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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篇小说〗长安

分类:当代 更新时间:2023-02-05 19:59:41

作者简介:阿莹,1997年加入中国作家协会,2008年加入中国戏剧家协会,第五届陕西省作家协会副主席。先后发表小说、散文百余篇,多篇被收入全国年度选集。著有短篇小说集《惶惑》,散文集《重访绿地》《旅途慌忙》《大秦之道》《饺子啊饺子》。《俄罗斯日记》获第三届冰心散文奖,《中国9910行动》获第三届徐迟报告文学优秀奖,《米脂婆姨绥德汉》获国家文华大奖特别奖和优秀编剧奖、第二十届曹禺戏剧文学奖等,话剧《红箭红箭》获陕西戏剧节编剧奖,秦腔《李白长安行》获陕西艺术节文华奖。

第一章

谁也没想到,忽大年居然在绝密工程竣工典礼前醒过来了。

这家偎缩在城墙脚下的医院,从昨晚月上树梢就不停地拥来了一拨又一拨人,先是市上的头头脑脑坐着吉普疯了般冲进小院,低呼高叫,抓紧抢救,不惜代价也要让总指挥睁开眼睛,这人看着脑瓜子灵光,还吹嘘从枪林弹雨里闯过来的,咋就没点防范意识呢?后有工程上大大小小的人物,衣襟上还溅着米粒菜渣就骑着自行车赶来窥望,却一个个盯着白惨惨的窗口一筹莫展,嘴里只会嘟囔咋回事呀?似乎满院人脸上都挂着焦灼,心里都期望总指挥能从病房走出来,能在已经矗起的炮弹厂房前亮起胶东大葱味的嗓音。

黄老虎一手叉腰,一手托着下巴,定定地站在院里一个灰暗的角落,咬牙切齿地盯着靠近医院的人,似乎看谁都有嫌疑,都想抓起来审问一番。好在两个警卫铁面无私,不但铁塔般立在急救室门外,还凶神恶煞般瞪着四只眼睛,连医护人员进出都要检查胸牌,谁想扒住门缝朝里瞅瞅,都会被铁杠般的胳膊一把推开,有人差点被推个大跟头,反过身暴跳如雷想撸袖子吵架,却见四道利剑般的目光刺过来,直要把胸膛刺透了似的,只好不情愿地咽口唾沫停止了吼叫。

当然,这些警戒部署,在那位戴蓝帽的副市长面前失去了效用,人家像一只挨了砖的狗,从吉普车里跳下来,一步就扑到警卫身边,两步就冲进了急救室大门,再出来就手点着黄老虎的鼻子,劈头盖脸一顿臭骂,没人见过精瘦的保卫组长会这般可怜,任凭唾沫星子砸到脸上纹丝不动:我说老黄啊,你们的警惕性都到哪儿去了?现在和解放前可不一样,我们在明处,敌人在暗处,你们可不能把忽大年看成一般的师级干部,就配这么一个小警卫?你应该知道,他负责的这个工程连蒋介石和美国佬都瞪着牛眼盯着,真要有个三长两短,你小子可吃不了兜着走!

其实,保卫组长何曾轻视过总指挥的警戒呢?

黄老虎脑袋每根神经都绷直了,在每个进院人的脸上做着阴谋的判断,似乎看谁都感觉有怪异,手脚都有些不自然。终于等到总指挥呼吸平顺了,估计怎么也要躺上几天了,他才心事重重地骑上自行车,顶着孤寂的星光朝着八号工地蹬去了。

此刻,宁静的大地似乎正在苏醒,已能隐约看到波浪般起伏的秦岭了,听说正是这道浩瀚的山梁梁,把大地分成了南方和北方,也把各色草木汇聚到坡崖上,尤其那一个个神秘的峪口还能溢出一道道清冽的河水,吸引了各路神仙隐居过来,还吸引几朝皇上把帝都搁到了山脚下,现在那昂扬的轮廓好像就藏匿着多少钩沉似的。他转业到西安已经一年多了,已经习惯了这里的油泼辣子和捞面了,但他不喜欢这个地方,到处都是残垣断壁,稍一打听砖缝里就会钻出握剑抱笏的人物,煞有介事地摆弄上一段唏嘘往事,让谁听了都会瞪大眼睛。其实,那耍弄刀劍的年月,城墙还有点防御作用,使用枪炮弹药的今天,城墙就成了显赫的靶子了。不过,盘踞在这片黄土地上的王朝,演绎过一幕又一幕风声鹤唳的大剧,走在这片尘埃厚重的土地上,每脚踏下都能听到远古的钟鸣和朝堂的嘈杂,似乎也把历史一下拉到眼前了。如今,颓败的废圮与崛起的新区正好遥相呼应,尽管都是灰砖覆面,却昭示了不同年代的欲望。

保卫组长毫不犹豫地骑进了一条抄近的小道。这儿应该算是风水宝地了,紧倚着从秦岭涌出来的浐河,以前河岸上只有两片局促的村庄,悄悄躲在一座寺庙的两边,倒是一个被称为韩信坟的大冢,统领着上千个大大小小的坟丘,把剩余的空旷挤得满满登登的。于是,一条条清明烧纸踩出的小路,像蜘蛛网一样爬向八方,坟上路上疯长着东一簇西一簇的蒿草,稍有风吹就会扭成团团摇头摆尾,像是朝人作揖呢,又像是欲拔腿逃窜,一旦脚脖子被缠上就会觉得晦气,即使多绕几里也不愿走进这片凄凉地。但是,那些被称作老毛子的专家却没有这些顾忌,围着西安城转了七天,就把刻着红杠杠的坐标杆立到这里,一根接一根地把寂寥的旷野围了起来。

黄老虎盯着那高高低低的坟丘,脑海突然闪过一道锈迹斑斑的光亮来。

该不是那些眼放贼光的文物贩子,为盗挖文物袭击了总指挥?那帮家伙一个个看着穿得窝窝囊囊,即使到了五月天还光身套着肥厚的棉衣棉裤,但等夜幕降临他们的动作就像猴子,一旦盯准哪个地方会埋宝贝,东瞅瞅,西望望,脚后跟在地上狠跺两下,一个洛阳铲嗵嗵嗵扎下去,就探到谁家祖宗的头上了,就会有或多或少的收获,就可能把一辈子的荣华富贵扛回家了。的确,脚下这块乱坟场就是历朝亡故人的会聚地,商周的、秦汉

的、唐宋的,一层压着一层,可见千百年来人们对风水的追求始终不渝,都喜欢升天后挤到这个地方入土为安。

唉,为清理这些密匝匝的古墓,指挥部跟那帮文物人没少吵架,甚至动过粗打过架。那些闻讯赶来清理墓室的人也真够难缠的,一个个手攥炒菜的锅铲,腰别一把毛刷,本来就是半天的活,他们能磨蹭上十天半月。那忽大年头顶总指挥的头衔,当然火急火燎了,那天把他拉到万寿寺外悄悄交代,以后碰到古墓马上挖开,掏出陪葬物连夜埋实了。可是,他们策划的战术刚刚演进了一个礼拜,便有长袍马褂的长髯老人扑进工地,从土堆里拨拉出几块烂瓷片,竟顿足捶胸号啕大哭,好像偷挖了他家的祖坟。无奈之下,指挥部只好拉了一道铁丝网,隔上几米就挂上牌子:

军事要地,非请莫入。

但是绝密工程损毁文物的名声还是传出去了,有人把告状信写给了天安门旁的国务院,似乎北京也对这些长袍马褂礼让三分,不断传来一个个如雷贯耳的名字发来的批示。忽大年只好请人用洛阳铲把地基齐齐探了一遍,又象征性清理了两座唐代大墓,掏出的瓷瓶瓦罐陶人怪兽整整装了两卡车,围观的大人小孩都嚷嚷会有金元宝出土,其实挖到最后也没见一星金银,却把眼冒绿光的盗墓贼气得嗷嗷直叫,这么多的地下宝物,可以让他们倒腾七八年了。更有些长袍马褂像从地底下钻出来的,信誓旦旦地给工地人下指令,这儿能挖,那儿不能挖。其实,该为古人操心,还是为今人担忧?人们是不知道,眼下这个工程实在太重要了,多少人流血牺牲打下的江山,要想法子守住才算本事啊!现在好了,埋藏在地下的牵挂,总算磕磕绊绊处理完了,即使有遗憾也成了夯实的残迹。

苍天在上,祖宗在上,真有人肯为沉寂的纠结向总指挥伸出毒手吗?

黄老虎对自己这个念头自嘲地撇撇嘴,脚下的轮子又蹬转起来,这个被冠以八号的工程,与周边此起彼伏的夯地,都是苏联老大哥设计的绝密项目。人们都知道部队刚刚从朝鲜撤回国内,蒋介石又在海岛上张牙舞爪,广播里隔几天就会报道擒获泅渡特务的消息,看样子一场大战势所难免。所以,这也让那些在硝烟里浸泡透了的转业人,像听到了重返前线的号角,动不动就转到工地来说几句重要的废话,却又磕磕绊绊不知该说什么,只好闷着头挖两锨土以示关心。当然,所有在这片土地上忙碌的人,都清楚手中的一锨一镢都是国家秘密,当他们签下那张油印的马粪纸保密书,喉咙会咕噜涌起一股热流,一个个好像陡然穿上了军装,英姿飒爽地等待着将军检阅似的。

所以,自从那一杆杆呼啦啦的彩旗插到乱坟滩里,挖地基的、砌墙柱的、拉电线的,你来我往,穿梭交错,铲平了古墓新坟,修筑了围墙马路,用日新月异来形容毫不为过。好像那砸夯声刚刚停歇,一排排厂房就在人迹罕抵的韩信坟下生长出来,从此游荡在这里的鬼魅再也不知了去向,连夜间冤魂的呼号也消失得无影无踪了。可想而知,对这样一个可以左右战场胜负的工程,蜗居海岛的国民党绝不会等闲视之的。

难道总指挥真的是被潜伏在阴暗角落的特务袭击的?

黄老虎的思绪总在这个疑问上纠缠不已,他在一座寺庙前撑住脚,这就是那个被严密警戒的工程指挥部,设在工地的西北角上,高阔的门楣可见“万寿寺”三个斑驳的漆字。传说这处寺院还是唐朝起的墙,那年慈禧逃难西安进去燃了三炷香,没多久就起驾回宫了。这件事一经渲染,香火便旺盛了,香客们自是络绎不绝,挂单僧人一伙接着一伙,谁都想进来磕个头讨个吉祥。可自打抗战烽烟燃起,这里便开始萧条了,临解放寺院只剩下三五个和尚了,只有夜半钟声依旧那么悠长,三進院落依旧那么挺阔,四大天王依旧横眉冷对不怒而威,也使烧香人踏过门槛心生静穆。

黄老虎沿寺庙墙脚悄悄走了一圈,竭力想搜寻些蛛丝马迹来。

中间的大雄宝殿,以前供奉着释迦牟尼和两位弟子,雍容华贵,慈眉善目,言说是典型的唐代风格,可是一道道开裂的泥胎却尽显凋零了。后边的大殿,以前端立着悲悯的观音菩萨,都言是灵验的送子娘娘,总有些求子心切的人到这来烧香磕头。但是,那些神塑后来都被一一扳倒,堆到寺庙库房里了,连那些守在佛堂念经的居士也不见了踪迹,只有工程上的人进进出出,使得古老的寺院充斥着与佛经完全不相干的声音,而且寺庙四角都放了岗哨,进出山门都要查看证件,可谓戒备森严呢!

然而,这么严密的保安措施,还会发生总指挥被袭的尴尬,这让那些穿着花格衬衣的苏联人怒吼起来,这样低劣的安保环境,怎么保障工程顺利

完成?这些人对工程的苛刻令人烦恼,动不动就会坐着轰轰喘气的吉普钻进工地嚷叫,尽管谁也听不懂,却总有些人要停下手中的忙碌竖起耳朵。

不过他们的发火总会中断,总要歪着脑袋瞅着一位身穿蓝色长裙的姑娘说话,似乎在漂亮女人面前,哪个国家的男人都会变得和颜悦色。那位姑娘魔力般的小手一摆,专家的嘴唇就停止了斥责,脆脆的清泉声叮咚叮咚,就把专家的话翻译出来。但等专家的吉普车进城去了,这里便会召开这样那样的会议讨论落实,过上几天花格衬衣们又转回来,脸上便露出了笑容。好多人半真半假说,八号工程能够顺利竣工,蓝裙姑娘立下了不朽功勋。有人把这话嬉笑着告诉了小翻译,好像姑娘也是这样认为,一对酒窝马上浮出来,两根麻花辫左摇右摆,脚下也腾云驾雾般飘浮起来了。

我说月月啊,你就不能谦虚一点吗?

