱倒在其次,关键是憋屈。她瞥见他怔在那里,未待他开口,陡然笑起来,抢在前头说了句——“骗你的啦,看把你吓的。”

“其实真没什么劲。”打牌那天,他这么回答,脸上带笑。牌友们都以为他在说笑。这样的宣泄半真半假,但也有些用处。他居然还接住了豆浆店老板的话头,告诉他们“功夫不咋的”,惹得这几个人愈发来劲,想要问些细节。他卖关子,故意停下。笑得似是有无限内容。

——“我知道,莉莉找过你。”

施源不知道为什么突然对顾清俞说这个,而且还是在这当口。瞥见她神情一变,到底是没摒住。破罐子破摔。愈是形势不妙,反而愈是不管不顾,说话不经大脑,但真的很畅快。人只有自暴自弃到了极点,才会生出那样畸形的快感来。浑身每个细胞都膨胀开,再猛的一个激灵,瞬间又收缩了。像吸毒时的痉挛。“我吸过毒。”他一字一句地告诉她,“我妈拿刀架在脖子上,逼我戒掉了,但保不准哪天还会再吸。”他看见她有些骇然的神情,说下去,“——当初那个施源,早就不在了。我知道,你也知道。”这话恁地干净利落,又是一激灵,痉挛般的快感。这情形,像极了高考成绩揭晓那瞬,他不哭反笑,眼泪却无声无息地落下来。还有跟财务公司签下那120万的借款合同,末尾红红的一个手印,他看也不看,把合同飞快地塞进口袋,响亮地吹记口哨,倒唬得那人一惊一乍。再就是他与顾清俞重逢那晚,中介一句“皮肉生意”,邻桌两个女孩投来异样的眼光,他只作不知,拿咖啡的手稳稳当当——人若是将自己摆到低得不能再低的位置,便再无畏惧。万般皆可。

顾清俞一动不动。沉默得有些可怖。这样剥皮拆骨的说话,既陌生,又似早就料到了。她曾以为会是自己先爆发,比如结婚前几天,莉莉忽来寻她,“我真的很爱他的。”怕她不信,加重

语气又说一遍,“真的,我真的很爱他的!”她瞥过这女人干燥得有些蜕皮的两颊,发色染得久了,鬓角新生出几根细细的棕发,轻轻晃着。——“哦,那又怎么样?”她声音冷得像冰。瞥见这女人错愕无助的神情。那瞬,她忽对施源生出几分怨恨。是他,将她置于这般尴尬的境地,让她在这满身鱼腥味的俗气女人面前,咄咄逼人得莫名其妙。那些平常不屑到极点的场景,两女争一男,原配斗小三,争风吃醋鸡零狗碎,此刻落在自己头上。偏偏对手还是那样的女人。“你想要什么?”竟又像是鬼使神差,生生要把这戏份做足。脸上没一丁点表情,望着这女人,有些嘲弄地:“你想要什么,直说。”

施源从冰箱拿了罐啤酒,坐在沙发上。顾清俞翻看一本杂志,半天仍是那一页。两人隔着半尺距离。他小口小口地喝酒,她一行行地看书。沉默与其他情绪一样,都会戛然而止,莫名的。像是接缝处没扣好,前后没连上,瞬间便脱了节。之前的情绪却兀自在脸上,有了时间的积淀,少了些没头没脑的棱角,竟是深隽许多。

“你有什么话,都可以同我说。”半晌,她道。

他盯着手中的啤酒罐,一动不动。“其实,我就是想给我爸妈买套房子,让他们临老过几天好日子。用我自己的钱,你的钱一分也不要。”他想这么说。但这话又像是总起句了,后头仿佛跟着诸多内容,非得一句句说下去不可。你一句,我一句,缠缠绕绕,没完没了。他实在是没精神。此时此刻,总结句更合适。干净爽利。

他仰头,把啤酒一口喝干。

“要不,还是离婚吧。”

十二

立秋刚过,葛玥顺利生下一个男孩。六斤八两,母子平安。原先订下的月嫂被苏望娣退了,亲自上阵。一半是省钱,一半也是欢喜。月子在婆家坐,是苏望娣坚持的。葛母每日过来,白天轮流带,晚上便只她一人。小床放自己旁边,宝宝醒来,抱到葛玥那里,喂完奶再抱走,拍嗝、换尿布。一晚上总要起来四五次。白天连夜里,几乎不停的,却不觉得累。小肉团子抱在手里,从头看到脚,眼睛眉毛鼻子嘴巴,哪里都是可心的,与儿子小时候一模一样。抱着他,便仿佛回到三十年前。周遭景物尽数可省略,唯有怀里这团肉,奶香与尿臭相混,厚厚实实一把兜住,便觉得再怎样也无妨。有她在,天塌下来,也替他顶着。时光亦有回眸的一瞬,便是这样代代相传,周而復始。曾经用在儿子身上的心思,兜兜转转,轮到孙子。凑近了,那张小脸,怎么也看不够。看到他,心头又是甜又是酸,一会儿想笑,一会儿想哭。自己也不知是怎的。

与儿媳的话比以前更多了。围绕着宝宝,话题衍生出去,举一反三。苏望娣本就是有些唠叨的人。她说:“当年坐月子哪有现下这么多讲究:不喝白开水,光喝蒸发了酒精的米酒水。烧菜也不用普通的油,只用姜麻油。鱼汤蹄髈那些,过去讲起来顶滋补的,却不大吃了。这不吃那不吃,月子餐竟跟减肥餐差不了多少。洗头洗澡倒是不避忌了,想怎么洗就怎么洗。空调也照样吹,不怕关节痛。其实就是随心所欲了,不像我们那个时候,束手束脚,老的说一句,小的屁都不敢放。”葛玥以为这话是数落自己,忙道,“妈,我没有——”苏望娣道:“是赶上好时代了,替你高兴。一样做女人,你比我舒服。”葛玥停顿一下,“妈是比较辛苦。”苏望娣嘿的一声,“不是辛苦,是命苦。辛苦还有解脱的一日,命苦就真正是一生一世,没指望的。”葛玥与她接触这些时日,也渐渐习惯了她的说话方式,便是再迟钝,也听出这话其实另有所指。家里两个男人,顾士海自不必说,顾昕这阵去新疆出差,每天通一次视频,也只是三言两语,简洁得像是发电报,宝宝好吗,你好吗,爸妈好吗,格式亦一模一样,可以照搬的。葛玥要聊些宝宝的细节,他也并不十分着紧,或是草草应着,或是索性说太忙,便挂了。连苏望娣那样护短的人,也忍不住感慨,“是亲生的呀,又不是你老婆改嫁带来的拖油瓶——”顾士海听了,骂她“什么话都说得出”。她径直从手机上翻出一张照片,给丈夫看。是一道菜,拿豆芽粉丝堆成一棵树,再弄几个馒头做成小猪的模样,各自趴在树上,让他猜菜名。顾士海说“母猪上树”。她摇头,正色道:“错,是‘男人靠得住。”葛玥旁边听了,也忍不住笑出声。她冷眼旁观,苏望娣那样白天黑夜的辛苦,顾士海只是负责早起买个菜,往厨房一扔,便诸事不理了。好几次炉子上烧着菜,她与苏望娣在房间忙宝宝,他见了也只是提醒一声“快焦了”,并不搭手。吃完饭,碗筷也不洗,任桌上摊着,自顾自地回房,喝茶看报纸。

“你将来也逃不脱的,”苏望娣说葛玥,“一个儿子,一个老公,你要做一辈子的保姆。”

平心而论,葛玥倒不在乎这些。或者说,是还未考虑到这些。顾士海再怎样,终是老夫老妻,便是淡漠,也是积年累月后的沉淀,性质不同的。顾昕却真正是隔了一层了。去年这时候,他与她还是普通同事,虽在一幢楼上班,但平常也难得见面的。名字也叫不全,只知道他姓顾。除去她父亲那层,她着实是很不起眼的一个人,连走路也是低着头,有些谦卑的模样。“你很像日本女孩呢。”她记得,他这么评价她时,她红了脸,不敢看他。他第一次握她的手,她慌得差点甩脱,心怦怦直跳。在他之前,她几乎没谈过恋爱,相过两次亲,都不了了之,称得上一张白纸。她想过无数次,他为什么会追求她。便是再傻,她也能辨出几分。“要说完全没那个意思,我是不信的。你这样的性格,真找个像蒸馏水一样纯的男人,我和你妈也不放心。过日子,太虚头虚脑不行,太实打实也不行,退一万步,还有爸替你看着呢。”她父亲这话,打消了她最后的顾虑。必须承认,父亲看人是准的,当然也跟她自身条件有关。倘若她生得比张曼丽还美,或与顾清俞一样能干,父亲又该是另一番说辞了。

宝宝满月时,顾昕从新疆回来。给宝宝买了一顶维吾尔族帽子,尺寸已是最小了,但依然太大,戴上遮住了整张脸。宝宝显然不太喜欢,哭声一阵响似一阵。他却不依不饶,一遍遍地试戴,“乖——”她旁边看着,并不阻止。总算挑个角度,勉强戴上。机会稍纵即逝,他拿手机拍照,宝宝翻个身,帽子又偏了。“嗨!”她听出他口气里重重的不耐烦,怕他恼,抢过去抱起孩子,岔开话题——“新疆那边热不热?”

“还好。”

“好像晒黑了点。”

“紫外线强。”

吃饭时,苏望娣不断询问儿子这趟出差的情况,几个人去的,住在哪里,忙的什么,怎么这么久,等等。葛玥替婆婆捏着汗,果然顾昕先是应付着,及至到那句“玩了哪些地方”,頓时发作了,皱眉:“上班呀,又不是玩。”苏望娣碰个钉子,却还不罢休,“听人讲,新疆不大太平,你们领导倒是放心,一去就是个把月。”顾昕回答:“北疆好些。”苏望娣问他:“想不想老婆孩子?”他嘿的一声。苏望娣便转向顾士海,“你儿子跟你一样,一棍子打不出个闷屁,喜欢装酷。”顾士海道:“像你一样饭泡粥(沪语,指话痨),才好?”

“膳魔师。”葛玥心里念了一遍。有一阵挺流行这词,膳魔师焖烧锅,“焖烧”就是“闷骚”。葛玥猜想他与张曼丽在一起,应该不会话这么少。没本事的女人,只好让男人“闷”,像张曼丽那种,男人肯定就“骚”了。当然这话只能放在肚子里。她让他试着抱孩子,“宝宝都没怎么见过你,要熟悉起来。”他刚抱到手里,宝宝便开始哭。他顿时放弃,还给她。喂完奶,她教他换尿布,“抓住两只小脚,抬起小屁屁,拿湿巾从前往后擦,再垫上新尿布,扣上,两边褶子翻出来。”他试了一次,还挺像样。她对他道:“既然你回来了,这几天让妈好好休息,晚上你来弄。拍嗝、换尿布。”他道:“你反正要喂奶的,一枪头做完不是挺好?何必再拖累一个?”她怔了怔。他又道:“我白天还要上班的。”

晚上依然是苏望娣来。顾昕索性搬出房间,在客厅搭张床。早上起床,进来在宝宝头上吻一记,便上班——“男人靠得住,母猪都会上树。”苏望娣依然这句。葛玥只是苦笑。

冯晓琴姐妹俩过来看宝宝,送了一只10克重的金木鱼。葛玥挺不好意思,“何必破费——”冯晓琴道,“应该的,我是婶娘呀。”与她聊些育儿的细节,奶多不多,有无奶结,恶露止了没有,宝宝黄疸几时退,等等。冯茜茜去卫生间,出来时见顾昕在削甜瓜,“阿哥,我来吧。”顾昕道:“你是客人,怎么好让你弄。”冯茜茜见他手上滴滴答答都是汁水,递一张纸巾给他,“还是我来吧,一只甜瓜被你削得只剩下小半只。”顾昕有些狼狈,接过纸巾。她过去三下两下,皮归皮,肉归肉,切成小块放在盘里,再插上牙签。“上班顺利吗?”顾昕问她。她道:“一般,就那样。”他道:“你姐姐之前让我替你找工作,不好意思,没帮上忙。”她道:“没什么,找工作本来就不容易。”

冯茜茜上月业绩排在末位,她做成的几笔单子,都被她师傅算在自己名下。再问另外几个新人,才知他们也是如此。行里不成文的规定,倘若连吃三个月白板,便会被辞退。这要看师傅做人了,有点良心的,自己吃肉,给徒弟喝点汤,便也饿不死。她那个师傅,属于吃相比较差的。冯茜茜跑去找他理论,那人还要激她,

“下月起你自己做,做多做少都是你的,不是蛮好?”冯茜茜初来乍到,手里哪有什么客户,就算勉强有一两个,人家真金白银的生活,谁肯交给一个新人?这话是将她的军。胸闷得紧,又觉得丢脸,忍着连姐姐也没告诉。帮不上忙,还让她担心,倒不如自己想办法。关键还是客户源。电话簿翻出来,一个个打过去。凡是能搭上一点边的,统统不放过。连那个吃她豆腐的财务主管也联系了,再窘也装作没事人般,前情不提,只劝他存贷款。那人竟也不挂断,静静地,只是听她说。好在是打电话,看不见人,光说话到底从容些。那人又约她吃饭,她还未应声,那人说下去,问她——“这次打算把摄像头装哪里。”那瞬她窘得眼泪都下来了,只觉得每寸头发丝都是可笑到极点。拿电话的手全是汗,愈发握得紧了。

“我亲眼见过一个同乡小姐妹,当房产中介,跟老板联手做假合同,骗了一千多万,不知逃去哪里了,几年没回过老家。还有一个当保姆的,偷东家的钱,每次抽几张,自以为神不知鬼不觉,最后还是被发现了,判了两年。那时我就想,要么索性不出来,既然出来了,就不能走那些歪门邪道,否则爹妈都抬不起头做人。一定要光明正大地做事,就算再难,也要凭真本事在上海扎下来。”

她与顾昕聊天,也不知怎的,竟说到这些。他未必能懂她的心情。就算懂,不过是个勉勉强强的亲戚。她应该是昏了头,切个甜瓜,便引出这一大段。瞥见他不作声,想平常并不与这男人多话,突然间表决心似的,倒真有些别扭呢。他看出她的尴尬,鼓励道:“我觉得,你应该可以的。”她拿过果盆,站起来,“我送进去。”又问他,“要不,阿哥你先吃几块?”他忙道不用,“我吃这些就行了。”指着刚才削去的那些带肉的大块果皮。她笑了一下,“好。”

顾昕独自在沙发上看电视,听葛玥在里面叫“宝宝大便弄在床上了,拿毛巾来”。苏望娣和顾士海去了外地,捱不过,只好拿了脸盆和毛巾进去,见床上一大摊屎迹。葛玥说,“床单要换——”他三下两下抽了床单,抱成一团。“别放洗衣机,要先用手搓一道。”葛玥关照。他动作愣了一下,冯茜茜旁边已接过去,“我来洗吧。”他与葛玥同时道:“那怎么行?”她道:“晚了洗不脱的,黄澄澄一摊。”顾昕还要坚持,她径直问他:“阿哥你平常洗衣服吗?”他只得松了手。

冯茜茜开门出去,他后面跟着。她水龙头下打一层肥皂,搓出泡沫,动作娴熟。他十指不沾阳春水的一个人,此刻走也不是,留也不是,隔开半米左右,看着。她一边洗,一边对他道:“阿哥,宝宝长得像你更多些。”他道:“是吗?”她道:“眼睛鼻子嘴巴都像你,脸型像阿嫂。宝宝门槛精,会挑。”他笑笑,“只要不像隔壁的张木匠,都行。”

这天晚上,顾昕搬回房。顾士海插队落户时一个朋友没了,夫妻俩去外地参加丧礼。只一晚,葛玥原先的意思是,她一人搞定也行。嘴上这么说,心里自是盼他别答应。他考虑一下,道,“我给你打下手吧。”——只这一句,便足够了。她兴冲冲地,把小床拉到自己身边,“你管你睡,实在不行,我再叫你。”他也不客气,竟真的睡过去了。连宝宝晚上吐奶,她来回忙碌,他也全然不知。她半躺着,一手拢着宝宝,一边细细端详他。他有张嘴睡觉的习惯。她替他把两瓣嘴唇合拢,只一会儿,他便不舒服,挣了开去。她记得书上说过,总是张嘴睡觉,人会变丑。他现在这模样,倘若没这坏习惯,不知该有多英俊。倒是要多留意宝宝,网上有卖那种贴纸的,睡觉时粘住嘴巴,便只能用鼻子呼吸。她的儿子,非得是美男子才行。一会儿看大的,一会儿看小的,来来回回。累是累的,却也欢喜。这男人离开了一个月,总算是回来了。这么一家三口躺在一起,竟有种做梦的感觉。她原先并非多愁善感的人,或许是孕激素的缘故,这阵子总想得特别多。他出差那段时间,她凭空生出个念头,觉得他大概不会再回来了。出差是真的,处长带队。她问过一个同事,装作不经意,拐弯抹角。按她的性格,已是前所未有的精细了。张曼丽的微信也有,朋友圈每天都看,有定位,应该没出上海。每次与他通视频,她都会格外留心旁边的动静,有无女人声音或是女人物件,浴室玻璃门有没有映出别的人影。她记得以前母亲也常提防父亲外面有女人,坐实过一两回,但应该远远不止。她父亲比母亲精明。她也一样,顾昕比她精明得多。

世纪尊邸如期交房。顾清俞悄无声息地搬了过去。家具都是新买的,这边稍稍整理,不过打包了两个皮箱。怕大伯那边触景伤情,也怕旁人察觉她与施源的事。连顾士宏亦是瞒着。

“爸,我搬过去了。”轻轻巧巧一句。顾士宏见惯了女儿的做事风格,倒也不十分惊讶。“现代女性,搬家跟上个厕所差不多。”他向张老头抱怨。

张老头嘿嘿笑,“都加入作家协会了,讲话还这么粗,也不弄个文雅的比喻。”

他说现在连他老伴也开始写文章了。老太婆以前是重武轻文的类型,看报纸都嫌麻烦,更别提写写弄弄了。“每天在白纸上写几段,写完就收起来,谁也不给看。我觉得也蛮好,写文章也是动脑子呀,让她多练练,那病或许就好了。”张老头这阵瘦了不少,少年夫妻老来伴,年轻时再怎样形骸相忘,老了都是一撇一捺,支撑着才能过下去。人人如此。又夸赞冯晓琴,“难为你儿媳了,时不时地去陪她。非亲非故,我老太婆那么神经兮兮的一个人,弄得我很不好意思。”递给顾士宏一支口红,“也不晓得买什么,送年轻女孩这个,总归不错的。”顾士宏好笑:“你一个老头子,倒是懂经。”也未拒绝,转手便给了冯晓琴,“张家伯伯一片心,想要谢谢你,你收下也好。”

从顾士宏的角度,也有些不理解。家里事多,她又要烧饭,又要照顾儿子,閑暇时再去展翔那里帮忙,偏偏还多出张老太这茬。年纪差了几辈,性格也完全不同,若说投契,似乎也牵强。问过她一次。公媳间关系还有些僵,她也回答得硬邦邦:“赚钱。”

他更是不明白,“赚什么钱?”

“赚老东西的钱呗。”她心里恶狠狠一句。想,你也是老东西,现在忍着你,将来房子和票子,都是我儿子的。嘴上道,“——零花钱。”瞥见他愈发糊涂的神情,忍不住得意。偏把话说得模棱两可,让他摸不透。又加上一句,正色地,“我这人最喜欢钱了,眼睛里只有钱,爸你又不是不晓得。”

不久,便传出张家失窃的消息。现金丢了几千块,还有些金货。警察调查后,发现没有撬锁的痕迹,也不像是破窗而入。大门用的是电子锁,可以拿纽扣钥匙开,也可以直接输密码。都说现在愈是高科技的东西,愈是不牢靠,网上传言,单凭一个线圈就能解锁,也不知是真是假。没有线索,只能不了了之。万紫园靠近地铁站,地大,人又多,盗窃案也是时有发生。张老头为人豁达,倒也不在乎,“人没事就好,破财消灾。”

顾士宏多了个心眼,单单只讲给顾清俞听,“我也是瞎猜——”顾清俞劝父亲,“没到那个地步,再说也没证据。”顾士宏道,“所以呀,只是瞎猜,我又没讲肯定是她。”顾清俞虽不喜欢冯晓琴,但无凭无据,自是不会想歪。劝父亲,“日子好好坏坏,有时候大半是自己想出来的,想得越复杂,自己就越烦恼。”顾士宏叹道:“你爸不是拎不清的人,好好坏坏的话,不同你讲,还能同谁讲?”顾清俞心里揪了一下,那瞬突然有种冲动,想把与施源离婚的事说出来。好好坏坏,一股脑倒出来,便是哭一场也好的。“爸,”才起了个头,又缩回去,“——你女儿其实没你想的那么聪明,又笨,又不讲道理。”脸上还要笑。顾士宏道:“笨是不笨的,道理确实不怎么讲,犟头倔脑。你姑姑说你,天不怕地不怕,头上长角。”她笑:“蜗牛头上也长角的,牛和羊也长角。像老虎狮子那种狠角色,反倒不长。你女儿看起来凶,其实顶顶没用。”

“会咬人的狗不叫,你大概是只吵狗。”顾士宏嘲女儿一句。

顾清俞想起几日前,张曼丽忽来寻她。“阿姐!”叫得亲亲热热。大学时,藉由顾昕那层关系,她来顾清俞公司实习,一心想留下来,后来却未成功。僧多粥少,拼学历本事,也拼人脉关系。那时顾清俞到底年轻,根基不深,虽然顾昕再三拜托,终是落了空。倘若放到现在,倒是可以一试。张曼丽这些年与她一直有联系,态度像下属对上级,三分尊敬,倒有七分讨好。顾清俞那时想,又要多一个厉害的弟媳了,谁知最后竟是未成。顾昕娶葛玥,在顾清俞看来,这表弟到底不是顾磊,思路要清楚得多。但这张曼丽也着实是人才,分手后依然没事人般,三天两头点赞她的朋友圈,逢年过节还要发些祝福话。最近一次,是顾清俞先开的口,说要为她做媒,其实是旁敲侧击,提醒她顾昕已是有妇之夫,劝她好自为之。她竟也真的答应了。顾清俞倒不好意思不兑现了,真介绍了一个做医生的学弟给她。问过学弟一次,对这女孩印象不错。也是意料之中。那样的大美女,谁见了都动心。学弟是个本分人。顾清俞偶尔想起这事,也觉得自己有些冒失,好便罢了,万一有什么,倒对不起学弟。张曼丽那种女人,虚虚实实,做女朋友蛮有味道,当老婆便有些冒险了。

张曼丽竟是来送喜帖。打开,是一对新人

的照片,“阿姐,一定要赏脸哦。”又说婚后打算出国。去葡萄牙,五十万欧元移民,赶上最后一波,语言考试也过了。顾清俞问她:“去那里做什么?”她笑道:“当家教,现在全世界都流行学中文。”又道:“南欧风光好,阿姐以后过来,记得找我。”顾清俞瞥见她神情,竟已有些居家度日的恬静了。再去向学弟道贺,讨十八只蹄髈,学弟抑制不住地喜悦,“寻着这么好的老婆,学姐就算问我讨十八只金蹄髈,也是要给的。”顾清俞听他细数张曼丽的好处,贴心、善解人意、做事懂分寸,又孝敬老人。心想这些对张曼丽来说,该是不难做到。“曼丽是天使,找不出缺点。”学弟的父母在国外经商,家境优渥,从小顺遂,倒有些孩子气,不谙世事。见他欢喜,便也替他高兴——“早生贵子。”

“她生不出小孩。”顾昕告诉顾清俞。张曼丽的婚纱照发在朋友圈里,单单屏蔽了他,但他依然得知了。他没打招呼,径直去找顾清俞——“看看阿姐的新房子,顺便聊聊。”

他说,当初是张曼丽分的手,先天性输卵管闭锁。大学里是她追的他。“我喜欢你身上那种忧郁的文艺气质。”她说得一本正经,其实她比他文艺得多。喜欢诗词、绘画和音乐。美女再加上仙气,一般男人就有些吃不住。她说他不是一般男人。其实他自己清楚,他只是个俗得不能再俗的男人,胆子也小。所以当她提出分手时,他终是同意了。她说,“在爱情最美好的时候分手,我要让你永远记得我。”这话她说过两次,分手也要两次。像演员谢幕,戏越好,次数便越多,因为舍不得。他结婚后与她那段,像小说的番外,把之前没说尽的、没交代完的,拾遗补阙。没有婚外恋的狎昵,倒像老夫老妻般,和缓度日。相比之下,第二次分手比第一次更突然,她发个微信,“我要结婚了。”便再无下文。

“阿姐的新房子,蛮好。”他里里外外参观了一遍。讲完张曼丽那段,再加上这句,悲剧意味便更浓了,声音涩得都有些拈不开。顾清俞一直觉得这表弟针插不进水泼不入,喜怒不形于色,有些古代老夫子的感觉,今日竟是意外了。给他倒了杯茶,安慰道:“人生总是起起落落,你还年轻。”他接过,“阿姐怎么不给我喝酒?”她一笑:“酒入愁肠愁更愁。你本来也没什么,喝酒倒像那么回事了。我不给你机会耍酒疯。”

“姐夫还没回来?”他问。

她胡乱应了声。又道,“有什么需要帮忙的,尽管告诉我。自己人。”

“谢谢阿姐。”

顾昕骑自行车回去,刚走出几步,见展翔迎面走来。路灯昏暗,便省了招呼。停顿一下,见他进了顾清俞的那个门洞。有些诧异,想这么晚了,这人居然还来。

经过地铁站,正巧冯茜茜从里面走出来。他上前刹住车,“才下班?”她嗯了一声。他瞥见她神情透着倦意,“——载你一段?”她摇头,“不用,就几步路。”他道:“上来吧,反正顺路。”

顾昕万紫园的两室一厅刚装修完,还要晾几个月。有婴儿,更是大意不得。过年都未必搬得过去。现在与父母同住白云公寓,租的两居室。离得近。生活圈依然是原来的,菜场也是同一个。“阿哥从哪里回来?”冯茜茜問他。他扶着龙头,实话实说:

“尊邸,找阿姐。”

她哦的一声。“尊邸”对他而言,应该是敏感词。声音听着也暗沉。直接安慰不大好,便从自己说起:“——刚才,请客户吃饭。没谈成,还白白贴了两百块饭钱。”

“单位不报销吗?”他问。

“怎么可能?阿哥你想得太好了。”

他道:“我们这种单位,平常接触不到这些。”

“公务员真好,工作稳定,也没什么压力。”

“压力还是有的,”顾昕停顿一下,忽觉得说这些似乎不必,便笑笑,“各行有各行的难处。有的是身累,有的是心累。”

他送她到楼下。经过旁边垃圾桶时,一个身影闪了闪,吓了她一跳。那人个子瘦小,头发全白。打个照面,便晃了过去。“3号里那人。”顾昕对她道。她点头。其实都是认识的。3号里一个老太,姓周,每天晚上背个麻袋出来翻垃圾桶,从一期到四期,看见矿泉水瓶,便拣出来,踩烂,扔进麻袋。还有废报纸、旧衣物。谁家要扔大件物什,往往通知她一声,要不要,倘若要,便自己拉走,大家方便。她也从不推辞的。六十多岁年纪,背有些佝偻,身体却好,也有力气。她是贵州农村人,儿子在上海娶妻生子后,便接了她来。白天带小孩做家务,晚上出来捡垃圾。其实也是闲不住。为这事她儿子不知与她吵了多少回,说家里不缺钱,犯不着出去丢人现

眼,她却死活不肯。也成了小区里的一桩奇闻。

“阿哥,”冯茜茜已拿出钥匙了,忽又停下,问他,“——想不想去喝一杯?”

两人去小卖部买了酒,径直到新装修的房子。走进去,依然存些油漆味。地上铺张报纸,坐下来。打开啤酒,还有花生和鸭脖。她先参观了一遍,赞道:“装修得真不错。”

“你没看过阿姐的房子。我这个还在社会主义初级阶段,她那里已经直达小康了。”

“够好了。我要有你这样一套房子,就算少活十年都行。”她认真道。

他看她一眼,今天是有些野豁豁了。葛玥几分钟前刚发来微信,“在哪里?”他回答“跟同事喝酒”。与妻子撒谎是经常的事。但今天这种情形,连他自己也讶异。这女孩一邀酒,他便立时答应了。看来是馋了,真想喝酒了。刚才在阿姐那里,没讨着。中医的理论,想什么,便是缺什么——今日缺的是一醉。

果然很快醉了。他问她:“谈过几个朋友?”她道:“一个也没有。”他斜睨她:“瞎讲。”她道:“不骗你。”他便一本正经地劝她:“那你应该谈起来了。”她点头,“好,麻烦阿哥帮我留心,找个上海人。”他嘿的一声,“上海人里,瘪三也多的是。”她笑了笑:“美女里面,坏女人也多的是。可男人还是喜欢美女。”他看向她,“你知道我的事?”她不解:“什么事?”他叹道:“少来,你和你姐姐,什么都瞒不过你们的。”停顿一下,“——我知道,你们心里会怎么看我。”

“当心吃耳光。”

顾清俞说展翔。后者坐在沙发上,被这话怔了一下,随即又笑,“看样子是真的分开了?”他是指刚才那句“这房子没男人味道,一走进来就晓得了”。又道,“不怕你表弟看出来?”她一怔,“你遇着他了?”他耸耸肩:“他眼睛长在头顶,装作没看见我。我也只好顺着他,假装擦肩而过。”

停了停,他又追问,“真的跟那人分了?”加上一句,“——所以才叫我过来?”后面这句是有些作死了。从进门便看出她脸色不好。还用这种声气说话,是一门心思要吃耳光了。她果然冷冷地:“是你自己交代,还是我替你说出来?”他笑得有点僵:“说什么?”

“不是你,史胖子认识施源吗?搭界吗?我知道你朋友多,三教九流。别说只是促狭一记罚点钱,就算把他关进去,也不是什么难事。”

顾清俞瞥见他神情,便知道自己猜对了。便愈发做出恶狠狠的模样,咬牙切齿。

这几日找不到发泄口。办离婚手续那天,竟与结婚时是同一个工作人员,还记得他们,神情一直很暧昧,像是憋着笑。她那瞬有种冲动,想狠狠抡一巴掌过去。但碍着他,有他在,她无论如何做不出那样的事。她终是不想在他面前丢人。忍着,连签字的手也是稳稳的。她想,就当没碰到他。甚至还想,本就是假结婚,现在房子买好了,还留他做什么。她强迫自己,像解方程式一样,把繁复的东西一点点删去,简单到不能再简单。只剩一个答数。这么想问题,好处是爽气,饮鸩止渴般立竿见影。坏处是刀子太锋利,当场出血少,过后却一点点渗出来,牵丝攀藤的难受,终究是逃不脱。恨意悄声无息地,周身袭来,却又无可言说。

“我喜欢你。”展翔忽然想说这句,但说不出口,尤其这时候。没用,还伤自尊。是他理亏。他想让那个男人丢脸,越灰溜溜越好。冯晓琴说他像个小学生,幼稚得一塌糊涂,“爷叔,你觉得这样有意思吗?”他道,“男人促狭起来,本来就跟小学生差不多。”反问她,“换了你,你会怎样?”她道:“损人不利己的事,我不做。”他嘿的一声:“那你说两桩损人利己的听听,让爷叔我学习学习。”

史胖子找上施源,是展翔授意,拜托冯晓琴搭的桥,“姐夫,帮个忙,朋友的朋友,江湖救急。”其实她与施源并不熟,见过几次面而已。“他缺钱。”她对展翔说。展翔补充:“跟你阿姐结婚,他缺的可不只是钱。”冯晓琴懂他的意思,男人要面子,展翔就是想扒这男人的面子。工商局有熟人,特意把这事闹大,也不难。无证上岗,往死里打,便是吊销执照也是有的。史胖子还蒙在鼓里,否则被他晓得,早冲过来喊打喊杀了。展翔其实也有些后悔,不是他平常做事的风格。鬼上身似的。

“你打我两下吧,”展翔朝顾清俞看,真心地,“这事是我做得不上路,我跟你道歉。”

他以为她多半是讽刺几句,夹枪带棒,把话往难听里说。他知道她的口才,杀人不见血,今晚是送上门找死了。谁知她一声不吭,抡起茶几上一只水果盆,径直砸了过来。他大吃一惊,

哎哟一声,手忙脚乱地避过。“咔嚓!”玻璃碎了一地。她站着,又拿起旁边的茶杯。他以为她又要砸,“哎——”慌忙抱住头。她却是喝茶,大口下去,呛得咳嗽起来。他惊魂未定,正要说话,瞥见她脸颊上一行泪,立时打住,伸手将她的茶杯接过,放下。又拿来扫帚和畚箕,整理地上的玻璃碎片。她先是不动,半晌,在沙发坐下。

“就算没有你,该分还是要分。”她听到自己的声音,闷得像蹩脚的鼓。

他怔了半晌,也坐下。“——哦。”

她向他说起莉莉。那日她问“想要什么,直说”,这女人竟也真的说了,她肚子里的孩子,想有个上海户口。这要求刁难得很,其实也是摊牌:施源的骨肉。顾清俞只当没听懂,“寻个上海男人,户口不就有了?”她公司保卫室有个鳏夫,五十来岁,无儿无女。“房子有两套,一套虹口,一套浦东,比施源有钱得多。长相不显老,除了眼睛有点斜视,讲话大舌头,总体还不错。”她把话说得促狭无比,做好这女人发疯发狂的准备。可谁知居然也成了。这阵她一连促成两段姻缘,喜宴时间也是相差不远。一门心思做红娘了。

“一样做女人,其实我比她们窝囊,她们思路要清爽得多。”

她心里叹了口气——“先天性输卵管闭锁”,她猜张曼丽这病或许是治好了。那天学弟欢天喜地,说张曼丽有了两个月身孕。她先是诧异,斟酌着,便也不提这茬。真真假假,也着实分不清了。到这当口,也不晓得受骗的是学弟还是顾昕。人生如戏。这番话闷在肚子里许久,只当要发霉烂掉,不想竟在展翔面前悉数倒了出来。扳手指算来算去,似乎也找不到比他更好的听众,还有受气包。刚才电话里凶巴巴一声“过来一趟”,那瞬她便晓得,从顾磊去世到现在,各种事情,各种情绪,终是要找个倾诉的人。

“你跟她们不一样。”展翔柔声道,“你是独一无二的顾清俞。”

这话说得真诚无比。他还想说“在我心里,你跟仙女没什么区别”,放在过去,说便说了。眼下却不行。捧场也要时机合适,否则就是嘲人了。他忽然发现,把真心话说得像嘲人,似是他的一贯风格。十年如此。像一篇形神俱散的文章,散了骨架,七拐八绕怎么也点不了题。但他却是最了解她的。她两句话一说,便是再惶顾左右,他也能摸到几分。她说她与施源的事,挑几桩拎一拎,旁人还未评说,自己倒已先留下三分情面,各人打五十大板。面上还是冷冷的。他忽又生出几分妒忌,只有真正在乎的人,才会这样,舍不得把他说坏。一张嘴是金钟罩铁布衫,兜头蒙上,再化作刀子去戳,自家的力道自家泄。无用功。其实也是胆怯。他展翔又何尝不是如此。真心话含在嘴里,口香糖似的嚼来嚼去,出来清一色是俏皮话。一句接一句,刹不了车。实在讨嫌。愈是岁数上去,愈容易犯这错误。换了二十来岁的小年轻,反倒不管不顾了,一开口便是天荒地老。

她没说离婚的事。有时铺天盖地的情绪,真到了宣泄的关头,那道闸陡地又合上,只留条细缝,不详不尽地漏些出来。她终是不太习惯向人倾诉,这性子有好有坏。刀枪不入,铜墙铁壁,三十岁不到便升做主管,这是好处。心里再难受,却只字不提,把日子过得顺水推舟,又倔强无比,这便是坏处。她说到施源教外语那段,“我知道,他是想赚钱——”展翔跟上:“老婆太强,老公就难免憋屈些,只好外面赚些零花钱。都懂的。”也是避重就轻。她朝他看,有些讥讽地:“你不缺钱。”他停顿一下,叹口气,把双手合拢,在胸口做个“爱心”,正色道:“——我缺这个,爱。”她被逗得忍不住笑,随即又低下头。他再强调一遍:“是真的。”

“阿哥。”

冯茜茜叫顾昕。地上一堆空啤酒罐。花生碎屑和鸭骨。都有了三五分醉意。油漆味闻久了,也像酒。上头。“阿哥。”她又叫了声。他抬起头,看她。

“张曼丽好看,还是我好看?”她咧开嘴。

他一怔,望出去,她的脸有叠影,看不甚清。大脑跟不上,嘴角一撇,竟是笑了笑。听她说下去,“——你知道吗,我姐姐曾经想要撮合我们。”

“哦。”

“阿哥,”她停顿一下,想说“其实我蛮喜欢你的”,这话似乎不妥,忒露骨了。酒喝得没他多,但也已两三罐下肚,头有些昏。何况还有前面那个饭局,她约的财务主管。虽然没谈成,但

也不算全无收获。那人说现在形势不好,生意难做,中小企业一家家排队关门,劝她:“还是要找国企,或者政府机关,稳妥,也长久——”

“阿哥。”她将刘海朝后捋去,笑得愈发灿烂了。刚才去厕所补了个妆,口红还有粉底。动作略有些不协调,笑容也不够自然。讲到底,任何事情都是熟练工。就像她银行的业务一样,还在学徒期呢。生意难做,各行都是如此。她暗地里咬了咬牙,对自己说“只这一回,也没什么”。瞥见他有些迷糊的神情。她一连叫了他几声“阿哥”,一声比一声嗲,却没下文。他倒先沉不住气了,问:“你想说什么?”

“阿哥,政府机关办事,也要找银行贷款的呀,是不是?”她说完,心怦怦跳个不停。

十三

宝宝百日宴设在离家不远的一家本帮菜馆。大包厢摆了两桌,女方一桌,男方一桌。深秋时节,气候是最好的,宝宝穿上新买的羊毛套衫,下面是小牛仔裤,人撑起来不少,倒有些样子了。被眾人轮着抱来抱去,脸颊上香了一记又一记。苏望娣见了便道:“小毛头面孔不好亲的,有细菌的。”也不管对方是谁,纸巾递过去,关照“揩干,轻一点”,再抹上润肤油。葛玥父亲对女儿道,“你这个婆婆,是千载难逢的好啊。”话当着苏望娣说,客气和捧场占了大半。女儿住在婆家,自己这边照顾不到,看样子三代同堂的日子还要过下去。相比年初办喜事那阵,一样是客气,现在更多了三分讨好。葛父是老门槛,一眼便看出苏望娣是个吃软不吃硬的,便愈发说些窝心话,“女儿是娇生惯养的,被我们宠得一点用没有。亏得亲家姆妈能干,大气,人也好相处。玥玥每趟回来,提到亲家姆妈,一口一个‘阿拉姆妈,倒让我女人妒忌了,说嫁出去的女儿泼出去的水,一点不假。”苏望娣得意扬扬,嘴上还要谦虚:“我们是粗人,什么也不懂,亲家爸爸讲得我难为情。”葛父一锤定音的口气:“女儿交给你,我和她妈妈都放心。”苏望娣一手抱孙子,另一只手去揽葛玥的肩,也有些动情:“小葛也好的。儿子好不好都靠不住,儿媳好了,家里一大半希望就有了。亲家爸爸放心好了。”

席间,顾昕并不如何应酬,却瞧了个空,去敬葛玥舅舅的酒。舅舅封了个厚厚的大红包,顾昕过去客气一番,说不好意思,让舅舅破费了。舅舅是生意场上的人,“舅公呀,娘舅大过天,舅公就是天外天了,要给的。”瞥过顾昕神情,便猜他还有话要说。寒暄两句,果然顾昕道,“舅舅最近生意顺利吗?”舅舅回答“还好”。顾昕说下去,“舅舅要是想贷款,我这边有熟人。”舅舅一怔,有些意外,“哦。”

顾昕朝邻桌望去,见冯茜茜拿着酒杯,朝他让了让,应该是表示谢意。她前几日提了句“阿嫂舅舅不是开公司的嘛,帮我问问他”,他应允下来,说试试。她知道他会挑这个时机。平常也难得碰到的,又不好电话里问。她拜托他的事,他倒也上心,眼神里再加了三分感激。见他已转过身去,动作稍有些不协调。老婆丈母娘都在边上呢。愈是这样,便愈是露了形迹。本来亲戚间帮个忙,也说得过去,摆到台面上也没什么,他偏要瞒着家里人。她便也顺着他,连打报告换工作的事,也瞒着。“再待在那里,整日憋着,要生恶毛病的。”那晚,他这么对她说,又让她保密。她自是不会说。照他的意思,是想换个科室,谁知报告上去,领导大笔一挥,把他调到了北蔡镇政府。讲起来万紫园也属于北蔡镇辖区,因此上班并不远,开车不过一刻钟,又是去偏僻的角,上下班高峰都挨不上,也爽气。这回连叫屈都没由头,是自己作死。临离开前,顾昕去找那个刚评上副处的瘟生,那人负责浦东新区的绿化带,一个项目正在寻合作银行,顾昕把冯茜茜的名片拿过去。那人竟也同意了。同事一场,临走帮个忙,也讲得通。银行到处都是,挑这个不挑那个,一句话罢了。事成后,冯茜茜请那人吃了顿饭,那人动了心思,偷偷问顾昕“这小姑娘有男朋友没?”顾昕再去问冯茜茜。冯茜茜回答“没有”。顾昕建议,“那不妨试试,这人一家子都是公务员,房子好几套。”冯茜茜摇头,“长得像猪猡——”顾昕笑,“人家帮了你,还骂人家。”冯茜茜道,“他帮阿哥,阿哥帮我,我心里只承阿哥的情。其他人不管。”顾昕听了不作声,心想这事做得有些过头,竟像存心找事了。倒也谈不上后悔,到这一步,做人行事竟是更无所谓了。上海话叫“横竖横拆牛棚(不管不顾)”。北蔡上班的事,家里人也没多说,怕添他的堵。连苏望娣也只是咕哝一句“早晓得再往南,索性镇上买套房子,还便宜些”。其实也好理解——往上走,憋着劲,咬牙切齿血脉偾张,样子难看;真往下溜时,倒轻巧了,不疾不

徐。日子前面那条线,是自己画的,估算着差不多能到,锦上添花用的。真要差了十万八千里,便也释然了,管他娘。自己过自己的日子。说到底是句丧气话。

宝宝取名叫顾咏霖,葛父抱着去一个大师那里求的。说属相是只小狗,太大气的名字怕他撑不住,这样秀秀气气的倒好。百日宴上,葛父拿出一块玉牌给外孙,长两寸左右,上面刻只小狗,旁边是个烫金的“福”字,庙里开过光的。“福气就是运气。到我这岁数,就晓得什么都是假的,运气好才是真的好。”他笑着感慨。又把女儿女婿叫到一边,郑重地关照:“都有小的了,好好过日子。你们还年轻,有的是希望。”后面这句主要是对着顾昕。调去北蔡的事,老丈人其实是有些窝火的。年輕人沉不住气,不懂韬光养晦的道理。大丈夫能屈能伸,憋屈几年又如何,偏就这么莽撞。水往低处流,人往高处走,新区政府门槛高得多,是大江大海,他偏要矮身往小泥潭里钻,而且还先斩后奏,一点余地不留。葛父瞥过女婿,恨恨地,原先还当他稳重,现在看来竟是装的。心里叹口气,也不好多说什么。都说小一辈是草莓族,外表光鲜硬朗,其实一戳就烂。不管真假,反正是打不得骂不得。女儿比起他,更像豆腐,里外都是软的,操不完的心。葛父到这步,更是看重那个“福”字。生死有命,富贵在天。放在一年前,谁能想到他会落至这般境地。陆家嘴、外滩,还有古北,统共四五套房子,一并被没收,那瞬真是血都要吐出来。钱财还在其次,半辈子积下的做人的志趣,也统统没了。像脊柱上那根筋,一股脑被抽去了。此后再挺胸收腹,终究是外人面前硬撑。上了年纪的人,倒也罢了,担心的是女儿,现在还多了个外孙。葛玥的祖父,从苏北到上海跑船,窝在船舱里抽烟,不通风,生生把肺熬到乌黑,得癌早早便没了,临死前抓住儿子的手,眼睛瞪得通红,憋出两个字:“摒牢。”葛玥父亲十几岁去农场,得过血吸虫病,九死一生,后来回到上海,炼钢厂烧了七八年大炉,一边干活一边读书,脑子里想的只是“摒牢”,一点点往上走,再艰难也要往上。上坡路难走,下坡路也难走。另一种苦,不提了。葛父只盼外孙能沾上那个“福”字,顺当些。

隔了几日,葛玥舅舅便给顾昕打电话,说起贷款的事。“现在融资不容易,尤其房地产这块,有政策的。”试探顾昕的口气。顾昕去问冯茜茜,回答是“没问题”。他提醒她:“我丈人出事,跟葛玥舅舅多少搭点界。房地产不比别的,形势摆在那里,你自己拎清。”她道,“我只管报上去,审批又不是我的事。再说我学徒工一个,坏账总不见得让我赔。”顾昕听了,忍不住笑:“我以前觉得你比你姐姐老实,现在看起来,你更滑头。”

她问他,“为什么帮我?”他说:“自己人。”她追问:“家里那么多自己人,为什么单单帮我?”他道,“他们又没找我。”她道:“你的意思是,我比较皮厚?”他摇头:“不是皮厚,是漂亮,我只帮漂亮的自己人。”这话有点突然,撩人的和被撩的,神情都有点蒙,像是没做好准备。各自笑了一下。她朝他看,凑近了,在他脸颊亲了一记。嘴巴比大脑快半拍,说话如此,亲吻也是。他还有点蒙,半晌,伸出一只手,慢慢移到她腰上。

小区后门那幢楼装修好了。上下打通,大门拓宽,正气不少,走进去,布置得清爽雅致。架子上十余盆兰花,满室生香。展翔花了大价钱从云南运来,都是珍品。举头一块匾,上写着“不晚”两字。名家的墨宝,笔法苍遒。意思却是自己想的,比“夕阳红”“老来乐”什么的要好,也文雅。展翔对冯晓琴说,“要做就要与众不同。”冯晓琴点头,“那是肯定的。”

找了个大师看风水。说总体也没啥,正对着小区高楼,挡住了阳光,阴气太重,不利财。平常多开窗,多买几个吊灯,一年四季开着,便也差不多了。展翔炒了这些年的房地产,半个生意人,信这些,说准备再叫和尚做场法事,“几十年前这里都是荒地,难保不是刚巧建在个坟墩头上面。前头那些人清一色赔本,不好不防的。”冯晓琴不答应,说做法事太难看,“装修得再上档次,君子兰再多,爷叔你骨子里还是个乡下人。”

“我出钱,出地方,反过来还被她骂乡下人。”

展翔对着张老太说起这事,愤愤不平。张老太是第一个客人。其实也不叫客人,冯晓琴搀着手领她进来,椅子上一坐,“我年轻时做过会计,可以帮你们管账。”老太一脸正色。展翔有些蒙。冯晓琴竟真的拿个簿子出来,往她面前一摊,“交给你了。”张老太又问:“生意呢,没生意让我记什么?”冯晓琴道:“没生意,你就随

便写,想到什么写什么。”张老太眼珠转几下,低下头,在簿子上一笔一画地写道:“今朝太阳不错,等下问问张卫国,要不要出去兜兜。”冯晓琴见了道:“你这样不对,还没工作呢,就想着出去兜。”张老太并不听她说话,自顾自地发呆,一拍脑袋,又加上:“大衣也要拿出来晒晒。”

张老头是按天数付钱。本来规定是一个月一交,请假必须提前二十四小时提出,否则不予退款。但冯晓琴说,张老太不一样,“来一天算一天,试营业呀,阿婆是我的活广告。”价格也打了八折。除了张老太,还有3号里翻垃圾的周老太,她儿子儿媳实在吃不消了,宁可出点钱,也要把她安顿好,免得被人戳脊梁骨。她儿子在一家国有企业当主管,一张脸黑里泛红,还余些庄稼人模样,孙子倒是生得粉妆玉琢。真要是土生土长的上海人也罢了,愈是出身那样,便愈是要面子,最怕人家翻老底,说一声“难怪”。老娘那双手,外头翻垃圾,回家再做饭带孩子,想着便难受。也是铁了心了,非把老人家拗过来不可。

头一批大约五六个老人,有男有女。刚开张便有这成绩,已比想象中好了。到底不是买米买油,要观念跟上,也要手头捻得开。钞票统共那几张,花在小孩身上,再怎样都舍得,老人就未必肯了。价格方面,冯晓琴与展翔盘算过,前期倒也不为赚钱,口碑更要紧。便是每天都来,也不比外面敬老院更贵。何况离家近,灵活,又知根知底。早上送过来,晚上再接回去。不用担心吃饭和安全问题。餐食都是附近的本帮菜馆订的,关照老板,味道好,更要干净。下午有点心,水果面包牛奶,也保证新鲜。桌角墙角都贴上防撞条,小孩用的那种。老人说到底就是老小孩,谨慎些总是不错。除了安全,到底比家里更有意思。电视机、麻将桌、健身房、书报区……几只iPad联网“斗地主”。还有卡拉OK。画板也有,水彩笔、毛笔,想涂鸦或是练字,悉听尊便。钢琴也买了一架,摆在门厅,既是撑场面,也是实用,便是不会弹,上去摆弄两下,嘻嘻哈哈也是好的。老人也喜欢新事物,中意热闹。每天下午两点,还有按摩师过来,经络疏通或是肩颈理疗。与史老板那边合作,只收老人一半价格,另一半“不晚”贴。史胖子说展翔,“学雷锋啊,三月五号早过了。”展翔道,“眼光放远,别老盯着那些蝇头小利。”史胖子嘿的一声,“我晓得你的心思,私人开养老院,所得税和营业税都免征,挂羊头卖狗肉,钻政策空子。你小子不声不响,做事野豁豁。”展翔摇头叹息,“坏料就喜欢把人往坏处想,一点办法没有。”史胖子又问,“——冯晓琴现在是老板娘了?”展翔手里一团纸巾扔过去,“少放屁!”

