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简介:黄宗之,男,医学硕士,湖南衡阳人,美国洛杉矶华文作家协会副会长。曾任湖南南华大学医学院副教授、科研处副处长。1995年赴美,现为欧洲某跨国生物制药公司美国分公司研究开发部资深科学家。已出版《阳光西海岸》《未遂的疯狂》《平静生活》《藤校逐梦》和《破茧》等作品。
第一章进海关黑屋的人
接到导师邢维擎教授的电话时,刘建勋才知道由北京飞抵洛杉矶的航班提前半小时落地了。他担心导师在机场久等,便慌忙走进车库,启动车子,驾着他那辆枣红色特斯拉轿车驶出了家门。从安琪拉山脚下来,绕过街两旁草木蓊郁、繁花盛开的小道,在初春一片生机盎然的景象中,在明媚朝阳的普照下,奔上了210高速公路。
周末的高速公路一路畅通,不到一小时便抵达了洛杉矶国际机场。
刘建勋到了汤姆·布拉德利国际航线航站楼大厅,站在接机人群中翘首张望。出口处三三两两推着行李车的华人旅客不断从里面走出来,他猜想这肯定是从中国飞过来的航班。等华人面孔的人流走尽,又过了半小时,仍不见邢维擎的身影。
他给邢维擎打电话,铃声一响,便直接转入了留言系统。怎么回事呢?这么长时间了还不出来。刘建勋很纳闷。
邢维擎是作为与梁华博士的合作研究项目代表,一周前去北京参加世界癌症研究学术研讨会的。他在大会上宣读了特异性免疫抗体治疗肺癌的第一期临床实验成果,与北京东方生物制药公司商谈了进一步战略合作的事宜后,今天返回美国。
刘建勋忽然有一种不祥的预感,难道邢维擎回美国入境遇到了麻烦?
他没有猜错,邢维擎的确在进关时出了问题。
飞机一降落到洛杉矶国际机场,邢维擎就给刘建勋打了电话,随后,他站起身打开头顶上的行李架盖子,从中取出一只黑色手提箱。等前面座位上的人起身走入过道往前移动后,他把行李箱提到地板上,拖着行李箱,缓慢地走出机舱,从国际航班楼道里随着人流朝海关走去。
海关入口是一个很大的厅,从各架国际航班下飞机的乘客源源不断地涌到大厅里来,在入境关口处排起好几条长龙。邢维擎朝人流前方看,右边队伍是通向公民入关的闸口,他去了右边的队伍。入口的前面,安装有两排几十台旅客入关资讯自动输入机器。有两位海关工作人员在分流排在队伍前面的人群,另有三位在来回走动,协助旅客在屏幕上输入个人信息。邢维擎没等太长时间已经到了队伍的最前面,他从挎着的黑色电脑包里取出护照本,在机器的触控屏幕上输入入关信息后,拿着机器打印出来的一张收条,去了坐有身穿深蓝海关服工作人员的验证入口处,站到新一列队伍里等待验证进关。
邢维擎这一队通关入口门槛柜台内,坐着一位腰肥体胖的非裔女人。她皮肤黝黑,饱满的额头在海关灼白的灯光下闪耀着铺了一层锡铁薄膜般的光泽。当她面前的一位白人旅客的所有证件检查完毕离开后,她向着邢维擎这边招了一下手。邢维擎立刻拖着手提行李箱径直走了过去,把手中捏着的一张在飞机上事先填写好的入关表和机器打印出来的那张收条连同护照本一同递给她。
那女人漫不经心地接过邢维擎递过来的资料,摆在面前查看,在填写好相关信息的入关表格上写了几个字,随即把护照有照片的那一页打开来,放到柜台上的扫描仪下方。她的另一只手随即伸向搁在一边的海关印章,看似准备在护照上盖章了。就在那一刻,她慵懒的双眼随意在电脑屏幕上一扫,闪亮的额头突然一紧,把那双被臃肿的皮下脂肪挤压得几乎张不开的眼睛拉大了,拿着印章的滚圆的手像是被烫着了一般缩了回去。她迅速用职业性警惕的目光朝邢维擎的脸上一扫,说道:“邢维擎先生,你需要到CBP去一趟。”
邢维擎一愣,怎么回事?他的脸上显出不安的神情。CBP!他知道这个英文缩写词的意思:美国海关边境保护局接待室。
“你需要接受进一步检查。”那女人解释道,随即举起肉墩墩的手指,朝不远处站着的两位穿着同样深蓝海关服装的工作人员招手示意。
两人当中的一位高个子白人男性海关工作人员走了过来。他看了一眼柜台上的电脑屏幕,再仔细瞅了邢维擎的脸。
那女人对这位海关男人客气地说:“请你带他去CBP办公室。”
“好的。”男性海关人员的嘴里发出浑厚低沉的声音,招呼邢维擎说,“先生,请你跟上我。”
邢维擎迟疑地望了一眼身边这位精壮的白人男子。虽然他的表情并没有什么特别,但在邢维擎看来,他的目光里蕴藏着普通人不具备的不动声色的威严,结实的身躯带有某种让他
能感觉出来的使人畏惧的震慑力量。
我也轮上被关黑屋子了?邢维擎脑子里迅速闪出在报纸上常见到的新闻。
来美国留学到当上大学教授,至今居住二十余年了,他早已加入美国籍,进进出出过海关好几十次,每一次返回美国,都是很顺利通关的。自从各大媒体陆续爆出有华人学者陷入商业间谍、科技情报案件被逮捕或被起诉以后,他担心去中国的大学和研究机构做学术交流会给自己惹麻烦,除了偶尔参加会议,他也就尽量不再回中国。特别是他的研究伙伴梁华教授涉及科技泄密案件被捕的最初几个月里,有朋友邀请他带上家人回中国度假,一道去旅游,他也采取了回避的方式。
邢维擎离开入关口,拖着行李箱跟在那海关白人后面,边走边想着:“我为何被列入了美国安全部门监视的黑名单?难道梁华案子仍旧留有尾巴?”被扣押下来,后续会发生什么他心里没有底。邢维擎尽量在心里安抚自己,既然上了入境需被核查的黑名单,只好自认倒霉吧,戒急勿躁,顺其自然好了。他深呼吸,吸了一口气,舒缓心情,朝海关内侧的CBP走去。
进CBP并非像坊间流传的那样,是被关进一间黑屋。邢维擎被带到一间宽大明亮的大厅,大厅一侧有几个隔窗,内侧坐着身穿制服的工作人员。他两眼朝大厅内看,里面一排排发亮的金属架黑色人造革坐垫的椅子上坐满了不同肤色的旅客,只有靠墙边还有不多的几个座位空着。他在入门处向警衛要了一张印有号码的纸片,拖着行李走了过去,从坐在椅子上的人缩回双腿腾出来的间隙中穿过,在空着的椅子上坐了下来。
天花板下悬着几台电视屏幕,上面显示着一些号码。当某一号码出现在电视屏幕上,靠墙壁的某一个接待玻璃隔窗口上亮起一盏闪光的灯,就很快有人站起身朝闪动灯光的窗口走去。邢维擎看到有人仅在窗口处被询问过几分钟后,就拿着护照离开了。也有些人被截留了下来,去了旁边的一间间屋子里,接受进一步盘问和行李检查。
大厅里的人十分缓慢地被逐一叫号走到窗口,也有旅客陆续从CBP外推门进来。何时才能轮到自己?邢维擎想着。他本想给刘建勋和夫人秦颐分别打电话,告诉他们自己遇到了一点麻烦,他拿出手机,一眼看到前面不远的墙壁上贴有一张告示,上面画着手机上打了一个红色的叉,便只好把手机电源关掉,收进裤子口袋里,干坐着,百无聊赖地熬时间。
正对面墙壁上挂着的时钟缓慢地一分一秒爬行着。他在想,究竟是什么原因自己会被拦下检查?一旦轮到叫号去窗口,该如何应对CBP工作人员的严苛盘问呢?
邢维擎估计,自己十有八九是因为梁华科技泄密案而被扣下来检查的。他担心CBP工作人员盘问时,因时过境迁,他对曾经发生过的事件有记忆遗漏或错误,导致被扣上误导执法人员或隐瞒事实真相的罪名。于是,邢维擎尽其所能地详细回顾了曾经历过的一些伤痛的艰难往事,回想因刘建勋打印了一封发给中国生物制药公司的电子邮件,把梁华博士和自己拖入了科技泄密案,导致他们两家人深陷泥沼的整个过程……
第二章科技泄密者
梁华事件发生在二〇一八年春。
三月的一天中午,邢维擎从西海岸大学医学校园的密利森特癌症研究大楼出来,沿着蜿蜒在绿茵茵草坪间的林荫小路走去教工餐厅。推开玻璃门,走到敞开的冷柜前,他拿出一份三文鱼沙拉和一支瓶装水,在柜台付了账,端到餐厅门外。
天空晴朗,一片片如撕破了的棉絮般白色的云朵拖着丝丝余尾飘浮在碧蓝的天空中。太阳光从头顶直射下来,餐厅外街边有几张撑着海蓝色遮阳伞的木餐桌,他找了其中一个空位坐下。邢维擎边吃沙拉边掏出手机给梁华博士打电话。他昨天就与梁华说好了,餐后去他那儿讨论论文定稿。邢维擎拨了好几次,梁华的手机处在关机状态。他找出梁华办公室的电话号码,拨通了,铃声响了几下,自动转到了梁华的秘书那儿。
“我能帮你什么吗?”女人清脆甜润的声音从手机里传出。邢维擎熟悉这声音。他曾去过梁华所在的美国癌症研究中心好几次,早已认识梁华的秘书。
“是索菲亚吧,请问梁华在吗?”邢维擎问道。
“我是索菲亚。梁华被癌症研究中心行政主任叫去了,回来后我请他回你电话。”很显然,
她也听出来对方是谁。
邢维擎只好把电话挂了。吃完饭,回到办公室坐在办公桌前,他打开电脑,把要带去梁华那儿的U盘插入接口,调出原始资料记录、论文初稿、数据表格和幻灯片,想趁梁华回电话前再好好整理一下。
下午两点过了,梁华还是没有来电话。邢维擎感到有些蹊跷:真奇怪,不是说好了今天下午见面的吗?邢维擎不安起来,心不在焉,整个下午脑子里都在想着梁华为何失约。
下班时间过了一阵,实验室里的研究人员都走光了,梁华还是没有打电话过来,邢维擎感到很不安。他收拾好办公桌,拔下U盘,放进装有一台笔记本电脑的黑色手提包里。突然,一阵音乐铃声从裤子口袋里响起。
邢维擎赶忙伸手从裤袋里掏出手机放到耳边。
“维擎,你在哪?我和儿子等着你吃饭呢。”是妻子秦颐的声音,她从家里打来电话。
“我还在办公室。”说完,邢维擎看了一眼手表,六点半,便说,“我马上就回家。”
邢维擎驾着他的银色日本凌志车从医学校园停车楼拐出来,過了两条街区便到了高速公路旁。一眼望去,高速公路的五条道上满是车辆。他的车驶入高速公路入口处的匝道,限流交通灯一辆一辆缓慢放行,过了好一会儿才汇进朝东的滚滚车流。
四月的洛杉矶,春暖花开。后视镜里,西沉的夕阳一袭黄灿灿金装,已贴近西边被黄昏笼罩的一片灰蒙蒙山脉。高速公路两边浅褐色隔音墙外是毗邻的一两层低矮屋宇,一些路段有一片片惹眼的碧绿越过墙头,爬到高速公路这一边,顺着墙的内侧淌流下来。郁郁葱葱的绿叶间盛开着深红、粉红的三角梅,还点缀了些橙黄、蓝紫、雪白的花朵,给夜幕即将来临的西海岸增添了几分绚丽的春色。
邢维擎打开收音机,温馨甜美的乡村音乐在车内轻轻回荡起来。上下班高峰时间,高速公路总是很堵,看不到尽头的车辆在令人绝望的焦躁中慢慢爬行。邢维擎每天锁定播放这个频道,听悠扬柔和的乐曲使自己尽量放松心情。可今天邢维擎无心听音乐,他心绪不宁,脑子里堵着梁华为何不回电话的事。
第二天早上刚上班,邢维擎接到梁华的电话。
“昨天遇到一件破事,我实验室有人到中心人事部告状,说是我手下有研究人员向境外泄露科技机密,中心主任约我去人事部配合调查。”梁华说话的声音很轻。
“科技泄密!怎么回事?”邢维擎很诧异,连忙追问道。
“目前还在取证阶段,不方便多说。”梁华敷衍了邢维擎一句便打住没想往下继续。
邢维擎心有不甘。他想,如果泄密之事不严重,或与梁华本人无关,即便被其他事耽误,梁华也不会拖到第二天才回电话,于是激将他说:“老朋友了,连我也信不过?谁告的状?”
梁华沉默了一会儿,想了想,看了一眼与办公室一墙之隔的研究室。那边的实验桌旁有几个人在干活。他尽量压低嗓门小声地说道:“中心主任没透露是谁。不过,我猜测很可能是彼特。”
彼特?邢维擎一惊。
在玻璃窗那一侧的几个研究人员当中,深棕色短发的男人就是彼特。他是一个三十多岁的白人,一米八几的个子,五官端正,身材匀称,身穿白大褂工作服,拿着加样枪和试管正坐在实验桌前埋头做实验。
“彼特举报了谁?”邢维擎追根究底继续问道。
“刘建勋。”梁华没有丝毫迟疑地脱口而出,声音轻到几乎听不清。
“真的?!”邢维擎相当震惊,“彼特怎么会是这种人?居然对自己曾经的实验助手痛下狠手!”
邢维擎对彼特的了解非常有限,他几个月前才在梁华家认识彼特。
邢维擎与梁华有一项抗体免疫治疗肺癌的合作课题。这项研究的协作单位北京东方生物制药公司发来喜讯,肺癌抗体在中国开展的临床小规模预试有非常好的治疗效果。梁华闻之异常欣喜,特地在家里举办了一场大型聚餐,宴请参加这项课题的研究人员。彼特与刘建勋因负责梁华实验室的抗体制备,都受到了邀请。餐会上,彼特获悉邢维擎是该项目基础研究的合作单位负责人,为保持联系,他在Facebook(脸书)里加了邢维擎。
听说被告的是自己非常熟悉的人,邢维擎的心悬了起来,忙问:“怎么回事?”
梁华正想开口,突然注意到通往实验室的
门虚掩着,留着一条细细的缝隙,忙对邢维擎说:“你别挂电话,我去把门关一下。”他站起身走到门边,把门关紧。回到办公桌前坐下后,他把手机放回到耳边,压低着声音说:“我昨天下午找刘建勋了解过,癌症中心人事部事前已经与他谈了话。”
梁华仍旧用非常轻的声音给邢维擎讲了事发过程。
近年来,一些欧洲国家为接受移民之事闹得乌烟瘴气,美国也不例外,在移民问题上各方意见分歧很大。新一届政府提出优先雇用美国人,新闻里不断报道移民局正在着手拟定新的政策,改革外国人H-1工作签证,今后不仅绿卡审批会趋严,H-1工作签证将更难拿到。刘建勋担忧留在美国的难度加大,为防止因移民政策突变导致一家人陷入被动,想给自己留一条退路。他向国内几家大型生物制药公司和外企投递求职申请。上海一家生物制药公司对刘建勋有雇用意愿,给他发回了邮件,想进一步了解他在美国从事研究工作期间有哪些成就以及具备何种专长。刘建勋在邮件里详细介绍了参与的研究项目,邮件发出去后,随即打印一份留底保存,并立刻把回邮从邮箱里删掉了。他去办公室过道取打印件时,彼特正站在打印机前复印资料。刘建勋估计,有可能彼特看到了他的邮件内容,趁机复印了一份交给癌症中心人事部,汇报他向中国同类竞争对手透露癌症中心和梁华实验室的课题研究具体资讯。
梁华一点也不怀疑刘建勋的猜测。
“彼特曾在我面前多次抱怨过刘建勋。”为了佐证自己的判断,梁华补充道,“有一次,刘建勋使用放射线同位素做癌细胞实验,标记肺癌抗体探针时不小心污染了离心机,彼特一气之下把刘建勋狠狠训了一顿,此后又告状到癌症中心的卫生安全部门。加之刘建勋与我走得比较近,彼特对他越来越反感,极有可能想借此机会把他踢出研究室。”梁华说得有根有据。看来,彼特对刘建勋心存芥蒂由来已久,且成见不浅。
论学历,彼特并比不上刘建勋。彼特出生在美国中部,仅在当地一所州立大学读本科,专业为分子生物学。不过,毕业后他在位于马里兰州的NIH(美国国家卫生研究院)研究所当技术员。由于NIH实验室是美国最具权威的研究机构,他在那里有好几年的工作经验,三年前,梁华与邢维擎共同申报的NIH课题获得资助时,癌症研究中心为梁华从NIH挖来了彼特。彼特工作努力,脑子也还灵活,很快成了梁华研究室得力的资深助理研究员。不足的是,他性格内向,待人显得冷漠,不太与人打交道,与实验室里刘建勋的随和热情形成了鲜明的对照。例如吧,在梁华家那天,大家在后院的游泳池旁草地上烧烤,二十几个人交谈甚欢,而彼特只与邢维擎搭讪过几句。邢维擎并不怎么喜欢他,觉得他有哪儿不对劲似的,沉默寡言得让人捉摸不透。正因为他显得特别,邢维擎与他交换联系方式后,好奇地翻看他的Facebook。他张贴出来的信息量很少。可邢维擎发现,他俩短暂的聊天中,自己无意中对他说起去过刘建勋在癌症中心附近买的房子,后来彼特发布的资讯里,就冒出来好几条抱屈的帖子,埋怨搬来洛杉矶后,生活品质下降,说他在马里兰曾经拥有一幢三室一厅前后大院的独立屋,卖掉后在洛杉矶却买不起房,过去每个月花在住房上的钱,如今还不够租一室一厅公寓。
梁华对邢维擎说:“彼特对刘建勋不友善,他俩结怨是在去年进一步加深的。”
为满足课题在中国进行临床预试验的需要,梁华决定派一人去北京,培训协作单位的研究人员制备肺癌抗体。彼特是梁华研究室这项技术的科研人员,刘建勋在给他当助手,俩人都想去北京。考虑到对国内情况熟悉和没有语言障碍,梁华选了刘建勋。没想到此举惹火了彼特,在两人之间埋下了祸根。特别是刘建勋还是在实习阶段,工资并不高,就能用现金买房子,这更激怒了彼特,他一反常态在Facebook里发文,含沙射影地指责华人是抬高洛杉矶房价的罪魁祸首,房价飙升的根源是有钱的中国人。他还在Facebook里转发了一篇美国家庭平均收入的调查报道,华人明显高于白人,他紧随其后跟帖说,在移民大熔炉洛杉矶,各大学与研究机构中,实验室里的白人是少数族裔。言下之意,他是被边缘、冒犯和受排挤的人。
“人事部定性刘建勋严重违反研究中心的保密规定。”梁华说话虽然很轻,但听得出来,语气很沉重,显得心情挺郁闷,好像这起事件不是发生在刘建勋身上,而是与他本人有关似的。
“刘建勋干吗多此一举?有谁会无缘无故去查他的邮件!他平常做事挺谨慎的,真不该自己找事惹祸上身。”邢维擎替刘建勋遗憾和抱屈,接着愤愤不平地说,“彼特这家伙也够狠
的。”他不由得叹了口气,“现在美中关系紧张,敏感时期撞到了枪口上,刘建勋这下倒霉了。”
这桩飞来的横祸会给刘建勋带来何种影响?邢维擎为他担忧。他对刘建勋的印象不错,知道梁华特喜欢这个聪明肯干、心灵手巧的年轻小伙。自从认识刘建勋,邢维擎约梁华打网球或郊游,有时梁华还会顺便约上他一同来呢。
邢维擎是在两年前认识刘建勋的。他记得那是梁华从北京参加美中两国癌症研讨会之后的事。梁华在大会上宣读了与邢维擎合作肺癌抗體在小白鼠体内抗癌作用的研究论文,有几家国内生物制药公司的与会代表对这一项目很感兴趣,表示愿意参与合作。鉴于国内肺癌发病率相对较高,容易找到病人,梁华与这些公司的代表分别洽谈,选定北京东方生物制药公司作为协作方,负责该项目在国内进行肺癌抗体的临床预试,为日后向FDA(联邦食品药物管理局)申请美国临床实验提供参考。梁华与北京东方生物制药公司签署了协作意向书后,公司按协议派了两名研究人员来美国考察。
两位代表抵达洛杉矶的第二天,梁华在家里举办了欢迎餐宴。由于到访的客人是中国来的,英语水平有限,梁华也就仅邀请参与该项目的华人技术人员到他家与协作单位代表见面。餐宴上,各人都用中文作自我介绍,邢维擎自此认识了刘建勋。
刘建勋那年刚好三十岁。他曾在北大生物医学专业读本科,学业成绩非常优秀,毕业后在深圳大学工作。刘建勋在大学期间与同班女同学陈晗谈恋爱。陈晗天生丽质,生来就有一种优雅的神态,声音柔和、举止文静。刘建勋出国前俩人匆忙办了婚事,他以停薪留职的方式赴美留学,来到洛杉矶,在父亲的前美国同事梁华博士手下读硕士研究生。专业为药物分子生物学。来到洛杉矶才两个月,刘建勋获悉陈晗怀上了孩子。陈晗原本已经办理好随夫到美国陪读签证,为了照顾好儿子威廉,她放弃了出国,搬去父母家住。刘建勋在美国获得硕士学位后并没有如期归国。他父亲替全家办理投资移民,他在等待审批阶段留在梁华研究室当实习生以保持合法居留身份。陈晗携儿子与岳父母一同来美国探亲旅游,岳父母见美国癌症研究中心工作条件和实验设施的确好,劝刘建勋今后就在梁华研究室继续干下去。岳母是深圳一家大型医院的妇产科主任,岳父在深圳大学当教授,两人的经济收入都不错,早前在国内买了好几套房子。二老希望女儿和外孙在国外生活得好一些,回国后他们卖掉了一套房,把钱汇给女儿在美国生活。深圳房价贵,一套公寓的现金不仅替刘建勋一家三口在洛杉矶购置了一幢独立屋,买了一辆特斯拉电动车,还可以让陈晗无须工作,安心在家养育儿子。
刘建勋原本仅打算在梁华实验室工作一段时间,投资移民一旦批准下来就离开梁华研究室创业。真正创业,早期的打拼会很辛苦,免不了经常得要在美中两地来回跑。就在去年感恩节,岳父母来美国探望孙子,随他们到梁华家参加感恩节聚餐。岳父母走进梁华家两层楼豪宅,被宽敞的客厅、舒适的居室、郁郁葱葱的前后院、碧波荡漾的游泳池感染,他们四处拍照留影,还不断录像。听说梁华女儿大学本科读的是加州理工学院,现在又在普林斯顿大学读博士,她可读得全是美国最好的大学,岳父母更是倍受鼓舞。岳父说,现在国内有一点钱的家长都在想方设法送孩子到海外留学,他们俩已经在美国了,要为儿子的前程着想。他劝刘建勋还是留在梁华实验室工作,好好静下心来,给孩子一个健全的家庭和完整的爱、一个稳定的生活环境和足够的安全感,陪伴儿子健康成长,让儿子将来能进一所顶尖大学接受最好的教育。刘建勋只好说服自己继续留在了梁华研究室。
梁华挺看重刘建勋。按癌症中心的薪资要求,H签证的酬金也还不错。H签证是不给普通技术员的,梁华不仅替他把F-1学生身份转成了H工作签证,还把刘建勋的职位由技术员升职为助理研究员,直接向梁华本人汇报工作,这样一来,彼特对刘建勋积怨成疾。
梁华叹了一口气,心情沉郁地说,“癌症中心人事部与刘建勋谈话时,由于证据确凿,刘建勋承认了向境外泄露科技机密,我有可能会受到牵连。”
邢维擎一听,蒙了。难怪梁华说到刘建勋泄密之事时语气会显得那么沉重。刘建勋是他手下的研究人员,梁华难道需承担领导责任?科技泄密!与刘建勋一同背上这口黑锅绝对不是好事情。
“主任向我询问近两年来我的实验室与中国合作研究的情况,是否向中国的制药公司提供过任何不准泄露的科技资讯?有没有接受对
方的劳酬?由NIH资助的项目是否也同时接受中国政府的研究经费?”梁华如是说。
“他们指的是哪方面的科技资讯?”邢维擎有些不安,继续追问道。
“我们俩合作的这个研究项目在中国开展的临床预试验。”梁华回答说。
“哦,”邢维擎这才明白过来,“这没有什么大不了的。”他安慰梁华说。
邢维擎早知道梁华实验室近两年一直在中国进行合作实验,梁华本人也常利用假期飞去那儿指导研究工作。北京东方生物制药公司经济实力不错,不仅注资协助开展临床预试验,梁华和刘建勋去中国参与工作也接受了该公司付给的一点报酬,报销往返飞机票和宾馆住宿费用,补贴伙食和市内交通。
“你实验室在国内还有其他合作研究课题吗?”邢维擎关切地问他。邢维擎仅知道梁华实验室在与自己合作的课题中承担肺癌课题的动物实验、毒性实验和临床预实验。与此无关的其他研究,他从来都不过问。
“没有,刘建勋邮件里所泄露的也只是我俩合作的这个研究项目,他对人事部坦承了去年被我派去中国工作。”梁华坦然回答道。
邢维擎一听,放下了心来,很肯定地说:“你俩都不会有事的,你尽管放心好了。”
邢维擎对所谓的“科技泄密”和“科技间谍”再清楚不过了。媒体过去是有报道,FBI的确也误抓过几个原本清白的华人科学家。即便有真正涉案的华人,也可能是不了解规则,误入歧途。但难免有个别利欲熏心的人,在大公司里做研究,工资是公司发的,研究经费是公司掏的,把自己研究出来的,但知识产权属于单位的研究成果或产品技术资料擅自拿去创办公司赚钱,或借此在有利可图的公司里兼职、当技术顾问,甚至转让这些技术产品的机密资料。这明显违反公司规定,牟取商业利益,被原公司控告。FBI逮捕他们,经由公司或联邦检察官向法院提起诉讼。邢维擎认为,在大学和研究所从事医学科研应该是另外一回事。教授学者们是在自己的实验室里做研究,他们的研究经费全是靠自己从不同渠道申请获取得到的。这些研究经费已经按规定的比例上交了相当一部分给所在单位。手下研究人员的工资、购买实验室所用仪器设备和试剂的经费全是由自己的课题经费支付。他们研究出来的成果通常也不与经济利益发生直接关系。研究项目有可能与其他单位合作,在对方单位得到一些补偿或报销差旅费在所难免。既然是合作研究,彼此交换资料、互通信息、发送一些公開过的实验研究方法,不算什么事。不管是梁华也好,还是刘建勋,他们涉及泄露这个研究项目的资料,以及与中国的协作,只是普普通通的往来,这类事情常见得很。三年前,秦颐不也把自己采用的实验方法发给过国内大学的老朋友申报课题吗?人家本来所做的研究相当新颖有创意,国内某些课题评审人总认为国外的月亮圆,当时无非是拉大旗作虎皮增加声势,邀秦颐作为合作伙伴挂个名,提高拿到课题经费的概率而已。这些区区小事哪儿没有?有什么了不得的。彼特假公济私,借刀杀人,想报复刘建勋罢了。癌症中心人事部的工作人员不懂技术,大惊小怪。
梁华说:“刘建勋的邮件惹出风波,我被中心主任约谈,整个研究室人心惶惶,癌症研究中心内部谣言四起。我现在心情很乱,论文定稿的事我们暂时缓一缓吧。”
邢维擎能理解梁华所处的困境和此刻的心情。只好请梁华把写好的那部分论文和实验结果都交给他,由他来整合两个实验室所做的研究,汇总到同一篇大会发言论文稿里。邢维擎估计彼特来这一手,有可能想一箭双雕,他也就在静待事情的后续发展。但此后一些日子里,癌症研究中心主任并没有再找梁华和刘建勋麻烦,梁华实验室也没人重提起这些事儿。邢维擎以为这桩挠心的事情基本上偃旗息鼓,不了了之了。
那一段时间邢维擎两头忙,他的心思一点也没空闲,被另一件更重要的事情纠缠着。儿子邢秦今年即将满十八岁,很快高中毕业,大学录取通知书已经发榜了,正面临着决定去哪所大学读书的抉择。
第三章择校
自从三月份以来,各大学已经陆续发出录取邮件,接踵而来的消息搅得邢维擎心神不宁。儿子邢秦时刻在手机上查找所申请的大学是否发来电邮。邢维擎更是牵肠挂肚邢秦能被哪些大学录取。每天下班去高中接邢秦,见面的第一件事,邢维擎就立刻追问他:“今天有新的消息吗?”问多了,儿子显得不耐烦。那阵子,
他一家三口都处在喜忧交集、望眼欲穿的状态中。
两周前,邢秦申请的六所常春藤名校(哈佛大学、普林斯顿大学、耶鲁大学、哥伦比亚大学、布朗大学、康奈尔大学)都已经来了邮件,没有一所录取他。
这一天邢维擎在大学赶写论文,破例没有回家吃晚饭,到家时已经很晚。车子开进车库时,邢秦刚好从外面跑步推门进来。
初春的夜晚,洛杉矶的天气仍旧有点冷,邢秦穿着一条酱红色短裤,上身一件带帽子的深蓝色运动衫。他把一双新款黄色耐克跑步鞋脱在进门的大理石地上,脚上穿着黑色短筒袜子踏进铺着酱色木地板的客厅,朝楼梯走去。
父子俩在楼梯口相遇。
“爸,常春藤学校的通知来全了。”邢秦面带愧色对父亲说。
“看样子都没有接受你吧?”邢维擎拍着身边儿子的头,坦然地淡淡一笑。
邢秦若有所失愧疚地点了点头,表情显得颇为复杂。他的上眼睑天生就是泡泡的,一双不大的眼睛里带有窘迫、歉然、失落和不安。
邢维擎安慰他说:“儿子,没关系的。”
邢秦感激地瞅了一眼父亲,两人上了二楼。
“安其拉的成绩比我差远了,她收到了普林斯顿大学录取通知,大学给了她全额奖学金。”邢秦在主臥室旁门外的电脑桌前坐下,抱怨道。
“哦,她被录取了?”邢维擎两眼一瞠,相当吃惊,停住正要迈向主卧室的脚步,在儿子身边站定下来。
邢维擎认识安其拉,她是黑人女孩,邢秦的同班同学,曾来过家里与邢秦一同做美国历史课布置的合作项目。当时还是邢维擎开车带她和邢秦与另两个男同学一起去附近的装饰品商店,他们购买了不少制作印第安部落居家模型的建筑材料。安其拉欠了平摊该她付的那部分费用,邢秦垫付的,据说她家经济条件不好,后来邢秦一直也不好意思开口向她讨回。邢维擎在车上与安其拉聊过几句话,感觉这女孩聪慧机灵,对她的印象还算不错。
“她是非洲裔,名校会给他们降一些分的。”邢维擎只好苦笑了一下宽慰儿子说。
邢秦打开电脑做作业,懊恼且心有不甘。“不公平。”说罢,他的口气很快转了腔调,埋怨道:“我早知道华人进藤校竞争太激烈,你们偏要我申请,害得我白费了力气。”
邢维擎隐隐约约察觉出儿子在说这话时,语气除了气恼、无奈、不满外,也有一些无所谓。邢维擎明白,邢秦之所以无所谓是有原因的。在此之前,他已经收到了美国海军大学的入学录取通知邮件。那才是他更希望去的学校!
邢秦收到海军大学录取邮件那天,邢维擎和秦颐正在楼下餐厅吃早餐。邢秦兴奋地边朝楼下冲,边尖叫道:“接到通知了,接到通知了。我被海军大学录取了。”他高高举起手机奔到餐桌前,迫不及待欣喜万分地告诉父母,手舞足蹈的样子,好像恨不得向全世界通报。他马上给几个好朋友发了短信。
“真的!太好了,快给老爸也看一眼。”邢维擎抢下儿子的手机,相当惊喜地看通知。能进海军大学实属不容易,他转而把手机递给秦颐。
秦颐接下手机在餐桌上一放,看也不看。不仅脸上没有一丁点儿高兴的表情,还给邢秦泼了一大盆冷水,直截了当不留任何余地地大声对邢秦说:“你别太得意了,我是不会同意你去的。”
邢秦感觉被母亲掴了一耳光似的,趁着她收拾碗筷转身去厨房洗碗之际,在她身后挤鼻子瞪眼睛,指着自己的脑门嘀咕道:“我非去不可,这是我自己的事,你管不着。”随即从餐桌上拿回手机,转身离去。
邢维擎见状,无奈一笑。他很清楚,现在儿子学乖了,基本上是采取不同母亲硬碰的方式。在邢秦读哪所大学这事上,秦颐有些霸道,嘴硬得像一块花岗岩石头。上一年暑假以来她一直就保持着这硬邦邦不进油盐的架势。
去年夏天,邢秦参加了海军大学和哈佛大学的夏令营。两所大学夏令营有十天间隔。邢维擎和秦颐打算海军大学夏令营结束当日,他俩乘飞机去巴尔的摩,接上儿子送去哈佛。两所大学周边几个州有几乎所有八所常春藤名校,他们计划在马里兰州、新泽西、罗德岛、康涅狄格州各停留一两天,把八大常春藤名校好好看一遍,最终把邢秦留在波士顿,参加哈佛大学的暑期夏令营。
那时梁华的儿子梁戴维恰好打算从中国回美探亲,梁华与夫人张晓芹计划与儿子去普林斯顿看望在那儿读博士的女儿梁安娜。梁华一家曾在普林斯顿住过好几年,原打算在戴维或
安娜申请大学前抽时间去周边把各常春藤名校转一圈。可那时期梁华正处在为事业打拼的最忙阶段,直到他家搬来洛杉矶前,也没有兑现这个计划。为弥补遗憾,梁华对邢维擎说,“干脆我们也随你俩一路同行,来一趟名副其实的参观常春藤名校的美东自驾游。”
暑期参观名校的人很多,由家长陪同跟在各校领队身后的学生几乎全是与邢秦年龄相仿的亚裔,他们踊跃提问,个个精明睿智,锐意敏捷,邢秦感到压力山大。就在去哈佛大学的路途中,邢秦曾被父母一直怂恿着申请常春藤名校的想法全变了。他对爸妈说:“海军大学的领队与我聊过,军校里华人学生很少,符合条件的华裔申请就读海军大学相对有优势。”
邢维擎劝秦颐说:“在家里我俩可以看住儿子,可他去了大学以后怎么办?身边就曾有过好几位朋友的孩子,好不容易进了名校,离开父母就难以自律,玩电子游戏成瘾,最终被学校踢了出去。地方大学全靠学生自觉。所以,我是寄希望于儿子读海军大学。”他进一步和颜悦色地对秦颐说:“去年在自驾游途中我们也看到了榜样,梁华的儿子在国内读完大学后去了部队,他完全变了一个人。把邢秦交给部队,有纪律约束,我俩也就放心多了。”
邢维擎的确是因为目睹戴维经过部队的锤炼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所以他支持邢秦去海军大学读书。现在的难题是秦颐与儿子两人杠着,怎样才能做通妻子的工作?
邢秦收到海军大学录取通知书那天晚上,睡觉时,秦颐就在床上对着邢维擎的耳根不断地嘀里嘟噜抱怨:“我当初就说过不让他申请,现在好啦,我看你怎么收场!”
邢维擎勉为其难地劝说她,“常春藤进不了,海军大学录取了也挺好呀。儿子自己又喜欢,就由他去吧。”
“我是不会同意的。”秦颐还是一如既往地表示反对,她的想法自始至终没有动摇过。
加州的公立大学还没有发录取通知时,秦颐就同样斩钉截铁地表过态:“加州还有伯克利和UCLA(加州大学洛杉矶分校)两所美国最好的公立大学,邢秦随便上哪一所都行。你必须站稳立场,与我保持意见一致。”
邢秦接到常春藤大学全部拒收的邮件当天,邢维擎估计在回到家之前,邢秦可能在放学接他的时候就已经向母亲禀报过了。秦颐获知邢秦被所有常春藤大学拒绝后的失望在所难免,母子间一定就读哪所大学发生过不愉快。不然,儿子的脸色不会看上去那么不开心。
第四章名校招生有歧视
一天晚上,秦颐已经洗漱完毕先上了床。
她靠在枕头上,面朝正前方墙边搁着的大屏幕电视机看新闻。福克斯电视台在播放最高法院受理几家保护公平教育的组织联合起诉哈佛大学的消息,屏幕上一个白人男播音员报道说,最高法院要求哈佛大学招生办公室交出历年新生的录取资料,以配合调查在招收新生过程中是否存在长期对亚裔的歧视。
邢维擎正从主卧室走进浴室洗澡。这一消息刚播完,秦颐愤愤不平的声音就在卧室里连珠炮似的爆了起来,追着邢维擎奔向浴室,从没有关严的门缝挤了进来。
“明摆着歧视嘛,还需要什么证据?听儿子说,这两天他学校有好几个墨西哥裔和非裔同学收到了常春藤大学的录取通知书,他们的学业成绩比邢秦差了一大截,你说这有多气人!”