忽大年每每听到这些话,必会这样追上去狠刺一句,让说话的人和听话的人顿生无趣:这个工程可是国家项目,最大的功臣是北京,你们凭什么在这儿评功论赏,小心我把你们都挂到二梁上晒太阳。蓝裙姑娘好像对总指挥不那么礼貌,总会下巴朝上一顶说:啥叫二梁啊?挂到二梁上晒太阳有啥不好啊?总指挥的眼睛瞪得像铜铃了:你要不信?挂你两天试试?姑娘只好噘嘴摆裙走了,边走还边嘟囔:咋就不能让人高兴一会儿呢?

是啊,那位姑娘能说几句苏联话就功劳不朽了,那些吃睡在工地里的干活人该怎么算呢?噢,噢,该不是那些对忽小月垂涎欲滴的毛头小子们,看见心爱的姑娘惨遭训斥,就乘着夜色报复了总指挥?可是……可是没见小翻译跟哪个小伙子眉来眼去,那些暗恋她的人吃了豹子胆,敢对总指挥偷下黑手,不怕被首长身边的警卫员一枪崩了?

是啊,哪个暗恋者愿为甜蜜的幻想去冒生命危险呢?

他后悔应该把那个警卫员叫来了,可以仔细模拟一下昨晚的惊险。其实总指挥也太显眼了,尽管没戴领章帽徽,可一看就是个大官,那身黄呢军装板板正正,连胳肢窝都没褶皱,四个带盖衣兜总塞着机密,平时他喜欢窝在寺院厢房里,就像一只饿急了的猎犬,总是焦躁地围着桌子转来转去。一到日暮时分,又会看见黄军装围着寺庙转圈,而且,他从不让警卫跟屁虫似的贴近自己,好几次小伙子都被他臭骂回去了:我在自己工地上,就像在自己的阵地上,还怕有人跑来谋害我?确凿,伴随着总指挥的脚步,绝密工程终于完成了厂房建设,顶天立地矗立到古城东郊了,三天后就会响起庆祝竣工的鞭炮了。

可是,那个警卫员昨晚像做了一场噩梦,工地上昏黄的灯泡刚刚放亮,总指挥吃过夹着猪油辣子的馒头,迈着工地人熟悉的脚步,走过万寿寺是咚咚响,走到石料堆也是咚咚响,好像整个工地都陷入了昂扬的节奏里……但是,走近刚刚卸了脚手架的崭新厂房,木料堆里蓦地闪出一道黑影,似乎只晃荡了一下,头顶军帽也飞出了一道弧线,军装便噗地滑落到了地上……两个黑影眼看着并到了一起,似乎只僵持了一秒钟,总指挥便像一根木桩般倒下了。等警卫员呼啸着冲过去,黑影便消失在灰霭里了,只见总指挥仰面倒地,直挺挺的,口眼紧闭,竟然像被施了魔法般昏厥过去了。

这就奇怪了,如果是台湾派遣来的特务袭击,为什么放倒了没舍得补上一枪?如果有仇人寻衅报复,为什么没有跟上去捅一个血窟窿?灰蒙蒙的夜色可以遮挡人的眉眼,也可以淹没一切罪恶,实在难以判断这神鬼不觉的袭击,咋这么温良恭俭让呢?

绝密工程上的人立刻陷入了焦虑,这个划时代的项目就要举行典礼了,卸下的脚手架已经搭成了主席台,看上去比乡下戏台要盛大许多,只是没有出将入相的台口。可在这个揪心揪肺的时刻,工程总指挥却突然遇袭倒下了,现在谁来主持这个已经启动的典礼?谁又知晓他想邀请上头哪些嘉宾呢?

这下子八号工地上的人就像热锅上的蚂蚁哄然乱套了……

这西安的夏天咋来得这么快呀?屋檐下的雪好像还没化净呢?忽大年感觉眼皮像被缝上了,瞅什么都是蒙蒙眬眬的,昨天那老槐树才露出嫩芽,地角的向日葵也才冒出鹅黄,今天怎么乱乱的花草就你拥我牵地盛开了?那一溜一溜金灿灿的什么花,叶面还挂了一层闪闪的水珠,该不是为那将要举行的典礼采买的吧?这也太浪费了,只为个半天的庆典要这么挥霍,想想也仅仅是为了讨领导的巧。可领导的脾气也太难伺候,弄不好不咸不淡撂下一半句刺耳话,半个月的筹备就算白忙乎了。昏迷中的总指挥铆足了劲,眼皮才挣开两道细缝,浓浓的來苏水夹杂着肥皂味,便钻进鼻孔放纵开了。

噢,四周墙壁咋白得令人窒息?这不会是梦

里夜游吧?想起来了,窗框上那团黄澄澄的花儿叫连翘,似乎争先恐后想爬进来陪伴陌生的主人。忽大年挤了挤眼,终于看清自己是躺在铁架床上,一只倒挂的药水瓶,伸出一根黄细的胶管连到手背上,横七竖八的白胶布遮盖了粗壮的针管。

怎么会躺在医院里呢?头顶上这颗灯泡刺得人眼疼,忽大年使劲转动脑袋,使劲揉揉眼皮,又使劲扭动手背,针头一下刺到血管,疼痛放射到胸口,使得他愈发清醒起来。昨天下午他去省府邀请领导来参加典礼,意外地在门房遇见了一位游击队时的老战友,田战友把他硬拉进路边一家小饭馆,喝了八两老白干,两人喝得话匣子都打开了,回味太行山上一日三餐嚼野菜,叹息一七〇师怎么会在朝鲜败得那么惨,多少杯也止不住的,还是警卫员上来夺走酒瓶才停下来。

不过,即便是老战友他也没有透露自己当下的身份,好像进入了地下状态,他的身份也变得模糊了。当然,即使回来晚了也要到工地上转转,不转心里就空落落地睡不着,走到卸完脚手架的墙边摸了一把,硬砺得像石头,这也就让人放心了。这一排厂房总算立起来,意味着工程形象就出来了,这也是里程碑似的功绩,将来从这里源源不断运出的炮弹,会一发发落到敌人的壕沟里,砸到蒋介石的楼阁上,谁敢说将来的功勋章上没有他的功劳呢?

突然,他感觉背后一股凛冽的冷风袭来,还没等回头自己就被砍倒了。

他倒得那么快,那么果断,好像世界一下子离他远了,他飘向了一个雾蒙蒙的陌生地方,好像又被一块翱翔的毯子托住了,慢慢悠荡起来,向着光灿灿的山坳飞去,一望无际的红高粱,山脚下的小村庄,跑出来那么多的人,大家都张开了双臂,想接住落下来的毯子,可是那毯子飘过了人群,飘向了一处黑黝黝的深渊,他竭尽全力想爬起来,人却扑棱棱翻滚下来……难道天下依旧不太平吗?难道真有人敢袭击军事工程的总指挥吗?

忽然,病房门没敲就开了,小护士手里提着一只替换的药瓶,看见他的眼睛睁开了,吃惊地“啊”了一声:忽总指挥,你醒了?

小护士没等忽大年回应反身拉开房门,冲着走廊惊喜喊叫:总指挥醒了!醒了!马上有人要冲进来,却都被门口的警卫挺身挡住了:谁也不能进!有人讥讽:那几个人怎么长驱直入,你连屁都不放一个?警卫反讥:他们是医生,有胸牌,你们有吗?走廊里稍稍静了一会儿,就有东北口音蹿上来:兄弟啊,你俩知道的,我们跟总指挥整天在一起,你们防谁也不能防我们,不信你进去问问嘛!此刻,忽大年尽管看不到警卫的脸颊,但他知道两位小警卫挺难堪的,大家都是一个工程上的,谁跟谁都认识,让谁进谁不进呢?只听警卫斩钉截铁地说:不行,不行!你们就别为难我俩了,黄组长知道了,鹰眼瞪成了猫眼,你不怕我还怕呢!可是,随之有甜甜的女声飘进来:那不让男的进,让我们女的进嘛。警卫员显然急了,声音带着委屈:黄组长也没说女的可以进嘛。

什么什么?我是他妹他亲妹也不能进吗?

那……那就你进吧。

病房门只开了一条缝,蓝裙姑娘就闪了进来,一看见忽大年睁着眼睛就喊:哥呀,你吓死我了,你咋了?咋倒在脚手架下了?妹妹冲过去搂住他胳膊,可怜的小酒窝一浮一没,上次车站重逢也没这么感伤,两眼就像两口山泉,一股股泪水喷涌出来,竟然把哥哥肩头洇湿了。

忽大年看着妹妹喜极而泣没吭声,他陷入了一种难堪的回味,也不知该怎样回答,茫然地看着天花板上刚刚织就的蛛网。那蜘蛛却不见了踪影,昨晚倒地前似乎没有一点点异样,当时天际还没黑尽,西边城墙也刚刚挡住落日,等他走到脚手架旁,四周像拉上了一道灰纱暗下来,就没发觉任何阴谋的蛛丝马迹。但是,袭击就那样神鬼不觉地发生了,利索得像闪电,绝对是一个高手所为。天哪,难道自己真的被特务盯上了?俗话说不怕贼偷就怕贼惦记,也许自己真的被什么人惦记了?他心里在不停地发出疑问,又不停地打着寒噤,既不愿搭理妹妹虚张声势的担忧,也不愿回答医生和保卫组长千篇一律的询问。

真不知道是怎么搞的,自己忽然就倒下了,睁开眼就躺在医院了。忽大年脑海翻腾着昨晚遇袭的种种可能,不断闪演出来又不断地否定……很快,那个尘封的往事冲破繁杂的阻拦浮现出来,他心里竟然惶恐起来了,画面在过去和现实间来回穿梭,那颗封死在冰层里的种子,似乎突然适应了寒冷,崩开了粗糙的裂纹,露出了诱人的雪白,使得他不由得想避开犀利的追询了。

但是,他看出定定杵在面前的保卫组长却不甘心,看着实在问不出个子丑寅卯,就把自以为是的分析一五一十和盘托出,以示他依旧像在八路军时一样,以首长的安全为己任,那声音带着一股久违的焦虑:政委啊,看清没?谁下的手?胆子也太大了?我从昨晚到现在,一分钟都没合眼,记了

一本子没头没尾的线索。哎呀呀,公安已经得到内线情报,潜伏特务想暗害的首要目标,就是像你这样肩负重任的人。可我怎么都想不通,那个特务应该算是得手了,为啥没敢下黑手呢?忽大年听了有些不高兴:怎么?你希望再补上一刀?黄老虎急忙申辩:政委的气场大,把狗日的给镇住了……

忽大年咧开嘴矜持地笑了:有这么严重?都解放好几年了,哪有那么多特务?可黄老虎依旧执拗地阐述:必须加强你的警卫,必须配两个,政委你要明白,你的身体不属于你个人,是属于共和国的。你没见那位管公安的钱副市长,出事以后整个人就变了,把我好一顿训呐,都能把人吃了。忽大年不想跟部下再叨叨了,如是潜伏特务袭击似乎不可思议,敌人真有这般胆量,敢明目张胆袭击一个项目总指挥?不知道像他这种人配备有安防警力?一个人偷偷摸摸上来不是送死吗?

忽大年不由得又想到了那个遥远的人,这个人扭动着腰肢走进了脑际,又被他自己扯出了思维边沿,这么多年他一直在枪林弹雨里闯荡,跟黑家庄已没有任何联系了,也没人知道他在大西北安下家来,何况这西安和胶东有上千里路途,那人怎么可能跑到茫茫大西北来耍疯?不过……那种被袭击的感觉似曾相识,难道真的遇见鬼了?