政策规定,要配备专业的护理人员,相關证书都要齐全。三千金的妈妈,已经哭哭啼啼准备回乡了,被展翔一通电话叫回来,还当自己听错了。“再去考个营养师证,”展翔关照她,“越快越好。”又问她男人,“回老家准备做点啥?”男人怔了怔,“打杂,卖苦力,什么都干,总不能让三个丫头没饭吃。”口气兀自有些硬邦邦。展翔道:“一样打杂,就来我这边吧。白云公寓有套一室一厅,你们搬过去,房租就算了,工资别指望高。看情况要是好,后面给你们补上,要是不好,你就再滚回老家吧。”

“钞票就是个数字。多个零少个零,一样过日子。”展翔把这话说给顾清俞听。有些讨好的口气。顾清俞道:“那你还做什么生意?全捐给国家算了。”展翔一笑,“那我也没境界这么高。我的意思是,”停了停,“我并不是那种掉到钱眼里的人。即便是暴发户,也是个有节制的暴发户,把社会效益放在个人效益之上的暴发户——”瞥见她嘴角挤出个古怪的笑,忙道,“是真的。那只瘪三,背后坏我名声,说我是黄世仁,大年三十讨债。你说,他欠我几万块房租,我不讨他就不给,他欠债没关系,我讨债就是黄世仁了,哪有这种道理?跟我打架,把老婆顶在前面,转过头就骂我打女人,弄得街道妇联干部还来找我谈话,说我不好这样的。我说,带她去验伤!验出来我房租全部免掉。自己混不下去了,灰溜溜回老家,一双双眼睛都盯着我,好像是被我逼走的。我说,形势你们懂吗,大环境拎得清吗?以后个体经营越来越难,上海生活成本又摆在那里,物价飞涨,外地人排队返乡的日子就在眼前。最可恶的是,瘪三还去你爸那里告状——”顾清俞道:“我爸可没说什么。”展翔道:“那是你爸讲道理,识大体顾大局。”顾清俞好笑:“我爸不稀罕你表扬。你继续自我标榜吧。”展翔叹道:“以德报怨,讲的就是我这种人。”说完停下来,朝她看:

“你要是肯嫁给我,我就把房子统统卖掉,以你的名义开十七八家敬老院,不赚钱,保本就

行。每天中午包个公益场,这附近70岁以上的老人家,都可以免费过来吃饭,两荤两素,管够。再去山区建几所希望小学,统统拿你的名字命名,‘清俞小学。”

这样的求婚有些古怪,像在拍公益纪录片。冯晓琴就在隔壁,房间隔音效果不大好。张老太拿毛笔,在旧报纸上一笔一画地写——“不答应”。冯晓琴说一句,张老太写一句。练字对老年痴呆有好处。她说“少肉麻”,张老太便写“少肉麻”。她说“你们不相配”,张老太写“你们不相配”。她说“三克拉的钻戒也没用”,张老太写了“三克拉”,忽的抬头,“三克拉很大了,可以嫁给他了。”冯晓琴一怔,哑然失笑,“你晓得是谁嫁给谁?”张老太撇嘴,“我又不是聋子。”冯晓琴停了停:“你觉得,他们俩配不配?”张老太笑得挺有内容,“你是不是有点吃醋?”冯晓琴又是一怔,板起面孔:“——瞎讲。”

周老太的儿子来找冯晓琴,一是表示感谢,“我妈来了半个月不到,脸就圆了一圈。她是节俭了一辈子的人,赚她的钱不容易,要不是真觉得好,早吵着闹着回家了。”接着,吞吞吐吐地,问冯晓琴这边晚上可不可以住,“也不用每天,周一到周五住,周末不用。”加上一句,“钱不是问题。”冯晓琴忙答应下来,“好,我跟老板商量商量。”

好在房间够多,铺得开。二楼后面几间暂时空着,便是为了日后打算。冯晓琴对展翔道:“做托老所,最后肯定是24小时,逃不脱的。”展翔摇头:“想不通。小时候看《上海滩》,想着哪天要是有钞票,就开赌场和夜总会,金碧辉煌,穿西装戴领结晃来晃去,腔调不要太好。结果眼睛一眨,竟然开起托老所了,望出去都是老头老太,想不通啊。”冯晓琴垂着眼睑,“不是还要再开个十七八家嘛,每天免费午餐,还有‘清俞小学呢。”——这话自然不会说。“开赌场犯法的,”她道,又建议,“要么偷偷摸摸发小广告,白天托老所,晚上搞赌场。范围缩小,保密工作到位,也不是不可以。爷叔想当许文强,还有机会。”展翔嘿的一声,“真这样,倒被史胖子说准了,挂羊头卖狗肉。我展翔不搞这种名堂。”

网上订制了几只单人床。展翔原先的意思是,就买那种医院里的病床,专业,也好打理。冯晓琴不同意,“一看就像医院,老年人不会喜欢的。要温馨一点,舒服一点,就跟在家里一样。”除了床,床头柜和台灯的式样,亦是冯晓琴精心挑选的,床上几件套,淡紫色大团绣花,绲金边,又秀气又富贵。老年人不能太花哨,也不能太素。张老太说,与她结婚时的花色倒有几分相似。周老太盯着看,半晌,拿手去摸,声音涩涩地,“你倒是好,我结婚时候,连床也没有,地上铺块垫子就睡了。一家六七口,吃喝拉撒都在一间。”

周老太叫张老太“阿姨”,到底年轻了十几岁,脑子也清楚。她说她不怪儿子,“他是当干部的人,要面子,怕人家背后说闲话,说他连个老娘都养不起,还在外面捡垃圾。”冯晓琴趁势道:“所以呀,你就忍一忍。”她道:“实在忍不住啊,走到垃圾桶就会停下来,矿泉水瓶一只只捞出来,踩扁,收好。手上抹了油似的,动作都不带停顿的。”冯晓琴问她,“一个月能赚多少?”她道:“你猜。”冯晓琴往小里说了个数字。她有些得意地,伸出一只手,正面反面翻了翻。冯晓琴问:“五百?”她嘿的一声,“这不翻了两下嘛,一千!”又道,“要不是我儿子拦着,还得多一倍!”张老太旁边插嘴:“你儿子一副麻将的事。”她眼睛瞪过去,“我儿子不玩麻将。”张老太道:“你儿子不稀罕你这点钱。”周老太反驳:“我没说他稀罕。”张老太道:“把你送过来,这钱够你捡几个月矿泉水瓶了。”这话点了周老太的死穴,顿时板起面孔,不作声。半晌,憋出一句“老不死”,也不知是骂张老太还是自己。

到月底,“不晚”又多了几个老人。大半是放白天,也有三四个住宿。除了三千金妈妈,又招了一个护理师,姓刘,也是卫校毕业,有相关工作经验。还有两个打杂的女人。加上三千金爸爸,也有些规模了。冯晓琴是总管,并负责一些接待工作。每天过来咨询的人不少,替家里老人打听,看看这边情况,心里再盘算一下价格。最多便是那句——“靠得住吗?”冯晓琴不厌其烦,一桩桩解释,一间间房领他们参观。有脾气直的,问:“真要有什么事,你们负得了责吗?”冯晓琴说,“我们一切按程序来,只会比家里做得更到位。家里出不了事,这里就出不了事。真有突发情况,这边24小时有人的,会第一时间打120。”那人径直又问,“会虐待老人吗?”冯晓琴笑,“这里全部视频监控,你去前台扫个码,加我们的公众号,随时可以在线上看到你爸妈的情况。”也有人看了一圈,丢下一句“私

人开的,总归吓咝咝”。冯晓琴便拿出这附近几家敬老院的资料,有照片也有文字,条件价格清清楚楚,连菜单也有,“你们可以自己比较。”又道,“幼儿园小学中学都有私立的,比公办还抢手。中国已经是老年社会,三分之一都是老人,国家管不过来,将来私立敬老院肯定比公立的要多。爷叔阿姨观念要变一变。现在还挑挑拣拣,将来办得好了,名气响了,就算想进也进不来了。”说完抿嘴笑。

史老板问过展翔几次,到底为啥要办托老所。“真的能赚钱?”他好奇。展翔老老实实地,“没把握,就是试试。”史老板便叹气,“归根结底还是你有米。既是富一代,又是富二代,自己赚钱自己毁。”展翔道:“那也没这么悲观,小冯可不是一般人。”史老板嘿的一声,“醉翁之意不在酒,全世界人都看出來了,你少装糊涂。”展翔问:“我装什么糊涂?”史胖子拿筷子蘸水,在桌子上画了个“心”,笑得贼忒兮兮:“你懂的。”是笑他前几日,买了钻戒,不肯好好送,偏要拿一打气球,底下绳子绑住首饰盒,再用红笔在气球上画个大大的“心”,飘到顾清俞窗前。谁知那天一阵妖风,径直将气球吹开,线也断了,眼看着愈飘愈远。总算展翔事先有准备,盒子里只是一张卡片,戒指还揣在裤兜里。到底是贫苦出身,再玩浪漫,身家还是要保住的。戒指面对面给,更稳当。

“小女人每天陪你玩过家家,就差也画颗‘心送到你面前了。”史胖子道。

“不搭界。”展翔摇头,“英雄惜英雄,懂吗?小冯是人才,她办事,我放心。”

“人才肯定是人才,方圆十里找不出比她更厉害的。”史胖子兀自惦着这些年白花在她身上的心思,别的不提,光是送她姐妹俩的足浴卡,加起来也有好几千。肉包子打狗。恨恨地,“水往低处流,人往高处走。我不好跟你展老板比。财雄势大,境界也比我们高。敬老院也搞起来了,下一步就是人大代表了。”

“吃不着葡萄说葡萄酸,无聊。”展翔笑骂。又道,“人家才几岁,小一轮都不止。”

“她自己愿意被老牛啃,你管?再说你也不是普通的牛,金牛!”史老板很认真地对他道,“——总体而言,老展,你属于比较顺的。”

展翔嘿的一声:“上礼拜刚求婚失败。”

“一个愿打,一个愿挨。你也别发嗲,自找的。这女人真要贴过来,你反倒没劲了,要的就是这牵丝攀藤的味道。上辈子你肯定是只狗,姓顾的是根肉骨头。或者你是只驴子,她是荡在你鼻子前面的那根胡萝卜,看得到,吃不着。痒死你。”

展翔把这番话学给顾清俞听,“胖子有时候看问题蛮犀利。”

顾清俞问他:“首饰盒里那张卡片上写了啥?”他道:“无非就是那些肉麻话。都飞上天了,说了也没啥意思。”她停顿一下:“对不起。”他打个哈哈:“男欢女爱,老天爷都没法子。新社会了,又不好王老虎抢亲。”她又是一顿,“——你会找到好姑娘的。”

他问她施源的情况,“后来见过吗?”她说,没有。他道:“他没找你,你也没找他?”她嗯了一声。他道:“他倒是摒得牢。”她道:“我也摒得牢。”他道:“你是铁石心肠,这我早晓得了。”说完笑笑,扯开话题。到这步,便不想再纠缠,倒显得小家子气。愈发像个朋友那样,拜托她“有空群里给我起起蓬头,讲几句好话,生意刚起步,全靠大家帮忙吆喝。”她答应下来,“我找公司小妹给你做个文案。”他听了笑:“那也不用。”

张老太患有卵巢癌的事,是三千金妈妈告诉展翔的。她发现老太最近有些消瘦,肚子却很大,脸色也差。问她,回答说是两年前就查出来了,年纪大,医生建议保守治疗。展翔再去问冯晓琴,“你晓不晓得?”冯晓琴说“晓得”,又道:“癌症又不是艾滋病,不会传染。”展翔有些顾虑,怕第一批客人便出状况,不吉利。冯晓琴说,“老太身体硬朗着呢,都撑了两年了,一时半会死不了。”是宽老板的心。次日清早,张老头赶过来,见到展翔便作揖赔不是,“给你们添麻烦了。老太婆喜欢这里,喜欢小冯,我也没办法。你放心,真要不行了,肯定马上就走,不让你们为难。”张老头话说得实在,又是长辈,展翔也不好多说什么。转头埋怨冯晓琴,“我是老板,有知情权的。”冯晓琴说了句“阿婆可怜”。展翔看她一眼,啧啧道:“大脚装小脚,孙二娘扮小白菜。”开玩笑的口吻。谁知冯晓琴没吭声,径直走开了。展翔愣了一下,想,可别真生气了。上前逗她:“发工资了!干得不错,爷叔这个月给你双份,让你开心开心。”她霍的转头,朝他看:“爷叔,你是不是觉得,我眼睛里除了钞票,没有别的。只有钞票

才能让我开心,是不是?”

“你越是这么说,就越是说明你在乎他。你怕他看轻你。”事后,张老太这么对冯晓琴说。老太脑子搭进搭出,糊涂起来连自己老公都不认识,一转眼,思路又清爽得让人生畏。说话一针见血。她像个经验丰富的妇女干部,措辞大胆毫不顾忌,逐条替冯晓琴分析,年龄、出身、相貌、品性……假想敌便是顾清俞。这她居然也知道,吃不消这老太。总结下来便是:“你不要担心,我要是男人,到头来还是拣你。”冯晓琴听着,不反驳也不附和。让老太多說话,有助于她的病情。便顺着她,随她去。张老头每天也会过来,上午下午各一小时,陪她坐会儿,聊聊天。老头老太并排坐在靠窗的双人沙发,半张脸浸在阳光里,大多是各做各的。老头看报,老太织毛线,一条围巾织织停停,才打了个底。老头报纸一面翻过,便放下,侧头看老太,静静地。老太并不察觉,自顾自的。不是贤妻良母的路数,织毛线的动作别扭得很,像顺拐。老头看着,不言不语,脸上表情也不动。雕塑似的。半晌,抬腕看表,“时间差不多了,不好打扰你们的。”对着冯晓琴。起身便要走,叫声“老太婆,我走了”。张老太隔着老花镜看他,挤出几道抬头纹,有些颟顸地,“张卫国,明朝给我带件羊毛衫,冷了。”他答应着,对冯晓琴笑笑,“辛苦你们了。”走到门口停下,又朝老太多看几眼。或许是自觉忒婆妈,讪讪地,加上一句:

“这就是过日子啊。”

各人过各人的日子。闲暇时,冯晓琴也静下心来,想这些年的日子。顾磊的遗照摆在床边,还有一家三口的全家福,每天要看好几遍。小老虎倒不常提及爸爸,是粗线条,还是内敛,其实也难讲。男孩到了十来岁,本就是最麻烦的年龄。冯晓琴书读得少,生孩子又早,换了别的上海女孩,这会儿自己还是半大小人呢。教育上也没什么章法,就是咬着牙,拿根鞭子在后头抽,半分不敢懈怠。男孩子管得严些,总是不错的。有时候小家伙被管得狠了,到爷爷那里诉苦,“妈妈凶——”顾士宏自己也是当老师的人,哄几句也就罢了。顾老太心疼重孙,加之上了年纪,话便说得有些那个:“也可怜,小小年纪没了爹,你稍稍眼开眼闭些,又能怎样?”冯晓琴如今连顾清俞都不忌惮,又怎会把这个九十来岁的老太放在眼里。面上还是客气,跟着儿子叫她“太太”,“太太,男孩子惯不得的,否则将来要么太恶,要么太软。我们这种人家,不是那种有钱有势的,女孩娇养些也就算了,男孩万万不能的。”顾老太道:“我也没叫你娇养,就是别盯得太紧。天底下没钱没势的人家多了,总不见得都把小的往死里整。”冯晓琴笑:“哪里往死里整了?是我亲生的呀,我也不舍得的。”顾老太横她一眼,“别人做不出来的事,你未必也做不出来。”这话有些过头。冯晓琴只当没听见。顾老太倚老卖老,加上一句:“小老虎姓顾,将来要靠他传宗接代。顾磊已经没了,性子恶也好,软也好,好好活着就是最好。”

“嫁给上海人,到底有啥开心?”史老板到“不晚”找冯晓琴,瞥个空当,拿话撩她,“你这样的小姑娘,就算嫁到原始部落,也照样能过得好好的。”高帽子先给她戴上,闲云阁的金卡再递过去,“你一张,妹妹一张,给爷叔个面子,常来。”

“无功不受禄。”冯晓琴眼皮不抬。

“现在每天下午不是安排一个师傅过来做按摩嘛,”史胖子建议,“一样是做,不如多安排几个。”

冯晓琴好笑:“现在都闲得没事呢。老人心疼钱,半价也舍不得,除非你史老板请客。”

“我请客,就我请客好了。”史胖子拍胸脯,“你那边统共几个老人,我全包了。”

“那也不好白占你史老板的便宜。”冯晓琴摇头,装作不懂他的意思。胖子是想把“闲云阁”搬到“不晚”,省一笔租金。反正小区里都是熟客,不影响。“不晚”也有的是空房间。闲云阁在小区广场中心,位置好,租金贵。足浴生意最近在走下坡路,竞争激烈,经济形势也不好,不比前几年,客人成千上万地往卡里充钱,省一点是一点。冯晓琴是总管,里里外外一把手,求她比求展翔管用。拿老板的钱,做顺水人情。史胖子猜想这事有得搞。一只手插在口袋里,捏着一张家乐福超市的储值卡,三千块。等着她说“不”,便拿出来。

“史老板,手头紧的话,就找茜茜。”她提醒他。

“借银行钱,又不是借了不还。”他嘿的一声,“再说能抵押的,我都抵押了,除非是裸贷。可我一个老男人,就算脱光也没啥看头,照样没人借钱给我。”

冯晓琴笑了一下,听出史胖子话里的凄凉。听展翔说过,胖子把一家一当都扑了进去,想把“望星阁”做大,可惜经营惨淡,有些入不敷出。胖子扑性大,胃口也大。“野豁豁,”展翔说他,“一口吃不成个胖子,你这块头,也不是一天吃出来的。”其实也难怪。附近做生意的人不少,各门各路,有大有小,最近都是逼仄。15号里姓王的男人,在郊区开服装厂,十几年撑下来,上月到底是不行了,资金链没跟上,关门大吉。还有四期一个,幼时得小儿麻痹症,半身瘫痪,却极为要强,从摆地摊到开网店,再兼做快递生意,顶顶励志的一个人,最多时手下有百来号人,上周裁了小一半,税改后光是社保缴金就是一大块,勉强撑着。最倒霉要算白云公寓那个,原先在戏剧学院当老师,后来贪图影视圈来钱快,一头栽进去,成立了个工作室,挂在别人公司下面,主要是做宣传企划,资金流来流去,俱是账面文章,自己到手有限。偏偏近来统一变成查账征税,将三年内的税全部补齐,否则连关门也不许。这人素来只是替公司走账,算下来缴的税都比之前所得还要多几倍,真正是欲哭无泪。这样的例子到处都是。生意难做。愈是心急,愈是要命。史胖子还炒股,今年一路向下,“差不多跌掉一套房子,”他对冯晓琴苦笑,“三室两厅,像你家那样的,眼睛一眨,没了。”

“再等一等。”冯晓琴对弟弟冯大年说。电话那头急吼吼的口气,隔几日便催一次,被冯晓琴拦得都有些没耐性了,“我外面自己找房子住,不给你添麻烦。”冯晓琴好笑,“自己找房子住,住哪里?外环边上的违章搭建房,毛坯都要六七百一个月。”

“反正我就是想来。”半大小伙子憋着劲,跟姐姐犟。

“来做什么?拾垃圾吗?那行,来吧,明天就来。”冯晓琴挂了电话。

房间那头,周老太和张老太又开始打嘴仗。张老太嘴碎,语速又快,相形之下,周老太普通话都不标准,便落了下风,跟不上张老太的节奏,只是自顾自地絮叨,说来说去,都是儿子。土棚里飞出的金凤凰。一是自豪,二来也是揭张老太的短,无儿无女是硬伤。张老太身高近一米七,个子高也成了罪状。周老太说她,“女人长那么高高壮壮做什么,像座大山,看着就难受。”张老太反击:“像你这样矮脚冬瓜才好?新社会了,女人也是高的才好看。”周老太骂她:“老妖精,不像过日子的。”张老太回敬:“就你过的才是日子?一双手伸出来,全是垃圾味。”两个老太的斗嘴,结结实实无遮无拦,夹枪带棒。

冯晓琴旁边看着,也不劝,由得她们。拿手机刷朋友圈,高朵朵今天去维也纳,晒出父母送机的照片。一家三口站在值机柜台面前,顾士莲紧搂着女儿,脸都快贴上了,一百个舍不得。高朵朵后面跟上一句:老爸老妈,自己保重哦。家里人统统都点赞了,冯晓琴也点了个赞。顾磊以前说过,朵朵是领养来的。顾士莲身体不好,到了四十岁便也死心了,偷偷去孤儿院抱了一个,为掩人耳目,还跑到乡下待了一年,回来就说女儿已经生下了。朵朵命好。冯晓琴常这么想,高畅夫妇虽谈不上富裕,到底也是从小宠着长大的。捧着怕摔,含着怕烊,砸锅卖铁供她去外国留学。她生身父母也不知是哪里的人,必然是无奈至极,才会把孩子丢下——“说出来都是故事。”冯晓琴忽想起展翔那句。为女主播花去几十万的宅男,连个“亲”也没挣上,被人家一口一个“干爹”地叫。还有那个在机场做搬运工的亿万富翁,好气又好笑。世上各色各样的人,一言难尽。说“可笑”不对,“可怜”也不像——还是那句,各过各的日子,冷暖自知。旁边,两个老太还在喋喋不休。冯晓琴阻止了她们,有些严肃地,手一摆:

“别吵了,睡午觉去!”

十四

临近年底,顾清俞被邀去参加某客户公司的尾牙宴。这类邀请很多,通常她都是能推则推,但这次不同,大学实习时便在那里,师傅人不错,平常一直有联系,私交加上业务。前几天发了个微信,说她升到了华东区主管。五十岁不到,性子原先挺低调,现在到底是掩不住的志得意满,“过来,替我捧个场,你可是业界名媛。”顾清俞拗不过,买了一条Tiffany的新款手链,盒子里配张卡片“恭贺高升”,盛装出席。走进去,一眼便看到她,被众人簇拥着,金色绲边旗袍,长发披下,化了个雅典娜式的浓妆,中西合璧的扮相。见到顾清俞,笑着过来招呼,“Sandra!你今天真漂亮。”顾清俞回以微笑:“你才更漂亮。”她姓卢,英文名是Sindy,算起来也是这行

的元老了。只几句,便被旁人拉去。今日她是主角,叮嘱顾清俞——“自己照顾自己。”

顾清俞拿块蛋糕,再端杯香槟,挑个角落的位子坐下。这种场合愈是经历得多,愈是觉得没意思。满眼都是熟面孔,跟谁都能聊上几句,蜻蜓点水,话题像肥皂那样滑不溜手,飘东飘西。其实是词不达意,无聊得很。顾清俞听到邻桌两个男人在聊Sindy,“那个老女人”——男人背后聊起女人,年纪通常是唯一的评判标准,“那个老女人,最近找了根嫩草啃。”另一人哧哧地笑,“可以理解,成功女人不找个把小鲜肉,都体现不出身份。”那人道,“小鲜肉也谈不上,反正比她年轻。”

宴会开始,司仪走上台。先说中文,再跟着英语。灯光有些炫目,先是觉得轮廓熟悉,及至听到声音,才意识过来——这人竟是施源。西装领结,传统的英伦式台风,细节到位,分毫不失的。逐一介绍嘉宾,轮到Sindy上台发言时,高跟鞋踩进舞台缝隙,差点摔倒,他礼貌地伸手一扶。话筒朝向音箱,瞬间发出刺耳的电流声,“咝——”顾清俞听到旁边几声暧昧的“呀”,瞬间便聚成一片。余光瞥去,各人笑容也是极富意味,心照不宣的。

她给Sindy发了条微信:“家里有事,先走一步”,挑个空当溜了出去。

在楼下叫车,半天没见一辆,退回大堂叫“滴滴”,也是没车。干站着不像话,只好去大堂吧点杯饮料。鞋跟有些高,衣着也忒凉快些,否则便去坐地铁了。周围人不多,零星几个,钢琴声也是清冷细碎。顾清俞此刻才觉出些异样来。像是喝完酒,劲道要隔一阵才出来——施源的手,扶住Sindy的腰。那幕在脑海里一遍遍地定格,似是都听到相机的“咯嚓”声了。不在她身边,施源仿佛有些不同。或者说,是与前阵子不同。他本就是个潇洒的人,鹤立鸡群。她也不是没见过他少年时意气风发的模样——今晚是回归本来了。他与Sindy在一起,笑得也更灿烂些。不拘泥也不过头,分寸把握得好。当然逢场作戏也是个缘故,司仪本就要八面玲珑。标准美音,与他略带沙沉的嗓音相得益彰。他极适合穿正装,论风度台型,甩那几个洋鬼子高管十条横马路还不止。顾清俞竟又有些骄傲,为他开心。随即骂自己“十三点”,套句网络上常用的话,“跟你有半毛钱关系吗?”

等到散场了,依然是没有车。盛装的男男女女从电梯里鱼贯而出,顾清俞躲开这拨,背对着,昏暗的灯光是天然屏障,一杯茶捧在手里,只余残温。人声渐渐轻了,依然是不敢回头。这会儿出去更是没车,凑热闹罢了。索性再等等。手机放在旁边,振动一下。她拿起来,见是展翔发来的消息:“不好叫车吧?我在附近办事。”

这男人也学会只说半句话了。倒要她凑上去,讪讪地:“是啊,是不好叫车。”几秒后,他回过来:“那还客气什么,出来啊。”

展翔的车停在大堂正门口,见到她,伸手招呼:“Santra!Santra顾!”她快步过去,上了车。“是Sandra,不是Santra,”她纠正他,“再说叫我中文名就可以了。”他笑:“叫中文名怕你听不见。”她横他一眼,“这种带本地口音的英语,考验我听力吗?”他哈的一声,方向盘朝外打去,避开旁边一溜衣着清凉的男男女女,各自拿着手机叫车,一顾三盼。他叹道:“周末晚上,这种地段这个时候,送上门当免费车夫,还被你嘲,天底下也就是我这种冲头阿缺西,别不懂珍惜。”后面那句加重语气。不等她回应,又问晚宴的情形,“有意思吗?”她回答:“完全沒意思。”他听了跺脚,“早晓得这样,刚才跟朋友打大怪路子,中间走了一个,就给你打电话了。”她奇道:“展老板平常打麻将都是方圆三里以内,今天跑到虹桥,由东到西跨了大半个上海,还是打大怪路子,转性了?”他解释:“中学同学聚会。”她便停下不说。自是明白他在胡诌,绕个大圈只为专程接她。谢他不是,不谢也不是,停顿一下,“——今晚,你猜我见着谁了?”

顾清俞回到家,接到Sindy的短信:“怎么突然就走了?”她随意编了个理由,那头也没多问。她翻看Sindy的朋友圈,仔细端详每一张照片,留意细节,也瞧不出什么。怔了半晌,又去看施源的微信,上一条还是办离婚证的次日,问她:“我来拿些东西好吗?”她道:“随便。”那天赶上一场大雨,他没带伞,东西放在一个没盖的纸箱里,双手托着,竟像是辞职出门的架势。她拿了把伞给他,见他没手,便送他到小区门口,上了车才算,“谢谢。”他瞥见她身上一片湿,示意让她快些回去。她微笑说“不急”,等车子启动,转弯了才离开。那瞬竟是有些感谢这雨,多陪他几分钟不提,还添了友善,更坐实“好来好散”

那句。她顾清俞便是离婚,也不好在前夫面前失了气度。女人家那些伤敌一千、自损八百的赌气话,她自始至终没有半句。清爽漂亮。这话她对父亲提过,是宽他老人家的心,也显得她并不把这男人放在心上,好留些颜面。顾士宏没说什么,“本来就是假结婚,我只当没这件事。反正也没办过喜酒,没有人情开销。”她接口:“就是,爸爸现在豁达得一塌糊涂。”

次日午饭后,去机场接李安妮,临上机前才打的电话:有个长辈没了,回宁波老家办葬礼。顾清俞问她哪班飞机。她说不必来接,“订好车了,一下机就过去。”顾清俞骂她一通,执意让她“退了,我送你”。那头没再坚持,“——好吧。”

李安妮给她带了一罐鹅肝酱,“知道你喜欢这个牌子。”顾清俞瞥过她简单的行李,“没给你家里人带点礼物?难得回来一趟。”李安妮道:“参加葬礼又不是过年,我人到就很给面子了。”见顾清俞摇头,加上一句:“真要给,现金最实惠,不够就支付宝转账。”

路上很顺畅。李安妮不说话,闭眼倒时差。顾清俞把收音机关了,又替她将椅背调低。这般沉默,不是她素日的风格,便猜她是有心事。几年没回去,连爹妈都生疏了,更别提那些亲戚,心里难免没底。与丁启东离婚那阵,她爹妈劝过她,说谁家过日子都有个磕磕绊绊,好坏也是相对的,比上不足比下有余,那便够了。她没把丁启东出轨的事说出来,自觉丢人。她爹妈听她说得语焉不详,再三追问都拿不出一句实心话。也是真动了气,“非要离婚,那就离吧,反正我们也管不了你。”李安妮父母都是老实人,一辈子谨小慎微。女儿单是离婚倒也罢了,偏偏不到两年又再婚,对方竟还是外国人,年龄大了近两轮,赌气不去参加喜宴。李安妮也由得他们,“这是我自己的日子。”

休息站停下,加油。李安妮趴着车窗,看仪表上的数字不断跳动。顾清俞递过来一瓶水,“饿不饿?车上有饼干。”她摇头,“飞机餐吃得我想吐。”顾清俞开玩笑:“别是怀孕了。”她翻个白眼:“他明年六十。”顾清俞停了停,“——那也不一定。”

“这世上感情一帆风顺的,只怕也没几个。”车程进入下半段,李安妮恢复了些精神,从顾清俞离婚说起,又讲到自己,“还是你爸开明,我爸妈到现在都不大睬我。连去年我爸脑出血住院,我也是从朋友那里才知道。”顾清俞叹道:“老人倔起来,比年轻人还要命。”又问“他怎么样”。李安妮知道这个“他”是谁,沉吟着,“——不清楚,应该挺好吧。”相比平常,她似是有些避忌讲到丁启东。顾清俞能察觉。便说自己的事。

“上周老板找我谈了,去新加坡分公司的事。”

“你怎么说?”

“再考虑考虑。”

“一个人考虑?”

“不然呢,拿个喇叭小区里问一圈?——老天爷帮我把时间掐得挺准,要是再早一个月,那就不同。”

“蛮好。房子买了,婚也闪过了,该经历的都经历了,重新开启现代女性刀枪不入模式。”

“那不叫‘闪婚,我和他都认识几十年了。”顾清俞纠正。

“不叫‘闪婚,叫‘热婚(沪语,指昏头)。”李安妮一脸促狭。

宁波打个来回,大半天便没了。也好,周日通常无聊,也难得摊上一桩正事,顺便磨一下新车的缸。下午李安妮说她“车换得勤,人倒是不变,几十年如一日的喜欢”,她自嘲“车是死的,人是活的,千金难买心头好”。这话说得没名堂,模棱两可的意思。李安妮竟没接茬。她怕李安妮提施源,又盼她提,被她揶揄也好过独自闷在肚子里。除了她,也没旁人可以倾诉。便送上门说些细节,“两个人睡惯了,一个人晚上竟有些怕——”李安妮果然笑她,“买个充气娃娃放在边上——”她斜眼过来:“亏你想得出。”李安妮话说得实惠:“你是因为一个人睡觉害怕才结婚的吗?所以呀,少发嗲,也别后悔。一个人有一个人的好,两个人也有两个人的好。既然离婚了,就多想想一个人的好处。再说了,你要是真怕,这问题不用结婚也能解决——”顾清俞听到这里,顺势说了Sindy和施源的事。李安妮先是睁大眼睛,又迅速恢复司空见惯的神情:“所以呀,你也快点赶上。那个暴发户不是蛮好?”

“不用结婚,就玩弄一下我,或者包养也行。”前一日车上,展翔这么说。顾清俞当玩笑听,“展大户,还要人包养?”他道:“那行,我包养你也可以啊。”这是做好准备吃耳光了。顾清俞

依然当玩笑:“我这把年纪,不适合了。你要包养,外面有的是美少女。”不待他开口,又笑笑,“别对我太好,感觉像收了礼又没办成事,难为情得很。”

一言难尽的双休日。心情倒也称不上太糟,最多是乱糟糟。周一上班,顾清俞回复老板“去”,老板表示赞赏,同时又狐疑,“你那位没意见?”她笑道:“我那位还在读高中,就等着我新加坡回来让我包养呢。”话出口便咯噔一下。没周六Sindy那一出,“包养”两字也不致张口就来,老板虽也是熟稔的,但到底不是展翔,忒不庄重了。展翔是抓住施源一星半点便会大做文章,也怪她自己嘴快。再一想,先是展翔,后是李安妮,说到底是她自己不爽,绕个弯,借旁人的口来损他几句,也是好的。她倒假惺惺,“也没啥,男未婚女未嫁嘛。”做出大度的模样。李安妮说得没错——“不老实,顾清俞,你这人忒不老实!”

冯晓琴同展翔商量,那两个杂工在上海没落脚点,“后面两间空房,闲着也是闲着,不如先让她俩住。”展翔答应了,说别的没啥,就是要注意水电安全,“一天三顿我包,简单家什我也有,明天搬过来,过日子够了。”两个女人闻言,都是欢喜无限。展翔瞥过她们的手,冬天干燥,表皮皴裂得卷起,都露出里面嫩红的肉了,皱眉:“买两罐尿素膏搽呀,这种手伸出来,客户统统吓煞——”让她们自己去买了报销。女人们千恩万谢。姓刘的那护工一旁见了,先是不语,随即慢腾腾地说自己在外面租房,也是一笔开销,“老板不好偏心的。”展翔说,“那你也搬过来。”她嫌麻烦,冯晓琴冲她一句,“总不见得折现金给你。”她便说以前做的那家,老板给饭贴车贴,还给租房补贴。展翔正要开口,冯晓琴抢在前头说“老板会考虑的”。等这女人离开,冯晓琴说展翔,“上次她說小孩放学没人做饭,你想也不想就说‘过来吃呀,多个人多双筷子,她说助动车经常出毛病,你又送了她一辆二手的。她看准你爽快,所以得寸进尺。爷叔不可以太好讲话,一个个跟着有样学样,你就难招架了。”展翔笑:“有你替我挡着,我怕什么。”她便叹道:“是呀,好人你做,恶人我来当,我是狗腿子。”展翔摇头,正色道:“你是师爷,老爷后面摇小扇子的那个。”冯晓琴嘿的一声:“那还是狗腿子。”

下午两点,闲云阁准时派人过来。通常是没事,老人哪舍得这个钱。张老太算是想得穿的,也只做过两三次。一是费用,二是让人摸来摸去,又痛又痒,也别扭。——过来大多干坐着,与老人或是护工聊天,“闲云阁这时候也是个空当——”二十来岁的女孩,每天换面孔,脾气性情不同,话题也不同,操各种方言的普通话或是上海话。展翔若是这当口正好过来,便不好意思让人家吃白板,脱了衣服自己躺上去,“来吧。”结束后凑个整数给她,也不用找。身上一溜紫红色罐印,像麻将牌里的筒子,咝着气,“——爽利啊!”

史胖子探过幾次风,知道没搞头。那事,冯晓琴怕是提都没同展翔提过。“为什么呀?”他问她。冯晓琴说:“老板是老实人,不好害他。”史胖子一口茶水差点喷出来,“他是老实人?他出来混江湖的时候,你还穿开裆裤呢。老实!”冯晓琴道:“老实也分几种的,有些人是里头外头都老实,有些人外头看着油滑,其实心里像小孩,特别单纯。我们老板就是后面这种。”史胖子呸的一声,往地上吐口痰,“你见过几个人?别让我笑掉大牙。你老板最喜欢扮猪吃老虎,吃的就是你这种小姑娘。”冯晓琴便笑笑:“爷叔吃过的盐比我吃过的饭还多,看人肯定比我深刻,不好跟爷叔你比的。爷叔是里头外头都精明,天下第一不好说,万紫园排第一肯定是没问题的。”史胖子被她说得忍俊不禁,露出白生生的牙龈肉,“吃那么多盐,不老早齁死了?再说爷叔有腰子病,吃口很清淡的,不要瞎三话四。”冯晓琴道:“腰子病是富贵病,生在爷叔身上,这叫相得益彰——爷叔吃过饭没?我们这里师傅烧的葱烤狮子头是一绝,色香味俱全,吃了还不口干,腰子病也不搭界的。”史胖子问她:“不是都从外面餐厅订吗?自己开伙仓了?”冯晓琴叹道:“外面订成本太高。做生意呀,到底不是一天两天。再说自己弄的清爽,卫生也有保障。”留了史胖子吃晚饭。白米饭上卧两只狮子头,酱汁浓稠红艳,最是开胃,再配几棵小棠菜,碧绿生青,乐惠得很。史胖子吃得肚皮滚圆离开,路上有些想不通,竟像巴巴来蹭饭似的,正经话没顾上讲,饭倒吃了两碗。小女人忒滑头。

姓刘的护工又去撺掇三千金夫妇,临近年底了,不好找人,况且她们这样有护理证书的,不是阿猫阿狗都能干的。“不晚”领的是养老机构执照,配备专业护理人员是硬指标,“离了我

们,死蟹一只。”姓刘的几年前从苏北来到上海,做过保姆和月嫂,聪明人,看问题准确犀利,“每年春节都是个关窍,错了就还要再等一年。老板是炒房地产的,不缺我们这一点小米。”她把意思露了,自己不开口,只看三千金妈妈怎么说。三千金妈妈是个没主意的,又去问自家男人。男人到底当过小老板,拎得清,“让她自己去讲,你不要当冲头。”加上一句,“最多她讲的时候,你跟着撬撬边。”

姓刘的到底碰了个钉子。说要找展翔,冯晓琴给她弹回去,“老板管大事情,这些小事找我谈就可以了——阿姐你才来多久,就算谈价钱,好歹也要过一阵。你外面打听打听,这点生活拿这份薪水,不算少了。”姓刘的便说自己可怜,“死鬼老公走得早,一个人带女儿,日子不好过。”冯晓琴也叹:“现在日子都不好过,你外头看看,有哪个不可怜的。女儿比儿子好,贴心,将来成家开销也少得多。阿姐又有手艺,好日子在后头呢。”姓刘的朝三千金妈妈使眼色。三千金妈妈憋着不开口,留她一人发挥。姓刘的说来说去,那个“走”字在嘴里盘桓半晌,终是不敢说出来。

“快过年了,老板说了,大家好好做,一人一只红包逃不脱的。”冯晓琴微笑着,又看向三千金夫妇。女人还好,痴痴颟颟的,男人是看好戏的架势掩都掩不住,眉眼都放光了。就盼着浑水里捞点什么,便是鱼捞不着,捞点虾米也好的。展翔当初找三千金妈妈的时候,她是想拦下的。偌大的上海,哪里不好找人了,僧多粥少,到处都是等活干的人——偏要找那样牵扯不清的,有渊源,打过架触过霉头。用人最忌讳这样。冯晓琴知道展翔的心思,是能帮就帮,大家都不容易。但生意归生意,人情归人情。两码事。倘若她做老板娘,是万万不会的。冯晓琴想到这里,脸红了一下——“老板娘”有些过头了,便是打比方,这三个字也不好随便想的。不想没什么,一想就会刹不了车,胡思乱想多了,后面便是痴心妄想。冯晓琴知道分寸,但劝也是要劝的,还要劝得贴心,真正像是狗腿子给老爷出谋划策了:

“爷叔,以前顾磊在的时候,老是觉得他没用,想这男人怎么比女人还要软塌塌,爷叔你就不一样了,做事爽气,很有男子气概的。可现在过来帮你,接触了一阵,又发现,爷叔也是粗中有细。人大概都是这样,远远看着那样,真要拉近了,又是另一副模样。”

“这是损我还是夸我?”展翔眯起眼,看她。

“不是损,也不是夸。是老实话。”她道,“我读书少,心里想着一个意思,可是话说出来,就成了另一个意思。爷叔不要多心,我就是抒个情,乡下妹子偶尔也要抒情的呀,对吧?那天史胖子来找我,说打擦边球的事,我自然一口回绝了。好就是好,不好就是不好。胖子是坏料,我心里有数。但坏料也分好几种的,杀人放火是坏料,小偷小摸也是坏料。胖子顶多也就是小偷小摸那种。他把卡掏出来给我的时候,我就在想,第一次碰见这家伙,是什么时候。好像八九年前吧,爷叔你也在,一大堆人围着K歌,胖子一双眼睛死命盯着我胸口。那时我就想,坏料,肯定是个坏料。可那时的坏料,跟现在又不一样。那时我讨厌他,又不得不捧着他,他嘴巴里一股烟臭味,我闻着都是香的,是上海的味道,机会的味道。现在我看见他,倒不像以前那么讨厌了,相反还有点可怜他。爷叔你说怪不怪,胖子那样的大老板,哪里用得着我可怜他?可真真切切的,我就是可怜他。他那些算计,坏是坏的,可又说不出的替他难受。爷叔我讲句话你不要生气,就连你,有时候我也觉得你挺可怜。”

“你是菩萨心肠,看谁都可怜。”展翔笑笑。

“爷叔不要笑我,我是说真的。以前我们乡下搭戏台,那些唱戏的,好的坏的,脸上都写着呢。张牙舞爪的,一看就是坏蛋,委委屈屈的全是可怜虫。可生活中哪有这么简单呀,都是可怜又可恨,讲不清的。爷叔,我这么说,真的没有别的意思,就是想抒个情。”

“押金不能收。”展翔蹦出一句。

冯晓琴肚子里笑了一下。嘴噘起来:“——爷叔,我不是这个意思。”

“我知道你不是这个意思,爷叔也就是顺便说一下。只许你抒情,不许爷叔插个叙?”

“爷叔拿手的是夹叙夹议。”她笑。

展翔把醒酒器里的红酒倒入玻璃杯,推到冯晓琴面前,“人哪,张牙舞爪不怕,委委屈屈也不要紧,怕就怕那种又张牙舞爪又委委屈屈的小坏蛋,动不动还要抒个情,跟爷叔拐弯抹角地劈情操,一句话绕十七八个弯——这种小坏蛋最麻烦了,你说是不是?”

冯晓琴又笑了一下,“——押金又不是進我自己口袋。”

“我不缺这点钱。讲句老实话,一开始办托老所就没打算赚钱。搞点事业,免得被人家瞧不起,说暴发户坐吃山空,没追求没社会责任,上不了台面。我混了这些年,年轻时候被人脊梁骨戳惯了,不在乎,现在有点年纪了,脸皮倒薄了。我晓得外面敬老院收押金是常有的事,每个老人收几万,万一有急事也不至于自己倒贴。但你想,我们这边统共十来个老人,加起来几十万也赚不到什么钱,还被人背后嚼舌头,有啥意思?再说你自己讲的,现在是打名气,怕就怕人家不进来,你押金一收,别人就算想进来也缩回去了。”

冯晓琴喝了口酒,“——爷叔,这酒好,比前天那瓶有味道。”

“舌头养刁了。前天那瓶只有今天一半价钱。”展翔说着,拿过醒酒器给她加上,自己杯中也加了点,“暴发户想变成绅士,只好靠多训练,勤能补拙。你当爷叔天天吃红酒是做啥?我是在付学费。”

“我旁边赚外快。”冯晓琴笑。

“红酒开了瓶不好放太久。”展翔喝一口,“乡下妹子变淑女,照样也能训练出来。别的不提,拿杯子动作就不一样。一开始抖抖豁豁,看你像托着个痰盂罐。现在潇洒多了,还会像模像样晃几下。爷叔不是笑你,是替你开心。”

“爷叔,”冯晓琴沉吟一下,朝他看,“——为啥对我这么好?”

“因为你年轻、漂亮。”晚上,冯晓琴与妹妹茜茜挤一床睡,冯茜茜丢下这句。姐妹俩头挨着头,眼睛看天花板,月光从窗帘投进一小撮亮,却也不是目的明确,而是在吊灯那里淡淡晕开,似明又暗。适合聊天。冯茜茜说完,等着姐姐讲下文,谁知冯晓琴不吭声。冯茜茜加上一句,“男人不都这样嘛。”冯晓琴问她:“你有男朋友了?”她忙道:“没有。”冯晓琴嘿的一笑,“说得好像你很了解男人似的。”

前几日,冯茜茜问顾昕“张曼丽是怎样的人”,顾昕先是不肯说,被她缠得紧了,便简单罗列几条,大学同学,性格外向,父母是军人,现在嫁去国外了。不带感情的口吻,像在说某个普通邻居。她没再问下去,一是怕他生气,二来也确实不怎么好奇。提“张曼丽”,本意是促狭,看他会怎样。他那样平淡,她心里更坐实了姐姐那句“顾昕这人,跟他爸差不多,都是很冷漠的”。顾昕只当她吃醋,反过来看她神情,她索性一挑眉,问他:“张曼丽漂亮,还是我漂亮?”这话完全是小女孩口气了。他回答得也滑头:“你年纪轻得多,她怎么比得过你。”她道:“年轻又不是一世的。”他道:“漂亮也不是一世的。”她扳过他的下巴,问:“男人是不是都喜欢年轻漂亮的女人?”他觉得她有趣,“你说呢?”她有些别扭,倒并非因为他模棱两可的回答,而是话题到这步,竟不是她想的。她原意是想逗他,看这冷冰冰的人如何应答。便是吃醋,也是姓葛那女人的事,与她有什么相干。托他的福,这月业绩排在前面,众人看她的眼光也是不同,想这女孩竟真有几分能耐,在这寒冬般的市场亦能寻到路子,何况还是新人,着实难得了。她给那个财务主管发微信,说:“挑你发财,敢不敢?”那人被她陡变的风格唬得愣住了,到底还是回过来:“什么意思?”她三句两句说了,最后是个百分比,“够不够?”他半晌没动静,她亦不追问。一会儿他电话打过来,径直问:“安不安全?”她把声音放得比平时低沉许多,以示郑重,宽他的心,还有自己。语速也放慢半拍,一字一句地——“放心,放一百个心。”

“该找个男朋友了。”冯晓琴劝妹妹。冯茜茜开玩笑,“除非你把展翔介绍给我。”冯晓琴撇嘴:“心在别人那里的家伙,有什么稀罕的。”冯茜茜道:“心在别人那里,姐你去讨回来,不就行了?”冯晓琴摇头:“都生根发芽了,十驾马车都拖不回来。”冯茜茜又道:“那就白白替他打工?”冯晓琴笑笑:“怎么是白白打工,人家付工资的,还有分红。”扳手指算给妹妹听,基本工资多少,饭贴多少,车贴多少,加班费多少,全勤奖多少,每多拉一个人多少分红。听得冯茜茜也忍不住笑:“又不是什么几百人的大单位,给就给了,还弄这些名堂,他不嫌烦吗?”冯晓琴正色道:“不嫌烦,他还说要去印工资条,一张张裁下来,现金外面打个结,包在信封里。门口再放个老式打卡机,早晚打卡记考勤。我让他搬张小板凳坐在门口,戴个红袖套,索性自己当看门老头算了。”冯茜茜笑出声:“你这样嘲老板,不怕被开除?”冯晓琴道:“不怕。老板有时候贱兮兮,越嘲越开心。”

半夜聊天,一句接着一句,惯性占了大半。

眼睛时睁时闭,睡意上来,愈发的有口无心。笑声穿插其中,也是戛然而止。比白天随意,却也有另一种谨慎。冯茜茜把“顾昕”两个字在嘴里嚼了半晌,终是不敢说出来。姐妹俩素来是没有秘密的,倘若冯晓琴也说她与展翔的事,咬牙切齿或是势在必得,那便又不同。话题刚挑起来,又被她截住。冯茜茜听得出,姐姐不想说这些,便也只得忍着。心里没着落,连个商量的人也没有。她的打卡机也是在姐姐那里放着呢,卡塞进去跳出来,姐姐盖了章点了头,后面的事才有底气。姐姐真正是她的看门老头。老家出来,妈那句“跟着你姐,别走丢了”,当时她听了想笑,又不是三岁小孩,上海再大,哪里那么容易走丢——但到底是听话的,这些年没给姐姐添过麻烦。住在别人家里,便是睡觉也要睁只眼睛。这话是姐姐说的。那时姐姐还是个新媳妇,上海话也听不懂几句。现在是自如多了,“世界那么大,再想想,上海人也不是个个舒心的,气得过些。”姐姐说这话时,顾清俞刚传出离婚的消息,展翔买戒指求婚,好大阵仗,却碰了钉子。她远远站在树下,看着气球带着空首饰盒,飘飘荡荡愈飞愈高。展翔一张脸耷拉成苦瓜,嘴上还要硬撑,“一泡就上,有啥劲?”冯晓琴对妹妹笑,“都泡了八百回了,皮都泡皱了,还一泡就上,这男人就是嘴硬骨头酥。”冯茜茜是看好姐姐的,离老板娘只差一点点,够得着。

正说着,冯晓琴手机响了,接起来,姓刘的女人在那头尖叫“着火了”。她一惊,手机没拿住,掉在地上。慌忙捡起来,披了件衣服便冲过去。果然是着火了。老人们站在门口,帮着几个工作人员拿水桶灭火。看情形火势并不大,主要是慌乱。一会儿消防车到了,很快灭了火。火是从后面烧起来的,几间空房烧得一片狼藉,亏得没人员伤亡,也没烧到正厅,损失不大。冯晓琴看那两个打杂女人的神情,便猜到几分。果然她们自己交代了,胡乱接拖线板,用电炉烤红薯吃,这才引得电线短路,起的火。展翔被消防叫去问话,回来时沉着脸,“让她们滚蛋!”冯晓琴不作声。姓刘的女人竟上来求情,赔笑,“老板,算了,新年新势,还没出正月呢。”冯晓琴有些意外,看向三千金妈妈,神情也有些别扭,似是要说什么,被她男人眼一瞪,又缩了回去。

起火时两个上身赤膊的男人从后门逃出去,监控拍下,警察是见惯的,自然往卖淫嫖娼那里想。调查下来,是做按摩,精油开背,一房间的瓶瓶罐罐是证据。史胖子被展翔揪过来,当着警察面,只说是朋友借场地,一次性的事,便也没再追究。那两个女人,再加上姓刘的,三千金妈妈,都拿了胖子的好处,每天晚上放人过来,都是熟客,悄悄换场地,原先的闲云阁打算平稳过渡,只是瞒着冯晓琴和展翔。倘若不是凑巧失了火,这事捅出来只怕还有一阵。

史老板也是老江湖,叫了两个人,径直邀展翔去搓麻将,没事人似的,“兄弟,偌大的万紫园,在我眼里,也只有你是亲兄弟。”展翔看牌:“越是亲兄弟,越要拆棚脚(沪语,指偷偷损人)——”史老板也不争辩:“亲兄弟就是被揩油的呀。你展大户指缝里漏点屑屑下来,就够我们啃一阵了。”说着,打了张“西风”。展翔嘿的一声,接过,把面前的牌推倒,全风向——“难为情啊阿哥!上家出冲,双辣子,付三家,你这下大出血了。”

姓刘的女人是主谋,冯晓琴一眼便看出来。不动声色搭上胖子,还把另外几人也说服了,这女人有些手段。冯晓琴叫她“姐”,看她收拾东西,动作有些硬邦邦,神情反倒自若了,“运气不好,”又撇嘴,“老板也拎不清。”冯晓琴问她“找到下家没有”,她道:“我有手艺,有证书,东家不做做西家。”冯晓琴倒有些佩服她了。背井离乡,独自带着女儿,战斗力不到位,又如何能在上海滩活得下去。她女儿在读初中,生得高瘦,却也腼腆,每天放学过来吃饭,挤在一众大人里,她妈妈见缝插针地给她夹菜,她一声不吭,吃完便走。与她妈妈也不多话的。“她爸爸做快递,开助动车与一辆小轿车撞上,当场就没了。家里人劝我回老家,我偏不肯,这地方让他没了命,我偏要在这里长长久久地活下去——”那是冯晓琴唯一一次见她红了鼻尖,也不全是伤心,倒有些激动的意思。

张老太跑去找展翔,说这姓刘的是她救命恩人,“那天晚上睡得死,大家都逃出去了,我还在睡。亏得她发现了,冲进来叫醒我,否则我老太婆一定活不了。”张老太说她奔到一半脚扭了,姓刘的背起她就往外跑,“这女的瘦瘦小小,力气倒是蛮大——”径直对展翔说,“你要是开除她,我就走。”展翔好笑:“阿婆你走到哪里去?”张老太道:“哪里舒服去哪里,上海的老人

院又不是只有你一家,反正我老太婆的钱你别想赚了。”展翔开玩笑:“阿婆你是负责记账的,人事不归你管。”张老太眼一瞪:“你这人有点拎不清。从那天你送人家戒指我就看出来了,眼光不行,高度近视加散光,放着眼前好好的姑娘不要,热面孔去贴人家的冷屁股,一根筋别不过来,拎不清——”这话有点豁边,不是事先商量好的脚本。冯晓琴拽她衣角,皱眉:“阿婆,不好瞎讲的。”张老太不听,反而更沉着的模样:“拎不清也就算了,还不听劝,索性小冯你也走,大家统统走,就留他一个。”展翔不跟老太婆计较,瞥眼朝冯晓琴看,似笑非笑,“——又来了,孙二娘装小白菜。”

“正面劝你,怕你不听。再说我这个位子,也不方便劝得太厉害,大家都看着呢。”冯晓琴讪笑。展翔不语。冯晓琴新做了枣泥馒头,枣子一个个去核捻碎,掺在面粉里,不加糖,尽是枣子的天然香甜。塞了两袋到展翔家的冰箱,“当早饭吃,方便又营养。”展翔道:“少来。”冯晓琴笑道:“爷叔三天两头请我喝红酒,我请爷叔吃馒头,这叫有来有往。”展翔道:“馒头里面有迷魂药,爷叔消受不起。”冯晓琴又笑笑:“爷叔不是一般人,普通迷魂药根本不管用,我不费这种力气。”想着张老太那些话,心里有些忐忑,虽说这男人是老屁眼,多半早就心知肚明,但被人当场说破,终是难为情。心一横,索性问他,“爷叔,你听过这句话吗——不想当老板娘的女员工,不是好员工。”眼神飘飘忽忽地送过去。展翔咦的一声,有些诧异地,“你是说,那姓刘的对我有意思?”

