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事族网 首页 排行 分类 书单 专题 用户中心 原创专区
故事族网 > 小说月报 > 小说月报2021年10期 > 〖短篇小说〗缓步

〖短篇小说〗缓步

分类:小说月报 更新时间:2022-08-21 21:19:02

木木说,今天我在走廊里唱了首歌。我问,什么歌?木木闭上眼睛,没再说话,好像还轻轻吐了口气。在她面前,横着一块模糊的荧光屏,泛黯的塑料薄膜尚未揭去,上面鼓着不少气泡,像是里面那些企鹅、北极熊和独眼猫在水中各自的呼吸。没有声音。它们的嘴向前努着,短蹼状的前肢来回比画,不知到底在讲些什么,没过多久,便又坐着一艘墨绿色的灯笼鱼艇匆忙离去,像是要去办一件什么了不得的事情,只留下一长串气泡。大大小小的圆圈,与海水一起,从屏幕里奋力向外涌来。

很应景,木木正坐在一艘黄色的潜水艇里,毫无疑问,披头士专辑封面的造型,《黄色潜水艇》也是我最初会唱的几首英文歌之一,歌词简单,像童谣。很少有人知道,这首歌是保罗·麦卡特尼写的,鼓手林戈·斯塔尔演唱,跟列侬扯不上太大关系。我也是到了一定年龄才发现,他们乐队那些我喜欢的歌曲,基本上都不是列侬所作。但初听时不会想那么多,那阵子,我刚跟小林谈恋爱,她愿意听,我就循环播放,放着放着,她跟我说,以后要是结婚了,想把这张封面画在卧室的墙上,这样一来,每天就像睡在潜水艇里。我觉得有点俗。夜深人静,还要乘船去寻找神秘之海,十分颠簸,心力交瘁。我既没赞成,也不反对。当然,这个愿望最后也没能实现,装修把我们搞得心力交瘁,到了后期,基本是任人摆布,工程队的监理说什么样的吊顶好看、什么牌子的涂料合适,我们就起立鼓掌,完全服从。刚住进去时,家具很少,连窗帘都没有,室内空荡,说话都有回音,像在山洞里。夜间躺在床上,映着外面的光线,小林安慰自己说,还是白墙好,像一张画布,怎么想象都行,潜水艇里也应该有一面白墙。

理发器电机振动的声音时大时小,好像在闹情绪,李可皱着眉,向后使劲甩了几下,这下可好,完全没了动静,她反復推动几次开关,跟我说,哥,没电了,得充一会儿。我说,不急。她抱怨道,不扛用呢,下午刚充的。又转过头去,跟木木说,你继续看动画片,等会儿小姑再给你剪,行不?木木睁开眼睛,跟她说,今天我在走廊里唱了首歌呢。

商场里禁烟,我跟李可不敢远走,躲进休息间里偷着抽。休息间也是仓库,被杂物灌满,相当凌乱,地面上还有一摊没来得及收拾的碎发。我将一块巨大的红色凸形积木拖至门口,斜坐在上面,把烟点着,扭过身体盯紧外面的木木,她打了个哈欠,流出一小颗泪珠,似乎想去揉一揉眼睛,又伸不出手来,围布太长,只鼓出来两个拳头,上下蹿动,找不到出口,她看着乐,我也跟着乐。李可骑在一匹积木斑马身上,两腿蜷着,身体前后晃荡,问我说,哥,乐啥呢?我抖了抖烟灰,说,没事。李可说,哥,你的腰怎么样了?我说,不太好。李可说,医院怎么说的?我说,三四,四五,骶骨,三节突出,要么忍着,要么手术,别的都白扯。李可说,尽量别做吧,听见“手术”俩字儿都害怕,现在什么症状啊?我说,走路或者站着时间一长,腰疼腿麻,必须得休息一会儿,间歇性跛行,有意思不,三十来岁,武功全废。李可说,那不至于,我有个朋友,家里祖传治疗腰脱,他爸是足球队的队医,我带你过去。我说,足球队都解散了,还啥队医,以后再说。李可说,小林最近怎么样啊?我说,我上哪知道去,应该挺好的。李可说,心真狠啊她。我说,不说这些,赶紧剪,完后我得带她回家做手工,后天万圣节,幼儿园有活动,一天天的,变着法折腾。

晚上八点半,理发结束,李可垂着手臂,与木木同时扭过身子,一齐望向我,眼神期盼,像在征求意见。一颗蘑菇头,也像锅盖,倒扣在脑袋顶上,跃跃欲试地准备接收一些地表之外的信号。不错,这也是披头士的同款。两人的脸上都是头发茬子,眼眶盈着一圈泪水。太困了,我也不由自主地打了个哈欠,然后竖起大拇指,跟木木说,完美。木木说,南瓜。我说,什么?木木说,崔老师告诉我,明天我要演一个南瓜。我说,南瓜很可爱啊。木木说,不可爱。我说,那你想演什么?木木说,不可爱。我说,好的,不可爱。木木说,我什么都不想演。