忽大年倒吸了一口气,感觉心头和肩上的双重担子快压得他喘不过气了。

解放那年,部队正在贵阳大山剿匪,他突然接到命令火速赶到西安培训,他以为部队要接手什么新式装备,就兴冲冲骑马坐车赶去了。谁知是培训什么工业知识,跟部队使唤的枪炮八竿子打不着,他估计自己八成被人盯上要转业了,心里是一百个不愿意,好多人看着数字堆砌的作业本满脸哭丧,一个个半道就打退堂鼓了,但他却完成了让人头皮发麻的考试,尽管成绩差五分才算及格,但培训人还是看上了胶东汉子,一纸巴掌大的调令,让他脱了没穿几天的黄呢军装,戴上了八号工程总指挥的帽子。

随后,去北京参加的动员会让他震惊,会场在以前皇帝办公的怀仁堂,古香古色的挑檐建筑,浓得见不到底的绿荫,胶东汉子堂而皇之地进去了,进门时哨兵审贼似的,把介绍信看了半天才放行。他进去后左顾右盼,一个京腔同行人见他踟蹰,便过来神神秘秘说:当年皇上搬出紫禁城的时候,把不少奇珍异宝扔进了太液湖。忽大年一撇嘴笑了:你咋知道?同行人抓住他袖子就往湖边跑:我姓叶叫京生,北京城里的传说,哪个我不知道?可是,他俩很快停住了脚步,这里不可能让他们深入一步,每个路口都站有哨兵,只好心有不甘地进了礼堂。

真没想到,那么多耳熟能详的领导都到了会场,端坐在主席台上一脸严肃,就像准备发起一次命运攸关的战略攻势。他发现又黑又瘦的成司令竟然坐在主席台的角落,脸上绷得紧紧的,衣扣也系得一丝不苟,像背负了难以承受的重任,一副豁出命去的样子。

一个江南口音的领导讲过几句话,就让他恍然醒悟了,国家准备开发一批项目,有军用的,有民用的,参会人都是项目负责人,原来报上喊叫的一穷二白,是货真价实的现状:现在,不光打仗的枪炮是外国造的,就是螺钉、灯泡、三轮车,咱们也生产不了。如果不能改变这种局面,建立起自己的工业体系,咱们用鲜血打下的江山就会拱手让出,甚至会被地球人开除球籍!这,确凿让一个老兵震惊,街上带洋字的货品,居然与国家安危相联系,他一天天风里来雨里去的,可从没想过这个问题。后来,忽大年听到了一个崭新的词语:第一个五年计划。

不过,他对领导的讲话多少有点怀疑,解放军当年就不生产一枪一炮,不是照样把江山打下了吗?难道如今掌了权还能让洋钉、洋布、洋火给推翻了?但是,当他终于明白自己将要指挥的工程,居然是苏联援建的一个装备项目,老大哥一把支援了一百五十六个,而这些项目大都是为军队准备的,军令如山,他再也不敢嘟囔了。

授予任命书的时候,他腰板挺得笔直,敬了个标准的军礼,那位江南口音的领导拍拍他的手背微微笑着说:争气啊!声音沉沉的,却像闷雷般炸响了,浑身的细胞倏地涌进了神圣的味道,竟激得他每个毛孔都渗出细汗来。会议结束时,江南口音的领导又走下主席台,与各个项目的总指挥一一握手,叶京生激动得话都说不顺溜了,当首长握住他的手时,尽管没说话,却在他手心抠了两下。哎哟,这恐怕是老人家最为深沉的托付了,深沉得让他走出怀仁堂,还伸出自己的手掌端详,好像首长在他手心刻下了什么。

为此,他不但失去了领章帽徽,也失掉了率领一七〇师抗美援朝的悲壮征程。

总指挥啊,我们可想死你了!

黄老虎一转眼,看着胖胖的哈运来操着小鸡炖蘑菇的口音,领着一帮人拥进了病房,不过仅仅隔了一夜,就像过五关斩六将战场重逢,激动得扑上去就抓住肩膀又摇又晃,跟进的技术员还虚头巴脑地鼓起掌,把个小小病房快要闹塌了。他讨厌地挺身而出,做了个双手下压的动作,以示八号工程的掌门人还在康复,有啥好激动的?况且袭击人至今还没线索,危险依然藏在哪个角落,没准过一会儿就会蹿出来,到时候想哭都没眼泪呐!

这个保卫组长和总指挥一样,也舍不得脱掉戎马生涯的披挂,喜欢四季穿着摘去了领章帽徽的军装,尽管两人的质地不同,却都沾染着硝烟的痕迹,现在他满脑子紧绷绷的敌情,再没听他们讨论典礼的婆婆妈妈。他想,厂房竣工就竣工了,就像打了一场胜仗,大伙聚在一块喝顿酒,加上两个肉菜,再美美睡上一觉就过去了,这样兴师动众招来一河滩的人,最麻烦的就是保卫工作了,人多眼杂,犹如庙会,正好给了特务下手的机会,一旦出了恶性事故,挨板子的就会是他们了。

然而,缜密的保卫组长走出医院大院,愈发感到从未有过的沮丧,他把所有疑点汇集起来找不到破案线索,把所有疑点都拆开来仍判断不出破案方向,恰似一头蒙住眼睛的狼狗在篱笆大院东扑西撞,跑不出去只能嗷嗷狂吠。他告诫公安绝不能放过任何蛛丝马迹,否则就可能陷入敌人设置的迷魂阵。前年他刚从东北来到西安,经常见一个货郎担殷勤地推销大重九香烟,后来这家伙蹩脚的关中口音露了破绽,抓住一审讯才知晓,一个台湾派来刺探情报的少校特务早就盯上这儿了。显然,敌人能派一个特务来,就不能派两个、三个来吗?那些个躲藏在街巷角落的敌特分子,被抓住的倒霉蛋只是少数,想一网打尽永远是一个美好的愿望啊!

苦苦思索的黄老虎倏然闪过一个恐怖的念头。他定了定神,三步并兩步往脚手架搭起的典礼台去了,远远看到一道道缠裹木桩的铁丝闪着白剌剌的光,好像宏大的台架隐藏着密豁豁的刺刀。黄老虎跑近典礼台纵身一跃,登上一米多高的台面,脚踩在寸厚的木板上有些颤悠,脚下一道道缝隙有宽有窄,可以瞥见漏在地下的块块光斑。他略一思索,从台后敞口钻了进去。里边只能低头蹲着,可他定睛一看,心里不由一惊。这么大的地方,挤进一个排也是绰绰有余的。工地人都说黄老虎应该叫黄老鹰,他有鹰一般刁钻的眼睛,看见什么都会反复寻思,若盯住人家的脸,会死死盯住眼仁的波动,让人心里一阵阵发怵,没一会儿内心隐秘就会一行一行从眼里挤出来。他还有狗一样灵敏的鼻子,什么气味都能辨出来,能从几种混合的烟雾中,嗅出烧大葱的辣味儿,还能从一班人的衬衣里找出某个人的汗臭。等他从台下钻出来,就想典礼日台下要蹲上暗哨,否则不小心让哪个特务猫进去,点燃一包烈性炸药,就会是一场惊天动地的事件。

老虎组长,你在这儿检查啥呢?

那讨厌的连福忽然开着一辆电瓶车,像鱼一样从典礼台右侧悄没声地游过来。这就是让他最不放心的那个家伙,那鸭舌帽下的半脸笑脸,就像背后藏着数不清的鬼点子。真他妈的讨厌,这老虎是你叫的吗?黄老虎刚想回赠一句乡下脏话,叫这小子两天回不过神来,可是他瞥见忽小月晃着马尾辫,在后车帮上幸福着,溜到嘴边的话就咽回去了。

老黄组长,你琢磨啥呢?说出来让咱也分享一下嘛?那电瓶车滑到他面前,吱一声停住,马尾辫便跟着嬉笑起来。这女人平时喜穿长长的蓝裙子,今天却是一身工作蓝,还炫耀地翘起一只白球鞋,像被人偷了还以为捡了便宜。

黄老虎一听心里更不高兴了,我老吗?我刚刚过了三十岁,人还没老都让你给喊老了,但他没有在脸上流露出不愉快,这位马尾辫能听懂老毛子的话,整天跟在人家屁股后边转悠,动不动就喜欢指手画脚,好像她成了工地上的主宰似的。他觉得这个姑娘尽管模样俊俏,可举手投足不够稳重,又仗着是总指挥的妹妹,见谁都敢开玩笑,即使人家话里藏着风骚,她也能配合地咯咯笑出声来。

但黄老虎从不跟她开玩笑,这里当然有个不能言说的缘故。那年他跟随忽大年在黄河边突遭空袭,情急之下他端起机枪冲那敌机一阵咆哮,飞机是没被打着,却再也没敢回来。忽大年夜里查哨不停地感叹白天的危险:应该好好感谢你这个保卫干事。黄老虎听见政委夸奖甩了一句:首长不能光说不练啊。没想到政委竟笑说:将来,我把妹子嫁你当婆娘吧。两人嘻嘻哈哈奉送着廉价的许诺,后来他入朝回国被分配到大西北,没承想政委妹妹居然也会聚这里,人还格外水灵,不光嘴巴会撇洋腔,眼睛鼻子也会说话,根本就不是他梦里揣摩过的憨厚婆娘。而且,她只要现身工地就特别招眼,那身刻意瘦腰的工衣裹在身上,尽显小屁股浑圆了,还有意翻出一道白领子,工地人当面称

她忽翻译,背后就酸溜溜地称她小白领。

正是这个缘故,黄老虎啥时见到她都不敢正眼细瞅,心里暗忖多亏是两个男人间的玩笑,这么骚的女人谁敢要啊?何况这女人近来更让黄老虎看不惯了,那沈阳来的连福整天苍蝇似的围着她嗡嗡,就是在万寿寺里排队吃晚饭,也能见他凑到姑娘身边递上一瓶腌黄瓜。这女人似乎就情愿有人献殷勤,不管不顾地嘻嘻哈哈,一根接一根地夹着不怀好意的咸菜条。今天,这女人就更缺少成色了,刚刚见到哥哥在病床躺着,还一把鼻涕一把泪的,转眼就坐上人家的电瓶车转悠开来,都不怕老天爷呸一口吐到脸上?

不过,他俩为啥要围着典礼台来回转悠呢?

明天这里就会是一片人海……黄老虎瞥见忽小月脚边露出一盘花线,很像典礼台下那种黑白蓝的三色电线。蓦地,他瞥见连福嘴角似闪过一缕嘲弄,绝对不怀好意哟。对呀,这个日本人豢养的走狗,像在挑战他的侦察能力,一个不祥的念头蹿上来。于是,等那电瓶车鬼魅般地游走了,他又反身钻到典礼台下,刚刚移动了两步,竟发现真有一截电线从台面穿下来,似隐非隐地藏在一根木桩背后,那花色与电瓶车上的一模一样,这难道会是什么巧合吗?

尽管解放已经好几年了,老蒋特务比刚解放时乖巧多了,街面看上去也似乎平静了,上班的上班,赶集的赶集,也没听说有什么凶杀案爆炸案。可是自从黄老虎挑上了保卫组长的担子,上级一月通报一次敌情,一次比一次邪乎,台湾那边不停地派人偷渡过来骚扰,潜伏内地的爪牙也遥相呼应窜动捣乱。好在他黄老虎只是一个工程的保卫组长,不用操心社会上杂七杂八的动向,但他的神经一点不比公安轻松,连睡觉都竖着耳朵,稍有风吹草动就会一骨碌翻下床,判断哪个地方冒出了敌情。黄老虎把那截电线一截一截拉下来,发觉是没有与电源连接的孤线,但他还是不放心,如果是特务有意预留的引爆线,肯定可以插到雷管上的。

这两天也着实令人难堪,他已经谨小慎微在工地上度过了两个春秋,偏偏厂房竣工典礼前老政委被人袭击了,作为一个做了十年保卫的老部下,真真是难以言说的耻辱啊!现在压倒一切的任务,是要确保明天的典礼万无一失,他估计总指挥已经出院回到了办公室,便想赶过去汇报典礼的安保方案,这些隐蔽事项只有让上司事前知晓才有价值,事后去说就寡淡如水了。

可是等他走近万寿寺,老鹰眼忽然看见一件黑布衫缩头缩脑擦身而过,那是一件司空见惯的大襟布衫,似有一双怨恨的眼睛随风飘过。这个人究竟想在山门外窥视什么呢?天哪,袭击者完全可以伪装成憨笨农妇的,这种人街头巷尾成团成絮,我怎么就没想到呢?一个可怕的念头骤然钻进脑海,不由得打了个寒噤,他转身又匆匆跑回了医院。

忽大年对直愣愣杵在面前的黄老虎有种天然的信任。

这不光是他们之间有过枪林弹雨的情谊,还有老部下那狗一樣敏锐的嗅觉呢。现在可以说大敌当前,保卫组长当然要使出浑身解数,翻腾起那一套自以为是的分析来:咱们指挥部,现有管理人员二十九个,技术人员五十一个,工勤人员六个,我把每个人的情况筛查了一遍,你别说,问题还真不少呢,特别是从东北来的这拨人,你看那位胖得发肿的总工程师,明面上说是东北的地下党,可他档案里尽是日本人给他晋级加薪的记录,一月就领十五块大洋,这算啥地下党,有吃有喝有钱花呢?忽大年手点着他脑门喊:你个猪脑子呀,地下党还能让人家看出来?哪个人没有掩护身份能活下来?