“我听邢秦说过了。”邢维擎在浴室里说。
秦颐继续唠叨起来:“你说吧,这哪里公平?说得好听是为了教育公平,其他少数族裔的学生父母哪像我们亚裔家庭重视孩子教育?安其拉爸妈愿意花大量时间和金钱投资在儿女的教育上吗?我们辛辛苦苦为孩子忙乎,不惜代价给他尽可能创造条件,尽心培养,孩子最终在学校里有了优势,可就是进不了常春藤名校。光起诉哈佛大学有什么意义?普林斯顿不也同样这么做!各个名校都人为对亚裔提高录取门槛,限制亚裔学生人数。”
秦颐说得也不无道理,在这一点上,他俩的看法倒是蛮接近的。起诉哈佛一事早就在美国社会议论纷纷,引起了很大反响。华人当然更加关心这场官司,就在自驾游的路上,他们两家人还就这个话题在露营车里你一言我一语地议论过呢。
那是在离开巴尔的摩去新泽西州普林斯顿大学的路上。秦颐在看微信,华裔高中家长群里有人转发了一则新闻报道的帖子,美国亚裔平权组织揭露美国名校在录取新生的过程中存在对亚裔的歧视。她一读完,立刻把帖子转发给了新建的自驾游小群,还附上一条个人意见:“名校的确存在亚裔受歧视的现象,亚裔学习成绩必须比其他族裔的学生考试成绩好很多才有可能被录取。”
没一会儿,车内便七嘴八舌议论开了。邢维擎搭腔证实道,“邢秦有一个黑人同学的哥哥今年进了哈佛大学,听说他的SAT考试成绩并不怎么样,其他方面也不是特别出众。”
邢秦坐在副驾驶座给戴维看路,邢维擎说完,伸手到前面在他肩头拍了一下,问道:“你的那位黑人同学叫什么名字?我忘了。”
邢秦正戴着耳机在听音乐。邢维擎的手落在他肩头,他一惊,迅速取下耳机转过头来,满脸迷惑地问道:“爸,你说什么?我没有听见。”
邢维擎重复了一遍刚才说过的话。邢秦很快简单地回了一句:“安其拉。”于是又马上把耳机塞回两只耳朵。
秦颐与邢维擎同坐在同一排靠窗口的位子上,她侧过身伸手到前面,把戴在邢秦右边耳朵上的耳塞拔了下来,用教训的口气对他说:“别光顾着听音樂,大人在讲大学招生的事,你也听一听。”
邢秦回过头嘴巴一噘,对母亲做了一个鬼脸。
张晓芹与梁华坐在对侧的沙发上。张晓芹插嘴进来说:“光凭考试分数高低录取也不行。我不认同名校有歧视的说法,安娜高中SAT考试成绩也并不是非常好,她的SAT总分只有2200,但其他方面不错,结果还是进了加州理工学院。”
“你的SAT考了多少分?”戴维驾着露营车,侧过头去问邢秦。
“我考过三次。刚上十年级参加SAT课外补习班之前考过一次,只得了1940分。”
“后来呢?”戴维饶有兴致地继续问他。
“报了SAT强化班。十年级结束时再考的一次,2210分。”
“不错呀,进步很大。”梁华赞扬邢秦说。
戴维接下他父亲的话,笑呵呵地冲着邢秦高兴地说:“难怪现在的华人父母也像国内的家长一样,都送儿女参加课外强化补习班。”
邢秦马上否定道:“课外强化班没多大用,还是要靠自己多练习。课外班每周上两次课,老师第一次课让我们做一套考试题,下一次课针对出现的错误答案作讲解。我做对的题再听,很浪费时间,上课没有兴趣。”
邢维擎听儿子这么一说,接上话补充道:“邢秦说的也是,我去强化班接他回家,好几次看见老师在讲课,他趴在课桌上呼呼睡觉。一学期缴纳两千多美元,钱白浪费了。我们后来改变了策略,在网上给他订购了所有能买到的SAT复习教材,让他在家自己做题。秦颐规定他每周必须做两套考题,把做错的题挑出来重
做。如果重做后还是错了,他就自己好好看书上的考题分析,搞明白出错的原因。”
邢维擎说完,邢秦的语气里带有沾沾自喜地接下来说:“我最近考了一次,成绩刚出来,是1540分。”
“哦!”戴维有点吃惊。他以为邢秦讲错了。
秦颐连忙说:“SAT考试已经改革过了。”戴维离开美国多年了,对美国的大学招生和SAT考试不再关注,他高中毕业那时考的是旧式SAT,于是她接下来继续解释说:“新的SAT I考分只计阅读理解和数学两门成绩,总分是1600。邢秦的考试成绩按过去2400折算,应该是2310分。邢秦还考了两门SAT II,化学和数学,考分都是800。”
“我明白了。”戴维笑呵呵地夸奖说:“邢秦考得真不错,比我和安娜都考得好很多,进常春藤学校应该不成问题。”他左手把住方向盘,伸出右手在邢秦的头上重重地搔了几下,给他打气说:“伙计,好好加油。”
张晓芹一见他松开手,马上叮嘱他说:“戴维,你开车小心点,露营车体积大不好开,两家人的性命全操在你手里。”
“妈,我开车的技术你应该清楚,在国内开车比这边难多了,你一百个放心吧。”戴维说得很自信。他一路上开得四平八稳,秦颐的顾虑是多余的。
“邢秦能上常春藤名校就好了,可惜现在名校对华人学生有歧视,都明显限制华人学生的录取比例。”秦颐说,显然她与张晓芹的看法不一。
秦颐的话一落音,坐在张晓芹身边一直没插言的梁华开口了,“我认为不能把适当限制亚裔学生的录取人数与歧视混为一谈。你们想想看,亚裔只占美国人口比例的百分之六,在美国名校里亚裔学生已经超过了百分之二十!这还算少?如果美国各名校全都是亚裔和华人学生的话,你们愿意看到自家孩子在那种环境中接受教育?美国教育的多元文化互补优势是否还会存在?这对华人家孩子的未来可有好处?”
父亲说的有道理,可他与秦颐阿姨的意见相左,戴维不好选边站,也就只好插进来做解释说:“我回到洛杉矶后,也看到电视上有报道。主流媒体很关注名校招生时是否限制亚裔入校人数,大家都在等待最高法院受理这起诉讼案,最终判决将会对美国的整个教育产生深远影响。网络上的争论很多,各种看法都有,我看到有一篇报道,分析了名校为什么会这么做,讲的理由有一定道理。这篇文章的作者分析说,名校招生不得不看重‘名和利。名校需要钱,它要靠毕业后的学生和他们的家长多捐款,用高薪聘请最好的教师;名校也需要毕业生功成名就,通过他们的声誉来维护学校的名望和学术地位。亚裔在这两方面相对都比较差,不仅亚裔家庭和毕业生回馈大学的捐款太少,而且亚裔学生毕业后有成就者的比例也很低。名校担忧招收太高比例的亚裔,今后难以生存,保不住自己的学术地位。”
张晓芹觉得儿子引自报告里的观点很具说服力,她的心被说活了,话匣子打开了来:“这种说法是实话,就说捐款的事吧,一想起我就有些来气。在各族裔中,亚裔家庭的平均收入是所有族裔中最高的。他们愿意花钱送孩子去上补习班学才艺,大把钱拿出来一点不心疼。可要他们掏几十美元捐款,你不知有多困难。安娜读高中时,我是他们学校华裔学生家长协会的理事,每年为捐款的事伤透了脑筋。公立学校同样存在经费不足,需要我们华裔家长协会协助募捐。我下班以后,经常抽空给家长打电话。白人、墨西哥裔和非裔还不错,多多少少会捐一些。可华人家长就不一样,绝大部分人都是躲躲闪闪,没有几个能痛痛快快拿钱出来认捐。电话打多了,有些家长一看到是我的电话号码,要么不接,或者干脆预先阻断掉。”
张晓芹这一说不要紧,却把邢维擎给刺到了,他听得耳根顿时发烧,尴尬起来,感觉张晓芹的话好像是针对他来的。因为他曾接到过张晓芹好几次募捐电话。他最初应她所求,给高中捐过几次款。儿子学校也在募捐,要求捐款的金额还不低,通常在一百至五百美元之间。他是否有过不接张晓芹电话的事,不敢肯定。家里事情多,发生这类事很可能难免。但有一次他确实没有如张晓芹所愿。安娜高中毕业那年,张晓芹来电话说,华裔学生家长协会在春节前举办筹款演出餐宴,每个餐位收费一百美元。她明说有二十张餐券认购任务,如果推销不掉,得自己掏钱买下送人。邢维擎很为难,餐宴的日期与好莱坞杜比剧院的华人春节晚会撞车了,他早已买了观看演出的门票。据梁华后来说,张晓芹仅卖出去七张餐券,其余的票全由她掏了腰包。所以,邢维擎感觉张晓芹有可能
心里不舒服,在借机戳他的背脊骨。
假如邢维擎在捐款问题上真的很大方,倒也用不着介意。他之所以如此,是对捐款之事多少有些忌讳。他曾给西海岸大学贫困学生教育基金捐过一千美元,可自此之后,几乎每天下午他的手机都会响起来,做义工的学生不厌其烦地打来电话,要他继续捐款。他也曾给佛罗里达州退伍残疾军人协会捐过五十美元,接下来,每个月他都会收到十几封要求他捐款的信件,美国各地的退伍军人或残疾人非营利组织请求捐款的信不断寄到他家里。邢维擎对自家住的城市警察协会也做过不少捐献。可在州政府因监狱人满为患,财政负担太重,州议会通过了大幅提高偷盗金额上限才被起诉的法案后,他家被盗过一次。警察来了,不当一回事,敷衍了事,此后邢维擎也就不再捐款给警察协会了。更有癌症协会、儿童医院、心血管病协会等等各种机构寄来要求捐款的信件,邢维擎实在难以招架。
邢维擎不再放手捐款另有受经济条件所限的苦衷。虽然他家算得上中产阶级队伍收入中位偏上的小康家庭,可他和秦颐在大学工作,收入的每一分钱都瞒不过国税局。按规定缴纳过各种赋税,扣掉退休账号存款,付过每月的房贷,替兒子交各种课外补习才艺体育培训费用,他家不再宽裕。特别是共和党掌控参众两院以来,通过了减税振兴经济法案,这一头减税,那一头过去可以抵税的项目都取消了,他家缴纳的税实际上比往年更多。而邢秦很快要上大学,秦颐想要邢秦读生物学科,将来上医学院,从事医生职业。除了本科学费不菲,读医学博士每年的开销也不会少于七八万美元。博士毕业后,还得在临床实习好几年,工作强度大,收入很低,他两口子得要继续扶持邢秦。所以,邢维擎不得不从长计议,即便是每次小笔捐款,长此下去,细水也能积成溪汇成河。
另外就是华裔学生毕业后功名成就不够,邢维擎认为写分析报告的人应该明白“百年树人”的道理,造就人才不是一朝一夕能立竿见影的。比如邢维擎自己吧,已经努力奋斗了多少年了!
基于以上原因,邢维擎设身处地地替华裔家庭辩护说:“华裔捐款少、毕业生获得成就的比例低,与我们华人移民美国的时间太短有关。经过几代人的努力和奋斗,情况肯定会改善的。”他转而说:“不过,亚裔学生同样的考试成绩得不到公平对待,会有负面影响。给其他少数族裔学生分数上优惠,会让努力学习、成绩优秀的亚裔孩子感到被歧视,受到挫伤。”
梁华还是不认同邢维擎的说法,他替自己的观点辩护说:“我认为给一些少数族裔政策优惠是可取的。我们已经参观了好几所藤校,你们看到校园里有几个西裔和黑人在校生?参观这些大学的人群里有多少这些少数族裔高中生和他们的父母?西裔和黑人家庭的平均经济收入远低于亚裔,他们的孩子难以像亚裔一样住富人区、上好高中。他们既不可能像邢秦一样花上家里五千美元到哈佛大学参加仅两个星期的夏令营,更难在上初中、高中的同时,家里出钱给他们去各种课外强化补习班学习。如果各名校在招生中也不给他们一点倾斜,他们的孩子的确难以被好大学录取,长期恶性循环下去,这些少数族裔也就永远没有翻身之日。”
梁华停了片刻想听听车内其他人怎么个反应,见没人吱声,就连儿子戴维也不说话,便不再吭气了。
车内静了下来,气氛有些尴尬,邢维擎见状,就主动圆场说:“梁华,你说得也不是完全没有道理。不过我认为名校在招生过程中最好还是按照成绩优劣录取学生。不然,没有硬性指标,家长今后怎样鼓励和敦促孩子努力学习,追求进步呢?”
那天到了宿营地,秦颐私下对邢维擎说,梁华夫妻一唱一和,她在车上懒得再插言。她抱怨道,谁不知道梁华在癌症研究中心的薪酬不错,梁华本人又得益于曾经在诺贝尔奖获得者手下当过学生,他要钱有钱,要名有名。儿子在国内读北大清华不用花钱,女儿的大学本科和博士又是在父母学习和工作过的美国私立名校读的,一家人不仅占尽了中国好大学对海外华裔学生优惠政策的好处,更是美国私立名校厚待教职员工的既得利益者,当然会站在与她不同的立场上替哈佛大学讲话。
邢维擎想到自驾游时的那些事,又听到秦颐在卧室里喋喋不休,只好在浴室里不作声。他拿起电动剃须刀去插电源,想剃完胡须后再进淋浴间。刚把插头拿在手里,他犹豫了一下。秦颐正窝着一肚子气,他怕弄出声响干扰听清楚她说的话,答非所问惹得她更不高兴。于是,他搁下电动剃须刀,从洗漱台下的抽屉里取出一把刮胡须刀。
电视机屏幕上报道起诉哈佛大学,把秦颐近一年来铢积寸累于心对名校歧视亚裔的成见给掀开,她如同找到了盟军,情绪被调动起来。
主卧室里秦颐的声调愈加尖锐地传了过来,愤愤不平的声音里充满憎怨:“凭什么要对亚裔学生有这么苛刻的入学要求,非得要亚裔学生比其他族裔学生在各方面优秀许多才有可能被录取!他们排挤亚裔,特别是我们华裔,这对美国自身的大学教育品质和国家的未来发展有什么好处?真是的!”用不着看秦颐的模样,从她咬牙切齿的锋利话语里邢维擎就猜想得出来,她那横瞪眼珠竖起鼻的样子有多愤慨。
“不已经在打官司了吗?”邢维擎对着墙镜刮胡须,他边刮边和颜悦色地说。
镜子里的邢维擎与儿子邢秦几乎属同一个模子铸出来的,儿子遗传了他的所有特點。美国牛奶便宜,儿子当水喝,除了一米八〇的个头,长得比邢维擎高不少外,从性格到长相都像死了邢维擎。
邢维擎本人的上眼睑就是泡泡的。只是邢维擎已年过五十,由于操劳,下眼睑早早地出现了一对臃肿凸起的眼袋,额头上过早地爬出了几条细细的皱纹。邢维擎的头发也明显地秃了顶,当他的研究出了成果后,儿子还笑他说:“爸爸,你聪明绝顶了。”
相比于邢维擎,小两岁的秦颐就显得年轻了许多。她平常就特别注意颜面的保养,生怕太阳晒黑了皮肤。家里浴室大镜子下的洗漱台上全是各种品牌的保养护肤产品,防皱的、美白的、祛斑的,应有尽有。所以,她那张瓜子脸既白净也特别地细嫩耐看。
“打赢官司对我们家还有屁用?儿子已经高中毕业,不再有机会了!”她的声音听起来带着与她那秀美玲珑的脸庞很不相称的失望和愤怒。
见秦颐并没有打算终止说话的意图,邢维擎只好走进了淋浴间,打开水龙头。温热的水从莲蓬头喷出,哗哗地响起。
二十多年前邢维擎自己来美国读博士时的情况还算好,那时中国人来美留学的毕竟少,也没有听说名校招生有歧视。现在国内大批大批留学生到美国读书,移民美国的华人也大幅增加了。华人家庭重视教育,在名校里的亚裔,特别是华人学生占比例大,华人家孩子进好大学的确是一年比一年难了。随着华人移民不断增多,如果名校更加严格限制华裔学生入学人数,以后怎么办?
于是,他提高嗓门,让声音高过水流声响:“打官司怎么没用?邢秦还有博士学位要读,我们还有子子孙孙呢!”
邢维擎在想,华人之所以能在美国都还混得不错,不就是得益于重视教育吗?可在近些年来,美国社会弥漫起越来越不利于华人的趋势,华人对未来的忧虑成了非常普遍的现象。比如吧,加州一位墨西哥裔参议员为了竞选连任,争取自己族裔选民的支持,前不久又试图重新在州议会提出亚裔细分法案,要求今后在人口普查和个人填写各类表格时,亚裔需填写祖籍在哪个国家,以便今后为政府制定教育、健保、福利补助等各项政策和措施时提供参考。这一法案在前几年提出来时,就激起了华人社会的普遍关注、深切担忧和激烈反对。当地华人组织了示威游行。因担心这一法案在加州通过,其他州也跟进,不少外州的华人也赶到洛杉矶声援。该法案招致为儿子教育呕心沥血的邢维擎的强烈不满。一次打网球的休息空当,梁华提起亚裔细分法案,邢维擎一听便情不自禁地义愤填膺地说:“这不是明摆着想把华人又从亚裔中分离出来,导致将来在各项资源的分配上更不利于华人。”那个周末,中文媒体世界新闻网上大篇幅报道:许多华人前往提出亚裔细分法案的加州参议员办公室门前示威。邢维擎和秦颐也出现在示威人群里,邢维擎举着标语牌,秦颐站在他身边。邢维擎对秦颐说:“如果现在不阻止出台这类法案,我们家儿子肯定首当其冲,会深受危害。”
邢维擎为了儿子的教育是可以在所不惜的。他在美国读完博士学位,做博士后的那段时间,过去在国内的大学领导曾来美国招聘人才,凭他在美国有丰富的工作经验,又是博士毕业,海归回国到中国改革开放最前沿的城市大学工作,完全可以在中国已经富强起来的当下,分享经济繁荣的成果,跟随磅礴奋进的时代列车一展宏图,为自己打造美好的未来。可为儿子的教育考虑,他甘愿承受辛苦,留在美国。邢维擎深知良好的大学教育对儿子的未来有多么重要,他怎么会甘愿儿子的命运任由为获取选票的政治家们随意主宰!在一场为后代争取接受一流大学最优质的教育权益的战斗中被一纸法案打败!让儿子一双成就美好人生梦想的翅
膀轻易地被他们折断!他与秦颐出现在抗争队伍里是理所当然的。
邢维擎也思考过美国社会为什么会出现不利于华人移民思潮的根源。他在美国待了二十多年,目睹造成当前局势的诱因:随着中国崛起,社会不断进步,经济发展很快,人们富裕了,移民美国的华人日益增多。林子一大,难免不会什么鸟都有,出现一些负面的影响也就不稀奇了。有些大陆华人带着现金到海外大肆买买买,购置房产,吞并公司。来美国留学的富家子弟不少,个别年轻人开豪车、炫富,违规犯法的事件时有出现在报端。一粒老鼠屎坏了一锅汤,结果,招致美国各阶层都在注视华人的一举一动,就连小偷也把华人当成偷盗抢劫的重点对象。甚至个别白人会在大街上冲着华裔行人吼叫,“滚回你们自己国家去。”遵纪守法、勤奋苦干的华人跟着被殃及,从而在各个华人微信群里类似“历史上的排华法案给华人带来的苦难不应该忘记!”的忠告不时会出现。所以,邢维擎自然会关心局势的进一步发展,关注华人是否会受到排斥和被歧视,关切美国政府政策的改变对华人后代有何冲击。
秦颐要比他现实,她更看重眼前,看重现在的政策变化是否对自家儿子造成立竿见影的影响。
“光这一代就让我们操碎了心,哪里还管得了子孙后代!”她在卧室里还生怕邢维擎没有听到似的,用更大声音说话。不过,透过流水声,邢维擎听得出她的嗓门里的愤慨成分减轻了,多了泄气。
常春藤大学拒收邢秦的邮件已经发来了,其实,即便是法院判定名校在招收华人学生时有歧视,对邢秦来说,读本科也为时已晚。所以,邢维擎只能尽量引导秦颐往好的方面想。他劝诫说:“邢秦没有被常春藤大学录取也不一定是坏事,说句心里话吧,如果不是被哈佛、耶鲁和普林斯顿这类最好的常春藤大学录取,有必要花那么多钱去私校读一个本科吗?其他几所常春藤大学并不比海军大学好到哪儿去,花冤枉钱不值呀。”
私校四年学费加其他开销至少得要三十多万美元吧,这对家里还是一笔巨大的开销。海军大学全免费多好!
邢维擎打算同秦颐好好聊聊,设法说服她接受儿子去海军大学读书的现实。于是洗完澡从洗漱室出来后,他坐到了床上。
邢维擎刚想开口,秦颐阻止了他,生硬地说:“你急什么,伯克利和UCLA还没有来消息。读本州公立名校,我们又不是负担不起。”秦颐不想听邢维擎多啰唆,她虽然已经接受了邢秦没有被藤校录取的现实,但只是退了一步,死守在第二线上了。
第五章追求梦想
邢维擎积极支持邢秦去海军大学读书是有原因的,同去年与梁华一家自驾游,与他目睹了梁华儿子戴维的巨大变化有相当大的关系。
暑假到来的前几周,戴维发微信告诉爸妈,趁妹妹放假返洛杉矶休息期间,他打算回美国探望家人。梁华回微信给他,“安娜说明年博士毕业,今年暑假要赶做研究课题,她不打算回家了。你妈想她,我们考虑去一趟普林斯顿,你能与我们一同去吗?”
他回了爸爸微信的第二天,梁华又去了微信,说是邢维擎一家也去东部,两家准备凑到一块结伴同行,打算在东部做一次参观八大常春藤名校的自驾游。戴维回信提出建议,说:“爸,我们能不能一起租一辆露营车?”
戴维之所以提出此想法,是因为爸妈的爱好不多,除了工作,空闲时间基本上只是参加一些健身运动。他在美国生活的日子里,周末或节假日,爸妈大多是开车带他和妹妹去海滨走走,或者到安琪拉山上爬山,参与亲近大自然的户外活动。戴维对爸爸说:“租露营车自驾游比较适合你和妈妈的兴趣爱好。我们白天在沿途的城市里跑,观摩校园,参观景点。晚上尽量找靠近溪流小河海滨或近山林的营地过夜。夏季天黑得晚,晚餐前后可以去釣鱼或去山林健行。露营车内有厨房,煤气灶、烤箱、微波炉、冰箱,锅碗瓢盆也都具备,我们不需要到处找餐馆,自己可以做吃的。”
梁华把戴维的建议告诉夫人。张晓芹觉得儿子的主意不错,很有建设性。她打开微信视频与戴维通话,“儿子,我赞成你的想法。尽管来美国这么多年了,我还是吃不惯西餐。东部城市的中餐馆很少,味道也不地道。除了纽约,沿途其他地方只能用美式快餐果腹。我们带上一些可口的中餐佐料,自己做饭菜。”
爸妈都赞成,戴维顿时高兴起来,对着镜头
兴致勃勃地说:“妈妈,你与秦颐阿姨做的菜都很好吃,到达东部租好露营车后,我带你们去超市采购,买大家喜欢吃的蔬果、鱼肉、大米。我上网查过,露营车租赁公司还备有可租用的户外简便式烧烤炉。邢维擎叔叔的烧烤特别好吃,我们可以在营地烤牛排和鸡翅。”
微信视频通话说完后,戴维把从网络上下载的露营车内部结构照片发给了爸妈看。梁华和张晓芹见露营车内五脏俱全,有大床、高低铺、沙发、餐桌、厨房、厕所、浴室,一下乐了,回微信表示赞同,“不错,的确不错。”
邢维擎对租露营车也表现出相当浓厚的兴趣。在接到梁华征求意见的微信时,他相当振奋,马上发了好几个赞和大笑的脸,并回微信说:“我和秦颐还从来没有过坐露营车旅游的经历,正好体验一下。”
随后,戴维在自家四人微信小群里写道:“住露营车要比住宾馆好。过去爸妈带我和妹妹与几家朋友出游,一到宾馆,各家住一间房,门一关,老死不相往来,我觉得没劲,后来也就不愿意跟你们去了。”
戴维还把沿途租露营车与住旅馆的费用做了比较,说:“花同样的费用,自驾露营车可以更舒服、自由,性价比好很多。”
梁华见邢维擎一家也完全同意,就拍板说:“既然你们都认为戴维的建议不错,东部之行就让戴维来策划安排吧,让他锻炼锻炼。”
一趟东部游,戴维的表现让邢维擎跌破眼镜。他原本对戴维的印象并不好,认为戴维在家里纯粹是一个饭来张口游手好闲的人,张晓芹对他没有少抱怨。可自从梁华把策划东部行的任务交给他之后,戴维表现出办事挺细心认真负责任。出发前他建了一个自驾游微信群,把所有事情发布到群里。他预先租好露营车,预定好自驾游途中的停靠营地、行经路线、所参观的名校、顺道旅游的景点,把大事小事操办得稳稳妥妥。到了巴尔的摩取好露营车后,他去参加露营车驾驶培训,听取露营车内设施使用介绍,开露营车带上两家人到商场采购食材,领大伙去商场出售钓鱼器具的柜台买钓竿,帮几个男人办理钓鱼执照。到了营地,车一停稳,他便给车子接上电源水管充电加水。女人们做饭,男人们帮厨。吃完饭,戴维会主动洗碗,帮助收拾餐桌,清倒垃圾。离开营地前,他把露营车开去倾倒掉厕所、浴室和厨房积存在污水缸内的废水。他戴上手套,给废水出口连接上排污管,在散发浓浓臭气的下水管道前兢兢业业干活。
还有,邢维擎支持邢秦去海军大学读书与戴维在高中时参加过夏令营有一定的关系。
高中期间,学生们常常会收到一些大学发来邀请参加夏令营的邮件,邢秦该不该参加夏令营之事,邢维擎早就听梁华说过,对申请大学肯定有好处。
有一天,邢秦欣喜地对邢维擎说:“爸,我接到一封哈佛大学的邮件。”
邢秦告诉父亲,哈佛大学夏季项目办公室邀请他报名参加暑期夏令营,每天由哈佛大学教授上半天课,另半天时间安排与高年级大学生接触交流,让高中生体验大学的学习与生活。
邢维擎问费用,邢秦说,“五千多美元。”
“太贵了。才两个星期!”邢维擎摇了摇头,觉得这收费有些奇货可居不靠谱。
邢秦的脸上浮现出很失望的神情。儿子不开心,看来他很希望有机会参加夏令营活动。邢维擎不想让邢秦太过失望,要他找找是否有货真价实、收费相对合理的夏令营。邢维擎想起梁华家威廉在高中十年级末的暑假去过海军大学参加夏令营,便叫邢秦上网也查查海军大学是否还举办类似活动。没想到,海军大学不仅有,而且费用相当便宜,为期一周,包食宿和学费还不到五百美元。如此低廉的收费有谁会不动心呢!邢秦擅自在网上给海军大学和哈佛都递交了申请。幸运的是这两所大学都给邢秦发来录取信。
邢秦告诉了爸妈。
秦颐一听,邢秦被哈佛的暑期夏令营录取很是高兴,说:“我早听说哈佛夏令营筛选学生也很严格,比审核申请读大学宽松不了多少,就去哈佛吧。”
邢维擎不太赞同,“再怎么说,也只是一个夏令营吧,收费太高,就像花钱买名牌奢侈品一样,卖的是牌子,不值。海军大学夏令营物美价廉,还是去海军大学为好。”
秦颐坚持己见,待儿子不在身边时,她忧心忡忡地对邢维擎说:“哈佛大学的费用是贵了点。钱是小事,邢秦对手机和电脑游戏越来越着迷,我对他很不放心。”秦颐一想起邢秦那双充血且肿胀的泡泡眼,就会不自觉地联想到他好几个通宵玩电子游戏的事。她提出自己的理
由说:“邢秦去哈佛大学体验一段时间,与精英大学生们相处,感受了最好常春藤大学的学习与生活氛围,也许能激发他自主学习的热情,戒掉玩电子游戏的坏习惯。”
邢维擎也有自己的理由,“邢秦能在部队训练一下会更好,对他今后的成长具有非常正面的积极作用,我听梁华说过,他儿子当年在海军大学也是一个星期的锻炼,夏令营结束时精神面貌完全不一样了。”邢维擎的理由很充分,而且列出了戴维这个活生生的例子。
两人的意见僵持不下,各人说的也都不无道理,于是秦颐只好退后一步海阔天空,說:“我看,干脆让邢秦两个夏令营都去算了。”
也就这样,邢秦在同一个暑假有了在海军大学和哈佛这两所截然不同的大学参加夏令营的经历。
可为什么邢秦本人会执意一定要去海军大学读书呢?
分析起来,应该有两个方面的重要因素。
首先,与邢秦从年幼时期开始,一路过来受邢维擎熏陶的经历有相当大的关系。
邢秦读初中时,英文老师布置了一道家庭作业:“通过采访家人,写一篇题为‘我的根的作文。”
邢秦采访爸妈时,邢维擎从书架上翻出家里的影集,有几页邢秦随爸妈回中国故乡和在首都北京拍的老照片。
那时邢秦五岁,照片是他一家三口回中国探亲时拍的。他们从洛杉矶飞到北京,在北京待了三天,去天安门广场观看了升旗仪式,游览了故宫和万里长城,然后回到湖南老家。
邢维擎一页页翻看影集里的照片,展示给邢秦看,说:“你在美国出生,是美国公民。老家湖南是你的祖籍,爸妈希望你要牢记自己中国人的身份,认同自己的民族和文化。”
邢维擎翻到一张邢秦骑在自己肩上观看升旗仪式的照片时,秦颐没有让他继续翻页,她把影集从邢维擎手中接过来,拍了一下邢秦的脸蛋笑着说:“儿子,这张照片是妈妈拍的。”
照片拍得很不错,取景构图和抓拍的时间都恰到好处。照片上,天边浮现着一抹紫红色朝霞,广场四周高高的建筑物顶被朝霞映亮了。在宽阔的广场上,有很多人围在升旗台的周围等待着。邢秦骑在爸爸的肩上,越过黑压压的人头,看着远处天安门城楼。
“你还记得我们在北京看升旗仪式吗?”秦颐问道。
邢秦耸了耸肩,做出一副记得不是太清楚的样子。
邢秦仔细回想了一会儿,因为是第一次回中国,他似乎还是迷迷糊糊有一点点印象。
那一天,邢秦随爸妈在天安门广场下了出租车后,就拼命地朝人群拥挤的地方跑过去。爸爸一边追赶,一边高喊:“慢点,人多,别跑丢了。”高高的人墙挡住了视线,爸爸一把抱住自己,把他高高地举起。
邢秦看见一队穿着军装的士兵,扛着枪,迈着整齐的步伐从天安门城楼那边走过来。邢秦说:“爸爸,爸爸,当兵好威武呀!”爸爸拍着他的腿肚子,说:“是呀,好威武!爸爸小时候好想当兵,经常做当兵的梦。”
看升国旗的人越来越多,邢维擎手累了,让邢秦坐到他的肩上。仪仗队走到了升旗台下,站在最前面的旗手扛着一面鲜红的旗帜走上台阶。当国歌响起的时候,升旗手把捧在手中的红旗扬向空中。晨风吹来,五星红旗猎猎飘扬,徐徐地升向朝霞似火的天空。
邢秦感到有湿热的东西滴到了自己的脚背上,低头看,瞧见爸爸正在用手擦着眼角。
爸爸好激动啊,泪水都落到自己的脚上了。邢秦看着腼腆微笑的爸爸,想起爸爸说的从小就梦想当兵的话,他幼小的心田里播下了当兵的种子。
后来,邢秦好几次随爸妈去帕沙迪拉市科罗拉多大街观看每年一度的玫瑰花车游行。有两次在军乐队经过的时候,邢维擎对邢秦笑呵呵地说:“军服是最好看的服装,我小时候就想穿上一身军装啊。”
邢秦念小学时,有一艘中国军舰访问洛杉矶附近的圣地亚哥海军基地,爸爸带着他和妈妈开车两个多小时,赶去港口参观。他们走上甲板,爸爸与身穿洁白海军服的中国士兵寒暄,开玩笑说:“要不是当年我体检没有过关,很可能早就在部队当兵了。说不定我现在也在你们这艘军舰上服役呢。”
在邢维擎的熏陶下,邢秦长大以后也要从军的想法越来越强烈,也正因为这样,邢秦从小便热爱体育运动,希望有强健的体魄。他喜欢跑步、踢足球、打网球。别看他外表清瘦,那是没有皮下脂肪,身上全是肌肉。
另一方面的因素,应该归功于受梁华儿子戴维的影响。
邢维擎夫妇在海军大学接邢秦那天,他们在体育馆门外看到有两队穿着雪白海军服的学生从街边走过。邢维擎很欣羨地注视着那些学生,恰好那时戴维正站在邢秦的旁边,他看到邢维擎那饱含渴望的眼神,就搂了一下邢秦的肩,对他笑嘻嘻神神秘秘地说:“邢秦,快看你爸爸的那双眼睛,痴痴的、热烘烘的,好像里面燃烧着一团火。”
听到戴维的话,邢秦侧过脸去看了爸爸一眼。他眯眯笑了,泡泡眼睑下的双眸泛出兴奋的光芒。
“你爸那样子,任何一个曾经有当兵愿望的人,都会被他那双眼睛把内心的从军欲望点燃起来。”戴维半开玩笑半认真地说。
邢秦好像并没有完全弄懂戴维的意思,耸了耸肩。
戴维展开双臂,做出夸张的样子说:“你爸肯定很羡慕这些当兵的。假如是你身穿海军服走在这支队伍里的话,不知道他会激动成什么样子?他会感到多么的骄傲和自豪呀!”
“是吗?”邢秦很是欣喜,两眼一亮闪,开心地笑了。随即他问戴维,“我听我老爸说,你以前也来过海军大学参加夏令营,后来为什么没有申请来这儿读书呢?”
戴维无不遗憾地说,“那时我爸还没有考虑给我们申请加入美国籍。按军校规定,外国人不具备申请军校的资格。你在美国出生,没有这方面问题。你打算申请海军大学吗?”
“我是很想的,你觉得我行吗?”邢秦兴奋地抬起头,用探寻的目光注视着戴维探询道。
“要看你自己是不是真有想从军的愿望。我很小的时候就有当兵的梦想,在海军大学夏令营时,我的确是非常盼望能实现自己的心愿。”戴维说。
此时,那队穿着海军服意气风发的学生刚好从邢秦身边走开,邢秦情不自禁地说:“当兵的确是好威武。”
“是呀。”戴维笑嘻嘻地戳了一下邢维擎的腰,“我还是算很幸运的。在美国我没有实现自己的愿望,但最终在中国实现了。我研究生毕业那年,海军部队到大学招揽计算机专业人才,我递了申请。幸好我没有随父母一同加入美国籍,作为中国公民,部队接受了我入伍,现在我已经在中国海军部队工作两年了。”
“你有穿海军服的照片吗?”邢秦问他。
“当然有呀,等会我把照片找给你看。”
邢秦眼睛一亮,迫不及待地对戴维说:“现在给我看吧。”
戴维正自豪着,在邢秦的央求下,他打开了手机,从影集里找出几张戴大盖帽穿海军服的照片。
“哇,好神气呀。”邢秦睁大双眼,大声赞叹道,一对眸子里流露出惊喜的光芒。
“羡慕吧?你也可以办到呀,只要你能争取到海军大学读书,毕业后百分之百能进海军部队。”
“你常去海上吗?”邢秦问他。
“去,大部分时间都在海上。以后中国建了更多的航空母舰,说不定我会被派到航空母舰上当电脑工程师。现在我随舰艇已经访问过好几个国家的港口,也许今后有可能参加维和部队,驻扎到外国的基地去。”戴维憧憬着,脸上充满了自豪和向往的神情。
邢秦羡慕地望着戴维,动情地说:“我从小就有长大后从军的梦想。我爸过去也很想当兵。”
戴维怂恿他:“你努力好了,帮你爸和自己实现这个愿望。”
听到戴维这么一说,邢秦想起小时候在天安门广场看升旗时爸爸流下眼泪的情景,心一下热乎乎的了,他对戴维信誓旦旦地说:“好的,我一定尽力,我会申请海军大学的。”
邢秦美梦成真。接到海军大学的录取通知书,他是多么的高兴呀。
第六章何去何从
一天晚餐后,邢维擎家的房门响起了几下敲门声。秦颐走到门边从猫眼里朝外瞅,刘建勋站在她家门口,心急火燎地等着开门。
秦颐打开大门,刘建勋一脸歉疚,说:“我给邢维擎发了微信,他没有回,我直接闯过来了。你家门铃在哪?”