李可送我们到电梯口,转身回到店里,把自己塞进转椅,盯着动画片愣神儿,跟个没家的小孩儿似的。理发店开了半年多,生意一般,会员卡没办出去几张,前几天又跟我借了一万五千块,没说做什么,我也不问。知道得越少越省心。我妈一直不同意李可做买卖,不让我拿钱,我都是偷着给。为此,小林当初还很不高兴,每次吵架都提,没完没了。不过现在无所谓了,家里只有我和木木。我们住在自己的小房子里。像歌里唱的,我们的生活如此美满,我们有着自己想要的一切,蓝色的天空,绿色的海洋,还有那艘黄色的潜水艇。听着浪漫,像一个童话。实际情况则难以描述,不过我正在一点点恢复秩序,让一切看起来尽量如常。在这一点上,木木比我做得更好些。

房子是十年前的回迁楼,现在已是弃管小区,大门四敞,任意进出。一二层是门市,开了两间小超市、一家面馆、一个按摩院,棋牌室倒是有四五家,彻夜不休,这会儿基本上是满员状态,正在酣战。有人站在玻璃窗外围观。我们绕到楼后,走上台阶,经过一条隧道似的缓步台,约有百米,平坦而狭长,我跟木木打过几次赌,比谁先跑到单元门口:总是她赢。后来我发现她对此并无兴趣,对胜负也没感觉,只是为了陪我而已,我也就没什么心情。缓步台的左侧如悬崖,下面是无声的幽暗,另一侧是住户们的北窗,拉着厚厚的帘布,或用无数的废纸箱堆积遮挡。我时常幻想,里面住着一只等待解救的松鼠,而那些箱子是它的武器,举过头顶便能进攻,也可以作为防御,躲在里面过冬。我把这个想法跟木木讲过。木木说,不对,有一次见到了那个人,踩在箱子上,穿着厚厚的爪子拖鞋,是个女的,不过长得确实挺像松鼠,也许是花栗鼠吧,我感觉。她说,但是,我也想要一双那样的拖鞋。

太平洋上有一座不知名的岛屿,又长又窄,植物稀少,没有居民。这里不是任何一片陆地的支脉,而是直接从海底升起来的,像大海的一截脊骨。它的北面是温水,南面是冷水,走不多久,就能体会到两个不同的季节,一边是不歇的骤雨,一边是充沛的日光。山岩排成纵列,陡峭而锋利。一九三二年,一艘澳大利亚的科考船发现了这座小岛,刚一登陆,便被眼前的景象震慑,到处都是船只的残骸,龙骨折成数截,柚木甲板被侵蚀风化,偶见细小的白骨,被风一吹,如在抽搐。总而言之,误入了一座孤零零的墓场。更恐怖的是,这座岛屿自己还会说话,船员在岸边能听见有声音从内部传出来,一阵急促而空洞的声响,之后是另一阵,音阶无法分辨,但又极富韵律。有几个水手认为,这座岛是宇宙的窃听器,能听到天体之间的对话。这并不是一个好兆头,类似的说法总会在他们之间流传。夜晚安宁,待到次日,这种声响演变成为巨大的噪音,铺天盖地,他们被迫醒了过来,放眼一看,舱外是数万只企鹅,密密麻麻,形成一道黑白相间的旷野,朝着海岸线不断涌来,将他们的船只团团围住,来回掀动。没人知道它们竟是这样危险,并且如此有力。企鹅的面色阴沉,振着前肢,伸开脖子,长喙一开一合,喉咙里发出叹气似的哀叫,要将不速之客驱逐出境。有位科学家准备仔细观察记录,刚一下船,便被叼住裤脚,几只企鹅甚至跳到了半空,好像会飞一样,不断啄咬着他的衣衫,直至撕烂。科学家大喊大叫,带着满身的伤口,狼狈地逃了回去。

听到这里,木木笑出声来,问我,他是怎么逃的?我龇起牙,一边扬着脑袋,一边夸张地挥动胳膊,高抬双腿,向前奔跑几步,然后蹲在地上,捂紧心脏,张大了嘴使劲呼吸。木木也学着我的样子,仿佛身后有企鹅追赶,小声尖叫着,来到我的身边。风将一部分变黄的树叶吹落在地,如遗失的海星。我拾起一片,抬头递给木木。她举着叶梗,挡住自己的脸,说了几句听不懂的怪话,便又扑在我的身上,大口地喘着气。我回望过去,数盏吸顶灯的倒影映在窗里,悬于上方,模糊的反光积聚着,照出大面积的灰白色的雾,在夜晚里蔓延。空气很差。秋天总是这样,好在就要结束了,然后是冬天,木木出生的季节,像世纪一样漫长,无尽无休,骤然消逝。小林离开之后,我才意识到,原来我有了一个女儿,每一个时刻里,她都在为我反复出生。

睡觉之前,木木跟我妈通了个视频电话。我妈问她,你想奶奶不?木木说,我想爷爷。我妈赶紧喊我爸过来,说,气人不,说她想你呢。等我爸走到摄像头跟前,她又说,我想看一看奶奶。折腾了几回,她开始用手背揉着脸,我挂掉视频,热了牛奶,又带她去洗漱。收拾卫生间时,木木自己悄悄坐上便盆,半天没有动静,等我晾好衣物,她低声跟我说,爸爸,我尿不出来。我说,不要紧,我们去睡觉。木木说,我怕又要尿床。我说,没关系的,放松心情,尿了再洗,不怕。木木摇了摇头,看看我,又点了一下头。