“男人这么说,一是拒絕,二来也是给你面子。”张老太劝冯晓琴,“算了,让他一棵树上吊死,阿婆帮你介绍更好的。”冯晓琴怪她多嘴,“阿婆你搞来——”张老太便说自己当年倒追张老头的事给她听,“张卫国是读书人,长相也好,工作又稳定,那时候对他有意思的女人不要太多,死男人心思也活络,看这个好,那个也不差。但有什么用,最后还不是被我搞定——”冯晓琴道:“阿婆你一看就是死缠烂打型的。”张老太纠正,“不是死缠烂打,是有耐性,做什么事都要有耐性。天底下没什么东西一定就是你的,也没什么姻缘是生来就配好的,张卫国长得比我清秀,又会舞文弄墨,我要不是花了些心思,也嫁不了他。”瞥见冯晓琴的眼神,更是得意,故意卖关子,“不要看我,看了也不会告诉你,再说了,就算告诉你,你也学不会——”冯晓琴插嘴:“不就是唱越剧嘛。”老太有些惊讶,“你怎么晓得?”冯晓琴好笑,“他每天一来,你就咿里呀啦唱给他听,《天上掉下个林妹妹》《桑园访妻》,还有《十八相送》,谁还不晓得了?”张老太径直问她:“唱得好不好?”冯晓琴回答:“他要是喜欢你,你唱得再难听,他也喜欢。否则就算你唱得比专业演员还好,他也不要听。阿婆,讲到底,这跟唱得好不好没关系,主要还是看他心里头有没有你。”

姓刘的到底留了下来。展翔不跟女人啰唆,只是关照史老板:“阿哥,再来一趟,我就去你望星阁门口泼红漆、贴标语,老板是只猪猡。”冯晓琴也与那几人交了底,“老板心比天高,是想当人大代表的,你们不要拖他后腿——”展翔斜眼过来:“有劲啊。”她只当没听见,对着姓刘的女人、三千金爸妈,还有那几个打杂的,说下去:

“——我同你们一样,都是外地来的,除了爹妈给的这副身架,什么都没有。想赚钱,想过好日子。别人给我什么,我就拿什么,恨不得去偷去抢。可这又怎么样呢,人家一声‘外地人做得出,就打倒你了。不怪人家骂你,真正是自己不争气。刘姐说得好,偏要在这里长长久久地活下去。可你这个样子,就算活得长久,又有啥意思。”

冯晓琴说着,朝展翔看,笑笑,心里忽有些酸。这话是说给自己,也是说给他听。脸上没事人似的,倘若被他发现心里压着什么,那便是她输了。展翔自是不会知道,昨晚他与顾清俞在前厅聊天,一字一句都被她听了去。他只当她下了班,其实小老虎跟爷爷去看电影,家里只一个顾老太,她待着没走,拿起张老太织到一半的毛线帽,胡乱织几针。两人是吃过晚饭来的,也不知是一起吃的,还是凑巧遇上。展翔提议“坐会儿”,顾清俞没拒绝。说些家常话,起初是闲聊,可有过那种意思的男女,又怎会是真正闲聊,话里有话,你退我进,欲言还休,一句话不肯好好说,偏要分成好几段,叫人猜,也不怕旁人听得难受。冯晓琴边听边冷笑,女人看女人,眼睛都是X光,里面外头都清清楚楚,跟男人不一样,男人见到女人,大半智商就被狗叼走了,尤其是对着喜欢的女人。顾清俞问他“这阵子好

不好”,他道“不好不坏”,顾清俞说“我看小区微信群里都说你敬老院办得不错”,他老实交代,“有几个是托,小冯安排的”,顾清俞问“合作得愉快吗”,展翔回答“你弟媳,你比我了解”。冯晓琴还在揣摩这话是褒是贬,听顾清俞忽道“我不信你不知道她的心思”,忍不住心里一跳。展翔笑“方圆三里想嫁我的,可以组个连”,又搬出冯晓琴的话——“不想当老板娘的女员工,不是好员工。”冯晓琴偷笑,想这人倒是活学活用。又听顾清俞道“你要是真跟她好了,那说明你展翔也就是个普通男人”,心里哼了一声。展翔笑称“我本来就是普通男人”,这话有些顺势的意思,冯晓琴正生出些希望,听顾清俞淡淡道:“顾磊说过,她以前做保险那阵,跟客户去开房。小老虎生下来,顾磊一直想去验DNA——”她一震,手里的棒针险些没拿稳,后面的话便没完全听清,只记得顾清俞有些鄙夷的口气,“做得出——”她忍不住想冲出去,脚刚动了动,又听见顾清俞问展翔“那天被风吹走的那个盒子里,到底是什么”,展翔开玩笑“支票,一百万”,顾清俞道“好好说”,他停顿一下,“——就是一些照片。”顾清俞奇道“什么照片”,他道:“你每天上班的时候,我就在湖心亭那边坐着,看你从楼道口出来,想打招呼又怕你烦,说一个大男人整天吃饱饭没事做,狗皮膏药似的,讨嫌。可这对我来说就跟上班差不多啊,每天早上见你一面,接下去一天都踏实。躲在角落里偷偷摸摸给你拍照,就像上班打卡,老板要查,就拿出来,不迟到不早退,任劳任怨,年中无休。你要是点头,那我这全勤奖就算拿到了。可惜老天爷不给面子,功夫白做。”他说完,笑了笑。笑声欢快得与内容不符,像蹩脚的后期配音。两人随即都静了下来。再没声响。只听见墙上的挂钟声,嘀嗒!嘀嗒!

那瞬,冯晓琴忽想起之前问展翔——“为啥对我这么好”,这话是送上门被他调戏,猜想这男人必然是俏皮话跟着。谁知他做出诧异的神情,“我对你好吗?你讲得我难为情。”她心里咯噔一记,直沉到底。这男人竟还说下去,“我是小太阳,照到哪里暖到哪里。胖子老早说了,我是妇女之友,最尊重女性。”笑得贱兮兮。她望着他,也顺着他笑。那瞬倘若不笑,竟是真的不知该做什么才好了。

十五

正月刚过,顾昕那套两室一厅晾得差不多了,择个吉日,搬进去。白云公寓到万紫园,隔一条马路,高畅从厂里叫了几个小兄弟,加上老黄,再借辆卡车。全家出动帮忙,一上午便搞定。细致整理总还要个好几天。平常不觉得,一到搬家才发现东西实在太多,犄角旮旯里都是过日子的碎屑,扫了一层又一层,没个尽头。偏偏又舍不得扔,打包和整理都在万分艰难的取舍中进行。卡车上最后搬下的是一只痰盂罐,苏望娣宝贝似的捧在手里,像拿个奖杯,说是当初父母给的嫁妆。龙凤呈祥的大红花样,色彩分明,倒也不显旧,只是突兀。几个打工的外地小兄弟见了,都朝高畅笑,“高师傅,蛮有意思的。”高畅解释:“纪念品懂吧,意义不一样的。”老黄道:“放、放在以前,这都是好、好、好——”半天出不来,高畅接口:“——好东西!”老黄使劲点头:“对、对!”

顾士莲破天荒没有嘲笑嫂嫂,说:“我上次搬家,连粮票都翻了一堆出来,全国粮票上海粮票,还有肉票。”苏望娣一听,心疼得跺脚,“要死要死,吃不消你,放在当年都是口粮啊,又不是现在。作孽。”顾士莲道:“当古董留着,一样是铜钿。”苏望娣感慨:“你说给现在那几个小的,他们只当神话故事听。”

午饭设在附近的本帮菜馆,庆贺乔迁之喜。小詠霖被葛玥抱在手里,长得硬质许多,眉眼间像爸爸更多些。苏望娣看孙子,越看越欢喜,挑了一块鱼肉,细心把鱼刺剔了,放进小嘴里。小家伙舌头一卷,一口吞下去,咂巴几下,吃得很香甜。“你小时候,喜欢吃五香豆,我拿嘴嚼碎了,吐出来往你嘴边一送,‘张嘴!你舌头一卷,立刻就吃进去了。”苏望娣对顾昕道,“吃相跟你儿子一模一样。”顾昕摇头:“细菌过来过去。”苏望娣嘿的一声,“那个时候不管这些,有的吃就不错了。别看你现在头皮乔(沪语,指做人拽),小时候也就是一摊肉,让你怎样就怎样。你以为你生下来就会自己吃饭洗澡上马桶?”顾昕笑笑,拿筷子夹菜。冯茜茜坐在边上,低头啃一根鸭翅。新上的鸡汤。顾昕先给葛玥盛了一碗,又拿了冯茜茜的碗,“吃点汤——”冯茜茜道,“阿哥,我自己来。”他不停,盛了满满一碗,“坐得近,总归要照顾好的。”冯茜茜道,“阿

哥,只要汤,里面东西不要。”他又把那些鸡肉冬菇拣出去,只留汤水,递过去。冯茜茜接过,“谢谢阿哥。”

顾清俞买了蛋糕,点上蜡烛,“大伯父许个愿吧。”顾士海哑然失笑,“又不是过生日,许什么愿——”死活不肯,让苏望娣来。苏望娣也不客气,抱着小毛头坐在腿上,双手合十闭上眼睛,嘴里念念有词,“保佑我们宝宝健健康康,家里太太平平——”顾昕道:“妈,不好说出来的,自己知道就可以了。”苏望娣道:“许愿又不是放屁,暗戳戳见不得人。”顾昕不作声,帮着切蛋糕。口袋里手机振动了一下,拿起来,见是冯茜茜发来的信息:“你妈有了孙子,就不喜欢儿子了。”他不动声色,正要把手机放好,又收到一条——“阿哥,我那块奶油少一点。”

宝宝到了认生的月份,除了极亲近的人,谁抱了都要哭几声。说来也怪,顾昕平常不太带孩子,宝宝却不怕他,一双黑如点漆的眼睛在他脸上转来转去,由他抱着,不哭不闹。葛玥感叹“血浓于水,打断骨头连着筋,一家人总归是一家人”,这话有些严重,不善言辞的人想说些道理,就容易豁边。宝宝伏在顾昕肩头,暖暖软软的小身子。葛玥说下去:“我妈让我们再要个孩子。”顾昕怔了怔,“宝宝都没满周岁呢。”她道:“也不是说生就生,前后总要个一年多。差两岁,正好。”顾昕迟疑了一下,“——再说吧。”葛玥瞥见他的神情,便也不再提。其实那话也只是一说,元气都没恢复呢,哪有心情生二胎。也不是她妈妈说的,是她自己编的,就看他怎么回答。前几日,她拐弯抹角问他张曼丽的近况,两三下便被他岔开话题。愈是这样,便愈是不踏实。这次拿话试探,猜他也是察觉的。他比她要聪明得多。做人累,这话以前听人说过无数次,木笃笃没啥感觉,现在才真切体会到。父母隔三岔五便问她这边的情况,小毛头好不好,你好不好,家里好不好。什么是好,什么是不好,她有时候也挺迷茫。她不是一个擅长归纳总结的人,过日子该怎么样,男人该怎么样,她心里完全没数。放在外头人眼里,有吃有穿,丈夫是公务员,公公婆婆非但不用服侍,还反受他们的照顾。该是不错了。葛玥倒不像父亲那样心比天高,只求个稳当便好。放在以前,葛局长的千金求“稳当”,这是境界,要让人跷大拇指的。现在,便完全是无奈了——除了“稳当”,你还想求什么。葛玥再木讷,这层意思还是懂的。形势比人强,看顾昕的态度便知道。以前也是淡淡的,但那是清淡,吃口淡,不像现在,真正是从里面“淡”出来,淡得让人心冷。他从不与她起争执,她说的话,他不支持也不反对,只当没这个人似的,连敷衍的过程也省了。他把她当傻子。倘或她真是傻子倒也罢了,偏偏又没傻到家,便更难受。傻姑娘现在也会偷偷摸摸观察丈夫了,留意他打电话和刷微信时的神情。但凭她的道行,又能看出什么。

她知道顾清俞也认识张曼丽,吃饭时借着敬酒,坐到顾清俞身边,压低声音,“阿姐——”明白这个大姑子是最精细的,遮遮掩掩也没用,索性直说,“阿姐,我总觉得,顾昕跟那个张曼丽还没断。”顾清俞一怔,有些措手不及,下意识朝顾昕看了一眼,“——怎么会呢,你不要多心。”葛玥说:“我没有多心。阿姐要是知道,就告诉我。我听过算过,又不会跟他离婚。”老实人说话,自有一番笨拙的力量。顾清俞更是局促,做贼似的声气:“人都出国了,他就算想也没用啊。”葛玥神情愈发黯淡下来:“阿姐的意思是,他们俩虽然人不在一起,但心里还是有那意思的。亏得他是公务员,出国受限制,否则也跟出去了。”顾清俞吃瘪,跟一根筋的人讲话,不能点到为止,非要说清楚才行。干咳一声,换个坐姿,“结婚了,就算是天仙,也都死心了。何况张曼丽也没到那个地步,性格也忒招摇,谈谈恋爱可以,时间一长就没劲了。顾昕的性格你也不是不知道,从小到大一路学生干部,讲话比我爸还正经。他是一门心思要走仕途的,你给他十个胆子,他也不敢在外面胡闹。”说着,在葛玥肩头拍了拍,“所以啊,你就放一百二十个心,不要胡思乱想。”

饭桌上居然又聊到顾清俞的婚事。话题是苏望娣带起来的,问顾清俞“要不要帮你介绍一个?”顾清俞心里有数,之前单身多年,家里人从未露过这种意思,现在大剌剌地提出来,自是因为她离了婚。在上了年纪的人眼里看来,给离婚女人做媒,就像丢块肉骨头给小狗,三分示好七分逗趣,再随意不过的。“条件肯定比不上你,”苏望娣说下去,“不过也不太差,年纪也比你大不了几岁,没有小孩。”顾清俞只是笑笑。苏望娣竟又想起老黄,“我看老黄也不错,蛮老实,又没结过婚,住得也近——小高你说是吧?”

看向高畅。高畅吃不消:“阿嫂,老黄只比我小半岁。差太远了好吧?”苏望娣道:“清俞也不小了呀,男人大一点,知道疼老婆。”顾士莲说她:“你不要乱点鸳鸯谱,瞎三话四。”苏望娣道:“怎么是瞎三话四呢,女人不比男人,离过婚总归——”说到一半被高畅打断,拿了她的碗去舀甜汤,“阿嫂你吃点酒酿圆子。”苏望娣兀自不停,问顾清俞:“你喜欢什么类型的,大伯母帮你留心。”顾清俞不理,径直说了要去新加坡的事,“——我准备找个当地的男朋友。”

顾士莲朝二哥看,吐舌头:“女儿白养。”顾士宏道:“好儿女志在四方。”顾清俞道:“两三年就回来了。再说也近,飞机五个多小时,去杭州都要三小时呢。”顾士莲问她:“这次又是先斩后奏?”顾清俞叫屈:“我跟爸爸商量过的。”顾士宏纠正:“不是‘商量,是‘知会。‘商量是双方的,‘知会是单方面的。用词要准确。”高畅拿酒,给顾士宏杯子加上:“阿哥,有出息的孩子才有这种烦恼。清俞是去新加坡又不是去非洲,派出去当一方诸侯,好事情。”顾士宏拿起酒杯,与妹夫一碰,又跟旁边的大哥碰杯,叹道:“儿孙自有儿孙福。既然管不了,就不去管。我们几个老的自己喝酒。”又问高畅,“朵朵那边好吗?”高畅提到女儿,神情顿时飞扬起来,给大家看手机里的照片,朵朵在古堡似的公寓前与一众室友合影,许是阳光太强,眼睛眯缝着,像翻白眼。还有一张吃牛排,一手拿叉,一手对着镜头做胜利手势,嘴角全是酱汁,“每天都跟她妈妈通视频,开口闭口就是‘想死你了,我这个爸爸是假的。”顾士莲斜眼过去:“谁不知道女儿跟你最亲,从小到大一句重话都不说,恶人我做。我是晚娘,你是亲爸。”

手机振动了一下。顾清俞瞥去,是“施源”。屏保下,微信内容只闪了两秒,便隐去。头几个字是“那天我不是——”她没动,愈发拿了一条小黄鱼,用手撕着吃——那日吃的也是鱼。Sindy电话里约她吃饭,“都升做海外主管了,替你庆祝一下。”她诧异这事竟传得这么快。推不过,便去了。陆家嘴一家吃河豚料理的店,很精致。Sindy为的其实是公事,却不直说,夹在一堆寒暄里,里三层外三层,猜她应该也明白。原料公司与进出口公司,上下游关系,这圈子说到底还是人情网,谁都不能得罪,谁也不能相信,亦敌亦友,变得也快。早些年顾清俞在Sindy底下做事,见过她的手段,刚柔并济,用的是巧劲。Sindy教了她许多。相比之下,顾清俞还是忒直来直去了些,魄力倒有些像男人。Sindy升职前,谁也没想到最终她会上位。原先那个华东区主管,早拣定了接班人,比她年轻几岁,剑桥的MBA,硬件软件都更胜一筹。关于上位的过程,有好几个版本,俱是隐秘而惊心动魄。以顾清俞对Sindy的了解,更偏向于最溫和的那版:Sindy与大老板夫妇在同一家高尔夫俱乐部打球,球场上建立的友谊,家常而不着痕迹,话也容易说得妥帖,水到渠成。至于那些写告密信、施美人计拖对方下水之类,顾清俞并不相信。Sindy早过了用那种伎俩的段位。球卡还是顾清俞替她张罗的,那样的顶级俱乐部,以Sindy的薪水也是勉强,顾清俞托了朋友的朋友,插队打了折。还是两年前的事。未雨绸缪,早做打算,这才是Sindy的风格。说是师徒,平常也多是微信联系,见面只是偶尔,顾清俞每隔几年便升一级,唯独这次她主动约饭。自是觉得这小徒儿已到了那个份上,值得郑重邀约,聊些要紧的话。

那晚Sindy到了最后,说起她新交的男朋友,“他也在附近,介绍你们认识——”说着便拨手机。顾清俞心里咯噔一下,慌得差点把水杯倒翻,要推辞已是不及。只几分钟,那人便到了——与Sindy年龄相仿的一个壮硕男人,名片递上,也是圈内同行。顾清俞惊魂未定,话反倒比平常多些,巧也是巧,那男人也有意买世纪尊邸的房子,向顾清俞请教“好不好”,顾清俞回答“装修和物业都不错,就是房型偏大,不符合中国人的习惯,180平方米两室一厅,老人来了都没地方住”,那男人哦的一声,朝Sindy眨眼,“那我们就买三房——”顾清俞道,“别墅也有,独栋叠加都有,就是第一批全卖完了,现在再买就是二手房,税缴得多。”男人笑笑,“这倒问题不大。”顾清俞暗暗揣测这男人的身家,名片上级别比Sindy稍低些,但也算匹配。衣着偏老派,休息天也是正装西服,中规中矩看不出端倪。“几时吃你喜酒?”她问Sindy。Sindy笑而不答,反问:“你呢?先吃你的喜酒,再吃我的不急。”结束时,男人说要送顾清俞回家,一个浦东一个长宁,顾清俞婉拒了,“我叫出租吧,反正也近。”Sindy打电话给助理,“你开到商场门口——”对顾清俞笑,“你坐我的车回去。难得把你叫出

来,怎么好让你自己一个人走。”Sindy与男友直接坐电梯去停车场,顾清俞到一楼,出了大门,见Sindy那辆黑色奔驰打着双跳灯,上前,开车门那瞬,瞥见驾驶座上是施源。她一怔,下意识地,竟想要夺路而逃,手发颤,脚也软了。听他道“这里有电子警察,不好停车的”,怔了几秒,只得坐进去。

小黄鱼煎得刚刚好,外脆里酥。顾清俞又拿了一条,撕着吃,比那日的河豚更入口些。食物是个好话题,那晚便是这么聊起来——施源问她“吃河豚不怕吗”,她道“又不是野生的,早就不是以前的品种了”,又问他,“你怎么当Sindy的助理了?”这种情形下,问这话也是再自然不过。他停了停,“世界真小。”她点头,“就是。”

那晚后来Sindy打电话给她,问她是否平安到家。她直言:“你这个助理,我以前就认识,老邻居,好久没碰头了。”Sindy道:“那天年会上的司仪就是他呀,你没看见?”顾清俞一怔,竟忘了这茬,愈发做出惊讶的神情,“真的吗,我没注意啊——”Sindy问她,“他帅还是Leon帅?”Leon便是刚才的男人。顾清俞笑了笑,放慢语速,故意让电话那头听出暧昧的意味,“师傅,我懂了。”Sindy嘿的一声,“你懂什么,别想歪了,他帮过我一个忙,我推荐他进公司。这人挺能干。”顾清俞那瞬想起施源的回答——“卢总很关照我。大公司,发展机会也多。”他居然主动说要买房的事,“我爸妈那边的房子要拆迁了,等拆迁款拿到,就买。”顾清俞问他,“在哪个区?”他道,“还没想好。远一点也没事,只要交通方便。”她哦了一声,“蛮好。”他笑了笑:“被你表扬,挺不好意思的。”她问:“为什么?”他道:“就像一个大学生夸幼儿园小朋友,你这篇作文写得不错。”她没笑,朝他看:“幼儿园小朋友不写作文的,小学三年级才有作文。”

那晚快到家时,他邀她去附近的茶室,“就这么走了,感觉真像车夫了。”他自嘲,又加上一句,“——再帮你醒个酒。”她道:“小看我,才两杯清酒。”心里竟有些甜。到茶室点了一壶菊普。他为她倒上茶。她看着他修长的手指,没忍住,“有新女朋友了?”他愣了一下,“嗯?”她胡诌:“身上有香水味。”他竟也真的举起袖管闻了闻,“没有啊,再说我女朋友不涂香水。”她看出他在开玩笑。这样的情形下见面,气氛倒是不坏。真有些老朋友的意思了。“你呢,最近好不好?”他问她。她道:“下个月去新加坡。”他一怔,“出差吗?”她摇头:“工作调动,起码两年。”

那晚他去了她家。或许是那句“起码两年”,让气氛变得不同,平添了些离愁别绪,还有软化剂。给了人借口,后面再怎样,也似是顺理成章。Sindy打电话来时,他站在阳台上抽烟,披着她的粉色睡衣,画风清奇。她嘴角带笑,听Sindy在电话那头道:“耶鲁的高才生,长相不错,家世又好,小顾你怎么不早点把他拿下?”她一怔,Sindy说下去,“到底是大家子出身,气质不一样。你这邻居,很不简单——”隔着一道阳台门,顾清俞瞥见施源身体微佝,一手执烟,一手扶着栏杆,眺望远方。淡青色的烟雾,轻薄又缠绵,将他的脸微微裹住,遮了倦意,五官更深邃了,轮廓也分明。他抽烟时的神情有些严肃,似在想心事,一侧头,与她目光相对,笑了笑。她也笑了一下,听电话里Sindy说得愈发暧昧:“Kendy也很喜欢他,他球打得也不错,你说,这算不算男女通吃——”Sindy应该是有些喝醉了,话说得稍稍过头。Kendy便是Sindy公司的大老板,顾清俞见过一次,五十多岁便白了头发,眉眼却清癯,举止温文,说话轻柔。偏女性化。“你这个邻居啊——我问他要什么奖励,他胃口比我想象的还要大,给自己开了个很高的年薪。”Sindy说到这里,顾清俞忽然冒出一个大胆的猜想。刚才吃饭时,说一半留一半的,生意场上,便是师徒好朋友,也不好一股脑掏个干净,各人底牌还不知道呢。后面这一半,或许便是交给了施源,由他来搞定。Sindy自是不知道她与施源的关系,但“长相好、不简单、男女通吃”这些,该是足够了。替老板做事,何况还有那么高的年薪。再说男人也不吃亏。“几时教我打高尔夫?”挂掉电话,顾清俞对着开门进来的他笑。反比刚才在床上更妩媚。他动作稍有些停滞:“你说几时就几时。”她又摇头叹道:“耶鲁的文凭,我竟然不知道,你这人啊,忒低调。”

“阿姐喜欢吃小黄鱼?”冷不丁,冯晓琴插上一句。顾清俞眼也不抬,嗯了一声,又拿了一条小黄鱼,跟谁较劲似的。手机又亮了一下,依然是施源的微信。她不理。其实也谈不上多生气,至少那晚,她是忍住了。他说文凭还是史老板替他备下的,硬塞在他手里,说有用无用先拿着。其实教小朋友外语,单他以前那些证书便够了,这个忒夸张,锁在抽屉里只当笑话,谁知

竟派了这个用处。“文凭是硬指标,尤其那种大公司。”他道,声音很轻,唇齿间却用力,一字一句地。她暗自叹口气,后面奚落的话便说不出口,戛然而止。那晚她留他一个人在家,自己走了出去,恨不得桌上再留幾张钞票,嫖资不好赖的。亏得忍住了。遇见展翔也是后面的事,“去我那里坐会儿?”她想也不想便答应了。两杯清酒也是酒,何况她酒量不算好。再加上施源的事,没抑制住,说话便不是平常的风格。莫名的,竟扯到冯晓琴,“那种女人——”骂的是别人,心里想的是施源。真正是指桑骂槐了。“垃圾,做得出——”骂完很痛快,又是别样的窝塞。“本就是收钱假结婚的模子——”这话居然也差点蹦出来。心里一遍遍地念,到后来竟有些想笑了。遇到施源后,过程像一条几番曲折的抛物线,上去又下来,触底再反弹。又像股市的走势图,最后是一败涂地,翻不了身的架势。

“阿姐果然喜欢吃小黄鱼。”冯晓琴兀自说这个,又替顾清俞加上茶,“阿姐吃茶——”停顿一下,“前几天我经过阿姐小区,看到门口中介挂出的牌子,啧啧,豪宅就是豪宅,一般人想都不要想。”顾清俞没搭腔。冯晓琴说下去,“前姐夫好像也对那小区有兴趣——”顾清俞一怔,众人也都惊讶,“真的?”冯晓琴呀的一声,做出“你们居然都不知道”的神情,叹口气,格外地把“前姐夫”两字加重语调,“巧也是巧,正好让我碰见前姐夫,在跟中介咨询。我上去问他,姐夫你要买房子啊——”说着故意停下来,伸筷子夹菜。顾清俞追问:“他怎么说?”冯晓琴笑笑,不慌不忙将一条牛蛙腿吃净了,吐出小骨头,才道,“他说,就是看看。我说,大老远跑过来看看?他说,不是大老远,顺便。我说,姐夫到附近办事?他说,也不是办事,就是看个朋友。我说,看什么朋友——”顾清俞听到这里,立时明白了,这女人是在促狭她。也不吭声,径直看她演戏。果然冯晓琴说到最后,倏地停下,有些不好意思地,“阿姐,你不要怪我刨根问底,我就是替你气不过,想看看他是不是还在做那种生意。”苏望娣一旁问:“什么生意?”冯晓琴立刻捂住嘴,讪讪地说:“哎呀,我不该讲的,阿姐对不起——”苏望娣更好奇了,“到底什么生意啦?”冯晓琴涨红了脸,朝顾清俞看,“阿姐,可不可以说?”顾清俞微笑:“说呀,有什么不能说的。”冯晓琴便朝向大家,比画着手势,“喏,就是那种,一是单身,二是上海户口,三是名下没房,遇到客户买房限购,就跟中介联手,假结婚,等客户买好房再离婚,按房子成交价收手续费,1个点也有,0.5个点也有,婚前协议写得清清楚楚,净身出户——阿姐,我讲的准不准确?”她看向顾清俞。顾清俞点头,愈发笑得温柔:“很准确,一点不错。”

吃完饭,顾清俞收到李安妮的短信:“亲,我离婚了。”

她犹豫是否要打个视频电话过去,谁知李安妮接着发消息:“我在上海,聚一下?”她想也不想便答应了。此刻她迫不及待地想见到老朋友,聊天、撒泼、骂人,什么都好。小老虎要小便,冯晓琴带他去厕所。其余人坐着,聊些没紧要的话,神情局促,顾左右而言他。她都替他们难受。一会儿冯晓琴回来,目光与她相对,只一下,便各自散开。都从对方眼底察觉到一丝冷,直透到心底。顾清俞记得,两人这样短兵相接,是第一次。也不知是谁没摒牢,其实也是早晚的事。她拿起外套,对顾士宏道,“爸,我去见个朋友。”

李安妮与丁启东坐在一起。顾清俞跨进咖啡馆大门那刻,便知道今天这场见面,完全不是预先设想的那种。路上,她连安慰的话都想好了,就像李安妮第一次离婚,哭得眼睛肿成桃子,她一遍遍地劝她,“天涯何处无芳草,你还年轻,旧的不去,新的不来——”本想着再说一遍。李安妮这个人,情绪来得快,去得也快,二婚比起一婚,就像女人生二胎,想必也是更利落,痛得少些,时间也短——可眼前的场景,诡异得竟像是某部悬疑电影的开头。数年未见,丁启东还是老样子,优点缺点都是李安妮说的那些,长得精神,智商比情商高……他居然说顾清俞胖了,强调“别的没变,就是胖了”。顾清俞撇了撇嘴。他连忙补救:“胖一点好,不显老——”

顾清俞点了咖啡。瞥过李安妮的手,结婚戒指摘掉了。她恍惚记得,上次李安妮回国奔丧,戒指好像就已经不在了。李安妮似是看出她的疑惑,自己先坦白:“这段时间我都在国内。”顾清俞哦的一声,“上次你怎么没说?”

她顿了顿,“——那时还在打离婚官司。”

顾清俞点头,又哦了一声。

李安妮朝顾清俞笑,拉起她的手左右晃动,

做撒娇状,“不好意思啊亲——”

丁启东话不多。当年他与顾清俞其实也挺熟,到底许久不见,生疏了,何况还有李安妮这层关系。陡然这么坐在一起,顾清俞也不知该对他持什么态度,是褒是贬。连李安妮也有些尴尬,屁股挪了又挪,调整坐姿,话说得不伦不类。她竟然提到丁启东的前妻,“抽脂,把肚子抽得凹凸不平,一个个麻坑——”顾清俞朝她看。她觉得不妥,推了一下丁启东,“是吧,是你说的吧?”丁启东先是看顾清俞一眼,再看向她,眼底满是“拿你没办法”的意思。李安妮笑起来,在他胸前一捶,嗲嗲地,“——就是你说的呀!”

丁启东是半年前离的婚。有个四岁的女儿,本来跟妈妈,丁启东花了些心思,托关系找熟人,把女兒的监护权争了过来。关于这点,李安妮非但没意见,还觉得挺好,“我都这个岁数了,生不出了,有个现成的女儿也不错。”顾清俞揣测她的语气,应该不是反话,也不像在丁启东面前故作姿态。趁丁启东去卫生间,问她,“是不是Frank外面有女人?”李安妮一口咖啡差点喷出来,“噗——”随即告诉她,“离婚是我提出来的。”顾清俞追问,“为什么?”李安妮逗她似的:“你猜。”顾清俞细看她神情,停顿片刻,“——回头草好吃吗?”李安妮忽的叹口气,又笑笑,“顾清俞,你真是越来越可爱了。”

咖啡原来也会让人喝醉,至少今日如此。喝得极慢,话其实也不多,断断续续,像杯中四散游走的几丝拉花。话头也不用刻意去接,这场聊天本就没有主旨,离婚的事反倒提得不多。丁启东坐得远些,头朝着窗外,留两个女人说体己话。他该是被李安妮硬拖出来,亮个相,像活动开幕式,当事人都非出席不可,自始至终都有些别扭。顾清俞也别扭,尤其李安妮说到她与Frank的财产分割,“我不算黑心的,房子和股票没动他的,除了他送我的那些首饰,就要了他斐济那个小岛,他说卖了折现给我,我说不用,留着挺好——”又道:“换了他以前那些女人,看不把他皮扒掉一层!”丁启东动也不动地看着窗外,仿佛外面有什么趣事,移不开眼睛。到后来脑袋几乎都凑到玻璃上了。不停抿嘴,一遍一遍地。身体虽是不动,看着却总像在使劲似的。

一杯咖啡喝到近六点。李安妮说,“索性一起吃晚饭。”顾清俞推辞了,撒谎,“家里还有一顿,今天我表弟搬家,中午连晚上,不捧场不行。”

回到父亲那里。算好冯晓琴带小老虎去上英语课,这时是个空当。顾士宏问她,“下点馄饨好不好?”她点头。看父亲从冰箱拿出一排虾肉馄饨,放进烧滚的水里,激起一圈涟漪,很快平静了。盖上锅盖,顾士宏朝她看,“下午去哪里了?”她回答,“真的是去见个朋友。”顾士宏没多问,“要不要再炒个蛋?”她说不用。一会儿馄饨捞出来,碗底放香菜开洋,现成的鸡油,也挖了一小勺放进去。汤头嫩黄。顾清俞尝了一个,“爸爸烧的馄饨,比外面的满汉全席还要好吃。”顾士宏叹口气。顾清俞做好准备,猜想后面必是跟着老父亲的感慨,他安慰她,或是她安慰他,总之有一番往来。谁知竟不是。“你姑姑的病,最近好像不大好。”顾士宏说是吃饭时,露出来的。顾士莲最近舌根处长了个瘤,PET-CT做了,显示癌细胞扩散,活检报告还没出来,但也八九不离十。“这顿饭吃的——”顾士宏摇头。高畅平常也不是多嘴的人,若非情势紧迫,亦不会在家庭聚餐上提这个,归根结底还是经济原因。医生粗粗替他们算了笔账,是个天文数字,而且不打包票。到头来可能还是一场空。顾士莲应该是关照过老公保密,因此高畅这么冷不丁说出来,她没撑住,当场便翻脸,差点掀桌子。高畅倔强道,自己人,说了又怎么样,也不是平常的洒脱模样。酒喝了不少,旁人愈是劝,他愈是喝个不停。顾老太挑馋嘴牛蛙里的丝瓜吃,年纪上去,反倒比以前更吃得辣。脑筋不如从前,也不知小辈们说的什么,只觉得气氛不对,也有些慌张起来,“咋啦咋啦——”顾士宏问高畅“缺多少”,他还没开口,顾士莲板着脸大吼一声,“不用你管——”顾士宏苦笑,“你不是我妹妹,我就不管。”那头,顾昕叫服务员买单,苏望娣挑囫囵的菜打包,顾士海端坐着,不悲不喜的模样,一如往常。顾士莲先是不动,木然对着桌面,忽的,哭了出来。声音尖厉得像是指尖在玻璃上划过,吱——听着让人起鸡皮疙瘩。很快转为呜咽,哭声凝成了一片,仿佛头顶的乌云,低低回旋。片刻后,顾老太去抚她的背,没头没脑地劝,“好了好了——”一桌人都安静下来。

顾士宏其实还瞒着后面那截,不方便对女

儿说。饭后一家人往回走,他与顾士海走在最后。兄弟俩平常也话不多的。这次是顾士海先开口,夹着怨气:“到底想我怎样?”顾士宏一怔。顾士海说下去,“我要是大富翁,不用她说,我就把钱拿出来了。可我是吗——我是瘪三,彻彻底底的瘪三,垃圾瘪三,上海滩有几个人混得比我还惨?”喉咙口似是包着一口痰,虽然含混,却自有一番沙哑的劲道,透着不平和悲愤,太阳穴边的青筋隐隐闪现。顾士宏没料到大哥这么激动。原先想好的话,此刻一句也说不出。反要安慰回去:“我晓得的,晓得的——”前面几人听见动静,回头看。顾士海表情收势不及,僵在脸上,瞧着更是古怪。便低下头,把力气用在走路上,一步步使劲。顾士宏很少见他这样,说话时连嘴唇都发颤。像是积了许久,一下子倒出来。话少的人偶尔开口,后面便不听使唤,愈发恶狠狠地,“我晓得,她心里怎么看我。别说她了,我自己也看不起自己,穷光蛋一个回上海,还要靠妹妹接济,真正是垃圾瘪三,不要脸了——”说到这里,一口气岔了,剧烈咳嗽起来。前面几人又回头看。顾士宏做出兄弟间闲聊的模样,挽住大哥臂弯,“春天了,暖和是暖和,就是空气里花粉太多,容易過敏,鼻炎、咳嗽、打喷嚏——”

“我明天划十万块给姑姑。”顾清俞说,“本来再多一点也没什么,就怕顾昕他们更难看。”顾士宏摇手:“你姑姑不会收的。”顾清俞道:“不收也得收。她现在哪里还有钱?房子卖了给女儿留学,手里能剩多少?再说朵朵还没结婚呢,将来有的是地方要花钱——总不能看着她等死。”停了停,又问,“——大伯那边怎么说?”顾士宏道:“你大伯也没钱。”顾清俞嘿的一声,没忍住:“都是普通老百姓,谁家里凭空放几百万闲着?不都是挤出来的?以前那几十块钱工资,还能养活一家老小呢。姑姑现在是生病,又不是拿这钱出去旅游——”瞥见父亲的神情,只好停下,摇头,“姑姑可怜。”顾士宏叹道:“都可怜。你姑姑可怜,你也可怜。”顾清俞失笑:“我有什么可怜的?”顾士宏道:“自己不觉得自己可怜,才最可怜。”顾清俞朝父亲撇嘴:“爸你搞来。”

回去时,楼道口遇见冯晓琴。小老虎英语课忘带卡片,她折回来拿。两人打个照面,互不说话。到了楼下,没走几步,便听到后面冯晓琴叫她:“阿姐。”顾清俞停下,却不回头。冯晓琴走近,手里拿着英语卡片,稍有些喘。应该是跑了几步。顾清俞想,这是寻事来了。嘴上道:“干吗?”冯晓琴道:“阿姐中午饭都没吃饱,就急匆匆走了。”顾清俞冷笑,果然是寻事。冯晓琴停顿一下,忽道:“阿姐命好。”顾清俞想起父亲那句“你最可怜”,忍不住又是冷笑,“命好么?那也没办法,老天爷待我好。”冯晓琴道:“阿姐这种性格,放在上海,是新派,有个性,倘若放在我们老家,还没等冒出头来,就被人拿剪刀咯嚓一下,剪个干干净净,一点脾气没有。”顾清俞道:“那你呢,你不是也冒出来了?难不成你是好欺负的?祥林嫂?尤二姐?”冯晓琴笑笑:“爷叔总说,我是孙二娘装小白菜。”顾清俞知道这个“爷叔”是谁,“——怎么,老板娘还没当上?都忙了这么久了,效率不如以前啊。”冯晓琴又笑笑:“阿姐吃醋了。”顾清俞不动:“还没沦落到吃你醋的地步。”冯晓琴道:“阿姐今天讲话冲得很,不是吃醋,是吃炮仗了。”顾清俞叹口气,“有些人不识相,只好挑明了,点点她。”冯晓琴径直问:“阿姐是怪我今天多嘴?不该提前姐夫的事?”顾清俞提醒她:“老早分开了,不要一口一个‘姐夫。女人一把年纪结婚又离婚,讲起来总归难为情。不能跟你比,十几岁就出来混,经历得多,豁得开。”冯晓琴停了停,“阿姐你不要用‘混这种字,难听。”顾清俞嘿的一声,好笑:“不叫‘混,难道叫‘体验生活?”冯晓琴朝她看。顾清俞摇头,说下去:“我是不想说出来让顾磊失望,不想让我爸白头发再多几根。你还真以为能瞒过去?我也算想得开了,话说妓女从良都能再嫁人呢,何况又是新社会,婚姻自由,我弟弟喜欢,又有什么办法——”话愈是激烈,语气反倒愈是平缓。她从口袋摸出烟,扔给冯晓琴一根,自己点上,“我弟弟到死都没见过你抽烟吧?蛮好,能骗一辈子就不叫骗了。”

两个女人在树下抽烟,背朝外,路灯又昏暗,天然的屏障。

“张阿婆家那次失窃,是不是跟你有关?”顾清俞问她。

冯晓琴沉声:“你不要瞎讲。”顾清俞诧异:“警察问你,你也这么回答吗?”冯晓琴看了她几秒,按捺住,不怒反笑,“阿姐心情不好。我能理解的。喜欢了半辈子的男人是个垃圾瘪三,混得比我们这些乡下人还不如,心情怎么会好

呢?”也不待她开口,径直说下去:“上海人是了不起啊,洋派,兄弟姐妹间相处也很潇洒的——姑姑得了那种快死的病,大伯白拿了人家的房子,揩了几十年的油,也不见他吱声,就跟聋了似的,了不起啊。阿姐,放在你们这里是洋派,是潇洒,如果换了我们,你就又要骂我们垃圾了,做得出了,对吧?所以阿姐,我这些年在上海,也没啥别的收获,就是学会一点,不管哪里人,不管男的女的,不管打扮得光鲜还是邋遢,不管有没有文化,只要是人,上面进下面出,其实都差不多的。骂人家垃圾的人,自己也好不到哪里去。阿姐,我这么讲,你肯定听不下去是吧?你心想,我怎么会跟你们一样呢,我这么高贵这么有钱,住豪宅开进口车,我是人上人啊,你们算什么东西——可是阿姐,有时候我真的挺可怜你的,老女人整天装啊装的,话说一半留一半,看人也只用一只眼,斜过来横过去,好像全世界都被你踩在脚下,其实别人看着特别可笑,当面奉承你,背后恨不得一脚踢过去。装跟傻就差一个字,这道理你大概不懂。”

冯晓琴做好准备。小老虎那边时间还早,就算打一架过去,也来得及。

顾清俞明白了。那天晚上与展翔的对话,必然被这女人听了去。她竟有些想笑。这种误会为此刻局面的发展,提供了好几种可能性,每一种都让她跃跃欲试。老天爷很有意思,每次总在她憋闷得要发疯的时候,迅速为她找到突破口。虽然有些残忍,还可能两败俱伤,但很爽。就像皮肤被刀尖划破,看着血一点点从里面溢出来,悄无声息,疼归疼,却是酣畅淋漓的破坏感。她不记得是谁说过——所谓悲剧性,就是把美好的事物毁灭给人看。

“你弟弟什么时候来上海?”顾清俞问她。

她一怔,“干吗?”

“你打算让他一辈子叫你姐姐吗?”顾清俞说完,看见冯晓琴脸色倏地变了。停顿一下,嘴角挤出一个弧度,笑得很暧昧,“我蛮好奇的——十五岁生小孩,是什么感觉?”

这晚是满月。顾清俞回到家,倚着躺椅,看窗外那轮明月。树影摇曳。一近一远,视角上有参差,多了些浮凸的立体感。不似中国山水画,竟有几分像西洋油画。虽然夜深,色彩也是艳丽分明。看久了,像要把什么吸进去,没头没脑的。顾清俞记得,冯晓琴最后说的一句是——“我不是你想的那种人”,到这步,反不如前面那般剑拔弩张,声音轻下来,一点点往里收。力道却依然在,每个字都清清楚楚。鼻尖也有些红,不像伤心难过,倒似是憋着劲,生闷气那种。她看着她。其实这话又有什么要紧呢,她是哪种人,顾清俞一点也不关心。便是顾磊活着那阵,她也没放在心上,入职这些年,到底不是白混的,查个小地方女人的底细,难不倒她。她替弟弟盯着她,也是抓大放小。只要大致过得去,她也不会真怎样。有个私生子什么的,放在这女人身上,其实也是意料之中。只要没杀人放火——现在人都没了,便更无所谓了。便真是杀人放火,也不打紧了。顾清俞叹口气,她终是落到与这女人一般的境地。否则便该一笑了之,又何必说那番话。

她给顾士莲发消息:“姑姑,账号给我,否则我送现金上门,也难看。”半晌,没回音。她又发一条:“你侄女我什么都缺,唯独不缺钱。你们不是都知道了嘛,假结婚,不缺钱,就缺个老公。等你病好了,替我找个男人,全在里面了。”去阳台抽根烟,过来依然是没动静。再细看,不由倒抽一口冷气,原来刚才消息竟是发在“自家人”群里。惊得整个人一震,呆住了。顾士宏打电话过来:“你怎么回事——”她忙不迭挂了,想把消息撤回,早过了时效。窘得呼吸都不顺畅了。大伯一家四口此刻也不知是什么表情。又想起冯晓琴。要命。再一想,天,竟还有施源——之前一直忘了把他移出群。她先是怔着不动,随即大喊一声,无意识地一脚踢出去,雪白的墙壁上顿时多个脚印。仰天倒在床上,看天花板上的吊灯,忽的,手機狠狠扔过去,落下来,正中她下颌骨。疼得咝气。

迷迷糊糊睡了一会儿。电话响了,她拿起来:“喂?”李安妮的声音:“到家没?”她怔怔地,嗯了一声。电话那头停了停,“顾清俞,你觉得我和丁启东再在一起,好不好?”她把手机调到“免提”,坐起来,身后垫个枕头,“——你自己觉得好就行啊。”李安妮道:“丁启东说你现在气场越来越足了,都不敢跟你说话,背上直冒冷汗。”顾清俞好笑:“他做了什么亏心事吗?再说闺蜜是派什么用的,就是帮你盯着臭男人,你自己当局者迷,色迷心窍,全靠我替你把关,别糊里糊涂又被骗一次。”李安妮嘿的一声:“就他现在那副面孔,还色迷心窍——”顾清俞问她:“你原谅

他了?”李安妮一怔:“嗯?”顾清俞道:“当年是谁说的,一次出轨,终生不用。”李安妮没吭声,半晌,莫名来了句:

“你当‘出轨是‘出恭,屁股一撅谁都可以啊?”

顾清俞放下手机,继续睡。提示灯亮了一下。通电话时有微信进来。她又拿起来翻看。一条是姑姑的:“乖囡,好意心领了。”她被这声“乖囡”逗得莞尔,姑姑从不叫她“乖囡”,猜想现场必然是怒喝一声:“跟她说,钱太多用不掉就捐出去!”当事人口述,再由姑父高畅执笔,便委婉得多。然后是顾昕:“姐姐,你替我拿主意,出多少比较合适?”还有大伯,从不发微信的,今日是破天荒,还发在群里:“我是恶人,你们都是好人!”