秦颐指着刘建勋身旁靠墙边的发财树(学名:马拉巴栗树)说:“树叶挡着的。”
刘建勋朝门的左边看了一眼。白色门扇附近的墙角有一盆栽,屋外的阳光被屋檐挡住了,光线柔和充足,发财树长得茂盛,树高叶密,绿
油油的一片。
“是建勋吗?进来吧。我在洗碗,到里面来说话。”邢维擎的声音在厨房里高声响起。
刘建勋走进屋,经过客厅,拐进厨房。
邢维擎正系着一条深蓝色带条纹的布围裙站在水池旁,两个白瓷水池堆放着锅碗瓢盆,白花花的洗洁剂泡沫沾在他的两只手上。邢维擎用嘴努了一下放在餐厅墙壁插座电源处正在充电的手机,瞅了一眼客厅。见秦颐没有跟进来,笑着对刘建勋轻声说:“夫人给全家人立了规矩,吃饭时不得看手机。”他随即问道:“你找我什么事?”
刘建勋走近邢维擎身旁,心事重重地说:“我被癌症中心人事部约谈的事你大概知道了吧?”
“听梁华说过。”邢维擎直言不讳地说。见刘建勋一脸焦虑的神情,犹如惊弓之鸟般,他便安慰道,“只是泄露有关我们合作研究课题的资讯,癌症中心最近也没有继续找你们麻烦,我认为不应该有大问题。”
“我挺担忧彼特不会就此罢休。他以前在NIH工作,癌症中心不处理我们,他很有可能往上告状。”刘建勋局促不安地说:“这事一闹大,结局很难预料。美国的法律太严,稍有触犯,只要抓到把柄,一点小事便可以无限上纲,罗列出几十条罪状。”
“不至于那么严重吧,怎么可能会犯法,搞到法庭上去。”邢维擎说得很镇静。
“如果NIH插手,癌症中心人事部不得不按违纪处理。我查看了癌症中心内部网站颁布的违纪处罚条例,涉及违规的处分是要被开除的。我今天跑去律师事务所,打听这件事是否会对我未来留在美国造成影响。律师说,被单位开除的人,一旦被开除的原因记录到社会安全档案里,肯定会对今后找工作和申请绿卡带来很大麻烦。律师建议我最好尽快找理由自动辞职,避免留下案底。”刘建勋正儿八经地说。
邢维擎一听,有些诧异,“你是因为发邮件给国内公司找工作位置才捅出的娄子。怎么,你内心并没有打算海归?”
刘建勋解释说:“我和陈晗昨晚分别给家里打了电话,征求爸妈的意见,岳父母坚决不同意我们回国。”他的脸色阴沉,说得很纠结。
“岳父母把外孙看得挺重的。”邢维擎不无感慨,无奈地淡淡一笑,“律师说的没错。即便你档案里没留记录,只要是被开除,的确会留下后患。”邢维擎很清楚,自己的实验室招人,他面试时不仅会询问申请人为什么要离开原工作单位,常常还会发邮件给原单位的上司或同事了解申请者的工作表现和为人处世。
刘建勋试探地问他,“你有没有可能帮忙,替我保留身份?”
没有预料到刘建勋会突然提出如此请求,邢维擎无任何思想准备,一时语塞。他很清楚,一旦刘建勋从癌症中心辞职,H-1签证就会失效,全家人必须在规定的时间内离开美国。他心想,自己没有多余的钱再雇人呀。他本想开口,可一看到刘建勋两只眼睛充满了焦虑,眼神里闪现着恳求与渴望,心一沉,把话咽了回去,思忖着该如何对刘建勋说才好。
犹豫了一会儿,邢维擎心想,还是实话实说吧,于是把家底诚实地告诉了他。“我仅有两个NIH课题,其中一个课题还是与梁华各分一半经费,目前已经雇了三四个人,拿不出足够的钱来再招人了。”
劉建勋似乎已经料到了,早有思想准备,邢维擎的话一落音就马上接了下来,“随便您付我多少工资都可以,只要能保住身份就行。”他知道美国移民局对教学与研究单位采取同样的政策,雇用国外科技人员,H-1签证没有名额限制,对薪酬的硬性门槛也没有像大公司要求的那么高。
碗已经洗好了,邢维擎关掉水龙头,把冲洗干净的碗放进洗碗机储存。他坦诚地说:“建勋,你做实验的确是一把好手,不被逼到这个地步,我就是按照大学里的H签证薪酬标准付你工资,也不一定能挖到你。”
刘建勋被邢维擎的一番肯定的话说得眼角有点湿乎乎的,他感泣不已,激动地说:“谢谢您。”接着说:“我理解您有经济压力。要不,您不付工资,我只挂靠您的实验室保留身份。”
“不付你工资,你一家人怎么过日子?何况——”
邢维擎话还没有说完,就被刘建勋打断了,“我可以另找一份活干的。”他家每个月的开销很大,岳父母卖房子给的钱,他们在洛杉矶买了房子和车子之后,几年下来所剩余的钱已经花得差不多了,撑不住多少日子。他想得很清楚,只要能保住身份就行。“我考虑过了,去餐馆洗碗端碟子,或者找其他零工做都行。洛杉矶的
普通活不难找,干什么都没关系,再大的困难我也能克服。”
秦颐在客厅里听着两个人谈话,见刘建勋说到这时,她走了过来,说:“建勋,你可千万不能打黑工。美国移民局最近对外国留学生查得越来越紧,大学国际学生办公室必须向移民局报告留学生的行踪。我实验室有一个访问学者到期没有回国,交了一笔钱给野鸡大学,想用F学生签证保留身份,他没在学校上课,最近被查到,遣送回国了。”
“哦。”听秦颐这么一说,刘建勋傻了眼。他脑子急急地转着,怎么办呢?邢维擎这儿没有指望,找其他老板不是几天能解决问题的。现在是被逼绝了,没有其他路可走,于是他只好退一步说:“维擎,我到你实验室做义工吧。你雇我,我替你干活,不用你发工资。岳父母在深圳还有房子可以出售。”
“不发工资是肯定行不通的。H-1是工作签证,我替你无薪申报,大学人事部那儿通不过。做义工根本就不需要考虑身份,只要你愿意干就行。可你采用什么身份来维持全家人在美国合法居留呢?”
邢维擎关上洗碗机,用抹布擦干净水池附近台子上面的水迹,把手在围裙上擦干。他替刘建勋出主意说:“既然钱不成问题,我建议你考虑在社区学院注册,用F-1学生签证先把合法身份保留下来。”
“可注了册我就必须要天天去社区学院上课。我已经硕士毕业,社区学院的课程很浅,再去回炉耗时间,日子很难熬。”
这的确是现实问题,邢维擎想。他对刘建勋同情起来,“是这样吧,我明天上班时请秘书查查账号。按照大学的规定,H签证至少需付差不多五万美元年薪,我看看是否可以从其他地方挤出钱来。实在没有这么多经费的话,我替你问问其他教授是否需要人手。”说完,他把挂在脖子上的围兜取下来,用围兜擦干手,朝客厅走去。
刘建勋知道该走了,很识趣地说:“拜托您了,如有消息,麻烦您尽早告诉我。我必须尽快给癌症中心提交辞职报告。”说完,他便离开了邢维擎的家。
邢维擎夫妻俩送走刘建勋,返回客厅。
秦颐建议说:“要是你能拿出钱来雇下他还是挺不错的。”
邢维擎说:“我当然知道。他在梁华实验室里做我们合作的项目,不需要进行任何培训就可以在我的手下挑大梁。”
秦颐出主意说:“你可以考虑解雇一个年岁大的研究人员。刘建勋人年轻,脑子又灵,干事扎实,手脚麻利,雇下他能干更多活,会更划算。”
邢维擎心一紧,忙说道:“我怎么可以干这种傻事?手下几个都是跟了我好些年头的人,没有充分理由随便解雇一个员工,那会伤到实验室所有人的!不仅刘建勋今后在实验室难待下去,其他人也不會安下心来工作,迟早都会走掉。”
邢维擎见秦颐被说得一脸涩涩的,就圆场说:“刘建勋的确是一个有用之材,我会想办法尽量争取把他雇下来。”
在雇佣刘建勋的事情上,邢维擎没有一点私心也说不过去。其实,自从认识刘建勋之后,邢维擎得到过他不少的帮助。刘建勋对计算机软硬件和电子设备很在行,好几次邢维擎的手机和家里的电脑出现技术故障,或上网困难,在打网球时提到这些事,刘建勋都会很爽快地说:“我抽空到你家看看是怎么回事。”每一次上门,都居然捣弄一下就把问题给解决了。
邢维擎当时就感叹不已:“还是年轻好,接受新事物快。”
有一次,邢维擎开的凌志车驾驶室电子屏幕出了故障,触摸时无反应。邢维擎把车开到车行去维修,接待他的是一位非裔办事员,从电脑里查询了后说,“需换掉整个部件。”邢维擎一问报价。“两千五百美元。”接待员张开狮子般血盆大口。
邢维擎吓了一大跳,对接待员说:“我打个电话问问夫人意见。”邢维擎当着他的面给刘建勋打了电话,用中文探问报价是否合理。刘建勋要邢维擎把车开回家,他过去看看。结果刘建勋仅花了三十美元,给邢维擎从网络上买了一块旧车的电子触控屏幕玻璃,跟着网上视频替他修好了。
年龄不饶人,邢维擎跟不上时代潮流了。如今计算机技术发展太快,电子产品层出不穷,他家里也好,自己实验室也好,今后新添电子设备的机会日益增多,能有刘建勋在手下工作,于公于私无论从哪个方面考虑都会是一个不错的选择。
第二天上班,邢维擎就找了系秘书帮助查账号,他的确不可能从什么地方挤出四五万美
元经费单独再雇一个人。他也问过好几个教授是否需要人手,这年头大家手头也都紧,即便有点钱也早把人雇好了。
自从刘建勋提出请他帮忙之后,邢维擎还是在尽力想办法把他雇下来,即使在已经清楚无法独自拿出足够的经费,邢维擎也还在设法走最后一条路子:在系里另找一两个教授,各人凑些经费,联合把刘建勋雇下来。
第七章华人学生不读军校
海军大学的夏令营的确对邢秦产生了好的影响。
邢秦在海军大学待满一周,夏令营结束当天早上,邢维擎和梁华两家人乘飞机去了巴尔的摩。在露营车租赁公司租好车后,他们去海军大学接邢秦。
与地方大学不同之处的是,海军大学校园有围墙,学校大门口还有士兵站岗。他们在校门口侧旁的停车场下了车,向校门岗亭里执勤的士兵出示身份证明后才进入校园。
戴维熟门熟路,领着大家顺着路边竖着的箭头指示牌朝前走。夏令营在大学体育馆那儿举行结业典礼,他们五个人沿着校园青青草坪间的车道,一直走到了体育馆。
体育馆门外的马路边停着好几辆白色大学校车。几个穿着海军服装、戴着大盖军帽的男生正指挥着一支长长的队伍有序地朝一辆开着门的校车移动,排队的年轻人身穿胸前印有“海军大学”字样的深蓝色运动衫,拉着行李箱。邢维擎走近队伍,问一位高个子长得十分帅气的白人男学生,那男学生说,“夏令营结业典礼已经结束了。”
戴维对邢维擎说,“在这儿排队的人,应该是来自美国各地参加夏令营的高中生,他们在这儿坐校车去飞机场回原居住地。”
戴维领着邢维擎和秦颐循体育馆门外的队伍寻找邢秦,没有看见邢秦的身影,三人便逆着队伍移动的方向朝体育馆里走。梁华和张晓芹也跟在他们后面一同走进了体育馆。
体育馆很大,高高的天穹形屋顶,四周全是梯田一般的蓝色座位从屋顶顺着台阶直到地面。体育馆的一侧搭着大型舞台,舞台上方悬挂着巨型横幅,舞台两侧架着黑色大音箱,一看便知道这儿刚结束的庆典活动声势浩大。座位上和舞台旁还有不少人聚在一起,或在交谈或互相拥抱道别,热腾腾的气氛混合着的依依不舍弥漫在这座巨大的场馆内。
他们穿过不停地走向大门出口的人群,来到舞台下竖立的音箱旁,然后分了手,分头去不同方向找邢秦。
邢维擎和秦颐左顾右看,不断上下张望,寻了一圈,重新回到音箱旁与梁华和张晓芹会合。大家空手而归,没人找到邢秦。
“爸爸。”邢维擎突然听到一声熟悉的声音,循声回头望过去。他看见一个皮肤黝黑、穿着深蓝色短运动装的男孩站在面前。其余的人不约而同转过头来,定睛朝邢维擎身边的那个人看。
秦颐一震,邢维擎身后站着的人原来是分别才一周的儿子,她的反应像是看到一只从原始森林里跑出来的黑猩猩。“你怎么这么黑呀?夏令营才几天!”她奇怪地盯着站在他们面前的邢秦,声音大得把周围几个人都吓了一跳。
正好有一个黑人男学生从他们旁边经过,邢维擎努努嘴,开起玩笑来:“还算好啦,比邢秦黑的人多着呢。”邢维擎说完,伸手去接儿子手中的行李箱。
“爸,我自己拿。一路上辛苦,您歇着吧。”邢秦把拖行李箱的把杆牢牢抓在手里。
邢维擎心里一阵温暖,有一点惊喜:儿子过去可从来没有说过这种话啊。
两家人全聚拢了。戴维走上前去,高兴地与邢秦打了招呼后说,“你背包好啦,我来帮你拉行李箱吧。”他从邢秦手里拿过行李箱,领着大伙顺着人流朝体育馆大门走去。
走近大门口时,戴维加快了步伐,先一步到达门前,用空闲的那只手拉开玻璃门,让邢维擎和秦颐先一步走了出去。邢秦跟在父母的后面,当走到第二个门时,邢秦像戴维一样,加快步子,拉开门让梁华和张晓芹通过。待邢维擎、秦颐和戴维都走出玻璃门,邢秦随即跟在后面走了出来。当他刚想松开手关上玻璃门时,有三个中年白人男女与两位拖着行李箱的女学生走近了,邢秦立刻停下脚步站到门的一侧,继续把着门,让他们顺利通过。
梁华目睹眼前的一幕,走到邢维擎面前时,轻轻拍了一下他的肩,赞扬道:“你儿子变得很懂事了哦。”
邢维擎回他一笑,说:“你没看出来,他是跟着你儿子学的。”
走到体育馆外的街边时,马路上有一队穿着笔挺的白色军服的学员经过,长长的队伍足有三四十人,几乎全是高大健硕的白人男孩。邢维擎停下来脚步,看着这些人个个英武帅气,不由得心生好感,等邢秦走近自己时问道:“他们也是来这里参加夏令营的高中生?”
邢秦不假思索地回答父亲说:“不是的,他们是今年才进校的新生。”
“高中刚毕业,不是才放暑假吗?”
“军校里的新生一毕业就必须来大学参加学前集训。”
邢秦的话刚落音,排队坐校车去机场的队伍里有一个白人男孩向他挥手。邢秦愉快地跑了过去,主动张开双臂,在车门旁与那位挥手的男孩热烈拥抱道别。
戴维走到邢维擎身边,说:“叔叔,你想不想让邢秦来海军大学读书?”
邢维擎笑了笑,说:“要看邢秦自己的意思吧。早两天我与他通电话,他倒是说很喜欢海军大学。看这些海军大学的学生,都高高大大的,穿上军装更显得潇洒威武。”
一队学生刚走过,很快又有一支队伍从左边的马路朝这边走过来。梁华此时走到邢维擎和戴维附近,他注意打量着这些学生,若有所思地说:“这支队伍里全是白人。前面那一队几十个学生里也只有两三个黑人和一个华人。”
邢维擎不假思索地纠正他的话说:“那个亚裔面孔的人肯定不是华人,看长相和神态应该是菲律宾人。”
戴维一惊,脱口而出:“叔叔,你那么肯定!”
“你不信?上前去问问他本人。”邢维擎说得十分有把握,就像看见自己的影子一样笃定。
“你真厉害。”戴维感叹道。
“这有什么厉害的。对欧洲和南美洲的族裔我不敢说能辨别得很清楚的大话,但对亚裔我看得很准,只要看一眼就能分辨出他们的祖籍。”邢维擎笑着,心中坚信这一点。
他这本事在梁华和戴维看起来觉得很神,但对邢维擎来说真的不是难事。邢维擎在洛杉矶生活的时间远比梁华一家人长。洛杉矶是一个移民的大熔炉,虽然哪个国家的人都有,但亚洲人特多。各族裔的人喜欢聚居,日本人住在小东京,韩国人住在韩国城,菲律宾人住在格龙岱尔,华人呢,住在新中国城。相同的人看多了,邢维擎便能从这些人的面部轮廓、气质神态看出相同的特征,分辨得八九不离十。各国移民之所以聚居,有文化传统的因素、生活习惯的因素、语言交流沟通的因素,当然,更有安全感和归属感的考量。早期的华人移民来到美国洛杉矶,住在市中心高楼群附近的老中国城,后来移民美国的华人渐渐多了起来,洛杉矶以东的好几个城市都住满了,像蒙特利公园市、阿尔罕布拉、阿凯迪亚、核桃市……方圆几十英里一大片华人城市。华人来到这里,白人慢慢从他们过去住的家园搬离了,于是这些华人聚居的城市里,路上走的是华人,车里坐的是华人,街上的店铺全挂满了中文招牌,剩下的白人也就不免会感叹,这儿已经不再是我们以前的美国了。虽然许多白人与邢维擎路上相遇时,脸带笑容,对他还挺友好的,但偶尔也遇到几个不友善的白人,在这些人的眼神背后,邢维擎能看得出他们的埋怨和抵触。
华人历来被冠以“模范族裔”的称号,这称号也含有“刻板”“遵规守矩”和“因循守旧”的意思。华人家庭普遍重视教育,住房也多选择在好学区,对孩子上什么样的大学自然很在意。
“两支学生队伍里差不多快要上百个学生,我居然没有看到一个华人!”梁华惊异地看着越来越走近的队伍。在一片白色大盖帽下露出的是清一色的白人面孔,他简直不敢相信自己过去没有注意到这一点,他说:“肯定不会是军队不愿意招募华人吧。”
秦颐听到梁华这么说,便插嘴进来:“应该不是。华人家庭谁愿意把孩子送去参军?除非为了解决身份,迫不得已。已经有了绿卡或公民身份的华人学生,有那么多好大学可以选择,干吗要去读军校?”
在两家人离开体育馆走在参观校园的路上,戴维加快了步子,走到秦颐身边。他拉着邢秦的行李箱边走着,对秦颐说:“阿姨,你刚才说华人不读军校,我认为读军校并不一定是坏事。”
秦颐侧过头去一脸茫然看着他,用探询的目光注视着他的面孔,问道:“为什么?”
戴维认真地对她解释说:“我在海军大学参加夏令营时与一个华人做室友,他高中毕业时被西点军校录取,在军校读了两年,第三年找理由不与军校签合同。结果,他不仅头两年免交了大学的所有费用,还转学去了斯坦福,后来在加州大学旧金山分校读医学博士。”
秦颐问他:“不是一进军校就必须在毕业后
从军吗?”
“军校通常是第三年才与学生签合同。如果邢秦只在军校读两年就离开,肯定是一条很好的路子。既节省学费,又可能转到更好的地方大学去读书,一举两得。现在华人学生进好大学的竞争太激烈,从军校转学也许是一条踏入一流名校的途径。”
秦颐半信半疑,“真可以这样做?”
戴维很肯定地说:“是的。我的室友叫麦克,我们俩现在还保持着联系。”
秦颐听后,细想了一下。戴维说的这办法的确是一条捷径,但邢秦离开了家,在军校读了两年,万一第三年执意要继续在军校读下去怎么办?谁能管控得了?秦颐淡淡一笑,没有回话,把它当成了耳边风,这事也就没有太兜在心上。
邢秦是一门心思要去军校。秦颐反对邢秦读军校的态度没有显示出丝毫松动的迹象。邢维擎夹在中间左右为难。他想,如果邢秦被伯克利或加州大学洛杉磯分校录取,他确实比较难以说服秦颐同意邢秦读海军大学。
邢维擎的心情特别复杂,既担心又期盼。为了兑现给儿子许下的承诺,邢维擎只好趁着加州公立大学还没有发通知,在网络上尽量查找更多有关海军大学的资讯,好在秦颐耳边吹吹风。
找到的各种信息都让邢维擎感到振奋,读海军大学的好处实在太多了。海军大学在美国公立大学中绝对一流,高校综合排名要比伯克利和加州大学洛杉矶分校靠前很多,本科教学质量在全国排名更是名列前茅,学生毕业后的工资收入也是所有美国大学中最高的。其他好处还有,读四年书,除了毕业后需要在军队服役五年,退役后一辈子都享受美国对退伍军人的优待政策,在购房、贷款、进一步深造、地方就业、升职、子女上学各个方面有很大的实惠。邢维擎把找到的各种资料打印出来,放在书桌上留给秦颐看。
但是在邢秦接到加州公立大学的录取通知邮件前,桌上摆的那些资料秦颐根本就没翻动过。
令邢维擎和秦颐意外的是,加州公立大学系统发榜了,邢秦竟被伯克利大学和加州大学洛杉矶分校同时拒绝。
“我的天啊,怎么会这样?”秦颐凄伤地叫了起来,她不敢相信这会是真的。她想,邢秦的高中学业成绩和大学入学的SAT考试都非常不错,钢琴、游泳、网球全是坚持了十多年的训练,其他的社会活动也没有少参加,他还是学校足球队的成员,为什么连这两所大学也都进不去?秦颐心里有多么的难过!
邢维擎也甚为遗憾,在他的眼里,儿子各方面也的确不错,原以为他有可能进常春藤名校,现在竟然连加州的名校也没进,他的自尊心多少受到了打击。
邢维擎很纳闷,试图寻找儿子被拒的原因。
次日,他与梁华和刘建勋在网球场打球,三人轮流单打。中间休息时,邢维擎对梁华说起了儿子被加州两所名校拒收之事。梁华替邢维擎分析说,“也许是今年各大学的申请人数空前爆棚,邢秦申请的又是最热门的计算机科学专业,如今这个专业毕业生工作太好找,起薪又高,入学竞争尤其激烈。”
刘建勋那时在球场上练习发球。听到邢维擎与梁华的谈话,他拿着球拍走下场,对邢维擎说:“根据我最近听过几所名校在高中举办的申请大学讲座,感觉到目前美国的好大学越来越看重申请人所写的自传(Essay,也有称之为升学作文),审核工作人员通过短短的一篇文章,可以看到学业成绩之外的一个真实的、有血有肉的独特个体。”
“我觉得他写得还不错。我手机里保存有邢秦写的自传,文章很短。”邢维擎把手机打开,把邢秦申请加州大学系统的个人自传找了出来,“我已经转给你们俩了,才几百个字。”
刘建勋放下球拍,从网球袋里拿出手机。他打开微信很快读完了邢秦写的自传,随即对邢维擎推测说:“我想,很可能是邢秦的自传砸了锅!他怎么能够在申请其他大学的自传里,谈自己去年暑假去美国海军大学参加暑期营的经历和感受呢?美国海军大学是非常难进的公立学校,邢秦那么钟情于海军大学,这两所公立名校会傻到再把宝贵的名额浪费在他的身上?”
梁华听刘建勋这么一说,也点开微信读了一遍邢秦写的自传,他提出疑问:“美国的私立名校不仅会给社会名流、富家子弟和家长曾在同一大学毕业的申请人开绿灯,也对教职员工提供优惠政策。我不太明白,你是西海岸大学博士毕业,邢秦有被录取的优先权,你儿子又因为是在职员工的家属,他四年本科可以免交学费,可他为什么偏不申请西海岸大学?”
邢维擎分析说,“也许是因为我和秦颐平常在家里对他唠唠叨叨太多,邢秦想去外州读书,远离我俩。”
“可是在外州上学都得要交全额学费。”刘建勋猜测道:“也许邢秦担心增加家里的经济负担,你们不会同意他去,也就只好申请军校算了。”
梁华接下话来说:“恐怕不会是因为需要交学费的缘故。很可能是维擎说的为了尽量躲开父母。我家戴维当年没有资格申请军校,他也没有被自己最想去的几所大学录取,剛好那时国内出台优惠政策,鼓励海外华人学生回国读大学,北大和清华敞开了大门。戴维高兴了,一定要回国去北大读本科。他说得好听,大学提供全额奖学金,可以替我省钱。我心想,他绝非是真正为了学业和替我节省学费。他是想尽量离家远一点。我家安娜当年也这样,想去外州读书。幸好她被加州理工学院录取,她妈妈在JPL(国家喷气推进实验室)工作,JPL由加州理工学院托管,子女在加州理工学院读书可以免交学费,我们才说服她留在了加州。”
邢维擎对梁华的一对儿女就读美中两国最好的名校极为欣羡。邢维擎羡慕他儿子本科读北大,硕士读清华,几乎没有花什么钱。女儿安娜现在是普林斯顿的在读博士,听说毕业前已经找好了工作。梁华曾在普林斯顿当教授,搬来洛杉矶到癌症研究中心工作前,他在普林斯顿工作年限刚好满足大学对教职工子女免收学费的要求,所以,安娜读普林斯顿博士基本上不用出一分钱学费。
邢维擎说:“梁华,你家一对儿女都很优秀,既省心又省钱。加州理工学院离你家近,假如你女儿愿意住在家里的话,她自己开车上学,路上估计也就花十多分钟,本科一个学期的食宿费就可以买一部新车了。”
梁华笑了,叹了一口气,说:“唉,给我省钱?你以为孩子真会替父母设身处地地想吗?安娜与她哥一样,哪会愿意继续听父母婆婆妈妈。我那时的确与晓芹商量过,让安娜继续住在家里,我们把她在加州理工学院四年本科节省下来的十万美元食宿费全给她,由她自己掌管,作为未来的投资,学会如何理财。可她才不愿意,硬是要住在校内宿舍。住校多好,自由自在地,想干什么就干什么。他们这些高中生在父母身边憋了十几年,个个都像是在笼子里被关怕了的鸟,恨不得赶快飞走,飞得越远越好。”
刘建勋毕竟年轻,处在这两代人的中间,比较能理解戴维和安娜的想法。他说,“安娜不住家里是对的。换成是我,也会选择不与父母同住。大学期间应该离开父母与同学一起生活,尽量利用在校时间多结交志同道合的朋友,建立社交圈子。说实话,出了校门,生活圈子一下就变狭窄了,很可能找男女朋友都不容易。我在美国待了这么几年,发现华人父母在孩子教育方向上有一些问题,大家还是与国内家长的做法一样,太过看重孩子的学习成绩,不重视培养他们的社交能力,其实对孩子将来进入社会很不利。到了工作单位,学业成绩比不上社会交往重要,智商比不上情商重要。能混得好的人大多是社交能力强、情商不错的人。”
邢维擎觉得他俩人说的也都有道理,所以,对于邢秦该上哪所大学,他想听听梁华和刘建勋有什么好的建议。
刘建勋很直截了当,想都不用想就说:“维擎,当然是应该让邢秦去海军大学呀。”
梁华考虑得多一些,他提议:“我认为父母最好给孩子自己选择生活的权利。你们可以带邢秦去圣塔芭芭拉大学看看,让他自己做比较。他喜欢哪所学校,由他自己拿主意。我家戴维当年坚持要回中国读大学,事实证明,他自己做的决定,最终的结果不是很好吗?”
梁华的想法让邢维擎心动了,他明显感觉自己已经心不在焉,休息过后,他们三位继续轮流上场单打,轮到邢维擎上场,他不是频繁把球打出界,就是击球过不了网。他下来让位给梁华与刘建勋单打时,距离十点钟球场熄灯还差二十分钟,他找了一个借口说:“明天我要向NIH递交新的研究计划书,你们继续打,我先一步回家。”于是背着网球包离开了球场。
邢维擎哪里是因为回家赶研究计划书之事呢?他心里惦记着儿子上哪所大学的事,想趁着秦颐和邢秦都还没有上床睡觉,一同商量是不是去一趟圣塔芭芭拉大学看看。
第八章参观圣塔芭芭拉大学
秦颐和邢秦倒是都接受了梁华的建议,同意去圣塔芭芭拉大学观摩,他们挑选了周六开车去圣塔芭芭拉。
去圣塔芭芭拉大学之前,邢维擎上网对这所学校做了些了解,在电脑上看过圣塔芭芭拉
大学的介绍和校园的照片。
从空中俯瞰,圣塔芭芭拉大学位于加州南部太平洋海岸边,主校区坐落在一处风景非常秀丽的悬崖之上,东南两面环海,与加州海峡群岛隔海相望。网上介绍说,圣塔芭芭拉大学是美国为数不多拥有海滩的校园之一。太平洋的海岸线在此九十度转弯,所形成的直角被称为校园角(campus point)。大海在校园南部形成了潟湖,独特的生态环境吸引了大量鸟类和鱼类在此栖息。
周六吃过早餐后,一家三口便整装出发了。邢秦开车,邢维擎坐在副驾驶座上给他看路。从洛杉矶家中出来,上了高速公路。这是一条通往旧金山方向的路,不堵车的话,从洛杉矶开车,只需六个多小时便可以抵达旧金山。当然,这条高速公路在离开圣塔芭芭拉市之前还是比较容易堵车的。工作日里,上下班的人多,在千橡树和圣塔芭芭拉两个城市的路段,车子堵得特别厉害。造成堵车另外还有一个原因。尽管从洛杉矶去旧金山有好几条高速公路,人们还是喜欢从这条路上走,因为在抵達圣塔芭芭拉市之前,沿途是海岸线,一路风景非常漂亮。转到1号高速公路后,可看的景点很多,有丹麦城、赫氏古堡、古朴典雅的乡村小镇和十七里海湾。
到了周末,路上相对好走很多。出了洛杉矶,大多数路段的高速公路两侧是绵绵不断的山丘。这一年春天,雨水下得比往年多,到了四月中旬,漫山遍野开满了黄色野油菜花,蓝天白云下一片黄灿灿的艳丽。途经几个城市之间的山区,大多数车子都减慢了车速,人们会从车内注意观看高速公路两边满山满野难得一见的风景。也有一些车子开出高速公路,在路边停下来,车上的人走下车看花拍照。邢维擎一家在路上行驶了近两个小时后,车子才开到了海岸边的高速公路上。
靠海的道路宽敞平整,视野开阔,窗外两侧风景非常秀丽。车左侧窗外是碧波荡漾一望无际的大海,蔚蓝的天空上偶有几只海鸥在飞翔。车右侧是连绵不断的山岭,山下和山腰间有一些墨绿的草木和黄色的野油菜花。偶尔也有一两幢面朝海洋的橙色瓦奶白色外墙的巨大豪宅耸立着。
西海岸如此美丽,简直如画一般的景色。他们在路上开了近三个小时,驶近圣塔芭芭拉大学时已经到了中午。
圣塔芭芭拉大学主校园位于圣塔芭芭拉城市以西十多英里的景岛(Isla Vista)上。景岛是一个非常雅静漂亮的小城,沿街的店铺坐落在鲜花绿草的街边。邢秦驾着车在街道上转了一会儿,经由直通主校区的217号高速公路进入了校园里。
弯进校园,邢秦很快看到海岸边有一个停车场,车坪里停满了车辆。他开着车在停车场转了一圈,一眼看见一辆后车厢盖敞开着的运动型轿车旁边有一个空位,马上把车驶了过去。有两个穿着黑色紧身冲浪服的白人男青年在空车位上站着,他俩在敞开的后车厢里拿冲浪板。邢秦把车子驶到空车位旁时,踩住刹车,耐心地候在一旁。站在停车空位上的俩人盖上后厢盖,用头顶着彩色冲浪板走开了。他俩走向海岸边的路,沿着悬崖朝下面的方向走去。
邢秦把车子驶进停车位。邢维擎最先一个从车上下来,他站在车前伸展了一下腰,转头举目四望。
眼前是一望无边的蓝色海面,左侧有一条从海岸伸入海洋的长长木架船坞,海岸下一片碧绿晶莹得一眼见底的浅滩。海水与陆地接壤处,海面翻着银白浪花,涌向靠近海岸的金色沙滩。
艳阳当空,高空的白云散尽,耀眼的光线在没有任何遮掩的大海上空直直地辐射下来,把太平洋海岸晒得热烘烘的。
秦颐推开后车门,拿着一把遮阳伞走下车来。脚还没有落地,便立刻撑开手中那把淡蓝色呢龙布伞,挡住海边强烈刺目的阳光。她站在车门边,转头看了一眼进入校园的路,“这儿处在陆地与大海相连的末端,仅有一条高速公路把校园与校外相连,没有杂乱的外人出入,看起来还是很安全的。”她对站在车子另一边的邢维擎说,心情显得豁然开朗。
邢秦下了车。听到母亲说的话,他关好车门环顾四周。映入眼帘的是一些四五层参差不齐、建筑风格和颜色不一的教学楼房。“圣塔芭芭拉大学校园比海军大学差得太远啦。”他的脸上浮现出失望的神情。
听儿子这么一说,邢维擎不由得转过身,随着儿子看的方向望过去。
陆地这一侧沿路是一些参差不齐的教学楼,也有一些看似学生宿舍的两层楼房。绿草环绕的楼房旁边与马路连着有大片大片水泥地,地面上停满了五颜六色的自行车。
他们三人心情各异,在校园的建筑楼间草地外的水泥路上边走边看。一路上有的地方用白线画出一条约一米宽的自行车道,不时有学生背着书包骑着自行车突然飞快地冲过来,偶尔也有溜滑板的学生经过。
邢维擎把邢秦和秦颐挡在路的另一边,自己走到靠近白线的一侧,以免妻儿被飞速而来的自行车撞上。
转了一圈,邢维擎心里感觉出这儿的校园与自己工作的西海岸大学好像是不太一样。周末的西海岸大学校园内,会有不少学生在草地上看书或趴在手提电脑旁做作业,校园的大小路上人来人往。可圣塔芭芭拉的校园似乎没有多少学生,显得有些空荡荡的。
走到校园中央的一座孤零零高高耸立的斯托克塔附近时,他们遇到一个牵着狗走路的黑人女学生。邢维擎停下来,打听学生在哪儿。
黑人女孩很热情地说:“周末很多人会在附近的住家院子里开派对。”她指着右侧方向,“那边是海滨,你们朝前走几步就可以看到了,海边有很棒的沙滩,估计应该也有很多人会去了那儿。”
他们循着女孩指引的方向走去海岸边。靠近有铁丝网挡住的悬崖边,悬崖下有一大片宽阔的沙滩。洁白的沙滩上很热闹,到处是遮阳伞和躺在沙滩上晒太阳的人群。在波浪涌向沙滩的海面,有不少年轻人站在冲浪板上随着海潮滑向海岸。
邢维擎叮嘱去学校附近转一转。他们回到停车场,上了车,邢秦驾着车,按照邢维擎的吩咐沿途在附近社区慢慢悠悠地行驶。车所经过的地方街旁有几幢新建的学生宿舍楼,七八层高。朝前行驶,到了一大片住宅老区。街边一幢接一幢两层公寓楼,楼外的路旁停满了轿车,其中有不少好车,奔驰、宝马、凌志。再朝前开,车窗外两侧是带有前后院草坪的一层浅灰色、柏油毡屋顶旧平房。两边平房中间的道路狭窄,同样停了不少各式轿车。有些住房前后院的草地上聚集了一些学生,他们在兴致勃勃开派对,不少人喝着啤酒。烤鸡翅和牛排的香味从烤炉里飘到空中,随着青烟飘浮四散,一阵阵香味灌进开着玻璃窗的车子里,扑鼻而来。
“圣塔芭芭拉大学果真是一所好玩的派对大学。”邢维擎坐在副驾驶座上暗暗想着,这儿的学生的确要比西海岸大学的学生自由和悠闲得多。他们看似不到二十一岁,喝酒可是违法的。他们会吸毒吗?邢维擎心想。加州已经把娱乐性大麻合法化了,邢维擎不免担心起来。自从成年人吸食大麻合法之后,邢维擎在自家附近的街道上偶尔会闻到一股臭臭的大麻气味,他担心邢秦到了大学,不再在父母的可控范围了,会不会受到不良影响,跟着学样。这让邢维擎对邢秦上圣塔芭芭拉大学读书有了更多的顾虑。
那天下午参观过圣塔芭芭拉大学之后,回家还得花两三个小时,秦颐要邢秦在手机上找一家餐馆就近吃晚餐。邢秦在推荐餐馆的网页上找到一家日本料理寿司店,在校园附近的好市多商场那块地方。
此时,太阳已经靠近西边天空,它的表面染上了一层淡淡的橘黄色,在没有云彩的天边孤零零地悬着。斜阳带着温热的余晖投照下来,把近处的树木和屋宇在街边的水泥地上铺出一大片阴影。街边有不少各式店铺,大多是一些餐馆。餐馆门外大都摆有几张撑着遮阳伞的铁桌椅。有两个黑人在街旁边弹吉他,边唱歌。他们面前放着录制的光碟和一个铁盒子。偶有人拿着一张纸币走近,把钱放进铁盒里。
他们三人走进餐馆。收银台前竖着一块大纸牌,写着各类寿司的价格。餐馆不大,里面没有几张座位,好些学生模样的年轻人在排队点餐。邢维擎给了邢秦一张五十美元纸币,与秦颐走出门,两人走到街边一张撑着深灰色遮阳伞的铁餐桌旁,在椅子上坐下来等待。
秦颐转头朝好市多方向看了一会儿,说道:“这儿的生活倒是挺方便的。我看,邢秦到圣塔芭芭拉大学读书也还不错,这所大学进步快,今年的大学排名表上,一下又提前了好几位。”
邢维擎附和她说:“是的。我也看过最近公布的年度排行榜,圣塔芭芭拉大学已经在全美国大学排名中位居第三十,在加州公立名校榜上已经排在第三位了。它的计算机专业与海军大学的排名也差不了太多。”
邢维擎看了一眼寿司店。敞开的店门内,邢秦站在队伍里等着点餐,他头也不抬地盯着双手,专心致志地埋头玩着手机。
“不过,因人而异。”他转而用相对婉转的语气对秦颐说:“你今天也看到了,圣塔芭芭拉大学的确是一所派对学校,对自律性不强的孩子不是很适合。”
邢维擎担心自家儿子的自控力不够,恐怕他越来越贪玩。高中这几年里,要不是他俩盯得紧,儿子一定会把更多时间浪费在玩网络游戏上。邢维擎对秦颐说:“看你儿子现在在干什么?”待秦颐朝敞开的寿司店门看过后,他接着说:“去年邢秦从哈佛大学夏令营回家时,我俩去飞机场接机,有一件事我一直没有对你提起。”他给秦颐说到自己的担忧。
送邢秦去哈佛大学参加夏令营,原本是指望名校的严谨学习氛围能帮他摆脱沉溺电子游戏。其间,邢维擎隔三岔五打电话给邢秦。儿子接到电话总是匆匆一句话:“爸,我正忙功课呢,老师抓得很紧。”邢维擎松了口气,他想,自从儿子参加海军大学夏令营以来,的确有了很大的进步。哈佛参加完夏令营后,自己一定会看到儿子更大的改变。也就在邢维擎把五千多美元转入哈佛大学的账号以来,邢维擎还不时在为两周花去这一大笔钱而深感心疼。可现在,他的想法有了变化:儿子真改掉了痴迷电子游戏,他觉得这钱花得也算值了。哈佛大学夏令营结束时,邢秦搭机从波士顿飞回来。他与秦颐兴冲冲去洛杉矶国际机场接机。当邢秦出现在机场出口时,秦颐走上前热情地拥抱疲倦的儿子。这时,邢维擎却听到自己裤口袋里传出了一声响。那是手机收到信息的通知,邢维擎掏出手机看,屏幕上显示家里手机共用流量超了。邢维擎很奇怪,他们夫妇俩单位都可以无线上网,平常用的流量很少,于是他输入账号密码上网查询原因。当看到当月流量使用记录时他顿时傻了眼。邢秦在哈佛大学两周期间,手机流量远比在家里任何时候都要用得多。
看到寿司店里的邢秦埋头玩着手机,再听邢维擎这么一说,秦颐心情顿时沉重起来。她在想,是呀,秦颐玩手机游戏的确也是自己的一大心病。如果邢秦真的学习很自觉,把玩手机的时间花在学习和社会服务上,他应该至少会被一所常春藤学校或者加州最好的公立大学录取的。
邢维擎继续说,“邢秦读圣塔芭芭拉大学,只怕天高皇帝远,没有人盯着,万一他流连于派对,或者晚上经常不睡觉在网上玩电子游戏怎么办?计算机科学专业课程难度大,不容易读,搞不好大学毕不了业。现在只有这两所大学可选,邢秦本人自己喜欢海军大学,就让他去读吧。”
邢维擎说这话时,特意瞟了秦颐一眼。夕阳涂在她的脸上,在她已经心情沉重的面孔上增添了一层焦虑。见她没有急于再像以前那样堵他的嘴,邢维擎便趁热打铁赶紧补充一句说:“上海军大学,有部队纪律约束,我们也就放心多了。”
邢秦点过餐走出门来,他俩停止了刚才的谈话。直到开车回家,两人都洗過澡上了床准备睡觉,这个话题才又被提了出来。这一回是秦颐提起的,她坐在床头,靠在枕头上想着邢维擎在寿司店外对她说的那些话。想起去年戴维说到他的室友在西点军校转学的事,心里犹豫着是不是该向邢维擎建议让邢秦去海军大学只读两年。
考虑来考虑去,秦颐拿不定主意,认为此时还是不提为好。她觉得自己心里憋了好多问题,与其闷在肚子里与邢维擎讲不到一块去,还不如干脆把这些忧虑向邢维擎敞开胸怀和盘吐出来。
“陪伴儿子从小到大十几年,这一下他离开了家,一个人在东部,我真放心不下。”秦颐说。
邢维擎见秦颐主动提起邢秦的事,也坐起身来,把枕头垫到背后,靠在床头,把秦颐搂在了胸前。“我能理解你的心情。邢秦在军校读四年,毕业后还要在军队服役五年,万一被分配在潜水艇或者航空母舰上,一年半载都在海上漂流,或派到海外港口驻军,你们母子以后更难见上面,感情上是会难以接受。”邢维擎把手伸到被子里,握住秦颐的手,温存地安慰她,“我们的确会面临空巢的问题。不过,他读书期间我们可以多飞几趟巴尔的摩去看望他,毕业后如果驻军在国外回不了家,我們也可以飞过去。”
埋在邢维擎的怀抱里,秦颐感到一阵温暖。人哪,还是需要一个能体贴和陪伴自己的伴侣,她想着,无不感慨地说,“我挺忧心儿子的婚恋问题。大学毕业后,如果被分派到军舰上工作,今后找女朋友会成大问题。”
邢维擎伸出手,在秦颐松散的头发间用手指梳理着,轻声建议说:“可以在陆地上找啊。”
秦颐转过脸,嘟起嘴朝向他,“你说得轻巧。儿子在陆地上找到女朋友,两个人一年半载都聚不到一起,这感情怎么培养?梁华家戴维都二十七八了,也还没有找到合适的女朋友,晓芹还在着急呢。”
邢维擎爱抚地轻轻拍着她的脑袋说:“男孩
子担心什么?男的晚一点结婚生子没有关系。五年后退役再找也来得及。”
秦颐在邢维擎胸前躺平了说:“等五年?那时快三十岁了,年龄摆在那儿,找到合适的更不容易。”她哪愿意等那么久,想着早点抱孙子呢。
最后,秦颐说了心里话:“我最担心的还是战争。”
这会儿说到了点子上了。邢维擎一时找不到说服秦颐的理由,“这倒的确会是一个顾虑。我们只有邢秦一个儿子。”邢维擎说到这,他们俩的谈话也就无疾而终了。
第九章公民意识与国家忠诚
关了灯,两人入睡了。可晚上,邢维擎一醒来也就再睡不着,心里想着秦颐的担忧,或许这就是绝大部分华人家长不让孩子在美国读军校的缘故吧。如今世界不少地方战火纷飞,美国派兵到很多国家,如果邢秦参了军,今后一切都得听从部队的安排。他俩就这么一个独生子,万一派上战场,牺牲了怎么办?邢维擎想起梁华曾提到过他的研究室里一个华人员工说,他儿子是陆军后备役军人,要不是医生发现他患病,凭医生证明才被免除去参战,不然,他儿子早就派去阿富汗战场了。邢维擎明白,从军上战场恐怕是秦颐最大的心结。如果邢秦身在部队,他很可能会毫不犹豫地奔赴前线的。
邢维擎望着黑夜中的天花板无计可施,心想,秦颐的担忧不是空穴来风。他想起邢秦准备报考海军大学递交申请后,与旧金山的国会议员代表的一次交谈。
二月份的一个周末,邢秦预约好去伯克利大学参观校园。
邢秦一月份才拿到驾照。邢维擎说,他后悔没有让邢秦一到十六岁就开始学开车,父母陪着孩子开车的时间越长,当他们离开家之后,单独开车时也就越安全。邢秦很快就要离开家了,邢维擎说,这次长途旅行该让邢秦练练手。
邢秦毕竟是从出生起就坐在父母开的车子里一天天长大的,驾驶的感觉早就渗透在基因里了,车出了洛杉矶,在车辆稀少的高速公路上一直行驶平稳。邢维擎感觉邢秦开车还不错,也就放心了。
经过一片沙漠地带,到达一个小镇,邢秦的手机响了。
邢秦按了汽车方向盘上的接听键,音响里传出一个男人的说话声。他说他是旧金山国会议员路德金斯办公室的工作人员,邢秦申请海军大学,需要国会议员的推荐。这电话是路德金斯议员办公室在阅读邢秦的申请材料后,委托代表给邢秦打来的。
路德金斯可是大名鼎鼎的资深参议员,邢维擎一听,马上打手势,要邢秦把车开离高速公路。
邢秦在父亲的指挥下,把车子弯到路旁一家小店铺后面的停车场泊下了车。邢维擎与秦颐一同坐在车内静听邢秦与那人交谈。
这位路德金斯议员的代表是海军大学的毕业生,他向邢秦介绍了自己曾在海军大学学习和在部队服役的经历。此后与邢秦聊了大概半个多小时,他问了邢秦很多问题,从学业、爱好到家庭生活、业余活动、社区服务,等等,事无巨细。
接下来的一段对话让邢维擎记忆犹新:
“你为什么要申请海军大学?”