我把她抱到小床上,装进睡袋,她试着跳了几下,噔,噔,噔,还给自己配了音,神态兴奋,看起来也像一只小企鹅。每天晚上我都会这么想,却没对她说起过。穿上睡袋模仿企鹅是小林与她之间的睡前仪式。小林无论学什么都惟妙惟肖,还对我们进行过严格培训,比如,如何扮演一只企鹅:两只手放在腰部,掌心向下,指尖朝前平伸,左右手交替下降,身体随之左右摇摆。按此做法,一扭一晃,沒个不像。事实上,小林的肢体语言极为丰富,不仅能模仿动物,还会表达情绪。她以前教过我,如果要表示愤怒,就将五指在胸前撮拢,瞬间向上抬动,同时伸开手掌,在心脏里放了一团烟花;如果你爱上了一个人,那就伸出一只手,用另一只手轻轻摩挲这只手的拇指指背。我照她说的做,动作不难,节奏不好把握,小林说我看着像一只正在数钱的狗熊。她的头发遮住半张脸,笑得很开心。很少有人知道,小林的一只耳朵听不到声音,先天性小耳畸形,自学过很长一段时间的手语。

木木说,爸爸。我说,闭眼睛,睡觉。木木说,我有点睡不着。我假装打了几声呼噜。木木说,爸爸,爸爸。我说,嗯?她说,大喊大叫的一天。我说,什么?她顿了一下,说,你看过没,那本书。我说,没。她说,我好像看过。我说,家里有吗?她说,我记得有。我说,明天我找找,咱俩看一遍。她说,爸爸,明天,明天我不想迟到。我说,你现在睡觉,我们就不会迟到。她安静下来,但没睡着,在床上蹬了半天,才老实了。呼气声柔和而均匀,像钟表一样,将余下的时间一一剥落。我暗暗祈祷,希望她今晚不要尿床,之前洗过的床褥还没晒干。再去买一件的话,怕是也来不及。

我问过李可,如果你是小林的话,要怎么办,会做出跟她相同的选择吗?当然,我很清楚,这种事情因人而异,不可能存在统一的标准答案,他人的结论只能作为一种参照,甚至起不到任何安慰效果。问题过于复杂,没人真正清楚你生活里的全部变量。选项却总是那么几种,每一个都简单得近乎残忍,不可理喻。中间的推导过程却是极为艰难的。如果要用手语表示,也许是以食指抵住太阳穴,来回钻动几下。

李可想了半天,不难看出来,她很想站在我的立场说话,最终不过是叹了口气,跟我说道,哥,你别问我了,我真不知道。我说,行。李可说,这事儿,有时候想想,觉得自己也有责任,我对嫂子的态度,实在谈不上多好。我说,但也没那么差,过得去,你别多想。李可说,咱家这些人你还不了解?都向着你,无论你说了啥、做了啥,都站在你这边儿,到了今天这地步,我也犯糊涂,不知道是不是害你。我说,这跟你们谁都没关系的。

我有一万种的解释方式,来印证我和小林的行为均无原则性的问题。比方说:既然我们公认的生活是那么正确并且一贯正确,那么,不甘心自己被此俘虏之人,只好通过伪装与冒犯来展示自己的存在。再比方说:这并不是我们个人情爱之事,无所谓奉献与亏欠、忠贞与背弃,而是生命本身存有的无可弥合的裂隙,凡途经此者,必然陷落于更大的痛苦、神秘与真实。但这些说法都没什么用。尤其在我跟木木单独面对生活的时候,一切仿佛进入一个科学的、可被计量的体系之中:早上六点五十分起床,七点半出门;周一、周三有英语课,下午四点半带着水壶和饼干去接她,再送到培训学校;周二、周五是跆拳道课和表演课,下午五点半放学;周六上午学半天的舞蹈,前一天晚上,要根据上次的视频将那些动作复习一遍。黄色潜水艇永远消失在深海。客厅里萦绕的,只有《小铃铛》和《蚂蚁掉进河里边》。有只小蚂蚁呀,掉进河里边。它在哭,它在喊,谁也听不见。波里滚呀,浪里翻,眼看把命丧呀。嗨呀,嗨呀,多么渴望登上岸。

木木睡得很熟,喉咙里不时发出呼噜的声音,鼻腔也有点堵,我担心是不是今天洗澡时着了凉,毕竟还没到供暖的日子,她又很讨厌浴霸,觉得太过刺眼,不够友好。真没办法。我贴在她的床头上,仔细听了一会儿,直至声音逐渐平息,然后打开笔记本开始干活。一帧一帧地过,相当无奈,很多想法不写清楚,底下的工作人员就会把视频剪得一塌糊涂,毫无逻辑可言。我以前在台里干新闻,根据百姓提供的线索,每天到处跑一跑,也不觉得辛苦,还比较适应;年初时,家里有些变动,我就申请调去节目组,结果可好,时间虽相对可控,操的心却多出几倍,天天就是个改,上面也没有具体建议,反正就是不断调整,材料就那么多,东删西减,到后来自己都麻木了,看好几遍也不知道到底想表达啥。很长时间以来,台里的效益一直不行,工资方面就更别提,已经压了半年多,人家也不说不给,你管他要,答复就俩字儿:缓发。能挺住就挺着,挺不住就自谋出路。好像从小林走后,我就没往家里拿过什么钱。