老部下又狡黠地摇摇头说:你看那个戴鸭舌帽的连福,小伙子看着挺机灵,可我发现他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忽大年拦住话头:小伙子挺好嘛,他上次把冲压机位置挪了八米,避开了一座唐代大墓,伊万诺夫在论证会上只给他鼓了掌。黄老虎却盯着首长帽檐说:这个人档案里有个可怕的记载,他在沈阳日伪兵工厂搞过革新,受到过小日本嘉奖。你想,日本人那么器重,他心里能不留念想?反正我看他一脸怪笑,就感觉不像好人,今天我可要提醒你了,你那个宝贝妹妹最近被他黏住了,可别出啥事!

能出啥事?你说嘛?忽大年心里顿生反感,嘴上连声反问,黄老虎也不正面回答继续说:再有,就是建筑公司那五百个泥瓦工,每个人都仔细做过政审,不会有大的问题,我不放心的就是东北来的这帮人,一个个不知道有多大本事,牛皮烘烘的,咋看都像肚里藏着坏水水,我已经命令警卫员,以后你去技术口开会巡查,他俩必须一步不离。

忽大年没想到老部下会把问题看得这么复杂,说:老虎啊,你不能把事情搞复杂了,要不是他

们这些人没白没黑地干,靠咱俩能把这一排厂房矗起来?能把那一车皮一车皮的机器装到生产线上?你别以为这个工程是苏联人设计的,我可告诉你,厂房落成只是万里长征走完了第一步,下一步安装好设备,生产出合格炮弹,才是我们的主攻任务,这个过程没有他们行吗?黄老虎明显不服气说:不是我瞎猜,是不能放过任何疑点,我们保卫人员要对工程负责,也要对你负责!

老部下竟然这么执拗,后边的分析也越来越离谱,忽大年不由得牙齿咬得咯吱响:老虎同志,我要告诉你,这个事情是发生在我身上,我知道该怎么处理,你要是把指挥部搅得鸡飞狗跳,看我怎么收拾你!

天上怎么变得灰蒙蒙了?刚刚还是红日高照的天空。

忽大年手搭凉棚仰望着,不由得蹙起眉头,雨滴果然没有征兆地稀稀拉拉砸下来,砸到干燥的土地上,腾起一圈圈黄黄的土球,一会儿工夫雨滴便密集起来,细细的黄土便汇成泥汤。这露天集会最怕下雨了,若浇成落汤鸡便一点兴趣没有了,广播电台不是一连三天预报晴转多云吗?怎么刚刚还晴空万里,没多大工夫就变脸了?

显然,这雨可能浇毁明天的典礼,也飘下来一丝轻松。昨天他在医院拔掉吊针,直奔万寿寺给成司令打电话,想请他发一封贺电来,也是给没黑没明苦战两年的工地人一点鼓励。可是怪了,第一次接通了,忽大年说了两句,电话就断了,再呼再叫,接线员总是回应联系不上,打到最后他感觉接线员想说对不起,就砰地把电话压了,这要是在战场上不知道會毁掉多少机会。

指挥部主人感觉自己仅仅在病房躺了一个晚上,工地上的事情就乱成一团麻了,那个总工程师曾建议给他配个秘书,有什么念头随时记下来,底下人执行起来不至于抓瞎。可忽大年冷笑着没理睬,这些人是没上过战场,打仗时甭管多激烈,也只有一个警卫员跟随伺候。现在他似感觉到头绪繁乱,他给毛巾浇点热水擦擦脸,发烫的柔软抹过眼皮,不经意间透过窗棂瞥见,机要员骑着跨斗摩托冲进院子,把机要簿扔进一个窗口,脚下一轰便一溜烟不见了。

忽然,一张红红的脸颊在寺庙山门外被警卫挡住,他正欲眯眼细瞅,那脸颊又被推到一边。这是一张好熟悉的面孔啊!红花般的容颜调动了忽大年的记忆,乌溜的眼睛,一咬一瞪,难忘的凶相马上凝到了脸上。噢,难道她真的来了?看来,那个袭击人就是她了?可她怎么会找到古城来?还能找到本已荒凉的万寿寺?真是邪了门了。她那点野功夫不至于演变得能掐会算吧?唉,心虚什么?兵来将挡,水来土掩,既然找上门来,就要毫不畏惧迎上去,不是说狭路相逢勇者胜吗?

可他脚下沉甸甸地,一步一步走到庙门外,那个神秘的人影又不见了。呵呵,这是黑家庄人习惯的行为,让你看得见摸不着,当年这些小伎俩没少让小鬼子瞎琢磨,难道现在又用到古城来了?忽大年踅回办公室陡然缺失了情绪,皮鞋蹚了泥水,也不想去擦了,懊丧地瘫到木椅上,陷入了茫茫的困惑之中,看见哈运来推门进来,询问北京的贺信能不能来,他居然都没翻动一下眼皮。

后来他听到总工程师的喊叫才恍然醒悟,老首长对这个工程比谁都着急的,恨不得蹲在工地上,瞅着厂房呼里哗啦一个晚上冒出来,今天人家不愿接电话,就是在传递一个信号啊,现在仅仅是盖好了厂房,机器还行进在西伯利亚驶来的火车上,闹闹哄哄地开什么庆典会?这不是撅屁股让敌特分子当靶子打吗?忽大年的心咚咚跳起来,但是请柬已经发出去,能否想个法子把明天的典礼推掉?其实,也不能嗔怪老首长动脾气,是那个钱市长好像有什么诡秘,催命似的要展示阶段性成就,就像参加淮海战役,主力渡过了长江,也该让战士们吃顿热饭……看来还是老天爷掌握着工程人的心思,雨点越下越大,一袋烟工夫就把寺院外边平整出的广场泡成泥沼了。

这也不能怪咱,是老天爷要作对……

总指挥,你不是说,气可鼓,不可泄吗?

明天……明天就是水漫到脚脖子也要开!

忽大年本来想着怎么就势打个退堂鼓,可是话到嘴边又拐了弯,让人听着猛地打个激灵。总指挥陡然意识到,绝不能让刚刚闪过的那个黑影破坏了情绪,管他来者善与不善,临战失魄还怎么打仗?何况从技术员到民工都知道明天要开庆功会,不能因为一个莫名其妙的影子动摇了军心。何况,他已经让人核对了参与建设的人数,五百六十七人,五百六十七只搪瓷杯,红漆拓印了“国家八号工程厂房竣工纪念”,若是典礼冷不丁取消了,那搪瓷杯上的红漆可是擦不掉的。

突然忽大年瞥见黄老虎又在门外闪晃,大喊:我说老虎,你别在门口隐蔽了,有话快说,有屁快放!

黄老虎扶扶军帽进来:明天典礼,内紧外松,你还是要多加小心。

忽大年脸色严肃:你别光盯我,明天的典礼,你不能掉链子!

老部下其实是想汇报明天的安保方案,见首长情绪激动想转身退去,却被总指挥一把按住肩头坐下了。忽大年隐约想到,大战在即,不能耍脾气,他提起暖水瓶倒了满满一杯开水。

你这些臭杯子,谁来都喝,要喝我喝你的。黄老虎毫不客气,伸手端起桌上的茶杯咕嘟了一大口。

这句话这个动作,就把两人的关系交代了。当年忽大年率领一个连冲进晋北一座小山城,打扫战场时看见黄老虎躲在树窝里踌躇,便让他背起鬼子尸体上的三八大盖跟上部队,后来开始了百团大战,部队逮住机会一口气把小鬼子撵了七八里,可追到后来鬼子凶相毕露,把他们团反堵在一个垭口,激战了两天两夜也没能冲出去,眼看一千多名战士就要命丧山坳了。危急中黄老虎居然发现狭长的垭口,白天风从外边进来,晚上风从里边出去。天黑后部队点燃了几十堆柴草,把腰缠的干辣子扔进去,浓烟顺沟弥漫开来,小鬼子被熏得流泪咳嗽冷枪乱放,一团人冲进烟雾杀出了一条血路。战后才知晓,小鬼子已把他们诱进了一个师团围成的口袋了。

忽大年欣赏这小子的机敏,便提拔他当了营部的保卫干事,后来这支活跃在鲁豫大地上的游击队,组合成了八路军一七〇师,他升任了二团政委,黄老虎为此拎来一瓶汾酒,两人就着几根大葱,喝得昏天黑地,都嚷嚷胜利了要找个漂亮媳妇。随后跟老蒋的军队作战,二团能征善战就没吃过败仗,只是攻打南京城时,他率领的一个连最先冲进市府,却忘记去拔掉楼顶的旗子,失掉了一个可以传世的瞬间。

不过正因为忽大年这次成功的穿插,天安门升起五星红旗的第二天,他戴上了师政委的头衔。这可是他梦寐以求的,一旦戴上师职帽子,就可以带上靳子在城市安家了。没承想部队入朝作战前夕,他突然被抽调去学习,后来分配到八号工程上,尽管这项任务也跟打仗有关,却闻不见硝烟味了。所以,他眼睁睁看着一七〇师雄赳赳跨过了鸭绿江,又明明白白听说全师将士梦断汉江,这便成了他平日最为忌讳的话题,好像他能活下来就是一个罪过,一有闲暇满脑子胡思乱想直掉泪蛋子。

而且他曾小心问过成司令究竟为什么是那么个结果,却碰到了两道冷峻的目光,似乎总部人都在回避那个曾经响亮的番号,等终于见到了黄老虎才知晓了战斗的惨烈。所以他面对老部下喉咙常常有热流涌过,总是想要是自己也像别人,学上几天就临课逃脱,他就可能毫不畏惧地冲到汉江边,就可能提醒师长小心美军的回马枪。

老虎啊,要是我率領咱们师追击美国鬼子,会不会把部队带回来?忽大年动不动就喜欢这样假设。

那也不一定,美国佬是清一色的钢铁装甲,咱们才一人一杆枪,八颗手榴弹。黄老虎每次应对都是这句话。

等咱们的炮弹造出来,我要亲自送到海防前线,让美国佬也尝尝挨打的滋味!忽大年突然一拳砸到墙上。

黄老虎依然哪壶不开提哪壶,又问:政委啊,你能回忆起来不?昨晚到底是谁袭击的?

告诉你,没有谁袭击,是我自己绊倒的!忽大年脑海又闪过山门外的红脸庞。

在保卫组长绞尽脑汁搜寻袭击者的时候,那个戴着鸭舌帽的连福,鬼魅般地猫在万寿寺外,瞅见小翻译出来,一闪身把她拉到粗壮的大槐树后,嘴里叽里咕噜的,也听不清说什么,后来他一把握住了她手腕上的黄珠子。忽小月眨眨眼笑了:怎么了?我刚戴了一天,你就后悔了?连福嘴里一劲儿嘟囔:我的事,你真的不管啊?说着便故意耷拉下脸,装出生气要走的样子,忽小月看他变脸了,冲他后背狠捶了一拳,转身跑进了寺院山门。

连福知道忽小月一定会去找她哥哥讲情的,那些地下挖出来的泥人瓷马,本来就没人愿意正眼打量,都是他猫在土坑底下一件一件扒拉出来的,开始用报纸卷了塞到床下,后来越塞越多,满屋子土腥味,谁都觉得古墓的东西晦气。后来,农舍主人像遇上了灾星,手握镰刀逼他赶紧滚蛋,还是小和尚给他解了围,告诉他万寿寺后院有一间密室可藏宝物。他当即跑去看了,所谓的密室在僧房的顶头,外间是盛粮食的仓库,如今放置了铁锨、锄头、镰刀类农具。从这里踏上梯子翻过去,就会看到一间四壁无门的夹墙,只有一辆架子车大小,几片空麻袋,几星玉米粒,显然是年馑时和尚们的藏粮处,如今倒让技术员派上用场了。

于是,连福每天去指挥部上班就悄悄捎上两

件,没多久小小密室就堆得只剩人站的地方了。他又用木板沿墙钉了个方格架,分门别类,一一摆好,俨然变成了一个隐蔽的多宝槅。那面直径有半尺的铜镜,上面的纹路细腻得像钢针雕刻的,青龙戏白虎,朱雀迎玄武,一角对应一个,形象灵动,欲飞欲舞,肯定是头模浇铸的,他锯了截枯枝做了个支架,端端正正摆在阁架中央;那尊浅绿色的耀瓷梅瓶,通体布满首尾相接的缠枝莲纹,底部还有几个看不懂的小篆,这可是一字千金啊,想必是哪位朝臣喜欢把玩的什物;还有一堆唐三彩生动得让人咂舌,有的骑马抚琴,有的坐驼吹笛,有个胖姑娘头娉花簪比脸都大,别人可能不明白,连福清楚这就是人见人爱的唐代肥婆呦。

呵呵,自己是不是发了呢?连福在沈阳的兵工厂上班时,每天要从古玩街上穿过,耳濡目染晓得这些物件价值了得,看来西安这座周秦汉唐的帝都,宝物比关外要上几个档次的,只可惜现在淘腾古物的人突然间消失了,他期待有一天能把这些物件运回沈阳,肯定能发一笔大财的,没准一件就值一院房呢,他激动得几次想仰脖喊上一嗓子。

可真是应了那句老话了,大意失荆州啊!