邢秦回答道:“我是美国公民,有为国家服务的愿望和责任。”
议员代表非常严肃地追问道:“如果有一天派你去战场,你会愿意为国捐躯吗?”
邢秦果断地答复他:“愿意。”
邢维擎当时心头一震。
交谈结束后,邢秦把车开回到高速公路上。邢维擎坐在副驾驶座上,边看路况边琢磨着邢秦与国会议员代表的这番谈话。他感觉邢秦并不像他过去认为的那么幼稚,还挺有思想的。瘦精精的儿子并不像是铁血男儿,他哪来为美国牺牲的豪情?邢维擎觉得有点意思,心想:假如在几十年前是他自己在国内接受采访,这话出自他的口还情有可原。他从小接受过革命理想主义教育,早早地受到了献身于共产主义伟大事业信念的熏陶。读小学那阵子就经常看红色经典电影、革命战争小说,他被那些抛头颅洒热血的英雄人物深深感动过。那时候,邢维擎的最大梦想就是长大后当兵,冒着敌人的炮火前进。
可邢秦的人生道路完全不一样,他怎么可能会产生这种为美国捐躯的想法呢?不可否认,从邢秦的这段对话里,邢维擎认为儿子还算得上是一个有一定责任感的人,这可能与他对儿子的长期影响分不开。因为邢维擎从来就认
为,美国完全是一个现实主义的、人人从个人利益出发的现代利己主义社会。特别是在每一届总统竞选中,他看到电视屏幕上参选者在各种场合不惜一切地抹黑、攻击对手,邢维擎对邢秦处在这种环境中成长深感担忧。在美国学校接受的十余年基础教育中,除了参加大型活动和会议,以及每天的第一节课,需要站起来面对美国国旗口诵对国家忠诚的誓词,邢秦也没有上过任何政治思想教育课。因此,邢维擎平常很注重对邢秦加以正面教导,邢秦的社会责任与人生理想的教育很可能也就是在自己言传身教中,以及从小带他参与社会活动、做义工时慢慢形成了。但,邢秦怎么会有如此的国家忠诚理念呢?邢维擎认为,对邢秦而言,国家的概念应该是相对模糊的。因为他本人和秦颐在拿到绿卡五年后申请加入美国籍,时到如今也会对自己的公民身份该有的国家认同产生困惑。邢维擎为什么会从中国公民变成美国公民?他自己很清楚,独生儿子在美国,他们也就回不去了。他们最终选择加入美国籍,主要还是因为生存的需要。而移民局鼓励绿卡持有者申请公民,他们的宣传资料里,主要是说成为公民的好处。公民有选举权,可以获得在政府部门工作的机会,可以得到公民才可以享有的诸多福利。当然,对邢维擎来说,也存在比非公民更直接的实惠,比如说,申请政府或与军队经济资助的生物医学研究课题,不会因为外籍身份而被拒之门外。还有,老有保障,退休以后即便落叶归根回中国居住,本人不在美国,政府也会把该领取的社会安全福利金按月寄到居住地。
公民身份与国家忠诚应该不是一回事。邢秦在美国出生,按照美国法律,他一出生就注定为美国公民了。邢维擎对邢秦的教育,除了对美国公民身份的认同外,在国家忠诚方面的教育并没有太多强调。他更注意的是让邢秦要有对自己华人族裔身份的清楚认识。因为他认为,在一个多族裔和多元文化的生存社会里,不仅需要尽力融入这个社会,也同时要知道自己的根和源,只有这样才会被其他族裔接纳,得到他们的尊重。以他对邢秦的观察,邢秦自幼就一直认为自己是美国人。邢秦是在一个以华人为主的社区里生活,随着他日渐成长,步入社会后他可能会遇到歧视和不被主流社会认同,慢慢陷入自己究竟是不是美国人的困惑,并因此感到迷失。所以,邢维擎不断提醒邢秦,他是美籍华人,是祖籍在中国的第二代移民。邢秦在洛杉矶长大,他的生活周遭很少出现过军人,他那种军人才具有的对国家忠诚度是由何而来呢?
可那时毕竟还是在邢秦报考海军大学的准备阶段,邢维擎当时认为邢秦被海军大学录取的机会相当少,特别是后来,邢秦接到路德金斯议员办公室的邮件,被告知他没有被推荐,也就没把儿子与国会议员代表的这段对话太当回事。路德金斯议员收到了七百多名高中生的申请材料,尽管他的办公室把邢秦划入只占百分之十的优秀学生之列,但他个人仅有推荐十个人的名额。不过奇迹在最后一刻出现了:邢秦获得了洛杉矶华人国会议员的推荐!
如今,海军大学的录取通知已经拿在了手里,秦颐的担忧成了现实,邢维擎不得不顾忌她的忧虑。家里只有邢秦这个独生儿子,把他送进军校,万一遇到战争,邢秦被派到战场怎么办?这的确是邢维擎也必须面对的现实问题。
邢维擎为难起来。第二天,他上班的时候,在办公室里上网搜寻美国在过去几十年里参与过哪些战争,了解美军在海外参战的伤亡情况。
邢维擎很快找到了可以说服秦颐的理由。下班后接儿子一到家,他就去了厨房,一边给夫人帮厨,把秦颐已经做好的菜端到餐桌上,从厨房抽屉拿出筷子摆上餐桌,一边对她心平气和地解释说:“打仗的伤亡没有我们想象的可怕。美国参加的海湾战争、伊拉克战争、阿富汗战争都有死伤,可每年真正战死的人数才几个?车祸一年要死亡好几万。美国国内枪支泛滥,死于枪击案或开枪自杀的人数也远远要比打仗多!你同事的儿子是普通士兵,被点名派去战场一点不意外。我们家儿子不一样,学的是计算机科学专业,大学毕业后是技术军官,被分派到基地工作的可能性大,直接派去战场的概率相当小。”
秦颐听着邢维擎这么分析,觉得他的话确有道理,心里也就琢磨了起来。自己所处的华人圈子里,做父母的谈及孩子求学之事时,基本上都是如何培养他们进常春藤或者其他美国最好的私立大学。尽管海军大学很牛,但她从没见过哪家华人父母怂恿孩子进军校。邢维擎干吗一定要逆流而动,想方设法说服她同意邢秦去上海军大学呢?
“你支持儿子读军校的理由是什么?是你
自己未曾当兵,让儿子帮你圆从军梦?”秦颐回过头来责问邢维擎。
“你想到哪儿去了?怎么会是为了圆我的梦!”邢维擎在餐桌旁的椅子上坐下来,他对夫人解释说:“我也是从梁华儿子进部队以后发生了巨大变化,看到上军校的确对邢秦未来很有好处。”
邢维擎记得戴维决定回国读大学时,曾经对梁华说过自己的顾虑。戴维五岁来美国,虽然有一些中文基础,但在国内上大学,课程内容很深,语言是否存在障碍?戴维走这一步是否合适?
梁华当时就对邢维擎说:“语言方面比较好办,在国内天天讲中文的环境里会很快提高的。我不担忧戴维的学业成绩,我认为,孩子在大学几年里学到的科学知识和技能到了工作的时候不一定能用上。现代科学技术进步太快,想要跟随社会一同前进,需要在职业生涯中不断学习,接受新的知识,所以,专业知识的学习应该是一辈子的事。而在大学期间建立起正确的人生观、价值观和世界观会影响孩子的终生。要让孩子走好未来的人生道路,父母不能把学习专业知识放在孩子教育的首位,更紧要的是把孩子构筑美好人生的思想基石先铺垫好。”
邢维擎对秦颐说:“军校普遍会比地方大学重视思想教育,让邢秦去军校锤炼锤炼,奠定好思想基石,会对他未来步入社会有好处,遇到困难时不会轻易被打倒。”
邢维擎之所以这样说,这样想,是基于去年在海军大学参观时,大学行政楼里有一段校训和梁华说的一番话给了他启示。
在海军大学校园里,他们一群人随邢秦走进行政大楼一楼大厅。那儿非常空旷,没有任何摆设和装饰。邢秦很认真地给大家介绍说,大厅是专门用来举行每年最为庄重的毕业和入学仪式的地方。
大厅的一面墙壁上镌刻着海军大学的校训:“从精神、心智和体魄上培养海军军官,使他们树立最高职责、荣誉和忠诚的理想,成为献身于海军的毕业生,在思想和特质上能在将来履行来自政府、公民和司令部的最高职责。”
梁华看着墙上的校训对邢维擎说:“这段训词写得不错。海军大学与我曾经学习和工作過的普林斯顿大学完全不一样,题目更重视思想素质教育。我们华人家长送孩子读名校的功利思想比较重,仅注重上大学是为了学习一门求生存的专业知识,为谋取一份高收入的工作。其实,我更看重培养子女的责任感。从我儿子回国读大学,后来他到部队工作,我真感觉到部队给予他的思想教育有多么重要,这对他的整个人生都产生了深远影响。所以,我觉得,一个人具有责任感非常宝贵,有了责任感,他才会对社会、对国家、对工作单位以及对他人和自己都会负责任。”梁华边说,边举起手机把这段校讯拍了下来,随后叫邢维擎与秦颐站到校训的墙壁前拍照。
戴维也趁势给邢维擎一家从侧面照了一张。他又挥手叫爸爸妈妈站到校训前照相,他自己移动身子,一会儿站直,一会儿弯腰,从不同角度取景拍照。他把手机递给邢维擎,走近爸妈身边说:“叔叔,你给我三人也照几张。”
大伙照过相后,戴维对邢维擎说:“叔叔,我现在在海军部队工作,宿舍楼里也有一条标语,意思大概是,对能够成为海军的一员感到自豪,要像维护生命一样维护军队的荣誉。邢秦一听,戴维仅记得自己宿舍楼里标语中的很小一部分,他兴奋地说:“戴维,海军大学博物馆里也有类似的标语,我完全背了下来。”于是,他轻松地背诵道:“‘对于海军军校学员来说,荣誉感是他们共同拥有的财富。他们对自己是美国人感到自豪,对能够成为海军军校的一员感到自豪,对能够成为一名军人感到自豪。维护荣誉就好比维护生命一样重要。”他接下来又说:“上课的第一天,教官就带我们去参观了海军大学博物馆,等会儿你们也去看看。”
从行政楼出来,时间已经不早,邢秦赶紧喊着大家径直朝博物馆走去。
担心关门,邢秦没有带大家在海军大学博物馆里细看,他选了校史馆参观。
海军大学毕业生中出过许多有影响的人,比如美国第一位获得诺贝尔奖的美国科学家米切尔森,《海权论》的作者战略理论家马汉,美国前总统卡特和布什,还有许多海军和海军陆战队上将以及宇航员。
邢秦给大伙做介绍时的那股兴奋劲儿,邢维擎至今记忆犹新。他想,也许正是这种荣誉感激发了邢秦报考海军大学的热情。
后来去常春藤名校参观,证实了梁华的看法。各校见到的校训与海军大学的着眼点都不
同,梁华对邢维擎说:“部队大学更加看重教育的本质,这才是我们送孩子上大学的真正目的。”参观海军大学后,邢维擎受到梁华一席话的启发,也就更多地考虑送儿子上什么样的大学才会对他的整个人生更有好处。
菜碟全摆上了餐桌,秦颐取下围在胸前的围兜,挂到冰箱旁边的挂钩上。她对邢维擎说:“我去喊邢秦下楼来吃饭。”
邢维擎一把拉着她,说:“你等一会儿。”随之很诚恳地说,“秦颐,别再犹豫了,让邢秦去海军大学读书吧。你好好想一下,我俩百年之后,儿子一个人独留异国他乡,那时他无亲无故,不得不独自面对生活的各种挫折和艰难险阻。我之所以支持邢秦去军校读书,就是希望通过军队的艰苦训练和严格打磨,让他拥有一颗强大的内心,成为一个懂得责任和珍惜荣誉的人。将来在危机四伏的人生海洋上航行时,不管是遇到暗礁险滩还是狂风恶浪,他都能够经受得住考验,不会翻船和驶错方向。”
第十章解雇
邢维擎为刘建勋保留身份的事还是没有眉目,他在系里另找两个教授,同他们谈了出资合伙把刘建勋雇下来。可距离北京癌症高峰论坛论文截止日子已经很近,癌症会务组已经发来催稿通知。雇用手续很费时,即便刘建勋离职后有一个月缓冲期,一个月后身份才会失效,他也就只好等着先把北京癌症大会发言稿完全弄好,递交给大会秘书处之后再说。
谁知就在刘建勋递交辞职信后的第三天出事了。梁华早上去上班,刚走进办公大楼就被门卫告知去人事部门。他径直去了电梯那边,按了上五楼的键。走出电梯,他走到人事部办公室时,看到人事部主任和一位穿着保安服的工作人员坐在里面。
见梁华到达,人事部主任马上站起身,从办公桌上拿起一个白色信封走过来。
“梁华,我们在你的邮箱里找到两封发给北京东方生物制药公司实验室主任的电子邮件,一封附有你实验室的研究进度和计划。另一封邮件附有刘建勋在中国培训技术人员的详细实验方法,经对照,与你实验室采用的方法完全一致。刘建勋在北京培训协作公司的研究人员是由你派去的。”人事部主任说完,把信封递了过去,说:“这是解雇通知书。你未经许可,泄露科技资讯,违反中心的规定,按人事部的规章给予解雇处分。”
梁华一听,猛然一震,没有去接解雇信,他争辩道:“这份实验方法是医学杂志上早就公开过的常规技术,不属于科技机密。邢维擎把这一方法应用到肺癌抗体制备课题上,他仅仅做了微小的改进。”
主任严正地对梁华说:“不管有多少改进,你都不可以擅自透露给第三方。你必须明白,癌症研究中心人事部网页上早就有明文规定:癌症中心任何与研究有关的资讯都是保密的,你所使用的仪器设备、实验方法、你们的研究课题、中心的研究人员个人资料,所有这一切都是属于内部机密,不得对外泄露,这是常识。”
梁华面红耳赤,拼命解释道:“我发给中国研究室的实验方法是合作研究课题,课题经费完全是从我们自己申报的研究经费中划拨的。”
人事部主任的脸色顿时变得异常严肃,质问道:“你拿到的研究经费是哪来的?”随即,他一改曾经碰面时所见到的彬彬有礼的表情,毫无情面可言地说:“NIH是美国政府机构!提供给科学家的经费来自美国的纳税人,所有与课题有关的技术都应该属于美国政府。”
梁华蒙了,他以前从来没这样想过啊!
现在他如何解释都无济于事,梁华接过信封,拿在手里。人事部主任对保安人员说:“去吧,请你陪同梁华回研究室清理属于他的个人物品。”
梁华随着保安人员走去研究室。走进研究室的办公区,曾经朝夕相处的研究人员在大厅各自的座位格子里站了起来,惊愕地目睹梁华从身边经过,走在保安的前面,经过实验室大厅,走入最靠里面的主任办公室。大家一直站着,隔着玻璃窗看着梁华在保安人员的监控下收拾离职需带走的物品。
几乎就在梁华离开人事部办公室的同时,他手下十几位研究人员也都收到了人事部发的电子邮件,梁华即日起被解雇,他属下所有工作人员的去处将等候癌症中心人事部另行通告。
保安阻止梁华带走任何与研究中心有关的物品,他最终只好抱着一个仅装了喝水茶杯等几件私人物品的纸箱走出办公室,在保安人员监督下离开了癌症研究中心大楼。
邢维擎在收到癌症研究大会秘书处的催稿
通知后,查看电子邮箱,他已经把稿子发给了梁华,请他尽快审读和修改。邮箱里没有见到有梁华的回邮。他给梁华又追加发了一封催稿信:“发言稿论文是否需要修改,请回复。我们不尽快把发言稿递交给组委会,就会错过被编印入论文集的机会,并失去在大会做主题发言的资格。”
过了一个小时,邢维擎仍旧没有见到梁华回应,只好拿出手机,准备给梁华打电话,催促梁华尽快过目。
没想到,他的电话还没来得及拨出,梁华的电话就打过来了。
“邢維擎,我被解雇了。”梁华语气沉重地告诉邢维擎说。
“啊!”邢维擎大吃一惊。
邢维擎感到很突然,“怎么可能?太出乎我的意料啦!”他原以为调查泄密之事过去了,这下忽然冒了出来,而且事件在恶化。他简直不敢置信,问道:“你现在在哪儿?”
“刚回到家里。”梁华已经冷静了下来,但声音里仍透露出有一股如扛重荷的郁闷。
邢维擎慌了神。在学术机构和大学科学研究领域中,与相关合作研究单位交换实验方法太平常了,他过去从来也没有听到因这点小事扣上“科技泄密”解雇人的。
尽管近几年来,在美国的确不断有报道传出“商业间谍”事件,邢维擎总是笑而置之,不以为然。因为所报道的案件基本上都是发生在高科技产业或大型公司里,他犯不着杞人忧天。没料到如今即便在科学研究单位与合作单位分享研究资讯也属于违规行为,会被归到“科技泄密”,曾与自己毫不相干的类似“商业间谍”的罪名,居然落到他最了解的梁华和刘建勋身上,邢维擎不由得不寒而栗,深感恐惧。
邢维擎猛然想到秦颐三年前也曾用电子邮件把研究室里的实验方法发给国内的老朋友申报课题,心里不免也替秦颐担忧起来。
“我去你家聊聊吧。”话一落音,他就急忙去了停车楼,开着车朝梁华家赶过去。
梁华与邢维擎同住在洛杉矶东边的富人区,两家相隔距离不太远。九年前,美国经济不景气,房市低迷,梁华家是用一百五十万美元按三十年分期还贷买下现在这幢住房的。
梁华九十年代初来美国留学,从普林斯顿大学读完分子药物学博士学位,留校在诺贝尔奖得主分子生物学教授威尔逊先生手下做博士后,从事抗癌药物的研究。不久,拿到NIH研究课题后,他独立成立了自己的研究室,经过多年的努力,在普林斯顿大学获得终身教授的位置,成了该领域里有名的专家。2008年,位于洛杉矶的国家癌症研究中心为了开展新药研究,在美国境内筛选科学家,担任这项工作的领军人物。癌症中心从美国境内各学科领域遴选出五位抗癌药物研究的中年学者,经过三轮面试,最终选中了梁华。为此,癌症研究中心花费一千万美元巨资作为研究启动资助,把梁华从普林斯顿大学挖了过来,由他主持癌症研究中心的抗癌新药开发研究。2009年梁华把自己的研究小组全部人马从新泽西州搬来洛杉矶,在癌症研究中心建立起自己的研究团队,开展癌症特异性抗体药物治疗的研究。
来到洛杉矶后,梁华很快进入了研究状态。妻子张晓芹受雇于JPL(位于帕萨迪拉的国家喷气推进实验室)。他们育有一对儿女,儿子戴维在中国出生,他家搬来洛杉矶的第二年,戴维回中国念大学,女儿安娜从初中升高中。为儿女着想,他们在好学区买房子。癌症研究中心同意出资百分之二十作为购房头款,只要梁华在研究中心干满十五年,这笔钱无须偿还,否则需按离开时房屋估值的百分之二十,把未干满的实际年份赠款退还给研究中心。
梁华家房子是一幢橘黄瓦、奶白色外墙的两层楼欧式住宅,五房四浴,居住面积三千五百多平方英尺。房子前的草坪里有一个假山石流水花坛,房子后面有一个大院。院子的面积估计有一万多平方英尺,里面种有果树,建有凉亭和游泳池。
他家房子的地理位置很好,位于横亘在洛杉矶以北的雄伟安琪拉山脉山脚的坡地上,面朝开阔平展一望无际的东南方向。从楼下客厅和主卧室的窗口朝外看,蓝天白云下一马平川,无尽美景尽在眼前。清晨早起的话,可以看到晨曦来临,一轮朝阳映亮彩霞,穿破东方天边镀得金黄的云层,喷薄而出。白天站在卧室窗口,圣盖博谷地长年艳阳普照的大地上,远近全是绿树成荫间的万千楼宇,千姿百态的各种房顶与红绿相间的树叶汇成一片绚丽的海洋。晚上夜幕降临,窗外更是星光斑斓,一片灯火辉煌。万家窗口的灯光与大路小街连绵不断的车头灯交织辉映,密密麻麻从山脚蔓延开去,一直伸展
到天边,宛如夜色无云的天空上繁星灿烂,从无尽的天穹洒满人间。
邢维擎去过他家不少次,基本上每年都去他家参加感恩節派对。梁华家举行感恩节派对源自癌症中心给员工免费赠送火鸡一事。每逢感恩节,癌症中心都会给员工送来一张领取火鸡的感谢信,答谢员工一年来的辛勤付出。火鸡很大,足有二十磅,梁华居家才四口人,怎么吃也吃不完。搬来洛杉矶第二年的感恩节,为了消灭掉火鸡,梁华邀上平常有来往的几家华人到家里开感恩节聚餐会。那次相聚给梁华家带来了不少的欢乐,于是,每年癌症中心发放火鸡,梁华家必定要举办聚餐会。因此,火鸡成了梁华家连接一批新朋旧友的纽带,他与大伙建立起了深厚的友谊。平心而论,自从在洛杉矶安居下来后,梁华自觉生活还是充满了幸福感的。所以,他对癌症研究中心挺有感情。梁华在癌症研究中心干得有声有色,除了自己研究室手下的十几个人跟着他努力工作,他不断从不同渠道拿到研究经费,美国NIH的、癌症协会的、制药公司的。他还与海内外学术界广泛联系。鉴于他勤奋努力,敢于创新,成果累累,被升职成为整个癌症研究中心的创新领导小组副主任。好几次在全中心的部门负责人会议上,中心主任点名表扬他。他热爱自己的研究,内心总充满着一股向前奋进的激情,邢维擎记得有一次打网球时,梁华对他说,“癌症研究上有太多的事情可以做,我一定要研究出非常有效的抗癌药物,即便到了六十五岁我也不准备退休。我会在对抗癌症的研究道路上走下去,在研究中心干到七十岁乃至八十岁,把后半辈子的光和热全奉献给我所热爱的抗癌药物研究事业。”
在邢维擎眼里,梁华是一个性情温和、敬业诚恳、正直真诚的人。在接触他的过程中,他感觉梁华心底特干净,干净得几乎如一张白纸。他既没有架子也没有心机,做人认真,办事严谨。上班时梁华穿着正式,时常西装革履的。最初接触他时,给人的印象比较拘谨,不太容易接近。但交往多了,才知道他是很容易打交道的一个人。他讲究健康生活,酷爱运动,曾经跟教练学过一段时间打网球,由于难找到合适的球伴,过去很少出现在网球场上。为了有健康的体魄,承受住未来长期繁忙的科学研究,他买了一台跑步机放在家里的健身室,没时间去户外运动时,也坚持在家跑步。认识邢维擎后,获悉邢维擎过去也打网球,球艺还算不错,于是俩人约定每周五晚上打网球。
不知邢维擎从哪本书里读到过一句有关教育的名言,“你希望孩子成为什么样的人,你自己应先成为什么样的人。当你与什么样的人成为朋友,你也就会受到影响而成为什么样的人。”梁华可谓是一个远比自己成功的科学家,华人知识阶层中的精英,邢维擎一直对他很敬重。梁华的一对儿女又是美中两国最顶尖名校毕业的,邢维擎希望邢秦能受到他们的影响。所以,他尽量与梁华一家保持良好的交往。在相处的几年里,除了在研究课题上合作和打网球,偶尔他也主动在周末邀约梁华,两家人一同去郊游、爬山,或者到附近的洛杉矶郡植物园健行。
如今,他心目中的楷模竟然被工作单位解雇,好与坏、是非不分,黑与白被完全颠覆了,他为这个世界处在莫名的混乱中而深感不安。
邢维擎急匆匆开车到达梁华家那个山坡住宅区,一眼看见山坡上梁华的家。邢维擎心想,真可惜,这房子很可能会保不住了。他料定,梁华此时正愁云满腹一筹莫展,他打好腹稿,好好安慰梁华,尽量不让他从自己的言语中感觉出存在为秦颐探险的潜在动机。驶上山坡,下了车,走到梁华家门口。当敲开梁华的家门,见到大门敞开时的梁华,脸上一点倒是看不出有突然遭受打击的悲戚痛苦表情,邢维擎这才放宽了心。
张晓芹在梁华身后迎了出来。听说丈夫被解雇,她向单位请了假,风风火火赶回了家。与邢维擎打了一声招呼她便忙着去厨房泡茶水了。
走进客厅,在沙发上坐定后,邢维擎便急不可待地问梁华,“就凭你把我们研究项目的实验方法发给国内合作单位解雇你?”
“是的。”
邢维擎愣了,说:“你与国内研究单位之间有合作关系,又签了书面合作协议,互通实验方法是协议书规定的条款。”
邢维擎对这项合作研究太清楚不过了。这是他六年前开始与梁华博士合作展开癌症药物研究的课题。邢维擎从培养的肺癌细胞株中筛选出了一种特异性抗原,接種到小鼠体内,产生出对肺癌有选择特异性的单克隆抗体。他进一
步实验发现,这种单克隆抗体蛋白质对培养的肺癌细胞具有非常明显的杀伤效果。梁华鼓励他朝临床应用方面做深入研究。由于他俩都在洛杉矶工作,于是说好了合作研发,共同向NIH申请研究经费。一年后,他们申报的研究项目获得了NIH三百万美元的资助。
自从与北京东方生物制药公司开展协作后,梁华在美国和中国两头跑,穿梭在几个实验室之间指导研究。最初两年,他跑中国比较勤,原因是戴维在北京读书,梁华常借出差机会顺便看望儿子。戴维研究生毕业后去了部队,他也就考虑让手下的研究人员到北京的合作单位协助工作。可手下的研究人员每一次从美国实验室携带制备好的抗体去中国做临床预实验,海关申报审批和检疫手续特别麻烦,为此,双方合作的研究小组商定,由北京的协作单位制备肺癌单克隆抗体,提供给国内医院做临床预试验。去年,梁华派刘建勋到国内,按照美国实验室同一方法培训东方生物制药公司研究人员制备抗体。此后,国内及时制备出足够的抗体,大大加快了课题的进度,近期的临床研究不断有相当振奋人心的消息传出。在中国境内一批接受注射抗体治疗的晚期肺癌病人,核磁共振验证结果显示,肺部癌变和转移病灶肿块明显缩小。北京协作单位发来临床病人接受治疗前后的肿瘤扫描图像和数据,梁华博士把这些数据用于论文,准备在北京召开的世界癌症高峰论坛公布。
“人事部主任给出开除我的几条理由,北京东方生物制药公司属于国有企业,协作研究事前没有经过癌症中心审查批准。擅自发送实验资料发送到国外研究机构,有可能损害美国利益,甚至可能对美国国家安全带来潜在威胁。”梁华说。
“合作单位还要分国有和民营吗?怎么与国家安全扯上关系?这是医学研究,治病救人的课题!”邢维擎很不解,两封电子邮件引出如此严重的后果是他万万没有想到的。
“我也没有料到。这个课题与国内协作也有一段时间了,我去北京做研究,中心也不是现在才知道。过去没有人提出来这样做有什么不妥和存在问题,癌症中心鼓励我们进行合作研究和学术交流。现在美中两国在科技上的竞争日益激烈,美国的大环境发生了变化。”梁华苦笑着说,“现在是把所有与研究有关的资讯都看成机密,把实验方法的微小改进当作大事。看来,原来的一套如今已经行不通,研究单位会进一步设立更加严格的规定,我们稍微不小心就有可能违反相关规定。我们过去认为,科学家之间应该相互合作,协同研究,取长补短,哪会去想协作研究和互通资讯必须事先报请单位批准呢!”