有时候我想,小林辞职也有这方面的原因,不单是因为我。她在电视台上了九年的班,连个编制都没混上,确实没多大意思。小林在二○一○年入的职,我比她早一年多,刚开始根本没注意过她,当时我在跟电台那边的一个主持人谈朋友,关系也不稳定,今天好明天分,打得不可开交,不打就更过不下去。那阵子我自己租房子住,隔三岔五,总有别的女孩过来,主持人刚发现时,完全不能接受,我一顿挽留,办法用尽,后来又有过几次,她发现了也不提,装没看见,态度冷漠。我妈比较喜欢她,毕竟嘴上能说,也很会来事儿。我妈有个关系不错的同学在台里当领导,那时还没退,费了挺大劲,好说歹说,给她弄了个台聘,然后我俩就彻底分手了。实话说,我一点儿都不怪她,主要是闹腾几个来回,也没什么热情了,办完这个编制,反而轻松一些,算有个交代。但那时的情绪确实比较差,全台都知道我俩的事情,她倒不太在意,工作照常,谈笑风生,我就不太行,不敢往大道儿上走,觉得特有压力,天天低着个脑袋抄近路,谁也不瞅,戴着耳机,放的都是死亡金属,在草坪上踩出一条荒芜的小径。不是怕谁笑话,也不是因为岁数不小了,连对象都处不明白,而是觉得年龄也不算大,精神却消耗殆尽,一切像是走到了尽头。

在此之后,有几天晚上,我在楼上加班,才开始留意到小林。每天晚上六点半左右,我在二楼的吸烟室里抽烟,看着其他部门的同事下班往外走,三五成群,有说有笑,小林每次都是自己一个人,背着双肩包,底下挂着一只戴墨镜的熊猫,摇来晃去,不断敲着她的屁股,像一条骄傲的小尾巴。她从不走大路,总是沿着我踩出来的那条小道儿,一步一步往前走,且很细心,谨慎躲避两侧的草丛,有时候还要跳一下,如遇礁石。从上面看去,很像是缓慢经过一片凶险的暗绿色深海。我觉得这人很无聊,侵占我的成果不说,内心戏还不少,下个班而已,当自己在打冒险岛。观察了四五回,有点改观,正好我有个新节目,需要跟她对接筹备事宜,就有了一些联络。只要我看到她下班,踏上那条小路,就拨一下她的电话,响一声就挂掉,然后发条信息,说点有的没的。这时,她往往会举着手机停在草坪中央,噼里啪啦地打字,措辞精确,颇有礼节。她回复过后,没等走几步,我迅速再发一条,她停下来,又开始打字,那条小路她经常要走上半个小时。我总是很恍惚,觉得自己正在控制一个游戏角色,个子小小的,脑袋瓜儿上飘着一顶白帽,胃口很好,爱吃草莓和香蕉,走路带风,前面是火焰、滚石、下沉的云彩与横着走路的饿鬼,我按一次键,她就可以顺利逃开一回,双臂摆动,继续前进,去解救被封印的恋人,而我却总想让她慢一点通关。

杰克拍着肚皮,打了个饱嗝,说道,今年的收成真不赖,我又可以快活地过冬啦。魔鬼说,好心人,你种了些什么?杰克说,土豆、白菜、西红柿。魔鬼说,能不能分我一些?我三天没吃过饭了,饿得走不动路。杰克说,那当然,当然啦。魔鬼说,我会保佑你的,亲爱的朋友。杰克说,但是,既然我们是朋友,能不能也帮我一个忙?魔鬼说,阁下,您说说看。杰克说,夏天时,我的皮球不小心卡在树杈上了,一直取不下来,而我又不会爬树。魔鬼说,乐意效劳。两人蹦跳着兜了一圈,来到一棵大树旁边,杰克指向上方,魔鬼望过去,大树忽然伸出双手,将魔鬼死死抱住。魔鬼来回扭动身体。

大树说,哈哈。杰克说,哈哈,中计了吧。魔鬼说,这是怎么一回事?杰克说,别以为我不知道你是谁。大树说,哈哈。魔鬼说,求求你,放开我吧,有什么条件,我都答应你。杰克说,我要吃不完的土豆、蛋糕,还有美味的烤肉,我要永远都过这样的好日子。魔鬼垂头丧气,点头允诺。大树说,哈哈。然后松开了手臂。魔鬼叉着腰,跺脚说道,杰克,咱们走着瞧。