不知怎的,顾清俞竟有些想笑了。说不出的别扭的情绪,凑起来反觉得滑稽,索性也不顾了。闭上眼睛,眼前忽又浮现冯晓琴,双手背后交叉,脆生生站着——“我不是你想的那种人。”眼底什么闪了一下,似是泪光。她应该还想说些什么,嘴唇动了几次,反反复复,却没说出来。顾清俞就那样看着她,也沉默。那瞬想,顾磊当初要是讨了别的女人,不知会怎样。寻个本分的上海姑娘,模样差一点,人也笨一些,不会算计,日子平淡得没有指望,但至少没那么早死。又想,这种假设完全没意思,时间不会倒转回去。李安妮也说,世界上最难买的就是后悔药——“要真有,也不用多,买三粒。一粒放在十年前买房子,豁出老命,就算卖血借高利贷也要买,能买几套就买几套。一粒放在我爸脑出血住院那时候,我能亲自陪着他。还有一粒,”她停了停,似用了很大的力气说出来,“——那年我要是没做流产手术,把孩子生下来,现在都快满五岁了。也不晓得是男是女。”

顾清俞是第一次听李安妮哭得那么泥沙俱下。隔着电话,依然能感觉到那头的崩溃。与白天的她判若两人。她说压根没有出轨的事,丁启东连别的女人一根头发丝都没有碰过,什么抓现行、捉奸在床,全是假的。离婚是因为她去医院把孩子流了。五个月的胎儿,已有些成形了。医生劝她考虑清楚,她不理。“我不想和你过了。”她虚弱地躺在床上,这话却说得斩钉截铁。丁启东气疯了,打了她一巴掌。那阵,她仿佛一眼看到日子的尽头,绝望到无法忍受。两个人,被诅咒似的,错过一波又一波,不只是房子。学生时代的誓言、理想、憧憬,那些闪着光的东西,一点一点,消磨殆尽,成了干巴巴的灰烬,什么也不剩下。还有曾经属于两个人的骄傲,一切都成了笑话。她感觉自己像站在流沙中央,慢慢陷下去,一点力也用不上,最终人就没了。她害怕那样。流产是给自己下个死招,没有退路,只能往前。她怕自己一旦心软,便又会陷在这泥沼般的一潭死水中。她疯了似的,办签证,出国,还有再嫁。她像躲避瘟疫一样,想要完全抽离,哪怕后悔终生也在所不惜。

“丁启东还爱我,这么多年了,亏得他还爱我——”她在电话里泣不成声。

顾清俞眼圈也红了,为这个一言难尽的夜晚。想象那些黑暗中各自沉默的脸,男男女女,老老少少。也亏得这黑暗,遮住了一些东西,抚平了捋直了,草草掩饰——辜负与被辜负,亏欠与被亏欠,放在当下,也真正是说不清的。直如这月亮,再皎洁光艳,终究也只是配角。锦上添花是往好里讲,黑白分明也是一时的,久了,只是个含混的影子罢了。

小老虎早已睡了。冯晓琴醒着,凝神看天花板。手机振动了一下,她拿起那瞬,有种不好的预感——是姓刘的女人打来的:

“张老太不行了。”

十六

“妹妹,我害怕有一天,我会把老头子忘了。”

冯晓琴记得,这是张老太唯一一次在她面前哭。前一秒还在说“张卫国喜欢粉红色,屁精”,后一秒陡的眼泪便下来了,落到手头正在织的帽子上,一滴,又一滴。冯晓琴没提防,只当这老太又作妖,哭哭笑笑,日子过得奇形怪状。便给她出主意:

“拿支笔,统统记下来。好记性不如烂笔头,脑子里的东西会忘,写在纸上的东西,白纸黑字,永远都抹不掉。”

这老太也真的照做了。拿了本厚厚的簿子,带锁的,专门用来写日记的那种。时不时写上几笔,一只手拢着,不让人看。一笔一画,小学生写字的架势。冯晓琴偷瞥过几次,俱是些没要紧的话,天气是主角,“好像要下雨。”“春冷最难受,湿气浸到骨头里,要拿艾条灸一灸。”

“这两日热得不正常,有妖怪。”……也有关于心情的,完全是少女视角了——“八号里那个女人,一天到晚盯着张卫国看,只当我是瞎子。”“今天我偏不主动开口,看有几个人会请我跳舞,论身材还有气质,小区里我认第二,谁敢认第一。”“刚才一阵暴雨,马路上全是樱花的花瓣,一脚踩上去,粉色变灰色。唉,美丽的东西都不长久,老天爷忒残酷。”——冯晓琴忍着笑,吃不消这老太。便也由着她。

张老太说,“张卫国是个脱头落襻(沪语,指丢三落四)的,我要是走在他前面,也不晓得他将来怎么办。”擤了一下鼻子,又叹气。冯晓琴说,“阿婆你这是杞人忧天,张爷爷明明比你精细得多。”张老太皱眉,“瞎讲,你不要看他样子比我稳重,其实相当不牢靠。家里这些年有多少东西丢在他手里,你都不晓得。”冯晓琴顺着她,“有多少东西,说来听听?”她扳手指,“一只上海牌手表,一只金戒指,一副羊毛手套,两副walkman耳机,三把阳伞,还被冲手(沪语,指小偷)冲掉五六个皮夹子——”冯晓琴听得直笑,“阿婆你倒是记得清楚。”张老太叹口气,“所以啊,家里没我可怎么办,要出乱子的。”

“失窃事件”是张老太自编自导自演。目的是要引起张老头的重视,“让他提高警惕,家里东西要心中有数。”她悄悄拿走了一些金货,还有部分现金。“看他几时才发现——”事实证明,张老头的警觉性确实不高,一连几天都未察觉,还是张老太摒不住,提醒他,“哎,我们前年买的建设银行的贺岁金币,怎么只剩下一块了,明明有三块的——”,又道“抽屉里好像不止这点钞票啊,你动过了?”張老头这才慌了,急匆匆报了警。冯晓琴说张老太,“阿婆你做戏做过头了,这是浪费警力,开国家玩笑,被人发现要吃官司的。”张老太哪怕这些,“吃官司就吃官司,我这把年纪了,风也吹得倒了,他们敢拿我怎么样?”

东西暂且交给冯晓琴保管,放在一个黑色垃圾袋里。“不好让老头子知道的,否则有得闹了——等风声过了,你再给我。”冯晓琴起初不依,“万一给人瞧见,我浑身是嘴也讲不清。”张老太斜瞥她:“胆子这么小——看你也不像良家妇女。”冯晓琴反击:“阿婆你也不像良家妇女。”张老太被怼得眯起眼睛,笑得暧昧无比:“良家妇女有啥意思,无聊透顶!”问冯晓琴:“谈过几个朋友?”冯晓琴扳手指,一只手扳完,再扳另一只,感慨:“手指头不够用啊,要加上脚趾头才行。”张老太哈哈大笑,“好啊,要是还不够,我的也借给你。”

“阿婆,我乡下有个小孩。”说这话时,张老太正低头织帽子的沿边,手脚不协调,眼睛都快凑到棒针上了。话一出口,冯晓琴也呆了呆。她也算是谨慎的,这些年,除了父母,没人知道。对着这老太,却不自觉地说了出来。“阿婆,我告诉你,你不许告诉别人。”加上一句,“也不许记在纸上。”

“晓得了,”她注意力集中在帽子上,“——男孩还是女孩?”

“男孩。”

“那不错。”她拿剪刀,对准纷乱的线头,一刀下去,抽空给了冯晓琴一个微笑。

孩子是一个初中同学的,闯祸后便转学了。说实话,冯晓琴并未把这事太放在心上。年纪小,还没到知道利害的时候,再加上性格又那样。本就不想再念书了,趁势休了学,跟着妈妈到外地待了大半年,回来时抱着个才满月的婴儿,“冯家添了老三”,也没人怀疑。她父母对这事的处理还是很果断的,既替女儿解决了麻烦,家里也多了男丁,两全其美。冯大年,起名字时她爸爸问她“好不好”。她点头,“你们说啥就是啥。”那年她才刚满十五岁,肚子里掉了块肉,多个弟弟,就这么简单。后来出去打工,每次回老家,都会特意给冯大年买份礼物。越往后面,礼物便越是不敷衍,是用心挑的。几岁的男孩,喜欢什么,不喜欢什么。心里总要过几遍,斟酌再三。冯大年的脸,也是一次比一次看得久。婴儿那阵,本该最是母子连心的,偏偏没什么感觉,反倒是岁数上去了,竟渐渐看出些意思来。五官是这样的,手脚是这样的,迎风长。这次看着比上次又高了些,脸倒是拉长了些,肩膀也宽了。再后来,说话声音又变了,一声“姐”不再是娇娇糯糯,粗犷得像被砂皮磨过,听得鸡皮疙瘩也起来了——怀着小老虎那阵,她一直回想,当年那块肉在肚子里是什么感觉。孕吐是几时,胎动是几时,肚皮上看出小手印又能是几时。记忆的碎片,努力想拼凑起来。更多的还是内疚,欠了这孩子。叫了十几年“弟弟”,连抱也不曾好好抱一下。倏忽一下就长大了,想弥补也不知从何做起。每次回去,面上没什么,其实却有些手足无措。台面上是姐姐,心底是

妈妈,不好做得太过头,又不甘心什么也不做。摆正位置是个技术活。她爸妈对这孩子也是尴尬,讲起来是儿子,其实倒是隔代亲,不知该怎么教,反正就是宠。结结实实养了个傻儿子。冯晓琴每次看到他,都会想到顾磊。不管上海还是乡下,男孩子一宠就成傻子,屁用没有,要捏把汗的。这两年冯晓琴对他严厉了些,真把他当儿子看了。该说的说,不该说的也说,劈头盖脸的。他不怕爸妈,倒是忌惮这个“姐姐”。去年跟着镇上的几个盲流去偷窑厂的旧机器,当废铜烂铁卖,被人捉住打得半死。冯晓琴回到家,瞥见床上鼻青脸肿的他,一句安慰没有,径直说“打得好”。他叫起来,“你还是我姐姐吗?”她道,“你这样下去,先是小偷小摸,再是打劫,最后就是杀人了,与其将来被枪毙,还不如现在打死干净。还省几年粮食。”他赌气不吃饭,他妈哀求他,“多少吃一点——”冯晓琴一把夺下,“不吃就不吃,吃下去也是长坏心眼,力气不用在正道上,将来也是个人渣。”他急了,口不择言:“你自己又是什么好东西了——”他妈要拦着,她眼一瞪,“让他说!”他到底是个没用的,乡下人拉屎头里硬,顿时没了气焰,一点点软下去。她待他去了房间,亲自下厨做了几样他喜欢的小菜,可乐鸡翅、茄汁鱼块、土豆泥。端过去给他。脸上依然板着,筷子交到他手里,“吃!”他怔了几秒,夹起便吃。她忍着笑,凝神看他吃相。傻归傻,却是另一番有趣。癞痢头儿子自家好,耐心讲道理给他听:“什么是好,什么是不好,你自己心里有数。你只要过得了自己这关,我万事随你去!可你是那种不管不顾的吗,你是那种豁得出的吗?你不是!姐姐看着你长大,你是个好孩子,心眼好,脾气也软。一次犯错没关系,改了就行。怕就怕哪天犯了大错,想回头也没机会,那样一辈子就毁了。姐姐不是怪你,姐姐是盼你好。就算天塌下来,也有姐姐替你顶着,可真到了那时候,你自己又有什么开心?还是要脚踏实地做人。你乖乖的,等我在上海站稳脚跟,把你也接过去。到时候我们姐弟仨在上海好好过日子。”

“男孩好。”张老太加上一句。

“现在这个社会,女孩不好还有退路,男孩不好就完蛋,没戏唱。”

“男女平等。男女各顶半边天。”

她摇头,“阿婆你没懂我意思。”

她无数次替这孩子设想将来的出路。自然不甘心待在老家,但凭他的模样,也不像能闯一番事业的。读书不好是硬伤,吃不了高级饭。同她一样,只能卖憨力气。小老虎也不知道他还有个哥哥呢,偶尔闲聊时会提起老家的“小舅舅”,也只见过一两次面。模样倒是不大像的,各自随父亲。除了一双大眼睛,这点都像冯晓琴。褶皱分明的双眼皮,眼珠黑如点漆。书上说,双眼皮是显性基因。看来是真的。小老虎脸形偏圆,生得温和些;冯大年是长脸,鼻子略微倒钩,有些凶。其实相比之下,小老虎性格还硬气些,到底是她从小带着。冯大年真正是软塌塌的。还不是那种温顺的软,脾气上来也是气死人。更难弄。冯晓琴倒也不怕,早晚到自己身边,往死里调教,拗得过来。

“让他早点结婚,生孩子,你三十五岁就能当奶奶了。”张老太兀自唠叨。

她笑笑。乡下结婚早,二十岁当爹也不在少数。“阿婆,到时候给你吃红蛋。”她道。

除了冯大年,冯晓琴还对张老太说别的事,大多是趁她半清醒半痴傻的时候。思路勉强能跟上,仿佛踮着脚走路,跌跌撞撞,又走不长,这种状态最合适。有回应,也安全。冯晓琴说她刚来上海那年,进了两次派出所。一次是被商家雇去当模特站台,她个子不高,屁股也太大,穿上旗袍其实不怎么好看,台上一群与她年纪相仿的女孩,个个两颊高原红婴儿肥,随着音乐扭动身体。廉价旗袍像粽绳一样,把她们的腰和屁股勾勒出藕节般的紧绷感,却也青春逼人。谁知进行到一半,便被警察带走,后来才知道是非法集资,那群女孩里也有几人参与了销售。另一次是保险公司倒闭,她揣着菜刀,去讨欠了几个月的工资,大厦保安拦住情绪激动的人群,过不去,她急了,抡起地上一块石头就砸过去,结果把一个保卫的额头给砸开了,差一厘米就砸到眼睛,缝了十几针。赔医药费和误工费,还被拘留了两个礼拜。

“妹妹啊,你是人才。”老太真心夸她。她笑笑,瞥见老太头顶一根白发,伸手拔下来,“阿婆,又要去染头发了。”张老太道:“一年最多染两次,否则伤身体。我不好走在张卫国前面的。”停了停,叹道:“就算走在他前面,也要尽量拖,能拖多久是多久,拖一天是一天。老了,面孔再难看,终归是看一次少一次啊。”她有些伤

感地。

最后一次跟张老太聊天,是她进医院。张老头看她脸色不对,要把她接回去,她还不肯,说这里热闹,不想回去。张老头又是好笑又是急,眼泪在眶里转,“人家打开门做生意——”冯晓琴柔声劝老太,“位子给你留着,身体养好再来,我等着你。”——回家没两天,便住了院。癌细胞扩散,情况很不好。冯晓琴去医院看她,六个人的病房,老太靠窗位置,精神不错,手里毛线帽织织停停,与旁边那床老太的家属说话。那床是脑梗,她劝人家出去以后要多动,“跳舞呀,你们小区有人带广场舞吗,或者瑜伽也可以,实在不行就打太极拳,反正多活动,血脉畅通就好了。”张老头削苹果,一块块喂到她嘴边,“人家自己有数的——”张老太兀自不停,“你住哪个小区,欢迎来我们小区跳舞。你报我名字,我带你。”张老头朝冯晓琴苦笑。冯晓琴替她在身后垫个枕头,扶她躺下,“阿婆,等你出院,也带带我。一段时间不跳,身体都硬了。”

张老头出去买东西,留她俩聊。其余几床都午睡了。帘子拉下来,像个小天地,其实不隔音也不阻光。一老一少压低声音,真正是说悄悄话了。冯晓琴问她:“感觉怎么样?”她道,“还行,就是没力气。”冯晓琴笑,“整间病房全是你的声音,还没力气?”张老太道:“我是强打精神。”冯晓琴奇道:“为什么强打精神?”她道:“让张卫国放心。”冯晓琴停下来,朝她看。此刻这老太应该是完全清醒的。反不知该说些什么。又笑笑。张老太叫了声:“妹妹。”她应下:“嗯?”张老太缓缓道:“妹妹,你是个好人。”

那日说到后来,冯晓琴哭了。一半为了张老太的病。生老病死,本就让人伤感。还有一半,自己也不知怎么回事,泪点似是低了许多。老太嘴碎,那日尤其如此,翻来覆去讲她与张老头的事。从二十岁相亲认识,到八十岁,其实是流水账式的,也没有重点,也正因为如此,反有了回忆录般的郑重。她说也想过离婚,每次倒是他死活不依,赌咒发誓般,说:“我不喜欢小孩,两人世界清净没负担。”便这么一年年拖下来。中间也不是没迂回,细节都记不清了,反正就是吵吵闹闹,好好合合。从她嘴里漏下的一星半点,竟都是极有趣的,比如,张卫国被她关在外面一夜,穿着短裤也不敢叫喊,怕惊动邻居,到底是被发现了,上上下下都来表示关心,他护住要害,惊恐地被围在中央。邻居替他敲门,“小刘,小刘,开门,有话好好说。”还有人从家里拿来长裤,贴心地,“穿上,小张你先穿上。”还有一次,两人去红房子吃西餐,吃到一半发生口角,她径直走了,那时还没有手机,连BP机都没有,电话打到小区门卫那里,转个大圈,张老太才慢腾腾踱过来,拿起电话,那头已经是快要哭出来的声气:“我没带皮夹子,你再不来,他们就要报警了——”她憋着笑,嘴上道,“让他们报警吧,帮我拔了眼中钉,还可以省笔钞票,一举两得!”

她说了两遍“妹妹你是好人”。说到第二遍时,冯晓琴先是不语,随即又逗她:“阿婆,你看人准不准?”她道:“我看人,是看到骨子里,再准不过了。”冯晓琴道:“阿婆在寻我开心,上次还说我不是良家妇女。”张老太哎呀叫起来,“良家妇女不见得都是好人,不是良家妇女也未必就是坏人。你这人,吃相差点,良心蛮好。我看人不会错的。”

“顾磊头七的那天晚上,我拿着他的照片,跟他说话。我们老家的风俗,这天鬼魂会回来。我知道,我说的话,每个字他都能听见。我对他说,我不后悔嫁给你,你也别后悔娶了我。我不是坏女人,至少,不像你家里人说的那么坏。我跟史老板没什么。自从嫁给你以后,我没做过一件对不起你的事——阿婆,有时候我也挺糊涂,好和坏的界限到底在哪里,你可不可以告诉我,哪些事情可以稍微做一做,哪些事情完全不能碰。比如我觉得,手和脸给史老板摸两下,有什么要紧的,屁股蛋偶尔摸一下,也没啥,但别的地方就不可以,性质不一样了。还有说谎,要是为了让这个家好,那就不叫说谎,比如我瞒着顾磊做直销,卖减肥药,我也不知道那是骗人的,还犯法,不过我也没吃亏,除了在派出所关了几天,该我赚的,一分都没少,那些人敢骗我的钱,想也别想。里头还有顾磊奶奶的钱呢,老太婆也想发财,把她的棺材本都拿出来了,我关照她保密,她一口答应。后来事情败露了,她也不替我说话,就在一旁看着我被她孙子数落。忒不上道。好在我少给了她两个点,也气得过些。史胖子那里集资,我也弄了十万,九分利。我对胖子说,要是蚀了,我就被子铺盖卷一卷,带着孩子住到你家。没办法啊,钞票存银行,贏不过通胀,等于是蚀本。家里到处都是开

销,小老虎外面上课,一节课多少钱,顾磊一个月工资才多少,亏得吃在他爸家,有个老的啃啃,否则真是不够用的。他睁只眼闭只眼,饭来张口衣来伸手,赚钱不吭声,出了事就全怪在我头上——阿婆,下辈子我也要那样,做人轻轻松松,一点压力也没有。”叹口气,又道,“算了不说了,人都没了,不作兴的。”

说来也怪,对着这半痴半癫的老太,想到哪里说到哪里,心情竟似舒服许多。原先那些堵着瘀着的,像刮痧板来回擦拭,几条黑红,看着怖人,底下竟是通畅了。也是不知不觉的。她说“我不是那种人”,这阵子常说这句,每个字呈现在眼前,仿佛都带叠影,像说话时的回音。不是普通层面上的意思。说着说着,自己都忍不住激动起来。胸口那里不停起伏,被什么充盈得满满当当,一会儿是不吐不快,一会儿又是不知从何说起。半晌,张老太把一只骨节嶙峋的手放在她手上,拍两下,“妹妹,”她道,“我晓得的。”初时是宽慰她,停了停,又换了一本正经的口气:“天知地知,你知我知,不就好了?”冯晓琴被她逗得笑出声来。望着她,也不知怎的,忽的,眼泪顺着鼻尖落下来,滴到她手背上。

追悼会过后,冯晓琴把老太托她保管的东西,一并还给张老头。“两块金币,还有五千四百块现金。全在这里了。”她猜想或许要解释一番。谁知张老头说声“谢谢”,径直收下了。他从口袋里拿出一本簿子,正是张老太的记事本。“她把事情经过全写下来了,还关照我,不要误会妹妹你。”张老头说完叹口气,“我老太婆有点搭进搭出,清醒的时候还是蛮清醒的。”他头上戴着新织的粉色毛线帽。最后几针还是医院里冯晓琴织的。张老太手脚太慢,这工夫,别人十顶也织好了。老头子戴粉色帽子,看着总是奇怪。冯晓琴没忍住,“阿婆讲,你喜欢这个颜色。”他道:“她织的,我都喜欢。”竟是小夫妻般的声气。透着些伤感。“八十好几了,又是那种病,想开了,也就没啥了。”他叹口气,又对冯晓琴说声“谢谢”——“亏得妹妹你,让她最后那段日子过得蛮开心。”

“你儿媳,着实也不容易。”湖心亭里,张老头对顾士宏感慨。顾士宏问他,记事本里写了什么。他道,“我老太婆的心里话,只给我一个人看,说是不能说的。”顾士宏笑笑。张老头又道:“我老太婆要是加入作家协会,我和你只好靠边站。夜里一路看,一路流眼泪。等于是把过去的日子再过一遍。一辈子太短了,要真有下辈子,我无论如何都要再寻到她。”脸上笑着,说到后头声音却有些哑。顾士宏劝他:“她肯定跟你一样的心思。下辈子,下下辈子,只要有缘分,总归碰得着。”

“不晚”陆陆续续又多了七八个老人。实打实,真正靠做出来的。万紫园、白云公寓,还有附近几个老式小区,白天常有人来打听,问价钱,看情况,或是讨一份宣传单回去。“看情形,不出半年,房间可以住个六七成满。”冯晓琴对展翔道。

展翔顺着她:“再过一年,就要扩建了。”居委会前几日还派人过来看,里里外外兜一圈,挑不出毛病,嘴上没多说,脸上是服气的。冯晓琴说:“爷叔,出名了,发财了。”展翔手伸过去,在她头上轻轻砸个毛栗,“少寻我开心!”这动作有些亲昵,冯晓琴让开,“——爷叔不是说过吗,给附近70岁以上的老人免费吃中饭,两荤两素。现在时机差不多了,可以搞起来了。爷叔以后就不是暴发户了,是成功人士,社会名流。恭喜你。”展翔怔了怔,诧异这话是几时在她面前说的,绕了一圈,才想到当初向顾清俞求婚时,隔了一堵墙,必定被这小女人听了去。兀自有些难为情,打个哈哈,待要与她说笑一番,她已面无表情地走了过去。

顾士莲的活检报告出来,情况果然不好。隔日便住进医院,准备做手术。顾士宏与高畅商量,手术后大家轮流照顾,排个表,白天晚上按次序来。“这样,你也不至于太累。越是这个时候,越要有条理,不好乱了方寸。”高畅应着。主刀医生是顾清俞找的,经验技术都是一流的,次日清晨第一刀,也不拖时间。高畅塞了五千块钱给顾清俞,“你托人办事,开销总归是我来。”顾清俞不接,“姑父,你只管全力以赴盯着姑姑的病,别的事情以后再说。”高畅只得称谢。手术前一晚,顾昕提出陪夜,“我明天出差一周,后面大家辛苦,今晚让我来。”

病房有现成的躺椅,天不冷,带个睡袋,也方便。吃过晚饭,高畅叮嘱几句,便走了。留下姑侄二人。顾士莲问他,“出差去哪里?”他回答:“杭州。”顾士莲嗯的一声:“那倒是不远。”顾昕问:“要不要削个苹果给你?”她摇头:“肚子还是饱的。”示意他随意,“你管你自己,有事我叫

你。”顾昕去了趟厕所,回来时见顾士莲已睡了,侧向另一头。其实还早,八点都不到。替她拉上帘子,自己也躺了下来。看了会儿手机,听床上似是有动静,帘子悄悄掀开一个小角——顾士莲身子微微蜷着,肩膀有节奏地一颤一颤,应该是在哭。顾昕先是一怔,随即把帘子塞好。不敢惊动。又过得片刻,听顾士莲叫他:

“昕昕。”

他嗯了一声。“姑姑,怎么了?”

“姑姑要是不在了,你会难过吗?”顾士莲不回头,依然是背对着他。语气有些硬,与这话的内容不相称,应该是为了掩饰哭腔。顾昕盯着她的脊背看了一会儿,不动,也不说话。忽然意识到姑姑其实是害怕。——“你姑姑,就是只纸老虎。”临出门前,苏望娣喋喋不休,说顾士莲要是真不怕,根本不用那么凶神恶煞,越是凶,就说明她心里越是抖豁,“你们顾家人,都是一个德行,嘴巴凶,骨子里屁用没有。”一旁顾士海听得烦躁,说她,“就你最有用。换了你,你不怕?人家是恶毛病,又不是感冒发烧!你不晓得啊?”苏望娣慢条斯理:“我是外头人,晓得不晓得都没啥,你是她亲哥哥,你晓得就可以了。”顾士海被冲得火起,手中茶杯“咣”的一放:“家里钞票又不归我管,我是恶人,你又是什么好人了?”苏望娣也不生气,对顾昕道,“看到吧,越是心里抖豁的人,越是嗓门大,有道理你就好好说,凶个屁。”

“姑姑,”顾昕犹豫了一下,想说“三万块要是不够,我再多出一些也没事的”,但这话不中听,也让自己被动,说了无益——“姑姑,手术会顺利的,你一定会好起来的。”这话又是不痛不痒了。他性情是淡漠,但姑姑从小对他好,这点是记在心里的,主要是不知该如何表达。别人的事,不常放在心上,久而久之,便忘了。但这话不好说,一是叫不响,别人一句“自家人的事都不放在心上,你还想怎样”,只有吃瘪;二来也不是那样性格的人,从小养成的习惯,说话留三分在肚里。成了家之后更是如此。父母、妻子,都不是顶顶称心的,吵不得,便少搭理。总觉得人生到这一步,虽谈不上一败涂地,但终是比预想的要差许多。落子无悔。叫屈也不能。医院是会让人生出无限感慨的地方。生老病死,望去一张张面孔俱是无力,尤其这样的重症病房,认命又不认命,夹缝中求一丝生机。倘若那种整日哭哭啼啼的还好些,姑姑这么要强的个性,到这种地步,便愈是替她难受——面上依然是不知说什么好,下意识地,替她掖了掖被子。又撫了一下她的背。

“姑姑,早点睡。”

躺椅上折腾一会儿,好不容易有些睡意,葛玥发消息过来:“晚上冷不冷?”他看表,才九点,便不好发作:“不冷。”她又道:“宝宝想爸爸了。”这更不好发作。回过去:“爸爸也想宝宝。”加上一句,“姑姑已经睡了。”示意她停下。只几秒,手机又响了,他皱眉,一看,却是冯茜茜:“阿哥,为你点赞。”他嘿的一声,回道:“给亲姑姑陪夜,有啥好赞的。”她道:“不是指这个。上个月我业绩排在第一位,经理说要给我升级,底薪翻倍。”顾昕回过去:“请客吃饭。”她打个笑脸:“行啊,我把我自己打包,送给你吃。”顾昕回了个暧昧的动画表情过去。随即清空聊天内容。想提醒她也把记录删了,但这话有些煞风景,再说这女孩也是个精细的,应该不至于出洋相。

小老虎在小床上打着鼾。冯晓琴替他把汗巾抽出来,再换块新的。冯茜茜旁边看着。姐妹俩好久没一床睡了。冯晓琴替妹妹开心。到底闯了条血路出来,着实不容易。问她“怎么突然间业绩就上去了”,冯茜茜叹道:“也不看看是谁的妹妹——”这话有些避重就轻。冯晓琴猜到几分,多半是那个财务主管,或许还不止。其实也是无奈。冯晓琴自己也做过保险,知道拉业务的艰难,一分一厘都是笑脸堆出来的,针脚细细密密,接缝处都是心思。底线往下降一分,事情便容易些。但底线也是线,是界限,降得太低就成越界了,跨过去便回不了头了。分寸顶要紧。冯晓琴斟酌着,想稍微劝妹妹几句,又不知从何提起。冯茜茜给姐姐买了个皮包,两千出头。冯晓琴问她,“拿了多少奖金?”她报了个数字。冯晓琴咂舌:“这么多?”她道:“难得让我有机会表现一把,平常都是你照顾我。”冯晓琴把皮包放好。姐妹俩睡一个枕头。冯茜茜下午新烫的长波浪,一股浓烈的定型水香味。冯晓琴劝她“有钱也要省着点花”,她笑称“都几年没烫过头了,乱稻草一堆,客户看见全吓跑了”。冯晓琴便说自己当年做保险的事,“也是被经理天天牵头皮,眼睛里只有业绩,晚上做梦都在向人推销。”停顿一下,“你姐夫活着的时候,始终攥着一个心结,觉得我跟史胖子有什么,就是因

为刚结婚不久,一天晚上我喝醉了,衣衫不整地被史胖子送回来。”冯茜茜静静听着。“其实什么事也没有,”冯晓琴说下去,“喝吐了。胖子买了我四五份保险,一份保险一瓶酒。没办法,人家出钱,我们出命。醉死也要喝。顾磊骂我‘女流氓,他以为我醉了听不见,可我这个人,别人骂我的话,每一句我都记得很牢。”

“妹妹,我看人很准,能看到骨子里。你是好人,我晓得的。”那瞬,冯晓琴仿佛听见张老太在耳边说话,热气哈在她脸上。暖暖的,一点一点地,把什么烊掉,继而缓缓流动。老太的声音也温柔,带着些回声,拖个小尾巴似的——适合眼下的气氛。姐妹俩谈心,不论什么话题,听着总是闲话家常,细水长流。

“年轻时候不在乎别人说什么,想干吗就干吗。现在才发现,被人骂总是没劲的。有个成语叫‘爱惜羽毛,是个上档次的词,你是读书人,肯定比我明白。”冯晓琴停顿一下,又提醒妹妹,“顾磊姑姑那边,总归要意思意思。”冯茜茜问:“送多少?”冯晓琴道:“我送了五万。”冯茜茜一怔。冯晓琴道:“我是因为顾磊的关系,你不用这么多。”冯茜茜听出姐姐话里的倔强,“姐,小老虎用钱的日子还在后头。钱要花在刀刃上。”冯晓琴道:“现在就是刀刃。”说完笑了一下。钱是转账。顾士宏那里有顾士莲的账号,她讨了来,没头没脑地。顾士宏问她“做什么”,她在手机上把钱转了,才不紧不慢地回答“姑姑生病,一点心意”。晚饭时顾清俞过来送水果,同事去三亚度假,带了一箱杧果。顾士宏应该是说了那事。顾清俞离开时,眼神扫过她,话却是对着小老虎:“乖囡,多吃几个杧果哦。”冯晓琴看在眼里,也是对着小老虎:“说,谢谢姑姑。”小老虎跟着说了一遍,“谢谢姑姑。”一来一去,都是干巴巴的。白炽灯从头顶射下,光线落在两人脸上,晕开,涂了粉的效果。空气中的微尘也看得清,扬起又落下,来来回回的。“再会。”顾清俞说完这句,开门走了出去。

冯晓琴建议妹妹,顾士莲生病,给个一千、两千,若是得闲,便排着陪一夜,“也说得过去了。”冯茜茜问她,“那你呢?”她道:“我同你不一样,顾磊是她親侄子,再说了,小一辈都要上班,就我是家庭妇女,有的是空当。”冯茜茜沉吟着,劝她,“姐,好上面还有更好,没底的。太累。”冯晓琴叹道:“我是憋口气,其实也是傻,你别学我。”冯茜茜嘿的一声,“办法多的是。”冯晓琴道:“你教我?”冯茜茜便道:“搞定那个姓展的,到时候别说五万,医药费全包了也行,拿钱砸昏他们。”冯晓琴笑起来,“怎么搞定?拿刀逼他去民政局?”冯茜茜也笑,“不用拿刀,姐你对他笑一笑,他骨头就酥了,腿脚就不听使唤了。想让他去哪里就去哪里。”姐妹俩半夜里开着荤玩笑,压低声音。旁边小床上,小老虎打着轻鼾。像配乐。谈话更显得家常。

冯茜茜想起白天顾昕问她“我去杭州出差,你要带什么吗”,她又不傻,杭州也不是香港和日本,哪有什么好买。这种邀约七拐八绕又全无情趣,蛮像他平素的风格。她不想去,便装着听不懂,“带块丝巾吧。”他嗯了一声,失望的神情一晃即逝,也不多话的。冯茜茜便有些同情葛玥,这种男人,针扎下三寸,都未必见得了血。与他过日子,将来要么变成苏望娣,要么得抑郁症。

“姐,”冯茜茜告诉姐姐,“我预备贷款买套房子。”

冯晓琴有些诧异。早上打扫房间,在妹妹床头发现一份楼盘广告。中环与外环之间,地铁在建,户型小而温馨——原来是真的。价格其实不高,但房子不比别的,再便宜也是吓人。“买多大的?”冯晓琴问。冯茜茜回答:“两室一厅。”又道,“不能跟顾清俞那种两室一厅比,零头都不到。”冯晓琴嘿的一声,“跟她比做什么!”冯茜茜道:“姐你早晚比她强。”这是今晚第二次提那意思了。冯晓琴猜测妹妹也许是想借钱。果然,她叫了声“姐”,讪笑着,“——问展翔借几十万调头寸,行不行?”停了停,瞥见姐姐的神情,没等她拒绝,又收了回来,“算了,等他真做了我姐夫,直接问他讨一套房子住。”一吐舌头,愈发做出开玩笑的模样。冯晓琴也笑笑。姐妹俩头一回谈借钱,感觉有些奇特。自立门户。冯晓琴想到这个词。妹妹长大了,生出那些居家度日的算计,也是再自然不过的,不是坏事。“还差多少,我借你。”她道。冯茜茜原意就是想借钱。但见姐姐这样,又犹豫了,寡妇幼儿,牙缝里挤下的辛苦钱,“姐,不用了——”冯晓琴道:“跟我客气什么。”是真心替妹妹欢喜。房子大小地段那些,都无所谓,关键是“买房”这个动作,意义不同。如今连上海人都不敢轻易动呢。只是两人这么盘算,其实都是后话。最底

下那层,也是最紧要的,倒没提及。外地人在上海买房,头一条便是已婚,否则免谈。冯晓琴等妹妹自己开口。这才是今晚的大事,相比之下买房反倒是次要了。现在年轻人也是有意思,话揣在嘴里,捉迷藏似的,不肯好好说出来。冯晓琴猜想多半是银行里新认识的,总有哪一条欠缺或是不甚如意,才这样遮遮掩掩。便愈发微笑,带些鼓励的神情,逗她,“买了房,一个人住吗?”冯茜茜先是不语,忽道:“姐,要不,我也去找施源假结婚?”她一惊,整个人跳起来,不及说话,便听冯茜茜咯咯笑着,把她身子又扳下去:

“骗你的,看把你吓的——”

冯茜茜是想迟些办房产证,“只要不买卖、出租或是抵押,有没有房产证都一样。房子是我住着,还怕它跑了不成?”冯晓琴觉得这话不是没理,但又有些别扭,“总归不大好——”冯茜茜告诉姐姐:“我咨询过中介的,如今买房不办房产证的多的是。比如,那小区有套顶楼复式,是内部价卖给一个设计师,那人也是限购,付了小半钱搁在那里,等着有人接手,那头既不算二手房,省了几十万的税,这头又可以赚些差价,两全其美。还有一户,也是买的新房,死活不办证,一不做二不休,说每年省几万房产税也是好的。先混着呗,万一将来政策有变,我或许也早成家了,万一没有,再拖个人结婚也就是了,女追男隔层纱,还怕找不到?”冯晓琴听妹妹侃侃说来,三分老到倒有七分天真。是个有盘算的孩子。便放下一半心,也不扫她的兴,“等你买好房,我带小老虎住过去——”她笑起来,“那最好了,我求之不得。姐姐你陪我一辈子才好呢。”

一会儿,冯茜茜便睡着了。冯晓琴始终醒着。望着妹妹的睡姿,趴手趴脚,比白天更显小些。她十六岁外出打工时,妹妹还在读小学。如今竟是煞有介事与她聊买房卖房了。有些滑稽,更多的是感慨。去年这时候,苏望娣还说要讨她去做保姆呢。也早不恼了。若不是妹妹自己要强,做保姆也不是没可能,同来的那些女孩子,去考月嫂牌照的也不在少数。经历了这阵,有些事看得淡了,有些事反看得重了。就像这窗外的枇杷树,深秋开花,初夏结果,叶子绿了黄,黄了又绿。年年如此,却又年年不同。树不变,是心绪在变,望出去自然不同。冯晓琴原先并非这般纤敏的个性,幼年时带着一众女孩子,拿着竹竿与男孩们打架,脸上被划出血痕也不管不顾,脱缰野马似的。因为有主见,性格偏强势,父母也不大敢管她,任她自去闯一番天地。年岁上去,到底不同。时势比人强,是句虚话,却也着实不假。

冯晓琴翻个身,朝向另一边。瞥见冯茜茜手机摆在梳妆台上,这时有电话进来,振动不停。屏幕上显示一串号码,似有些熟悉,待要叫她,一会儿又挂断了。冯晓琴闭上眼睛,想到什么,霍的又睁开。拿过自己手机,看存的通讯录。这些年都用微信了,也不常打电话。唯独刚才那号码,后面是6688,打头又是个1366,印象深刻——翻到“顾昕”那栏,果然不错。冯晓琴愣在那里,足有十几秒。见妹妹睡得一动不动。半晌,把台灯关了。

十七

周末,葛玥舅舅来瞧小毛头,带了两套小衣服。还有几盒燕窝,“亲家母和玥玥都好吃的——”舅舅前阵子生意不大顺当,百日宴时脸还是灰的,这阵似是缓过劲来,神情恢复了不少。他其实比葛玥父亲还健谈的,生意场上的人,讲话分毫不差,同样一句话,到他嘴里,便让人惬惬意意。一盏茶工夫,苏望娣已同他熟稔了,笑声不断。顾士海虽不多言,他亦能照顾到,话题像小车游巷,穿梭自如,绝不冷场的。

他夸小毛头越长越好了。“一看就是有出息的孩子,文武双全,将来爹妈都能靠他的。”葛玥笑称“舅舅你像算命先生”,他也笑,与外甥女寒暄几句,便转向顾昕,“最近好吗?”顾昕回答,“蛮好。”舅舅对着葛玥夸顾昕,“你老公蛮能干。”葛玥看顾昕一眼,想这人自从贬到基层,绝口不提单位里的事,料来也是乏善可陈。至于家务,更是指望不上。“能干”两字,真正是牵强到极点。舅舅这话便是凑趣,也忒敷衍了些。嘴上自是不提,草草应了句“他是比较辛苦”。一会儿,舅舅便说要走。顾昕站起来:

“我送送您。”

舅舅的车停在楼下。到了,却不上车,“聊一会?”掏出香烟,抽了一支给顾昕。顾昕道,“我不抽的。”舅舅笑笑,“那天不是抽了?”顾昕一怔,“那天不一样。”是说一周前,舅舅做东,由顾昕出面相邀,请了副镇长吃饭。工作日中午,

距镇政府不远的一家粤菜馆,小包厢,时间不长,气氛却好。副镇长比舅舅还年轻了十几岁,声音洪亮,讲话时肢体动作很多,手舞足蹈。喜欢说道理。在舅舅肩上拍了一次又一次,“老梅啊老梅,关键还是你这个姓不大好,有点那个……哈哈,不过也没啥,人活一世,有乐极生悲,就有否极泰来。起起伏伏,来来回回,这就是人生啊——”舅舅连声称是,“您说得太对了!本来还有点想不通,给您这么一说,顿时豁然开朗了。想想也是,人活几十年,好也是过,不好也是过,关键还是要多交几个像您这样的朋友,喝酒聊天、畅谈人生——来来来,我再敬您一杯!”副镇长年纪虽轻,酒量却深不见底,越喝眼睛越亮,越喝说话越在点子上,他一把揽过顾昕,感慨“大材小用了,龙行浅滩了,大菩萨进小庙了——”顾昕嘴上谦逊:“您别这么说。”他对着舅舅,“是个聪明人,能当大用的。”舅舅很郑重地点头,“那是,否则我姐夫也不舍得把独生女儿嫁给他。”副镇长一锤定音:“看来以后啊,你们都得靠他了——”舅舅点头如捣蒜:“没错,没错。”

一根烟抽完,舅舅又递上一根。顾昕忙摇手,“等下要抱宝宝的——”舅舅哦的一声,收回去,“谢谢哦。”是说那日饭桌上谈妥了,一块旧区,批给了他公司。前期改造到后期再建,雖说面积不大,放在浦西,中环与外环之间,高档小区有的是,浦东这头就另说了。动过与没动过,地段差个几公里,模样要差上十万八千里的。世纪公园那一头,是寸土寸金,这一头,不过隔着两三条马路,便差了许多。镇政府也烦心,动是早晚要动的,癞痢头似的一块,看着也难受。但资金也是问题,伤筋动骨。近几年通常的做法,是直接批给房产公司,改造的钱政府一律不管,后期也一并给了,写字楼、商场,或是住宅区,全由得他们。两下里相宜。那块旧区靠近外环,虽有些偏,周边却陆续有几幢别墅在建,还有星级酒店和高尔夫绿地,也在规划中。长远看是不错的。舅舅当初托了顾昕,才两周不到,便有了这个饭局。舅舅冷眼旁观,顾昕温暾水似的一个人,场面上却是周到,说话举动都极有分寸,该安静时安静,该热闹时也豁得出。便想,姐夫那老狐狸选中这女婿,确是有他的道理。再加上资金那块,也是这青年帮忙搞定。房地产公司融资,现在是难之又难,何况早先还出过事,也亏得他有路子。“谢谢”说再多,终是虚的。生意人都是现开销。别的不提,冯茜茜那套房子,舅舅等于是半卖半送。房型不大,但楼层好,小区中心位置,明年年底前交房。舅舅眼光老辣,一眼便看穿她与顾昕的关系。嘴上自是不提,只说“小姑娘帮了我大忙——”顾昕道,“我表哥的小姨子,也算自己人。舅舅托我,我再托她。自己人帮自己人。”舅舅暗好笑,这种撇清没啥意思。“讲起来她总归担着风险,亲兄弟明算账,不好让她白忙。你讲给她听,后面还有什么人情花销,上下打点,全部是我的事。不好让小姑娘吃亏的。”顾昕答应了,转达给冯茜茜,又道,“葛玥舅舅也算大方了,虽说是他自己的楼盘,你去看看有多少人排着队买?如今一手房都紧俏,他等于是送钱给你。”她脆生生地道,“他的人情,你去还,我心里只承阿哥的情。其余人不管。”与上次一样的声气。顾昕心头撩了一下,面上只是苦笑,“便宜你占,人情我还,你倒是门槛精。”她算账给他听,倘若她因这事被公司开除,葛玥舅舅就是白送她一套房子,也不划算。顾昕纠正,“一套房好几百万,还是划算的。”她道:“我又不是七老八十,光盯着眼前,有啥意思?”他逗她,“不盯着眼前,你盯着什么?说几桩来听听。”她朝他看,“这话是瞧不起我。”他道:“我怎么敢瞧不起你,不要命了么。我像你这么大的时候,别说买两室一厅,就连单单一个卫生间也不敢想的。你自己说,二十出头的小姑娘,有几个比得上你?”她道:“你表姐呢,她不算人?”他怔了一下,“你目标定得这么高,那就难怪了。我表姐讲起来也算人,但基本接近于半人半仙了,不吃五谷杂粮的。”她听得忍俊不禁,“你背地里这么嘲你表姐,我改日讲给她听。”他笑着收住,心情既忐忑又期待。副镇长是他校友,镇长明年退休,算下来多半是这人接棒。镇政府不比新区政府,讲起来差了老远,但庙小也是庙,大有大的难处,小倒有小的活络。同样做成一件事,反更容易出头。副镇长那种个性,张扬归张扬,倒比那些滴水不漏的老兵油子要好服侍。论学历和资质,他都是冒尖的。别的不提,明年便有职称评定,心里暗自盘算,虽不是十拿九稳,到底是个盼头。这么一想,便觉得老天爷都是安排好的,这里插你一刀,那头又贴块膏药。葛家那棵大树倒了,谁知又冒出个冯茜茜,还不是事先想好的,竟是一步

步无意间连起来,凑成一局好棋。

送走舅舅,顾昕回到家,葛玥问他“聊了什么”,他道,“你舅舅同我有什么好聊的,无非是些闲话。”她道,“闲话聊这么久。”他没吭声,葛玥也不再提。借着宝宝尿湿,让他拿纸巾过来。又拿舅舅刚才的新衣服,在宝宝身上比画——“大了一点,明年这时候穿正好。”顾昕道,“老一辈买衣服,都喜欢往大里买。”两人断断续续地聊天。一会儿,苏望娣招呼两人吃午饭。说葛玥:“留你舅舅吃饭,他怎么也不肯。”葛玥道:“他还有事。”正中一碗清蒸童子鸡。苏望娣早起买的,买了两只,一只送到顾士莲那里。刚出院,手术算是成功,但还要看后期发展。桌上另有一盘糟猪爪——童子鸡刚送过去,不到两小时,高畅便又送了糟猪爪过来。“自家做的,比外面干净,阿哥阿嫂随便吃吃。”两家离得是近,但隔着一条大马路,还有小区里面七拐八绕,来回也要半小时。平常也罢了,放在这当口就有些别扭。礼尚往来,客气得过了头。猪爪其实未煮烂,糟卤里也浸得不够久,又硬又淡。顾士海尝了一口,扔回去,“再笃笃酥,晚上吃。”苏望娣道:“你妹妹生怕欠你人情。”又道:“一只童子鸡算啥,钞票怎么不见她还回来。”顾士海剜她一眼。她自知话说得有些刮三(沪语,指尴尬,不上道),讪讪的,扯下两只鸡腿,分别放在葛玥和顾昕碗里。过得片刻,只见顾昕“哎哟”一声,筷子头险些咬下来。有些仓皇地,去翻沙发上的公文包。他昨日出差回来,径直去看顾士莲,带了杭州买的一罐茶叶。中间上了个厕所,出来时见姑姑换了位子,紧挨着他的包,当时没多想,回到家把包随手一扔,也没理会,这会儿忽然醒悟——果然夹层里多了个信封,上面是顾士海的字迹:祝早日康复。打开,里面一沓崭新的钞票。顾士海见到,脸上青一阵白一阵,筷子重重一放:

“有意思啊!”

顾士宏劝大哥,“不收就不收吧。她不收,你总不能拿刀逼着她收下,索性由她。”又笑,“谁让我们都是君子国来的,兄妹感情好,一点办法也没有。”顾士海反问:“她怎么不退你的?”顾士宏硬撑:“她本来是想退的,被我一通骂,又缩回去了。”顾士海摇头:“你当我是傻子。”顾士宏笑笑:“昕昕的不是收了?她要真闹别扭,你们父子俩一个都不会收。”顾士海停顿一下,直直地,“要是昕昕岳父没出事,他们两个住出去,再把万紫园这套卖掉,医疗费我来,那也应该的。可现在我们统共一套房子,祖孙三代,老的老小的小,总不好去抢银行。”顾士宏道:“大哥——”顾士海越说越快:“要么就像银行按揭一样,每个月还她几千块,我死了昕昕接着还,昕昕死了让宝宝还,总归还得清。”顾士宏只有苦笑:“大哥,说这个做啥——”顾士海跺脚,咬牙切齿地:“做人没意思,真正没意思。年轻时候吃苦头,年纪大了还是吃苦头。开心事情少,一眼望去都是烦恼。”顾士宏叹道:“都一样。佛家不是说了,人生来就是受苦的。大哥,讲起来还是你比我好,昕昕再怎样,总归陪在身边,儿媳也不错,宝宝又可爱。一家人团团圆圆。我有什么?老婆和儿子不提了,就剩个女儿,眼看着要出国,三年五载不回来,也是假的,单留我一个。我也是六十多的人了,有时候想想,这一世过得实在没名堂——”顾士宏原意是想劝大哥,说着说着,竟真的动了情,鼻头一酸,哽咽起来。顾士海见状,便也只得说些劝慰的话:“你不要这样,我是很感激你的,这些年把老娘照顾得那么好,我倒没做过什么,全靠你。人家外头兄弟姐妹到我们这个岁数,也早各管各疏远了,我们这一大家子,三天一聚五天一碰的,热热闹闹,全是你的功劳。你比我小两岁,性子反比我沉稳,也能干,倒像家里老大了。有时候我也觉得难为情,可又说不出口,想着就一年年混过去吧,有聪明人就有笨蛋,有好人就有恶人,有吃亏就有占便宜的,做哥哥的不像哥哥,反要靠弟弟妹妹扶持。你们只当我面皮老老肚皮饱饱,可我实在也是不晓得该怎么办好了——”兄弟俩也难得这么推心置腹地讲话,虽未说尽,到底也是露了些意思。顾士海在二弟这边略坐了会儿,出来便去了顾士莲那里,信封依然塞过去。顾士莲躺在床上,不怎么吭声。全是高畅应酬着,说:“阿哥你不要客气,你情况我们也晓得,黑龙江的退休工资,放在上海开销,又添了孙子,不容易的——”顾士海瞥过妹妹惨白的脸色,眼珠泛黄,到底伤元气的,看着也觉得难过。记着顾士宏方才的叮嘱:“不管怎样,她是病人,吵是不能吵的。”高畅那里客气归客气,态度却强硬,应该是顾士莲再三关照的。信封推过去递过来,到后来反没了说话声音,只是手上动作。又好气又好笑。顾士海本就不善言辞,

气势上也压不过,几个回合便败下来,灰溜溜地拿了信封。单这样也罢了,临走时偏又丢下一句——“早晓得把猪爪也还回来,大家清爽。”顾士莲床上听了,叫高畅:“童子鸡还没动呢,让他拿走。”顾士海窘得火起:“说说而已,我拿了猪爪吗?”顾士莲道:“童子鸡你拿回去,猪爪直接扔掉。”顾士海被戗得无语,半晌,信封往茶几上一掼,“好,那你把钞票也扔了吧!”