张晓芹从厨房那边端过来一杯茶,走到客厅递给邢维擎,在梁华身旁的沙发上坐了下来。她埋怨梁华说:“形势发生变化是不错,可你也不动脑筋,应该删掉邮件后才把邮箱密码交给癌症中心人事部主任。人事部负责人是行政人员,根本就不懂科学技术,查到了你发给国内的资料与科技有关,证据与刘建勋口供的内容相符就解雇你。你欠考虑,自讨苦吃!”
“邮件真能被删掉吗?被IT部门查出来罪加一等。”梁华侧过头去对张晓芹说道。
“会起诉你吗?”邢维擎很担忧地问道。
“我怎么知道呢?即便被起诉,我也认了。打心里说,把资讯泄露给协作单位,我问心无愧,绝对不是贪图钱财抱有私心。我心里只是想着那些癌症病人,给他们活下去的希望。”梁华难过地叹了一口气,接下来很沉重地摇了摇头,“我把课题拿到北京去协作也不后悔。我内心有一般人并不完全能理解的苦衷。”说到这,他动了感情,“维擎,我们这一代人过去在国内读大学和读研究生时,全都不用自己出一分钱,学费生活费都是大学给的。那时候中国很穷,是人民用血汗钱把我们培养成才。可是我们翅膀硬了,飞出了国门就再也没有回头,把自己所学到的知识和最好的青春年华全部奉献给了国外。可到了国外,越是自己有了成就,也就越感到对那片养育过自己的土地和人民有所愧疚。这些年来,这种负疚感一直让我不安,我想通过与国内的研究人员一同协作,共同为医学的进步做一些努力,就算是对养育过自己的那片土地有所报恩吧。”梁华说到这,声音哑了,眼睛里有泪水在闪。
看到邢维擎用敬慕的眼光注视着自己,梁华抬起右手,把食指伸到眼镜下,用指尖抹去眼角渗出的泪痕。随即收敛起嘴角浅浅的苦笑,转了话题,淡淡地回应邢维擎的问话:“会不会被起诉与大环境的气候有关。最近在美国国会听证会上,FBI负责人把华人教授、科技人员、学生都视为非传统情报收集人员。美中两国处在
科技竞争的时候,对待科学研究的认识已经与我们过去的想法不一样了。就像国际间的贸易同样如此,正在从全球化贸易时代转向保护主义贸易一样。另一方面,像我们这些华人学者,对美国的法律和法规了解甚少,对美中两国规则的差异缺乏足够的重视,从而导致美国政府对我们有误解。彼特受到了大气候的鼓舞和激励,刚好逮住了我和刘建勋的把柄,会不会借此时机一解心头之恨很难料。假如NIH也打算杀鸡儆猴,下一步会怎样,只能等着瞧。”
“你打算怎么办?去其他单位找工作?”邢维擎问他。
梁华摇了摇头,无奈地说:“还有谁敢雇我吗?”
是呀,谁会雇梁华呢?邢维擎很清楚,说不定梁华的大名很快会出现在各大报纸上,面对真真假假的报道,梁华将会有口难辩,清誉被毁,今后哪会有人再敢雇用他呢?他的研究室散了,他手下的十几个研究人员很可能都跟着失掉工作,他在美国的前途没了。
梁华心情沉痛,有些激动地说:“我打算回中国去。美国目前的状态越来越令人失望,我已经感到很厌倦了,每天看到的新闻都是两党在内斗,参众两院的议员有谁真正把心思放在国家建设上面呢?长此内耗下去,衰落是必然的。”
邢维擎听梁华这么一说,心里倒也是感到了些宽慰。他觉得梁华说的的确也是事实,他俩平常就对时事政治还是挺关心的,打球的空当经常会聊到美国的政治经济以及当前的局势。四年一次的总统选举、两年一次的议会选举是他俩热衷的话题。梁华常抱怨说,民主和共和两党争来斗去太激烈,在大是大非问题上太过壁垒分明,不管对国家有无好处,只要一个政党支持的事情,另一个党就不管青红皂白坚决反对。两党为选举,长期处在激烈的内耗之中,长此下去会让国家错失大好的发展良机,不仅导致整个社会陷入分裂状态,族裔矛盾日益尖锐,更会使原本平平静静的国家变得让人越来越不知道何去何从,不知道这艘航船会朝哪个方向驶去。
邢维擎觉得梁华的确是看到了美国存在的诸多问题。当然啰,他俩说归说,网球照打,他们又有什么办法呢?还是照样沦陷在两党没完没了的争斗中。偶尔他俩人的观点不一致,你会站在民主党一边,我站在共和党一边。支持哪一个政党呢?说来说去,最后也谈不出究竟支持哪个政党为好。但他俩有一个共同特点:哪个政党给科学研究提供更多资助,为他们下一代的未来给出更有利的政策,他们就支持哪个政党。而实际上,加州新移民多,是民主党的大本营,他们投谁的票都无济于事,改变不了投票的结果和事实。过去,他们也支持民主党,可民主党太自由化,导致加州的问题日益让他们焦心。这一年经过公民投票,居然让大麻合法化,大麻种植基地和店铺马上就要开到华人家庭的大门口了!议会又通过了男女同厕法案,完全颠覆了华人的世俗观念。还有让华人特别揪心的亚裔细分提案。为什么只对亚裔细分?白人也是来自欧洲不同国家。邢维擎说:“不就是想剥夺亚裔学生上好大学的機会,伤及咱们的后代嘛!”
梁华被解雇,更加重了他对美国未来前景的失望,他说:“戴维在国内,我回国去,他应该会很高兴的。”
“安娜呢?她知道你被解雇的事吗?是否同意你回国?”邢维擎问道。
“安娜已经知道我被解雇了,她买好了机票,隔日会从普林斯顿回来看望我们。我想听听她的意见,是愿意毕业后与我们一起回中国,还是继续留在美国。”
邢维擎心想,幸好他的女儿很快就要博士毕业,而且已经找好了工作,她打算留在美国,没有梁华的经济支持,也能够好好地生活下去。所以,梁华说到回国,邢维擎也没有觉得太诧异。只是感到很惋惜,揪心和难过交织在一起。
很快,邢维擎为自己感到某种程度的侥幸。最初讨论在中国进行临床预试时,梁华就曾经询问过他,是否愿意利用假期空闲一同去中国,指导那儿的研究人员制备抗体。当时,邢维擎考虑儿子这几年正处在高中升大学的关键时期,他不能当甩手父亲,即使在假期,他也不敢怠慢儿子的学业。后来,有几个华人科学家遭FBI逮捕,他警觉起来,尽量不去中国参与研究,也不直接或间接向美国境外的任何研究者提供实验方法、研究结果和数据。他庆幸自己逃过一劫,不然,梁华被解雇的噩运也可能同样会降临到自己的头上。
邢维擎为自己捏了一把汗,嘘了一口气,转
而问梁华:“你准备什么时候回国?”
张晓芹说:“梁华暂时还不能回去。我估计NIH已经介入,癌症研究中心有可能会要求FBI做进一步调查。”
邢维擎无限同情地望着梁华,心想,如果癌症中心和FBI以此为由起诉梁华,也许他将面临牢狱之灾。不管怎样,即便不进监狱,梁华在美国已经没有了退路。他明白,这次的打击已经毁掉梁华在美国继续待下去的信心。
梁华抬起头来,窗外的阳光正好投到他的脸上,在他的脸庞留下一片温暖的光影。“中国的科学研究正需要大批人才,我才五十岁出头,正当年富力强。”梁华扬起眉,重重舒了一口气,接着说:“我还有一二十年好光阴,还是大有作为的,回中国还可以继续为人类的健康事业做实事。”
“你这一走,对美国的医学研究也是一大损失呀!”邢维擎难过地说。想到这位自己敬重的好友很快要离开,邢维擎的心很痛。
“我没有别的选择。特别是现在,美中关系处在非常敏感的时期。我的遭遇,也许仅因为我是中国人的缘故吧。中国在崛起,科技发展迅速,我遭解雇,实际上我成了这场两强对抗、科技竞争的牺牲品。”
“唉,为什么两个国家之间就不能互利共赢呢?”邢维擎反过来又想,也许是梁华把问题看得复杂了。梁华落到被解雇的地步,或许并非国家层面的争斗,而是彼特在借癌症研究中心之手打击梁华罢了。如果真是如他所想,从这一点来看,只是说明有一部分美国人不能正确看待中国的崛起。
梁华叹了口气说,“人为刀俎,我为鱼肉。不提它了。”
“我该怎么办?你现在处境很不利,我去大会发言会不会惹出问题?”他俩合作的研究项目如今出了问题,自己所改进的技术没有申请专利保护,在论坛上公布研究项目的详细资料会不会有科技泄密的嫌疑?可大会发言稿已经汇总好了,在大会上宣布这项研究结果将对他晋升为终身教授至关重要。邢维擎想着,不禁忧心起来。
“我们不知道现在的科研交流的底线究竟在哪儿?查查你们大学人事部门的网页是不是有明确规定。你也可以问问你的导师柏利斯科特主任,他对你和你们大学的规定应该都很了解,他也很支持你的工作。”说到这,梁华停顿了一会儿,想了想说:“不过,现在美国政府的政策也会时有改变,下一步会变成怎样,我们无法预料。但我非常希望我们的研究成果能够在大会论文集里刊出,更希望你能去大会做主题发言,宣读论文。我被解雇,这项研究成果只你一个人有机会向癌症研究领域的同行公布了。有多少患有肺癌的病人处在痛苦的绝望中,他们应该看到希望,看到曙光,看到我们站在他们身后,看到我们许许多多人在为他们不懈地努力和奋斗。”梁华满怀激情地说。
邢维擎被梁华的一席话激动了起来。“我赞成你的看法,應该在大会上公布我们共同的研究结果!”他附和着梁华的话,信誓旦旦地说:“好的,我决定去大会发言。”他感到了自己心底升起一股从未有过的豪情壮志,感到了自己在最困难的时刻心中奔腾而出逆难而上的勇气和决心。这不仅是梁华寄予他的厚望,也是历史赋予他的重任,更是一位科学家所应具备的良知和责任。他应该为了科学、为了千千万万深受癌症痛苦折磨的病人、为了病人的家属鼓足勇气,代表两个研究室站到世界这个攻克癌症的大舞台上去,理直气壮地把研究成果公之于众。
一种神圣的使命感在邢维擎的心中升腾。
张晓芹也叮嘱道:“邢维擎,梁华说得对,把你们两个实验室的研究成果报告出去,这就全靠你了。”
听他们说到这,邢维擎感到一阵轻松,觉得自己的心被一盏灯给照亮了似的,头顶的天空变得明媚起来。他端起沙发前面茶几上的茶杯,拿到嘴边畅快地喝了一大口茶水。那已经变凉了的茶像一股甘甜的清泉,沿着他的食管顺畅地向下流淌,流入他胸腔内被这些艰难岁月熬得干枯的深井,湿润了他燥热的心底。他觉得烦扰自己的一些头痛的事好像都迎刃而解,自己前面的道路好似处在被一片阳光普照之下。他自己一家人都不在危险之列,秦颐是安全的,儿子邢秦也马上要去大学。当他想到儿子,于是顺便提起了邢秦上大学之事,高兴地告诉梁华夫妻俩说:“我儿子大学读书的事基本上定好了。我做通了秦颐的工作,她已经同意邢秦读海军大学的电子计算机专业。这个周末是截止日期,邢秦会给大学回邮件。”
梁华看了邢维擎一眼,“哦”了一声沉默下来。
邢维擎发现梁华脸色瞬间变得有些反常,身子陷在沙发上,头靠着沙发背,两只眉头紧锁,不再吭声。
为什么说到邢秦上海军大学时,梁华的情绪会突然变了?这神情与曾经一再表达支持邢秦去海军大学的态度截然相反,邢维擎感到纳闷。
客厅里的气氛冷清下来,邢维擎一头雾水,不解地看着梁华问道:“怎么啦?我儿子读海军大学有什么不妥吗?”
“我有些担忧。”梁华坐直了身子,如实地说,但神情显得局促不安,“我被解雇,你可以从中看出来美国与中国现在已经越来越激烈地对抗了。我挺担心两个国家之间万一产生更大的冲突,双方擦枪走火怎么办?你家邢秦……”话到嘴边,梁华突然停了下来。看似他在纠结,恐怕是在心里掂量自己是不是该替邢维擎家的事过分操心。犹豫了片刻后,他像是最终做了决定,对邢维擎说道:“在目前这种状态下,你儿子上军校不是很合适。我建议你和秦颐慎重考虑,我个人的意见是邢秦最好别去海军大学读书为宜。”
“你担心两个国家之间发生战争?”邢维擎听明白梁华的意思后,心里想,也许这一段时间发生太多的事情,他遭解雇,情绪低落,从而把中美之间关系看得过于负面,凡与之有关联的其他事情会朝严重方面延伸,有些过虑了。于是,他断然否定说:“这是绝对不可能发生的事情!”
“未来会发生什么谁能预料到呢?”为了阐明自己并非捕风捉影,夸大风险,梁华进一步对邢维擎明明白白地说道:“中美两国不久前在南海问题上争端不断,如今更是升级到打贸易战,下一步会出现什么状况,我们这些小老百姓既预料不到更左右不了。如果万一发生我们没有考虑到的事件呢?到那时,你儿子将会面临很艰难的抉择。”
邢维擎感觉梁华说得太离谱了,甚至可以说是在杞人忧天。两个世界上最重要的大国怎么可能开打?那岂不是会引起第三次世界大战!这绝对没有任何可能性。邢维擎不想与梁华同样鹤唳风声,他认为,不管是猜测还是预料,未来的事情谁也说不准,真没有必要为未来久远是否会发生什么给自己添烦恼。儿子去军校读书,他早已经想得够多了,好不容易说服了秦颐,现在大局已定,还是不要再改主意为好。退一万步,即便是两国真要干起来那又怎么样?于是,邢维擎坚定不移地肯定自己的想法,对梁华说:“邢秦是学计算机专业,他不可能被派去上战场的。”
“如果你儿子在舰艇上负责计算机工作,随舰艇去南海也不是没有可能。遇到那种情况,他该怎么选择?还有,现代的战争不会再是枪对枪、刀对刀的流血搏斗了。”梁华很认真地继续分析说,“将来的战争会是在高科技领域较量。用机器人,用高精尖大规模杀伤性武器。你儿子是学计算机专业的,处在科技的前沿。如果美中两个国家互相视为敌对,你儿子的中文好,又是美籍华人,很可能会处在非常危险的境地。要么不被信任,要么首当其冲参与面向中国的对抗。你儿子该去读哪所大学攸关他的未来,你需要做出非常认真的抉择。”
邢维擎相当不理解,他觉得梁华突然变得极端了,变得让他感到很陌生。美中之间所面临的这些客观现实并非今天才出现,他那么长时间里都一直在说邢秦去军校读书的好处,这想法怎么会突然产生一百八十度的巨大转变呢?
“你不是一直都很赞成应该让孩子去部队锤炼吗?”邢维擎问道。
“去部队锤炼肯定是不错的,可是……”梁华支支吾吾,想说什么,又好像不太愿意开口似的,明显让人感觉到他有什么东西隐瞒着,想说的话梗在喉头吐不出来。
“你有什么话就直说好吗?”邢维擎耐不住性子,催促他。
梁华犹犹豫豫了起来,该不该说实话呢?戴维特别叮嘱过,他的行踪是不能对外说的。可在这关口不对邢维擎说看来是不行的了,他再怎么分析都可能难以说服邢维擎。梁华想,自己已经把话说到了这份上,还是说出实情吧,否则邢秦去海军大学是一定的了。梁华下了狠心,把埋在心头的话吐了出来。
“近一段时间我们一直没有戴维的消息,给他发微信和邮件他不回,打电话也总是忙音,我和秦颐心里都很不安。早几天,戴维突然来了电话,他说海上没有信号,没法与我们联系。他告诉我们现在已经抵达了海军基地,但有规定,不能与外界联系。秦颐一听儿子一直在海上,担心他被派到了海外,一定要问他人在哪儿?
戴维见妈妈对他很担忧,悄悄说,他现在是在中国舰艇上担任电脑技术工程师,是在南海那一带驻扎,要我们放心。”
“戴维上南海去了!”邢维擎陡然一惊。
“是的。邢秦真要去海军大学读书,毕业后如果也上军舰,我担心,他万一被部队派去亚洲,中美两国之间发生冲突,他俩兄弟在海上相遇,那时该怎么办?很多事情都是我们所无法预料的,这才是我的顾虑。”梁华把堵在胸口的话说出来后,如释重负,犹如在闷热的夏天打球时,一阵清风刮来。他感到一阵轻松传遍了全身。
梁华这么一说,邢维擎的心倒反而一下紧绷了起来。这事自己此前从来都没有预料过呀。他想着。
坐在梁华身旁的张晓芹马上叮嘱道:“维擎,梁华刚才说的话是违反部队纪律的,你千万别对外人说。我们的担忧不是没有道理的,现在的局势变得让人越来越捉摸不定,真不知道下一步会发生什么?如果两个国家真的擦枪走火,你愿意看到他哥俩自相残杀吗!维擎,现在阻止邢秦读军校还来得及,在邢秦最终做出决定前,你们一定要替他慎重考虑。”
“真有可能出现那种情况吗?”邢维擎心里倒翻了五味瓶。
“万一呢!未来的事情谁能料到呀。”梁华说。
邢维擎心里一阵阵发紧。他头顶上原本已经晴朗的天空顷刻间阴云密布,客厅顿时又回归到了一片寂静,静得让邢维擎觉得自己的存在是多余的,是对梁华家的一种侵蚀与打扰。他想到了离开。
邢维擎从坐着的沙发上站起身。“我该回去了。”他说道,临走时,想顺便表达对梁华的关心,随口说:“梁华,你现在处在困难的关头,有什么事需要我帮助的,随时告诉我好吗?”
梁华也随即站立起身来。“你能来看望我就已经很好了,没什么需要帮忙的,我……”
梁华想继续往下说,张晓芹拽了他一下,打断了他的话。“如果你能帮忙当然好,也许梁华还有回旋余地。”她也从沙发上起身站起来,“肺癌抗体的制备方法是经过你修改后用于这个合作研究项目的,如果你能出面向癌症中心做说明,并找你的导师或者这个研究领域的重要专家论证,提供证据,证明你沿用的抗体制备实验方法是在美国杂志上公开发表过的,你所做的改进很有限,也许会对梁华有帮助。”
邢维擎一听张晓芹的话,心里暗暗吃惊。去找导师和专家来贬低自己研究成果的价值?这样做,不仅直接否认了几年来研究取得的成就,自己更有可能招惹是非。秦颐发实验方法给国内教授,性质与梁华事件如出一辙,发出去的邮件仍旧有可能保留在邮箱里的Google云端,无法真正清除掉。自己在此风口上出头露面,稍有不慎,会引火烧身呀。
第十一章困境
邢维擎开车回家的路上,再也无法沉静下来。他走进家门,秦颐在厨房切菜、炒菜,忙着准备晚餐。邢维擎走到厨房灶头前,对秦颐说了梁华被解雇的事。
“我的天啊!处理得那么严重!这太恐怖了!”秦颐感到非常意外,把砧板上切好的菜放入铁锅里,嘴里囔囔道,“梁华把修改那么一点的实验方法发给国内研究室也算作科技泄密?”
灶头上的煤气燃烧着蓝色火焰,铁锅里的菜发出嗞嗞的声音,她拿着锅铲站在炉头前愣住了。
“是的。没想到在美国犯了这么一点事,处理得如此严重。我们不了解美国的规则太多了,梁华本人也很意外。”邢维擎如是说。
“那我……”秦颐联想到三年前的事,猛然一惊,一屁股在灶台旁的木凳子上坐了下来。
秦颐在国内读硕士时的同班同学刘振华,博士毕业后在上海一所重点大学分子生物学研究所任教授。三年前,刘教授为了申报研究课题,给秦颐发来邮件,邀请她作为合作研究项目者挂名。刘教授提出来,研究课题有国外名校研究者作为合作伙伴,档次会提高不少,容易拿到课题研究经费。碍于老同学面子,秦颐不便推辞,按刘教授的要求把她在美国大学研究室采用的一些最新的分子生物学实验方法发给了刘教授。秦颐挂了名,的确给老同学帮了大忙。因为研究课题采用的全是世界一流名校最先进的实验手段,研究项目在评审过程中被同行视为填补国内研究领域空白,刘教授顺利拿到了可观的研究经费。此后,刘教授与秦颐并没有进一步来往,双方之间所谓的合作研究徒有虚名。
秦颐心里乱糟糟的,翻江倒海起来,她的脑子被梁华解雇的事搅得很乱。愣了半天,直到菜在锅里烧出了煳味她才惊醒,立刻站起身把灶头上的煤气关掉。
晚上邢维擎和秦颐躺在床上都没有睡。
邢维擎在床上翻来覆去好一阵子。秦颐在听到梁华被解雇后的惊恐反应不时出现在他的眼前,他不得不仔细想想,自己去北京参加会议,在大会上发言时该如何尽量避免涉及科技泄密。
这事的对策想好了,可让他纠结的事仍旧接踵而来。该不该找专家学者还梁华以清白?要不要把刘建勋合雇到自己研究室工作?邢秦去不去海军大学?秦颐是否也有因泄密嫌疑而遭受不测?一大堆问题不断出现在脑子里,缠绕着他。该怎么办?邢维擎心乱了,实在睡不着,只好起身,从衣柜里取出一件白领深蓝色睡衣穿上,走到楼下客厅旁的书房里。打開灯,坐上长沙发。他觉得这样的位置并不舒服,他内心的烦躁找不到合适的排泄。于是,站起来,用沙发枕把扶手的一头垫高,靠在垫高的那一头,光着的两只脚架在沙发的另一端。
邢维擎就这样躺在书房沙发上,两眼望着从扎在两边布窗帘之间的玻璃窗外透过来的黑洞洞的夜空。这段时间发生的事情太多了,他感觉自己不小心掉进了一个不知深浅的黑洞里一般,心神虚空得无处依附。
此时的秦颐也在床上想着心事。如果邢维擎去北京报告研究论文,对她来说,也许真会是一大祸害。现在的网络已经没有隐私可言,留在电子邮件里的证据是清除不掉的。如果因梁华的事件,她要是被盯上,过去留下的蛛丝马迹可以随时被翻出来,想逃也都逃不掉,躲不了。
秦颐心里好紧张,她根本就无法入睡,强烈的担忧夹杂着触目惊心的现实产生的恐惧在她的脑子里抹不去,驱散不了。她怦怦跳动的心似乎要冲到口里,堵得她的胸口直发慌。她烦躁到耐不住,想着等维擎上楼来,应该同他好好谈谈。久久没有听见楼梯有动静,她也穿上睡衣走下楼,见书房灯亮着,直接朝书房走去。
梁华偎依在沙发上,见穿着雪白睡衣的秦颐走进书房,他把双腿从沙发上放下来,让地方给秦颐。
秦颐搂着睡衣把两只手抱在胸前,在邢维擎身旁坐下来。“梁华出事,我的心也都乱了,万一追查起我来,下场恐怕不会比梁华好,我好害怕。”她紧张地说。
邢维擎坐起身,抬起疲倦的双眼,无奈地叹口气。“唉,我也是在担心。”他伸出手,把秦颐抱在胸前的一只手拉出,握到自己的手心里,想着给她一点安慰。
掌中的手沉甸甸的,有些凉。书桌上的灯光照在秦颐的手背上,她或是因为紧张或是因为夜冷,手上的皮肤苍白,清晰得可以看见上面的血管。他把手握得更紧。
秦颐感觉有一股受到安抚的慰藉从邢维擎的手心流向自己,在她的手掌向心头蔓延开来。她沉浸在熟悉的暖意里,既不想把手抽回来,也不想说话,静静地让这本来并微不足道的抚慰能够填满自己被烦躁掏空的内心。
好一会儿他俩都没有作声,时间好像停滞了,书房陷入深夜的沉静里,安静得可以听到对方的呼吸声,感受得出彼此掌心里另一只手的脉动。随着墙壁上挂钟里的时针无声无息地默默爬行,他们都沉浸在过去之中,偎依在他们渴望漫长但其实短暂的安抚里得到慰藉。
凌晨一点钟,挂钟在头顶忽然鸣响,奏出一段悠扬的乐曲。那每天都周而复始敲响的音乐在今天听起来竟然与以往截然不同,让人感觉它如在抽泣,悲伤得像在哀鸣。
秦颐吃惊于她竟在过去很多年里居然没有注意到这书房里挂钟的音乐也会随她的心情而伤感。哀伤到她从来都没有去想自己原来是虚弱的一个女人,过去在家人面前和研究工作中一直所表现出来的坚定与强悍竟会如此不堪一击。她被这哀鸣的钟声拉回到现实,感受到原来生活远没有它表面那样风平浪静,梁华遭解雇,曾经拥有的平静就在这一瞬间不复从前。她这时才意识到自己下楼来的目的,于是打破平静,直接问邢维擎:“你还打算去北京论坛宣读论文吗?”
邢维擎一听,马上明白她言下之意。他对她太了解了,意思很明确:在这种情况下,你是不应该去的。
放弃在高峰论坛上报告两个实验室合作的研究成果?自己可是已经答应了梁华去参加会议的!想到这,邢维擎对秦颐毫无隐讳地打实里说:“我不去不行的。”
“为什么不可以?梁华是因为你们合作的项目泄密才被开除的,你还嫌泄密得不够多,再
去火上浇油?”秦颐把手从邢维擎的掌心里抽出来,没有好气地责问道。
不去的话,如何向梁华交代?邢维擎只好找理由试图说服秦颐。“世界癌症大会每四年才召开一次,不仅世界上顶尖的癌症制药专家都会参加盛会,全球的大药厂也都会派人来。能在如此重要的会议上发布我们的研究成果,可以让与会的制药大公司了解我们的工作成就,吸引他们注入资金,帮助我们尽早完成在美国境内的临床研究,让抗癌药物加快投产。另外,這项研究已经耗费了我四年心血,是我博士后进入学术界以来最大最重要的一项研究成果,它对我今年申报终身教授尤为重要。”
邢维擎竟然一点也没有在乎她的顾虑,这让秦颐特别泄气。“你们的成果还没有申请专利,你不担心也被看成泄密吗?”
“你不用担忧。”邢维擎安慰她说。他睡在主卧室床上时就已经考虑到了这一点,处理办法也已经有了。邢维擎胸有成竹地把自己的想法说了出来:“我会重新调整递交大会的论文和会议发言稿,把具体的实验方法删掉,报告内容尽量不涉及与梁华同中国合作研究的具体细节,只提这几年来我与梁华的这项研究成果的基本概况。”
秦颐脸一虎,两眼一瞪,显然有些气恼。“你这样做,还有任何必要在大会上做报告吗?”她也是做研究的科学家,在会上宣读一篇隐去实验方法等关键内容的论文反而有害,同类研究室无法重复实验,将会引发同行对其研究的质疑。做科学研究的前提就是诚信,不能有半点虚假!
邢维擎希望秦颐被说服,可是他实在不知道怎样做才能不让她坚持如此强硬的反对态度。难道自己必须尊重她的想法,不去参加会议?放弃这么好的机会太可惜呀!邢维擎找不出其他可以说服她的理由,剩下的退路也只有最后一步了。他说:“那就这样好了,我去找柏利斯科特主任,把现有的论文和发言稿原原本本交给他,请他看过后转给大学学术委员会审查,由校方裁定是否涉及泄密。如果校方同意我把没有申请专利保护的研究成果公之于众,NIH应该不会找我的岔子吧。”
“你的大学会批准吗?”秦颐马上质疑说,脸庞升起一股难消的怨气,淤积在她心里的憝言如同连珠炮地从嘴里喷泻出来:“梁华被解雇的原因,是基于把你采用的实验方法泄露给中国的合作者,这事只要报道出去,媒体势必会借机大做文章,把科学研究领域的‘科技泄密和‘商业间谍搞得风声鹤唳,人心惶惶。你处在风口浪尖上,万一查你,我也难免不受牵连。假如查我的邮箱,查出三年前的邮件,必定会搅出大乱子来。如今只要涉及知识产权,个个都谈虎色变。这种时候别人躲都来不及,你还自己主动往火坑里跳?硬要把我也推进火坑里不成!在目前的局势下,我们华人不得不格外小心谨慎,要保护自己免受其害。”秦颐说得激动,越往下说,越觉得邢维擎仅为他自己考虑,她在他的心里有多无关紧要。她很难过,不由自主地相信,在危难面前她才看出邢维擎真实的一面。她抓住了他的把柄恨恨地结论性地说:“你不觉得自私吗?为了自己的终身教授,置我于不顾?”
秦颐得理不饶人。本该酿制夫妻间甜言的嘴吐出的最后那一句话,犹如蜜蜂尾部射出的一根针,在邢维擎的心上狠狠地蜇了一下。
邢维擎感到一股被羞辱的疼痛在自己的胸口膨胀开来难以承受。“我怎么就自私呢?”他气恼地反驳道。
邢维擎认为自己绝非是一个仅考虑个人得失的人,秦颐站在自己的角度看问题而误解他,让他感到特别受伤。
但秦颐的话让他很明白,他去大会发言,真要把她也拉进梁华案的泥沼里,她这一辈子都不会饶恕和原谅他的。可不去大会报告,这项重要的研究成果需要等很长时间才能在杂志上发表,他肯定会错失这次终身教授评审。终身教授的位置很有限,下一次评审又需再等好几年,太可惜了。邢维擎陷在沙发里,一种不被理解的孤独感向他汹涌袭来。他一筹莫展,懊恼至极,夹杂着伤心的委屈像涓涓细水从他被叮咬过的红肿的心坎溢出,朝眼的方向漫过去。
窗外的灯光照进来,看到邢维擎的眼眶里泪水滴了下来,流到脸颊上,秦颐的心一阵颤抖。邢维擎自结婚以来还没有流过眼泪,她硬撑着的脾气突然被邢维擎的眼泪湿润了,软了下来。她一把抓住邢维擎的手,紧紧握在自己的手心里。一家人在美国熬了那么多年才走到今天这地步不容易呀。秦颐陷在深深的惧怕中,她唯恐邢维擎触犯美国的规则,让她也跟着身陷困境,全家人倒霉。
邢维擎心里有说不出的哀痛,嘴里囔囔道:“我和梁华俩人做了那么多年的努力,我一直在
等待着这一次机会。”
“维擎,我们也是没有其他办法。我心里好害怕。”想到梁华的下场,秦颐从来没有如此惶恐过。
周末到来,邢维擎的心情糟透了。他趁着有了点空,把过去存到家里计算机中的所有研究资料清除掉,手提电脑也一概不保留任何与工作有关的研究数据。他发誓从今以后不再带任何与研究有关的工作到家里来做。替梁华洗清罪名的事,他也不敢多想。刘建勋失去身份的事他也不打算再过问。秦颐讲得有道理,自己不能往火坑里跳。唉,邢维擎无比心寒。
决定了不去北京宣读论文,邢维擎的当务之急还是儿子邢秦的事。这一天他对秦颐说:“邢秦在明天晚上之前就必须确定去哪所大学,未来形势究竟会变成什么样无法掌控,我们不得不从长远考虑。”
不能让儿子将来也面临两难,陷入和梁华同样的困境。邢维擎痛下决心,说道:“我必须劝说邢秦不去读海军大学,要他选择上圣塔芭芭拉大学。”
“阻止邢秦去军校?”邢维擎话一出口,秦颐反而纠结了起来。
“儿子是好不容易才盼到去自己心仪的大学,现在我们要他放弃,这的确会对他造成很大的伤害。”邢维擎伤感地说。
“怎么办?”秦颐没有了其他主意,她想,事到如今,也只好让邢秦先读两年军校再转学了。于是对邢维擎说是听戴维讲的,去军校读完两年大学,可以不与军校签合同,第三年转入地方大学。
“能够不签合同?”邢维擎从来没有听说过有这种好事,他惊讶得将信将疑。
“千真万确!戴维的室友就是第三年从西点军校转学去斯坦福大学的。”秦颐用十分肯定的语气回答说。
邢维擎不敢相信。万一儿子进了海军大学不能转学,那会非常被动,他必须小心谨慎为宜。他想,这事也许可以向曾来家里面试邢秦的海军大学校友山姆了解。于是他对秦颐说:“我打电话给山姆核实一下,是不是真有可能。邢秦只在海军大学读两年,那两年后该怎么办?再回到地方大学读书?到时候哪个大学会接受邢秦呢?”
“也好,你向山姆了解清楚。”秦颐也表示赞同。
邢维擎当天就向邢秦要了山姆的电话号码。邢维擎对山姆的印象很不错,特别是山姆来到家里与邢秦面试,不仅守时,而且态度非常认真,一眼看上去就是一个训练有素、品质优秀的人。
面试邢秦是在两个月前的一个星期四,邢维擎一家三口正在吃晚餐,邢秦对爸妈说:“晚上六点半会有一位在洛杉矶工作的海军大学校友来家里对我面试。”
秦颐催着邢维擎说:“你赶快吃饭,我得赶在面试前洗好碗筷,收拾好厨房。”
吃完饭后,一家三口各就各位。秦颐忙着洗碗收拾厨房。邢秦上楼坐到电脑桌前准备面试。邢维擎也去了楼上,他在主卧室的浴室里刮了一下胡须,看时间离六点还差十分钟,走到卧室面对街道的窗口前。
街道边停着一辆黑色宝马车,驾驶室里看似坐了一个人。邢维擎想,该不会是前来面试邢秦的人吧?现在正是冬季最冷的日子,干吗不进门来?
过了一会儿,车门打开了,一位身材高大的黑人男子夹着一个文件袋走出车子,朝邢维擎家门口走来。邢维擎看了看手表,离六点半僅差一分钟。“好守时呀!”邢维擎不禁感慨道。
听父亲说面试官已经到家门口了,邢秦噔噔噔地跑下楼来。
没等门被敲响,邢秦已经把门打开了。家门口出现刚才在窗口看见的那位黑人,他一头很短的鬈发,牙齿很白,看起来大概五十多岁,穿着一身藏青色西服,显得精神抖擞。邢维擎站在儿子身后,他走上前伸手与他握了一下。
“我叫山姆。”他笑容可掬,随邢维擎走进门,被引领到客厅的沙发前坐下。
在给邢秦正式面试前,山姆让邢秦暂时离开,他说要与邢维擎夫妇先作交谈。
邢秦跑上了楼。
“他一定会在楼上偷听我们的谈话。”山姆笑着对坐在侧面沙发上的邢维擎和秦颐说,随后问道:“你们俩支持邢秦去海军大学读书吗?”
没等秦颐开口,邢维擎已经抢了先机:“我们当然支持。”秦颐只好不作声,不提反对意见。山姆接着说道,“能不能说说,在你们陪伴邢秦成长的过程中,哪一件事情令你们最难忘?”
还是邢维擎在抢答:“邢秦要求医生给他做膝关节韧带重建手术。”
邢维擎把半年以前邢秦受伤的事说给了山姆听。夏令营结束回洛杉矶,邢秦参加了高中足球队训练,射门时用力过大,左腿膝关节韧带扭伤了。高中护士打电话给邢维擎,要他赶紧来学校。邢维擎急忙丢下工作,赶到邢秦的学校带他去了专科医生诊所。邢秦做了膝盖部位的电子断层扫描后,医生指着图片上的一个黑影说:“这个部位的影像显示膝关节韧带完全断掉了。”
邢维擎心头一紧:“很严重吗?会有什么后果?”
“这要看邢秦本人。如果他今后不做剧烈运动,可以不做手术治疗,休息一段时间就行了,对生活不会造成任何影响。”医生说道。
邢秦马上对医生说:“不,不。我还是想回学校足球队参加比赛。读大学期间我也有可能参加体质训练,甚至有一些剧烈的活动或比赛。”
医生很肯定地告诉邢秦:“那就必须要做膝关节韧带重建。”医生建议邢秦趁着暑假尽快做手术,不影响上学。术后的第一个月固定膝盖部位,需要躺在床上休息。以后行走时需借助拐杖,在固定膝关节的情况下才能走动。每周至少去物理康复中心做两次康复治疗,完全康复估计需要八个月至一年。
“我在高中毕业前是不可能再回到足球队了?”
“是的。”医生非常肯定地回答。
邢秦转而很决绝地恳求父亲说:“爸,我想申请海军大学,给我做手术吧。”
邢维擎没有把儿子为申请海军大学而接受手术的想法让秦颐知道。手术当天,邢维擎和秦颐都请了假。邢秦被麻醉后推进手术室,他们俩在医院走廊里等了好几个小时。手术以后,邢维擎和秦颐要去上班,邢秦只能独自一人躺在家里,自己照顾自己。开学后,邢秦要撑着两支拐杖挪动身体一拐一拐下楼去车库,由母亲开车送到学校。邢维擎每天也提前上班,为的是下午三点放学时,赶到学校接儿子回家。当他远远望见邢秦架着拐,摇晃着身子,从校园里一步步艰难地向他走过来,邢维擎都有一种心疼的怜爱。不再需要拐杖后,邢秦每周坚持去物理康复中心两次,在康复技师的指导下做各项机能训练,从慢走、下蹲到逐渐能跑步和跳跃,定期回到给他做手术的医生那儿检查,直到医生给他出具符合国防部所要求的从军健康证明。
邢维擎说到这儿,眼睛里已闪着泪光。
山姆在邢维擎家待了足足三个小时。面试邢秦的最后一个问题是:“你为什么一定要学计算机专业?”