大树仰面躺着,一动不动,如被伐倒。魔鬼立在后面,面目庄严,吸了两下鼻子。杰克蹲在地上,双手捂脸,眼睛在指缝间来回乱转。两个女巫走了过来,齐声问道,你怎么了?杰克抬起头,说道,为什么一直是夜晚,我什么都看不见?其中一个女巫伸出手指,对着空气画了个圈,二人若有所思。一个女巫说道,可怜的杰克。另一个说道,他真可怜。第一个说,原来这一切都是魔鬼的过错。第二个说,他真可恶。第一个说,我们来救救他吧。于是两个女巫原地转了一圈,挥了挥魔法棒,指向左右两侧。一段急促的音乐响了起来,几秒钟后,舞台后面冒出来两只胖墩墩的南瓜,奓起胳膊,横挪着步伐,来到中央。南瓜的扮相古怪,肚子上套了个橘色的救生圈,脑门儿还贴了几颗星星,闪闪发亮。女巫说,杰克,这是我们为你召唤的南瓜灯,请你把它带在身边。南瓜们主动移向杰克,将他搀扶起来,三人围着女巫们转了一圈。杰克行了个礼,说道,谢谢,我又能看见啦,世界真美好,感谢你们。两个女巫手拉着手,跳着舞离去。倒在地上的大树忽然叫了一声,哈哈。然后滚了一圈。全剧终。

木木出了一脑袋汗,我用手帕蘸了些温水,一点一点给她卸妆。木木问我,你看见我了吗?我说,看见了啊。木木说,我都化妆了,你怎么还能认得出来?我说,脱了馬甲我照样认识你,今天表现不错,特别可爱。木木说,但是我什么也不想演。

出门之后,她看见了我妈,挣开我的手,直接奔了过去,贴在身上不放,非要抱着。我妈的腰也不好,就让我爸扛着她回家,走两步跑两步,一路乐得不行。我和我妈跟在后面。我妈说,今天吃饺子。我说,行,都爱吃。我妈说,没用。我说,什么?我妈说,学这些玩意儿,白花钱,我感觉没用。我说,现在都学,不能落后。我妈说,以后在社会上谁能当个南瓜啊?像你似的。我说,你也不懂,别管这些了。我妈说,小林咋没来?我说,没告诉她。我妈说,最近没联系?我说,很少。我妈说,可真够一说,这妈当的。我没说话。我妈又叹了口气,说,你这爸当的啊。

吃完饭后,外面下起雨来。木木开始流鼻涕,脸颊泛红,有点发蔫。我妈说,今天别折腾了,在这里住,我给她洗个热水澡,晚上跟我睡,得注意观察,这季节可别感冒了,不爱好。我躺在沙发上玩手机,我爸在看电视,里面放的是陈佩斯的小品。我想起许多年前,春节联欢晚会过后,总会放一部他演的电影,有时是《父子老爷车》,有时是《二子开店》,都很滑稽,每次我都下定熬夜的决心,却总是看个开头就睡着了,直到现在也没看全过。我们家已经很久没聚在一起过年了。前年是我妈生病,在医院里抢救,忙得人仰马翻,白天黑夜连轴儿转。去年是李可,被传销的骗到广东,好不容易逃出来,也没买上机票,大年三十,打电话就是个哭。今年轮到我跟小林,在家里待到正月初五,哪儿也没去,谁也没见,相互一句话也不说,只是盯着那面白色的墙壁。

木木身上裹着浴巾,脑袋上包着一条粉色的枕巾,被我妈从卫生间里拖出来,两只脚还没完全干,在地板上踩出一溜儿水印。孩子长得就是快,不知不觉,几个月前,一条浴巾也还勉强够长,现在就完全不行了。外面的雨声很大,伴随着隐隐的雷鸣,木木跑来我这边,撅着屁股,上半身趴在沙发上,很急促地喘着气,也不讲话,我伸过手背,摸了摸她的额头,又摸一下自己的,好像我的更烫。这时,手机震了一下,小林发来消息,问我:今天演节目了?我回道,是。小林说,录下来了吗?我说,没来得及。小林说,我跟她视频一下?我说,在我妈家。她就不再回复了。没记错的话,本月之内,这是她第二次跟我联系,上一次是提醒我拍生日照需要提前预约,以及记得去补一针流感疫苗。还有三个小时,这个月就要过去了。

我本来以为,向木木解释小林的离开是一件很困难的事情,确实不知怎么说为好。李可说,你可以跟她讲,爸爸妈妈虽然不住在一起了,但对你的爱是永远都不会变的。我心里说,你真是没有孩子,这种话讲不出口的。一个问题接下来就是许多个问题。为什么不在一起了,为什么别人的爸爸妈妈还在一起,为什么离开的人是妈妈,为什么对我的爱就永远不会变,你们之间的爱不是变了吗?自己答不上来,就别指望能说服得了任何人。小林刚走时,木木住在我妈家里,天天闹,使劲喊,嗓子都破了,哭得筋疲力尽才能睡着,到了后半夜,经常忽然自己在床上站起来,闭着眼睛说,妈妈呢,我要去找妈妈。我妈也心疼,一边哭,一边抱着她来回走圈,念经似的说着话,唱遍所有能想起来的歌谣,连灯也不敢开。到后来,我妈的身体实在吃不消了,住了次院,我就接回到自己这边。也是奇怪,木木跟我在一起,从没主动问过小林的事情,好像我们之间达成了某种默契。有时我觉得,我跟木木更像是一对恋人,对彼此的前任避而不谈,即便她的存在无法抹去,像是一块坚冰,或者一座岛屿,从大海里升起来,横亘在我们中间,始终无法融化与跨越。