晚饭时,冯晓琴听见顾士宏在一旁打电话,“那你想让他怎样呢?”劝得也乏了,说话有气无力。那头是顾士莲,虽然生病,中气却足,一个字一个字地从话筒里蹦出来:“我让他怎样,我说了要让他怎样吗?”顾士宏小心翼翼地:“他也压力大——”还未说完,那头怒吼一声,“我给过他什么压力了!”惊得忙把电话拿开半尺远。声音兀自不停:“你问我想让他怎样,不如先去问他,到底想让我怎样!”随即啪的一声,重重地挂了。

顾老太带小老虎去楼下散步。冯晓琴洗完碗,出来见顾士宏坐在沙发上发呆,苦着脸。不去打扰他,替客厅里几盆植物浇水。忽听顾士宏叹气,道:“你说做人难吧。”一怔,只当他是自言自语,也不以为意。转过身,瞥见顾士宏望过来,才知刚才那话竟是对自己说的,随意嗯了一声。顾士宏摇头,“委屈啊,大家都委屈——”冯晓琴原不想搭腔的,没忍住:“我们老家,亲戚间也常有这种事,不过金额没这么大,三万五万顶多了。姑姑是一套房子,也难怪。一时冲动,后面越想越窝塞,又不好跟人家提,只好跟自己较劲。都是普通老百姓,钱是指头缝里一点点省出来的,换了那些富翁,别说一套小房子,就是一套别墅,送也就送了。我是很佩服姑姑的,还生着那样的病呢,也没把事情做到很难看。别人我不知道,至少我是做不到的。”顧士宏没料到她会说这些,细辨语气,似是还有些怪自己捣糨糊和稀泥,一时也不知说什么。想这女孩是个性情中人,说话行事倒也爽快,有些爱憎分明的意思。停顿一下,便也郑重回答:“你们这一代啊,比我们这代人聪明,思路清楚,做事也果断。我们呢,其实也不是天生喜欢拖泥带水,主要是经历过的事情多,吃过苦受过罪,自然而然胆子就变小了,碰到事情不敢轻易地说好,也不敢轻易说不好。倘若是自己人,那就更为难了。你阿姐也骂过我,说我两头不帮,其实就是在帮大伯,占便宜的是他。道理我懂,但真正做起来,又不是法院,法槌一敲,说什么是什么。退一万步,就算是法院,判强制执行还可以拖着呢,更何况自己人?当然这话也不对,道理就是道理,自己人也是一样。说到底还是观念问题。你和你阿姐都是新时代女性,看我们像傻子一样——”冯晓琴听他把顾清俞与自己放在一起说,心头竟有些异样。顾士宏说下去:“就像你们这一代,都不喜欢存钱,吃光用光,说钞票留着也是贬值。道理是这样没错,可再贬值,我们也舍不得花。总想着万一出点什么事,留着应急,哪怕一百块钱到时只够买个大饼,晚一天饿死也是好的。你们是没见过饿肚子的情形,我们是见过的。心晓得连万分之一的可能性也没有,日子总归是越过越好,可还是不敢冒险。我们和你们,是差得最远的一代。轮到将来你们和你们的小孩,倒未必会差这么多了。”冯晓琴怔怔听着,“就算是一代人,也有差别的。肚子是没饿过,但吃稀粥和吃面包,总归也不同。至少我是舍不得把钱花光的。”顾士宏微笑:“我也就是打个比方。”

冯晓琴去厨房切了水果过来。两人顺势又聊下去。顾士宏说起那五万块钱,“你姑姑现在手头紧,就当是借来应急,迟些时候还你。”冯晓琴道:“我又没让她还。”顾士宏点头,“我知道你是好心,但她那个人你也晓得,要她的命了。”冯晓琴忍不住笑:“姑姑脾气有点犟。”顾士宏嘿的一声:“你这话客气了,什么叫‘有点,简直比牛还犟。”冯晓琴停顿一下:“过日子太犟不好,可一点不犟,那也就没意思了。人活一口气,否则跟死人又有什么区别。”说完便觉得这话有些过头,平白无故提这些。别的不说,单单顾磊那层,又是死人又是人活一口气的,倒像故意触人心境似的。果然还是言多必失。又不是亲爹,聊什么天叹什么苦,简单应付几句便罢了——顾士宏应是也察觉了,只点头不应声。好在两人本来也不多话的,这么说说停停,也不算十分突兀。冯晓琴忖度着,既然都说了半日了,倒不如索性把该说的都说了,免得日后熄火再重新发动,耗时耗力。

“爸爸,”她叉了一块哈密瓜,送到顾士宏面前,“——下个月,我弟弟来上海。”

顾士宏接过哈密瓜,放进嘴里咀嚼,动作有些僵,“打工还是读书?”

“他不是读书的料。”冯晓琴笑笑。

顾士宏哦了一声。想起当初对顾清俞说“家里七口人,三个姓冯”,现下少了个顾磊,该是“六口人,三个姓冯”。占了一半。也不方便问细节,倘若盯着问“住哪里”,那便尴尬了。听她说下去,“‘不晚有空房,我跟老板说好了。”略微松口气,“蛮好。”又加上一句,“你们姐弟仨齐了。”替她欢喜的口气。说到“姐弟”那两字时,心头酸了一下,人家是“仨”,这边连“俩”也凑不齐。剩下那个,转眼也要飞了。

前两日,张老头给他出主意,“装病,女儿就走不了了。”他说是馊主意,“我妹妹生病,外甥女不照样好好地在国外读书?”张老头说那是小孩子,况且读书和上班也不一样,“你试试,就算要走,至少让她不踏实,每月多回来几趟也好啊。”顾士宏自是做不出来,“又何必让她为难?”张老头道,“你不想为难她,就只好自己为难自己。父母与子女,说到底也是敌我关系,敌强我弱,敌弱我强。你硬不起来,女儿就凶过你头。”顾士宏叹道:“就算这样,也舍不得啊。女儿是亲生的,又不是垃圾桶里捡来的。说是敌我关系,十个爹妈至少有九个都硬不起来。他们看我们是敌人,我们看他们永远是亲人。”张老头笑起来:“这话我帮你录下来,放给你女儿听,她一感动,兴许就不走了。”顾士宏摇头:“不可能,我女儿是什么人?不是人,是超人。钢铁一样的意志,身体里流的不是血,是熔化的钢水,摄氏一千多度。两只眼睛黑夜里都亮得像探照灯,浑身皮肤跟盔甲一样硬,手一伸可以直接兜住炮弹的。你忒小看她。”张老头笑得坐不住:“你啊你——”

这时楼下有人按门铃。冯晓琴去开,竟是小区里常与顾老太打拳的几个老人,慌慌张张地,“顾家阿婆昏倒了,你们快下来看看吧。”顾士宏闻言大惊,鞋也未换便冲了下去。冯晓琴也跟着。果见顾老太脸色苍白,被众人扶着,不省人事。冯晓琴急忙打120,又奔上楼拿了些应急的东西。再下来时,救护车已到了。众人七手八脚把顾老太抬上车。顾士宏跟着去医院。因有小老虎,冯晓琴便留在家,微信群里通知了一遍。到了半夜,检查结果出来,说是脑梗,还查出肠癌。其实这把年纪癌症倒是不相干的,癌细胞也老得有气无力了,摒得过。脑梗比较麻烦些,压迫到神经血管,人暂时没了意识,大小便失禁,饭也不能自己吃,靠吊葡萄糖。

次日家里人陆续都去了。找了个护工,只服侍顾老太一人。照前阵子顾士莲的经验,日班、晚班,大家一个个轮着。老太渐渐有了些意识,偶尔会睁开眼,叫一声“阿宏”或是“阿海”。胃口不差,半流质,饭菜打成泥,每顿能吃一大碗。屎尿也多。护工嫌换尿布麻烦,撺掇家属插尿管,便只用服侍大便,小便不管。医生护士那里是无所谓的,顾士莲一口堵回去:“能不插就不插,尿管插久了影响正常排便。”护工道:“老太这把年纪了,又能插多久?”这话有点不中听。顾士莲转身把这人辞了,又换了个护工。新护工年轻几岁,也老实,但手脚反不如之前那人麻利,擦身换个衣服就折腾半天,倒让顾老太着了凉,夜间便发起高烧,又是一阵手忙脚乱。顾士莲身体不好,略待一阵便被顾士宏赶回去,“你照顾好自己就是帮忙了。”众人轮流服侍,顾士宏和顾士海是男人,到底不方便,手也笨,高畅更是如此,小辈里除了冯晓琴,其余几个也是靠不住——算下来竟是苏望娣最辛苦,几乎时刻在的,她动作利索,看不惯那护工慢手慢脚,事事抢在前头先做了。顾老太肠胃不好,腹泻,每块尿布上都沾着屎,她上前将老太两脚一抬,下半身腾空,尿布抽出来,拿湿纸巾擦干净,再垫块新的,搭好,三下两下搞定。那护工旁边看着,反像是跟师傅学手艺,一脸钦佩。喂饭也是苏望娣的拿手好戏,勺子过去,轻轻撬开,抵住下排牙齿,一勺勺往里送,清清爽爽。“老人跟小孩差不多,换尿布喂饭,人都一样,兜个大圈,又活回去了——”她一邊干活,一边与旁人闲聊。感慨自己是劳碌命,一刻不停,服侍完小的,再服侍老的,“讲来也奇怪,家里那些人,老的小的,这个病那个病的,我一天忙到晚,眼睛掰开就是干活,身体反倒结实得很,感冒也不得的。我跟他们讲,这就是天生的无产阶级劳动者,除了劳动还是劳动。五一劳动节,你们人人都要给我送花——”

“老娘九十几岁才让人服侍。我们算是运气好的。”星期日,除了带孩子的小葛,家里人几乎都来了,围着病床。坐的坐,站的站。顾士宏这么说。

“轮到我们将来,别的不提,想要床边围这么一圈,也是做不到的。”顾士莲叹气。

“将来都是敬老院。儿女有孝心,隔几天来

看一次,就不错了。”高畅道。

冯茜茜推了冯晓琴一下,在她耳边轻声道“将来我们都去你那里,自己人算便宜点。”冯晓琴笑笑,做了个“嘘”的手势。顾清俞站在一边,顾士莲问她:“几时去新加坡?”她说:“还有十天”,又道,“我给奶奶找了个陪夜的保姆,以后晚上不用留人,大家白天来看看就行了。”苏望娣诧异:“每天晚上都陪?”顾清俞点头:“除了国家法定假日,天天来。都说好了。费用我直接转账,你们不用管。”

午饭时,几个小的各自散了。顾士海三兄妹,再加上高畅和冯晓琴,到医院门口的汤包店吃饭。扒了两口面,苏望娣蹦出一句:“有钱是好啊!”几人知道她指的是顾清俞,都不吭声。唯独顾士莲接口:“所以啊,将来就算进敬老院,也不要指望他们,弄不好也是雇个人走一趟。听说现在连雇人哭灵扫墓的都有,自己不用来,样样替你做到。只要有钱,都好办。”高畅看顾士宏一眼,说妻子:“那你想怎样,让清俞不去新加坡,留下来陪夜?都是自己人,大家取长补短,互相关照,有钱出钱,没钱出力,道德绑架有啥意思。”顾士莲嘿的一声:“我又不是单说清俞一个,这帮小的都差不多的,你宝贝女儿又是什么好东西了,多半还没人家有出息,到时候人也不到,钱也不到。”苏望娣听得对路,立时接上:“生儿育女都是赔本生意,有啥好指望的。我们这代是苦命人,对小的负责,对老的孝顺。你去问他们,他们说,我们有自己的人生呀。嘿,他们的人生要紧,我们的人生就是一泡屎——”顾士海听了皱眉:“都在吃饭,恶不恶心?”苏望娣说到兴头上,哪里肯停:“不好意思,我这话其实有点不客观,除了我,你们都有你们的人生,老有老的人生,小有小的人生,只有我是石头缝里蹦出来的。做的多,错的多,说一句被人家顶三句,没文化没水平,让人看不起——”顾士海道:“你扯些什么东西?”她道:“我是实事求是,自家人面前讲点实话都不行了吗?”

顾士宏一看这架势,便猜这两人必是吵过架了。果然是。苏望娣昨日陪了一整天,原本晚上该轮着高畅,但厂里临时有事,说是锅炉爆炸出了人命,便与顾士海商量,对换一次。顾士海说“换什么,又不是上班,算得这么清楚”,打电话让苏望娣别回来了,继续陪夜。苏望娣问他:“你在家里做什么?”他道:“有点头痛,怕是要感冒。”她让他送些晚饭过来。他道:“老娘吃的米糊不是还有许多?柜子里水果也有,随便混混算了。”其实一顿晚饭也没什么,便是去食堂买些也方便,无非是心里不畅快,想着刁难他一下,见他这么说,更是心凉,“你想做好人,自己又不过来,反正我是铁人,24小时不睡觉也不会头痛,不会感冒——”他道:“难得服侍我妈一次,你就怨声载道。不肯就直说,我让昕昕过来。”她急道:“昕昕又不会弄这些,你让他来做啥?”他道:“你自己不情愿,又舍不得你儿子,你说你一把年纪了,做给谁看?”她气恼:“我怎么不情愿了,你自己算算,是我陪的多还是你陪的多?你想做孝子,又想做好哥哥——我晓得你的心思,觉得对不起人家,浑身难受,妹夫求你一次,你忙不迭答应,恨不得天天帮人家陪夜才好。钞票这世是还不清了,老婆是免费劳动力,随便用,只当保姆钟点工。你啊,最好你妹妹现在需要捐器官,心肝脾肺肾,什么都好,你二话不说就冲上去,先让老婆配对,老婆不行就儿子,实在没人只好你自己豁上,一个器官一套房子,也是划算的——”顾士海被说得又羞又怒:“你——”蘇望娣到这步,也是气狠了,身子也倦,医院陪护不算,回到家又要带孩子做饭,一刻不停。越说越不留情面:“顾士海你自己说,你这辈子对谁好过?老娘、弟弟、妹妹、老婆、儿子、孙子……你真心待过谁?往好里讲,是生来的性格,我们结婚时候介绍人不就说了嘛,人是好人,就是有点闷,不大讨喜。我不懂了,什么叫好人,什么叫坏人?没犯过法、没坐过牢就是好人?非得动刀动枪杀人放火才叫坏人?那天底下好人多了,我倒宁可找个坏人,让他杀人放火好了,反正杀的是别人,跟我不搭界,只要他回到家疼老婆疼孩子,外面再坏又有什么要紧!过日子呀!”顾士海还是头一次听苏望娣这么说话,竟不像她以往咋咋呼呼言不及意的那些,话里夹着一丝哭腔,一字一句都戳人。怒是怒的,却不知从何驳起。听她继续道:“所以啊,不是性格问题,是人品问题——”他更加错愕了。平日里夫妻吵架,是让人心烦,今天却是心悸般。“浑堂里搓脚朋友的女儿——”他亦不是平常的语气,说到一半也觉得不妥,鬼使神差地又说下去:“你又想怎样,你晓得什么是过日子?过日子应当是怎样的?啊?过日子是怎样?你告诉我,过日子应当是怎样?”也没有实

质性内容,只是翻来覆去地问,一声比一声高,最后那声没撑住,成了破音,马嘶般凄厉。那头嘀的一声,挂了。他拿着电话,兀自不动。手边是篾竹爿做的一只小狗,轮廓搭好了,还未上色。几十年未碰了,每每要碰,又怕见着伤心,也丢人。真正是落拓,仿佛是那些年霉运的见证,也是分水岭。这头还是白面书生,那头就成了瘪三,一落千丈——刚才趁着苏望娣不在,一个手痒,没忍住,想做给宝宝当玩具。许久没碰,略有些生疏,自己觉得粗糙,但逗小孩也够了。看了片刻,拆了,篾竹爿一根根抽出,掰弯了,狠狠地扔进垃圾桶。

冯晓琴包了些馄饨,拿去给展翔。“馅子是荠菜虾肉,爷叔随便吃吃。”展翔说,“前日我妈过来,看到我冰箱里塞得满满的,就问我是不是有女朋友了。我说不是女朋友,是田螺姑娘,心眼好,长得又好——”冯晓琴打断他:“爷叔,就算我是乡下人,到底也是个女的,不要老同我开这种玩笑。你又不讨我做老婆,说这些做啥呢?难不成你是想玩弄我?”展翔一怔,“寻开心呀——”她直直道:“寻啥开心?一点也不开心。”展翔偷瞧她脸色,冷是冷的,却似也没到生气的地步。这阵她一直如此。他自是知道原因。那天半真半假的表态,女人家,说重了怕伤她心,说轻了又没用。分寸再拿捏到位,终是让人家碰壁了。邻居,又是工作伙伴,每天抬头不见低头见的,其实也尴尬。便愈发地想哄她开心。这女孩也不容易,心善的,没她能干,比她能干的,又没她心善。展翔那日说笑似的在顾清俞面前道:“你弟媳,综合分不算低。”顾清俞斜眼看他,“现在改当老娘舅了?”他道:“老娘舅只会捣糨糊,我是讲道理。”——正是冯晓琴听壁脚那次,却只听到一半便走了,这两人还有后半场。展翔用了“好女人”这个词,知道顾清俞不爱听,“女人何苦为难女人——”依然说笑的口吻。顾清俞那晚耿耿于怀的是施源,心情差到极点,听他这么说,忍不住出言讥讽:“男人是不是看到有点姿色的女人,是非观就没了?”他道:“谁说的?你这么一个大美女在我眼前,可我看到的只是一身正气!你以为你是凭美貌打动我的吗,错!是人格魅力,是你发自内心的正能量!姿色算什么,我更看重知识(按:沪语‘姿色与‘知识谐音)。”他嘴上唠叨,心里已先给自己评了“没意思”三个字。嘴欠。他老娘时常骂他,“除了一张嘴,你还有什么?”他暗自叹气,脸上反更贼忒兮兮。没提防顾清俞忽的凑近,在他脸颊亲了一下——其实只是蜻蜓点水,略碰了碰。他惊得呆了,触电似的,朝她看,倒像是被轻薄的神情,“你——”

“阿姐早晚会嫁给你。”冯晓琴忽道。展翔怔了怔,问她:“为啥?”冯晓琴反问:“难不成她一辈子不结婚?”展翔不语。她看向他,“爷叔还是不够自信。”展翔笑笑。他回想那晚那个吻,顾清俞还没什么,他倒傻了似的,一动不动。事后懊恼得想撞墙,该立刻回吻过去才是,人家女同志一个结结实实的翎子豁过来,他接不住也就罢了,竟连个动作都没摆。丢人丢到家。听冯晓琴这么说,倒有些百感交集的意思。也不吭声,只是笑。冯晓琴察觉他的异样,猜想这一阵他与顾清俞必是有什么,也不说破。换个话题,“爷叔,帮我家茜茜留心,找个好男人。”展翔道:“茜茜还小。”她道:“不小了。放在我们老家,这岁数都可以当妈了。”他答应下来,“解决掉妹妹,再来一个弟弟。你讲起来是姐姐,其实跟妈也没两样的。”她沉默一下,“这叫没法子。”

“讲件正事。”展翔说顾昕前几日来找他,提出镇政府想跟“不晚”合作,挂公私合营的牌子,“说了一堆优惠政策,还有补贴,算下来似乎没有坏处。”

冯晓琴问:“你答应了?”

“没,我说要跟你商量。我只是个傀儡,你才是管事的。”

“人大代表有戏了。”冯晓琴说他。

“瞎讲!爷叔的理想是当许文强。”展翔笑骂。

“爷叔,”冯晓琴停了停,忽道,“你要是不想做了,就把‘不晚让给我吧。”

他一怔,未及开口,她已继续:“你算一下,已经付掉的租金还有家具摆设,总共多少钱。如果我拿得出来,立刻给你,要是还缺,就先打个欠条,慢慢还。我人在万紫园,你不用怕我赖账。”她说完朝他看。他愣了几秒,才看出她不是开玩笑,气氛有些古怪。他问她:“怎么了?”她道:“爷叔做事都是白相相,反正不缺钱,有的是时间。可我不一样,我要么不做,要做就想做到最好,要叫得响。我晓得爷叔的心思,开‘不晚无非就是想讨好某些人,告诉她,你展老板不是花花公子,也是有理想有追求的。现在白

相得差不多了,觉得没劲了,正好有人想接手,索性就让出去,反正不用操心,上面会派人来管,名气也有了,功成身退。爷叔你想怎样就怎样吧,看在同事一场的分上,‘不晚让给我,我会好好做的。”她瞥见他一副云里雾里的模样,想再加上一句“免费午餐还有希望小学,我早晚也替你做成。”——自是不会,说了也像是玩笑。别说他不懂她的心思,便是她自己,其实也是一闪而过的念头。始料未及的。

上周,三千金妈妈突然请假,也没说什么事,冯晓琴问她“身体不舒服?”她说不是,待要说“刘姐一个人,怕是应付不来”,那头竟已挂了电话。三千金爸爸照常上班。一人同他开玩笑:“是不是怀上老四了?”他嘿的一声:“要再来个老四,我直接去跳黄浦江!”旁人再细问,他拿话岔开。空闲时便蹲在门外抽烟,地上一堆烟头。冯晓琴也不好多问,猜想家里或许有事,不好对外人说的。午饭后,提了一袋水果去她家,楼下发条微信:“阿姐,方便吗?”想倘若真不方便,还是回去。很快,防盗门开了。她走上楼,三千金妈妈在门口迎她,手臂打了石膏,颈间绕一圈绷带。冯晓琴吃了一惊。女人去厨房倒茶。老三独自坐在地上,身上脸上都有些脏,旁边放一小碗面条,她直接手抓来吃。指甲缝里厚厚一层黑垢,头发松散,面上污浊,仿佛几日未梳洗似的。冯晓琴端起碗,正要喂这孩子,三千金妈妈已单手捧了茶过来,“随她去,她自己会吃的——”冯晓琴环顾四周,家具是展翔以前买的,因是一室一厅,面积不大,走的简约风。如今被杂物塞得乱七八糟,角落里还有几摞纸箱,尿布、玩具和衣物,也未整理,径直堆在里面。想是当初搬来后,也不曾细致打理过。冯晓琴喝了口茶,杯沿一层茶垢。见她还要拿点心,拦下,“我就坐坐,别忙了。”三千金妈妈是个藏不住事的,不待冯晓琴问,便已红着眼圈说了出来。她男人想把老二老三送回老家,说又要打工,又要照顾孩子,应付不来。她死活不肯,说当初讲好的,再难也要一家子在一起,否則早回去了,哪里还等到现在。两人因此争了几日。偏偏老大老二这两个不省心的,一个与男同学去看通宵电影,彻夜未归,另一个更绝,小学二年级,竟旷课去机场追星,还偷拿妈妈的钱给男明星买礼物,被各自的老师告到家里。两个丫头犟头倔脑,也不认错,那边夫妻俩又是一通吵。三千金爸爸一个没抑制住,抡起皮带就往女儿身上抽,他女人冲过去挡住,皮带倒是没挨着,脚下一滑,手在地板上撑了一把,立时便骨折了。女人抽抽噎噎,“日子没法过了——”冯晓琴劝慰几句,正聊着,房间里传来女孩风风火火的叫声:“妈妈,我饿了,有吃的吗?”不禁一怔。女人解释,“是老二,今天死活不肯上学。”起身去厨房烧面条。冯晓琴只有苦笑。掏出指甲钳,替老三剪手指甲。小姑娘乖乖不动,直直地看她剪。半晌没见女人出来,去厨房,见她站得笔直,水早已煮沸了,面条兀自拿在手里。两行泪淌挂在脸上,下巴那里停住,竟不滴落下来。久久地,凝结了似的。

隔日,冯晓琴便对三千金爸妈说了想法,老三白天放到“不晚”,老大老二下课后也过来,吃饭做作业,再同爸妈一起回去。“多个人多双筷子。这里人多,一人看一眼,便盯牢了,也省得你们两头奔。”加上一句,“我是为了‘不晚,你们心不定,也影响工作。”三千金爸爸问她:“要不要跟老板说一声?”她嘿的一声:“老板负责把握大方向,我负责具体细节。”三千金爸爸说“谢谢”,又说“难为情”,嗫嚅着,半晌也没下文。姓刘的女人转身来找冯晓琴,说她女儿过一阵便是中考,租的房子太吵,想讨一间“不晚”的空房,“就摒过这两个月——”冯晓琴知道这女人心思,不肯吃一点亏的。浑水摸鱼,盐碱地里都要捞些油水,“阿姐索性问老板讨一套别墅——”姓刘的讪讪的,也不罢休,又说三千金妈妈的闲话:“你也不用可怜她,这女人骚得很,你不帮她,她也过得下去”说她“每次老板一来,就急巴巴贴上去,还不肯好好说话,捏紧鼻子,听着像是四十度重感冒——”冯晓琴好笑。下次展翔过来,便留心观察,果见三千金妈妈端茶递水,有一句没一句地搭讪,格外殷勤。她本是有些笨拙的个性,愈是这样,便愈是奇怪,脸上笑容浓郁得化不开,都结块了。斑斑驳驳,仿佛那日杯里的茶垢,讨嫌又可怜。“难不成,她还想跟你争当老板娘——”姓刘的女人,聪明得过了头,说话没轻重。也是讨嫌。旁边几个,边干活边朝这里看,或笑或不笑,眼神里亦是各有内容。讨生活的脸,纹理里都是故事,沟沟壑壑,嵌进去再拔出来,终是留了些在里面,弄不干净的。久而久之,纹理有了年月,愈发深邃了,反成了另一种味道。那瞬她忽想起她老爹老娘,

其实不老,乡下人结婚早,也才五十来岁。不笑也有鱼尾纹,笑起来更是拉细拉长,直入太阳穴。平时亦不多话,唯独她出门打工那日,翻来覆去地,说“自己保重”那些老调,神情再着紧,语气依然琐碎,没有抑扬顿挫,老和尚念经般。笃笃笃,笃笃笃。未满周岁的冯大年被他们抱着,扳过他一只小手,朝冯晓琴挥动,“跟姐姐拜拜——”她也挥手。原本想要微笑的,不知怎的,低下头,佯装打个哈欠,“昨夜没睡好,有点困”,掩饰微红的眼圈。“快的,快的,”她母亲应该是瞧出来了,在她肩上拍了拍,也不知说什么,“——那个,过年不就又碰头了?”却惹得她更抑制不住,一把抱住婴儿,眼泪鼻涕全揩在那肉团子身上。她听见儿子咯咯地笑,只当是逗他。泪水更是止不住地流。一个笑得没心没肺,一个哭得无声无息。那情形,她记到现在。

“爷叔,”冯晓琴沉吟着,“我是真的想把‘不晚做下去。我想,我想——”说了两遍“我想”,意思就在嘴边,却找不到合适的句子,只好加重语气,把每个字都念得清晰无比,“——我是说真的,不开玩笑。”

展翔停了停,“你晓得前期投入一共多少?不是小看你,你付不出的。”

她思考了一下,“或者这样,租金我付,每个月再按营收给你提成。爷叔不是想当许文强嘛,这些就算是保护费好了。”她朝他看,一脸正色。

展翔又是一怔,随即笑起来,感慨:“小姑娘啊小姑娘——你真是我这辈子见过最有意思的小姑娘。”

他想起那晚,最终还是与顾清俞起了争执。相比之下,那个吻便有些莫名其妙了。锦上添花不能够,承上启下也做不到,反像是地上冷不丁冒出的一塊石头,让人打个趔趄。他说“晓琴是个好女孩”,本也是随口一说,放在平时,倘若她听得不爽,他便也打住了。那晚也不知怎的,脸上是笑的,神情也是嬉皮,偏嘴上就是不停,到后来竟像是下结论了,斩钉截铁的口吻:“真的,她真是个好女人。”顾清俞也顺着他,“——怎么个好法?”

“比我们想象的还要好。”他道。自己也觉得吃惊。竟是刹不住车。不过半杯红酒,无论如何没到那种地步。再说抒情也不是他的长项,夹叙夹议才是。嘴欠的人,抒情也像嘲人。今晚却不是。胸口那里被什么充盈着,结结实实却又绵软柔韧,仿佛海面上的浪花,随风涌起又退却,一波一波。眼看要喷薄而出,只一秒工夫,又顺势往下坠去。成了无从说起。

他想说火灾那晚,他心急慌忙到现场,正巧见她一手一个,挟着两个老人从里面奔出来。刚站定,又要往里冲,被消防员一把拉住,严肃地,“不要命了么?”她打着手势,一口气没上来,只是喘。瞧个空当,到底是进去了,动作飞快。他惊得去拉她,没拉住,只扯下她一片衣袖。眼睁睁看着她入了火海。事后聊起这段,他说:“一颗心突然间沉下去,像是世界末日——”她只当他说笑,连他自己也觉得如此。她拼死抢了张老太的记事本出来,身上脸上焦黑一片,头发也烧掉一大撮。他问她,为什么?她道,“老太剩不了两个月了,有些话,她活着未必说得出口,都写在纸上了,烧了就没有了,记事本是她的灵魂。”她用了“灵魂”这个词,神情又很郑重。让展翔觉得滑稽,不像她的风格。她加上一句,“我让她多写点‘不晚的好话,再肉麻也没事。她男人将来看了,兴许会再告诉别人。一传十,十传百,口碑就来了。烧了太可惜了,活广告啊。”——这竟又是她的风格了。

“我觉得,”顾清俞缓缓道,“你好像有点喜欢她了。”

“没有,”他很肯定地摇头,“——她再好,我还是喜欢你。喜欢得不得了,一生一世都喜欢。前世欠了你的。”

这竟是他第一次正面向她示爱。没有调侃,一脸正色。连用了三个“喜欢”。却是这么一言难尽的氛围。上海话叫“有点妖”。他从她脸上看不出是喜是悲。那瞬他想,告白应该也是有保质期的。口温三十六度七,封闭又潮湿,正是适宜细菌滋长的环境。嘴里含得久了,话还是那句,出来却变味了,不是那么回事了。听着竟想笑了。

十八

高畅连着几日,都在医院。倒不是顾老太那家公立医院,而是另一家三甲医院。

老黄出事了。前几日他与另一个同事值晚班,锅炉爆炸,那人当场炸死,他命大,弹到墙上又落下来,地上一大摊血,炸飞了两只耳朵、一只手掌、一条腿。人竟是没死。

他八十岁的老母亲昏过去几次,厂里派了人专门照顾。还有他父亲,坐着轮椅来了一趟,也是激动得寻死觅活。相比之下,老黄自己倒是无事。床上躺了三天三夜,还是不醒。医生说伤到了脑干,成为植物人的概率很大。高畅从早到晚陪着,其实也没什么事,医生护士都会料理,晚上也无非在旁边沙发上睡一觉。特需病房,条件都很好。厂领导来了两次,一次他母亲在,主要是慰问,说钱的事不用担心,无论是本人的医药费,还是家属的生活费,厂里会负责。另一次只有高畅在,也没其他人,虽说是病房,实际也同厂里说话没什么两样的。领导说高畅,“辛苦了!”又看看床上的老黄,叹气,说“不醒也好啊。”高畅懂意思。心想炸死那人其实倒是走运,一了百了,家属再难受,终究也不会一世。反倒是伤害值降到最小了。但这话不好说。道理上也是转了几个弯,一两句话说不清。便打心底里盼着老黄别醒,躺一辈子,反正公家买单。醒了反是活不成了。

老黄躺着不动。一张脸呈棕黄色,像是得了黄疸。全身插满各种管子。氧气泵发出咕噜噜的声音,还有心脏监测仪,嘀嘀响个不停。高畅坐在旁边的椅子上,静静看着他。认识他大半辈子了。从技校开始就是好兄弟。两人性格完全不同,一个闷,一个骚,凑起来倒是合适。年轻那阵,高畅隔三岔五换女朋友,他却从未谈过一个。到老了依然独身。当年合资,他本来已在名单里了,硬生生被厂长的关系户挤掉,旁人撺掇他去闹,他说,“算、算了,哪里都一样干、干活。”一人吃饱全家不饿。他便是这样知足又老实。前两年他父亲车祸撞断腰,只能卧床,他母亲身体也差,肺病,常年低烧。家里都靠他操持。也从不叫苦。他这人,外头看着软弱,内里却是坚硬。顾士莲刚得癌那阵,高畅有些想不通,隔三岔五找他喝酒,说没想到日子会过成这样。“是、是男人就、就撑下去——”被他结结巴巴一通劝,啤酒加红酒再加白酒,深水炸弹,K厅唱通宵,居然也真的撑了下去。一撑就是二十多年。小高小黄变老高老黄,脸上的胶原蛋白统统长到了肚子和屁股上。日子也像个讲话结巴的男人,断断续续苟延残喘,大致意思总也连得上,不至于豁边。最后一次见到活生生的他,是顾士莲住院,他来探望,带了水果,还有两千块钱。“阿、阿嫂今朝气、气色好、好、好——”旁边高畅帮他接下去:“——好许多。”他松口气,又组织新的句子:“会好、好、好——”每到那个“好”字,便说不下去。顾士莲听得吃力,“晓得,会好的。你也好,我也好,大家都好。”他咧开嘴,笑得一脸褶子。

医院回到家。高畅许久没喝过酒了,这晚把自己灌个烂醉。吐了好几回。顾士莲没骂他,给他洗脸、换衣服。听他说了一夜梦话,哭哭笑笑。第二天酒醒,照例煮了碗桂花鸡头米给他。养胃补脾。猜他必然还要激动一阵,谁知他坐了片刻,竟是平静了。

“那个‘好字,他总归是太吃力,讲不出来。命中注定的。”他叹道。

顾士莲在他肩上抚了一记。也叹气,“这个世界,好太艰难,苦倒是容易。”

沉默一会儿,他劝她,“想想老黄,我们要知足。”顾士莲嘿的一声,说这是“毒鸡汤”。他道:“毒鸡汤也是鸡汤。老百姓过日子,都是盯着人家的短处。”她不信:“总归是比我们好的更多。”他道:“你怎么晓得?你调查过了?我走出去也是山青水绿,皮夹克里面白衬衫领带,到处抢着买单,时不时蹦两个英文单词,现金塞满皮夹子,一会儿说要去夏威夷旅游,怕老婆睡不好,狠狠心,来回公务舱,一会儿又说上礼拜跟朋友去了外滩几号,没意思,味道也就那样,吃环境——人家看我也跟大富翁一样。你看人家好,怎么晓得人家不是豁胖呢?人家不顺心的事又不会同你讲。”

顾士莲不语。

“你自己说,除了身体稍微差一点,我们哪里输给别人了?再说现在得这种毛病的人不要太多,你再摒摒,兴许过两年医学上就攻克了,一针就解决了。以前没青霉素的时候,手指头长个疖子都是性命攸关,现在呢,开膛破肚也是小事情。所以啊,想开些,没有过不去的坎。我们多好啊,有吃有穿,没有房贷,也没有老的要服侍,夫妻恩愛,女儿也争气。你两个哥哥,一个是没老婆,一个是老婆跟仇人差不多,怎么跟我们比?你老公这么帅,这么体贴,这么善解人意——”

顾士莲打断他:“‘善解人意那是用来形容女人的。”他问:“那形容男人该怎么说?”她斜眼过去:“死腔。”他道:“要成语,四个字的。”她也真的思考了一下,“贼骨牵牵(沪语,指行事鬼

祟,不大方)。”他做个苦相,随即把妻子揽进怀里,感慨:“这两天在医院,我也是真的看开了,生老病死,人生下来世上走一遭,讲起来是命,可到底也要看怎么活法。我们再惨,还能惨得过老黄?人家爹妈不也要往下过日子?——老婆,你不要担心,就算天塌下来,还有我替你撑着。”

顾士莲被说得眼圈一红,手在他胸上轻轻捶了一记,“你这么会讲话,怎么不去当律师?黑的说成白的,苦的说成甜的。”

他趁势劝她,兄妹就是兄妹,“你还能别扭一辈子不成?你要真是这么硬颈的人倒好了,我倒也不怕了,可你明明心软得要命,天底下哪里找你这么好的妹妹?人家家里,给一万两万就是花好稻好,可你呢,一套房子送上去,反弄得跟仇人似的。你自己说,是不是傻?两条路,要么你索性就把房子讨回来,打官司找律师撕破脸皮,我倒也举双手赞成,反正是你哥哥又不是我哥哥,无所谓;要么就手一挥,都过去了,不提了,只当去澳门赌博,一夜输掉一套房子,赌博还是输给外头人,现在至少是给了自己亲哥哥,当初倘若没那套房子,他们连个落脚点也没有,也作孽。不管是好心还是傻帽,总归是积德的。我们这种人家,多一套房子,少一套房子,日子还是一样过,不会富得流油,也不至于过不下去。你讲是不是?”

她不吭声。依然是糟猪爪,玻璃饭盒装了两份,又把刚烧好的南瓜粥倒进保温桶,叮嘱他,“先送去二哥家,再去医院,今天是苏望娣陪夜,猪爪给她,让她回去。你欠她一个夜班。”高畅好笑:“搞的像在厂里,班头还来还去。”依言先去了顾士宏家。再坐地铁去医院,苏望娣和顾昕都在。顾老太醒着,见到高畅,便叫“阿海”。高畅道:“姆妈,我是小高。”把南瓜粥倒出来,要喂顾老太。苏望娣抢过去,“我来吧,她刚拉过屎,换了干净衣服,万一粥弄在身上,再换,又是大进攻。”高畅只好退下,“——阿哥在家里?”苏望娣鼻子出气:“感冒了。”高畅哎哟一声:“阿哥这几日辛苦了。”苏望娣把病床摇高些,再给顾老太戴个围兜,试了冷热,拿勺子一口口地喂,“小病是福,你阿哥是有福气的人啊。”高畅停顿一下,“阿嫂,你等下就回去,晚上我来。”把猪爪递过去。苏望娣看一眼,“你家天天烧这个,不怕胆固醇超标啊?”高畅讪讪的,只是笑。苏望娣又道:“不搭界的。清俞不是请了人嘛,也剩下没两天了,老太一大半是我服侍的,这叫有始有终。你也辛苦的,前两天不是也在医院陪夜?”高畅道:“那边是一个人一间,晚上好睡觉的,不辛苦。”苏望娣摇头叹息:“所以啊,千好万好还是钞票最好。”转向顾昕,“你将来要是不肯服侍,现在就要拼命赚钱,弄个大单间,你惬意,我也惬意。否则跟我一样,端屎端尿,逃不脱的。”顾昕皱眉:“妈——”苏望娣朝高畅笑笑:“回去吧,不用客气。顾昕跟姑夫一同回去。猪爪拿好,你爸不是辛苦了嘛,拿回去让他好好补一补。”

“姑父,那人现在情况怎么样?”路上,顾昕问高畅。

高畅一怔,“嗯?”

“就是你朋友,出事的那个。”

“哦,还没醒。”高畅忽然想起来,“——制药厂是你们的辖区,对吧?”

顾昕点头,“我也是听他们在聊。镇长明年退休,这个节骨眼上出事,头都大了。”

“这就叫人算不如天算。”高畅摇头叹息,“本来那天不该他值夜班的,一个同事去喝喜酒,临时跟他换的。唉,这就是命啊。人家说,憨人有憨福。老黄憨了一辈子,啥福气都没轮到。”

“听说是机器过了保修期,一直没处理?”顾昕问。

高畅挥了挥手,“不谈了。谈了就一包气,想打人。”

次日是周六,一家老小照例又到医院,床边站了一圈。顾老太精神又好了些,身后垫两个枕头,吃顾清俞带来的腰果芋泥,“味道蛮好——”声音兀自有些裹牙沾齿。顾清俞说:“奶奶,我后日就走了。”老太反应慢,却从周围人的神情读到些意思,“还回来吗?”顾清俞忍不住笑:“当然回来。去工作呀,又不是移民。”瞥见一旁顾士宏黯然的神情,转向众人,“欢迎大家来新加坡玩,食宿我全包。”

午饭是顾清俞做东,在附近一家五星级宾馆里,淮扬菜。顾老太睡午觉,正好是个空当。算上小毛头,总共十二个人,团团一桌。菜点得很上档次,都是人手一盅一份的菜式,精致又清爽,平常也不大吃的。吃完一道,便有服务员收走,再上下一道。周到是周到,却也吃得拘谨。

生怕吃不完浪费,像赶火车,一个个埋着头,心思都在面前的碗碟上,压力很大。酒也是好酒。除了上菜,另有专门倒酒的服务员,拿着醒酒器一圈圈地走,丢手绢似的,暗中留心,看谁杯里空了,立刻便续上。一个包房倒有三四个服务员。众人你看我、我看你,对上眼便是傻笑,也不知说什么好。只好聊天气,说新加坡天热,紫外线强,葛玥建议:“阿姐你多带几瓶防晒霜——”顾昕好笑,“那边不能买吗,新加坡又不是什么第三世界国家,你搞来。”葛玥也难得发声音的,被丈夫顶回去,脸顿时发烫。苏望娣嘿的一声,对葛玥道:“他家祖传的,不把老婆当回事。你下次也不要对他客气,想嘲就嘲,往死里嘲。”顾士海旁边听了,板着脸不作声。这时服务员递上一盅汤,顾士海看了,道:“我痛风,不吃菌菇的。”葛玥忙纠正:“爸,是鲍片,你大概看成白灵菇了。”苏望娣噗的一声,笑得无遮无拦。众人低下头,各自喝汤。葛玥顿时意识到不妥,竟像故意笑话公公似的。脸更是涨得通红,一个没拿稳,筷子跌在地上。她弯腰去取,刚低下身子,忽见旁边顾昕的腿飞快一缩,倒吓了她一跳。与此同时,邻座一条穿裙子的腿也是极快地弹回。她一怔,虽不是很确定,但有种感觉——这两条腿刚才是缠在一起的。她拾起筷子,坐正,眼神与丈夫相对,便是再木讷,也察觉出这男人眼里的一丝惊惶。她又看向他的邻座——冯茜茜若无其事地夹起一片黄瓜,细嚼慢咽。动作笃定得过了头,反而不自然。葛玥想起来,上次搬家聚餐,这两人似是也坐在一起。家里十几口人,夫妇、父女、兄弟,小家庭里还有小家庭……论关系该是最疏远的,偏偏这么巧,次次都坐在一起。也是有意思。

顾老太是当天夜里没的。上了年纪的人,便是这么突然,白天还没事人似的,晚上突然整个人抽筋,先是有几分低烧,背上摸去竟是冰冷,很快发到四十度半,吊了水,体温下来,整个人望去便与白天完全不同了,眼窝那里凹成洞,出气不畅,嘴唇也是煞白。陪夜的是顾士莲,心知不对,一家家打电话,总算来得及。顾士宏和顾士海叫了车先赶过来,老太还有呼吸,人也清醒,一手拉住一个儿子,叫声“阿宏”,后面那声“阿海”便轻了下去。等到人来齐,老太已经差不多了,眼睛半闭,嘴巴微张,眼前一圈人,也不知是看清了还是没看清,数人头似的,忽地蹦出个词,顾清俞反应快,从口型辨出是“磊磊”,心头酸了一下,说:“奶奶,都在的,都好的”。

顾老太嗯的一声,声音轻不可闻,手一松,去了。

三日后大殓。按岁数是喜丧,医院待了没两天,苦头也吃得不多。老太是有福气的。本地的亲戚,再加上绍兴老家的,好几辆大巴。提前一天订了宾馆,让他们先住进去。顾清俞公司的协议价,价格优惠,条件又好。整个过程算比较顺利。顾士宏事先关照高畅,顾士莲身体差,你不用管别的,照顾好她就行。果然向遗体告别时,顾士莲哭得岔气,脚一软,差点昏倒。高畅和顾清俞一手一个,夹住。灵堂里哭声此起彼伏,高高低低,迅速连成一片。顾老太躺在鲜花丛中,脸颊反比平常要红润,神情也安详。顾士海哭着叫声“妈——”,扑通跪了下去。顾士宏想起上次躺在这里的儿子,还有早年病死的妻子,隔再久,眉眼都是清晰的,仿佛还在跟前。生死只隔着一线,猝不及防或是意料之中,都是要命。倏忽一下,这世上便少了个人。其余人都好好的,该怎样就怎样,一切不变,只是少了一个人。窝塞便窝塞在这里,那瞬,世间的悲恸仿佛只落在他身上,定点爆破那样精准。马路是那条马路,树是那棵树,家也还是那个家,连身上气味也在。来来回回,一天一天,日子还是往下。可真正是少了一个人啊,无论如何也回不来了。一颗心生生被剜去似的,刀子太快,血竟似也没一滴,只觉得酸楚到极点,慢慢地,才一点点渗出来,痛得骇人,外伤内伤的苦都吃尽——眼泪止不住地流了下来。

晚饭时,顾士海来敬他酒,“阿弟,悼词作得好——”顾士宏叫声“阿哥”,两人一口把酒干了,也是奇怪,平常喝酒倒不如现在爽快。顾士宏说,“不好多喝的,那么多人要招呼。”顾士海点头,又端着酒杯到顾士莲面前,“你咪一口,我干了。”顾士莲站起来,与他碰杯,“你也少喝点——酒入愁肠愁更愁。”顾士海嘿的一声,“老娘这把年纪了,早晓得有这么一天,但还是难过。”顾士莲道:“老娘走了,只剩下我们兄妹三个了。”高畅一旁插嘴:“我不是人啊——”顾士莲道:“你是外头人,没血缘关系的。”顾士海把酒喝了,要走,又觉得有话没说尽,站着有些突兀,憋出一句:“老娘最后一晚,是你陪着,蛮好,母女俩总归是最贴心的。”顾士莲脆生生道:“老

娘偏向儿子,大家都晓得的。”这话是开玩笑,看见顾士海脸色一尬,怕他多心,忙道:“更加偏向小儿子。大哥你这种脾气,也不是讨爹妈欢喜的风格。”竟又是奇怪得过了头。把话一点点说僵,便是这种情形。顾士莲在杯中倒满酒,又给他斟上,“再吃一杯。”顾士海啼笑皆非:“刚才还让我少喝——”顾士莲道:“刚才是刚才,现在是现在。刚才看你有点讨厌,不想跟你喝,现在不晓得怎么回事,这张面孔又看着欢喜起来。”顾士海吃不消这妹妹,只好干了。顾士莲自己也干了。高畅旁边骂她:“作死。”她端着空酒杯,沉默几秒,“阿哥,”声音低下去,“还是那句,现在只剩下我们三兄妹了。”顾士海也沉默了一下,“——没错。”

顾老太最后那晚,前半夜平静如水。神志似也比平常清醒几分,问顾士莲:“今天怎么是你陪夜?”顾士莲道:“我不是你女儿啊?”老太道:“你身体吃得消?”顾士莲道:“吃得消吃不消那是另外一码事。老娘生病,做女儿的一夜不陪,将来话又要给你说去了。”老太咧开嘴,露出鲜红的牙龈肉,“我说什么,我又说不过你。”顾士莲道:“今晚本来轮到大哥,他不是感冒了嘛,总不好又让苏望娣来,她也辛苦的。”顾老太道:“她是劳碌命。”顾士莲道:“啥叫劳碌命,有谁是天生的劳碌命?你帮儿子也不要帮得太明显。”顾老太道:“将来朵朵结婚,我看你找个两手一摊的女婿。”顾士莲道:“我跟你不一样,一碗水就算不能完全端平,至少也要过得去——四六开差不多。”顾老太问:“朵朵是四还是六?”顾士莲笑了一下,“總归是四。”顾老太道:“男人家,就算反一反,朵朵是六他是四,也说得过去。”顾士莲撇嘴:“大哥不是四,是零。最多零点五。”顾老太道:“夫妻都是配好的。你再看不惯,人家也过了几十年了。天底下哪里有绝对公平的事?你平常训小高像训灰孙子一样,你们不也好好的?”顾士莲道:“他是在外人跟前给我面子,家里我做牛做马你没看到。”顾老太道:“夫妻间的事,讲不清的。我老太婆反正不管。”顾士莲嘿的一声:“你都不管。夫妻的事不管,兄妹的事也不管。什么都不管,只管你自己。”顾老太沉默着。顾士莲又道:“我晓得,你平时都是装糊涂。你脑子比谁都清楚,只是怕得罪人,不说出来。你好我好大家好。”顾老太依然沉默,半晌,忽的叹了口气:“乖囡,我晓得,你不容易。”

顾士莲后来回想,便觉得那晚顾老太是清醒得过了头,不正常,真正是回光返照了。说话一句是一句,意思也清楚。她说顾士莲的病是遗传,“你两个哥哥都有点秃顶,秃子雄性激素分泌高,倒不容易得那种毛病。你两个姨妈也一样的,一个乳房癌,一个胃癌。还有你外婆。我不是也得了?”顾士莲道:“你这把年纪不算的。你福气好,比爸爸福气好。爸爸头顶也秃,不照样也得了那种病?”顾老太叹道:“你爸心事重,毛病是自己捂出来的。稍有点风吹草动,他就紧张,担心日子过不下去。我跟他讲,再怎样,日子都要过,中国有几亿人口呢,人家不是也一样过日子?想得太多,自己吃苦头。”顾士莲道:“爸爸是多愁善感。男人里面的林黛玉。”顾老太道:“他那种性格,就算再撑两年,撑到你大哥去黑龙江,也是撑不下去的,早点晚点的事。有时候书读得多,未必是好事。”顾士莲道:“爸爸作孽,一天好日子都没轮到,这辈子光吃苦了。”顾老太道:“你爸吃亏在忒聪明,像我这种傻大姐,倒是长命百岁。”顾士莲道:“你才是真聪明,家里这些人,就数你糨糊捣得最好,你是闷声大发财。”顾老太道:“发个屁财,我哪里来的钱?”顾士莲道:“二哥平常不给你点?”顾老太道:“你二哥又不是大老板。”顾士莲笑,“清俞总归给你点吧?”顾老太也笑,神秘兮兮:“每年过年一只红包。我不要,她硬塞过来。”顾士莲问:“多少?”顾老太道:“清俞是大户,少是不会少的。”顾士莲感慨:“所以说啊老太,你是有福气的,日子好过啊。”顾老太笑得一脸得意,忽的,神情郑重起来,音量也压低:“——等我走了,钞票一多半都留给你。”顾士莲一口回绝:“我不要。”顾老太咂的一声,手捶了一下床,“你做什么,你不要拎不清!”顾士莲道:“我不用你扶贫。”顾老太道:“那你当年送房子给阿海,算不算扶贫?就许你掼派头,不许人家稍微意思意思?我跟你讲,人啊,不要太较真,差不多叫有原则,过了头就叫十三点。你自己别口气,你让小高怎么办,他以后跟阿海怎么相处?再说还有朵朵呢。你做人不要忒自私。”顾士莲好笑:“我自私?”顾老太道:“自私也分好几种的。事情做绝,不给别人做人的机会,你这种自私,是最促狭的那种。”顾士莲无语:“老太,你一百年不开口,一开口就是上纲上线。吓人。”顾老

太嘿嘿地笑,“今天让我逮着机会,不骂白不骂。”停顿一下,“——我跟你讲的话,你记在心里。不要脑子搭错。”顾士莲嘴巴动了动,没忍住:“我当年把房子让出去,你一声不吭,连隔壁邻居都来劝,说小顾你不好这么做的。你就是不响。这些年,只当没这件事,惬惬意意打拳吃茶——你自己讲,你是不是偏向儿子?”顾老太摇头,“你只养了一个女儿,有些事情跟你讲不清。”顾士莲道:“你讲讲看。”顾老太道:“当爹妈的,又是那种年月,想的就是儿女都能过下去。一个吃肉,一个哪怕啃骨头,只要有口饭吃,也就看得下去了。”顾士莲插嘴:“好肉长在骨头上。啃骨头的都是大户,散户才吃肉。”顾老太白她一眼,说下去:“——要是有人饿肚皮,就不一样了。这时候一个子女跳出来做好事,碗里的肉分一半给另一个。爹妈晓得不公平,但也没办法,总希望每个人都能活下去,有饭大家吃。”顾士莲嘿的一声。顾老太叹道:“你对我有怨气,我也晓得。可你话都说出口了,我拦在前面,阿海肯定要怨死我。他那个人,平常不声不响,真发起犟脾气来是吓人的。你房子让给他,是你做妹妹的情分,再说你那时条件也蛮好,就算后来生病,底子摆在那里,总归也不会过不下去。你老娘也是人,精力有限,怕你们过不下去,怕你们互相吵,也怕你们跟我吵。年纪越上去,越是懒,我要是四十岁,那就是另一码事了。你爸又老早没了,我劳保工资也不多,心里没底,我将来是靠在你们身上的,你们太平,我就太平。你懂吧?”顾士莲听着,不语,半晌说了句,“你这也是自私。”顾老太手移过去,按住女儿的手,到底上了年纪,一只手伸出来鸡爪似的,这几日天天吊针,手背上青筋揪起来,一团一团,像没捻开的橡皮筋。话说多了,终是有些累,停顿一下,语速也慢下来,“——乖囡,不要怪我。”撒娇似的。顾士莲看她:“我现在肉吃不起了?”老太嘿的一声,咧开嘴,“你不是说的,大户吃骨头,散户才吃肉?你现在吃的是小排骨,烧汤蛮好,老娘私房铜钿帮一把,肋排就吃上了。”在她手上一拍,“——听话,让我放心。”又是哄小孩的口气了。

“老娘最后一句,‘告诉阿海,做人开心点,自己不开心,旁边人看着也难受。阿宏不要学他爸爸,一本正经面面俱到,忒辛苦,也没意思。三个子女各有各好,手指头伸出来还有长短呢,老娘这把年纪了,脑子也糊涂了,有做得不到位的地方,你们多担当。”顾士莲说完,给两个哥哥酒杯都倒满,自己端起来,与他们一碰,干了。旁边高畅急得跳脚:“你今天昏了!”顾士宏先是看着酒杯,鼻尖那里耸了一下,随即笑:“老娘总结性发言,批评与自我批评,蛮好。”一口喝干。顾士海不说话,叹口气,也把酒干了。

冯晓琴走到饭店门口,瞧个偏僻的空当,掏出烟,还没点上,便听旁边一人道:

“阿嫂,给我一根。”竟是葛玥。

两人倚着树,同时想起上次,顾磊大殓那天,也是这样。里面豆腐饭,外面妯娌吞云吐雾。像偷溜出来的小孩,仗着大人无暇顾及,便肆无忌惮。两人统共没说过几句话,大半竟是在这种情形下。都说抽烟容易培养感情。一根搭讪,两根有点感觉,三根下去,就相见恨晚了。冯晓琴本来对这女孩没啥好感,也谈不上讨厌,家境差了十万八千里,还有个性也是,不搭界的,喜怒哀乐都不是一个频道。抽烟一看也是新手,呛得直咳嗽,拿烟姿势也是生澀。那时她还大着肚子,冯晓琴劝她别抽,她蹦出一句:“阿嫂,做人实在吃力。”冯晓琴一怔,也无从劝起,“当心孩子——”她道:“阿嫂,我很佩服你的,换了我,都不晓得怎么办才好了。”冯晓琴猜想她是指顾磊没了,女人死了老公,总是值得同情的。谁知她接着道:“阿嫂,你教教我。”冯晓琴奇道:“教你什么?”她道:“教我过日子。”冯晓琴又是一怔,“——我哪里有这个资格,日子让我过得一塌糊涂。”葛玥道:“要是能让我拣,我宁愿过阿嫂这样的日子。”冯晓琴揣摩这话里的意味,嘴上玩笑:“死掉老公的日子吗?”她应是觉得不妥,脸红了一下,意思却没停:“就算没老公,阿嫂也过得下去,我就不行,所以让阿嫂教教我。”

那次是有些交浅言深了。以至于后来每次见面,反比之前话更少了,更客气。冯晓琴知道她家里的情况,从天上到地下,也就是一夜间的事。虽不至于为她难过,总是有些感慨。“你现在的起点,其实已经是许多人向往的终点了。”那天拿这话安慰她,瞥见这女孩红着鼻头,想哭又忍住的模樣。劝她:“想哭就哭出来,憋着对小孩也不好。”她道:“阿嫂你也是,想哭就哭出来。”冯晓琴摇头,“——我不是憋着,是真的哭

不出来。”

里面的人陆续出来,有眼尖的,见到两人,便露出诧异的神情。停下,看一眼,走几步,再看一眼。同上次一样。两个女人抽烟,又在这种饭店门口,总归有些奇怪。葛玥瘦了些,下巴那里尖了。或许是视角原因,人也显高,穿一条黑色连衣裙,竟多了几分韵味,不似原先清汤寡水的模样。抽烟动作还是生涩,神情相比上次,竟是自若了许多。

“阿嫂,”她道,“你还记得张曼丽吗?”