邢秦回答他说:“如今高新技术的发展几乎都离不开计算机技术。我想学到最新的知识,用人工智能让这个世界变得更好。我之所以申请海军大学的计算机专业,因为全世界的第一台计算机是由海军大学研制成功的。”
山姆兴奋地站了起来,隔着桌子与邢秦握手,他很感慨地对邢秦说:“你不仅目标明确,而且意志堅强,我在为海军大学寻找最好的学生,国家需要你这样的青年服务。”
邢维擎当时就在想,山姆的面试这么认真详细,看来,他对邢秦的印象不错。
邢维擎没有猜错,邢秦接到海军大学的录取通知书那天,山姆特地打电话来道喜,他与邢秦说了几句话后,要邢秦把手机给邢维擎。他在电话中告诉邢维擎:“我在洛杉矶地区面试过的学生中邢秦是最优秀的,我把他放在推荐名单的第一位。”
周日一早,邢维擎给山姆去了电话:“山姆,邢秦今天要最终决定是否去海军大学读书。邢秦腿受过伤,我担心他万一读书期间再出事,无法在军校完成学业怎么办?”
手机里传出山姆非常爽快的声音:“没有关系,他可以转学去哈佛、麻省理工学院读书。不用担心,经过海军大学训练出来的人,最好的大学都在抢着要。这类情况过去有过,但一般是没有人愿意这样做。即便是因身体健康的缘故出去了,他们还是会想尽办法再回军校来的。”
山姆的话让邢维擎惊喜不已,邢维擎关了电话,马上转告了秦颐。
秦颐一听,说道:“我说得不错吧!两全其美。既满足邢秦进军校读书的愿望,又不需要服役。”秦颐高兴起来,阴郁的心境一下子阳光普照。
没有过多久,邢维擎的手机响起来了,是山姆拨回来的。他说,忘记告诉邢维擎,目前军校的政策有了改变,如果邢秦进军校两年后,不与大学签订到部队服役五年的合约,邢秦必须退
还大学在校两年所有免交的费用。
邢维擎再次把山姆的话转告给秦颐听,他估算说:“退还两年的所有费用,大概十五万美元吧。”
“哦,”秦颐先是迟疑,想了一会儿,就对邢维擎说:“退就退。”秦颐不再含糊和惋惜,心甘情愿地说:“我们就当邢秦四年都在常春藤大学读书好了。”能借这个机会让邢秦进美国最好的大学,她才求之不得呢。
第十二章艰难抉择
周日晚上十二点整是决定去哪所大学的最后期限。邢秦必须在此之前发邮件给大学招生办,答复他们是否接受去读书。
周日晚餐后,天已经黑下来了。邢秦帮着妈妈一同收拾好桌上的碗筷,把剩下的饭菜收拾到冰箱里。按家里的规定,周末是由邢秦洗碗。邢秦今天特别乖,手脚麻利地洗好了碗,又高高兴兴地擦干净餐桌,把厨房里的垃圾拿到后院的垃圾箱旁,分好类,放进不同颜色的垃圾箱里。
他仔细想着,还有什么事没有做好?没了,该他负责做的一切都已经做好了。邢秦开心一笑,爸妈应该满意了,老妈也不会再出什么难题挑剔他了。于是满心愉悦地走进客厅,对坐在靠窗沙发上的爸妈说:“我上楼去发邮件了,去海军大学读书。”
他高兴地朝楼梯走去,那兴致勃勃的样子,好像他明天就会打点行李飞到海军大学似的。
“你别急,我还有重要的事情同你说。”邢维擎叫住了他。
邢秦在楼梯口站定了,回过头朝沙发那边望去。
“你过来,在沙发上坐下。”邢维擎伸出臂膀朝儿子招手。
邢秦迟疑了一会儿,转身走下楼梯,朝爸妈坐的沙发那儿走去。
邢维擎拍了拍沙发,向着儿子继续招手,指着旁边的沙发说:“过来,坐下,我需要花点时间把事情给你说清楚。”
邢秦不知爸爸要说什么,走到沙发前,迟疑地在沙发上坐下来。
邢维擎收敛起平和的面容,神情变得严肃起来。
看到爸爸的脸色有异,邢秦原本开心的笑脸僵住了。爸爸那曾经让他倍感亲切和温馨的脸上好似覆盖了一层透明的薄膜,他感觉与他之间产生了一段看不见的阻隔和距离。
“刘建勋叔叔辞职了,梁华叔叔被解雇,我也决定放弃去北京参加癌症高峰论坛。”邢维擎轻声地告诉邢秦,很认真地讲了最近发生的这几件大事,说过后,又将美国与中国之间贸易摩擦的担忧,对邢秦去军校读书毕业后服役的顾虑,以及对未来中美两国间可能发生冲突的担心一一讲给邢秦听。
邢秦一边听,脑子一边在快速思索着爸爸话里想透露出的意思。
他好像明白了什么,脸上的表情变得迷茫、紧张。
难道爸爸的意思是不让我去读海军大学?邢秦想起安其拉进了普林斯顿,自己申请了四所常春藤大学却连一份录取通知书都没有。他又想起了为进海军大学,在进手术室接受膝关节手术前,咬紧牙关告诫自己,一定要挺住,让爸妈以自己为荣。从军,不仅是爸爸未能实现的愿望,更是自己从小就有的梦想。
邢秦紧张地盯着爸爸。“你的意思是……”邢秦的脸色变得苍白,他再也坐不住了,站了起来,声音颤抖着质问道,“爸爸,难道你也改变了主意,不同意我读海军大学?”
邢维擎望着儿子惊惶的面孔,一下子慌了,他用手压着儿子的肩,尽量和颜悦色地安慰他说:“邢秦,你别激动,听我把话说完。”
邢秦不想听他解释下去,大声嚷道:“不可能,我怎么可以放弃!你们以种种理由来阻止我去海军大学,可你们知道吗?我为去海军大学读书几乎付出了一切!”
见邢秦如此激动,秦颐连忙给儿子解释:“不是要你完全放弃,我们同意你读海军大学。但考虑到如果毕业后从军的话,你很可能会面临梁华叔叔和爸爸同样的困境。我们必须全面考虑,希望你在海军大学只读两年,两年后不与大学签署去部队服役的合约。爸爸已经问过了山姆,你非常容易能转到常春藤名校去。”
听了秦颐的解释,邢秦愣在那里,脸色铁青。秦颐继续安慰儿子说:“你要理解爸妈,这是迫不得已的选择。我们尽量把方方面面都兼顾到了。”
邢秦并没有被爸爸按着坐下来,而是挺直
了身子,提高了声调,说道:“只在海军大学读两年!你们不觉得这样做很自私吗?海军大学一年才招收多少学生?爸妈,你们想过没有,有多少年轻人像我一样,从小就梦想长大后从军?想去军校读书?可你们让我把一个宝贵的名额白白浪费掉!”
邢秦的声音颤抖起来,嘴唇直哆嗦,两眼充满了委屈,那样子看似想哭,有可能会随时哭出声来。
想不到儿子对他们俩的周全考虑根本就不买账,邢维擎和秦颐很吃惊,目瞪口呆,语尽词穷得一时不知该如何为好。就在他们还来不及找到合适的理由来说服他时,邢秦已经决绝地对他们吼道:“如果只读两年,我宁愿不去读。”
儿子如此剧烈反应,邢维擎和秦颐一怔,震惊得说不出话来。
“邢秦,爸妈很为难。你……,你与戴维……”邢维擎结结巴巴地,他险些脱口而出,把戴维被委派到中国南海驻扎一事和盘托出。可就在那一刻,他想到梁华的嘱咐,马上打住了,转而改了口吻,对邢秦说:“爸妈看到你为申请海军大学付出了很多,当然非常愿意成全你。可梁华叔叔被解雇,爸爸也不得不放弃获得终身教授职位的机会。现在美中关系很紧张,不知道以后会发生什么,我们真的很担心,不得不为你的未来考虑,这样做是迫不得已。”
这该是邢维擎尽了最大努力可能找出的说服邢秦的理由了,除此之外,他还能说什么呢?
“爸爸,你和妈妈为什么一定要左右我的人生?控制我的生活?为什么我就不能追求自己想要的未来,走我自己的人生道路?”邢秦捏紧拳头,含恨地说。
邢维擎难过地看着儿子,心痛地摇了摇头,邢秦没有被说服。因没有完全透彻地把内心的忧虑说出来,他感到言不由衷地心里发闷,特别地难过。邢维擎不无后悔地想:是自己把一颗从军的种子播下的。现在,这颗种子长成了大树,它的根已经深深地扎进了儿子的心田,自己却要亲手把它拔掉,这对儿子来说是多么的残忍!
唉,他悔恨地深深叹了一口气。
听爸爸这么无奈地叹气,邢秦眼泪止不住流了出来,哭出了声:“为什么这个世界被弄得那么乱,那么复杂?为什么一定要让这个世界充满敌对,非得你死我活不可?为什么美中两国之间就不能和平共处,共同发展?”
秦颐心疼地抓着儿子的手说:“儿子,我们说这些,想这些,都没有用,只有保护自己避开这潭浑水。你还是听爸妈的话吧,要不只读两年海军大学,要不就完全放弃。你去圣塔芭芭拉大学读书,别再纠结了好吗?”
邢秦突然止住了哭声。他全身痉挛起来,双腿在打抖,大吼道:“为什么一定非要我做这样的选择?这太难了,我没有办法选择。”
邢秦脸上那对眯眯的泡泡眼瞪得吓人,里面蓄满了愤怒的火焰。他想继续说什么,却一个字也吐不出来。他的嘴唇哆嗦了好久,突然“啊”的一声狂叫,甩开秦颐的手,朝楼上的卧室跑去。
“我恨你们,恨你们把我生在这里,恨我有美国籍却不是美国人!”邢秦边跑边哭。刚跑上楼梯,却不知跑上来干什么,停下了脚步,马上又折返回来,朝客厅通往户外的大门冲去。
“砰”的一声巨响,门扇狠狠地在他身后碰上。邢秦的身影消失在夜幕之中。
秦颐惊恐万分,她也尖叫了起来,“你跑哪去?你给我回来!”跟着朝房门口奔去。邢维擎一把拉住了她的手,把她抱住。“别追他。邢秦的梦碎了,现在追上他也没有用。由他去吧,让他冷静一下,他需要时间找回自己。”
第十三章逮捕
家里的钟已经敲响了八点半,邢秦还没有回家来。邢维擎坐立不安,一会儿走到窗口,一会儿又在电脑桌前坐下。他一直在注意听楼下房门的动静。
秦颐担心儿子的安全,要邢维擎开车一起去找邢秦。邢维擎开着车,在街上转了几圈,没有见到邢秦的身影。不知不觉中,车子开到了梁华家附近。
突然有警笛声在他们车后面不远的地方响起,沿途行驶的车子纷纷靠街边停住给警车让道。
邢维擎也急忙把车靠到街边,他看到在警车驶过之后,有一部印着FBI的车子尾随,朝梁华家那条街道奔去。
秦颐坐在副驾驶座上,紧盯着玻璃车窗的前方。突然她叫了起来:“邢维擎,快看,警车和FBI的车子在梁华家附近停了下来。”
“是吗?”邢维擎朝前望去。难道是梁华家出了事?他急忙加快车速,朝梁華家那个街口山坡处驶去。
很快前面出现了一个警察,举起手拦住了邢维擎的车子。邢维擎把车停在路旁,与秦颐一同坐在车里,心怦怦地跳着,注视着山坡上梁华家的动静。
好几位身穿背上印有FBI三个字母深蓝服装的人持着枪从车子里出来,朝梁华家走去。
FBI特工在梁华家门的两侧站下,有一个特工走到了门前敲门。
梁华家一楼客厅亮着灯,透过玻璃窗户,邢维擎看到梁华从客厅的沙发上站起身。没一会儿,梁华家的门打开了,梁华出现在门口。
就在那一瞬间,敲门的特工出示了证件,一下将梁华推到房门边。站在门两侧的FBI特工一窝蜂冲进了梁华家。一个特工用手臂压住梁华的身躯,将梁华的双手反扭在背后,掏出一副手铐,把梁华的双手铐住。
邢维擎大惊失色:“FBI逮捕梁华了!”
“My God!”秦颐在车子里大声叫了起来。
梁华毫无反抗,被押著朝客厅里走。
秦颐惊恐地抓紧邢维擎的手,嘴里不停地叨念着:“My God!My God!My God!”
张晓芹的身影在玻璃窗口出现了。她从旁边房间尾随在FBI特工身后走进了客厅。没一会儿,梁华的女儿也从楼上下来,持枪的FBI特工与梁华一家三口全出现在客厅里。
邢维擎看到FBI特工在对他们说些什么,张晓芹险些晕倒,女儿赶过去扶住母亲。
张晓芹被女儿扶着走到沙发旁,抓住沙发靠背站稳。随后俩人慌乱地举起双手,抱在头后,退到客厅的壁炉旁边,面朝墙壁站着。
“我……我……”秦颐一时语无伦次,话憋在嗓子眼儿说不出来。
秦颐的心理防线已经决堤,好久,她才战战兢兢地对邢维擎说:“我会不会因为发送过实验方法也被……被……逮捕呀!”
邢维擎还处在惊恐之中,哑口无言。很快,他看到持枪的FBI特工身影出现在梁华家楼梯上。随后,二楼上的几间卧室窗口的灯逐一亮了。FBI特工在一个个房间的窗口闪过,看似在梁华家翻箱倒柜。没多久有FBI特工走下楼来,他们手中拿着手提电脑,抱着台式电子计算机,搬着装有文稿的纸箱,一个跟着一个从梁华家大门走出。走在后面的是梁华,他被一个FBI特工押着,戴着手铐。
停在街中央的那辆FBI车是一部囚车。梁华被押着朝囚车走去。他走近车门时,还朝家的方向回望了一眼。
张晓芹与女儿站在客厅的玻璃窗前,悲伤地看着梁华被押进囚车里。
FBI的车子载着梁华离开了。
邢维擎和秦颐都沉浸在无言的哀伤和悲痛里。过了好一阵,邢维擎才从痛苦中缓过气来。
“看来,有可能是彼特已经把事情闹大了。”邢维擎对秦颐说,“癌症研究中心将梁华的案子上报给了国家安全部门,FBI要取证来起诉梁华。”说罢,他沮丧地启动了汽车。
回程途中,两人都陷入沉默没说话,直到回到家门口,秦颐才打破寂静,对邢维擎抛下一句话,“这么晚了,邢秦也该回来了吧。”没等车库门完全打开,她便一把推开车门下了车,先一步走去家里看看邢秦是不是在家里。
邢维擎在车库里停稳车,熄了引擎,拔出车钥匙,走进家门。见客厅空空的,他朝楼上走去。
邢秦的卧室房门大开着,秦颐坐在儿子的床沿,泄气地两眼望着邢维擎走进来,失望的眼神木讷而虚空,直瞪瞪地发呆,一句话也不说。
邢维擎没有作声,只是走过去,轻轻地在秦颐的肩上抚摸了一下,在她的身旁坐了下来,默默地等待着。
家里一片死寂。许久后,邢维擎打破沉闷,轻声地像在对自己说话:“如果梁华不是华人,也许不会被逮捕的。”
邢维擎说到梁华被捕,沉默不语的秦颐突然像想起了什么,说道:“你赶快了解一下,看看刘建勋是不是也被捕了。”
邢维擎一听,意识到刘建勋有可能同样遭遇不测,立刻说,“我马上给他打电话。”说完,拿出手机。电话通了。邢维擎说:“建勋,梁华被捕了,你……”没等他把话说下去,刘建勋在电话那头失声哭了起来,“维擎,我都知道了,张晓芹已经给我打来了电话。”
“你现在怎样?”邢维擎焦急地追问道。
“我没事。”他压抑住自己的哭声,抽泣着说:“梁华被解雇后,我去他家看望他。他与我谈了很久,动员我去自首,作为他的污点证人。他说万一他遭逮捕或被起诉,可以换取检察官
不起诉我。”说到这,刘建勋又哭了起来,“我……,我……”刘建勋激动得没法往下说下去。
邢维擎安慰他,劝说道:“你不要太难过,你慢慢说。后来怎样?”
刘建勋泣不成声地说:“我不同意,梁华很坚决,他说我们俩邮件里的证据很确凿,是逃不掉的,抓他一个人要比两个人都去坐牢好,现在能做的是尽量把伤害降到最低的程度。第二天张晓芹来我家,我说愿意被抓进去陪梁华坐牢,她劝我不要干傻事,梁华托付她一定要我为儿子着想……”
“啊……”邢维擎听得目瞪口呆,梁华被捕是由于刘建勋投案自首造成的。他错怪了彼特,邢维擎的脑子一下全乱了,刘建勋后来继续讲什么,他一句也没再听进去。
直到客厅墙上的挂钟在九点半敲响,邢维擎才被那如诉的乐声带回神来。那乐曲犹如拖着沉重的枷锁,迈着艰难的脚步,缓慢而忧伤地从楼下悲壮地爬上来,战战兢兢地探进邢秦的卧室里。
邢维擎看了眼手表,“邢秦怎么还不回来?”说完,他走出邢秦的房间,走到主卧室窗口前,朝窗外昏暗路灯下无人的街道上左右张望。
这么晚了,邢秦现在在哪儿呢?邢维擎的心情变得无比沉重。他走到主卧室外,在电脑桌前坐了下来,望着黑黑的显示器屏幕不知如何是好。
为什么仅为读哪所大学,家里会面临如此难以调和的冲突?邢维擎不由痛苦地思索着。如果美中两国之间能够和睦相处,那该多好!
想到梁华告诉他戴维驻扎在南海,邢维擎记得当戴维还在高中的时候,他与邢秦在中文学校有过两年难忘的相处时光。戴维为提高中文程度,从高中一年级起,每周都会有三至四天去课后中文学校给华人小孩补习中文课。那时邢秦正在上小学,两点半放学后,乘坐校车去中文学校,在那儿待到爸妈下班后接回家。邢维擎和秦颐工作忙,高速公路又堵车,经常不能按时去接邢秦。戴维恰好在邢秦所在班级给四个孩子教中文,并辅导课后英文数学作业。到了下午六点钟,中文学校的学生们陆续被家长接走了,邢秦常常待在教室里等待爸妈。中文学校校长立定了规矩,凡是到了六点半仍不能接走中文学校的孩子,父母将要被罚款,每迟到一分钟罚款一美元。如果再晚到中文学校老师无法下班回家,不能被父母接走的未满十二岁的小孩将被送至市内警察局。诚然,规定发至各家长,担心罚款,孩子基本上都按时被接走,没有小孩被送进警察局的。
假如不是戴维帮忙,这类处罚很可能会发生在邢秦身上。因为那段时期,邢维擎和秦颐都处于事业高峰阶段,两人忙于工作,邢秦滞留中文学校无法按时被接走的事情常有发生。特别是遇到一年一度向NIH申报研究课题的日子,他俩不得不泡在大学里赶工作。手下的研究人员加班做实验,他俩在自己的办公室赶写申报课题书。如果邢维擎恰好出差,秦颐一个人既要照顾邢秦又得赶课题,邢秦被困在中文学校導致授课教师无法下班回家的事也就更难免不发生了。
邢秦在中文学校无法按时回家,梁华同戴维说好,秦颐不能及时到中文学校接邢秦时,戴维留在中文学校里陪陪邢秦。就这样,在戴维任教中文学校的近三年时间,邢秦和戴维在中文学校下课后一起玩耍。有时,他俩会在中文学校门外不大的停车坪旁边立着的一个篮球架下投篮,有时戴维会在教室里给邢秦额外教程度深一些的中文,或辅导邢秦的英文数学作业。在陪伴邢秦的日子里,戴维像大哥哥一般,悉心照看邢秦,给了邢秦胜似兄弟的爱护与关怀,直到他高中毕业后离开美国去中国读大学。
邢秦在小学阶段受到戴维的影响,相对于班上的孩子表现得优异,无论在学业上的努力程度还是为人处事都看得出戴维在他身上留下的一些痕迹。正因为此,邢秦在初高中阶段没有很多同龄孩子那样反叛,这让邢维擎内心一直对戴维抱有感激之情。在戴维还在美国的那些年里,梁华家两个孩子生日或逢年过节,邢维擎都会给他们红包,间接作为对梁家的补偿。
虽然戴维离开美国后,与邢秦不再有往来,但他俩结成的兄弟般情谊给邢维擎留下了难忘的记忆。一转眼,几年过去了,美中关系发生了巨大变化,邢秦去海军大学读书的话,从军后真要被分配到亚洲地区执行任务,一旦知道戴维就在南海,他将会有多么为难。如果爸妈事前知情不说,邢秦此后获悉他们隐瞒了曾经细心照顾过自己的戴维在南海驻扎的真相,在面对无法抗拒的国家忠诚的残酷现实面前,他会埋怨和痛恨他们吗?还有,作为美籍华人,在未来的美中关系
中究竟该充当何种角色呢?想到这些,邢维擎感觉自己心里有太多的话要对邢秦说了。
可邢维擎又想,即便邢秦此时回来了,他会愿意听老爸的诉说吗?即便听了,这么短的时间里他能够消化老爸所说的话吗?
他打算给邢秦写一封电子邮件,希望儿子认真考虑去海军大学读书的决定。
邢秦究竟该做何种选择?要走哪条路?难道真能由父母决定吗?
这是儿子的人生,最好还是由他自己来决定。父母把该说的话在邮件里都说了,给他时间,让他自己去面对生活,面对未来吧。
邢维擎打开了电脑,给儿子写了一封邮件。
亲爱的邢秦,今晚,你冲出家门后,爸爸想了很多,心里有一大堆话憋着,很想对你说。我非常希望你能够在静下心来的时候,好好读读爸爸给你写的这封信。如果可能的话,爸爸更希望你能把这封信打印出来保存好,在未来你真正明白爸妈今天的纠结时,再拿出来好好读一下。
你今天质问我们:为什么这个世界搞得那么乱,那么复杂?为什么一定要让这个世界充满敌对,非得你死我活不可?为什么美中两国之间就不能和平共处,共同发展?
儿子,这是你的诘问,也同样是我们的困惑。我想,很多人与你我一样,也深陷在困惑、彷徨和不安之中。
邢秦,如果我们不是华人,也许你我不需要面对你今天的诘问。
不,也正是因为我们现在不再拥有中国籍,已经成了美国公民,所以,我们才会面对如今不堪的局面和艰难的困境。
邢秦,追根究底,“我是谁?”其实这就是问题的根源所在。
我想,你肯定已无数次在内心里拷问过自己:“我是美国人吗?”
回答是肯定的。因为你在美国出生,按照美国的法律,你毫无疑问、理所当然地成了美国公民。这也是我们一直关照你对自己身份认同的重要部分。
我是美国人吗?你一定无数次从他人的眼神中,对自己的身份产生过怀疑。
我敢肯定,你早已陷入了对自己身份认同的困惑。因为我早就看到了你内心的挣扎。
从你进入幼稚园开始,我察觉你已经注意到了自己与周围其他外国人的异同。你刚开始懂事,这种困惑也随之在你幼小的心灵里萌芽。要不,你为什么从小就如此拒绝吃中国餐?每一次上餐馆,我们家都将面临一场互不相让的争执。而每一次都是在你的哭闹中以爸妈不得不让步而收场。你平常花钱比较节俭,可是你却毫不吝啬地用爸妈给你的上百美元压岁钱去理发店把自己的头发染黄。我们住在华人聚居的城市,学校里大多数都是与你一样肤色的同学,而你却很少与华人同学来往,尽量与白人同学交朋友,想成为他们中的一员。特别是在海军大学的面试中,你强调说,你是美国公民,想读军校,有为国家尽责任的义务。所有这一切,都是你在试图证实和强化:你是一个美国人。
而爸妈恰恰最担心的是你在找不到自己和得不到认同的矛盾中迷失,从而遭受伤害。
为此,爸妈每天在家里还是坚持同你说中文,给你发邮件和信息也尽量写中文。爸爸千方百计尝试烹调各种口味的中国饭菜,把自己培养成了很棒的厨师。爸妈带你出席华人社区的各类活动,参加反歧视华人的游行。之所以如此,爸妈在引导你融入美国社会的同时,也在时刻提醒你:你自己是一个美籍华人。
这是因为,当你在诘问自己是不是美国人的时候,你的出生证的确能证明你是的,可你的肤色却提示人们你是华人。这就是真正的现实。无论如何,至少绝大部分生活在你周围的外国人是这样认为的,他们不会认为你是真正的美国人。所以,即便我们华人前辈踏入美国这片土地已经有一
两百年历史,我们仍旧继续看到如今时有华人受到歧视,不能被主流社会认同,以及你面临着是否去海军大学读书的艰难选择。
你现在不会十分理解爸妈为什么如此不赞成你在海军大学读完四年后去军队服役,不会理解爸妈担心你将来有可能会面对更为艰难的抉择。这不仅是因为在美中两国处在日益复杂的对立状态下,媒体所渲染的国籍认同与国家忠诚的简单问题,还有更加难以割舍的情感混在其中。就如在你很小的时候,爸妈常问你,你喜欢爸爸还是妈妈,你从来都是说,喜欢爸爸妈妈,或者倒过来说,喜欢妈妈爸爸。其实道理是一样的,爸妈在中国出生,现在加入了美国籍。中国是爸妈的生母,美国是爸妈的养母,他们都对爸妈有恩。如果一定要爸妈在两个自己都爱的人身上做出选择,我们怎么能选呢?同样的困境也将会在你未来进入海军大学读书,毕业后从军时遇到。也许因为你是华人而不会被信任,也许会被派往前线。那时,万一你不得不参与同中国的对抗,甚至与戴维在战场上相遇,你那时该做出何种的选择呢?
我们是美国公民,我们应当遵守在美国国旗下宣誓时的承诺,遵守法律与法规,做一个守法的人。要打破隔在我们与这个世界之间不被信赖的篱笆是需要时间的,也许不是你我这一两代人所能看到的。儿子,即便在目前,你无法理解我们所面临的困难选择,你还是遵从你自己的意愿吧。爸妈不强求你按照父辈们的想法来做抉择。不管你今晚做出任何决定,我们都接受。不过,你一定要明白,你选择了一条自己想走的路,就要有足够的思想准备。
今天晚上,你没有回家,爸妈开车在我们居住的城市寻找你,目睹了梁华叔叔不幸被FBI特工逮捕。爸爸是梁华叔叔研究项目的合作者,了解梁华与刘建勋两位叔叔泄露出去的科技情报的全部过程与详情。在梁华叔叔被解雇时,爸爸曾经犹豫是否站出来为梁华叔叔辩白,洗清他的罪名,还他以清白。爸爸甚至担忧雇下刘建勋叔叔会给自己惹祸。爸爸的确担心过,万一站出来帮助他们,我们的家人很可能会身陷危险。但今天我们看到了选择沉默的后果。如果我们选择保全自己,不站出来发声,我们就将会面对更大的危险。梁华叔叔以牺牲自己来保护刘建勋一家,让爸爸的灵魂深处受到震动。所以,爸爸已经想好了,我将站出来,我一定会设法把刘建勋雇下来。更会到各大学的图书馆查找专业杂志,访问我们这个领域的重要科学家,替梁华和刘建勋收集尽可能多的科学证据,希望能够找到与爸爸修改过的实验方法很相近的公开发表过的研究资料,能够证明他俩发给中国实验室的研究方法并没有超越可以公开发表的科学资讯的底线。当然,我一方面会努力去帮助他们,我也会通过他们的例子告诫自己,尽可能更多地了解居住国和工作单位的法律与规则,自觉遵守各项规定,在美中两国之间,不要因为我们的一些不自觉的行为而造成两个国家更大的误解和误判。我更希望你也参与到我的行动中来,通过这个过程学习和成长。我们一道努力,用自己的行为来影响我们的华人同胞。这不仅仅是为了保护科学,保护各国的国家利益,而且是更好地让科学研究为人类造福。为了让这个世界更加和平和安宁,我们应当承担起自己应有的责任。
我希望,你能明白:人生的道路是不会平坦的,但我们应该抱有信念,不管我们未来从事何种职业,在哪儿工作。我们都要牢记,我们的智慧和才能是应该用于促进人类的进步和繁荣。作为美籍华人,我们应让自己成为架在美中两国人民之间友好的桥梁,成为美中两国和平的使者。我们不管在何处生存,我们所做的一切都应该是为了建造一个更加
美好的世界。
爸妈永远爱你!
邢维擎写到此处,已经满眼泪水。他抬起头,轻轻点了一下鼠标,邮件发送了出去。
第十四章改弦易辙
早春时节,是豆梨树花开之季。邢秦家附近的街道上豆梨树在冬天树叶全都凋零落尽后的枝头上不知何时突然冒出花苞来,还没有长出新叶的树枝一夜之间开满了白色的花儿。每一朵花儿有四五个柔小纯白的花瓣。花瓣儿弱不禁风,冷风一荡,便被吹离了枝头,随风飘零,纷纷扬扬散落一地。
白天,正值春暖花开、百花争妍之时,可豆梨树却花瓣零落一地,被践踏成泥,难免不让人陡然生出好景不长的伤感。邢秦一家更喜欢七八月夏日门外的这一片街道,夹在豆梨树间的紫薇树盛开出艳丽的红色花朵,满树满树的花团,粉红或大红,像火一样燃烧在白日阳光明媚的蓝天下,满街灿烂得热情洋溢,让人对未来充满了憧憬与希望。
黑夜,万物沉静,附近街道上的路两旁了无人迹,白天那一片白雪般纯净的景象消失了,被掩埋在黑暗浑浊的夜幕下。天空阴云飘浮,见不到月色。冷风习习,低矮民宅前的街边,紫薇树与豆梨树交错的树影随风颤颤巍巍在摇曳。间隔几十米距离亮着蛋黄色微弱街灯,在摇曳的树影里像鬼火般时隐时现。
邢秦踏在花瓣落满一地的人行道上。他原本对未来怀揣着的美好而纯洁的愿望就像沾满枝头的豆梨树小白花一样,注定只有绽放而没有可以收成的果实。一阵风雨,便被吹落到地上,任践踏成泥,被夜色吞噬在无情的黑暗里。那些残留枝头的小花结下的细小豆梨所能给予的也只是苦涩。
从海军大学参加夏令营回来差不多已经过了大半年,去海军大学读书、从军,这是一个豆蔻年华男孩多么崇尚的愿望和期待实现的梦想!自从这一愿望萌发后,就已经不可阻挡地生长,日渐茁壮强大了起来。邢秦自觉内心早被这个夙愿占据,使得他时常朝思暮想,以致有好几次中午下课后,他站在熙熙攘攘的高中餐厅里排队购买午餐,禁不住心驰神往地浮想联翩。
餐厅宽大的玻璃窗外常有一只只小鸟在晴日碧空下展翅翱翔,他的心也好像随着那些鸟儿飞了出去。飞离这所已经待了三年多的高中校园,朝着横亘在北边巍峨的安琪拉山脉方向,在蓝天下飞翔。即將迈入十八岁这一标志着成人的年龄,他的人生另一段崭新旅程很快就要开启。一旦高中毕业,他将走出家门,离开父母的怀抱。他渴望自己也像窗外的小鸟,展翅高飞,自由自在地不受约束地飞向更加广阔的天地。
邢秦出生在洛杉矶,在这个濒临太平洋的海滨大都市长大。美丽的西海岸给了他童年许许多多美好的记忆。风和日丽的秋夏之际,父母常带他去海边游玩,他们走遍了圣塔莫尼卡、长滩、杭挺顿海滨、威尼斯海岸。太平洋沿岸到处都是景色秀美的海滩,因此,他由衷地喜欢上了大海,喜欢海的辽阔,喜爱海的蔚蓝。自从去了海军大学参加暑期营,军舰、潜艇、军港,给他心目中的大海赋予了更为深刻的内涵,构筑了他未来的梦幻,铸就了他更加酷爱大海的理由。他时常会遐想自己身穿洁白的海军服,站在坚如磐石的军舰上,或者坐进潜艇,随舰只深入到海底。这是一幅多么令人神往的画卷呀,邢秦在这美妙的遐想中走向充满企盼的未来。此后,他开始关心起海军大学招生的情况,关注海军大学的信息。无论何时只要有一星半点与海军大学有关的信息或新闻报道,都会引起他格外的注意,激发他按捺不住的振奋。他时常情不自禁地沉浸于将在海军大学度过四年光阴的无边遐想里,陶醉在他将成为海军一员的神往中,在未来将与辽阔无边的大海为伴的梦境里!
自从收到海军大学的录取通知邮件以来,邢秦就已经认定了自己一定会去海军大学读书,且在心里做着离开家的思想准备。海军大学与洛杉矶几乎隔着整个美国,上学之后,回家一趟很不容易。初次离家,邢秦很茫然,不知道该带哪些东西去学校。还好,网络上可以找到很多信息,一些过来人在网上张贴出大学新生入校常备物品的建议。邢秦比较了网上找到的几所东部大学新生入校信息,替自己列出了一张带去海军大学的物品清单。有一天,他发现,准备的这张清单完全不必要,因为有一位海军大学高年级学生在网上发了一篇大学期间军旅生活的短文,从这篇文章里,他才知道,在军校
读书根本无须自备多少物品。四年期间,不仅学费杂费以及住宿伙食等各项开销都由部队负担,海军大学还会给每个学员按月发放一千多美元补贴,用于购买生活、学习用具以及零用。口袋里有足够的钱,海军大学的学生宿舍大楼里有各类商店,缺什么可以随时购买。
高中毕业班的同学差不多都来了大学录取通知书。大伙课间聚在一起,都在谈论选择该去哪所大学,读哪个专业更好。他们谈论大学期间的打工,议论是否需要找课外实习,或者忧心毕业后的就业。邢秦在心里暗暗窃喜,与将去地方大学读书的同学比较,在海军大学读书实在有太多的好处。他已经了解得很清楚,在海军大学读书的四年里,除了学习,他什么也不用愁,部队几乎把所有方方面面都考虑得仔细周到。他想到的、没想到的,甚至想不到的,部队全安排得妥妥当当。对邢秦来说,他的前面是一条多么舒适平坦的人生道路呀,他的未来一片光明,阳光灿烂。
“去海军大学读书!”他的内心一直被这声音强烈地呼召着。所以,在接到海军大学的录取通知书以来,不管母亲是多么地反对,邢秦自始至终都坚定不移地信守自己这一心愿,在父亲强有力的支援下,他不断激励自己坚守初心,不放弃蓄积已久的信念,朝着既定的目标和方向走下去。
可他万万没有想到,一贯支撑着他去海军大学读书的父亲竟然在最后关头改弦易辙。父亲的背叛,让他陷入前所未有的孤独,内心充满了不甘、委屈、失望与痛苦。邢秦无法承受住这突如其来的巨变,他感觉那座曾经挺在他背后的坚实靠山没有了,脚下踏实的土地变得虚空,眼前一条笔直而光明的道路塌了方,他不知道该何去何从。
邢秦冲出家门后的那一刻伊始,脑海变得一片空白。他似乎感觉周围的一切仿佛都不存在,随他一同冲出家门的只有他的恨、他的愤怒和他的悲伤。他渴望的美好未来被父母抓住,卡在身后那一道紧闭的家门里,窒息在把他禁锢了十几年的囚笼中。他带着哀痛与伤心在豆梨树与紫薇树相间的街头走着,悲愤地独自走了好长一段时间。
黑夜里的街区是痛苦的。灰暗的天空是痛苦的。一层厚厚的阴云积聚在城市的上空,压在邢秦的心头。梁华叔叔被解雇的消息带来不堪负荷的沉重,像一座大山般压向他。
走出落满豆梨花瓣的街道,他漫无目的失魂落魄地在黑夜中行走,直到过了将近一个小时,愤懑的心情才渐渐平复,被拂过的丝丝凉风冷却下来。
混乱的心绪安静下来后,邢秦感觉头脑开始变得清醒,思维明晰了起来。他在街边站定下来,从裤口袋里掏出手机看了一眼。已经将近晚上十点钟了。邢秦心想,还有两小时,再不给录取自己的大学回邮件,他将要失去读大学的机会。
现在已经到了必须做出最终决定的关键时刻。
怎么办?究竟去哪所大学读书?他问自己。此时,邢秦耳边回响起与母亲争执时自己一直不松口的话:“你能让我自己决定我的未来吗?”