关灯许久,木木也不睡,一直在说话,笑个不停,随后又下了床,跟奶奶说,我去看一眼爸爸,跑来我的房间。她在地上晃了一圈,发现我还没睡,便爬到床上来,躺在我的身边。我妈跟了过来,对木木说,快回屋,几点了都。木木说,但是我还是想跟爸爸一起睡。我跟我妈说,跟我吧,习惯了,让她在这儿睡,我看着她,没问题的。

窗外的雨声渐弱,风却刮起来了,凉飕飕的,从窗户缝儿里往屋里钻,发出一阵阵虚弱的颤声。我给木木又加了层毯子,她蹬掉,我再盖上,她又给踹开了。就是这样,在几乎所有事情上,我都犟不过她,不知道脾气随谁。木木说,爸爸,给我讲个故事。我说,没有故事,睡觉。她说,我睡不着。我想了一下,问她说,你想演女巫,是吗?她说,我不想演女巫。我又问她,那你害怕魔鬼吗?她说,不害怕。我说,其实我觉得,今天的那棵大树更像是魔鬼啊。木木说,不是。我说,为什么?她说,不像魔鬼,不是。我问,为什么呢?她说,大树是辰辰啊。

有一天下班时,刚好看见小林走去那条小路,我跟在身后,走到中间,喊了她一声,她左看看,右看看,又在原地转了一圈,终于发现了我。后来我才知道,单耳听不见的人,很难辨别声音的来源方向,所以在某些时刻,小林的动作显得有些迟缓。她的右耳健全,我们走在路上,她就总贴着我的左边,看起来像在保护我。无数车辆从她身边飞驰而去。我比较不适,总想拉过来一把。听我讲话时,她习惯性地将头侧过来,仿佛集中了全部的精神,极为虔诚,这样一来,我反而不知怎么说为好。

项目的进展并不顺畅,筹备尚未结束,就被上面喊停,我的心情却比从前好了一些。那段时间里,我跟小林相处得比较愉快,她很聪明,经常是我的话只讲一半,她就完全明白了,但会坚持着听完,确认全部细节,再去执行。到了后来,我对她的信任度逐日增加,无论遇到什么事情,都想听听她的看法。她很有耐心,一点一点为我拆解,却极少谈论自己,每次问起来时,她也只是摆摆手,对我说,实在是没什么可说的,人生履历就是这么简单——离家上学,顺利毕业,在台里实习,签合同转正,上班下班,被拖欠工资。我问她,有什么爱好。她说,也没什么,都不怎么逛街,只喜欢在家里听听歌。

我们就在她租的房子里面听歌。我带去了无数张唱片,各种风格都有,一听就是一个晚上,我喝着啤酒,她偶尔处理一些工作,或者准备公务员考试,反正总有些事情要做。她不爱听金属和朋克,觉得吵闹,喜欢古典,但听不太懂,版本复杂,没心思钻研,最喜欢的还是二十世纪六七十年代的那些民谣,鲍勃·迪伦或者琼·贝兹的歌。小林问过我,如何看待他们二者之间的关系。我说,贝兹当时的名气更大一些,热衷社会运动,投身其中,迪伦很害羞的,对这些也不太感兴趣,在自传里写过,第一次看贝兹演出时,目光便久久不能移开,觉得她荣耀又圣洁,如花环一般,几乎无所不能,嗓音美妙无比,像是在为上帝献唱,能驱逐世上全部的厄运。小林又問,那你怎么看待我们之间呢?我说,我以前总在楼上抽烟,看着你自己走上那条小路,总会想起一位美国作家的诗句,他说,一片树林里分出两条路,而我选择人迹罕至的一条,从此决定了我一生的道路。小林说,你喝多了?我说,绝对没有。小林撇了撇嘴,没再讲话。我说,那你怎么看呢?小林想了想,说道,答案在风中飘,我的朋友,答案在风中飘。

木木捏了一下我的手,我以为在逗我,便回捏过去,她又用力拽紧了手指,我才反应过来,她是想让我注意到走在前面的那个人,穿着一件棕色的羽绒服,长及脚踝,在这个季节里,稍显夸张,半长的头发披在颈后,踩着一双高跟鞋,趿在地面,发出哒哒哒的响声,仿佛抬不起腿来,随时都会晕倒。我想了一下,说,松鼠?她先说,是。又说,不是,是花栗鼠。我问,有啥区别?她说,更小一点,但头很大,还演过动画片。我说,那你要不要过去打个招呼啊?她说,啊,我可不要。

木木对于命名特别严谨,我在手机里收藏了一篇很长的文章,是《小马宝莉》的角色介绍,数目近百,她总会要求翻看讲解,一遍又一遍,从不厌烦。我时常读得眼花缭乱,木木却几乎都能叫上名字来,也熟悉每一匹小马的秉性,甚至对会不会飞、在哪一集出场等细节都了若指掌。最开始她喜欢的是云宝,性格外向,热爱冒险,绝招儿是彩虹音爆。最近比较倾心于月亮公主,有点孤独,略带神秘,被放逐到月亮上一千年,曾对此很不满,企图让世界陷入永久的黑暗,后被感化,经常去解救那些噩梦里的小马。