冯晓琴停顿一下,“顾昕大学里的女朋友。”

“我见过她,真是漂亮啊。难怪跟‘张曼玉就差一个字。同她站在一起,其他人就像发育不良似的。我那时就想,顾昕居然舍得跟她分手,也是奇怪的。阿嫂,你见过她吗?”

“见过照片,”冯晓琴道,“网红脸,男人喜欢。”

“后来嫁了个富二代,生了个女儿。在葡萄牙。不工作,就带孩子、养狗、种花。家里房子也很大,在海边。她老公,脸圆圆的,皮肤有点黑。”

“他们现在还有联系?”冯晓琴忍不住问。

她摇头,“我是在顾昕朋友圈里看到的。”

冯晓琴嗯的一声。气氛有点怪,说不出的。拿脚在地上搓出两道白印子,想着抽完这支就进去。倒不是讨厌她,这女孩话比上次多,闲话家常的成分也更浓些,但眉宇间的愁绪是掩不住的。还有稚气。想要表达某些意思,铺垫做得太久,也是故作老成。冯晓琴看在眼里,忽然有种预感,又有些害怕,不知她后面会说些什么。

“淘宝上有卖那种软件,悄悄给手机装上,能同步微信QQ,还有电话短信。阿嫂,你不要看不起我,我也是被逼得没办法。真要是那种整天吵吵闹闹的夫妻倒也算了,至少还有发泄的机会。我是一拳打在棉花上,打不到底,也弹不回来。要得抑郁症的。我每天晚上都睡不好,做噩梦,梦到他跟我离婚,行李一卷,头也不回地走了。醒来就想,要是真那样倒也好了,话讲清楚,该打打,该骂骂,该一刀过去,也就拉倒。这样不死不活算怎么回事?我就是想要个痛快。”她说到这里,停下来,“——阿嫂,顾昕外面有女人。”

冯晓琴沉默着,拿烟的手有些僵,换个姿势。烟没拿住,掉在地上。“是张曼丽?”自己也觉得问得傻了。葛玥道:“张曼丽是过去式。”冯晓琴走也不是,留也不是,只好问下去:“是谁?”心怦怦的跳。

她没回答。“阿嫂,换作你,你会怎样?你教教我。”同上次一样的声气。

“我能教你什么?”冯晓琴苦笑,“——顾磊外面也没有女人。”

“阿嫂随便说,想到什么说什么。”

冯晓琴又点上一根烟。索性也不急了,里面坐着也没劲,亲友间敬来敬去,这种场合也不好放开,意思却又要到位,情绪半吊子,悲伤不像悲伤,欢喜不像欢喜。豆腐饭便是这么别扭。方才与茜茜坐在一起,听她说银行里的事,说最近做成一桩大单,“讲起来还要谢谢阿哥,”她指顾昕,“阿哥把他单位的业务介绍给我。”顾昕忙客气道:“自己人,小事情。”又对旁边的葛玥道,“喏,就是娘舅公司那桩。”葛玥哦的一声,眼里分明写着“初次听说”,嘴上跟着客气,“都是自己人,能帮就帮。”冯晓琴冷眼旁观,茜茜倒还好,顾昕应该是老婆在边上,稍有些局促。茜茜胆子忒大了些,不该这当口提这茬,倒像戏弄那男人似的。冯晓琴一直想找机会劝妹妹,这阵家里事多,倒耽搁了。其实那才是大事,处理起来也麻烦。自己妹妹,怕她受伤,也怕她被人骂。但怎么开口也是个技术活,便是亲姐妹,也不好横冲直撞的。冯晓琴前天说给她介绍男朋友,是真话,亦是试探,她倒不拒绝,“好的呀——”冯晓琴问她,是否一定要上海男人,拐弯抹角带到顾昕,“像他那样的上海男人,其实也没啥好,”还问她,“你说呢?”冯茜茜笑而不语。冯晓琴其实能猜到几分,妹妹是要强的个性,打拼不易,顾昕就像当年的史胖子,喝酒套近乎,揩点油,保单就签了,否则又怎会寻到他。依着冯晓琴的眼光,顾昕其实还不如顾磊,至少好弄得多,长相也谈不上帅,人又闷,真正是没啥优点。更何况还是已婚。妹妹脑子清爽,这方面冯晓琴倒是不大担心,跟男女感情那些不搭界。但顾昕是家里人,隔得近,万一捅破,女人总归更吃亏些。便是年轻恢复得快,终究要过一阵才行。

“阿嫂——”葛玥看向她。

她避过葛玥的眼神,不知该怎么回答。对这女孩多少有些愧疚。弱肉强食,那时候常把

这话挂在嘴上,对着茜茜,还有冯大年,劝他们发奋,食物链爬得越高越好。长跑时牢牢盯紧前面人的后脑勺,才不会掉队。上海人是假想敌,就像顾清俞那种。跑过一个,便留后脑勺给后面人看。脸上表情俱是不管,前面后面都是。哭还是笑,只能凭想象。其实只是一个个人影,拉远了,更只是一个个黑点。别说表情,连是人是鬼都看不清。

“我认识一个上了年纪的人,她把她追求老公的经过说给我听。唱越剧,买他喜欢吃的零食,穿他喜欢的衣服,还给他织毛线帽子。她说,男人女人都一样,只要是人,就有弱点。我说,又不是打仗,还弱点强点呢。她说,要过一辈子呢,这比打仗还惊险,输掉一辈子都抬不起头。”

葛玥怔怔听着。冯晓琴说下去:

“抓大放小。大事情把握住,小事情就让他去。”

“什么是大事情,什么是小事情?老公外面有女人,这算大事还是小事?”她直直地问。冯晓琴思索一下,“你能看得过去的,都是小事,真看不过去了,那就是大事。”

葛玥沉默着,“这是逼着女人都变成傻子。”

“真到那一步,那就不是傻子了。你越不把他放在眼里,什么都看得过去,变傻的就是他了。不是你拿他没办法,而是他拿你没办法了。”冯晓琴瞥见这女孩怔怔的神情,即便此刻这样的情形,竟还是隐忍。换了别人,刚才饭桌上便扯头发扇耳光了。忍不住暗自叹息,劝她,“日子是为自己过的,其他人都是假的,别太当回事。”

“越剧我也会唱,还会一点点沪剧。”她问,“阿嫂,你会唱什么?”

“我只会唱黄梅戏。”

“茜茜呢?”她又问。

“茜茜什么也不会。她这人傻乎乎的,做事没长性,三分钟热度。”冯晓琴说到这里笑笑,加重語气,“——到底还年轻,什么都当成玩。”

“把日子过得像玩,那是本事。”葛玥问,“阿嫂,茜茜有男朋友了吗?”

“给她介绍过,没相中。”冯晓琴反问,“你手头有合适的吗?”

“我找找看,”她停顿一下,“也让顾昕帮忙留心——茜茜喜欢什么类型的?”

“高一点,帅气一点,热闹一点,最好不要是公务员,”冯晓琴对她道,“讲句笑话你别不高兴,茜茜以前跟我提过,顾昕阿哥那种类型,她是吃不消的,一起过日子要出人命的,不是她被他憋死,就是他被她打死。”她说完抿嘴笑。自知是有些矫枉过正了,在人家老婆面前提这个,倒像故意找晦气。但不说句表态的话,只怕这女孩晚上要睡不着觉,再者也是为妹妹考虑。冯晓琴心里忽然有点酸,便愈发做出开玩笑的样子,在葛玥肩上拍了拍:“拜托啦,十八只蹄髈我先准备好。”

两人回到座位。客人陆续离开。顾士海兄弟站在门口送客。曲终人散的感觉,也是一桩大事完成。大厅渐渐空了,最后留下的,都是嫡系,聚拢来坐成一桌。也不说话,只是静静坐着。不知谁问了句“清俞几时再去新加坡”,顾清俞回答“还没定”。又是安静一阵,服务员上来收拾碗筷,乒乒乓乓。众人站起来朝外走,挽着肩,或是搭着手臂,这样的日子,是比平常更需要彼此扶持。有些脱力的。心里空荡荡,连说话都似是带着回音,盘桓几圈才出来,多了些沧桑感觉。

出租车上,顾清俞收到施源的短信:“节哀顺变。”她回过去:“谢谢你送了花圈。”白天也是无意中看到,某个花圈上落款是他的名字,粗粗过了一遍,没见到人。他道:“小时候奶奶常做萝卜丝饼,我待在旁边看,揩了不少油。那味道,我现在都忘不掉。”顾清俞道:“小时候的味道,是记得牢些。”半晌没回音。把手机放回包里。心想发信息便是有这好处,想停就停。转向窗外,淅淅沥沥开始下雨,街景成了模糊的光影,一圈圈的,晕开。像泪眼望去的世界。这时手机振动了几下。是电话,施源打来的。

“还没休息吧?”他问。

“在车上。”

“心情好点没?”

“还好。”她停顿一下,“谢谢。”

沉默片刻。他告诉她:“——我妈也没了。”

她吃了一惊,“几时的事?”

“就上个礼拜。前天大殓。”

窗外的雨又大了些。雨刮器来回跳动,发出吱嘎的声音。她问他:“你在哪里?”他道:“不用来安慰我,我现在挺好。”她又问:“你爸呢?”他道:“我叔叔陪着他。”她一怔:“叔叔?”他道:

“我爸的表弟,从加拿大回来。”她哦的一声。手指在腿上弹动几下,没忍住:“定位发给我。”语速有点快。他愣了愣:“什么?”她道:“我过来找你。”他道:“我说了,不用安慰——”她打断:“不是安慰你,是让你安慰我。”

葛玥把宝宝哄睡着,洗完澡,拿了本杂志,上床。一旁,顾昕对着笔记本电脑。她瞥一眼,“单位里挺忙?”他嗯的一声。她道:“再忙也要注意休息,这两日已经够辛苦了。”他目光不离屏幕:“晓得了。”她放下杂志,起身去厨房给他削了个苹果,切成片端过来,“吃点水果。”他一怔:“深更半夜吃水果?”她道:“反正你还没刷牙。”他道:“苹果要白天吃,金苹果,晚上就是铜苹果了。”她笑笑:“央视都辟过谣了,没这回事,苹果什么时候吃都一样有营养。”叉了一块递过来。他察觉她的执着,接过,目光扫过她身上,又是一怔——她穿着白色超短睡裙,胸口处透明蕾丝围成一个偌大的心形,上半身若隐若现。再看去,脸上竟还化着淡妆。她目光与他相对,“新买的裙子,你说过,喜欢看我穿白色。”他挤出个微笑,“不错。”又转向电脑。她停了停,伸手过来,搭住他的手臂,“——我唱段越剧给你听,好不好?”

他朝她看。她脸上带笑,笑得比往日要甜,涂过睫毛膏的眼睛亦添些妩媚。她不待他答应,便开始唱,“我家有个小九妹,聪明伶俐人敬佩——”唱得居然不错,声音与平常说话时略有不同,更圆润娇柔些。他毕竟与她是夫妻,很快听出尾声那丝不易察觉的哭腔,像激动又像悲恸,夹在欢快的音调里。此刻的她,一面是强自掩饰,一面又似要把所有的东西端到他跟前,劈头盖脸地。与她身上那件性感睡衣一样,衣服和人是脱节的,意思到了,感觉却还差了一截。仿佛肉体和灵魂的差距。她就是这样一个矛盾的人。他觉得滑稽,但也有些局促。在她面前他很少这样。当初追她的时候,他也是很随意的,一是本就兴致不高,二来她也不是让男人费心费力的类型,像只听话的小狗,稍做个手势,她便过来了。

一曲结束,她凑近,把头靠在他胸口,或许是想到这姿势不利于睡裙的展示,便转过身,正面对着他,微微仰头,凸显曲线。半湿的长发滑过他头颈,他不自禁缩了一下。想说话,嘴巴一动,便被她抢了先:“我唱得好不好?”他问她:“学过?”她道:“跟着收音机里学的。”他点头:“那不容易。”她问:“再给你唱一段?”他道:“这么晚了,爸妈听到多奇怪。”她有些倔强地按住他的手,脸上还是笑:“我唱得轻一点。”他只好不动。她果然唱得很轻,越唱越轻,渐渐听不清词,倒像哼小调。一边哼,一边抓住他的手,顺着胸口的“蕾丝爱心”,有节奏地,慢慢往下。他有些僵。做这种事还自带配乐,是第一次。想笑,又笑不出。他瞥见她眼角一滴泪渗出,鼻尖耸了耸,又是一滴泪。她撩一下刘海,变魔术似的,泪水便隐去了。或许是男人的本能,他下意识地,抱紧了她。她真是瘦啊,好像再用点力,就能把她拦腰折断似的。触手都是骨头。那瞬他想,似乎很久没这样抱她了,或者更准确地说,是从来没有好好地抱过她。

临睡前,他发现电脑里有封新邮件,是冯茜茜发来的:

“你老婆知道了。她在你手机上装了个东西,电话、微信、QQ都能看得见。”

顾昕一凛,霍的朝床上的女人看去。那头因为太累,已经睡着了。他拿过手机,想想又放下了,在电脑上回复邮件:“你怎么知道的?”

冯茜茜倚着床,看手机。冯晓琴坐在床沿上,朝向妹妹。两人不说,也不动,有些对峙的架势。很快,冯茜茜笑起来,“干什么呀——都拷问了一个多小时了,干脆上老虎凳吧。”冯晓琴道:“少嬉皮笑脸。”冯茜茜道:“我对那人没兴趣。”冯晓琴道:“我不管你有没有兴趣,离他远点。”冯茜茜道:“工作关系,没办法的。”冯晓琴道:“工作关系,他天天在地铁站等你一起上班?下班也是地铁站碰头,到小区门口再分开,一前一后鬼鬼祟祟——你们怎么不去当特务?”冯茜茜怔了怔:“你跟踪我?”冯晓琴嘿的一声:“地铁站离小区也就几百米远,人来人往的,你能瞒多久?”冯茜茜停顿一下,“反正我对他不是那种意思。”冯晓琴道:“是不是那种意思,人家老婆会判断。短信还有电话,人家那里有记录。”冯茜茜先是不语,忽的,有些烦躁起来:“她又不会离婚!”

“万一她想不开呢?”冯晓琴道,“她是怎样的人,你该知道的。她也不是一帆风顺,家里出了那种事,她也很艰难。再怎样,总归不能欺负老实人。”

“谁欺负她了?”冯茜茜喊了声,想想不对,

又压低音量,“她自己找了个渣男,前脚张曼丽刚走,后脚不管是谁,手勾一勾就豁上。就算没有我,也会有其他女人。姐你搞清楚,不是我欺负她,是她老公吃定她。我哪有那么好的精神去拆散人家家庭,我自己都焦头烂额,你又不是不知道。业绩每个月一评,稍微松一松,后面人就上来了。台巴子又抠门,业绩好的时候把你捧到天上去,业绩一差,翻脸比翻书还快,一脚踹飞你,半毛钱也不会多给。姐,我现在是逆水行舟,不进则退。不抓牢顾昕这棵救命稻草,我做到六十岁也就是个小职员,还不如在老家混着,至少人还轻松些。”

“两码事。要抓牢他,送点礼物说点好话也是抓牢,没必要人贴上去。”

冯茜茜停下来,朝姐姐看,竟笑了笑,“——那史胖子呢,当初送点礼物说点好话不是也可以?你干吗整个人贴上去?你以为是幼儿园小朋友过家家,交换礼物握个手,就成好朋友了?姐,你明明是思路很清爽的一个人,又何必故意跟我搞?”

“我没有跟你搞。”冯晓琴缓缓道,“我也没有贴过史胖子。”

“我承认,欲擒故纵把男人耍得团团转,吃不着还惦记,这套把戏姐你玩得比我好。你不用舍孩子也能套到狼。我段位没那么高,只好老老实实赤膊上阵,该贴就贴。只要套到狼,孩子舍了也就舍了。我知道,你现在级别不一样了,山大王被招安,反过来帮着朝廷对付我们这些散兵游勇,看我们都是社会渣滓,何必呢?”

她说完,把刘海朝后捋去,露出泛着油光的前额,有些疲倦地。

“你根本不知道我有多累!”她说下去,“我现在只想睡觉。姐你不要跟我谈精神层面的东西,那些我懂得不比你少。我们银行规定里还写着不能跟客户私下交易呢,可实际上,如果谁真的照办,就等着喝西北风吧。请客户吃饭送客户礼物,那只是小意思,帮客户伪造资料做假身份,也多的是。一套材料做得漂漂亮亮,其实只是个空壳公司,管他娘,业绩上去再说。上面也睁只眼闭只眼,真要出了事,全部自己兜进——你还记得吃我豆腐的那个财务主管吗?”不待冯晓琴回答,“——关进去了。”

冯晓琴吃了一惊。

“葛玥的舅舅要贷款,因为是房地产公司,批不出来,就让这男人搭桥,贷款先到他的公司,再转到房地产公司。前不久被审计查出来,顾昕托了关系,替葛玥舅舅搞定,责任全推在那人身上,判了两年。这人进去之前,给我送了个快递,自制的土炸弹。亏得质量太差,比外面买的炮仗还不如,才没出事。银行要报警,被我拦下了。我跑去找顾昕,说我不想干了,他给我介绍的那几个项目,我让他去找别人,就算奖金再高回扣再高,我也不想干了,实在是太害怕了。我从来没想过会害人坐牢,还有人给我寄炸弹,又不是拍电影。他听我发了半天牢骚,只说了句‘你要是不想干,我支持你,那时候我发现这男人还是挺厉害的,他太了解我了,他知道我肯定不会放弃。他还说,你放心,我不会让你出事的。这话我其实不太相信,但听着还是挺舒服。那套房子市面上最起码要八百万,葛玥舅舅只算我两百万。我知道他是看在顾昕的面子。还有上次你问我拿了多少奖金,其实葛玥舅舅给我的回扣,要比这多得多。害怕是害怕的,但是也刺激,浑身起鸡皮疙瘩,像洗冷水澡,进去的时候抖抖索索,洗开了就爽了。什么都顧不上了。”

顾昕和衣躺在床上,把台灯调暗。这样的光线正好,暗是暗的,但也不至于完全看不清,适合独自思考。手机上找了一圈,把葛玥偷偷装的软件卸载了。窗户或许没关严,总觉得有风透进来。这样的夜晚,思考问题也像写命题作文,夫妻关系、家庭生活。一遍遍地想。还有个人前途那种,似乎也能搭点边。葛玥娘舅那件事,他是求了副镇长,“都是朋友嘛——”副镇长一口答应。葛玥娘舅拿到项目,冯茜茜业绩上去,镇政府年度报告也多一笔亮点,皆大欢喜的事。“我们是一条船上的伙伴,我会游泳,你不要怕。”那天,他这么安慰冯茜茜。炸弹的事,把这女孩吓坏了。其实他自己也有点害怕。但害怕是做,不怕也是做,总体还是稳的,是条大船。严格来讲,那日是两人关系的转折点,至少对他是如此,多了些同甘共苦的情谊,话反比之前少了。面对面坐着,虽是沉默,但氛围不算压抑,空气中发酵得渐渐浑厚,他与她那种摆不上台面的狎昵关系,反在那刻有了某种庄严的质感。她说:“我好像活成了我原先很讨厌的样子。”他问:“你原先想活成什么样?”她道:“讲不清,反正不是现在这样。”他道:“我小时候想开

爿烟纸店,卖吃的喝的。”她道:“原来阿哥喜欢当老板。”他道:“万紫园再往南不到一公里,原先整条街都是小吃店和烟纸店,热闹得不得了,现在你再去看,都被拆得干干净净,一间不留——那块地段,是我负责整治的。”她听了,不语。他道:“我要是真开了烟纸店,现在就只好等人家来拆。”她依然不语。他道:“开烟纸店没啥不好,拆店的也没啥不对,但放在一起看,前面那种是悲剧,后面那种就是坏人。所以,我也是活成了我讨厌的样子。”她朝他看,“绕这么大个圈,累不累?”他笑笑,“我是说真的,你不要不相信。”他随即很认真地拥抱了她。有“安慰”两字打底,便比平常更气粗些。抱团取暖,那瞬他想到这个词。他闻到她头发上劣质烫头膏的味道,有些心疼。她道:“如果我生在上海,也许会活成你表姐那样,你信不信?”他道:“你气场不输我表姐。”

“如果我留在上海,没去新疆,不晓得现在会怎样。”施源问。

“孩子都可以打酱油了。”顾清俞回答。

施源带顾清俞来到虹口区某个新楼盘。小高层的三楼,两室两厅,楼层不高,但正对景观湖,位置不错。简洁装修,家具还没到,空落落的。甲醛味道还未全散,窗户开道缝,透气。灯也没装,头顶一个赤膊灯泡。打开,橙黄的光像个散步的老人,慢是慢的,该兜的都能兜到。角落里竟有半瓶红酒,还有未洗的酒杯。

“前天晚上过来的——”他道。

她点头,知道是他母亲大殓那天。

他把酒杯拿到厨房洗了,出来,倒上酒。一杯递给她。她接过,“房子蛮好。”他笑笑,“你是鼓励为主。”她道:“真的蛮好。”停了停,“——替你开心。”

他说房子钥匙是上周末拿到的,“我妈没撑住,晚走一天,就能看到新房。”

“是什么病?”顾清俞问他。

“抑郁症,”他低下头,晃了晃酒杯,“——割腕。”

顾清俞倒抽一口冷气。

“抢救了两天,还是没救回来。”

瞥见她的神情,他反过来安慰她,“其实对她来说,可能也是种解脱。光这半年,就已经割过两三次了。手腕上都是横七竖八的刀疤。也试过跳楼,有一次挂在晾衣竿上,亏得我爸发现得早,一把抱住。我们不可能一直盯着她,早晚的事。抑郁症比癌症还可怕,癌症还有五年存活率、十年存活率,抑郁症基本上就一个结果。我和我爸都有心理准备。”

他说得很平静,仿佛在讲述一桩很寻常的事。他愈是这样,她便愈是担心。

“我妈是个很感性的人。小时候,看她听个评弹都能听得泪流满面,不管哪里听到两句苏州话都会眼圈红。她怕牲畜,可在兵团牧场上班,草场上那么多牛羊,还有马和骆驼,她只好忍着。她有洁癖,可是条件摆在那里,好几天才能洗一次澡,也忍下来了。后来就渐渐习惯了。她其实比我爸更能适应环境。女人有时候比男人更坚强。男人反而不行,我爸到后来其实是死心了,什么也不管,整天看書听音乐。都是我妈在督促我功课,盯着我,告诉我‘考回上海就好了。我家墙壁上,贴满了小纸条,‘不要放弃‘考回上海‘做上海人……我妈把所有希望都寄托在我身上。其实那个时候她已经有点患病了,但还不严重,就是晚上睡不着觉。她去医院配了‘利他林,是一种抗抑郁的药。我爸总觉得这种药多吃没好处,就偷偷把药倒出来,放助眠的药进去。她不知道。高考的时候,家长圈里都在传‘利他林能提高注意力,考生吃一点可以超水平发挥。我妈瞒着我爸,把药掺在绿豆汤里,给我喝下去。还加了一倍剂量。她以为是‘利他林,但其实却是安眠药。吃得我在考场上哈欠连天,就想睡觉——”

他说到这里,竟还笑了笑。抬起头,看到顾清俞眼里泛着泪光。

“考不好,也不能完全归结于这个原因。可能真的是水平不行,谁知道呢?”他又笑笑,语气轻松得过了头,像树叶漂浮在水面上,软绵绵不着力,“我其实倒还好,再怎样,也不会真的想不开。我妈就不一样了。”他说着,又停顿一下,“她第一次割腕,就是我高考成绩单出来那天。我睡到半夜,听到外面有声音,出去一看,我妈坐在地上,旁边一摊血,收音机还开着,在放评弹《方卿唱道情》,‘——叹方卿,大明朝,家计贫,年纪小。多才入泮游庠早,赃官冒庇坟粮事。亲戚远投路途遥,园中巧遇姑娘骄。到后来扬眉吐气,方知势利功劳——她就那样一动不动地听着,木头人一样。被抬上救护车也是,

医生给她扎针,她眼睛眨也不眨,像是一点知觉也没有。那个模样,我到现在都忘不了。”

顾清俞拿过他手里的空酒杯,放在地上。瞥见他眼角一点点渗出泪水。

“后来就是治疗,每天吃药,回到上海以后,还做心理疏导,加了个病友群,有几个固定搭子,定期就到周边旅游,挺热闹。这十来年没怎么犯。即便是股票跌到肉里那阵,吵归吵,也摒过去了。我和我爸都很庆幸,以为治好了,其实没有。这种病不太可能根治,只能靠药物控制。”他说到这里,霍的停住。顾清俞猜想他后面的话必然很艰难,也不催促,伸出手,在他肩上轻轻拍了拍。拿起酒瓶,问他,“再来点?”他点头,“谢谢。”她倒酒入杯,递给他。

他接过,一饮而尽。

“其实我妈的死,我要负一大半责任。我要是混得好一点,她也会放松些。”

“不是你的错,”顾清俞劝他,“这些年你也很不容易。”

“人人都不容易,再难也还是有机会,是我没抓住。”忽的,他提到展翔,“——连那种瘪三都可以混成人五人六,还有什么是不可能的呢?”

顾清俞记得,展翔似是也骂过施源“瘪三”。上海话骂人的词里,“瘪三”不算恶毒,但最是促狭,轻蔑的口气从嘴角带出来,不留余地。男人间互骂尤其如此,盯着对方最不堪的那点,像蛇打七寸,谁又会没软肋呢,“瘪三”这词恶就恶在,戏谑的成分占了一半,看着不沾皮带肉,却又是入骨三分。顾清俞沉默片刻,换个话题,问他:

“不是说要等拆迁再买房嘛,怎么突然就买了?”

“是我妈的意思。她说她等不下去了,她说再在那个破房子里待着,人非发疯不可。她拿了三十万出来,又让我爸写信去问国外亲戚借,我爸不肯,她说‘只此一次,我也不要脸了,都这把年纪了,什么都没有了,还要脸做什么,那次他们又是大吵。我妈年轻时候很文雅的一个人,这几年变了许多。我爸骂她,说你变得都不像你了,跟小菜场那些粗鲁女人又有什么区别。她说,怎么没区别,我过得还不如她们呢。”

顾清俞叹口气。幼时去施源家,见过施源妈妈少女时的照片,清秀中透着高贵,气质极好。施源的曾外祖早年在英国留学,回国后任政府参事,两个兄弟也都在大学执教,一个姐姐还嫁给了清华的副校长。施源外公也是名校毕业,到施源妈妈那代,境况不同,但读书人的传统还在,五六岁时临摹颜真卿的《多宝塔碑》,力道气度,竟是不逊大人。施源父亲家倒是生意人,施源那时同顾清俞开玩笑,说“我外公其实是舍不得我妈的,觉得她嫁给我爸委屈了”。但那时的生意人,与现在又是不同,也是文文气气。况且愈到后头,这些便愈是没人说起了。都被岁月磨平了,变成一缕烟,渐渐的,亦无差别了。

“有一天,Sindy送我回来,被我妈看见,问,那是谁。我告诉她。她没说什么。我知道她肯定不舒服。还有我陪Kendy打高尔夫,我妈其实都清楚。我给Kendy买衬衫,颜色还是她替我挑的。我说,是个娘娘腔。她挑了件黛粉色的。高尔夫课程也是她找熟人介绍的,速成班。我把打球时的照片给她看,其实是形式大于内容,功架摆足,连个菜鸟都谈不上。在那种地方,就像个笑话。我妈却觉得蛮好,说我有点外公当年的模样,‘你是读书人的长相啊——她一连说了几遍,边说边叹气。又问我,觉得委屈吗?我笑说,假结婚那种都做了,这些又算什么。其实我真不该那么说的,倒像在她面前赌气。果然,她听得哭了。我把手机银行给她看,告诉她,这阵子赚了不少。努力一把,真的可以买新房了。我本意是想安慰她,没想到她霍的一下,把手机摔在地上。她哭得撕心裂肺。我害怕极了她这种哭法,前一秒还是很安静,后一秒就像要把五脏六腑都哭出来。血都要呕出来那种。就跟当年高考揭榜那天差不多。果然,当天晚上,她又割腕了。”

顾清俞蹙着眉,算日子。施源看出她的心思,“不是那次——”

她哦的一声。

“那次救回来后,她对我说,她想通了。她说,‘你没有错,我也没有错,大家都没有错,错就错在,生活跟我们开了一个玩笑。她还提议一家三口去吃火锅,‘我这次真的想通了,真的,是真的想通了——她反复说着这句,更像是自我催眠。她说,怎么活都是一辈子,只要活着就好,管别人怎么看呢。还有吃不上饭的呢,你看中东那些难民小孩,饿得一根根肋骨翻出来,白

骨精似的,我们已经非常好了,还可以吃涮羊肉。”

施源说着,朝顾清俞笑笑。顾清俞也想笑,但被什么堵住似的,完全笑不出来。

“我爷爷的弟弟,我应该叫他‘叔公,一个月前去世了。他是个富翁,在加拿大有上百家药妆连锁店,前后娶过三个太太,有七个儿女。然而在他的遗嘱里,居然有我爸的名字——他把蒙特利尔西山区的一套别墅留给我爸,价值五百多万加币。律师函发过来那天,我爸妈都以為是个恶作剧,直到叔公的小儿子来上海出差,我们才知道是真的。他是个音乐剧导演,经常来上海,但在遗嘱公布之前,他从未听说过我父亲。他把别墅的照片给我们看,外观还有内饰,居然还带游泳池。他建议我们不要卖掉,因为那个区有良好的教育资源,房价一直在涨,许多中国人都喜欢在那里买房。那天晚上,我们都失眠了。我妈说得对,生活真的跟我们开了一个大玩笑,从天上掉下来,揿到阴沟里,弄得面目全非,再捡起来,没头没脑地扔向天空。”

顾清俞想说“否极泰来”,忍住了。

施源停下来,说这番话像是耗尽了他所有的力气。先是一动不动,随即一屁股坐在地上,喘着气。停了足有半分钟,他告诉顾清俞:“——三天后,我妈就走了。她是铁了心地想死,半夜两三点钟,厕所门反锁,换了新的剃须刀,还吃了安眠药,水龙头打开,手臂浸在脸盆里,血水一直流到客堂间。早上门撞开的时候,她靠着墙,血都流干了。”

他像个孩子那样失声痛哭起来。喉音低沉,听着更让人肝肠寸断。顾清俞低下身子,揽住他的头,放进自己怀里。柔声安慰着,一遍遍地,任由他把鼻涕眼泪擦在她衣服上。哭吧,哭出来就好了,哭个痛快。她在心底里说。

十九

临近暑假,冯大年来到上海。

在“不晚”安顿下来。最靠里那间,面积小,临近厨房,通风也不好。冯晓琴有自己的打算,小房间可以单住,弄个大的宽敞的,反倒不好操作了。旁人看着也扎眼。再说他初来乍到,是打工又不是度假,小男生吃些苦也没啥,上坡路要靠自己走出来。“姐姐我刚来上海的时候,十来个人住一间,连走路都要踮着脚。不是也过来了?”冯晓琴叮嘱他,“刮西南风不要开窗,油烟味会飘进来。”他苦着脸:“为啥不能住你家?老奶奶不是没了嘛,二姐一个人住。”冯晓琴道:“男女有别。你小个五岁,还能跟她挤一挤。”他道:“你们俩睡一间,我跟我外甥住。”冯晓琴忍住笑:“好啊,你来吧,他睡觉喜欢踢被子,一晚上起码给他盖三次,还有喝水和撒尿,统统交给你了。”

冯晓琴带他去见顾士宏。“叫人。”脖子后推了一把。他憨憨叫了声:“伯伯。”顾士宏打量他,对冯晓琴道:“一看就是你弟弟,活脱是像。”拿了一只红包出来,“见面礼总归要的——”冯晓琴又推一下冯大年:“快谢谢伯伯。”他依言道:“谢谢伯伯。”也不敢看人,目光四下里游移。顾士宏微笑着,心想,这孩子比他两个姐姐要老实。

小老虎白天没提,晚上问冯晓琴:“妈妈,小舅舅在上海待多久?”冯晓琴回答:“不知道,也许一直待下去吧。”小老虎问:“他不上学吗?”冯晓琴随口道:“他不喜欢上学。”小老虎沉吟着,随即扯冯晓琴的衣袖,“——我也不喜欢上学。”冯晓琴一怔:“他不是读书的料,你比他聪明。”小老虎谦虚道:“我其实也很笨。”冯晓琴停顿一下,点头:“好呀,等小学毕业你就去安徽吧。小舅舅来上海,你去安徽。一个小学毕业,一个初中毕业,交叉换位。都离爹妈远远的,省得看了窝火。”倏地,提高音量,“——还不快去洗屁股?”小老虎看妈妈一眼,识相地打住,“哦。”

冯晓琴开始为冯大年规划。个人意愿是首要的。她问他,喜欢做什么。冯大年想了一圈,还是茫然。先民主后集中,冯晓琴便替他拿主意,“当厨师怎么样?上海饭店那么多,不怕找不到工作。”冯大年说“好”,又有些抖豁,“就怕我学不好。”冯晓琴道:“好不好,试了才知道。”加上一句,“你别学你姐夫,硬气一点,要做就好好做,男人要拿出点骨气来。他好歹还是上海人,再不济底子摆在那里,还能找个我这样的外来妹。你有什么?将来找个非洲老婆,两口子一起捡垃圾吗?现在连捡垃圾都要掌握技术了,知道分类是怎么回事,否则在湿垃圾里捡易拉罐,捡得眼睛瞎掉也挣不了几个钱。”冯大年听得滑稽,咧开嘴,瞥见姐姐一脸严肃,立即低下头,“——我知道了。”

附近报了个烹饪班。与阿姨妈妈们挤在一

起上课。冯大年上了两天便叫苦:“那种是专给老年人开的——”冯晓琴顶回去:“小年轻都在正规学校里上课呢,语数外,你去不去?”冯大年哭丧着脸:“我学了这个,将来结婚,做饭肯定都是我的事。”冯晓琴倒好笑了:“那我去打听一下,有没有专教人享福的课程,要是有,就帮你报一个。”

冯大年的个性,有些像顾磊。让人既放心又不放心。有句话,再怎样,冯晓琴还是要交代,“——那么多人来上海,想的都是能过上好日子,否则也不来了。可事实上呢,失望的总比满意的要多得多。这是大实话。你努力归努力,心态也要摆正。再怎样,有些事情是万万不能做的。不能被人伤,也不要去伤人。这是底线,否则就乱套了。那些什么‘身不由己‘在所难免的话,我听都不要听。路是自己走的。你去听杀人犯临死前忏悔,苦水也是一汪一汪。道理不是那样讲的。世界是不公平,可再不公平,有些原则也要遵守。姐姐是过来人,这些话你记在心里。”

他哦了一声。冯晓琴看他神情,便知道他并未完全听进去。或者说是没有足够重视。就像还没学会走路,倒先教他跑步动作,其实是忒早了些。冯晓琴面上对着他,话却是说给冯茜茜听。茜茜就在边上。姐弟仨下馆子,吃川菜。毛血旺还有沸腾鱼片,冯大年喜欢。敬酒、送礼物、说鼓励的话。仪式感不能少。冯茜茜给他买了个华为手机,“我刚来上海的时候,姐也送了我一个手机。这叫革命传承。有问题找大姐,大姐比较牛;想骂人找二姐,二姐脾气好,怎么骂也不会生气。大姐是我们的榜样,不被人伤,也不伤人。这是境界。二姐说的话,你可听可不听,大姐说的话,一字一句你都要记着,能背下来最好。”

冯大年朝她们看去,察觉两人的异样。

“你们吵架了?”他问。

“没有。”冯茜茜一笑,“大姐是我的偶像,精神领袖。”

冯晓琴又说起相亲的事,“建议你试试,有一个还是不错的。吃顿饭,随便聊聊,反正也不用你买单,没损失。”

“时间就是金钱。”冯茜茜还是笑。

“一小时多少钱,我补给你。外面行情一小时35块,我给你凑个整数,40块。”

“那是钟点工的价格,姐你忒小看我。”

“好,那就先不付,等你结婚,封个大红包。”

回去的路上,冯大年走在后面,看两个姐姐并排在前面。大姐这些年胖了点,原先是太瘦了,也到了该长肉的年纪了。二姐还是竹竿似的,个子高,穿衣服好看,但肩膀那里太削了些,撑不起来。上次姐弟仨这么聚在一起,好像还是很久前的事。冯大年不知该怎么形容此时的心情。激动、兴奋,那是来之前的感觉。真到了上海,出口处看到大姐挥舞手臂,笑容堆在脸上,那瞬竟有些往后缩,想回家了。心里没底。地铁里空调也是冷得过了头,吹得汗毛倒竖,第二天便嗓子疼。这座城市给的下马威。顾士宏的红包,整整一千块,也让他咂舌。电梯里小孩都贴着大人,光眼睛看,不说也不闹。遛狗时还给狗戴口罩。进出小区都刷卡,一个个排队——总觉得哪里跟不上节奏。另一个天地。出门时,爹妈叮嘱他,听姐姐的话。他调皮了一下,“听大姐的还是二姐的?”他妈妈是老实人,“大姐出来时间长,听她的。”又道,“别给姐姐惹麻烦。”行李是自己打包的,制手办的工具藏在夹层,剪钳、笔刀、手钻、喷刀和气泵,拿透明胶固定住,上面再放几张报纸,外面看不出。他爸妈不许他弄这个。倒也说不上不好。老一辈的教育方法,简单粗暴,凡是敌人拥护的统统反对,敌人反对的统统拥护。冯大年被抓到过一两回,在被窝里拿黏土做女人大腿,捏出腿部曲线,大腿、小腿,再弄出五根脚趾。旁边还有脑袋和胸部。其实跟色情沾不上边,日本动漫《女皇之刃》里的千变刺客梅罗娜,常见的手办人物。老两口吓坏了,耳朵一揪,连人带东西拖出去。但到底管不了一天24小時。读书是早没心思了,一大半精力扑在这上头。自己喜欢,顺便赚点零花钱。做手办也有固定圈子,朋友把他介绍给上海一家手办专卖店,定期有人过来收,他也不在意数目,钞票到手便往小抽屉里一锁,别的花销不多,主要是买材料。初时只是最简单的,后来宽绰些,花样也多了,进口的树脂土、模型砂纸、金牌剪、刻线针、圆轨刀……连3M的防毒面具也弄了一套,上色用。

冯晓琴给他留了五百块钱,“加上伯伯给的红包,够你应急了。”他哦的一声。“不晚”那些人,冯晓琴都关照过了,小孩子,不用跟他客气,该怎样就怎样。冯大年也得了嘱咐,见人就是

“阿姨叔叔”,多干活,少说话。跟着三千金父亲做些杂事,搬搬弄弄,偶尔再跑个腿什么的,也不用技术含量,学徒工最适合。烹饪班是每周一三五的上午,其余时间俱是空当。周日休息。他渐渐适应了上海的日子,原来也是按部就班,跟老家没什么差别。那时三天两头旷课,现在旷课是不用了,坐最后一排,老师也不盯紧,任你玩手机还是睡觉,都不管。这三个上午,等于也是休息。

一日,从烹饪班出来,拐进万紫园大门,斜眼望去,见一个六十多岁的老头坐在长凳上,旁边放着一个风车模型。是用竹条编成,每片叶瓣大小均等,做工精巧,着色清淡,朴素中透着雅致。冯大年对这些东西格外留意,忍不住便上前,拿起来看。老头惊了一下,“你做啥?”他盯着看,并不回答。老头瞥见他神情,“你喜欢这个?”不待他回答,“——喜欢就送给你。”冯大年闻言,二话不说捧在手里,走出两步,回头说了声“谢谢”。老头看了他一会儿,低下头,“反正我留着也是扔。”

一老一少便这样认识了。每天差不多时间,到中心绿地碰头,冯大年把自己做的手办拿过来,塑料袋一抖,手执长枪的艾丽夏、臂上挂蛇的蛇叔、头戴草帽的路飞、额生月印的杀生丸……老头看得惊讶无比,“污七八糟的都是什么呀?”冯大年一一解释。老头听天书似的神情,摇头,“现在的小孩,都喜欢这种污七八糟的。”他连用了两个“污七八糟”,冯大年也不在意,反觉得这老头挺有意思,“那你呢,喜欢什么?”老头停顿一下,告诉他:“我像你这么大的时候,喜欢《说唐》,十八条好汉排座次,李元霸、宇文成都、裴元庆……还有《西游记》,九九八十一难,哪个妖怪什么来历,谁降服的,可以倒过来背。”冯大年点头:“我知道,就是《七龙珠》,讲孙悟空的。”老头没听过《七龙珠》,疑疑惑惑:“这倒是不晓得——”说话间,拿几根篾竹片,手指翻动,变戏法似的,顿时就编了个齐天大圣的脸,头上两根翎羽,威风凛凛。又问冯大年,“你属什么?”冯大年回答:“羊。”他三下两下,又编了一只绵羊,不过巴掌大小,身体浑圆,憨态可掬。冯大年看得呆了,“老——嗯,大爷,你真厉害。”发自内心的佩服。老头被这声赞美弄得有些蒙,那瞬想起自己几十年逝去的大半人生,乏善可陈。年轻时痴迷得倒了霉,此刻却被陌生人夸“厉害”,也不知是什么感觉。老娘追悼会上,悼词里说“她是个勤劳质朴的人,为了这个家,一生辛劳”,那瞬他想,将来他到那时,不知悼词会说些什么。人生的扼要,并作三言两语,本就不易。纯粹拿好话充数,那也没意思。他忽想到——“他是个有点小聪明却无用至极的人,运气也差,介于可回收垃圾和有毒垃圾之间”,竟是贴切。但悼词又没有先作好让后人照读的道理。他苦笑,抬头瞥见这青年一脸愕然,应该是看他表情丰富,演独角戏似的。叹口气,把那只羊放在青年手心里。也不知说什么好。嘴巴动了动,憋出一句:“——我也属羊。”

“属羊的人苦命。”顾士海常说这句。家里老婆属猪,儿子属鼠,都是有福气的属相。属羊的男人还好些,据说女人命更苦。顾士海一个插队的女同学,退休后回沪,先是老公生慢性病,长年服侍,前不久她自己查出癌症,竟是走在了老公前面。也是属羊。早几年老同学聚会,顾士海带着苏望娣参加,这女同学年轻时是个美人,虽说老了,但还存些风韵。那次大家都留了电话,还加了微信。后来不知怎的,她竟三天两头给顾士海打电话,也没正事,一聊就是半小时。苏望娣要求丈夫开免提,旁边听着。女同学其实并不健谈,絮絮叨叨,每次都在快结束时又扯开一个话题,前后并无联系,突兀得很。竟似舍不得挂断。几次过后,苏望娣便不许丈夫接她电话,“这女人不正常——”顾士海其实也不乐意打这电话,一是老婆盯着,两头都要顾及,别扭得很,二來这女同学讲话着实也是无趣,每次必说“还是你好啊,有房子,老婆蛮好,儿子也蛮好”,他道“我有啥好,最命苦就是我了”,她便道“属羊是命苦呀,男人还不要紧,女人真正是命苦”。她应该是希望顾士海问下去,诸如“你怎么命苦了,讲讲看”之类。但顾士海总是停下不说。旁边苏望娣的眼珠子都要瞪出来了。后来女同学没了,消息传来,顾士海便有些懊悔,该给这女人机会倒苦水的。她多半存些那意思,他能听出来。如果不开免提,你一言我一句,或许便是另一番情形。顾士海倒也不为这茬,但若说完全不是,好像也忒虚伪,跟肉体关系那层其实不大搭界。日子过得憋屈,有人电话里陪着聊天,七缠八绕,便是内容再乏味,听听声音也是好的。儿子那辈还能谈理想,就算是肥皂泡,眼前飘啊飘的,好歹是个盼头。

他有什么,连个冒泡的机会也没有。人生如梦,人生如戏,女同学与他的那段,连个戏的开场也谈不上,锣鼓敲半天,演员拉肚子出不来。台词功架烂死在茅坑里。

顾昕最近不太对劲。顾士海平常与儿子交流不多,但眼神扫过,好或不好,到底是父子,能察觉几分。嘴上是不说的。“顾家男人的传统,死样活气,反过来要女人哄。”苏望娣常这么说。他与苏望娣这辈子,是冰火两重天,家里的氛围,要么是冷到冰,要么就是吵到发烫。中和互补那些,是不相干的。儿子儿媳那一对,也是别扭。顾士海站在男人的角度,自是能看出顾昕不爱葛玥。夫妻间的事,管不了也帮不了。晚饭后,顾昕一个人下楼散步,顾士海稍等片刻,也下去。前后脚,隔着二三十米,也不叫他。各自走着。绕步行道一圈,顾昕忽停下,转过身。顾士海一个措手不及,急刹车,上身朝前冲去。

“爸,搞什么?”顾昕皱眉。

“你走你的,我走我的。”顾士海停了停,问他,“——你是不是打算离婚?”