我必须自己决定未来!邢秦坚定不移地继续这样想着。这是历经了岁月的洗涤、早已沉淀进了自己意志里的追求;是在他脑海里扎了根,无法被移除的信念;也是高中几年里他与父母发生冲突的重要根源。他不愿一直捍卫和争夺的这一权利因梁华叔叔被解雇的突发事件而改变。他担忧屈从父母而放弃初衷。于是,邢秦在心里告诫自己,并决意强化已经下定的决心,趁着还没有来得及改变主意前,给海军大学回邮件。
一声叮咚的声音从手机里传出。
手机屏幕上显示出收件箱里有一封父亲发来的邮件。
他在心里冷笑着想,无非是新一轮劝诫吧,一定是母亲心有不甘,怂恿父亲继续设法说服他放弃去海军大学读书。邢秦不愿被父亲的邮件干扰,打算不去理会它,尽快写一封邮件发给海军大学。
亲爱的邢秦……,父亲邮件的第一个句子不经意地跳进邢秦的眼睛。
爸妈以前对他从来没有用过“亲爱的”几个字称呼。特别是父亲,无论在口头上还是在文字里都不善于表达爱意。这一在美国华人家庭里既熟悉又陌生的称谓让邢秦原本冷静下来的心感受到一阵令他悸动的亲切和温暖。他情不自禁地被这柔软的爱称打动了,顺着邮件,从接下来的字里行间继续寻找、体味、感受父亲过去从不启齿的安抚与关爱。
邢秦读了父亲邮件的大部分时,一行触目惊心的字句把他给震惊住了:
梁華叔叔被FBI特工逮捕!
这完全出乎邢秦的意料,他的心猛然一震。“FBI”,邢秦意识到这三个大写的字母的含义非同寻常。
梁华叔叔居然遭到逮捕,这绝非虚构的可怕现实竟然就在自己跑出家门后这段短短的几个小时里发生。那位看上去从来都是一副温文尔雅的梁华叔叔,戴着镣铐身穿囚衣出现在邢秦的脑海里,他被惊惶得顿时心慌意乱起来。
为什么会这样?邢秦恐惧地想着。难道真因为梁华叔叔是华人的缘故吗?中美之间发生对抗,华人的处境果真会非常艰难?我如若选择去海军学校读书,未来从军之后真有可能会陷入比梁华叔叔更为危险的处境?为什么我们华人加入了美国籍,仍旧不会被信任呢?
邢秦大惑不解,心里剧烈矛盾了起来,刚才下定的决心:接受去海军大学读书。这一决定被突如其来的事件动摇了。
邢秦往下继续读着爸爸的邮件。
“……即便在目前,你无法理解我们所面临的困难选择,你还是遵从自己的意愿吧。爸妈不强求你按照父辈们的想法来做抉择。不管你今晚做出任何决定,我们都接受。”
我该怎样选择?邢秦脑子乱糟糟的了,没有心思把邮件继续读完。
夜已深沉,街道上偶尔有一辆车经过。一闪而过的车头灯,射出铮亮的白光,把沿街两侧一两层住家房屋和街边的树木照得通明,车子一过,又很快把整个世界甩入一片黑暗。邢秦此刻的心与这明暗交叠的世界无异。他打消了马上做出决定的念头,也不打算往回家的方向走,继续在黑夜朦胧的街道上行走,在艰难选择的纠结中挣扎。
这是一个多么困难的决定呀!这一决定将彻底改变他的整个人生方向,引导他走入一个完全不同的生存道路。
邢秦不知不觉走到了一个交叉路口。
这儿的树木很少,一股冷风从街道两边的房屋空隙之间吹拂过来,邢秦感觉凉飕飕的。他站在街口,举目张望该朝哪个方向走。
眼前是一处黑黢黢空荡荡的停车场。邢秦发现他来到了就读的高中校园外的街旁。熟悉的校园、一幢幢教学楼、艺术表演中心沉浸在停车场外深沉的夜色里。
邢秦朝前方看过去,校园的东边亮着灯。那儿是高中运动场,好些根十多二十米高的灯柱屹立在运动场四周,灯柱的顶部整齐排列着十来盏铮亮的LED灯,从高高的上空把整个运动场照得通明。
邢秦对这块地方太熟悉了。进入高中以来,他每天有很多时间是在这个运动场上度过的。
学校里课程之外的社团活动、文体操练大多是在运动场上进行。每天早晨,运动场上总会有好些学生组织在进行不同的活动,有长跑队、橄榄球赛啦啦队、足球队以及一些不知道名称的学生俱乐部和社团的活动。在八点以后上课时间,每个学生有一节必须上的体育必修课,到了下午两三点放学,学校运动场更是热闹。学校舞蹈队、各类球队以及其他的体育队的训练回到运动场上。到了晚上,学校的行进乐队和彩旗队每周都在运动场上进行训练。
邢秦在高中第一年因音乐课选修了长笛,成了学校行进乐队的成员,每周总有好几个晚上要来运动场排练。他与几百名高中学生一起参加行进乐队的练习,列队在运动场赭红色环形跑道内的塑料草地上行进,边吹奏乐器,边变换各种队形。运动场上很热闹,彩旗飘扬,鼓锣齐鸣,管乐演奏的曲子震天动地,老远老远都能听见。
邢秦在行进乐队仅待了一年便退了出来,原因是经过三轮网球单打竞争考试,他被选入了学校的网球队。行进乐队与网球队在晚上的训练时间常发生撞车。退出行进乐队后,每周一三五,吃完晚饭,他得去学校运动场与队友在网球场上练球。
高中有六七个网球场地,位于运动场靠近大街的一侧。网球场全是灯光场地,天一旦变暗,球场上便亮起灯光,直到晚上十点熄灯。
运动场有时也会在晚上举行高中校际美式足球比赛。一旦有赛事,附近的街边便早早会停满车辆。那时候,运动場南北两侧闪闪发亮的铝合金梯形看台上一定会坐满好几千人。不练网球的时候,邢秦偶尔也会成为美式足球的粉丝,坐在高高的看台上与各个族裔的男女老少们一起摇旗呐喊。那时的运动场是一片欢乐的海洋,随着场上运动员的奔跑,在看台上不时掀起一阵又一阵的热浪,呼声雷动,在运动场的
夜空响彻云霄。
邢秦走到高中校园运动场附近时,闪烁的灯光刚好熄灭,校园在高出人头的黑色铁栏杆或铁丝网包剿的围栏中,渐渐沉静。他沿着黑色铁栏杆围着的校园,在有路灯照亮的街道一侧的人行道上走,来到铁丝网围墙处的球场出口处。
“邢秦。”他忽然听到有人叫自己的名字。
邢秦循声望过去。两个瘦瘦高高的白人学生从网球场里走出来,他俩背着网球拍包,身穿运动短衣裤,朝街边停着的轿车走去。
叫邢秦名字的人是乔治·本森。一头松松蓬蓬的褐色卷发、高高的眉骨、深陷的眼眶、棱角分明的脸庞,长得挺帅。乔治在学校网球队里是与邢秦结对的双打球友。
“你晚上一个人在这干吗?”乔治走近,到了街边,随口问他。
“跑完步,正准备回家。”邢秦编了一个可以搪塞乔治的理由。
“很晚了,走路注意安全。”乔治边说,边打开停在街边的一辆深灰色宝马车的后厢盖,把手中拿着的一只塑料水瓶放进车后厢里,随即取下扛在肩上的蓝色芭芭拉网球拍袋也放进里面,关上车后盖。
“你好!”与乔治同行的是一个比乔治稍微矮一点的白人男孩,名叫亚当·阿伦,他与邢秦打招呼。
邢秦与他不太熟,在校园里打过照面。亚当打开车右侧的车门上了车,坐到前面的副驾驶座上。
乔治走了过来,拍了邢秦的肩说:“上我的车吧,刚好顺路,我载你回家。”
邢秦犹豫起来。自己还没有想清楚去哪所大学读书,回到家该如何面对父母?可乔治已经把宝马车的后座车门打开,不由分说:“还愣着干什么?上车呀。”他用命令的口气说。
他只好听从乔治的吩咐,抬起脚跨进了车子,在车的后座上坐了下来。
乔治关好后面的车门,坐进驾驶室,启动了车,在亮着昏暗街灯的市区马路上朝邢秦家的方向开去。
车内的气氛颇有些闷。乔治从后视镜里看到后座上的邢秦沉默不语,他打破沉默,问邢秦说:“今天是决定去哪所大学的最后期限,你已经给海军大学发过邮件吗?”
邢秦抬起头,看到后视镜里乔治的一双眼睛正注视着自己,他回答说:“还没有。”
“为什么?”乔治追问道。
“圣塔芭芭拉大学也给了我录取通知,我还没有拿定主意。”
“是吗?你怎么不早告诉我呢!”后视镜里乔治的双眼显出相当兴奋的光芒,他几乎是高兴得要跳了起来:“我和亚当都被圣塔芭芭拉大学录取了,我俩已经回了邮件,去圣塔芭芭拉大学读书。”
“你们俩也被圣塔芭芭拉大学录取了?”邢秦重复了一遍。
坐在副驾驶座上的亚当插嘴说:“我们高中有几十个学生被圣塔芭芭拉大学录取,至少有二十多个同学决定去圣塔芭芭拉上学。”
“真的吗?”邢秦不太相信。
“是的。去圣塔芭芭拉大学读书的同学建了一个聊天群。”乔治兴致勃勃的,他问邢秦:“你知道整个洛杉矶地区有几个人被海军大学录取吗?”
“也许只有我一个人吧。”邢秦并没有十分把握,他猜测道。
“你一个人!在大学里孤零零的。邢秦,别去海军大学,同我们一块去圣塔芭芭拉吧。”乔治建议道,随即对身边坐着的亚当说:“亚当,你把邢秦拉进我们的聊天群里,让他看我们群里有多热闹。”
亚当掏出了手机。边拉邢秦进群,边说道:“乔治,我们预定的宿舍还缺一个人呢。”
他把邢秦拉进群之后,转而面朝邢秦说:“我和亚当正在找室友,同我们一块去圣塔芭芭拉吧。”亚当怂恿道,把邢秦拉进了聊天群里。很快,他侧过身在前座举起手机展示给邢秦看,“你进群了,点一下接受。”
邢秦掏出手机,点击了接受后,他一看,群里果真有不少人,绝大部分都是与自己一样黑头发黄皮肤的华人,其中有好些人还是在学校里时常碰上面的熟人和朋友。
很快,一连串叮叮咚咚的响声,接二连三跑出来一堆欢迎邢秦入群的人,祝贺邢秦选择读圣塔芭芭拉大学的信息鱼贯而至,一阵滚烫的热情朝邢秦迎面扑来。
“别犹豫了,同我们做室友吧,我们三人同住一间宿舍。”乔治乘机鼓动邢秦。
亚当也附和乔治,“校园内的学生宿舍不
多,我们必须尽快凑足三个人,把房间定下来。迟一点我们就必须住到校外的学生公寓楼去。去教室上课的距离太远,挺不方便。”
“让我再好好想一想好吗?”邢秦仍旧有一些心不甘。
亚当说:“邢秦,我们挑选的宿舍楼就在校园内靠海边,两层楼房,宿舍窗口临海。男生宿舍在二楼,站在宿舍的窗口就可以看到大海。”
快要到达邢秦家的时候,乔治把车在有街灯的路边停了下来。车头灯亮着,通亮的车灯照亮了前面的街道,照到马路边的一棵棵豆梨树。这儿处在避风的方向,满树的豆梨花开得正艳,车附近的那一棵树在车灯和路灯的辉映下,满满一树雪白。
乔治从驾驶座转过身,真诚地望着邢秦,“与我们住同一个宿舍吧。别再多想了,给圣塔芭芭拉大学招生办公室回邮件好吗?”
昏暗的车内,从车后玻璃窗外照进车内的微弱光下,邢秦看到乔治的两眼闪着恳求的目光。邢秦的心软了。想到有那么多同学都去圣塔芭芭拉大学,梁华叔叔被捕,爸妈又那么担心他,邢秦一咬牙,横下心,“好吧。”他答应了乔治的请求。
邢秦打开了邮箱,当着乔治和亚当的面给圣塔芭芭拉大学写了一封接受去上学的简短电邮,立刻发了出去。
车子启动了,驶离开街边的那棵豆梨树。邢秦侧头望着玻璃窗外,路灯下因黑夜的衬托,路边的豆梨花显得特别的白,鲜而艳。
乔治加快了车速,宝马车朝邢秦家的方向欢快地奔去。
邢秦的人生之帆船就这样地驶入了他原本并不想进入的一条航道,命运因碰见乔治而彻底定了方向。
第十五章祸根
坐在CBP大厅里黑色座椅上等着叫号,邢维擎不时抬起头去看悬挂在大厅天花板下的几张电子屏幕,偶有看到号码在屏幕上闪动,他便立刻打开手上捏着的纸条,对照上面的编号。时间走得实在是太慢了,他已经困在CBP大厅里两个多小时,不知道还要等待多久才会轮到去窗口。邢维擎的心烦躁得厉害,想到秦颐在家里着急等他,想到刘建勋在国际航班出口一定在翘首张望,他很想打电话给他们报一声平安。可墙上贴着醒目的警示:不得使用手机。他与外部世界彻底隔绝了,只能无可奈何干坐着,望着时钟跛着一长一短的两条腿,艰难地在没有自由的囚室里艰难爬行。CBP大厅里的座位上坐满了等候去窗口接受问话的人们,大家都在静声屏气地坐等叫号,大厅里的空气仿佛凝固了,悄无声息,沉浸在如墓地一般的死寂里。
在百般无奈的等候中,邢维擎的思绪又不由得回到儿子上大学的事情上。直至今天被请进CBP之前,只要一想到邢秦最终选择去圣塔芭芭拉大学读书,他的内心便会涌出一股说不清道不明的不甘。他不肯定这一步走得是对还是错,这个决定完全是迫不得已,既非儿子自愿也不是他本人的心悦诚服。所以,對这一抉择的最终结果,他多少还是抱有一些遗憾的。不过,当现在被困在CBP大厅里,他又一想,不让邢秦去海军大学也许是对的,是一个相对明智的决定。这不,梁华案子结束已经一年多了,自己入关时,还是被扣下来接受盘查,邢秦将在大学里读四年本科,那时的美中关系究竟会出现什么状况,谁又会知道呢?未雨绸缪,防患于未然,总好过于届时束手无策。坐在椅子上,背靠着黑色皮革椅背,他的两只眼睛直呆呆地望着白色的天花板。他在心里感叹着,唉,如果美中两国能够相互友好那该是多好的事呀。要不是美中两国之间存在令人不安的摩擦,他和一家人也不会陷入如此令人不安的困境,被卷入这个多事之秋的。
CBP的电脑里真会有梁华被捕的记录吗?在这一点上,他不太确定。可究竟是什么原因造成梁华在被解雇后进而遭到FBI逮捕的呢?他想起去找导师柏利斯科特请求帮助梁华时,导师提到FBI早已经注意到他与梁华的合作项目在北京生物制药公司进行未经许可的协作。难道梁华被捕真有可能是早有预谋的事件?难道彼特是FBI招募的线人,是被安插在梁华研究室的卧底?是他把问题看得复杂了还是真有其事?他希望把问题尽量看得简单些,梁华被解雇和被捕,也许仅是因为彼特对梁华不满而对其泄私愤、施以报复而已。可这些疑问未有答案,它一直像一团迷雾,在他的脑海里既没法解开又驱之不散。
不过,有一点是很肯定的,那就是他最初的
确错怪了刘建勋。邢维擎原认为梁华被捕是由于刘建勋向FBI投案自首所致。梁华决意保护刘建勋,要求他成为污点证人出庭作证。邢维擎认定刘建勋投案是导致梁华被捕的直接原因,他的这种推断后来被刘建勋本人强化,因为就连刘建勋也把梁华被捕的祸根归罪于自己投案,邢维擎估计梁华也有可能是这么判断的。
幸好邢维擎后来从柏利斯科特的口中获悉,早在刘建勋投案之前,西海岸大学校长就已经在背地里告诉了他事实的真相。
邢维擎记得柏利斯科特亲口对他说:“梁华被捕前的几个月,你们俩合作的肺癌抗体项目与中国境内的研究单位有瓜葛已经上了FBI被关注的黑名单。”
这句话是在梁华被捕后,邢维擎去柏利斯科特的办公室求助时听到的。柏利斯科特解释道,它缘起于国会议员格拉斯利致信给美国官方科研基金会NIH,要求对NIH资助的研究人员所进行里通外国进行调查。这说明了梁华被捕的事件并非是一日之寒所致。
邢维擎记得那天,柏利斯科特向他提到了格拉斯利写给NIH的信件。格拉斯利在信上说,有很多人参与中国的“千人计划”,将NIH项目评审中涉及的保密资料泄露给中方人员。NIH此后公布过相关的调查报告,指出的确有大量接受NIH资助的华人学者,同时违规接受中国政府科研机构的资助,甚至在中国建立实验室,将美国医学技术转移给中国。NIH主任柯林斯应格拉斯利议员的要求,给各大学和研究机构发出了一封信件,他在信件中特别指出:要警惕外国窃取知识产权的“系统性”行动,防止一些外国政府对美国的研究进行不正当的影响和利用,包括由NIH资助的研究。他宣称,一些研究人员并没有披露其在境外活跃的大笔项目经费支持,以及与外国机构有财务关系。
邢维擎后来看电视报道,也证实了柏利斯科特的说法。
电视新闻报道了柯林斯出席参议院听证会,柯林斯告诉记者,对华人学者的调查即将收网,未来将有大批中国教授被美国大学解雇。柏利斯科特认为,梁华被捕也许就是这一波行动的组成部分。
令柏利斯科特不安的是,他自己亲手带出来的学生邢维擎教授也被列为了FBI的监控对象。
这件事他是从西海岸校长霍夫曼教授那儿获悉的。柏利斯科特说,FBI通过线人(柏利斯科特没有指出线人是谁,邢维擎猜想也许就是彼特)的渠道得知梁华研究室在北京与东方生物制药公司进行研究协作,于是派出特工在幕后秘密跟踪查看梁华和邢维擎俩人的电子邮件。
这一消息是他在一个月前从西海岸大学校长霍夫曼教授那儿知道的。
一天他正在开车来大学上班的路上,离学校大约还有十分钟车程时,他的手机响了。车内蓝牙连通的扬声器里傳出霍夫曼校长的声音:“柏利斯科特,你看过我给各系部主任发的邮件吗?”
柏利斯科特稍稍抬高头,凑近驾驶室车顶棚回话说:“是急事吗?我还在路上。”
扬声器继续传出霍夫曼校长的声音:“我很快要开车外出开会,中午之前没空给你打电话。我现在同你简单说明一下吧。NIH主任柯林斯给各校发来邮件,要求各大学对NIH资助的研究课题作普查。请你按照NIH的指示,立刻对你部门接受NIH经费资助的研究课题负责人进行内部核查,发现任何异常,尽快报告给我。”
“好的,到达办公室后我做安排。”柏利斯科特满口应允了校长。
到达办公室刚坐定下来,秘书玛丽娜在他虚掩着的办公室门上轻轻敲了一下。
他抬头朝门口看,招了一下手,请玛丽娜进来。
玛丽娜是一位年轻美貌的墨西哥裔女人,三十岁出头。她推开虚掩的门,走近距离柏利斯科特教授办公桌前大约半米处,站定下来后轻言细语说:“柏利斯科特博士,这是今天收到的最新一期科学杂志和几封信件。”
柏利斯科特接过玛丽娜递过来的一摞书信,在玛丽娜转身走出去后,他习惯性地查看手中的几封信。见多是垃圾类的,顺手扔进办公桌下可回收的塑料字纸桶里。随后,翻开科学杂志首页,扫了一眼目录。原来他并未打算细读里面的内容,当看到其中有一篇文章是针对NIH资助的研究课题所做的调查报告时,他改变了主意,翻到那一页,迅速地阅读了整篇文章。
“据调查,NIH确认了至少有190名项目资助者可能存在外国关系的问题,目前有55家美
国机构开始进行这方面调查。”柏利斯科特教授从电脑旁的笔筒里取出一支黄色荧光笔,在这一段句子上做了标记,顺手折了一个角,合上了杂志,搁到办公桌的一边。
柏利斯科特教授打开电脑,输入密码,从电脑文档里找出整个系里接受NIH经费资助的研究课题综合表。
他滑动鼠标,拉出系内教授一长串研究项目。柏利斯科特教授眉头紧皱,嘴里嘀咕起来:“内部核查?这么多课题,得要花掉我多少时间?”他想了一下,料定霍夫曼校长可能正在去开会的路上,马上给他拨了电话。
“霍夫曼,我的系里有五六十个NIH资助课题,你难道要求我对二十多位教授作一一排查?世界分子遗传学年会马上要在德黑兰召开,我是本届大会执行主席,很快要飞去欧洲开会。”他为难地说,试图推掉这一桩差事。
霍夫曼校长听出他并不情愿。想到FBI发现了整个大学里仅有他的系里存在潜在的问题,他试图说服柏利斯科特。霍夫曼校长回话说:“柏利斯科特教授,德州的安德森癌症中心与美国联邦调查局(FBI)合作,开展国家安全调查,对涉嫌研究人员进行邮件监控和视频监控。你应该看到了报道,他们在这个月辞退了三位华人科学家。柯林斯的指控是针对中国,他认为是中国钻了美国联邦资助研究的空子。我并非要求你对系内所有NIH资助的研究项目做全面调查,你的系仅有邢维擎教授是华人,他的研究课题是与国家癌症研究中心的梁华教授进行合作,FBI已经通过线人注意到梁华教授对境外泄露科技资讯,梁华和邢维擎被列为观察对象。你只需对邢维擎的研究课题和他本人近几年的行踪进行查证就行了。”
“调查邢维擎?”柏利斯科特教授很吃惊,他迅速反问说。
“是的。”霍夫曼肯定地说。
柏利斯科特犹豫起来。难道邢维擎也涉及研究课题科技泄密?这究竟是怎么回事呢?邢维擎是柏利斯科特一手栽培的学生,他对他非常了解。柏利斯科特处在相当被动的状态中。
对柏利斯科特来说,霍夫曼校长在此提到安德森癌症中心“驱逐”科学家一事,他并没有感到意外。得州大学安德森癌症中心是全球首屈一指的癌症研究机构,是受到了NIH的“重点关照”的对象。前些日子,他在旧金山参加国际学术会议期间,遇到安德森癌症中心分子遗传学一位同行,他私下告诉柏利斯科特:2018年年初,美国联邦调查局(FBI)专门在得州为多个学术和医疗机构召开过闭门会议,要求谨防“内鬼”,及时上报一切可疑行为。他说,这种由联邦当局亲自下达指示要求科研学术单位谨防间谍行为的会议,在得州的历史上堪称“前所未见”。NIH对癌症中心五名工作人员进行了点名,声称他们涉嫌利益冲突以及有“未经上报的海外收入”。仅在2018年,NIH批准为该中心拨款1.48亿美元研究经费。NIH要挟,如果不采取行动,NIH很可能拒绝拨款。
柏利斯科特似乎感觉到现在的形势很让人捉摸不定,他左右为难。自从新政府上台以后,整个国家各方面政策面目全非,办事泾渭难明。旧金山学术会议后不久,柏利斯科特教授便看到了新闻报道,安德森癌症中心以涉嫌盗取美国学术科研成果,对其中的三名研究员予以革职处分。虽然并未对外透露三人具体身份,但可以肯定他们均有“中国血统”,其中两人已取得终身教授的任职资格。
安德森癌症中心解雇科学家事件像一个雪球,在生物医学科技界和各个大学滚大,对整个社会产生了影响,以及出现了正反两方面截然不同的反应。就在近日《纽约时报》报道称,近期政府不断加大警示力度,要各机构重视外部势力攫取美国科研成果的行为——特别要“留意中国人”。
《休斯敦纪事报》发表了一篇反对者的文章,认为该做法带有强烈的“种族定性”嫌疑。有知情者透露,安德森的内部调查范围远不止五人——在过去一年多中,该机构十名资深华裔科研或管理人员不是辞职就是退休,很可能是因为他们无法忍受这种备受歧视的工作环境。
如今霍夫曼校长在电话里点名要调查邢维擎和他的研究项目,柏利斯科特教授陷入了深深的忧虑当中。
柏利斯科特的确知道梁华与邢维擎有合作申报获得NIH资助的研究课题,也知道梁华本人与中国北京东方生物制药公司有协作一事。办公桌上的科学杂志还摊开在那儿,报道上的调查结果写得很明白。但柏利斯科特教授想,虽然的确有华裔科学家在无意间违反美国机构的利益冲突原则,可怎么能够把所有的合作研
究都归类为对国家安全构成威胁呢?这肯定会导致在科学研究领域竖起矛与盾来。柏利斯科特教授并不赞同有一些华人科学家的说法,认为为美中两方服务是“双赢”。他也不赞成把接受NIH资助的课题拿到中国继续获得中国政府的研究资助。柏利斯科特教授曾在中国参加过不少次国际学术研讨会,他大致也知道,如果一个科学家试图开发知识产权、实践自己的想法,中国的确有非常明确的融资途径和支持政策;他在几个学术会议期间了解到,美国大学有一些华人教授在中国同时拥有实验室和带研究生,他们接受中国政府拨款的情况并不罕见。鉴于过去强调学术合作,这是一个非常不确定的领域,大家虽都心知肚明,但从来没有人指出这样做究竟应不应该。
自从安德森癌症研究中心解雇华人科学家之后,柏利斯科特教授出差参加在美国境内举行的两次学术会议,已经感受到解雇华人科学家一事对当今的科学研究产生了不可忽视的消极影响。不仅大会传出不少原本应邀参加美国学术研讨会的中国学者被拒签,会场上所见到的华人面孔也比以往的学术会议大大减少。会议休息期间与到会者闲聊之际,从许多在美国工作的华人科学家口中流露出來担心他们会因为自己的种族而遭受特殊的审查。目前的情势使得在美中两国有协作研究的华人科学家变得特别的小心谨慎,现在连雇主和联邦资助机构也因此对华人科学家产生负面看法。柏利斯科特教授心想:如果再对邢维擎的研究做秘密调查,邢维擎一旦知情,无疑会给梁华的合作研究项目造成极大的消极影响。而且,他指望能够尽快实现密利森特的生前遗愿的所有努力很可能半途而废。
难道让正处在研究项目取得非常瞩目成就的邢维擎也成为梁华那样生活在恐惧中的人?让他处在对自己的生存处境深感忧虑的状态中?
柏利斯科特注意到在近年频频传出科技泄密,有华人教授被捕或被革职以来,邢维擎早已变得远比以前小心谨慎了。在梁华与北京东方生物制药公司签订协作研究合约之前,邢维擎就为课题的协作征询过他的意见,并在此后,好几个寒暑假也不曾离开美国,为避免不必要的误解,他甚至不回中国探亲。
柏利斯科特本人是一个在国际间活跃的研究型学者。他深知学术交流与合作研究对科学的进步与发展有多么的重要,所以,对系里教授的国际间合作研究他一直采取包容和开放的态度。正因为此,他从来就没有怀疑过邢维擎的这项研究与中国北京制药公司的协作有什么不妥。特别是梁华转告邢维擎,肺癌抗体免疫治疗在中国进行的临床预试验取得突破性进展,这个振奋人心的好消息由邢维擎发邮件给柏利斯科特后,柏利斯科特由衷地替邢维擎感到高兴。他再明白不过了,要不是与中国的协作单位之间相互合作,这个项目不可能如此神速地取得进展。邢维擎本人根本就不可能依靠自己的力量,在近年内有足够的研究数据用于支持这一研究项目向FDA申请在美国境内进行临床试验。所以,柏利斯科特教授对梁华与北京的协助研究始终抱着乐见其成的态度,并好几次主动发电子邮件给邢维擎,对他进行鼓励,不断在精神上给予他支持。他答应在年内讨论终身教授的评审时,会尽力推荐邢维擎,给邢维擎写一封非常具有说服力的推介信。
柏利斯科特也就是在万不得已的情况下,对邢维擎透露了与梁华合作课题上了FBI黑名单。
梁华被捕后,邢维擎处在悲愤难忍的状态,内心充满了羞愧与自责。没有人比他更了解梁华与刘建勋两位泄露科技资讯的全部过程。在梁华被解雇时,邢维擎曾经犹豫是否站出来为梁华洗脱罪名会给家人带来危险。而梁华被刘建勋的一封邮件拖入了科技泄密的泥沼,却以牺牲自己舍身保护刘建勋一家,邢维擎的灵魂深受震动。他被狠狠鞭打,从而决心站出来为梁华奔走。
该怎么做呢?邢维擎想到了自己的导师柏利斯科特教授,他是世界上享有盛誉的生物科学家,邢维擎打算向他详细报告案情,请求他出面替梁华主持公道,还梁华以清白。
柏利斯科特接到邢维擎求见的邮件后,约他到分子遗传学系的大楼面谈。
邢维擎走进房间时,柏利斯科特坐在电脑前指着办公桌前面的褐色皮沙发对邢维擎直截了当地说:“坐下吧,我看到报纸上报道了梁华被解雇、被捕的事,你详细同我说说是怎么回事?”
邢维擎在同一张沙发上坐定下来,把这一
段时间发生过的事情原原本本同柏利斯科特细说了。
“我明白了。”柏利斯科特教授松了一口气,在他俩谈话结束之前,柏利斯科特拍着邢维擎的肩问:“你们的论文递交给大会专家组了吗?什么时候动身去中国?”
“还没有。我打算放弃参加北京的会议。”邢维擎回话说。
柏利斯科特不解,关切地问道:“为什么?”
“梁华被捕是因为涉及我与他共同申请的NIH课题的资讯泄密。当前所处的不断恶化的环境令人担忧,目前整个美国都笼罩在对我们华裔教授和科学研究人员极不信赖的气氛中,梁华被捕,更加深了社会上大众对华人的偏见。眼下,很多华裔教授都陷入很深的忧虑里。”
邢维擎抬起双眼恳切地直视着柏利斯科特,说,“我之所以打算放弃在会议上发布研究成果,当然是担心今后形势进一步恶化,以免我和我的家人遭受无辜之灾。我今天找您的目的是非常需要政府以理性的态度来支持正当的科学交流和合作,希望学校对华裔科学家的合法权益予以重视和保护。”
柏利斯科特主任沉默了一会儿,点了点头,“我理解你的顾虑。学校的确需要对华裔教授的科学研究和学术交流阐明具体的政策和规则。”
邢维擎接着说:“梁华被捕,我心情很沉重。最近我已经给几个大学里的十多位华裔教授写了信。希望华裔教授、学者就当前的态势向各自所属的院系发出声音,希望各大学出面向社会公开表明态度。我很想知道您的态度。”
柏利斯科特教授没有犹豫。“明白了,我先表个态吧。你们华裔和许多其他国家来的优秀移民给我们国家的科学研究带来了创新的动力和精神,你们不仅丰富了我们的多元文化,同时也为全世界的科学进步做出了巨大贡献,你们是我们大学所需要的。”
他站起来,走到沙发前,站定在邢维擎的身边,深情地对邢维擎说:“你要有自信。只要内心坦荡,没有任何私心杂念,完全不需要为在大会上发言宣读你的研究成果感到畏惧。我们必须分清楚科学家之间的正常学术交流与科技泄密或盗窃知识产权的界线。科学研究不应该受到美中关系和贸易摩擦的影响。”他轻轻拍了一下邢维擎的肩膀,嘱咐道:“我建议你按计划去北京参加会议。你把论文先给我看,如果有任何问题,我可以承担责任。我会在近日给校长写一封信,请求学校对社会公开发声,明确表达我们大学对科学研究应该抱有的态度。”
邢维擎激动地站起身,抓住柏利斯科特的手,“太感谢您了。”他接着对柏利斯科特说:“FBI很快会要求联邦检察官起诉梁华,如果定罪,梁华教授将要遭受牢狱之苦。您能发挥您的影响力,帮助梁华走出困境吗?”
柏利斯科特教授想了想,问道:“你知道什么时候开庭吗?你去找梁华的律师,请他把法官的联系方式告诉我。”
在送邢维擎离开时,走到办公室门边,柏利斯科特安慰邢维擎说:“我对你们的研究非常了解,对你们与中国之间的协作动机也很清楚。我一定上法庭作证,陈述事实,阐明科学研究的原则与科技泄密的区别。请相信,我尽力而为,因为我所捍卫的不仅只是你和梁华,以及你们华裔科学家的尊严,更是整个科学界的公义与正直。”
送走了邢维擎,柏利斯科特看着他走向远处的密利森特大楼。
密利森特大楼的一楼大厅里墙上挂着的密利森特照片仿佛出现在他的眼前。柏利斯科特教授沉思着,如果开展对邢维擎的NIH资助的研究课题进行调查,必定会导致这一研究项目陷入停顿,他怎样向好莱坞已故影星密利森特的先生史密斯交代呢?柏利斯科特教授绝不愿意看到这样的事情发生。
柏利斯科特教授年事已高,他与西海岸大学校长霍夫曼早说过,计划在两三年之内卸任分子遗传学系主任之职。在离开这一岗位之前,他要完成一大心愿:实现密利森特研究大楼的捐赠者的嘱托,让类似于密利森特夫人的癌症病人有药可救。
第十六章密利森特的遗愿
密利森特夫人是好莱坞的著名女演员,她曾主演过好几部广受好评的影片,并两次获得奥斯卡最佳女主角提名。可在她五十岁出头,事业正处在巅峰时刻,不幸在医院体检时发现患有肺癌,核磁共振全身扫描证实肺癌已经扩散,有脑转移。密利森特在好莱坞附近的一家
顶级医院接受诊治,肿瘤科医生按照传统的治疗方法,给密利森特采用放射线同位素治疗和化学药物注射。治疗期间,密利森特恶心呕吐、头发脱落,几个月下来,变得瘦骨伶仃。有一次在家里晕倒,丈夫史密斯打911紧急电话,把密利森特送进医院急救室。
柏利斯科特是密利森特夫人的影迷,他们曾在一次大学校董会与好莱坞影视圈的一家慈善机构联手举办的捐款晚宴相识,此后与史密斯、密利森特夫妇成了好朋友。密利森特被送进医院ICU(急救室)之后的一天,柏利斯科特听说了密利森特罹患癌症的消息,因脑转移病情恶化,住在醫院加急病房,他跑去医院探望。
早上,柏利斯科特驱车来到医院急救中心,在大楼下的地下停车场乘电梯进入急救中心大厅。走出电梯,近门处有一个接待柜台,他看到柜台后面坐着两个白人女性接待员,她们面前的柜台上立着一块字牌,上面写着探视病人须知:“请清洁双手、戴上口罩,防止口鼻带入外界病菌进入病区,感染住院病人。”
柏利斯科特按照标示箭头,走到大厅靠窗墙边立着的装有杀菌酒精消毒液的架子旁,从塑料容器里挤出酒精杀菌液淋到手上,均匀地抹到两手的手掌和手背,然后从另一个塑料容器里拿出一次性口罩戴上。他走到柜台前,登记好自己的名字,掏出驾照递给柜台内侧坐着的身穿白大褂的接待员。“我探访住在加急病房里的密利森特女士。”他说道。
其中一位接待员抬起头,在面前的电脑里输入密利森特的名字,对他说:“密利森特女士住在3827房间。”
接待员埋头在一张贴纸上写上柏利斯科特的名字后,把贴纸递给了他。柏利斯科特撕下贴纸,粘到胸前的衣服上,问道:“请问该怎么走?”