我们走到单元门口时,长得像花栗鼠的那个女人还没进去,她的双手插在挎包里,像是在找些什么。我和木木停止对话,一起望向她,总觉得她要跟我们说点什么,她看着我们,眼睛瞪得很大,睫毛一闪一闪。我有点不好意思,微笑着对她点点头。她没回应我,而是蹲了下来,将衣服前襟拢在膝盖上,说道,木木?木木往我身后躲了躲。我很好奇,转头问木木,你认识这位阿姨吗?跟她问个好啊。木木摇了摇头。她继续问,记得我吗,我是辰辰妈妈,我们见过的呀。我说,辰辰?大树辰辰?她说,什么?我说,啊,木木有个同学,前几天演了一棵树,也叫辰辰。她勉强笑了一下,说道,应该不是。我说,不好意思,那是我弄错了。她说,木木,你还记得辰辰吗?辰辰很喜欢你呀,总提到你。木木继续往后面躲,背对过去。我问她,你记得吗?她也不说话。我解释道,她就这样,比较内向,遇见生人很害羞,话也少,有空带孩子来家里玩,真巧啊,住在一个楼里。她偏过头去,扮了个鬼脸,想逗一下,可木木压根不看她,一个劲儿地拉着我的衣角。她站起身来,朝着我点了点头,说道,好,好。

我们上楼之后,木木好像有点不高兴,脸也不洗,动画片也不看,拎着一只绒毛蜗牛在客厅里走来走去。我说,你今天的表现可不太好,见人也不打招呼,有点没礼貌。木木不吭声,只是看着我。我又说,不过我也不打算勉强你,这没什么的,对吧,不是跟谁都需要讲话,我能理解你。我企图讨好一下,可她还是不理我。

木木睡得很快,我也很困,但还得两个小时后才能休息。快洗模式半个小时,混合模式一个小时,婴儿服模式则是先加热到一定的温度,洗干甩净,再进行消毒,共计两小时,这是洗衣机的标准法则,不可侵犯。我在一本书里读到过,洗衣机的语法粗暴至极,无视差异性,所有的衣服在此都是平等的,没有尊卑贵贱之分,一旦被抛入其中,便被迅速地搅拌在一起,不可豁免地混作一团,其符号价值被无情吞噬。在滚筒里,没有幸存者可言。我打开阳台上的窗户,点了根烟,向外望去,觉得世界无非也是一个滚筒,重力作用,正向与反向的轮转,粗糙而强悍的旋律,不断在内部之间摔跌捶打,无可逃脱,也意味着无人生还。我将纱窗拉开,想将烟头灭在窗台外面,忽然发现有人还在单元门口,双手扒着缓步台的栏杆,探着脑袋,也刚抽完烟,与我的步调一致,正在碾着烟头,好像我们同时位于滚筒的某个位置。接下来,也许将一起接受上升或者下降。

我披了件衣服,轻带上门,又摸了摸钥匙,往楼下走,她见到我时,并不惊奇,笑着点点头,问我,木木睡着了?我说,是。她说,她好乖的。我说,今天玩累了。她说,小孩子嘛,还是比较好哄。我说,辰辰也是吧。她没讲话。我又说,不回家吗,晚上凉了,钥匙没带?她说,没,想待会儿,还有烟吗?我帮她点了一根,给自己也点上。她说,你不会扎辫子吧?我说,什么?她说,所以木木总梳着个锅盖头。我笑着说,是这道理,学也不会,没这项技能。她朝着黑夜里吐了口烟,停下几秒,继续说道,你的故事都好听啊。我说,故事?她说,我就住这一层嘛,总能听到你给女儿讲故事,扭来扭去在散步的小蛇、小裁缝智斗巨人、岛屿上的科学家和企鹅、点头或者摇头的锡兵,只是个片段,没头没尾,你们边走边讲,等到了门口这边,我就什么都听不见了。我说,惭愧,乱编的,打扰到你。她说,刚才我知道你们走在后面,想着在这里等一等,兴许能听到个结局,但是也没。我说,不值一提。她说,没,我很喜欢,每天晚上,我都把窗户拉开一道缝儿,搬把椅子,守在阳台上等着,我就躲在箱子后面,有时等了很久,很担心是不是错过了,或者木木发生什么事情,但如果能听到,就很开心,睡得也好一些,我知道她叫木木,很早就知道,但她不认识我,不要怪她。