顾昕吃了一惊:“谁说的——”

“你和葛玥的脸色都那样,谁又看不出来了?”

“没有的事。”

“肯定有点事,我又不是瞎子。”

顾昕朝父亲看。放在平时,敷衍两句便走了,今天却没有。顾士海的态度也让他意外。父子俩一年到头也说不到几句话,陌生人似的,眼神都很少交集,更别提这样主动来问。他犹豫着,踱到旁边长凳,坐下。顾士海干咳一声,也跟着过去,坐下。

“有点麻烦。”顾昕的开场白。

老黄的父母,跑去厂里理论,说儿子出事不是天灾,是人祸。锅炉的保修协议也不知怎的,竟被他们拿到,上面有出厂日期,还有每次保养的记录,白纸黑字清清楚楚,这次是逾期两年未保养,属于违规操作。厂方的意思也清楚,事情已经出了,追究责任没啥意思,当事人身体最要紧。特需病房一天床费多少,医药费多少,特殊护理费多少,这笔钱厂里是可以负担到老的。还有赔偿金数目,甚至二老的生活费也好商量。真要弄得僵了,大家不合算。照他们心想,老夫妻退休工人,自己多灾多难,儿子又那样,叫天不应叫地不灵,无非是想多要几个钱。并不十分担心。谁知这老夫妻竟是一对“乔人”(沪语,指难缠的人),“我们什么都不要,只求给我儿子讨个公道”,不吵不闹,径直找了律师。厂里这才慌了,领导一个个上门劝解,话说得诚恳又触人心境,主要是指老黄以后的生活,“阿姨爷叔,老黄才五十出头,日子还长,你们要为他考虑——”老黄父亲,年轻时也是行事风火的一个人,又要强,偏偏天降横祸,好好走在人行道上,被一辆闯红灯的黑车撞飞,司机逃逸,一直没找到人。这些年瘫在床上靠老婆服侍,身体伤痛也早不觉了,主要是精神折磨,生不如死。“让他自生自灭好了,”黄父讲话三分偏执,倒有七分是实情,感同身受,“死了倒好,活着反而忒残酷。他哪天要是醒过来,也是个死。死对他不是坏事。我们也是两个活死人,什么都不求,只求一个说法,不想让他不明不白的。”他语速极慢,一个字一个字地从嘴里迸出。眼泪在眶里,却不流下来。他老婆在旁边低低抽泣。很快,镇政府那边也惊动了,辖区内事故每年都有指标的,伤亡多少,级别多少,起因又是什么,责任怎么认定。家属配合倒罢了,要是闹大,网上再播一圈,那就难收场了。镇长交给副镇长,副镇长再交给顾昕。是难题,但也是器重。做好了就是大功一件。顾昕去找高畅,“姑父,你怎么看?”高畅反问:“人家父母都那样说了,还能怎么看?”顾昕说:“就算官司打赢,手和脚也回不来了。老人家一时意气,将来要后悔的。再怎样,活着就是好。人心都是一样的。”高畅沉吟着,“活着是好,但也要看怎么活。否则也没有安乐死了。”顾昕道:“中国不允许安乐死。好死不如赖活着。”高畅嘿的一声,摇头:“立场不一样,讲不清。再说现在是关于死和活的问题吗?明明是关于乌纱帽。”这话有点狠。顾昕怔了怔。高畅看了他一会儿,转身要走。顾昕跟上一句:“姑父,你帮帮我。”高畅停下,“昕昕啊——老黄是我朋友,我都舍不得他,更别说他爹妈了。不过现在,死和不死也就是一个追悼会的区别。有时候残酷和慈悲也真正分不清的。同样一件事,放在你们这边是安全事故,是一份报告,几个指标,对人家来讲就是一只手掌一条腿,活生生的血肉啊,天都塌得下来——你还年轻,有的是机会。这种人间惨剧,

不作兴的。”

“你姑父讲起大道理来,不比你二叔差。”顾士海道。

顾昕嘿的一声,不好评论,心里烦得很。偏偏顾士海又问他,“你和葛玥真没事?”他反问:“你希望我们有事?”顾士海难得跟儿子说这些,除了古怪,思路话风也找不准感觉,“跟你奶奶去世有点关系,”自己先开始剖析,“哭得最伤心的,你姑姑,再排下来,你二叔,还有我。自己人就是自己人,血缘骗不了人的。自己人才会伤心到一起。陪着你哭,安慰你听你唠叨,反过来你再安慰他,我不晓得怎么形容这种感觉——那时就想,如果你姑姑生病也走了,我肯定接受不了,要崩溃的——”顾士海说着,竟有些激动,瞥见儿子完全没反应,只好打住。讪讪的,倒显得自己莫名其妙。情绪兀自还在,“昕昕啊,”犹豫着,还是说了,“我有时候也反思,平常对你关心不够。有些话,应该在你二十岁的时候同你说,现在再说,就蛮奇怪。其实也就是一般的道理。但再想,做爸的不管怎样,哪怕再迟,总归要说一次的。就像打疫苗,晚打总比不打好。你就算聽着奇怪,也忍一忍,好吧?”

“你讲。”顾昕道。

“有些东西,不要看得太重。可有些东西,倒是要看得重些。”顾士海之前酝酿过一阵,谁知说出口,竟又是彻头彻尾的大白话。粗浅得可笑。

“哦。”顾昕点头。

开头没开好,后面便不知该怎么继续。顾昕等了片刻,“爸,还有吗?”顾士海一怔,只好道:“没了。”顾昕道:“那回去吧。”顾士海又是一怔,有些倔强地,“你先回去,我再坐会儿。”顾昕嗯的一声,“好,那你自己当心,路灯暗,走得慢些。”

顾士海看儿子的背影,肩膀那里微微拱出一块,上学时写字姿势不对,弄得背有些驼,不够挺拔。那时也顾不到这些,吃饱穿暖就不错了。不像小咏霖,才一岁多就上早教,又是听音乐又是看书,还有形体课,小身子扳过来扭过去。不是现在的爹妈细心,主要是手头宽裕,操心的事又少,便有余地弄这些。换了那些真正有钱有闲的,还不知怎样折腾呢。顾士海又略坐会儿,便踱去二弟家。楼下按了半天门铃,没反应,正要离开,瞥见顾士宏从另一头缓缓走过来,低着头,脸色不大好。叫住他:

“阿宏!”

兄弟俩上楼。冯晓琴带小老虎上英语课去了。冯茜茜加班。顾士宏冰箱里拿出西瓜,切好端过来,纸巾放在边上,“吃。”顾士海咬一口西瓜,问他:“业委会有事?”他道:“嗯。”顾士海又道:“为了垃圾分类?”顾士宏朝大哥看一眼,笑笑:“阿哥蛮懂经。”顾士海嘿的一声:“最近除了这还有啥事?猜也猜到了。”

业委会近来一直在开会。之前六层以下的居民楼,每个门洞放一只垃圾桶,小高层放两只。现在响应号召,撤桶,集中摆放到某个位置,定时定点定投。问题就在于这个位置不好找。谁都不愿意整片区域的垃圾堆到自家门口。先说是靠近弱电站那里有个空地,适合放桶,旁边业主纷纷跳出来,说不行;再提议放在每两幢楼中间的位置,讲起来也是前不着村后不着店,但最西头的业主不肯了,说冬天倒没啥,夏天刮西南风要命,万紫园的房子不是正南正北,阳台其实是偏西南,正好迎风头;索性摆在小区门口,谁都挨不着,又有业主不高兴,说政府倡议垃圾分类,目的不是促狭人,每天倒个垃圾要跑一公里,白相老百姓嘛!物业费又不少交,没道理。还有人建议,索性别撤桶,旁边再加个湿垃圾桶,由物业统一归拢,一样达到分类目的。拉锯了几周,不论什么方案,总有人反对。顾士宏在业主群里发通知,晚上七点,各户都派代表过来,大家组团考察,哪里放桶,哪里撤桶,当场拍板。谁知到了点上,却没来几个人,还是看热闹的阿姨妈妈居多,嘻嘻哈哈。顾士宏也忍不住了,说大家放弃权利,只好实行集中制,还是按原方案,小区东西南北四个门,各设一个投放点,每天早晚两次开放时间,派人测试过了,最多也就是走一刻钟,大家只当散步。刚说完,有人便跳出来,说我关节不好,骨质疏松,走不快,一段路要走一个钟头,走到也过时间了。顾士宏便建议他,多喝牛奶,提早一个钟头出来。又有人说,大家肯定是上班时顺便扔垃圾,走路的倒也算了,麻烦是那些开车的,又不好直接从车窗里扔出去,多半是车停下再奔过去倒垃圾,“高峰时候可以想象会堵成什么样——”顾士宏一想这话也对,便记在本子上,说回头让物业解决,那个点坚决不允许随地停车。群里不断有新问题冒出来,有脾气差的,直

接道:“谁同意撤桶的,就把垃圾全堆到他家门口,让他处理。垃圾都不让好好倒,还过什么日子。”还有人说风凉话,说不管什么措施,都是防君子不防小人,“夜深人静,风衣帽子口罩出来,垃圾飞快一扔,摄像头也抓不住。”顾士宏左支右绌,最后实在吃不消了,贴出“市政府关于垃圾分类”的公告,“各位,讲到底,这是政府强制执行的命令,不是我自说自话想出来的。帮帮忙好吧?”

“就跟前年收停车费那阵差不多。”顾士宏摇头,“乱啊。”

“八车挡门,上海滩都出名了。”顾士海道。

顾士宏叹口气,“就怕到时候八只垃圾桶挡门,名气更加响。”

“这阵子,我晚上做梦都在背垃圾分类。不管看到什么,头一桩就想,这是什么垃圾,条件反射。前天苏望娣翻出一件老棉袄,破得实在看不下去,只好扔掉。按理是可回收垃圾。我让她仔细点,里里外外口袋摸一遍,摸到用过的餐巾纸,是干垃圾,药片风凉油那种,就是有害垃圾。不好混在一起扔的,被人抓住要罚的。”

顾士宏笑起来:“要是摸到钱,那倒问题不大,不管纸币还是硬币,都是可回收垃圾。”

顾士海嘿的一声:“我脑子进水了,摸到钱还扔垃圾桶。”

说话间,只听门口一阵窸窸窣窣,以为是冯晓琴回来了。却很快又没了动静。顾士海要过去看,顾士宏道:“不用看,肯定是又有人把垃圾扔到我家门口了。”顾士海诧异,打开门,果见两个鼓鼓囊囊的黑色垃圾袋,隐隐发出臭味。

“习惯了,”顾士宏苦笑,“这一阵几乎天天都有。胃口也是好,四楼搬上来。”

“现在人都被养娇了,稍不称心就发飙,我们那时候是集体利益高于一切,不像现在,人人都是老大,半分都不肯让的。”

“有机会发飙,总归是好事情,说明社会进步了。我也想通了,又没人拿枪逼着我去当这个业委会主任,关键还是自己喜欢,年纪一把还能做点事情,也开心的。其他没啥,就是隔壁邻居跟着倒霉,天天闻臭味道。”说着,拎着两袋垃圾要下楼。顾士海也跟着,“我回去了。”顾士宏道:“再坐会儿。”顾士海道:“明天再来。”顾士宏闻言笑笑。顾士海问他:“你笑啥?”顾士宏道:“阿哥这一阵串门串得蛮勤。”怕他误会,忙跟上——“好事情,阿哥以前忒高冷,现在亲民多了。”顾士海板着面孔:“听不懂,什么乌七八糟的形容词。”顾士宏笑起来,一手拿垃圾袋,一手挽起大哥的手臂:“有空多上网,像我这样,不多学几个新名词,群里那些家伙骂我都听不出来——”

顾昕没有直接回家,出了小区,穿过两条马路,来到一家茶馆。这个时间没什么人。冯茜茜等在那里,见了便问:“这么晚?”顾昕没说父亲跟着的事,“半道上肚子不舒服,回家上了个厕所。”冯茜茜啧啧两声,“少吃点冰西瓜。”替他倒了茶。顾昕问她:“什么事?”她手机里翻出一张照片,是一个三十岁左右的男人,微胖,穿着正装。顾昕看一眼,嘴上道:“电话联系不行么,还非要约出来?”冯茜茜不语,笑笑。顾昕知道她的意思:“——已经被我卸载了。”冯茜茜还是不语。顾昕又瞥一眼照片上那男人,“你姐姐给你介绍的?”她摇头,“同事介绍的。在浦东机场上班,负责绿化的。”他道:“那不错,机场福利好。”她道:“爸妈还在上班,没退休。”他道:“那更好了,家里条件不会差。”又问她:“见了面吗?”她道:“就今天晚上,刚回来。”他一怔,“你叫我出来,是想让我帮着参谋吗?”她忍不住笑:“阿哥,你真有意思。”

冯茜茜说:“阿哥,如果顺利的话,明年你可以升一级,我也可以嫁出去。”顾昕道:“我升一级未必,但你肯定能嫁出去。”她道:“没有阿哥,我不可能在银行做到小组经理,也不会有人给我介绍对象,而且还是条件蛮好的对象。阿哥是我的福星。”他怔了怔:“没有你搞定贷款,我也不会在新单位站稳脚跟。所以,你也是我的福星。”她笑笑,“阿哥不讨厌我就好。”他又是一怔,“讨厌你?我做啥要讨厌你?”她道:“讲不清,总觉得阿哥心底里应该不会欣赏我这种女人。”话是真心,但一出口,又像透着伤感了。不是原先想要的感觉。顾昕停顿一下,喝口茶,“明明今晚是你去相亲,却又说这种话。恶人先告状。”她沉吟着:“如果放在电视里,我这种人应该是反面角色吧。”他道:“你是中间角色,我才是反面角色。前天去医院看老黄,跟他爸妈谈条件,如果旁边有人录下来,我应该就是标标准准的混蛋一个。”冯茜茜朝他看:“你不要这么想。”他摇头,“你不在场,不晓得。我自己也覺得别扭,好像那些话不是从我嘴里说出来的。

一条一条,机器人说的还差不多。以前听别人说混账的话,就会想,怎么会有这种人,他怎么说得出口。现在轮到自己身上,又想,或许那人也是不得已才说的。没人是天生的混蛋,连混蛋自己也不相信。”说完,朝她笑了笑,“就像现在,如果旁边有人听我们说话,你一句我一句,像拍文艺片一样,还有点悲剧色彩。可实际上呢——”冯茜茜接口:“实际上,我们就是一对狗男女。”两人都笑了。神情同时又转为黯淡。冯茜茜想起刚才相亲的那个男人,一直劝她吃菜,“冯小姐,菜不咸,多吃点——”不断问她菜式合不合口味,又提醒她空调会不会太冷。连她上厕所,也起身替她拉椅子。周到得有些过头。那瞬起了一身鸡皮疙瘩,也不知是什么滋味。又想起刚来上海那阵,与顾老太挤一个房间,地铺搭在窗边,整晚不睡,盯着床脚下那盏夜灯,灯泡有了年头,发出刺啦的电流声,光线抖抖索索。还有老人喉头那口浓痰,不上不下,随着高高低低的呼噜声,节奏逶迤。也是一身鸡皮疙瘩,仿佛灵魂出窍般。那时的世界,似是黑白底色,轮廓倒是分明,人的五官像用刀刻出来的,板画的感觉。也是奇怪。那时与现在又有什么区别了?竟像是隔了几个世纪。倏忽一下,总觉得哪里不同。也讲不清是开心还是不开心。男人与她敲定下次见面的时间,“你看好吗?”语气诚恳又留有余地。她说,好。双方加了微信,男人送她回家。车子是途安,外地牌照。她望着车头的香水座和纸巾盒,竟生出些居家度日的闲适来。倘若这样下去,好像也蛮好。那瞬她被自己的想法惊了一下。

“阿哥,”她忽问,“你们上海男人找老婆,头一桩是什么?”

顾昕一怔,“上海男人外地男人,找老婆其实都差不多的。无非是相貌脾气那些。”

他恍惚记得,这话葛玥似是也问过——“男人找老婆,最看重什么?”那时两人才交往不久。他回答“对胃口”。她笑笑,这话很狡猾,太过于主观,怎样都行。尤其对着条件普通的女孩,省却那些“你真美、你真可爱”之类的违心话,不尴尬,也显得真诚。婚后,关于是否对胃口这点,彼此很快心知肚明。其实男人的胃口都差不多,除非极少数奇葩,否则不会有太大出入。天底下又美又可爱的女孩也就那么几个,所以大部分男人只能将就。也不只男女之间,世事俱是如此。因此,也无所谓看重什么,最后还是凭运气。对于葛玥,顾昕其实是有些抱歉的。她唱越剧的那晚,他把她揽在怀里,看她熟睡的模样。他竟不知她还会说梦话。她说“要走就快走,要么就不要走!”语气爽脆得像在吵架,与平时完全不同。他一怔。她咕哝几句,嘴巴扁了扁,有些委屈的模样,渐渐轻下去。一会儿,又流下泪来。他拿纸巾替她拭去。睡相也不好,手老是伸出来,胸前那个透明蕾丝爱心,等于是没穿。他起身把空调关小些。次日她便知道他删了软件,两人都装作不知情。她先是不敢与他对视,随即又额外做出冷漠的样子。他看在眼里,猜她是在思想斗争,不知该怎么对他才好。她不提,他也只当没这事。旁人看着,只觉得这两人似是更客气了。“肯定有事”——竟连顾士海也察觉了。尴尴尬尬了一个多月,前天早上,她忽然把一支验孕棒放在他面前,两条红线清晰可见。“要还是不要?”她问他。他愣了几秒,“你身体吃得消吗?”她不理,依然那句,“要,还是不要?”他道:“要。”她朝他看:“想好了?”他道:“自己小孩,为啥不要?两个比一个好。我要是有个弟弟或是妹妹,肯定比现在要开心得多,性格也会更好。”她问:“你现在性格不好吗?”他反问:“你觉得好吗?”她道:“我没有比较。你知道的,我也没有兄弟姐妹,而且认识你之前也没有谈过恋爱。我性格好不好,你倒是有发言权的。你经验丰富,见多识广。”这是她第一次在他面前把话说得促狭。竟有些苏望娣的风格了。他没吭声。她也停下来,应该是怕触怒他。他道:“你怎么没谈过恋爱,设备处那个姓卢的,叔叔是办公室主任,人中上长粒痣的,不是追过你?”葛玥一怔,“他追过我吗,我怎么不晓得——”顾昕嘿的一声,没往下说。两人都停了停。半晌,她问他:“那,我真的生下来了?”征询的口气。他点头:“生下来,男女都行。”

“还记得奶奶大殓的那个晚上吗,我们都说,好像活成了自己讨厌的样子。”顾昕给冯茜茜续上茶,“我小时候很讨厌我爸,我妈脾气也不好,但我更讨厌我爸。因为我觉得,我将来多半跟他差不多。长相还有个性,我都像他。因为摆脱不了,所以更讨厌。大殓过后没两个礼拜,我爸瘦了十多斤。然后就像变了个人似的,他拿我的电脑上网查姑姑的病,记下一堆医生

的名字,各种偏方,什么饥饿疗法、放血疗法、昆虫疗法……动不动在群里发养生的小文章,《按一个穴位包治百病》《哪些食物是天然的抗癌卫士》《老中医自曝活到一百岁还健康硬朗的秘诀》,真的假的,什么都发。以前他是天塌下来都不管的,现在群里就数他最活跃,谁说话他都搭腔,没事还冒个泡。每天到二叔家串门,一聊就是几小时。还跟姑姑通视频,也没啥内容,吃了饭吗,天气好不好,你好不好,小高好不好,朵朵在维也纳好不好,东扯西扯。我听着都替他累。我妈骂他,人老作怪,离死不远了。我妈就是这样,不肯好好说话,而且粗线条,看问题直来直去。我知道,奶奶的去世,对我爸影响很大。他想对二叔和姑姑好,对家里人好,可不晓得怎么做才对。其实这段时间,他对我妈的态度也变了不少,只是我妈没察觉到。他今天劝我,有些东西要看淡,有些东西要看得重。话说得没头没尾,但我懂他的意思。他是不希望我到了他那个岁数才后悔——”

“阿哥,”冯茜茜打断他,“——我也懂你的意思。”

戛然而止。顾昕想到这个词。聪明女孩就是这点好。她甚至对他说,“小咏霖出生的时候是夏天,我送了件T恤,你家老二应该是冷天出生,这下开销大了,要送棉袄了。”两人都笑。他招呼服务员买单,问她“晚上吃了什么”。她说了餐厅名称。他惊讶道,“那家餐厅很出名的,东西好吃,价格又贵。”她一笑,“骗你的。其实那是下次约的。今天吃的是本帮菜,人均不到一百。”他道:“第一次见面是摸底,第二次就约你去高级餐厅,说明他对你很满意。”服务员拿着账单过来。她看他用手机买单,叫了声:“阿哥。”他道:“嗯?”她道:“——单位的事,行就行,不行也不要勉强。别给自己压力,也别做过头。没意思的。”他点头,“我晓得。”她还想再说些什么,像个真正的伙伴那样,给他一些中肯的意见。但最终什么也没说。不见得能解决问题,倒让人家烦心。她伸手过去,在他的手背上拍了两下,“阿哥,”她很认真地道,“——祝我们兩个都顺利。”

这时,隔着一面玻璃窗,她赫然看见葛玥的脸,不动,也没有表情。雕塑似的。冯茜茜呀的一声,顾昕也发现了。他站起来,飞快地往门外走去。脚在旁边绊了一下,差点摔跤。葛玥还是不动。很快,顾昕迎上她,去抓她的手,她甩开了。他又去抓,她再次甩开。冯茜茜望着窗外的两人,像电影中的某个片段,纠缠、冲突、克制。她听不清他们说什么,忽见葛玥扬起手机,重重地砸向自己的肚子,一遍遍的。冯茜茜惊得站起来。顾昕牢牢抓住她的手。她拼命挣扎,拿脚踢他。路过的人都朝他们看。她嘴里叫嚷着,虽然听不清,但冯茜茜还是能从她的口形看出来——她说的是“离婚”。

与此同时,冯晓琴与冯大年也在严肃地谈话中。就在“不晚”。充斥着油烟味的不到十平方米的小房间,冯晓琴问弟弟,“有没有看见伯伯家玻璃柜里的那个小金龟?”冯大年说“没有”。她让他再回忆一下,“或者,你觉得好玩,拿起来观赏,结果忘记放回去了?”她竭力控制着语气,但冯大年还是察觉了,“姐你什么意思?”她说,“没什么意思,就顺便问一声。没看见就算了。”她已经后悔了,想打住,但冯大年犟犟地说了下去,“姐,你怀疑我偷东西?”她摇头,“不是——”他说,“那么大个玩意,口袋里也装不下,我就算要偷也不偷那个。再说也不是真金,就龟壳上镀了一层。”她看向他:“你不是说你没见过吗?”他一怔,有些卡壳:“——瞄过一眼。”不待冯晓琴说话,声音已飙高八度:“姐你什么意思,审犯人啊?”冯晓琴停顿一下,没忍住:“你又不是没被审过。”冯大年霍地站起,激动得口齿不清:“那、那事不是说不提了吗?”冯晓琴叹口气,问他:“打《王者》充的那几千块钱,哪来的?”他又是一怔,“你动我手机?”她道:“上礼拜带小老虎去吃牛排,还给他买了新款三叶草球鞋,钱哪来的?”他一拍桌子,愈发的语无伦次:“我又不是——我是给你儿子买东西哎——”冯晓琴指着床头柜锁着的那个抽屉,对他道:“打开。”他没动。她作势要走:“我去问大明拿榔头。”他拦住她。她提高音量,又说一遍:“打开!”他停了几秒,掏出钥匙开了抽屉——全是钞票,也未整理,就那样乱七八糟地堆着。粗粗估算,应该有两三万。

“我跟你说的话,你全忘了,对吧?”

冯晓琴听到自己有些发涩的声音。下午,她在顾士宏房间门口听他们父女俩聊天,说起那只金龟,是顾士宏六十岁生日时,顾清俞送的。一直摆在柜子上,不知怎的竟失踪了。“摆了几年了,没动过,变戏法一样,”他把疑惑说给

女儿听,“我想来想去,最近也没别人来过家里,除了——”顾清俞道,“没证据的事,不好说的。”顾士宏道:“我是不会说,连小冯也没提,就跟你说说。”顾清俞劝他去装两个摄像头,“客厅一只,卧室一只。哑巴亏只好吃一趟,下次捉牢,就报警。”顾士宏叹道:“想想也不像,小朋友看上去蛮老实。”顾清俞道:“坏人脸上也不会写字。反正我们的宗旨是,不轻易怀疑人,真的有证据了,也不要客气。”——那瞬,冯晓琴忽然想起顾磊去世那日,也是这样,房内房外,听壁脚惹出的祸。“我们的宗旨是——”连讲话的口气也一样。恍如隔世般。内容不同,意思却是相近。尤其看问题的态度,剥皮拆骨后留下的那个核,那才是顶要紧的。当初那番话,后来静下心再想,似乎也不至于让她气成那样。倒搭上顾磊一条命。翻来覆去日想夜想,便是那日的情形,一幕幕,脑海里回放,哪里慢一拍,哪里忍一忍,哪里一笑了之,或许便不会有后面的事。这座城市待得久了,思路也渐渐搭上,像轨道工扳手一扳,两条并作一条。说错也错,说对也对,有些事也着实是说不清的。真正做人的道理,便是夹在那些说不清理不尽的缝隙里。无可无不可,那些灰色地带,才是一言难尽的人生。一会儿还是隔着老远,再一会儿,竟又是过犹不及了。一眨眼工夫。想想也是,过日子哪是一两句话便能概括的。总是要试过无数遍,才渐渐悟出些意思来。

冯大年夺路而出。“砰!”门重重关上。冯晓琴怔了几秒,随即跟过去。展翔从外面进来,两个男人险些撞上。展翔哎的一声。冯大年也不打招呼,径直奔了出去。冯晓琴后面跟着,展翔逗她:“弟弟被你气哭了。”冯晓琴板着脸:“让开。”展翔手臂一挥,做了个“请”的手势。但人转瞬已奔得远了。冯晓琴只得停下。展翔又道:“弟弟老实,不好欺负他的。”她朝他看:“老板半夜里过来,有啥事?”他看表:“才九点多,不算半夜。”她道:“爷叔今天不搓麻将?”他道:“本来也不是天天搓麻将,说得我好像不务正业。”她嘿的一声。他问她:“有空吗,聊一会儿?”她道:“爷叔是老板。老板找员工谈话,不用这么客气。”他笑笑:“——爷叔很快就不是老板了。你才是。”

他把合同摆在她面前。

“你看一遍。基本就按你之前说的那样,前期投入的资金,你分期慢慢还我。我每个月过来一趟,收保护费。已经付掉的两年租金就算了,当是爷叔送你的开业红包。”她怔怔的,兀自没有回过神来。他道:“冯老板,不要高兴得太早,生意不好做的。以前摊在爷叔身上,再怎么花钱不心疼,往后就是自己的了,一分一厘都要精打细算。丑话说在前头,就算关门大吉了,保护费照样要收。爷叔不做亏本生意。”她看了一遍合同,没吭声。他道:“用不着太感激我。”她犹豫了一下,把合同还给他:“——不大好。”他奇道:“为什么?”她道:“又不是一万两万,讲不过去的。”他大剌剌地说:“爷叔不缺钞票,跟我客气啥。”又道:“是你自己提出来的,爷叔思想斗争许多天,好不容易同意了,你现在又发嗲。”她沉吟着,叹口气,“——爷叔以后成了家,夫人要恨死我。”他一怔,愣了几秒,随即呵呵笑起来,“小姑娘啊小姑娘,讲话七转八转,万紫园没人比得上你。”她睁大眼睛做惊讶状:“你以为我是试探你?”他正色道:“不是试探,是调戏。来吧,”他在吧台的太师椅坐下来,“爷叔就在这里,随便调戏。”

他带了瓶酒。2010年的红颜容干白。两人各自斟着。她喝酒的姿势越发到位了。他回忆第一次看到她的样子,“明明嫩得很,偏要装老成。缠着我们买保险,自以为老江湖,其实忒傻。不是有句话叫‘太傻太天真嘛——现在倒是真的老成了。那时是小白菜装孙二娘,现在反过来,孙二娘装小白菜。扮猪吃老虎。”他边说边笑。她回敬:“爷叔是一直没变,明明老屁眼一个,老黄瓜刷绿漆,喜欢扮嫩。牙套拿掉没几天,又要去打瘦脸针。爷叔你又不是明星,再说了,明星到你这年纪也不折腾了,老老实实演男女主角的爸妈了。”他叹:“爷叔是吃苦吃大的,小时候什么都没享受过,到老了不管是啥,总想尝试一下。也作孽的。”她忍着笑:“爷叔索性去整容。”他问:“整成谁的模样?”她想说“施源”,没出口,否则真成试探了。到这一步,也早不想了。“爷叔底子不差。开个双眼皮,鼻子垫高一点,皱纹磨磨平,双下巴那里抽个脂,头顶植个发,再敲断骨头增个高——就差不多了。”他笑骂:“这还叫底子不差?索性换张面孔算了。”

她惦着冯大年,发了几个消息,都没回音,电话也不接。连着几杯酒下去,话多了起来,

“爷叔,我一会儿希望是真的冤枉他,一会儿又希望没有冤枉他。”展翔摇头:“这话太搞,听不懂。”她道:“冤枉他,是怕他伤心,没冤枉他,就是我自己伤心了。”他沉默着,“——弟弟还小。”她道:“看到他,就想到自己刚来上海的情形,眼花缭乱,什么都是好的,连空气里的成分也不一样,纯度更高,待久了会醉氧。茜茜来的时候倒没这感觉,好像没这么操心。爷叔,我跟我弟弟的感情不一样,讲起来是姐弟,其实、其实——”越讲越激动,生生停下了。再讲就豁边了。他在她肩上轻轻拍了一下,“所以说呀,他还小,小得都不像弟弟了,跟儿子也差不多的。”她抬头看他,眼里已有泪光,“爷叔,你不明白的——”酒喝多了,到底是上头,讲话颠三倒四,“张家阿婆倒是明白的。”又道,“阿婆要是还活着,我就有人可以聊了。”他道:“跟我聊也是一样。我比张家阿婆还要明白。”她嘿的一声,想说什么,思路有些跟不上。停顿一下,“——爷叔为啥对我这么好?”他一怔,“我对你好吗?”她抢在前头,“我晓得,你是妇女之友,小太阳,走到哪里暖到哪里。”他笑了一下:“你问我为啥对你这么好,答案是——”停了停,又是一笑,语速放慢,声音随之变得温柔,“因为,我想对你好。这么回答可以吗?”她朝他看,半晌,拿酒杯与他一碰,“——爷叔,‘不晚给了我,你以后忙什么?”他回答,“这阵子跟胖子在谈合作。”她有些意外:“胖子费了半世工夫,总算把你说动了。”他一笑:“关键还是看项目。”

这时她接到顾士宏的电话,声音有些急:“你来一下。”

她不自禁地心跳加速。忽然有种预感,这将是个不寻常的夜晚,或好或坏。事实上,从展翔把合同递给她那刻起,这夜的意义便已经不同了,有着某种宿命的庄严感。白纸黑字,末尾红色的印章,他找专人设计的,“展翔”两字龙飞凤舞。她端正地写下自己名字,一笔一画,小学生似的。倒也不完全是欣喜,就像他说的,就算关门大吉,保护费也不能少。眼前闪过“不晚”那些男女,一张张脸特写,俱是七翘八裂,浑不似靠得住的模样。忍不住又有些滑稽,心里也没底。海口夸出去了,只能往前不能后退。字也签了。瞥见他似笑非笑的神情,“老板娘跳过,直接当老板——”她知道他在撩拨她。这男人,骨子里是有些不正经的。她想说“谢谢”,始终没出口。他请她喝红酒,一喝就是两年。他手把手纠正她拿酒的动作,向她介绍红酒的产地年份,也不管她是否听得懂。但喝多了,好坏倒真能辨出一些了。喝酒也是熟练工。他说他自己也是半吊子,“不是酒好,是钞票好。”她喝掉的那些红酒,加起来够她父亲在老家喝一辈子零拷酒了。都是好货。他叫她“小姑娘”,尾音轻轻滑过,亲切又随意,其实是有些暧昧的。她便也是借着这层暧昧,或者说是希望,把日子一天天地往下过。“不晚”也是她的希望,是她咬着牙撑出来的。但若不是他,她连咬牙的机会都没有。“爷叔是好人。”她听到自己这么说。他嗤的一声:“爷叔不是普通人,不是一句‘好人坏人就可以概括的。”她被逗得笑起来,“——爷叔是天使,这总可以了吧?”

大家都在,连顾清俞也在。冯晓琴到的时候,顾士宏正端来一盘西瓜,招呼冯大年,“吃呀,吃呀!”冯大年不动,笔直地站在门边。电视机开着,冯茜茜和小老虎坐在沙发上。顾清俞在阳台打电话,来回踱步,应该是怕尴尬不想留在房内。冯晓琴先是纳闷她为何不走,再一看冯大年的神情,便猜到她必是被这傻孩子硬留下,诸如“大家都别走,听我把话说清楚”那种。顾士宏干咳一声,语气欢快得与眼前气氛不符,“好了,你姐姐来了,先吃西瓜,再聊。”冯晓琴便也挤出笑容:“大年你坐下,吃块西瓜。”去扯他衣服。他一把甩开,掏出手机,翻出几张照片,递到她面前,“自己看。”冯晓琴拿过手机,见照片上是一些收条,“兹收到店款项——”金额不一,有两百、三百,也有五百,最多的一筆有一千八。后面跟着冯大年的签名。不由得一怔,“这是什么钱?”冯大年嘴一努,“往后翻。”冯晓琴翻下去,俱是些奇形怪状的人物模型,不男不女不土不洋,更是不解:“啥东西?”冯大年嘿的一声,轻蔑道:“你还懂什么?”冯茜茜凑过来看,“——手办,小屁孩最喜欢了。”冯大年翻个白眼,“你才是小屁孩。”

冯晓琴大致算了一下,收条上的金额,加起来一万多不止。他道:“这些只是一部分,你要是想查,我让上家统统发给我,他们那里有存根。”停了停,冯晓琴问他:“几时开始做的?”他道:“前年。”她又问,“做一个要多久?”他道,“看心情,快的话一两天,慢的就说不准了。刚开始就是好玩,现在不做也不行了,上家会催单,网

上一堆人等着要。不好意思不做。”他告诉冯晓琴,单个人物的收购价通常在八十到一百之间,前天有人预订他一整套变形金刚,开价两千三。冯茜茜嘿的一声,“不错嘛,赚的比我多。”冯晓琴不语。旁边,顾士宏啧啧连声,“居然还有这种赚钱办法,现在小朋友真是不得了。”冯大年直直道:“我没拿你家的东西。”顾士宏一怔,有些狼狈。冯大年道:“万紫园有个老头,喜欢拿竹条编小玩意儿,我把他介绍给店老板,也给他赚了一笔。他可以证明我没瞎讲。”

顾士宏听到这里,忽想起大哥前几日同他讲过,小区里有个十几岁的小赤佬,外地人,也喜欢做手工,跟他混熟了,把他竹条编的几件东西拿到网上卖,“赚点小菜铜钿——”大哥说这话时有些得意,还有些糊涂,“世道变了,放在以前纯粹白相相的东西,现在还可以派这个用场。”——现在想来,这“小赤佬”必定是冯大年了。

冯大年说下去:“姐,我知道你心里怎么想的,你怕我没本事,只好去偷去抢。你还老喜欢拿我跟姐夫比,他娶外来妹,我将来只好讨非洲老婆。姐,我告诉你,我要做自己喜欢的事,就算讨个外星人老婆,我也无所谓的。”他有些倔强地说着。站得硬邦邦,谁也不看。

气氛便是从那刻起变得有些不同。冯晓琴从未见过这样的冯大年,与其说是惊讶,倒更像是不习惯。一时竟不知说什么好。僵了几秒,顾士宏又招呼大家吃西瓜,“天气热,吃点降暑——”冯大年别别扭扭地坐下来,朝冯晓琴瞥了两眼,又迅速收回。冯晓琴看在眼里。依然是不吭声,拿块西瓜给小老虎,“——英语读过吗?”小老虎嗯的一声。她又道:“小提琴拉过吗,字练过吗?”小老虎吐了吐舌头。她提醒他,“暑假作业早点做完,不要拖到最后几天。自己的事情心里要有数。”小老虎说:“好。”她说下去:“妈妈再怎么盯着,终究不能代替你,又不能拿根绳子把你拴在我腰上。再亲的人都是假的,说到底还是自己对自己负责。你要是考虑清楚了,我都随便你。”小老虎被这通话弄得一愣,没头没脑地。其余几人自然听得出来,这话是对着冯大年。冯晓琴擦去小老虎下巴上的汁水,瞥过冯大年,撅着门牙在啃西瓜,嘴都歪了——这会儿竟又是没心没肺了。刚才那番话也不知怎么说出来的。一眨眼,就成大人了。一两天做一件,按一百块一件算,这小子闷声不响发财。平常只见他窜来窜去,也不知哪里挤出的时间,还瞒着她。小老虎与他相邻坐着,两人差了五岁,一个已是大人模样,一个还是孩子——总算是都待在她身边了。退一万步想,好坏都是其次,儿子在身边就安心了。冯晓琴忍不住有些唏嘘起来。忽听冯大年叫她:

“姐,你怎么不怀疑你儿子?”

她一怔,半晌才反应过来。他说的“儿子”是小老虎。冯大年说下去:“你就知道欺负我。你儿子是上海人,姐你现在也是上海人了,瞧不起我们外地人。”

他连珠炮似的说完。带些怨气,还有促狭。冯晓琴瞥过小老虎有些抽筋的脸,忽然觉得冯大年像是在妒忌小老虎。妒忌从何而来,也是奇的,讲起来辈分也不同——那瞬她猜想,或许爸妈把那事告诉他了也未可知——但只是猜想。爸妈应该不会,说了要带到棺材里去的。又或许是错觉。眼前的情景,充满着诡异的无可言说的意味。一个儿子怪他偏心,另一个儿子一脸心虚。她竟有些好笑了。回想小老虎这阵子是有些异样,小男生原先浑浑噩噩的,现在竟也懂得穿名牌了,运动鞋指定要三叶草,前几日买回来,她还怪冯大年,小孩没必要穿这么贵的鞋,但见他俩和睦,心里还是欢喜的。现在想来,那日冯大年脸色一直不大自然。冯晓琴在几秒内飞快地做了五六种设想。关于她两个儿子。最坏的那一种,甚至是有些心惊肉跳的,牵扯上“要挟”“陷害”那种字眼,像编故事了——应该不至于。

顾清俞在阳台上打了半日电话,总算是结束了,瞧个空当,进来:“爸,我先回去了。”话音刚落,小老虎忽地起身,指着冯大年,“你瞎讲!”冲过去抢在顾清俞前面,噔噔往楼下奔去。冯晓琴心里一跳,某种熟悉的感觉袭上心来,后背都麻了。还没动,顾清俞已快步跟过去,抓住小老虎的衣领,揪了上来。“有话好好说!跑什么跑!”训斥的口气。冯晓琴瞥见顾清俞严肃得有些过头的神情,猜她或许也想起了那个可怕的夜晚。吵架、出走、楼道口。虽然此刻的小老虎远没有她当时那么理直气壮,而更像是无理取闹的发泄。

在吃完半个西瓜,两个孩子断断续续半遮半掩的叙述后,情况大致清楚了。比想象中要

稍微复杂些。小老虎居然也是冯大年的买家之一,两人在某个偶然的情况下得知真相,冯大年作为舅舅和获利者,带他去买了运动鞋,然后再吃牛排。席间小老虎向舅舅表示了羡慕,冯大年以为指的是他做手办的技能,谁知不是,“小舅舅,我要是能像你这样自由自在,就好了——”小老虎把冯晓琴为他安排的暑期作息表给冯大年看,从早上起床到晚上睡觉,做作业、拉小提琴、上英语课、阅读、奥数、练字、写作文……除了吃喝拉撒,几乎没有空当。他由衷地感慨,“小舅舅,人人都说上海好,我宁可去安徽,没人逼我读书,想干吗就干吗。”那瞬,冯大年被一种无法言喻的成就感充斥着,赚了钱,请上海的外甥吃饭,生活方式也得到充分肯定,人生的价值在那一刻达到极致。他激动得差点流下泪来。当然,他也略带疑惑地问小老虎,“我的手办不便宜,你哪来的钱?你妈知道吗?”小老虎没有回答,而是让他保密。冯大年当然不会说,那些跟他没关系。他津津有味地挑着饮料里的粒粒橙。“小舅舅,你以后手办全卖给我吧?”忽的,小老虎脆生生地道。冯大年一怔,不敢置信地。小老虎说,“网店收你百把块钱一件,你晓得他们卖出来是多少钱吗?”冯大年还是没反应过来。小老虎放慢语速:“——小舅舅,我们可以联手搞个店,自产自销。”冯大年被他与稚嫩外表不符的老到语气惊呆了,以至于小老虎接下去说的诸如注册网店、成本、广告那些,一句也没有听进去。他有些生硬地切着牛排,靠近筋那块,怎么也切不下来,越急越不行,索性整块塞到嘴里。小老虎咧开嘴,嘲笑他的吃相:“小舅舅,牛排不是这么吃的——”提出可以帮他切。冯大年拒绝了。沉默片刻后,他继续追问小老虎买手办的钱从哪里来的,“偷你妈钱包?”他大胆揣测着。小老虎摇头:“——我有压岁钱的。”冯大年道:“压岁钱你妈不收走?”小老虎道:“我妈把整数拿走,剩下零的留给我。”冯大年不信:“你买手办这么多钱,你妈发现不揍你?”小老虎得意扬扬:“我有挣钱的法子,我妈不会发现的。”说着举个例子,“我网上买你的手办,再卖给我同学——”冯大年听天书似的神情:“他们干吗问你买,淘宝不是都有?”小老虎解释:“淘宝也不全的。我们班上好多同学都收集手办,有时候一套就缺一个人物,急得要死。我同时关注好几个店,哪家店进了就赶紧买下来,比如进价三百块,卖给他们五百——”冯大年叫起来:“五百?”小老虎道:“那些同学家里都特别有钱,每个月零花钱都是好几千,根本不在乎。”冯大年听得咂舌,酸溜溜的。小老虎又一次提了那个建议,“所以说啊小舅舅,你卖给网店一百块,他们卖出来三百,白让他们赚了两百,我们自己干,省掉中间环节,这两百就逃不掉了。”冯大年冷眼旁观,见这小孩熟练地切着牛排,居然连鸡翅也用刀叉切,半天工夫挑下几绺细肉,精巧地放进嘴里,嚼得煞有介事。冯大年看得肚肠都痒了,恨不得一巴掌上去,吃饭又不是作秀,矫情个屁!倘若此刻打住,或许也不会有后面的事。偏偏小老虎那张似懂非懂煮不酥的嘴,冷不丁蹦出一句:“我妈说了,聪明人用巧劲,傻瓜才卖憨力气。”说着意味深长地朝冯大年看。倘若冯大年再成熟些,便能看出这臭小子其实是故作老成,全在一张嘴上了,大可以一笑了之。但冯大年自己也是个孩子,正是把简单问题往复杂去想的年纪。加之小老虎是上海人,这更让事件的性质变得更为严重,上升到地域阶层的高度。“你脑子挺好使啊,”他说小老虎,“我不能跟你比,知道为什么吗?”小老虎问:“为什么?”他道:“因为我妈老实,你妈不老实。遗传的。”小老虎把这话视作玩笑,笑得牙龈肉毕露。接着,冯大年提出正在做一套“复联英雄”,问他有没有兴趣。小老虎激动起来。冯大年说:“一千块,我只收现金。”小老虎有些为难,“我没这么多钱啊,先欠着,等卖掉我们再算好吗?”冯大年不答应,“既然合作,就要按流程来,否则我还是找原来那家。”瞥见小老虎一脸苦恼,便给他出主意,“你问你妈要呗。”小老虎道:“她绝对不肯的。”冯大年说:“你家橱柜里那么多摆设,随便拿一件卖了,你妈也不知道——”小老虎惊訝地朝他看。冯大年便说自己的事,“我还去工厂偷过零件卖钱呢。你还是太嫩,根本没什么大不了的。当然了,你要是怕,那就当我没说。”他那瞬其实慌得要命,有种犯罪的感觉,乱套了。脸上还故作镇静。当小老虎迟疑着问他“拿哪件呢”,他回忆那天去顾士宏家,在玻璃柜里见到的那些陈设,一件一件的,“我随便说一样啊,”他咽口唾沫,“——就那只小金乌龟吧。”小老虎问:“被我妈发现怎么办?”他哈的一声:“你妈可不是普通人,她什么没见过?我是她弟弟,抓住也就骂一通,你是她唯一的儿

子,她还能怎么样?宰了你?”