中午,连福驾驶电瓶车拉着忽小月在典礼台兜圈,就像开着敞篷吉普招摇过市,等把她放到寺庙外大槐树下,自己便悄悄钻进了农具库房,不一会儿便拿回来一副手链。他不稀罕指挥部奖励的搪瓷缸子,也对竣工典礼没什么兴趣,只是想取出汉罐里藏着的蜜蜡佛珠,好作为心上人的生日礼物,这密室里的东西都是从坟地里刨出来的,姑娘可能会有忌惮,但对地上阳物应该不会拒绝。那次以前万寿寺的小和尚满仓在工地捡到一颗黄珠子让他看,像是老住持日夜不离身的佛珠,摩挲了上百年,润得像一粒油脂球。说者无意,听者有心,连福下班后就把那片土堆齐齐过了遍筛子,别人问他找什么,他乱编瞎话想研究这种土质对炮弹的腐蚀,最后居然筛出了十九颗珠子,用袖子一擦像腌过的鸭蛋黄。满仓满脸狐疑老和尚的念珠怎么被人扔进土里,收齐应该是一百零八颗的,他想留下作为对师父的念想,可连福用细皮筋穿成了一副手镯,说要送给女神传递爱意。

小翻译戴到手腕上说:等我闲了,给珠子刻个小猴子。

连福连连摆手说:万万使不得,那就把宝珠毁了。

聪明的技术员马上想到小美人属猴,又反身跑回僧房去了。他曾在东家炕头发现过一对小石猴,手掌大小,抓耳挠腮,他奇怪农户炕头都摆的小石狮,这家人怎么摆的石猴?东家说是在崖下刨出来的,他慷慨地给了五块钱,塞到了密室角落,不承想现在要派上用场了。可是,当他怀揣石猴,刚刚从梯子上蹦下来,就听见门闩咣当咣当响,等他慌里慌张把梯子放倒,门竟被哗啦一声摇开了,黄老虎一个箭步冲了进来。

好你个连福,你躲在这儿干啥呢?

我来找把镰刀,上树割点槐花……

少废话,你把梯子扶起来!

唉,一切的一切,在那一瞬间都改变了,黄老虎剑一样的目光把沈阳人的五脏刺穿了,连福标志性的坏笑没能收回便僵住了,黄老虎噌噌噌爬梯上去,老鹰眼一扫就发现了秘密,不但马上喊人过来清理,还扭住连福胳膊关进了保卫组禁闭室。连福气得大喊大叫:这都是你们要砸碎的封建余孽,我捡回来有啥罪过?老鹰眼却阴沉地说:你就别耍花招了,你偷窃文物是一,想破坏明天的典礼是二,你的真实面目马上就会水落石出!

连福始终蒙在鼓里,人家仅仅跟踪了一天半,他的狐狸尾巴就露出来了。随后,他被关进了万寿寺外一院租用的农舍里。然而,黄老虎百密一疏,那看守竟是连福曾经的徒弟张大谝。这小子干活拖沓还没记性,学了一年多没有丁点长进,只练就了嘴皮上的功夫,竟然吹嘘老爹结婚自己藏进板柜偷吃核桃,当即连福听说保卫科缺人就给推荐走了,不承想两人现在尴尬地碰面了。

师傅咋进这地儿了?你可是这儿关的第一个人。

大水冲了龙王庙,误会,纯粹是误会。

真的?

真的。

师傅,你当初推荐我来当保卫,是不嫌我笨呀?

什么呀?师傅是看当保卫是干部才推荐的。

师傅骗人吧?我现在一月口粮三十斤,少了八斤呢。

那你……还想跟师傅学招手艺不?

当然了,一招鲜,吃遍天,师傅在日本人手上就吃得开,在国民党手上也吃得香,现在共产党也把你当香饽饽……

那你把师傅放出去一小会儿,赶明儿师傅教你两手绝活,保证让你一辈子饿不着。

那我咋敢呀?黄老虎还不把我吃了?

说你傻,你还真是傻,他不要你了,我要啊!

连福居然凭着三寸不烂之舌把徒弟给说动了,张大谝悄悄把门打开,千叮万嘱快去快回。果然,一个小时以后,连福手攥鸭舌帽,小肩膀歪抖着,晃晃悠悠回来了,远远瞥见有人站在窗下鹰眼盯瞄,竟故意冲着徒弟嚣张地喊叫:今晚怕要熬夜了,劳驾你去买瓶老白干吧?这个机灵鬼琢磨着总指挥为了妹妹,也会出手搭救的。

忽大年现在憋着一肚子的烦恼,压根听不进妹妹娇嗔的诉求。

那声音都变娇酥了,目光仍一眨不眨,明显是想逼他应承下来,真真风声雨声人声,搅得他心烦意乱,直想骂两句战场上的脏话。可现在,在他面前唠叨的人是自己的妹妹,他本来就在妹妹面前说不起硬话,这会儿就更难摆谱了。终于他听明白,是那个叫连福的私藏文物,被黄老虎一把抓了个现行,看样子妹妹真的对那家伙上了心,他想劝妹妹与男人交往要小心,却又不知从哪儿说起,直到妹妹被敷衍激怒甩辫子走了,才吮了口浓茶咕噜咽下去,苦涩也伴着烦恼进了腹腔,直感这应是黄老虎调查袭击事件的副产品,这家伙可能很快就会将调查矛头指向山门外那张红脸庞。

那张红脸庞怎么会在西安城出现呢?为啥还没搭话就要使出铁砂掌呢?唉,这是一个他从没想过的麻烦,这个难以启齿的麻烦,也许会毁掉他坦荡的前程,那年成司令喝酒时讲过,一个人年少时做过的任何事情,都会在以后的岁月里顽强地表现出来,或者能成全你的欲望,或者会毁掉你的努力。他当时就想首长是不是听到什么呢?后来忙于打仗也就淡忘了,这两天脑袋稍有空闲就会蹿出来,搅得他坐立不安。

是啊,那片种满红高粱的土地怎么会被人称为半岛呢?那里一年四季都闻不到海腥味,也从未听到海浪的咆哮,当然也见不到大海的温柔。当时村里的壮年人都被鬼子拉去修炮楼,只剩下半大小子躲在黑家大院舞刀弄棍。小大年自从父母被黄狗子秘密抓走,就背起妹妹跟着疤眼叔回了黑家庄。那黑大爷发现小大年居然认识墙上的标语,就把他从驼背叔叔家接到大院,让他给习武的孩子念诵《三字经》。

只是别的孩子都挺乖的,他怎么念就怎么读,可黑大爷的女儿黑妞儿却怎么也拢不住,刚教过的字都能认错,引得满院子一阵阵嘻哈。这妞儿头发剪得像个男孩子,黑衣黑裤,脸庞红润,撩人的是她一去井台挑水,圆鼓鼓的屁股蛋便扭起来,扭得村里的小伙子心里都瘙痒了。大年曾张扬地跟伙伴们说,要是他将来娶了黑妞儿,每天都要在她屁股蛋咬上一口,不能让她扭来扭去招惹是非。小伙伴们嘲笑起来,那样的话,用不了半月两瓣屁股就肿了,还咋给你生娃呀?当然他们只是过过嘴瘾,没料想黑妞儿就在屋里纳鞋底,听见这些荤话火冒三丈,一只纳了半边的鞋底嗖地飞出来,正砸到了吹牛人头上,顿时鼓起了一个硬包,痛得他哎哟叫着差点掉下泪来。

不过,后来的事情让忽大年对她刮目相看了,那天疤眼叔领着游击队员来,黑大爷叫他跟黑妞儿去捡点柴火,出门上山就看到一棵死树,他双手抓住枯枝折摇,却始终不见断开。黑妞儿在旁冷笑一声,忽然跨前一步,猛砍一掌,咔嚓一声,枯枝断成两截,惊得大年拉住她的手掌直瞅。

这么厉害呀?

没啥,小试牛刀。

你是咋练的?

祖传的秘密,不告诉你。

教教俺呗?

俺这是童子功,你都十六了。

终于,在一个月黑风高的晚上,他没有赶回叔叔家去嚼高粱饼,躲到嘎子家喝了碗高粱粥,就溜到黑家大院墙外的山坡上,一猫腰爬上了一棵老槐树,又哧溜一下滑到院里,想偷窥黑家姑娘练功的情形。可屋里油灯突然亮了,窗纸映出一个姑娘的剪影,听见一阵噼噼啪啪的击打声,却怎么也看不见动作,猴急的他用舌头舔湿窗纸,指头轻轻一捅,出现了一个圆圆的小洞。

嘿嘿……炕沿上一溜三个木盒,一盒沙子,一盒黑石,一盒白石。嘿,这黑妞儿人姓黑,身上却白皙如葱,怪不得喜欢晒太阳,是想把脸晒黑,却越晒越红,脱去外衣穿著肚兜,就像一个小瓷人,那脖梗,那肩膀,浑浑圆圆的,像河里的水波一样柔顺,好像能发散一种魔力,一下子就把忽大年的心抻紧了。只见黑妞儿面对沙盒,弓腿挺腰,手起沙落,胸前竟腾起一团沙雾。一阵击打之后,又移步黑石盒,如剁肉般手起掌落,咔啦咔啦,恨不能把那黑石击碎成沙。大年惊得大气不敢出,眼看着黑妞儿脸上汗珠如雨,顺脖子流下来,连系肚兜的红带子都湿了。

终于,黑妞儿直起身扭扭屁股,把墙角铜盆端到炕沿,手在背后一拉,肚兜哗地滑下去,胸前蓦地闪出一对奶子,白如馒头,一颤一耸,好像两只

魔球在大年面前舞动,一个懵懂小伙子的心顿时扯到嗓子眼,脑瓜子一下空白了,额上冒出一层细汗,呼吸也变得急促起来。

他浑身燥热,情不自禁“啊”了一声,屋里的油灯便噗地灭了。大年正犹豫要不要离开,突然感觉背后窸窣,似有一股凌风袭来,还没等回头脖梗就被击中了。

等他醒来天仍旧漆黑着,黑大爷一家人围站着,个个板着脸一言不发,都在拿眼珠子瞪他,好像他头上突然长出了犄角,只听有女声在旁嘤嘤哭泣……这……这是咋了?大年怯怯地问道。黑柱儿一把揪住他衣领恶狠狠说:你装啥洋蒜,你信不信,俺今天就废了你,叫你一辈子找不成女人?

可是,那哭泣的黑妞儿突然一个箭步上前,冲着哥哥吼道:俺叫你废了吗?

回到家,大年不由得放声大哭,叔婶站在门外怯怯地问:哭啥呀?

一连七八天忽大年都没去黑家大院,就在透风的破窑里闷闷地躺着,他心里实在憋屈啊,本想学点武艺的,却瞧见了女人擦身子,自己真是猪狗不如了!可他想找疤眼叔回城去,又不好意思找黑大爷开口。后来黑大爷自己却上门来了,这让忽大年暗暗吃惊,以为是来找麻烦的。但大爷屁股一挨炕沿,径直把话挑明了。天哪,老人家居然是来提亲的,直言“倒插门”,入赘黑家去。原来,那黑妞儿在家一直闹腾,愣说古戏里有话,谁瞅见她的身子,她就是谁的女人。

天哪,这怎么行呢?昨天还把人往死里打,今天又来提親了?大年摸摸头顶的疙瘩,这个女人真要做了媳妇,那双从小练就的铁砂掌,隔三岔五抡一下,还不把自己小命要了?忽大年吞吞吐吐把忧虑倒出来。黑大爷摸摸下巴,呵呵笑了:练那铁砂掌是防身用的,哪能给自己老汉用?再说,现在小日本动不动就过来扫荡,谁都保不了能活到明早上,你娶个媳妇生了娃,就是给忽家添了后,祖上几辈都会念你好呢。大年嘟嘟囔囔问:为啥非要让我去你黑家?十里八乡最让人瞧不起的就是上门女婿,都是有女无儿的庄户没办法的办法。黑大爷却反问:那你看黑妞儿到你这烂窑里能过吗?