“上三楼,靠西边走廊的病区左边有一扇门。你在门口打电话进去,里面会有人告诉你病房在哪。”给他贴纸的那个女人和蔼地对他说。
“三楼、西边、左边。”柏利斯科特重复那女人说出来的几个关键词,“我被绕得有些糊涂了。”他抱歉地说。
接待他的女人站起来,对旁边那位接待员说:“你关照一下,我带他去。”她走出柜台,领着柏利斯科特去了电梯口。柏利斯科特跟随在她身后来到三楼,左拐右拐,在一扇门上有一个小玻璃窗口的门旁停了下来。门旁的墙边有一架对讲机,对讲机旁边有一个可以看到里面护士服务台的屏幕。
“您拿起话筒,里面会有人接听的。告诉服务台您要探视病人的名字,他们确认病人是在这个病区,会给您打开门的。”她说完,转身走回了电梯。
柏利斯科特按照她的吩咐照打了电话,果然门“咔”的一声响了。柏利斯科特拉开门,走进了急救中心病区。沿走廊长长的过道,转了一个弯,在过道的末端是一个空旷的大厅。
前面是一个四周紧挨着一个个隔间的急救室中心,绕着大厅的四周有一个个没有门的隔间,隔间朝向大厅的一侧至少有一半的面积是用玻璃做成的隔墙,温暖的淡绿色布帘从玻璃墙的顶部垂直下来,一直落到靠近地板。有一些隔间玻璃墙被布帘全遮住了,一些布帘被拉在墙角的一侧,隔间内的设施和病床上躺着的病人清晰可见。
柏利斯科特停下脚步,走到大厅中央的椭圆形监护台前。监护台里面坐着好几位护士。“请问密利森特在哪个房间?”他问道。
接待他的是一位穿着绿色短袖工作服的亚裔女护士,她指着柏利斯科特身后的一个隔间说:“在那。”
听到柏利斯科特说到的病人名字,一位在亚裔护士旁边的白人护士站立起来,说:“先生,密利森特的丈夫告诉我,他去门外等人,可能是迎接你吧。我去告诉他你已经进来了。”说完,她转身从椭圆形监护台内的一处出口走了出去,迈着轻盈的步子走向大厅的另一道侧门。
柏利斯科特看着她的身影消失在门口之后,转过身朝亚裔女护士指的密利森特所在的隔间走去。
柏利斯科特走近隔间,看到里面有一张齐胸高的病床,病床内侧靠窗的墙边有两台屏幕亮着的仪器。
密利森特躺在病床上,双眼紧闭,呼吸微弱,口腔和鼻子上戴着氧气罩。盖在她身上的白色被单上沿有好几根电线伸出来,与靠窗口的那两台仪器连接着。她的左手搁在白色床单外,手臂上扎着两个针头,针头的尾部有透明塑料管,被胶布固定在胳膊上,塑料管道顺着床铺连接到立在一旁的输液架上挂着的两只内有液
体的塑料袋里。
病床上方的天花板下,悬挂着一个电子大屏幕。灰暗的屏幕上有几条透亮的曲线,记录着密利森特的心跳、呼吸、血压等生命体征。这些曲线像波浪一样,从屏幕的左侧朝右侧方向移动,一波一波滚过来,密利森特的生命在起伏的浪涛中挣扎。
很快,柏利斯科特听到背后有脚步声,他侧过头去,史密斯正急匆匆地走了进来。
“谢谢你来探望密利森特。”史密斯紧紧地握了柏利斯科特的手,站立在他的身旁说。
“密利森特的血压很低,她昏迷有多久了?”柏利斯科特看着大屏幕上显示的几近休克状态的血压数字。
“不,是医生给她用了镇静剂,住进医院后,一直在昏睡。”
柏利斯科特无不同情地看着眼前的这位女人。她与曾在荧屏上光彩夺目的漂亮偶像判若两人。如今她面色苍白如蜡,满头金发脱落得仅剩寥寥几根。一身星光灿烂的女人如今被癌症和放射线折腾至九死一生,他不禁心酸起来。
“不知道密利森特还能挺多久?”史密斯难过地说。
“不要担心,到了医院就好了。这是一家最好的医院,您听医生的,他们知道该怎么办。渡过这一难关,她一定会好起来的。”柏利斯科特安慰史密斯说。
“密利森特早已放弃了希望。放射和化学治疗比癌症的摧残还要难受,密利森特几度拒绝医生治疗,试图自杀。”史密斯很伤感,泪水在眼眶里打转。
柏利斯科特问道:“为什么要放弃?不少癌症已经有了比化疗和放疗更好的治疗办法。比如,免疫治疗。”
史密斯说:“我听说过。可肺癌还没有可以采用的特异免疫治疗方法。”
“很快就会有了,是非常特异性的,针对肺癌的单克隆抗体。”柏利斯科特很肯定地说。
“你已经听说有药厂研发出来了这种新药吗?”史密斯追问道,眸子里闪出无比的期待。
“我们系里邢维擎教授研发好几年了。他近期会在洛杉矶召开的全美癌症研究年会上宣读一篇有关免疫特异性抗体治疗肺癌的基础研究学术论文。”
史密斯眼睛一亮,顿时像是遇到了救星,刚才还处在无望的情绪中的双眼,顿时露出惊喜的光芒。
柏利斯科特说:“不过,这项治疗方法现在才完成基础研究,离临床试验还有一段比较长的时间。如果邢维擎有足够经费,加快研究步伐,一旦能开展临床试验,密利森特就有救了。她能熬到成为临床试验的自愿参与者,甚至能在该药最终通过临床试验前就接受治疗。”
史密斯一把握住柏利斯科特的手,“太好了。大概还需等待多久?密利森特情况不妙,我担心她等不到临床试验。”
“新药需要有确定的疗效,得到FDA批准后才能够进行临床试验。要获得FDA批准,还有一段很长的路要走。邢维擎的这项研究课题在与美国癌症研究中心的梁华博士合作,他们将向NIH继续申报在临床上合作研究,希望能获得批准。”
“有可能加快研究吗?我也可以提供经费资助。我和密利森特愿意捐款给您大学,提供所需要的研究条件。”史密斯毫不犹豫地说。
“行,我转告邢维擎教授。”
柏利斯科特从医院回来,先去了邢维擎的办公室,把史密斯愿意提供捐款的消息告诉了他。
也就在那时候,梁华在中国参加癌症学术研讨会。他在北京物色到了协作单位,打算避开美国FDA的繁杂申请程序,把肺癌的免疫抗体放在中国做临床试验预试。如果有可能,梁华考虑只要疗效确凿,他将把密利森特接到中国作为志愿者。遗憾的是,肺癌免疫抗体用于治疗病人的临床试验在短期内没法获得中国食品药品管理局的批准,被医生判处了死期的影星密利森特因此错失机缘,一年后,她痛失生命。
密利森特留下遺嘱,捐赠五千万美元给西海岸大学筹建一个癌症研究中心。史密斯与大学校长签署了一份文件,由大学给予对等资助,双方共同出资一亿美元兴建一幢用密利森特名字命名的纪念大楼,提供给抗癌新药研究足够的地盘,扩大研究队伍,协同各学科合作,加快试验步伐,研发对人体副作用小、疗效显著的治疗不同种类癌症的特异性免疫抗体新药,给挣扎在死亡线上的癌症患者活下去的希望。
密利森特大楼经过两年兴建,终于在2017年年底落成。
新楼很气派现代,七层高,四面外墙全是巨大的玻璃幕墙。一楼有宽阔的大厅,大厅的正面墙上悬挂着捐赠者密利森特的巨幅彩色照片。照片上密利森特一头金黄秀发、一对聪慧的双眼和一脸甜美的微笑。生动灵气、慈目和善,她用炯炯有神的目光注视着走进大厅的每一个人,期待着大楼里的研究者奋力为战胜癌症而不懈努力。
邢维擎的研究室被大学确定搬入密利森特癌症研究大楼。自从搬进新楼之后,邢维擎对自己的研究课题有了一种神圣的使命感。每天早上来到密利森特大楼上班,一旦走进研究大楼的大厅,他都会不由自主看一眼挂在大厅墙壁正中央密利森特太太的肖像。密利森特那双明亮的眼睛就如两盏明灯,照亮了邢维擎的内心,让他看清了自己所从事的研究项目具有多么重要的意义。她那秀美的双眼漫射过来期盼的神韵如同一根长长的鞭子,在邢维擎的身后驱赶着,敦促他越来越勤奋地进行癌症抗体的研究,在他遇到困难和挫折时给予他不折不挠的巨大动力。
第十七章起诉
几个月后,联邦检察官向法院提出了起诉梁华。法院向洛杉矶区域内的居民发出信件,开始征召合格的公民作为陪审团成员。
连续好几日,从洛杉矶郡区域内征召的近百名各行各业市民,早上赶到市中心的加州中區联邦法院大楼,云集到法院接受梁华案件审判的法庭外。他们进入法庭后,坐在法庭侧面的陪审员座位和听众席上。依次逐个轮流站起来向法官和控辩双方律师介绍自己各方面情况,回答法官提出的是否有不宜参与本案公正判断的潜在因素。经过几天的筛选,双方律师一致同意接受的市民,被选作为陪审员,组成了一个十二位成员的陪审团,参加梁华案子的开庭审理,裁决梁华是否有罪。
首次庭审的头一天来到了。大批主流媒体记者和华文报纸、电视台记者等候在法院门前。被获准旁听的几十位关心梁华案件的人们也一早到达洛杉矶高等法院,经过安检,进入审理梁华案的法庭内。
警车与囚车开到了法院大楼外,一群男女记者见梁华戴着手铐被狱警押出囚车,便纷纷紧随着,十几部摄像机和照相机镜头对着梁华不断摄影和拍照。
梁华静定自若地跟在警察的后面,走进法院大门。上了电梯,进了法庭,被带到法庭被告的座位上。他毫无表情地在坐着陪审员和听众的法庭里,等待法官的到来。
书记员宣布法官到了。随即法庭里所有人都立刻站立了起来,目视着正对面挂在墙壁正中央、代表着公正的天平的标志下,法官座位一侧的门被打开。
门开了,穿着一身黑色法官袍的高个子黑人法官走了进来,走到高高在上的法官座位上坐了下来。
庭审很快开始,梁华在庭警的押送下,迎着满是华人听众的同情目光,走到被告席上。
法官宣布开庭后,联邦检察官首先站了起来,他宣读起诉书后,说:“梁华把与邢维擎合作研究的NIH项目课题弄到中国合作,从而在中国牟取经济利益和功名。他在电子邮件中泄露NIH研究课题的重要资讯,旨在利用NIH的资源帮助中国北京建立一个世界一流的癌症抗体实验室,并派出研究人员去中国培训技术人员,有违NIH资助研究的主旨。”
检察官向法官和陪审团进一步陈述了梁华的泄密事实,提供给法官由梁华所派去中国的研究人员刘建勋的口供。他走回座位后,梁华的律师贝克曼先生站了起来。
贝克曼律师是五十多岁的白人,前联邦检察官,在洛杉矶从事律师工作多年。他没有就梁华泄密的事实予以澄清,而是对梁华展开一问一答,让陪审团的成员能从感情上同情被告和他的家人,通过了解他们的遭遇与感受,以打动陪审员。
贝克曼律师说:“梁华博士,我想请你陈述一下事发当日,FBI特工逮捕你的过程。”
梁华陈述道:“这件事发生得太突然,真是太紧急了。我听到敲门声,声音是如此迫切,我从客厅走到大门口。我打开了门,看到外面有很多人。”
贝克曼律师问:“FBI特工有穿防弹背心?”
梁华回答道:“他们穿着,还携带着枪支。”
贝克曼律师转向法庭的听众,对注意听讲的人们说:“梁华是癌症研究中心的主任。但美国联邦调查局却认为他是一名间谍,将美国的高科技机密传给了中国。当特工冲进来用手铐铐住
他时,他是一位无辜者,所以他才会惊呆了。”
贝克曼律师随之继续问梁华:“你知道发生了什么吗?他们为什么来你家?”
梁华说:“我完全不知道。所以我首先想到的是这肯定是个错误。我简直不敢相信在美国竟会发生这样的事情。我出生在中国,来美国读博士,在一个自由的国家生活和工作。”
贝克曼律师继续问道:“你为什么要成为美国公民?”
梁华回答道:“我的女儿出生在这个国家,我的家在这个国家,我的职业也是在这个国家。所以我觉得成为一名美国公民是很自然的事。”
贝克曼律师转向法庭的听众说道:“梁华是癌症研究的领导者,他与邢维擎教授的研究有可能拯救数以万计罹患肺癌的病人,他管理着美国癌症中心药物开发研究室,手中有不少政府资助的研究项目和好几百万美元联邦研究资金。”
贝克曼律师继续问梁华:“肺癌抗体的研究项目是你与邢维擎教授合作申请获得NIH资助的吗?”
梁华说:“是的。”
贝克曼律师问道:“是你的研究资助唯一一个与中国协作的项目?”
梁华回答说:“是的。是仅有的一个。”
贝克曼律师接着说:“梁华被逮捕,迅速产生了影响。癌症中心在梁华被捕前即开除了他,他离开了自己的实验室,政府资助的所有研究项目都无法继续进行了。作为诸多课题项目的主要研究者,他被撤职了,被关押了起来。”
贝克曼律师问道:“你被逮捕之后在想什么?”
梁华说:“我对自己说,FBI要把我关进监狱,我工作了这么多年的研究事业都要结束了,即将给肺癌病人治疗的抗体项目也将受到影响,这不仅是我个人事业的巨大损失,更是正处在生死关头的癌症患者的噩耗。”
贝克曼律师转向法官和陪审团,说:“尊敬的法官先生,陪审团的先生们、女士们,梁华被逮捕的罪名是他涉嫌向中国的生物医学协作研究人员提供了一个并不对美国国家安全造成威胁的癌症抗体的制备方法,派遣研究人员去中国培训实验人员。而检方却表示,他把这项研究作为交换,将会在中国获得大量金钱、财产和声望。我认为这是对一个研究人员不负责任的指控,是对他的道德的侮辱和贬低。”
随即,梁华的妻子张晓芹被法官召唤到证人席上。
贝克曼律师再一次站了起来,面对她说:“张晓芹女士,请告诉我,你从事何种工作?”
张晓芹说:“我在美国国家喷气推进实验室工作。十多年来,一直致力于在职业生涯里为航天事业服务。”
贝克曼律师说:“请告诉我,当联邦检察官怀疑你丈夫为中国从事间谍活动时,他被捕以后,你的生活发生了怎样的变化?”
张晓芹心情沉重了下来,说:“我的生活被彻底颠覆了。”
贝克曼律师问她:“你为你丈夫的工作感到骄傲吗?”
张晓芹镇定了情绪,回答道:“是的。他很喜欢自己的工作,全身心投入在发现治疗癌症的研究工作上。”
贝克曼律师继续问道:“当北京的协作研究传来喜讯,肺癌抗体取得了非常好的疗效时,你有什么感觉?”
张晓芹仰起了头,提高了声音说:“我为梁华自豪。他用自己的知识和他的研究工作真的可以保护那些罹患癌症的病人,拯救他们的生命。”
贝克曼律师转而对陪审团接着说:“在此情况下,梁华却受到不公平的怀疑,认为他危害了美国安全,癌症研究中心把他赶出了办公室,联邦调查局特工用手铐把他逮捕。”
张晓芹沉痛地吸了一口气,哽咽了起来,说道:“我的生活也同时发生了巨大变化。我成了一个间谍的妻子,每天上班都感觉自己是在同事们不信赖的眼光中煎熬。”
贝克曼律师接着转向法庭的听众说:“梁华被抓走后,他的家人需要凑钱支付辩护费用。张晓芹的朋友和同事都表示不敢去看望她。电视台的车停在她的住所外,等着将聚光灯投向这个光天化日下潜伏的华裔间谍家庭。
“我作为梁华的律师,通过对张晓芹及梁华前同事的采访收集证据,以及查阅法庭文件——其中包括梁华近年的工作单位及个人邮件——我没有发现检方希望寻找的梁华从事危害美国安全的其他任何证据。仅因为现有的证据,不足以认定梁华是有罪的。”
贝克曼律师继续说道:“我曾是前联邦检察官,现担任梁华的代表律师。我认为,梁华是美国公民,他是美国对中国政府正在进行的打击中国经济间谍活动的间接受害者。梁华的案子让很多科学家感到害怕,也让很多美籍华人和美籍亚洲人害怕。这将会伤害美国的科学研究和医学进步,这正是我愿意担任他的律师的原因。我们需要一些人对科学和人类进步负起责任。”
梁华的女儿安娜被法官作为证人请上了证人席。
贝克曼律师问她:“安娜,当你父亲被逮捕时,你是怎样的感受?”
安娜的眼泪流了出来,她说:“我当时觉得晴天霹雳。这种事情发生之前我完全没有预想过,没有任何类似的迹象,突然发生了父亲被逮捕,指控他泄露机密或者危害美国国家安全,我被吓得哭起来。我认为,我父亲是最好的科学家之一,他是一个守诚信的人,我知道他在尽全力做研究,总是避免犯任何错误。在我与他共同生活的所有时间里,他一直在教导我保持好的道德品质,确保自己做一个诚实的人。他总是尽量避开任何对自己有经济好处的事,避免利益有冲突。他被控是为了金钱和名誉而与中国的研究机构协作,令我难以置信。”
当日的庭审结束了,法官宣布休庭,一个月以后将再次开庭审理。
第十八章正义之声
一个月很快过去了,与梁华有关的同事、研究合作者收到法庭的传票,将被传唤出庭。
邢维擎和柏利斯科特被贝克曼律师指定作为证人将出庭作证。密利森特癌症研究大楼的捐款人史密斯和梁华实验室、邢维擎实验室的研究人员以及一些其他大学的华人教授和留学生也都获得了批准参加法庭旁听。
开庭这一天,邢维擎夫妇与张晓芹早早地来到了法庭。邢维擎见柏利斯科特已经坐在法庭证人那一排座位上,他赶紧走了过去,在柏利斯科特旁边的位子上坐了下来。
开庭后,梁华仍旧穿着橘黄色囚服被一位腰间佩有手枪的庭警押到被告席上。
检察官首先站了起来,请求道:“法官先生,我有进一步问题需要继续对梁华提问。”法官准许后,检察官朝向梁华,问道:“梁华博士,请问你的研究室有多少个研究生?有没有访问学者?他们这些人多数是来自哪个国家?你的实验室常有中国的教授学者来访吗?你给他们介绍实验室的设备和研究项目时,是否在意用摄像机摄影?”
梁华如实回答说:“我有三个研究生、两个访问学者,他们多数是中国籍的。有来访的学者时我们会合影,但不是在实验室里。”
检察官又追问:“你在学术研讨会上展示过自己的研究成果。据说,在中国的癌症研究会议上,你曾报告过肺癌抗体的基础研究成果的具体细节。”
梁华说:“是的。我在中国境内的一次癌症研讨大会上的确报道过邢维擎教授首先着手的这个研究项目。”
检察官转而咄咄逼人地询问梁华:“泄露这些科学研究的资讯细节是违规的。你为什么主要招收中国籍学生?他们是否把你的研究资讯和技术方法带去中国?他们是否受中国政府的指使在替中国机构收集科学情报?”
听众席骚动起来,有人开始交头接耳起来,法庭不平静了。
梁华显得很冷静,仔细听完检察官的问话,他面朝陪审团成员,说道:“现在每两年至少会有一次世界范围内的大型癌症研究学术大会面向国际大众,在这种氛围内是没有任何限制级的。无论是敏感的工程类学科还是生物医学领域,要想只在美国开会,或只招收来自美国的学生读博士学位或聘用其他国家成员做研究,这更是不可能的。并不只是生物医学界,美国科学基金会报告表明,2011年外籍学生获得全美56%的工程类博士学位和51%的计算机科学类博士学位。美国高校的自然科学及工程类學位有三分之一由外籍学生取得。而这其中,来自中国的博士生们又以26.9%的份额,常年位于留学生之首。而在洛杉矶,华人在全美国位居之首,鉴于文化、语言、生活习惯等许多因素,中国籍学生报考这一区域的名校居多,所以,我招收的学生主要是中国籍的是非常正常的。90%以上的中国博士生决定在毕业后留在美国继续从事研究或者工作,把他们看成是受中国政府支持并替中国政府收集科学情报既没有根据也缺乏逻辑。”
梁华说完,贝克曼律师站立起来,针对检察官的讲话说:“你们大家刚才都听到了,检察官
是怎么说的?执法部门几乎完全不了解科学研究是如何进行的,科学研究是怎么运作的。他们只会问这些教授们,你有中国学生吗?当然有了;你有中国访客到你的实验室工作吗?当然有了;你会和中国协作方面的人交换研究资讯吗?当然,检察官先生,不错,他们就是这样做研究的。”
他并没有向梁华提出任何问题,而是面对陪审团继续说道:“我曾经做過七年联邦检察官,我认为起诉梁华博士的检察官对华裔教授的这种猜疑是有偏见的。检察官首先考虑到科技泄密的综合因素是和他们的族裔背景肯定有关系。正如我们政府有关部门公开宣称过中国来的留学生和研究人员都有受中国政府的指派,负有窃取美国的科技情报和资讯的任务。从我对梁华案件和对其他许多从中国来的有关研究人员的调查、取证得出的结论,我认定这一指控完全不符合事实。我的当事人在他与中国境内有关研究机构的合作过程中,从来没有接触过任何与中国政府部门相关的个人。他们的研究合作完全出于对科研项目更有利的考虑出发,涉及检察官所认定的所谓泄密也是在没有完全了解清楚所在部门的规则或有关部门并没有给出明确原则的基础上触犯了规定。事实上在和华裔科学家沟通时,不管他们是否已经入籍,政府还是带着首先认定他们存在对美国不忠诚的偏见,为自身的经济利益考虑。很显然,在梁华博士的案子里,他接触到的科学技术并不是受管制的,我们的政府却认为,这是可以得到经济利益的,因为梁华研究的是抗癌药物,会觉得这是非常有利可图的领域。近年来,美国政府有部门被黑客袭击,商业间谍案不断,我们的政府对此类案件的持续监察在所难免。可他们却毫无根据地认为华裔美国人经常是肇事者,或为肇事者所利用,是他们帮助犯下这些针对美国的罪行。因此,检察官先生身上背负巨大的压力,这样才针对华裔美国人提起诉讼。我认为,这对梁华博士是不公平的。”
贝克曼律师继续说:“如果梁华博士是法裔加拿大人,或英国人,或来自斯堪的纳维亚,案子会就此了结,不会有进一步的调查,梁华更不会被起诉。因为那些人不是在雷达范围内。经济间谍活动构成的威胁不容忽视。但梁华案之前,情况类似的案子不少,检察官找不出更多的证据,只好以撤诉告终。梁华案子的检方办案方式并非无懈可击,种种迹象表明检方对作为证据焦点的肺癌抗体的制备方法做了错误的解读。由邢维擎建立起来的抗癌抗体是用于治疗癌症的,没有什么敏感的技术,类似的抗癌抗体方法与技术在杂志上基本上属于公开的,虽然邢维擎针对特定的癌症在技术上稍有修改,这一科学成果的确会有经济价值,但并没有军事价值。我相信,绝大多数美国人也会疑惑:为什么一个用于治疗癌症的科学方法会成为这样一个大问题?会对美国国家安全造成潜在的威胁?这个案子不仅给梁华博士带来了伤害,同样也对作为合作者的邢维擎教授以及家庭带来了不可忽视的影响。”这时,贝克曼律师转而面对证人席,说道:“邢维擎先生,我想请你来谈谈梁华被捕前后,除了对梁华及他的家庭带来灾难,它对你以及你的家庭是否也有影响?”
贝克曼律师说完后,在他的座位上坐了下来。
邢维擎被传上了证人席。法官用左手摘下戴在高高鼻梁上的眼镜,定睛看了一会儿右手翻开的卷宗的一页,客气地说道:“邢维擎教授,您与梁华博士共同合作的这个研究课题涉嫌泄密,我想知道您的看法,请问,您是怎样看的?”
邢维擎在证人席上站直了身体,清理了一下自己的思路,说道:“很遗憾,我与梁华合作申报的这个NIH课题涉嫌科技泄密,这个事件是很令人费解的。对于研究机构的人来说,大家都能看得懂,明白这是怎么回事。很清楚是因为联邦调查局对华裔教授有偏见,把一个普通的技术问题扩大化了。我认为,学术界对这个事件还是比较清楚的,在我们研究的科学领域里,对我们并不会造成太大的影响。但这件事情的发生对梁华和他的家人以及与本案有关的其他人潜在的伤害却是巨大的。对梁华本人而言,即便不被定罪,甚至他在癌症中心的职位从始至终都没有变,被指控前,他是实验室主任,现在还是;在案件发生前后,工资没变,待遇没变,但梁华却再难回到跟从前完全一样。梁华的处境肯定会不一样,这个经历对他本人和他的家人影响太强烈了,他们每天将会生活在这件事留下的压力下和阴影中。即便无罪释放比被起诉入狱要好得多,但未来他一家的生活绝不轻松。消除给他一家造成的伤害,从痛苦的经历中走出来,心理的恢复将会是一个漫长的过程。而梁华的案子对我的家庭造成的影响也
不容忽视,对我的中国籍学生造成的影响同样不能忽视。我的妻子因为梁华被捕,一直处在恐惧与担惊受怕之中。为了不引起问题,这几年来,寒暑假期间,我本可以带着我的妻子和儿子回中国探视亲人,可我不敢去,因为担心即便没有安排任何与科学和学术有关的交流活动,我也有可能无缘无故遭受怀疑。现在参加世界范围的学术会议和学术交流,我仅选择去欧洲国家,对在中国召开的所有会议,我都采取一概不去,以避免后患。中国正处在高速发展阶段,科学技术进步很快,我不得不为了自身的安全,不再参与一个充满创新活力的社会的共同进步,这无疑会对我未来的研究事业造成巨大的不利影响。”
邢维擎继续说:“我的两位博士生很快就要顺利毕业,我为他们的学术成就感到非常骄傲。他们来自中国,原本全都打算留下来,在我的研究室做博士后,为抗癌的生物医学研究尽自己的努力。可梁华的遭遇让他们感同身受,现在他们全考虑回中国去。梁华的事件让他们失去了留在美国把自己奉献给科学事业的动力,在他们过去与我共同努力研究癌症抗体的五六年里,我们的目标和所做的一切就是在这个领域里努力工作,给癌症病人带来希望,让自己从事的事业获得成功。突然之间,所有这一切都发生了改变,我们都处在深深的忧虑里。假如我们努力工作,并获得了成功,却有可能遭受某种可怕的后果,担忧自己会不会在未来陷入梁华同样的危险?我们该作怎样的抉择呢?
“担忧是不可避免的,也不是没有必要的。要想克服它,科学界,包括资助科学研究的机构以及我们的大学需要发声,强调国际合作对于科学研究的重要性,并与政府和执法部门合作,拿出指导方针,这才能让我们安心。当然,我也会从梁华被捕的事件里吸取经验,慢慢调整对我的研究生的教育。明年我将要求我的学生必须选修西海岸大学新开设的科学诚信课程,也许我还会对未来的学生讲梁华事件和我的亲身体验。我会教导我的学生:妥善地处理机密信息,了解保护信息的准则,遵守校规与法制。除此之外,我认为科学应该是开放的。我的话说完了。”
法官传唤最后一位证人,当点到柏利斯科特教授名字时,他从座位上站起身。柏利斯科特教授穿着深色西服,人们注视着他风度翩翩地走上了证人席。
法官对他的态度出乎寻常地温和,几近亲切地问道:“柏利斯科特教授,您是非常著名的学者,这件案子与您并无关系,您为什么写信给我,主动要求我向检察官提议,同意让您在此作为证人出席,为梁华案件陈述您的看法?”
柏利斯科特站在证人席上,微笑着首先对法官和检察官表达了谢意,“尊敬的法官先生,检察官先生,各位陪审团成员:我无意于为梁华博士的泄密是否违法和违规做出证明,梁华博士本人的陈述和检辩双方以及证人所提供的信息,我深信陪审团能够很清楚如何做出符合事实依据的判断。”
随即他从西服口袋里掏出一沓已经事先准备好的稿子,拿出眼镜戴上后打开稿件,似乎担心自己的讲话有所遗漏,基本上是在照着稿子一页一页地念:
“就目前美国科研领域针对华裔科学家的风暴潮,我无法坐视当前普遍弥漫在科研领域的紧张与焦虑而不顾。如果因为国家政治层面的交火而使得特定族裔的学者成为不受欢迎的人,已经令我们整个校园和社区感到不安。如果任由这一趋势发展下去,将直接导致美国人才流失。而人才,才是我们国家的未来和科技进步所依赖的最宝贵的财富。
“没有人能否认,科学的发展与进步,离不开观点的碰撞以及多样性知识的交融。换句话说,科学领域的国际交流与合作以及人员往来,本是极为常态、极具积极意义的事务。而眼下美中之间政治与经济层面的摩擦给科技领域带来了一大挑战。就梁华案为例,那就是如何划定红线?如何界定行为的性质?
“毋庸置疑,在现实生活中确实存在着个别华裔学者违规操作的现象,美国的利益、中国的好处,他们都想要。如美方许多科研机构要求,如果与外国展开项目合作就必须详细申报。不进行申报而擅自与外国机构进行合作,是属于违规行为。对于这类违规的人,社会的确无意支持。我看到美國华人联合会近日发表了五点声明,他们在声明中特地提到,‘华裔科学界里确有一些不良人士违规行事,操守不彰,影响了整体华裔科学界的声誉。对此行为,我们予以谴责,并明确支持政府所进行的各项合规努力。但是,如果因为这些个别人的存在而一竿子打翻一船人,给华裔专家学者乃至整个群体贴上诸如‘间谍‘不忠诚等等歧视性标签,那
就违背了倡导民主与文明、公平与公正的社会良知与底线。抛开李文和、郗小星、陈霞芬、谢克平这些已经被证实的冤假错案,以及这些冤屈对当事人的职业生涯造成的毁灭性打击不谈,当越来越多的华裔科学家被质询、调查、停职甚至遭起诉的时候,当华裔科学家仅仅因为他们的祖籍国或华裔背景而遭受不信任的时候,我不得不说,这是美国华裔科学家的悲哀,也是我们美国科学界的悲哀。
“法官先生,尊敬的陪审团成员,接二连三地出现一些杰出华人科研人员面临怀疑和调查,甚至正式向法院提起他们违法的指控,这样的氛围只会加速为美国科技发展带来进步的一流人才的离开。他们都是外国一直没能成功招募的顶尖人才。我们现在却在把他们赶出各个大学,赶出美国。我认为,政府对华裔等外国学者的排挤,是对美国科技继续繁荣发展的严重威胁。政府领导人不公正地贬低国外学者的成就与贡献,这并非是我们美国的精神。
“针对因中美关系紧张而加剧的‘学术交流审查,以及由此增加的各大学和大学众多国际学生和学者的不安,我已经看到耶鲁大学校长苏必德(Peter Salovey)于5月23日发表了公开信,他表示国际学生和学者‘共同为耶鲁大学的研究和教育事业做出了重要贡献。他们在耶鲁的校园是受欢迎和尊重的。他说:‘我们坚持欢迎来自世界各地有才干的同事。这丝毫无损于我们对学术诚信的追求。他还说,‘开放是美国顶尖研究型大学取得卓越成就的关键,也必须始终是耶鲁大学的标志。
“我也看到了今年4月20日,针对MDACC(安德森癌症研究中心)事件,美国华人联合会发布了声明,表达对华人科学家及学术交流的关切,他们提出,美国华裔科学家身处的大环境日益恶化,因为祖籍和华裔背景而不受信任,要求美国政府在执法中加强培训,减少内在偏见和歧视。
“我还看到,对此MDACC于4月29日通过《休斯敦纪事报》做出回应,他们表示完全认同UCA(美国华人联合会)的声明。该中心在书面回复中提出:‘我们认为,美国华人联合会所提出的五项呼吁,应适用于所有研究人员和所有国家。我们都有责任:第一,维护和加强全世界的国际科学合作;第二,坚持加强合规操作和道德标准;第三,通过科学交流和教育努力,继续加强国际关系;第四,通过运作良好的项目和合作协议,保护知识产权;第五,支持所有利益相关方的培训,以减少隐性偏见和歧视。
“我认为:科学研究必须要有思想的自由流动,取得国家利益最好的方式是欢迎人们,而不是基于种族的刻板印象。自美中关系正常化四十年以来,我们目睹了人类历史上从未有过的中国经济转型,并可以理解我们美国人对此的确存在焦虑。但封闭自守不是我们应该有的选择。
“毕竟,在以往的操作中,特别是在一些合作性的项目中,有些行为是无可无不可的。目前,很多华裔学者,就如邢维擎一样,采取‘凡事多请示、遇事多汇报的方式,这固然能在一定程度上向我们显示了自己的清白、脱清干系,但长此以往,这种操作方法终究不是个事。我之所以站出来,是希望呼吁给学界一个声音,我们需要一个清晰、明确的操作规则,这样,人们可以按照管理部门的规定来行事,而不致束手缚脚、无所适从,从而阻碍科学的进步与发展。”
柏利斯科特转向听众席,他看着座位上坐着前来旁听的华裔大学教授、学者和一些国际留学生,看到邢维擎在证人席上陈述完毕后,与秦颐和张晓芹坐在一起,他对着他们语气恳切而深情地说:“我也同时提醒华裔教授学者们,在这个艰难的时刻,你们华裔学者不应退却或逃避。在一个特定的大氛围之下,以所谓清者自清甚至闲云野鹤的心态来处之,既没有担当,更缺乏长远的眼光。也正因为此,我非常赞赏伯克利、加大等五所美国大学的举动,赞赏美国华人联合会的五点声明、赞赏诸如特拉华大学十多名华裔教授的努力。我也知道,有不少教授、学者在为你们华裔科技界的未来而奔走。须知,一个糟糕的美中关系不仅对在美华人和他们的后代有害,对美中两国民众、对这个世界也都是有百害而无一利的。我希望通过梁华的事件,你们华裔科学家不仅只是做到合规、合法地做研究。你们在美华人学者更应该理直气壮地扮演美中两国间科技的桥梁作用,与华人社区一道,通过科学交流和文化教育的方式来加强美中关系,唯有此,才能真正为你们在美华人及后代赢得一片晴天。我的陈述结束了,谢谢各位!”
柏利斯科特教授说完,把发言稿叠了起来,放回西服口袋里。
不一会儿,法庭响起了两声掌声,那掌声稀
稀落落的,是邢维擎在鼓掌。很快秦颐、张晓芹和一些华人教授也跟着鼓起掌来。
掌声传染开了,从一个角落传向另一个角落,迅速蔓延到整个法庭。紧接着座位上的每一个听众都鼓起掌来,一片热烈的掌声久久地在法庭里回荡。
这一天的法庭听证结束了,法官用木槌敲了一下桌子,宣布梁华案休庭。
法官说:“一个月后将由陪审团阅读检辩双方提出的证据,最后将在审议后投票决定梁华是否有罪。”他说完,听众起立,大家站起来目送他离开了法官席。
法庭的门开了,法庭里的人们熙熙攘攘陆续走了出去。
几天之后,邢维擎突然收到贝克曼律师通知,他立刻给张晓芹和刘建勋打去电话,兴奋地高声喊道:“你们收到律师的电子邮件吗?检方找不到指控梁华的泄密危害美国国家安全的证据,向法院提出撤诉了。”
张晓芹和刘建勋都兴奋不已,不无开心地高喊:“太好了,我们还没有查看邮件呢。”
这一振奋人心的消息很快在洛杉磯内外传播开来。当地主流媒体和华文报纸转播或登载了梁华将被释放的消息。
在梁华出狱的第二天,主流媒体和华人报纸头版上,头条刊出了邢维擎夫妻俩与张晓芹和刘建勋一同在监狱门口迎接梁华的照片。记者在后续的报道中透露,美国癌症研究中心人事部已经决定撤销对梁华的处分,梁华很快将重新回到原有的工作岗位。
尾声
CBP大厅的屏幕上出现了邢维擎手中那张纸上的编号。邢维擎站起身,拖着行李走近了窗口。他把护照递进有机玻璃间隔另一侧坐着的CBP工作人员。
她是一位白人女人,看了一眼邢维擎后,脸上浮出歉意的笑容。“邢维擎教授,很对不起,我们发现电脑出现了错误记录,你的名字本该从入关检查的名单中去除的。你没事了,可以离开,入关去吧,欢迎你回家。”
那女人把邢维擎的护照本递了出来。邢维擎拿着印有一只鹰的深蓝色护照本,从CBP大厅走出来。他走去航班接机大厅,拖着行李箱从国际航班出口处走了出来。刘建勋一见他,兴奋地挥手高声叫了起来,“我在这儿。”
邢维擎朝刘建勋走了过去。
“我真担心你出不来了呢!”刘建勋接过邢维擎手中的行李箱说道。他们俩并肩昂首阔步朝前走着,走出汤姆·布拉德利国际航线航站楼大厅。
太阳高悬在天空,明媚的阳光洒满了航站楼外。停车场与航站楼之间的马路上车水马龙。邢维擎抬头望去,蓝天一片,万里无云,一架飞机恰好从机场上空飞过,轰隆隆地冲向一望无际的天穹。从远处候机楼巨大玻璃窗折射过来的太阳光投射到正走在阴影处邢维擎的脸上。耀眼的光芒一扫积压在邢维擎心头的阴霾。西海岸的大地重新回到了一片阳光灿烂之中。
二〇二〇年年初,邢维擎与梁华在洛杉矶西海岸大学密利森特大楼的会议室举行新闻发布会,宣布美国FDA已经正式批准肺癌抗体在美国境内进行第一期临床实验。柏利斯科特和史密斯参加了新闻发布会,他们在密利森特遗像前合影,媒体得到了这张照片,连同新闻发布稿,在《洛杉矶时报》第一版刊登了出来。
柏利斯科特教授给西海岸大学校长写了一封信,他安排在两年之后退休。他恳请继续保留在分子遗传学研究中心的工作,把自己在系里的行政位置推荐给了华人科学家、著名药物分子遗传学家邢维擎教授,西海岸大学分子遗传学系主任将由邢维擎接任。
就在新的一年开始,一场前所未有的新型冠状病毒疫情在全世界肆虐,邢维擎放下了手中肺癌抗体的临床研究,与梁华一道,全身心投入到抗疫的国际合作研究中。他们用自己在药物开发研究与免疫抗体领域的丰富经验在人类面临共同的灾难时,努力奋战,用行动再一次证明,世界是一个共同体,有着共同的命运,人类在一个未知世界发生的巨大灾难中,科学家多么地需要共同合作呀。
责任编辑孔令燕于文舲
分类:长篇小说 作者:黄宗之 期刊:《当代·长篇小说选刊》2020年6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