小老虎把这句话说出来时,顾清俞瞥见冯晓琴脸色一变,神情中掺些微妙的意味。在场几人,唯有她能看出来。明明心里翻江倒海,面上偏还要做得滴水不漏,仿佛恨铁不成钢,气是气的,又不能用力过猛。顾清俞倒生出些同情来。这还不像寻常兄弟俩吵架,父母或帮或劝,便是打骂,也都在明里。唯独眼下这种情形,牵丝攀藤的窝塞,无可言说。

金龟在床底下被搜了出来。小老虎思想斗争好几天,“闲鱼”上上下下,终究没敢动。顾士宏打圆场,“东西没丢就好,我年纪大了,兴许拿了忘记放回去,也是可能的——”顾清俞朝父亲看,有些好笑。这糨糊捣得毫无技术含量,听得竟像是嘲人了。小老虎一副煨灶猫的模样,红着脸。冯晓琴在他头上轻轻一推,“你也就这点出息。”又看向冯大年,想说话,忍住了。叹口气,也是不易察觉的。冯大年不吭声,头别向窗外。桂花树探出枝叶,微微颤着,墙上留下点点印迹。风声也轻。

冯晓琴送冯大年回“不晚”,折返回来,见顾清俞在楼下。叫声“阿姐”,转身便要上楼。顾清俞叫住她:“等等。”她问:“有事?”顾清俞走上一步,“怎么样?”冯晓琴没懂意思:“嗯?”顾清俞停了停:“我虽然没小孩,不过也可以体会你现在的心情。”冯晓琴一怔,不免往坏里想,冷笑:“阿姐在看好戏?”顾清俞不语,倚着树,看脚下的影子,“——我没那么闲。”

那晚顾清俞也不知自己是怎么了,巴巴地,竟与这女人聊起来。还是她起的头。总觉得心里有话,想要找人聊。那样不尴不尬的关系,反倒是由头。便是说得冲些,也不妨的。她问她,“你心里更偏向哪个儿子?”这话有些敏感,尤其“哪个儿子”是禁忌,哪壶不开提哪壶。冯晓琴竟也答了:“一个是儿子,另一个,心里还没适应,自己都不觉得是他妈。也无所谓偏不偏向。”答得过分认真,倒让顾清俞愕然。想想也实在不易。一样的藤,养在两处土壤。气候不同,一应服侍也不同。一辈子才刚开始,日子还长,望不到头。

“我是盼着小老虎可以成才,像阿姐这样。”冯晓琴忽道。

“这世上的事讲不清的。不见得你花多少工夫,就会有多少成果。”顾清俞是想安慰她,又觉得这话好像过于消极了,“——我以前玩过一个游戏,叫《美少女梦工厂》,把一个小女孩从十岁培养到十八岁,读书练武打工旅游,最后系统会根据你的培养方式,来决定她成为怎样的人。我玩过不知多少次,试过许多结局,但后来发现,培养方式其实跟大结局没什么关系。我曾经试过让小女孩整天读书,打工也是挑培养气质的那些,一门心思要把她培养成皇后或是大臣的妻子,谁知她最后竟然成了魔王。还有一次,我让她练武,不停地出门游历,打怪杀龙,我以为她会成为女将军或者武士,可你猜怎么,她竟然成了商人的宠妾。妖到极点的结局。甚至有一次,我什么正事也不让她做,整天就是睡觉和瞎玩,结果她成了巫师——我后来才想通,这其实是个带有哲学意味的游戏。它告诉人们,人生总是充满各种偶然性,是不可预测的。你只能努力,但永远无法决定自己的命运。”

冯晓琴怔怔听着。

“大年以为我在怪他,其实讲句老实话,我心底里反倒是有些高兴。他那样的个性,我一直替他捏把汗,现在倒是放心了,不是挨打不还手的那种。”顿了顿,“——你不要误会,我并不希望他将来成为一匹狼,但至少不能是头羊。眼下这种社会,一口便给别人吃了。”

顾清俞揣摩着这“狼与羊”的比喻,眼前忽然浮现顾磊那张脸,十几岁光景,跟在她后面叫“姐姐”,脚高脚低,看人垂着头,做错事似的神情。她叫他,“朝前看,背挺起来!”他憨憨一笑,依然含着胸,嗔道,“阿姐,做啥啦——”隔得久了,偶尔想起,眉眼有些淡了,神情却始终清晰,会生根,发芽长叶——眼前这女人,她知道自己还没有原谅她,或许永远不会。甚至还恨着她。但她却理解她。理解是一回事,原谅又是一回事。

“你的儿子,无论如何不会是头羊,小老虎也不是。”顾清俞道。

“有个成语叫‘事与愿违。小老虎就像那个整天读书的女孩,逼着他弹钢琴练书法,想要培养气质,结果成了魔王了。”

顾清俞评价:“小老虎有商人气质。”

“除了读书人气质,他什么都有。”

两人都笑了笑。随即停下,各自望向一边。

临上楼前,冯晓琴问她:“什么时候去新加坡?奶奶都过了五七了。”

她停顿一下,“——我打了报告,不去了。”

“为啥?”冯晓琴有些惊讶。

“爸年纪大了,想多陪陪他。”她道,“你是第一个知道的,我谁也沒说。”

冯晓琴嗯的一声。又道,“阿姐也有些变了。”

“变没变,自己晓得。其实连自己都看不透自己,更何况别人。”

顾清俞想起那晚施源哭到脱水的脸,到最后像个孩子一样叫着“妈”。她抱住他的头,感受着他的脆弱,以及生命的无常。她想说“你还有我”,但这么煽情的话,早已不是她这种年纪的女人能够脱口而出的。如果仅仅是安慰,那有更多更合适的措辞。她在他肩上轻轻拍着。一下、两下。后来也有些累了,伏在他肩上。彼此倚靠着。他侧头过来,似是想吻她。她朝旁边一让,偏了两寸。那瞬她想起主动吻展翔的那个晚上,也是有些莫名的,也不知是逗他还是逗自己。脑子跟不上动作。真正是连自己都看不透了。妖到极点的结局。大臣的妻子,商人的宠妾,乱成一团。天晓得。

“爸爸肯定很开心。”冯晓琴道。

顾清俞点头,“应该吧。”

“年纪上去了。看一次,少一次。”

冯晓琴记得,这话是张老太说的。鼻子忽有些酸。年纪真是个要命的东西。三十岁一过,好像就开始喜欢回忆。尤其那些听了让人伤心的话,记得特别牢,怎么也不忘。连说话时的表情也记得一清二楚,哭哭笑笑,仿佛人就在边上似的。

二十

今年夏天的台风特别多。一场接着一场,头尾相连。竟比往年凉爽不少。好不容易过了立秋,台风消停了,放晴几日,太阳的威力也打了折扣。再过几日,到了处暑,更是后劲不足。到底是秋天了,转瞬又是白露。节气摆在那里,一年一年,俱是有据可循。

“不晚”新进了一批床和护理用具。老人又多了十来位,一大半是过夜。护理师和杂工也各多招了一名。忙不过来。还有递了申请表在排队的,估计进来也要半年后了。口碑是做出来的,不像外面有些机构,点评网上雇人写一圈,一枪头生意,没意思。冯晓琴同展翔商量,想把靠近地铁那边的几个门面也吃下来,中间打通,愈发做大。展翔说,“爷叔只管收保护费,其他一律不管。”她道,“你帮我参谋,我底气足些。”展翔劝她,“再过一阵,宽裕些,胆子养养肥再做。”她笑起来,“爷叔这话,杀气腾腾的。”展翔摇头叹道:“胖子过给我的。”

史老板最近搞了个App——“你是什么垃圾”,名字有些吓人,内容却是实在。垃圾分类科普,把物品名称输入,系统会自动显示这是什么垃圾。有文字,也有语音,嗲嗲的女声,“你是干垃圾哦”“你是有害垃圾哦”……那些是噱头,主营业务是上门收垃圾。过了定投的时间,只需网上约一下,十分钟之内便有人来收,楼层不同,价格也不同。也可以包月包年。收垃圾本来也没啥稀奇,外面多的是,胖子是不甘于平凡的,生意经不走寻常路。“你是什么垃圾”与望星阁绑定,买东西送收垃圾,买满一定金额还可以两头打折。收垃圾的都是闲云阁的技师,有男有女,App上可以挑选,谁谁谁精于点穴,谁谁谁擅长捏脊,包月包年客户免费享受每月三次上门头部按摩,每次十分钟,垃圾袋旁边一搁,标配是黑手套,按摩时一撕,门是不进的,避嫌,随身拿个折叠小板凳,地上一摆,叫声“阿姨”或是“爷叔”,就地捏起来。后颈风池风府,往上直到百会,手指用力,经络一点点疏通。也是点到为止,最惬意的时候打住,“阿姨,时间到了。”“爷叔,我是3号,到闲云阁记得找我哦。”——胖子料秋,一点也不错。闲云阁生意倒是一点点回暖了。“你是什么垃圾”还兼卖相关产品,比如垃圾袋、垃圾桶、垃圾处理器……除此之外,还有大件垃圾的回收,主要是家具和家电。依然是网上预约,十分钟上门。价格好谈。史胖子同展翔商量,接下来分两步走,一是把“你是什么垃圾”升级,花半年时间,完成上海的垃圾箱分布地图,用户只要开启定位,就可以显示当前距离最近的垃圾箱在哪里,是否设有湿垃圾箱。有了这个系统,便不至于喝完奶茶,拿着空瓶走上一公里。同时再设计一款关于垃圾分类的小游戏,要简单,容易上手,定位是像“消消乐”那样的全民游戏,人手一只。目前类似游戏也有,但普及性还差得远。胖子心比天高,想要成为垃圾周边第一人。目标是至少在上海范围内,人们一看到垃圾分类,脑子里就出现“史胖子”这个人。logo也在设计中。他高薪聘了一

个软件开发工程师、一个设计员。展翔建议,可以考虑用他自己的头像,就像肯德基大叔那种,笑眯眯走亲和路线。游戏也用真人形象,一个灵活的胖子,左右移动投垃圾,投对就加分,还有一系列小道具,绿色有延时、隐身、提示功能,红色的则是移动速度减慢和炸弹那种。如果投错,脚下那块立即踏空,掉进坑里。惨叫也是真人发声。“这样才能深入人心。”史胖子点头,“只要兄弟肯投资,随便嘲,嘲出血来也是我的事。”又说第二步,打算借鉴瑞士垃圾分类的成功经验,建个工厂,引入他们一套垃圾箱设备。表面看只是简单的四种垃圾箱,体积也不大,但底下另有乾坤,当地面垃圾箱接近饱和,按一个按钮,下面一排垃圾箱立刻升起,交换位置,仿佛立体车库。既节省了空间,提高环卫工人效率,也能保持环境整洁。“我不是心血来潮,”胖子对展翔道,“你自己想,上海垃圾分类是肯定要做到底的,这块绝对有的搞,妥妥的朝阳产业。再加上政策保障,风险要少许多。你是习惯坐地收租的,还有什么投资比这个更牢靠?所以啊兄弟,阿哥这次不是求你,真正是挑你发财。你要是拎不清,我明天就去找别人。”瞥见展翔的神情,心知已成了六七分,一喜,骨头便轻起来:“阿哥我苦命啊,忙了半辈子,各种生意都试过了,想不到最后要靠垃圾翻身,真是一天世界,一塌糊涂——”展翔打断他:“能不能翻身还不晓得,阿哥你不要盲目乐观。”胖子涎着脸:“有你展大户做后盾,我怕啥?我出点子,你出票子,我们兄弟齐心,其利断金。”展翔摇头:“我卖掉两套房子,就算蚀掉,照样活得滋润。你是赤膊豁上,万一亏了只好去讨饭。”胖子道:“讨饭就讨饭,我在你展大户门口讨,你还能让我饿死?你吃肉,丢我一根骨头,足够了。”展翔无语:“阿哥,有时候我是真的佩服你,浑身上下都是劲道,生命不息,折腾不止。给你一点火星,你就能杀人放火。如果将来第三次世界大战爆发,万紫园只要还剩下一个人活着,那肯定是你。你是战天斗地的一个人啊!”

顾士宏有心理准备,即便没有八只垃圾箱挡门,小区里这些宝货,总得要闹上一阵,弄个两败俱伤才罢休——谁知竟是没有。史老板那天上门找他,他只当胖子又要出花头,浑水摸鱼。竟是恰恰相反。胖子提出,头两个月过渡期,“你是什么垃圾”免费为65岁以上独居老人收垃圾,每天一次。其他用户预约App上门服务,也可以打对折。群里闹得乱纷纷,胖子竟跳出来,坚决站在顾士宏和业委会这边。话说得冠冕堂皇,“造福子孙的——”胖子是万紫园首批业主,生意做在家门口,有一定威信,也真是可以压得住些。顾士宏倒不习惯了,“史老板有啥想法就提,不要拐弯抹角,我反而心慌——”史胖子使劲摇手,“爷叔,不搭界的呀,我是真心支持你的工作的呀!”顾士宏起疑:“你是不是想當下一届业委会主任?”史胖子哎哟一声,指天发誓:“爷叔你也晓得,我是钻到钱眼里去的,这种没好处的义务劳动,也只有您这样的圣人才当得了。放心,我不跟您抢,您到一百岁还是业委会主任。爷叔以后继续关照我。我们大方向是一致的,都是为万紫园服务。”顾士宏朝他看:“史老板改做垃圾生意啦,还是高科技。立足万紫园,放眼上海滩,实在不得了。”胖子笑得门牙外豁:“难为情难为情。”顾士宏说他:“史老板以前讲过,做生意要不忘初心,又要与时俱进。你是人才。”胖子有些不好意思了,递过去一张白纸,“爷叔,把你的手机号码写在上面,还有你兄弟姐妹几家,统统写下来,以后上门收垃圾,一天24小时,全部算我的。”笑得贼忒兮兮。老黄到“不晚”已有月余。独自一个单间,护理设备都是另配。是“不晚”最特殊的一笔生意。其实也谈不上生意。高畅上月找到冯晓琴时,也没抱希望,说了情况,危险期是过了,下一步就是康复。本来按厂方的意思,挑个好的康复医院,费用依然厂里负担,只要这边撤了诉状,万事好商量。也是将他们老两口的军。偏偏老黄父亲铁了心,人接回来,想着家里先待一阵,再找康复医院。谁知附近几家都被关照过了,不收人。除非是距离特别远,或是价格特别高的私人机构。走投无路了——“放一天是一天。”高畅对冯晓琴道。也不好多说,否则便是为难人家了。冯晓琴道:“姑父,让我考虑考虑。”次日便说“进来吧”。为了他,倒另添了好几样设备,人员也额外安排。冯晓琴对高畅说,“姑父,这里条件不能跟正规医院比,经验也不足,就像你说的,放一天是一天。试试看吧。”高畅把一只信封塞过去,里面是老黄父母的积蓄,还有他自己的几千块钱,凑在一起。冯晓琴打开看了看,又交到高畅手里,“姑父,”她道,“讲句老实话,他要真待下去,这点钱肯定是不够的。我答应

让他进来,就没指望赚他的钱。”高畅倒不知说什么好了,嗫嚅着,“总不好让你贴——”冯晓琴道:“姑父帮我在外面多宣传,都在里面了。”高畅望着她,先是沉默,像他那样风趣的人,此刻竟也不知该怎么说了。停了半晌,又拍胸脯:“你也晓得,朵朵那小姑娘是靠不住的,我和你姑姑晚年都指望你了。自己人打个折就行。”冯晓琴一笑:“那是肯定的。先谢谢姑父了。”

姓刘的女人,因为这事说了几次,对着冯晓琴分析:“无底洞,真正是无底洞。生意再好也没用,单这人一笔,便揩掉不知多少。最好的房间,最好的设备,拿来白给他用。老板良心好,也不能意气用事。开门做生意,又不是做好人好事。”旁边几人听着,也都是不吭声。心里有想法。冯晓琴明白,各人奖金都与效益挂钩,别的不提,单这一张床位,外面有多少人排队,一年就是好几万。打水漂了。说实话冯晓琴自己也是没底。之前还跟展翔谈了半天,成本收益,一分一厘都要想好几遍,唯恐漏了哪里。如临大敌般。做生意不容易,不是儿戏。展翔一遍遍地说。她记在心里。八九成把握是有的,但还是忐忑。开头那阵,没睡过一个囫囵觉。高畅找她提那事,初时她是犹豫的,嘴上说“考虑考虑”,那是缓兵之计,不好意思立即拒绝。谁知当天晚上顾昕来找她,问她,“阿嫂不会真答应吧?”她不置可否。心想这必然是茜茜告诉他的。顾昕说了一圈,客气又诚恳。其实他便是不说,冯晓琴也懂意思。茜茜这个传声筒是两头的。他那边的情况,她也大致知道。顾昕叫她,“阿嫂——”她道:“外面医院条件肯定是更好一些。”他忙道:“就是。”她解释:“是姑父交代下来,我也没去抢人。”他道:“阿嫂不收他,他早晚还是听我们的。”她道:“人家爹妈的意思呢?”她也只是顺口一问,听在他耳里,竟像是质问了。为这事,他最近有些神经紧张,上头盯得紧,眼看着态势越来越不乐观,竟还多出“不晚”这茬,真正是火上浇油了。“阿嫂,我是吃公家饭的,大道理我比你懂。”冯晓琴不语。他说下去:“各人有各人的道理,站在我的立场,一定不能让老黄留在你这里。”她道:“那你自己同人家爹妈去讲,我无所谓。”他情绪兀自还在,恨恨地,冒出一句:“有你在,他们才有恃无恐。”冯晓琴原先并没把这事放在心上,听了这话,便顶回去:“什么叫有恃无恐,人家一只手一只脚是自己斩断的吗?”顾昕怔了怔,随即沉声道:“阿嫂,我说了,不要同我讲大道理。”她嘿的一声,没忍住:“我要是他爹妈,我也豁出去了,儿子都那样了,还怕什么。”

那天到后来,两人是完全说开了。顾昕掏出烟,自己点上。冯晓琴说他:“出去!这里不能抽。”他不吭声,打开门出去。她停顿一下,也跟了过去。见他两条裤管空落落,这阵似是瘦了些。“宝宝怎么样?”她问他,加上一句,“——肚子里那个。”他道:“就那样。”她又问:“大人也好?”他嗯的一声。冯晓琴便打住不说。他与葛玥闹离婚的事,家里人都知道。当面不提而已。葛玥那样个性的人,这次竟是坚持,任谁來劝都不听。怀孕四个多月,是个坎,再往后,流产便不容易了。本来这是个劝和的好时机,可她铁了心,医院去了两趟,硬生生被苏望娣从手术室门口拖回来。问她,到底是为什么?她一声不吭,被催得紧了,只说是“性格不合,早点晚点的事”。苏望娣再去问顾昕。顾昕反问,她说什么了?苏望娣急道,“她是闷嘴葫芦,半天放不出一个屁。所以问你呀。”顾昕也不吭声。苏望娣急得跳脚,“她是个大活人,我总不能拿根绳子绑住她。真把孩子流了怎么办?”顾昕道:“你别管,我来处理。”旁边顾士海也忍不住了,“你怎么处理?孩子要是真没了,你怎么处理?”顾昕烦躁起来,“那就把我也弄死偿命好了!”

那晚顾昕对冯晓琴交了底,老黄这事必须解决。“阿嫂,算我求你——”他有些疲倦地,拿手去捋头发,头屑纷纷往下掉。捋了一遍又一遍。“阿嫂,‘不晚可以跟镇政府合作,我上次就对展翔说了,政府这块有专项基金,不用你操一点心,该你赚的钱一分不少,上头还有扶持,天底下哪里找这么好的事。我跟镇长打个招呼,看看还有什么项目可以挂上钩,也统统给你。有名有利,人也轻松,阿嫂你来上海是为啥,不就是图个安稳,能过好日子嘛。已经摆在你眼前了,你千万要把握机会。”冯晓琴不语。他无奈地:“阿嫂,你要怎样才肯答应?”冯晓琴说:“让我再想想。”他道:“老黄与你非亲非故——”她道:“拒绝了他,他只有死路一条。”他急道:“怎么是死路一条呢,他可以去康复医院,我们会安排——”她道:“人家爹妈态度摆在那里,还用多说吗?要是想去你们安排的医院,还会把人弄到‘不晚来?”他停下来:“阿嫂,到了他这

一步,不会有人存心跟他过不去的。最多是意见分歧。他爸爸想要同归于尽,我们是想大团圆结局,你好我好大家好。撇开对错不谈,这是我的工作,将心比心,你站在我的位置,也是一样的。”冯晓琴没想好该怎么回答,嘴巴比大脑快了一秒,“——我要是站在你的位置,大概不会。”他怔了怔。她说下去:“老黄我收了。不是故意跟你过不去。如果今天姑父不来找我,那就什么事也没有。可问题是,他找了我。不晓得是一回事,晓得了就是另一回事。你新闻里听说有车祸,哪怕死一百个,眼皮也不会抬一下,可如果在你眼前,一个人活生生被撞死,那就完全不同了。我也是有儿子的人,能理解老黄爸爸的心情。其实到这一步,最可怜的不是老黄,是他们老两口。你讲得没错,我来上海是想过好日子,但良心要是过不去,日子又怎么会好过?不要说‘将心比心这样的话,我心里想的,跟你不一样。我要是你,无论如何也不会接这差事。伤阴德的。”

顾昕离开后,冯大年从旁边走出来。看神情,应该是听到了两人的谈话。冯晓琴问他:“你姐帅不帅?”冯大年反问:“刚刚说的是真心话?”冯晓琴摇头叹道:“耍帅一时爽,留人火葬场。”冯大年皱眉:“少学网络上那些贫嘴,意思都不通。你都三十多的人了,傻不傻?”停了停,又问她,“真要把那个断手断脚的留下?”冯晓琴道:“本来不想留的,顾昕一来,三句两句,倒让我改主意了。”冯大年哈的一声:“那你还说不是故意跟他过不去。”冯晓琴笑笑,朝儿子看了一眼。手插在裤袋里,站也不肯好好站,两条腿交叉,上身歪倚着墙,呈30度角。手里还抓着一把瓜子。她提醒他:“不许把瓜子皮吐在地上!”他捣乱似的,偏往地上吐了一口。随即把脸转向另一边。她一脚踢过去,“叫你别吐还吐!”他跳起来让开,斜睥她,“你就会对我凶。”她道:“对你算客气的,小老虎都不知道被我打了多少回,屁股上没一块好肉。”话一出口,才想到不该这么说。果然他愣了一下,“——我又不是你儿子。”她也怔了怔,“我大你这么多,可以替爸妈教训你。”问他,“怎么没在房里做你那些玩意儿?”他嘿的一声,“你以为想做就能做?这是艺术,要灵感的。又不是上大号,蹲下就行。”她道,“那也不见得,便秘也有的。”他咂一下嘴,无奈地说:“跟你这种人有啥可说!”她忍着笑,又问,“小老虎没再跟你聊开网店的事?”他看她:“他要真提了,你能答应?”她道:“答应,为什么不答应?你们俩早点赚钱,我就可以退休了。”他自是不信:“你儿子,又是学琴又是毛笔字,当宝贝一样地培养,你怎么会舍得。”她沉默了一下,对他道,“你要是愿意,姐姐也给你学,乐器、围棋、书法,什么都行。咱们从头学起,来得及。”他以为她在嘲他,及至看到她的眼睛,隐隐有什么在闪动,才知道不是。心头触了一下,恍惚记得在老家时,半夜醒来,迷糊中看到一双眼睛,也是闪着泪花,鼻子里的气呼到他脸上,湿湿暖暖。很快便睡过去,早上醒来也全忘了。此刻冷不丁地被勾了起来,熟悉的感觉若有似无,细细辨来,也分不清是梦是真。冯大年有些惊讶地看着她。也不知怎么回事,鼻头竟一点点酸起来。

施源离开上海前,邀顾清俞吃饭。外滩某高级餐厅,法国分子料理。顾清俞被侍者带入,远远看见座位上那个一身正装的男人站起相迎,便庆幸自己今晚的穿著并没有太随意。仪式感由始至终贯穿于整顿饭。两人被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包围着。亦喜亦忧。就像那道前菜“芥末苹果”,入口酸甜,后调辛爽,层次比例再是精妙,终是不惯。剑走偏锋——倒也适合这样的夜晚。菜式有些古怪,视线转移,离愁别绪便冲淡了,或者说是有了抽离的余地。面上反倒闲适。两人轻轻聊着,大多是以前的事。读书那阵,同学,弄堂,油墩子,造房子,奶油杏肉,紫雪糕……笑一笑,停一停,再继续。这样的话题,带些岁月的沧桑的感觉。像一幅画轴缓缓展开,《清明上河图》那般细碎,人与景密密延延,角落里也俱是故事。各自活着。那时她想,她与他,只是画上两个不起眼的小黑点罢了。稍不留神,便湮没在这巨大情境里。尘土般轻忽。她问他,去加拿大打算做什么?他道,还没想好,走一步算一步。她点头,说,你一定会顺利的。他道,谢谢。

最后,他劝她找个好男人,“否则就算距离一万多公里,隔着太平洋,我也会定期飞回来敲打你的。”这话作为结束语,介于开玩笑和真情流露之间,是很妥贴的。煽情得恰到好处,也不落俗套。直至此刻,她好像才真的感觉到,她有多么替他高兴。他吃了那么多苦,也该有个好结果。这样的收局,有些怅然,仿佛一道冗长的

数学题,几番求解,最后答数却是个“零”。与岁月静好那些不相干,但也算告一段落。只当过去二十年是场梦,眼睛睁开便全忘了。加拿大是养老的好地方。他能过得适逸,她也安心。买单时,他在账单上签字。她看着他,总觉得还有话未说尽,却又不知从何说起,便一直微笑。仿佛为后面的内容做铺垫,竟又始终没下文。起身那刻,她接过侍者递来的外套,突然,近乎一惊一乍地叫起来:

“哎呀,我们还没有一张合照呢!”

他想提醒她“结婚照那次不是拍了”——自是不会。他看到这个女人遗憾得有些夸张的神情,忽然意识到她比自己想象的更加孩子气。他总觉得她随时会哭出来。虽然她掩饰得很好,像个处变不惊的女强人。他现在知道了,他损失的不止是二十年。悲伤的感觉像陡然涨起的潮水那样,没头没脑地袭来。可惜,一切都无法回头。连争取的时机也过了。仿佛已不在同一次元。他咧开嘴,使劲地笑了一下,随即搭住她的肩,把手机交给侍者:

“麻烦你。”

顾清俞一个人去了酒吧,看他发过来的合照。施源很绅士地评价:“跟你在一起,虽然是同岁,却像比你老了七八岁。”后面还跟着“大拇指”点赞。她回了个笑脸。又打了“祝你幸福”,想想不妥,改成“一路平安”。发过去。

她与李安妮通电话。那女人还在月子里,不能出门。否则就叫她来了。她问她,“感觉怎么样?”电话那头间或有两声婴儿啼声。咿里呀啦。李安妮回答,“感觉很棒,你也生一个试试。”她嘿的一声。想说施源的事,又停下,戛然而止。李安妮察觉她声音的异样,“怎么,有事?”她说没有,换了欢快的语气,“你女儿满月,我送什么好呢?”李安妮痴头怪脑地笑起来,“越贵越好,上不封顶——我发宝宝的近照给你。”

小女婴很漂亮。头发金黄而微鬈,五官深邃立体,皮肤雪白,典型的混血儿模样。李安妮在怀孕七个月的时候告诉她,孩子是Frank的。她当时听了一愣,李安妮反比她沉着得多,“不管是谁的,我都要生下来。我想当妈妈了。”顾清俞懂她的言下之意。她已经失去一次做母亲的资格了,这次她无论如何不想错过。三十八岁高龄产妇,剖腹产,头胎。孩子出生那日,她去医院看望,把那个粉嫩的高鼻凹眼的洋娃娃抱在手里,不自禁地朝旁边的丁启东看去。脸上看不出端倪。李安妮不停地使唤他,拿尿布,拍嗝,换衣服。他默默做了。他有过孩子,多少有些经验,动作过得去。护士给李安妮开奶时,他旁边看着,见妻子被揉搓得大叫救命,上前抓住她一只手,又忍不住笑出声:“都打得死老虎的人,发啥豆腐西施嗲——”李安妮休息时,他抱着婴儿,一手托头颈,一手托屁股,目不转睛地看着这小东西,蹙着眉,不认识似的。顾清俞问他:“你女儿呢?”他道:“奶奶带着。”顾清俞又问:“今年四岁?”他道:“五岁了。”顾清俞点头:“妹妹出来,她就有伴了。”他停了半晌,憋出一声“嗯”。顾清俞瞥过他头顶一块疏白,这男人也已四十出头了,眉心很深的川字纹,显得有些愁苦,也有些担当。倒是老派上海男人的模样。离开时,他送顾清俞到电梯口。“伤口还要养几日再拆线,奶没开,鸡汤猪爪汤那些也不好喝,怕她生奶结吃苦头——”也是没话找话。最后问:“几时吃你喜酒?”顾清俞笑笑,“不急。”他道:“李安妮讲了几次,前后收你三只红包,难为情得很,终归要寻机会还你。等她摒过这阵,就帮你介绍对象。”顾清俞依然笑笑:“好,等她。”

电话里,李安妮说Frank上个月又结婚了。“记得吗,就是当初接我捧花的那个金发女郎,36G,身材有点像莫妮卡·贝鲁奇。”顾清俞哦的一声,想起那个丰满的二十出头的法国女孩。“Frank知道你有孩子的事吗?”顾清俞问。李安妮叫起来,“我怎么可能会告诉他?等他找律师跟我抢孩子的抚养权吗?孩子是我的,我不会让任何人夺走她。”她显得有些激动。顾清俞问:“那丁启东呢,他什么想法?”电话那头沉默了几秒。“——他女儿跟着他,我女儿跟着我。他太平,我就太平。他要是有想法,那我也可以有想法。大家都这把年纪了,道理都懂的。”她说完又笑笑,“将来带两个孩子出去散步,扎台型(沪语,指有面子)。大的是亚洲面孔,小的是混血儿,老公看着也不像外国人。旁边人见了,这一家四口关系要猜半天。搞脑子。”

展翔在车上给顾清俞打电话:“我在酒吧门口。”一会儿,顾清俞开门出来,上了车。“你怎么知道我在这里?”她问。他道,“你半小时前发的朋友圈,有定位显示。”指的是她与施源的合照,男方头像做了马赛克处理,后面跟着一句“愿各自安好”。

“这朋友圈发的,不像你的风格。”展翔评价。

“没错。所以我屏蔽了大部分人。”

“能看到的都是嫡系?密友?”他笑着问。

她还没回答,他忽然扳过她的脸,在她唇上吻了下去。

一路上他都在想,等到了家,她會不会留他。喝杯咖啡或是喝杯茶什么的。吻是开场白,亦是对她上次那个吻的回应。不好让女同志尴尬。男人皮厚些,便是落了空也无所谓。手心里都是汗,方向盘被捏得黏糊糊。余光偷瞥她,也看不出名堂。很快到了世纪尊邸,保安见是陌生车辆,弯下身子探问“找谁”,顾清俞把头伸过去,说“11号1802”。保安是新来的,没见过顾清俞,做事一板一眼,追问“姓什么”,顾清俞回答“姓顾”。那人依然不肯放行,径直在iPad上查名册。顾清俞嘿的一声,忽然发现自己整个人都歪在展翔身上,这姿势暧昧得过了头,忙不迭地坐正。听保安说“不好意思,久等了”,两腿一并,端正地行了个礼,闸门打开。展翔也回了个礼,“辛苦啦兄弟!”顾清俞问他:“怎么不说‘同志们辛苦了?”他道:“要是万紫园,肯定就说了。这是你的地盘,我不好冒充领导的。”她嗤的一笑,“——你总是这样。”他问:“总是怎样?”她道:“你自己不知道?”他道:“别人评价更客观。我想听你说。”她道:“熟得不能熟了,评价也不会客观,你应该去找个陌生人问。”他看她:“太熟也是问题?”她笑笑:“朋友总归是越熟越好,焦了也不怕。”

车子停在她家楼下。她没有立刻下车。“谢谢你,”她道,“——那么关注我的朋友圈,还特意跑大老远接我。”他手指敲打着方向盘,嘴上客气:“我是无业游民,整天刷手机。你懂的。”她解开安全带,看他:“要不要上来坐坐?”他一怔,“——不怕我做坏事?”说完便想抽自己耳光。又是嘴欠得没名堂,永远分不清场合与时机。她道:“我家没现金,不怕。”他道:“别的值钱的也一样。”她道:“我家装了好几个摄像头。还有一键报警,直接连110。警察三分钟上门。”他一怔,忽然意识到她其实也在说傻话。愈是局促,愈要开玩笑,便容易有这样的效果。他再次整理思路,把这晚前后情形想了一遍,试图抓住这稍纵即逝的机会——已是来不及了。“再见,路上小心。”她说完,下了车。站定,微笑着朝他挥手。他只好也挥手,手臂幅度大得像个招财猫。半晌才启动车子。连这告别仪式也与平常不同。用力过猛,隆重得都有些滑稽了。

电梯里,顾清俞看到镜子里的自己。因为赴宴而精心挑选的黑色露肩长裙,妆容精致。展翔那样讨嫌的嘴,今天居然没拿她过分正式的衣着取笑。“愿各自安好”那句,意思再清楚不过,他自是能辨出来——本来是个好机会。她说朋友圈屏蔽了大部分人,其实不准确。事实上,除了他之外,她统统屏蔽了。只他一个人能看见。她想给自己一个机会,还有他。这还不同于上次那个吻。虽说都是一时冲动,但那次脑子是空的,今晚却是塞得满满的。酒意是一桩,再加上施源那句“找个好男人”,或许还有小女婴的可爱模样,李安妮给她分析家庭关系时的微妙语气——甜的咸的,冷的热的,像是脾胃虚弱的人吃太多,一时不消化,堵在那里。她让他“上去坐坐”,他却同她贫嘴。那瞬她竟是舒了口气。答应不答应,都有了余地。她亦同他说笑。说着说着,便扯远了。她知道,他也知道。仿佛一根橡皮筋,扯得太紧,久而久之便松了。没劲了。说矫枉过正不对,但至少也是没把握住分寸。世上的事,差之毫厘,便完全是两层意思了。遗憾也有,隐隐的,竟又觉得安心。多一事不如少一事似的。真正是那个答数为零的算式了,往回看,你来我往热闹得很,仿佛乐在其中,也不知在忙些什么。终究是白辛苦一场。

开学前,冯晓琴在“不晚”附近的火锅店订了一桌。除了两个值班的,其余人都来了。因为是替姓刘的女儿庆祝,考上一所区重点高中,便把三千金也叫了过来。满满一桌。还买了个蛋糕,上面裱了“金榜题名”四字。那女孩是个腼腆的,见了便有些不好意思,扭捏着不肯上前。冯晓琴揽住她,又指着三千金的老大和老二,“一个个来,姐姐带了个好头,后面大家轮着,谁考得好,阿姨就给谁买蛋糕庆祝。”姓刘的女人掩饰不住的欢喜,一直望着自家女儿,眼圈红红的,像笑又像哭。众人挨个儿同她说“恭喜”,又说“不容易”,小学到初中,跟着妈妈到处转学,光在上海就转了三所学校,也都是菜场学校,小一半是民工子弟。本想着混到毕业便罢,谁知这小姑娘争气,没人盯着,也没上过一天补习班,竟是考成这样。姓刘的女人跟冯晓琴感

慨,“人家讲,什么种子结什么瓜,我这棵歹苗,倒是养出一棵好笋。”冯晓琴说:“阿姐信这些,我是不信的。再说了,论聪明还有扑心,阿姐哪里输给别人了?你女儿骨子里是同你一模一样,所以才考得好。”姓刘的女人嘿的一声,擤一下鼻子,“像她爸爸。她爸爸才真正是拼,要不是倒霉出了那事,怕是老早就跟朋友合伙开快递公司了。他看准这条路辛苦,却也有前景,中国人那么多,每家每天收一件快递,那该有多少?他那时从早忙到晚,助动车开得像飞一样。我劝他悠着点,他嘴上答应,可做起来就全忘了。多送一单就是一单的钱啊。他说要早点凑够钱创业,让我和女儿享福,结果油门一脚下去,人就没了,变戏法一样——”她说着,拿纸巾去擦眼角。冯晓琴劝她:“现在不是一样?女儿争气,将来照样让你享福。”她摇头:“不指望的,小姑娘才几岁。”冯晓琴道:“说慢是慢,说快也快。我来上海的时候,也就同她一般大。”嘴巴朝她女儿一努。见几个女孩已是熟稔了,虽说差了几岁,叽叽喳喳亦能谈到一起。三千金家的老二最是活跃,撺掇姓刘的女儿给她喜欢的明星送花打榜,那女孩完全不懂,老二便详细告诉她,怎么注册,怎么充值,怎么加粉丝,怎么买鲜花。话还未说完,便被她妈妈揪住耳朵拖回去,“没一天让我省心的——”冯大年一旁看得有趣,咧开嘴偷笑。三千金父亲逗他,“看中我哪个女儿就说,老丈人马屁可以先拍起来。”冯大年红着脸骂:“瞎说!”

又叫了几斤小龙虾,配啤酒。天热这么吃最惬意。姓刘的女人酒量不行,才喝了一瓶,就开始哭哭笑笑。一边剥小龙虾,一边絮叨,讲广西家乡话,听着与广东话有些相似,边说还边打手势。冯晓琴旁边陪着,也有两三分醉意。也说家乡话,各说各的。一会儿,姓刘的把自家女儿拉过来,二话不说抱住头就狠狠亲了一下。那女孩羞得挣脱走开了。冯晓琴看冯大年,过完暑假似是又长高了些,脸也黑了。厨师班退了,给他报了夜校,英语和计算机。“上了再说,说不定上着上着,味道就出来了。”冯大年没拒绝,一副任你摆布的模样。冯晓琴也不指望他一口吃成个胖子,慢慢来。人家女孩与他同岁,是榜样。读书上进这种事,逼不得,也松不得。冯晓琴拿起酒杯,与姓刘的一碰:“祝贺啊!”姓刘的朝她看:“几时把那个断手断脚的弄走?”冯晓琴道:“阿姐这阵子春风得意,放在以前还要去庙里烧香还愿。现在香不烧了,正好当做善事。积德的。”姓刘的嘿的一声:“我不迷信的。”冯晓琴道:“不是迷信,是图个心安。”

高畅来“不晚”看老黄。见他躺着不动,睡着了似的。再细看,嘴角轻撇,竟像在微笑。“在做梦,”他对冯晓琴道,“梦里有老婆有小孩,讲话也不结巴。”冯晓琴道:“梦里也是一世。”高畅道:“以前看过一本科幻小说,说一个人老是做奇怪的梦,到最后才发现原来梦才是现实,而那个现实世界倒是一场梦。真真假假,分不清的。”冯晓琴道:“这种问题不好想,一想要变神经病。”高畅叹道:“老黄要是有福气,就在梦里过一世。”

展翔往冯晓琴账上打了20万。说这钱专用在老黄身上。“实在看不下去,”他说冯晓琴,“又要赚钱,又想当善人,小心精神分裂。”冯晓琴心里感动,嘴上道:“爷叔一边收保护费,一边捐款。这只口袋进去,那只口袋出来。”展翔自嘲:“我这只口袋是漏的,啥时候进去过?只看到出来。”冯晓琴道:“爷叔底子厚,漏不完。”停了停,又道,“等熬过这阵,我就像爷叔讲的那样,给这附近70岁以上的老人提供免费午饭,两荤两素。”展翔怔了怔,见她一脸认真,不似开玩笑。劝她:“你口袋还是扎扎紧的好。一边进,一边漏,爷叔可以,你没必要。”冯晓琴道:“总归是进的多,漏的少。”展翔朝她看:“嘴巴不要老。”她笑笑:“其实是图个心安。也花不了多少,講起来总归是做好事。给儿子积福。爷叔名字起得好,‘不晚,就算像我这样的女人,现在做好事,也不算晚。”他道:“你是怎样的女人?我跟你讲,不要小看自己。像你这样的女人,才真正难得。放眼望出去,又寻得着几个?”她朝他看,“爷叔现在也喜欢抒情了。夹叙夹议那套不玩了。”他笑道:“夹叙夹议忒伤脑筋,还是抒情好,嘴巴一张就来。不费力气。花小姑娘最好。”她哦的一声,撇嘴:“原来爷叔讲的不是真心话。再说我也不是小姑娘了,都三十出头了。”他道:“三分假七分真。十分真倒像假话了。要留余地,给人家,也给自己。爷叔在教你做人的道理。认识你十多年了,你就算活到八十岁,在爷叔心里也照样是小姑娘。‘不晚交给谁,我都不放心,唯独交给你,我竟是一点心事也不担。爷叔信得过你,也有一点点佩服你。

真心话,不骗你。”说着,在她头上轻轻抚了一下。

入了秋分,一日比一日凉。白天不觉得,夜里风吹在身上,毛孔打个激灵,全身都缩一缩。老黄那件事愈闹愈大,副镇长分管安全,脱不了干系。不久镇长退休,上面派了人来接替。正是当初新区政府办公室主任,姓卢,顾昕也认识。副镇长苦心经营这些年,落了空,自是不甘,但也无计可施。又过一阵,有人举报,副镇长与葛玥舅舅有私下交易,收受高额贿赂,公家的地批给私人公司,严重违规。再查下去,还涉及非法融资、套贷。顾昕、冯茜茜一个个抖搂出来——猝不及防,连反应的机会也没有。

冯茜茜离开上海那天,冯晓琴送她到车站。与来时一样,一个浅浅的旅行包。先回老家住一阵,然后再去广州。被银行开除后,她与那个开途安的男人断了。那边原先都在准备聘礼了。本地人,讲究这些。她把男人送她的几件礼物退了过去,微信上发句“对不起”,便把对方删了。“我有预感,”她对姐姐笑笑,“不会这么顺的。”语气倒是平静,也听不出情绪。冯晓琴想说“何必主动提出分手”,又觉得妹妹这么做也没错。依稀记得,她来的那年也是这个季节,短袖长裤,却又凉爽,花草树木最茂盛的时候。郁郁葱葱。车上人却少得多。那时过来是满满一车。平常回乡的人总是不多。总要赶上过年那阵,才是密密麻麻。广州也是大城市,另一个追梦人的乐园。冯晓琴知道,妹妹心底里是有些不服气的。没劝她,也没怪她,只当没那回事。竟是沉默得有些突兀了。对错那些,到这一步,也已不重要了。

“姐,走了。”冯茜茜从姐姐手里接过包,转身便上了车。冯晓琴手动了动,想要来个拥抱,见她这样,也只得作罢。看她一步步往后厢走,找到座位,坐下。倚着窗,说,“姐,回去吧。”冯晓琴摇头,示意等车开了再走。姐妹俩便一内一外地互望,也是断断续续,看几眼,停下来,往别处看。一会儿再聚拢来。冯茜茜又让她走,“姐,傻站着做啥。”冯晓琴依然摇头。又笑笑。两人望了片刻,冯茜茜忽地低下头,掩饰已经微红的眼圈,背过身拿起手机,佯装有电话进来。半晌才转过来,见冯晓琴站着不动,眼里隐隐有泪光,脸上却是微笑。一跺脚,“姐,你真的走吧——”尾声已是抑制不住的哭腔。车子缓缓启动。冯晓琴跟着,举起两只手,交叉挥动:“路上小心。”她不住地点头,强自忍着,也报以微笑。当车子驶出站点,转弯那瞬,眼泪终于决堤而出。那瞬她想起前一日,与冯大年告别,桌上放着刚做完的齐天大圣,还未上色。竟是纯正的中国风,仿佛小时候看的那些连环画。他道,“二姐,原来《七龙珠》里的孙悟空是假的,《西游记》里那个才是真的!老头不借书给我,我还不知道!”他兴冲冲的,似是得了什么重大发现。她不禁好笑。他向来忌惮大姐,在二姐面前则要放松得多。他说下一步打算把那些神话人物做成手办,红孩儿、嫦娥、蜘蛛精、托塔天王、昴日星官……“以前都是外国动漫里的人物,你也做,我也做,都做烂了。其实中国有那么多神话故事,人物又多又有趣,不做浪费了。”冯茜茜诧异这傻弟弟竟能说出这番话来,普通话还夹着家乡口音,眼睛都要放出光来。她真心替他高兴。他问她:“回去了,还来吗?”她道:“等你结婚时候来喝喜酒。”——车子驶上高速时,她拿出皮夹,里面有一张姐弟仨的合照,早年在老家拍的。冯晓琴那时也才十六七岁光景,手里抱着冯大年,她梳着马尾,小学生模样,拉着姐姐的手。各自对着镜头。那时并不知道世界是如何的,一只脚还在原地呢。笑或不笑,眼神一望无余,直直到底。各人有各人的造化。这话着实不假。她看了一会儿,把照片放回皮夹。

苏望娣找了律师几次,都说情况不乐观,副镇长那边自顾不暇,葛玥舅舅更是落井下石,关键地方添油加醋,拖一个算一个的架势。葛玥父亲怪女儿,跺脚:“我是吃过他苦头的,你们真是糊涂啊!”葛玥怀孕六个月,已有些显怀。顾昕一出事,离婚的事情搁在那里,不上不下。家里乱作一团,也没人管她。她便自顾自,每天上班下班,不论是家里人还是同事,见面都不多话的。她父亲怪她,她丢下一句:“他的事,我又不晓得的。”葛父一着急,话便说得重了:“你长这么大,到底晓得什么?你是人啊,又不是木头。”她母亲在旁边拦着。葛玥抬头,眼睛里一根根血丝,脸色白得骇人。却又全无表情。她父亲只好停下,不住叹气。她母亲做了几个菜,放在饭盒里让她带回去,“这阵子你婆婆也没空管你,你自己当心。实在不行回来住两天也好。”她没接,拿了包径直开门出去。

隔日,她去拘留所看顾昕。苏望娣起初不

让她去,一是大着肚子不方便,二来也怕她对顾昕说些什么,都到了这步,原先便闹着要离婚,现在还不更是铁了心?家里也就罢了,那边若是你一言我一语说僵,连个劝解的人也没有,倒让旁人看笑话——央求再三,葛玥只是不理,便也只得由她。又说要陪她一起。葛玥只当没听见,“姆妈你帮我照看一下宝宝。”便出门了。苏望娣苦着脸,看向顾士海。后者正在沙发上拿竹片编垃圾箱,巴掌大小,一套四种颜色。史胖子几日前托了他,做两百套,五千块钱。因此只要得闲,他便手上不停。苏望娣骂他没心没肺,为了赚钱连儿子也不要了。他却道:“昕昕出事,小葛怀孕,后面有的是用钱的时候,与其陪你一起担心,倒不如多赚点钱备用。”苏望娣一怔,这话竟不像他素日的风格。倒有些靠得住的男人模样。听他又道:“冰箱里有酸奶。”她问:“做啥?”他道:“是你喜欢的菠萝口味。早上去超市买的。”她又是一怔,也不知怎么接口。他指着手里的竹条:“年轻时候因为这东西倒霉,现在年纪大了,倒指望它来撑一把,也不晓得行不行。”苏望娣又是好气又是好笑,“谁又指望你了?你不要感觉太好。”顾士海竹编的“十二生肖”,销路不错,店主与他商量,要長期合作,他大着胆子,把价格往上提了两成,谁知店主竟一口答应。他兀自高兴,那头冯大年泼他冷水,说人家卖出去就是几倍的价钱。顾士海也不介意,说我赚一点是一点,总比没有好——他自顾自地说下去:“总希望家里越来越好。”苏望娣朝他看,这老头一本正经说话的模样,竟是滑稽,也不习惯。脑子里蹦出个念头,这人吃错药了。一时百感交集,愣着不动,一会儿又想到儿子,抽抽噎噎地哭起来,“也不晓得昕昕现在怎么样了——”顾士海瞥见她头上一块棉絮状的白色碎屑,伸手替她拿掉,谁知竹片竟缠在她头发上,她吃痛,啊的一声,他忙道:“你别动你别动。”折腾了半天,笨手笨脚,扯掉她一大把头发,总算把竹片弄了下来。苏望娣火起,下意识地,手肘打过去,行到一半停住,因为今天这反常的气氛。以她粗线条地看问题的套路,亦能辨出一丝温情。夹在家里这阵低落到极点的氛围里,仿佛砾石中长出的一株嫩芽。再不济,总也是些慰藉。她坐着不动。茶几上一盘葡萄,顾士海摘了一颗给她,“你也不要太着急,还有我——”她打断他:“你有个屁用!”他叹气:“你这人啊,就是太粗鲁。不肯好好说话,吃亏的是你自己。”苏望娣嘴里兀自咕哝着,瞥见他手里编了一半的小垃圾桶,竟还有个“湿垃圾”的标记。忽的生出促狭来,凑近了,呸的一声,葡萄籽不偏不倚地吐了进去。

“你瘦了。”葛玥对顾昕道。

几日未刮胡须,顾昕下巴处密密麻麻,头发乱蓬蓬。说话透着倦意,声音也轻,似是怕被旁边人听见。他问她:“你蛮好?”她道:“蛮好。”他道:“爸妈也好?”她道:“都好的。”他停了停,“——你要是想离婚,就离吧,我不想拖累你。”这话他应该是想了很久,出口说得飞快。眼睛也不看她。她不语。这时胎儿大约是翻了个身,咕噜一下,让她不自觉地摸向肚子。他见了,问她:“怎么,不舒服?”

她摇头。

沉默片刻。她问他:“最坏的结果会是怎样?”他道:“三年以上。”她停顿几秒,似是下定了决心:“——那就等你三年,出来再离婚。”他愣了愣。她道:“这种时候离婚,我做不到。”她说到这里,苦笑了一下,“我真是个失败的人,连离婚的时机也找不好。”

他朝她看。她把目光转向别处。拘留所这种地方,她是第一次来,看样子以后机会多的是。等判决书下来,后面就是探监。也不知是哪个监狱,听说也有关到外地监狱去的。好像是安徽还是哪里,专门关押上海的犯人,跑一趟不容易。每次想到这,一颗心便会抽紧。她不是个坚强的人,遇到事总是往后缩,也没主意。肚子里这个生下来,她就是两个孩子的妈。想想便有些怕,却又无计可施。她自己想生。其实那两次去医院流产,便是苏望娣不来,她也下不了手。她若真有那种魄力,便不是葛玥了。她父母倒是赞同的,孩子打掉,离婚。又道,早知道现在这样,当初倒不如找那个姓卢的傻子,他叔叔升了镇长,他将来发展也不会差。她一怔,想起顾昕也说过,设备科那个小卢对她有好感。原来她父亲也看出来了。唯独她这个当事人不知情。实在好笑。

她带了些水果给顾昕。本来不想说的,忍不住又道:“就算没胃口,也要尽量多吃点饭。日子还长。你太瘦了。”他点头。她不敢看他的脸,怕自己会忍不住哭出来。她爱他,若他没出事,或者一气之下也就离婚了。可眼下看到他

这副模样,她实在是舍不得。就算被爸妈骂死,也是舍不得。她想改变自己。那个懦弱的葛玥,她想甩掉她。她很快就会是两个孩子的妈,而且每隔几周就要探一次监。日子还长,一眼望不到头。她想起当初在餐厅门口的那棵树下,她向冯晓琴讨教“日子该怎么过”,冯晓琴回答她:“日子是一团面,你把它捏成什么样,它就过成什么样。”

她问顾昕:“有什么办法可以帮你?”他一怔,随即摇头,“不太可能。”她道:“那你也不要放弃。”他为她的语气稍感惊讶。不知该说什么。最后,她站起来:

“我走了。你自己保重。”

她故意把步子迈得十分轻盈,让自己看着不太像是个孕妇。离开拘留所,她在微信上找到“小卢”,给他发了条消息:“好久不见。有空吗?”

一小时后,她与小卢在淮海路一家咖啡店见面。男人没什么变化,除了人中那颗痣做了去除手术。他还是一样拘谨,说话抖抖豁豁。反而是她在一番寒暄后,渐渐打开话题。她说,“听说你叔叔当上镇长了?恭喜恭喜!”他应该知道顾昕的事,神情略微尴尬。她问他,“你去求求你叔叔行吗?”他显得很诧异,手足无措的模样。她退一步,“或者,你帮我引见一下,我请他吃个饭,可以吗?”控制着语气,提醒自己,深呼吸,不要太急促,带一点撒娇,但也不可以过头。她之前练习了好几遍,抑扬顿挫,哪里该停,哪里该换气,哪里一定要看着他的眼睛,增强效果。但临到现场还是不一样,容易紧张。声音有些发抖,也不知道他是否能听出来。手心出汗,她下意识地在衣服上擦了一下,摸到隆起的小腹。两个孩子的妈妈。她做深呼吸,吸气,呼气,再吸气,再呼气。

很快,她凑近他,语气愈发的温柔:

“——你喜欢听越剧吗?《我家有个小九妹》或者《桑园访妻》,我唱给你听。”

初稿完成于2019年7月25日

修改于2019年8月2日

责任编辑孟小书

分类:长篇小说 期刊:《当代·长篇小说选刊》2020年5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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