正说着院里老母鸡咯哒哒叫唤起来,婶婶刚把一个热乎乎的鸡蛋从窝里掏出来,驼背叔一把抢去塞进嘴里,满脸黏稠的蛋黄,婶婶气得一屁股坐在地上哭了,黑大爷出去拉她起来,哭声却寻死觅活的,像被狼叼去了孩子,谁听了心里都颤悠悠地发酸。忽大年忽然想起了妹妹,小妹跟上戏班走了两年了,也不知道捎个信,将来见了爹娘可怎么交代呀?也许能给他们抱个孙子也算是个安慰吧?

挨到收麦时节,大年被伙伴们簇拥着,背起黑妞儿在村头转过,便满脸羞红冲进了黑家大院。七八张小方桌,几十个村人,一碗熬白菜,一碗熬萝卜,自酿高粱酒,猜令划拳,好不热闹。叔叔婶婶也不说话埋头吃菜,回去时怀里藏了个菜包子,就算把大侄子撂给黑家了。大年直到那一刻,才觉得“倒插门”也太不值钱了,他跑进厨房从笼屉拣了四个包子,堆到一碗白菜上,追上叔婶一把塞过去,满院人都说还是一家人向着一家人哪!

等到傍晚入了洞房,他才想起这还是他偷窥过的小屋,只是四角挂了几条红布,正墙贴了个“囍”字,炕上放了两床土布被子,俨然成了有点奢味的新房。但大年没空琢磨这些,只盼天黑能按住黑妞儿报了一掌之仇。

果然熄了灯,一切都变得朦胧了。黑妞儿麻利地钻进了被子,露出了雪白的脖颈,雪白的小脚丫,眼睛好像怯怯地乜着他,似乎挺害羞地背过身去了。大年顿时浑身燥热,一把掀开被子,拉下女人腰上的花裤衩,照准那雪白的屁股结结实实咬下去。黑妞儿痛得“啊”的一声惨叫,一个鲤鱼打挺,扬手就朝新郎的脖子砍过来。

大年一定是被那声惨叫吓坏了,嘴张眼瞪,盯着新娘手掌,一下子变呆傻了。天哪,这只恐怖的手掌,他已经领教过,砍过来不昏也伤,上次可能是在后院,让她的凶狠没能施展,现在你跑到人家炕头上,怎么收拾都是小菜一碟了。咳,你还想咬人家屁股,不撕碎你就算客气了!然而,那恐怖的手掌在快落下时戛然停住了,女人居然被丈夫惊悚的模样逗笑了,不知羞耻地一阵咯咯咯,窗外顿时哄起一阵夸张的嬉闹声。

大年仰面躺到炕上又恼又羞,再也没心思咬屁股报仇了。难道洞房花烛夜要这么度过吗?新郎眼睁睁到了后半夜,不甘心地蹲在炕上,瞅着似睡非睡的新娘,竭力酝酿着一股一股的激奋,怎么着她也是我媳妇了,不让咬还不让动吗?蓦地,他翻身坐起,又掀开被褥,那黑妞儿居然手还捂着屁股,似乎就在等待饿虎扑食呢。但是新郎气鼓鼓地想抖起雄风,却感觉胯下软塌塌的,不见了入夜时的威猛……这是咋回事?怎么折腾也不见雄风耸起了。

第一天晚上是这样……

第二天晚上还是这样……

第三天晚上,新郎看到新娘进了黑大爷的房子,隐约听到了女人的啜泣声。

这可是奇耻大辱,大年羞愧到了极点,看来新娘把他这两天的疲软给黑大爷说了,明天或是今天晚上,老人家就会走进新房来教训他了,该不会让人家以为自己在用这种方式报复倒插门吧?唉,村里老老少少也可能很快就会知道,会把这段床上羞耻当成饭后的笑料,会添油加醋编派出许多难堪来,搞不好他也会沦落到汉奸崽子的地步,出门就会有一群小孩跟上扔石子吐唾沫。唉,这两天,他怎么看黑家人都像挂着一脸埋怨,即使村人笑面相迎也像是嘲弄,连那些贼头贼脑的猫呀狗呀,也像在摇头摆尾地羞辱人呢。是啊,这样死皮赖脸待在黑家还有啥意思呢?人家凭啥管你吃管你喝?何况……长此下去整不出个娃来,迟早会被黑家人赶出门的,那可就把人丢尽了!

他一骨碌从床上爬起来,小心翼翼把墙上“囍”字撕下一角,捏着毛笔哆哆嗦嗦在红纸背面写了几个字,悄悄塞到了黑妞儿枕下。然后躲躲闪闪出了黑家庄,一直向北,越过了八条河,翻过了十道梁,终于磕磕绊绊到了绿树葱茏的太行山下……

离开那个黑妞儿以后,忽大年遇上了另一个女人。

他直到那年深秋才找到太行山游击队,摆弄了两年三八大盖,还负过一次令人惊悚的轻伤。那次队伍反“围剿”被鬼子打散了,他扒了身黄狗子衣服穿上,混过白区跑回山里的宿营地,隐蔽的暗哨以为敌人来偷袭,扬手就是一枪,军帽腾地掀掉了,头皮灼了一道烧痕,从此什么时候都要戴着帽子了。后来他从一名小战士干到小队长被派往延安去学习,一路上穿烂了三双布鞋,湿透了厚实的褡裢,终于赤脚站到了宝塔山下,头埋进清凌凌的延河里喝了两口,便径直走进了抗大的校门。

后来的成司令也在抗大学习,发现忽大年读过《孙子兵法》,便像发现了一个宝贝,几经折腾把他带到麾下,还提醒他把做游击队内应的经历填到自传上。果然忽大年不负众望,在晋北接连打了十三场伏击,紧急关头表现出的冷静让人吃惊。那次鬼子不知从哪儿得到情报,把忽大年率领的二连围在一片陡峭的山坡上,他迅速把全连带进一处废弃的煤窑,本来队伍可以顺矿洞跑掉的,可他发现矿洞在半山腰上易守难攻,便像钉子扎在那里守了一天一夜,吸引兄弟部队把追剿的鬼子反围在山崖下,打了一场漂亮的反“围歼”战。从此成司令见人就夸他是块当将军的料,一觉醒来就成了团政委,刚刚二十五岁就有了勤务兵,讲话走路便带着一股风。

后来日本人投降了,在攻打太原的战役中,为阻止国民党两个师突围逃窜,忽大年率领两个连守在岔路口,整整三天三夜,机枪管子打红了,手一碰烫掉一层皮,急得机枪手团团转。忽大年趴在战壕里想出了个歪点子:有尿的都憋住,都浇到枪管上!没想到这个降温法还挺管用,机关枪嗒嗒嗒欢实起来。可勤务兵见人撒尿就扭过脸去,忽大年见敌人反扑过来,一顿臭骂:你装个文明,快过来,浇一泡!靳小子迟疑说:我……我没尿呀!忽大年急喊:他妈的,有尿没尿挣着尿,没见枪管打红了?

当时子弹就在头顶嗖嗖乱窜,机枪要是哑了,就只能等着拼刺刀了。忽大年随手把一根刚卸下的枪管扔过去。靳小子看出这当口尿比子弹重要,抱住发烫的枪管就往后边枣林里滚,只见军衣马上燃着了,刺啦啦冒着青烟。忽大年眼看又一根枪管打红了,回头未见靳小子火冒三丈,这小子关键时刻掉链子?他急忙滚进了枣树林,想让他去通知预备排也压上来。我的妈呀,靳小子撅着屁股,半蹲半就,一股细泉正滋滋浇在枪管上,冒起一股臊味,见人滚来像被针扎了,腾的一下提起裤子,也忘了隐蔽,挺直了身子。忽大年陡然意识到勤务兵是个女人,不由得瞪着慌乱的眼珠惊叫:我的妈,你咋没把啊?

突然,一串炮弹携着哨音砸到阵地上,等他爬起来抖掉浮土,枣树不见了,靳小子倒在泥土里,他上去拼命摇晃,竟然一动不动。他以为勤务兵一定死了,只是没想到人家还是个女的,可在一個女人面前,自己吃喝拉撒没一点样子,他越想越羞愧,越想越难受,不由得搂住勤务兵一阵哽咽。随后,忽大年连续换了三个勤务兵却没一个顺眼的,后来他听说靳小子被抬下火线后,居然在担架上睁开了眼睛,便兴冲冲跑到野战医院去探望了。

呵呵,病房里四个女伤兵,见他进来都一瘸一拐出去了。忽大年走到床边习惯地想揭被子察看伤口,却被靳小子死死捂住,脸蛋也腾地红了,红得像初春的桃花,一双黑眸闪着从没见过的羞涩。政委倏然发觉这个勤务兵虽不像城里唱戏的会撩拨,也不像村姑那么腼腆,若扎上小辫还是挺

姑娘的,心里便像有窝蚂蚁爬过来,好一会儿都不知该说什么了。

你咋不早说,早说就不让你去尿了。

那……那我是尿错了?

你伤好后,还给我当勤务兵。

我……我当然可以……

不过,靳小子伤口痊愈后,不再给他当勤务兵了。她那天轻轻敲开忽大年房门,戴着黄军帽,穿着黄军装,露出齐耳的男娃头。咦,以前咋没发现这双眼眸这么动人,像两潭泉水,清清亮亮的,好像能一下子看到泉底。忽大年愣怔一下,本能地想上去拥抱,却被人家一闪身躲开了,他这才意识到靳小子已不再是小子了,已经还原女儿身了,但他还梦想着她能继续做勤务兵,说:我这儿的活还得你干,谁干我都看不上。靳小子左手攥着右手拇指,羞赧地低下头没吭声。

忽大年扭身就去了师部,正巧司令和政委在讨论部队休整,见到忽大年便问兵员补充情况,可他答非所问:我们团靳小子归队了,我打算还让她做勤务兵。司令哈哈大笑:你小子也想得太美了,找个大姑娘给你当勤务兵,别把部队都搞成大肚子了?忽大年急忙辩解:她以前就是我的勤务兵。师长一针扎到了要害:以前她是女扮男装,现在,谁都知道她是个没把的娘儿们。

你要是想让她暖被窝,干脆就把她娶了吧!

那……咋能行?

正好利用部队休整,给你们把事办了。

那不好吧?整天打仗……

有啥不好?你今年二十七,她今年二十六。

靳小子能不能答应,忽大年心里没底,但他回去把师长的话撂出来,勤务兵头趴到膝上久久不见吭声,他看问不出啥话便说:你不吭声,就是同意了,明天司令给咱们张罗婚事。靳小子头埋到膝盖下说:医生说我伤得不是地方,可能要不成娃了。忽大年不假思索说:部队整天打打杀杀的,没有娃正好,省得操心你挺个大肚子东跑西颠。靳小子又提出个难题:结婚是终身大事,该不该给我爹娘说说呀?忽大年不觉得一愣:老人家现在在哪儿?靳小子说:我家在保定的白洋淀,那年他们捞鱼回来被鬼子刺刀挑了,我躲进芦苇荡才逃过一难,我娘临咽气说过,将来我嫁人记着告诉爹娘……忽大年这才放下心来说:这事好办,你爹娘在天之灵就在你头顶上,你朝老人家坟头方向喊一声,磕上三个头就算告诉了。

两天后,忽大年和勤务兵结婚了。晚上吃饭时,司令和参谋长带了两瓶泥坛汾酒,三个人喝得昏天黑地。司令最后抻着舌头说,他也要把老婆接过来,政委听了落下泪说,他也想老婆了,可不知道老婆现在在哪儿。忽大年更是喝到了八成,等两位首长摇摇晃晃出了院子,一把将门掩上,却扑倒在靳小子身上号哭起来:

靳子啊,我该死,我骗了你呀!

你咋骗我了,是我自愿的。

我……我不行……不行……

啥不行……?

以后……你还做你的勤务,晚上咱俩各睡各的。

你净胡说,师部人人都知道咱俩成婚了,明天我又成了勤务兵,别人会咋说?