我说,她认识你,但不认识辰辰,我们睡前聊了一会儿,她知道你一直在听我们讲话,我一点儿感觉都没有,有些话她故意要说给你听的,不管你信不信,反正就是这样。她说,木木最聪明了,你今天讲故事了吗?我一句都没听见。我说,没有,她给我讲了一个关于魔鬼的故事,很可怜的魔鬼,所有人都想尽办法要对付他,可他根本不知道自己犯了什么错,只是不停地被耍弄,不停地许诺,不停地满足他人的愿望,被钉在树上,被困在鼻烟壶里,被放逐到很远的地方,你知道,人們总是那么贪婪,魔鬼却那么软弱,无论躲在何处,最终都会被揭开真面目,无可逃脱,真是没办法啊,明明是人们先找到的他,非要来交易灵魂的,也许他唯一的错误就是扮演了一个魔鬼。她说,唯一的错误。我说,对,这也是木木说的。她说,我明天要搬走了,收拾了好几个月,终于把东西都装进箱子里,真沉啊,推都推不动。我说,祝你顺利,希望以后还有故事听,肯定比我讲得好。

我回到楼上时,洗衣机已经停止运转,我拉开舱门,将衣服一件一件抻开、铺平,晾在阳台上,窗户没关,夜风温柔,缓缓吹进来,像在为我披上一件薄薄的衣裳。木木睡得不太老实,嘟着嘴,皱紧眉头,一条小腿搭在床沿上,几乎要挣脱出来,从后面看去,睡袋像是一件很威风的斗篷,我想,她是正准备去解救那些困在噩梦中的小马。手机上有两个未接来电,都是小林打的,时间太晚,我犹豫着是否要拨过去时,收到了一条她发的消息:不用回,没什么要紧的,刚才只是想确认一件事情,现在我知道了。我的另一只耳朵也听不见了。我好像再也想不起来木木的声音了。

春天的末尾,我跟我妈带着木木去了一趟海边。原本这里是一片野海,在我很小的时候,也来过一次,但没什么印象了,只记得在沙滩上铺着一张张巨大的渔网,踩在上面,仿佛随时会被捕获,高高吊起来,放在集市上售卖。如今此处被开发成一个新的小镇,充斥着现代气息,生活便利,建筑设施一应俱全,甚至还有美术馆、剧院和礼堂,无论走在哪里,都能听见一阵轻快的音乐,沁人心脾。木木很喜欢这里,她很忙,每天上午要去海边捡贝壳,中午回来休息,下午去农场里看小花,或者在草坪上打滚,玩到筋疲力尽。我妈说,她自己很久没看过海了,上次来这里时,正怀着李可,行动不便,我也不太听话,我爸更是指望不上,成天跟她对着干,她每天都很累,没有盼头,万念俱灰,夜里偷偷哭上一会儿,也不敢出声,怕吵到我们,当时觉得快要活不下去了,可一晃就是这么多年,也都过来了。

我知道她是在劝我。我假装听不出来,每天尽量鼓足气势,拧紧发条,像一匹童话里的飞马,带着木木上天入地,奔跑不息,我想,只要她开心,我就快乐,只要她愿意,做什么我都值得。我像一株寄生的植物,无法自给养分,只是日夜低语,将命运与她紧紧相依。我再也不需要成为什么,没有愿望,也不想去拥有自我,一点儿也不想,人一旦有了这种意识,就很可怕,像岛屿上丛生的密林,沙沙生长,不止不歇,直至遮蔽全部的光芒与道路,长久困在噩梦之中。我不要这些。

旅程结束的前一夜,木木睡着之后,我自己一个人来到海边,走了很久,没有月光,星星也被隐去,只是一片深色的绿。我脱掉鞋子,踩着沙砾,一步一步迈入大海,温暖轻柔的水浸过我的脚踝,我站立于此,舒了口气,抖抖肩膀,伸出两条胳膊,想要画出一道从未有过的手势,却始终不得要领。波涛涌来,身后寂静,世界如在一侧呼喊。那是一首鸥鸟、海水、岛屿与天空的奏鸣曲,为我竖起一道光亮的墙,时远时近,无法逾越。赤色的暗云落在海面上,发出火焰熄灭的微弱声响,它一刻不停地沉入水底,给予短暂如幻的照亮。接着是引擎声与浪声,贮存许久的音阶,相互抵抗,向前或者退后,保护着的同时也在毁灭。最后是清澈的鸣叫声,如垂冰一般锋利,来自鸥鸟、松鼠或者小马,上古的山林,幽暗的房间,万无一失的梦境。而那些被忘却的声音不在其中,遥不可及,我无从追寻。它曾栖于我的体内,如同昔日的私语,远在此处,如今径自飞行,去往我需要行进的方向,接续不断,消逝于失落的耳畔。总要逝去,也必将逝去,尽管此时,它正如凌晨里悄然而至的白色帆船,掠过云雾,行于水上,将无声的黑暗遗落在后面。

【作者简介】班宇,男,小说作品见于《收获》《当代》《十月》《上海文学》《作家》《山花》《小说界》等刊。小说《逍遥游》入选“2018收获文学排行榜”,并获短篇小说类榜首。

分类:短篇小说 作者:班宇 期刊:《小说月报》2021年10期

目录
设置
设置
阅读主题
字体风格
雅黑 宋体 楷书 卡通
字体风格
适中 偏大 超大
保存设置
恢复默认
手机
手机阅读
扫码获取链接,使用浏览器打开
书架同步,随时随地,手机阅读
收藏
换源
听书
听书
发声
男声 女生 逍遥 软萌
语速
适中 超快
音量
适中
开始播放
推荐
反馈
章节报错
当前章节
报错内容
提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