可我……我真的不行……

然而,这绝对算是一个传奇了。连忽大年自己都感觉惊讶,他手搭靳小子额头轻轻摩挲着,感觉姑娘像感冒了热得发烫,肚子热得可以暖鸡蛋了。他东一榔头西一棒子说,只要两人在一起互相照应就是个家了,有家啥都会有的,有没有孩子无所谓的。靳小子翻身摸着他头上的疤痕问:你到底咋不行嘛?你可说清呀?说着她的手就伸过去鼓捣起来,没想到裆下那上不了台面的宝贝,被人家轻轻一拨拉竟然昂扬起来,竖在那里像门小钢炮,威风凛凛,不可一世,一下子就把男人的桀骜坦露到女人面前了。

那天晚上,忽大年疯狂了,就像一头饿极了的野兽重重地扑上去,一路突进,冲锋陷阵,第一次尝到了颠鸾倒凤的滋味,也让新媳妇尝到了被蹂躏的快慰。呵呵,就像是取得了一次绝对的战场胜利,新郎官陶醉得忘乎所以了,连他自己都没想到,他竟然有这般强大的本事,从月上树梢,到东方透白,始终处于亢奋之中,好像这些年受到的压抑,一朝释放便势不可当了,直把所有的怨气和渴望毫不掩饰地宣泄出来,让他在女人面前丧失的雄风又呼啦啦起来了。

当他终于完成了男人原始的任务,蹲坐炕头点燃了一支烟卷,看着蜷曲在棉被里头发凌乱的靳小子,好像自己成了一场胜利的指挥员,在欣赏鏖战之后的战利品,心情是那般惬意释然,这场几乎酝酿了快十年的战斗终于有了结果,终于可以扬眉吐气地向黑家庄人炫耀了!等那支卷烟烫到手指,他“呀”了一声,把烟蒂朝地上一扔,又扑上去勇猛起来,靳小子乖巧得像一只吓傻了的绵羊,只能用任人宰割来形容了。

看来老天爷还是眷顾他的,多年前在女人身上失去的,现在又在女人身上补偿回来。小绵羊顺从地任凭他上下折腾,始终闷着头不声不吭,只到了紧要处会难过般发出呻吟,只有这种呻吟会把忽大年吓得停下来,惊愕地问道:你咋了?

天亮后新来的勤务兵眼露诧异,把洗脸水端进屋就说:政委,你不能欺负靳嫂了,她晚上咋哭得那么惨,我都怕院子外边谁听见。忽大年没听完脖子就红到耳根了,晚上他捂住媳妇嘴没敢让她再出声,还不知不觉把对媳妇的称呼也简化了。

以后就叫你靳子吧?也就是金子。

金子?可我是个穷命人呀!

然而,就是那些天疯狂的劳作,靳子婚后三个月就呕吐了,想吃酸枣了。忽大年不由得发蒙问:你不是不能怀孕吗?怎么卫生员说你怀孕了?靳子抑制不住喜悦:我咋知道?可能是我瞒着你,给村头送子娘娘烧了三炷香,讨了一把红枣……尽管忽大年的头直摇晃,心里还是乐开了花,行军打仗一有空闲就过来嘘寒问暖,今天拿个烤红薯,明天揣来半块烧饼,想不到这靳子还是块肥沃的土壤,随便撒下种子就能生根发芽。

第一个孩子出生了,取名忽子鹿。

第二个孩子又出生了,取名忽子鱼。

等忽大年转业到八号工程的时候,忽子鱼马上三岁,忽子鹿已经五岁了。

那天,夜空的星星一定看见连福跑出去找小翻译密谋了什么。

可谓峰回路转,天还没放亮,连福躺在脏兮兮的禁闭室尚未睁眼,就被徒弟摇醒放出去了。然而,他牵肠挂肚的瓶瓶罐罐却没人回应,这让收藏人好生懊恼,显然他的心上人仅仅发挥了一半作用。于是,这位技术员又躺到农家炕上,望着窗口眨眼的星星放开了思维,忽然他诡异地想到了那个女人,那个穿着臃肿的胶东女人有那般神秘的身世,此时不用要待何时呢?

于是,他夹了一卷图纸做伪装,闯进了总指挥办公室,没想到人家正手背支着下巴,双目怔怔地盯着门扉,有人進来表情也不见变化,好像一夜未眠在思索什么。当他鼓足勇气把遇见胶东女人的细节磕磕绊绊透露出来,人家到底上过战场,连眼皮都没眨巴。

哎哟,遇上这般难堪,还能这般镇静,该有多深的城府呀?工地人都知道总指挥的媳妇是保管资料的靳子,家里还拖着两个没上学的孩子,如今咋又冒出个土腥女人?这个女人如果真的跟他拜过堂,那堂堂总指挥可就摊上大事了,一夫一妻是解放后最得民心的政策,他一个高级干部更应模范遵守,倘若两个老婆在工地上对打起来,整不好会把人抓进监狱,那就别想再耀武扬威,训了这个训那个了。

那位大嫂肯定是来找你的,她知道你的名字,还说跟你是一个……一个村的。连福小心翼翼选择词语。

忽大年停顿一下突然抬头问:这么说,是你把她引到指挥部门外的?

我……我没有呀!连福马上意识到,今天难以达到预料的效果了。

你到底想说啥?你他妈的,你到底想说啥?忽大年眼冒凶光,手点着他的额头。

我就是……我就是……

就是个屁!

连福彻底蒙了,那个女人身上一定藏着什么秘密,他本想跟总指挥做个交易,我替你保住这个隐秘,你让我把藏品拿回去,公平合理,都不吃亏。可这个胶东人没他想象的那么脆弱,也没他想象的那么好对付,人家像有充足准备,连福刚刚挑了个话头就引来勃然大怒,一把将帽子摔到桌上,头上一道疤痕光亮亮的,惊得他颤巍巍地不知说什么好……

忽大年以为自他离开黑家大院,就与怀揣铁砂掌的女人没有关系了。

当他任连长以后,曾经托人打听过叔婶的生活,也问过黑大爷和黑妞儿的境况,好像日本人撤退后,黑家庄平静得不见了波澜,所有的对峙与残暴似乎都沉入了潭底,村里祥和得空气都是甜腻的,叔叔婶婶只要天气暖和,就裹着棉袄蹲在破院里晒太阳。他托人捎去了三块银元三块洋布,叔婶把银元拿到手上激动得在衣襟上擦得锃亮,不知道后来是怎么花的。当然,他给黑大爷捎礼还是鼓了劲的,当年能够收留他兄妹该是多大的恩泽啊,可他担心会引起误会,以为他浪子回头想与黑妞儿重修旧好,那就把弥合的伤疤又揭开了,所以他千叮万嘱,要给叔婶讲清楚,这是给三个老人的礼物。

后来他摘下一朵战地黄花,娶了靳子,有了儿子,更对家乡的破窑烂院淡漠了。他想,黑妞儿虽说与他在一张炕上躺了两个晚上,但两人没有完

成肌肤之亲,那裆下就像老鼠出洞见了猫,这对男人来说绝对是奇耻大辱,女人应该能理解男人的不辞而别。唯一的担心是他听说黑妞儿一直没成亲,难道她一直怀揣幻想吗?解放后,忽大年在大西北安顿下来,几次想给黑妞儿写封信,可他铺好信笺写上几字就撕了,他实在不知该怎么称呼,也不知该怎样叙述,其实就是再写一纸清晰的休书。

其实,当初他在红纸背面写的就是休书,只是有些含蓄罢了。平时不想则已,一想似乎就感到自己做下龌龊事了,当上政委了,不要糟糠之妻了,多像千夫所指的陈世美啊,乡亲们会捏着那片红纸,把他骂得狗血喷头的。有两次他去济南开会都走到汽车站了,却在上汽车前那一刻停住,他担忧回乡探亲会惹出纠缠不清的麻烦,会把已被村人遗忘的往事激活起来。等他坐上火车回到西安,听到子鹿子鱼在屋里欢叫,便又萌生了一丝朦胧的庆幸,那个手掌凶狠的女人可能早把他忘了吧?

不过,还是要预防万一的,万一靳子啥时知道了闹腾起来,他就可能遭受前后夹击难以招架,尽管这个万一,像三伏天飘雪花一样,但忽大年还是忍不住在一个细雨霏霏的晚上,半遮半掩跟靳子透露了几句,想让她以后知晓了有个心理准备。那靳子居然大度地说:现在时兴自由恋爱,你们那是乱点鸳鸯谱,当初你逃婚进了山,家里那位自然就离了。再说了,那个乡下人想跟你过日子,婚姻法还不认呢,咱们有正儿八经的结婚证,她有吗?听靳子这么说,忽大年腰杆陡然硬起来了。是啊,没有结婚证就没有法律保护,他忍不住抱住老婆脸蛋,咬了一口,咬得靳子“啊”的一声怪叫。呵呵,那张结婚证还是进城后,神差鬼使去领的,连照片都没有,只按了两个手印,现在居然成护身符了。

傍晚,他去了刚刚落成的人民大厦,给苏联专家伊万诺夫过生日,多喝了两杯老白干,回来时脑袋涨涨的,却又想去看看搭好的典礼台。那个钱副市长太渴望明天的典礼了,报纸上会吹嘘他们创造了长安速度,只用了一年零八个月,就将八栋厂房一砖一瓦砌起来了,里边将安装一套德国战败赔偿苏联的热轧机,代表了机械制造的世界水平,想想也是一件让人豪壮的事情呢。

可是当他走出嘎斯吉普,大步流星朝万寿寺走去,猛看到前边有个穿黑褂子的女人,走路姿态似乎挺熟悉的,两瓣屁股一扭一扭,真像黑家庄那个手掌生风的女人。难道那个女人真的来西安了?难道她就不怕被黄老虎抓去吗?他心有忐忑走近细瞅,那人居然头一昂脚步重重地快起来,似乎步伐里拖拉着巨大的失落。

忽大年也不由得加快了脚步,看来那个令他纠结的女人真的找上门来了,看来上午山门口瞥见的红脸真就是她呀,看来连福的透露没有掺假呀!可是家乡没人知道他现在的位置,古城与胶东少说有上千里路呢,她一个孤零零的女人怎可能找到这里来呢?

唉,真要是她找来了,那就等于在工地上撂响了一枚重磅炸弹,没准会把工地炸翻的。忽大年横竖想,反正麻烦自己已经摊上了,躲是躲不过去了,躲得了初一还有十五呢,看来……看来前天晚上后脖那一掌就是她的杰作,只有她才有那种不留痕迹的功夫,可她现在跑来干什么呢?

而且,今天可不是前天了,身边两个警卫员寸步不离,她抡起胳膊的瞬间就可能让枪崩了。他快步上去想拉住前边的女人,你就别再搞这些幺蛾子了,这可不是黑家庄,袭击军政要员是要进大牢的,别让庄里人以为是我使了坏水。但是,那妖妖的女人忽然回头冲他诡异地一笑,忽大年差点自己笑出声来,原来是村里没了丈夫的小寡妇……

其实,那个令人恐惧的身影已经在古城上空逡巡多日了。

那个身影半月前也套着一身黑色衣袄,穿着一双手纳布鞋,提了一个土黄帆布包,走下了喘着粗气的列车,迷迷瞪瞪踩上了西安的土地。但她出了车站反倒慌乱了,眼神不停地东张西望,跟随出站人流磨磨叽叽来到广场上,眼花缭乱的旅客,呼朋唤友的喧叫,使得从胶东半岛赶来的女人愈发踌躇了,东边一片低矮的商铺,西边一片杂乱的摊贩,只有前边一条笔直的大道,不动声色地通向一孔古老的城门,想不到这西安城比济南城还大呢,还有这一道破败的老城墙护着,千万不能为找人,把自己給找丢了呀。

她顺着解放路走了几步,瞅见有家两肩宽门脸的小旅店就住下了,屁股没沾床就开始打听八号工程。这,可不像她想象的那么简单,打问店里过客不知道,询问路上行人也不知道,后来街口卖爆米花的大爷看她三天过去,还没寻到一点音讯就告诉她,城东万寿塔下割划了一大片土地,插满了花花绿绿的旗子,不知道是个什么工程?

天下还是有好人啊,得到这个信息胶东女就兴致勃勃地去了。她开始按大爷指点,沿着铁轨走得生趣,一步一木,刚走一会儿,就见火车呼啸而来,吓得她慌忙闪到铁道边,倏然掀起的旋风差点把她卷进去。后来她央求拉水的老农捎脚上了马车,一路吱吱悠悠像回到了胶东平原,就连那甩鞭声都跟黑大爷相似,可老爹已经躺进村头苜蓿地几年了,要是老人家现在还在,用得着自己胡扑瞎撞吗?

她终于看到了一溜溜迎风招展的彩旗,这就是爆米花大爷说的工地吧?这片工地实在太大了,她还是第一次见到这么大的阵势,好像城里人全都拥到了这里,她从北到南整整走了半天,打问了不计其数的人,似乎都像是从工地出来的,有的拿着饭碗筷子脚步匆匆,有的兜插钢笔斯斯文文,还有人挑着针头线脑吆喝什么,却让胶东女一句也听不清。这些人有的面善,会盯着她脸多问两句,你是找人,还是找活路?有的人面恶,听见问话噘嘴掉脸,问多了还恶狠狠一瞪,目光里布满了狐疑。

这古城人咋都这个德行啊?应个话能把你吃了?事情的转机是一个戴鸭舌帽的人带来的,这人从路边小卖部出来,显然对黑妞儿的询问发生了兴趣,像欣赏什么器物似的上下打量,觉得这位装束土气的农家姐妹,尽管脸上落了太厚的灰垢,可细看上去浓眉大眼,稍加收拾就是个美人坯子。后来他就给人说,这是一件未经雕琢的美玉,皇上狩猎遇上都会收入囊中的。

你打听啥呢?

俺找个人。

听口音,你是山东人?

俺是胶东人。

我老家原来在蓬莱,爷爷闯关东到了沈阳。

那你也是山东人?你知道八号工程在哪儿?

大姐,你问这个干啥?

俺找八号工程的忽大年。

你要找忽大年?

是啊。

你认识他?

俺……那当然……

你找他干啥?他忙得很……

鸭舌帽又倏然把话打住了,他显然狐疑这个乡下女人怎么打听总指挥,小心别让女特务钻了空子。

你快告诉我,他在哪?

大姐,你找他干啥?

俺们是一家子呀。

什么什么?你们是一家子……?你们咋是一家子?

俺们拜过堂啊。

啥?你说啥?

俺们是拜过堂的两口子啊。

面前的鸭舌帽顿时傻眼了,这明显是个天大的麻缠,谁碰上都想躲开的。于是他支吾几句想甩掉走人,可黑妞儿一不做二不休,像胶皮糖般把他黏上了,他走到哪儿就跟到哪儿。在胶东女人眼里,这个鸭舌帽尽管不像个好人,半脸阳半脸阴,不知脑子里想些啥。可这人是她到西安后,第一个知晓忽大年下落的人,所以必须死死咬住了,非要让他指明地方才行。而这人显然被她跟得心烦意乱,进了一家农舍休息,胶东女就蹲在门口守着,拐到食堂灶上吃饭,胶东女就站在院里瞅着。这人心里发毛了,干脆钻进了路边旱厕所,没想到她一点不怯,见里边四面土墙就退守到墙外,踮脚盯着蹲下去的鸭舌帽……这种被人死盯的感觉,当然让人感到了恐怖,鸭舌帽终于耐不住了。

你到万寿寺门口去等吧,兴许能撞见……

他出家了?咋住在寺庙里?

你千万千万……别说是我说的。

俺都不知道你叫啥,俺咋能说你呀?

其实,黑妞儿动身去古城寻亲,心里就一直嘀咕,那个狗东西这么多年跑得杳无音信,现在又戴上了什么总指挥的官帽,还能认她这个没合过身子的媳妇吗?戏台上不是常说大官人难守冷清吗?孤身守家这些年她似乎也后悔过,干吗死皮赖脸硬要拉人家倒插门呢?自己完全可以嫁到忽家去,在那破屋烂窑里一样过日子,吃好吃赖咋都是一辈子,这下好了,人是入赘了,可人家又嫌抬不起头跑了。

唉,屁股蛋咬一口就咬一口怕什么,千不該万不该扬什么狗屁手掌啊,把好端端的男人吓得缩回去了,该威风的时候软塌塌立不起来了。即使第二天晚上,她厚着脸皮凑过去,在人家腿上磨蹭,居然也没有一点点昂扬,两个人就像并排躺着的两个女人,直挺挺耗了两个晚上。后来,她把这事吞吞吐吐说给隔壁二娘,二娘气恼地埋怨她,你跟人家拜过堂就是人家媳妇了,男人在床上要怎么,你就顺着人家呀,扬那一巴掌是吃饱撑了,现在可好,把男人惹恼了,男人的心自然就飞了。但是说什么也晚了,二娘要她无论如何找到男人,只

要多给些女人的温存,不信凭她的模样还拢不回男人的心了。

但是忽大年出门这么些年,黑妞儿盼星星盼月亮地念叨,每晚都会设想男人羞答答回到黑家庄,见了黑妞儿窘得头都抬不起来,还是她上前像牵毛驴似的把他牵回家,关上门,闭上眼,就等人家上来摆布……可她每次睁开眼,屋里只有她一个人歪倒在床上……后来,她听说忽大年居然给叔婶捎回了大洋,却没见给她捎一声口信。她气呼呼跑去叔婶家问:大年在哪儿呢?婶婶得意地告诉她:来了个当兵的,丢下两块大洋就走了,只说在部队上打仗,身体啥的都好呢。黑妞儿话未听完,眼泪就汩汩地滚下来问:那他就没给我捎句话?婶婶诓说:大年让你放心,打完仗就回来。驼背叔咳咳两声打断话头,可婶婶以为黑妞儿知道了什么,竟把捎给黑大爷的洋布给了痴情人。黑妞儿抱着洋布泪珠直转,迷怔怔回到黑家大院,把那块蓝布平铺到两人睡过的炕上,蒙着被头抽泣了一整夜。

本来在忽大年倒插门之前,黑柱儿整天缠着黑妞儿嫁给他的,可黑妞儿死活不同意,哪有兄妹成亲的,那不叫十里八乡笑死了。黑柱儿说十里八乡都知道,他在村头破庙快冻死了,被黑大爷抱回来救活的,按说我已经算是上门女婿了。后来忽大年悄悄跑了,黑柱儿就缠得更紧了,可黑大爷却不肯点头:嫁鸡随鸡,嫁狗随狗,已经嫁给了忽大年,就要守着小洞房,等到秋收人就能回来。可那年秋收人没回来,又一年秋收也没回来……

然而黑大爷却依然打气说:我看忽大年不是个忘恩负义的人,人家不是还给你捎来一块洋布吗?不定哪天就闷声回来了,回来了你跟了黑柱儿,让人家脸往哪儿搁?黑妞儿有了这把尚方宝剑就去给黑柱儿说,竟把黑柱儿气得几个月没跟黑大爷说话。后来她当了黑家庄妇女主任,给黑柱儿张罗娶了邻村姑娘才缓和了。可是,在黑大爷临咽气的时候,老人家却对黑妞儿说:现在解放了,不打仗了,大年这些年连个信都没有,怕是有祸啊,你就再走一家吧。也可能就是这个因由,黑大爷出殡那天,她趴在坟头哭得死去活来,泪水哗哗地往脖子里灌,几次拉起来,几次昏过去,四里乡邻一片唏嘘。

可是埋葬黑大爷没多久,去济南城贩粮的黑柱儿兴冲冲跑回家,从怀里抽出一张在西北发行的《群众日报》。原来,他那天去找粮店结账,就在老板签字的瞬间,看到盛瓜子皮的报纸上,有“忽大年”三个字,这家伙竟然在西安主持了什么开工仪式。他便故意帮人家倒垃圾拿到报纸,又脚不停歇跑回了黑家庄。可黑妞儿心里担忧,这西安城在荒凉的大西北,万一这个忽大年,不是那个忽大年,她跑上千里路去寻亲,不就成了庄里人的笑话了?可黑柱儿鼓动她,万一不是她的人也没关系,谁让他们取了一样的名字。

尽管黑妞儿对忽大年成家有些思想准备,她从鸭舌帽吞吞吐吐的神态也能猜出几分,可她还是将信将疑,他若寻了新欢也该捎来个信呀,到现在连个口信也没见呀?后来,她在寺庙门外拉住一个东跑西窜的光头小和尚,问那总指挥的家在哪里。小和尚开始不肯说,后来她说自己跟总指挥是一个村的才说了,总指挥和老婆带两个孩子,晚上就睡在万寿寺里。黑妞儿一听再没问下去,整个人顿时像扔进冰窖萎缩了,她伸手扶住旁边的老槐树,脸在粗糙的树皮上磨蹭着,磨出了一道道血痕却不知道疼,心里更像打翻了五味瓶,酸甜苦辣咸全都涌上来,几乎快把她的脊骨腐蚀了。

看来最可怕的事还是发生了,当她脚步沉重地离开万寿寺时,愤懑与羞愧交织,真想回首一掌把面前一堵墙砍倒了,可是她没有。没有回头,也没有迟疑,小腿像戏台上疾步的丫鬟,一溜烟的工夫就到了铁路上,只想快点离开这个让她伤心落泪的地方。可是,当她沿着火车道牙一步步走回火车站,又见到那位爆米花大爷,还是呜呜嘤嘤哭了,哭得一塌糊涂,泪水和热汗搅到一起,脸上水渍纵横。后来,还是大爷一番话像浇下一壶清水,让她的苦痛恍惚间洗涤清了:你怕什么呀?你现在是明媒正娶的大老婆,是光光堂堂的正房,你男人偷偷摸摸娶了后,自然就是个偏房,你就大摇大摆进他家去,看那二房婆娘敢说啥,以后还不是得伺候你吃,伺候你穿呢。

黑妞儿被劝得不但没了哭声,还差点挂着泪珠笑出声来。是啊,我是明媒正娶的大老婆,我怕什么?于是,黑妞儿第二天又蹲到寺外老槐树下,只想等忽大年的吉普车过来扑上去。可是,当她真的看见人家下了汽车,两腿却沉甸甸没劲了。两人若在这里吵嚷起来,忽大年还能认她这个老大吗?她已经当了五六年的妇女主任,知道解放后讲究一夫一妻,家里即使有两个三个偏房,也只准留下一个做老婆,其余的都让娘家人领回去了,十里八乡哪院大户人家,不是一堆堆难缠的琐碎呢?何况这忽大年又当上了共产党的大官,咋敢

光天化日娶两房老婆?万一他死不认账,自己还不把脸丢到闹哄哄的古城了?她思前想后没敢闹,又跑回城里跟爆米花大爷讨教,大爷摸摸稀疏的胡子呵呵笑笑说:那还不容易,你去跟他讨个字据,只要盖上他的手印,他就得月月给你供养钱,啥时候他也不能不认。

黑妞儿觉得爆米花大爷的主意是个笑话,忽大年一个大活人,咋可能给她写字据,那不是等于承认自己是陈世美吗?可她转念又觉得也只有这个法子了,只要手上有了字据,她就可以跟那个没见过面的二房媳妇争个高下,没准能争得男人回心转意,把他拉回黑家庄过日子,如果嫌村子太小就在胶东半岛寻个官帽戴,古话不是说叶落归根吗?即使这个法子把男人拉不回去,她有了字据也能逼那二房礼让三分的,以后她的吃喝穿戴总得管吧?

如何才能讨到按有忽大年指纹的字据呢?

黑妞儿知道别看那家伙人长得斯文,却绝不会听从一个女人随意摆布的。她睡到半夜想好了计谋,只要动作麻利就可能手到擒来,让爆米花大爷见到忽大年的手印。于是,她坐等到天亮,买了几块白皮点心,把包点心的麻纸展开,用那掌柜的毛笔,歪歪扭扭写了“黑妞是我大老婆”七个字。

于是她怀揣着字据,抠下杂货店一块红印泥,早早来到万寿寺外寻觅藏身处,天蒙蒙灰就蹑手蹑脚躲进了木料堆,单等忽大年散步过来。她已经估摸好了,要在他倒下的那一瞬,抓住他的食指,迅速抹上红泥,按到麻纸上,等他醒来或是等人追来,她早就万事大吉跑没影了。

可黑妞儿的如意算盘一实施就暴露了致命的缺陷,她从背后冲上去一挥掌,忽大年哼都没哼就倒下了,气得她骂了句,狗东西,不经打啊!然而,没等她掏出字据,就远远瞥见跟随的警卫员疯了般冲过来,她只好一松手,又闪进了木料堆,就像当年躲避日本鬼子的扫荡,脚下生风落荒而逃了……

天气预报像在开玩笑,播报的大雨转中雨,可早上只掉了几滴雨点,太阳就夸张地露出了笑脸,暖洋洋地抚摸着林田楼宇,满眼的柳树槐树杨树好像忽然间泛出了嫩芽,枝枝叶叶摇晃着诱人的光泽,只有路上坑凹处积着一摊摊水,昭示着预报还有一点点由头。

这就像忽大年这两天的心路历程,一会儿大雨倾盆,一会儿阳光灿烂。他本来是想把竣工典礼安排在下午的,可哈运来仗着是技术总负责挣起犄角说:虽说现在解放了,不搞迷信那套了,可这竣工仪式,还是要讲规矩的,必须是上午,必须放鞭炮,这就像娶媳妇,二婚才放在下午,其实有雨怕啥,喜降甘露啊。呵呵,这个姓哈的,平时低眉顺眼的,你说什么脸上都挂着对和是,今儿个怎么还有主见了?

似乎只有黄老虎像个不折不扣的部下,动不动就来汇报追查情况,忽大年几次暗示,那个连福技术上有专长,当下用人之际,不要因小失大误了设备安装。于是典礼前一天,黄老虎把连福给悄悄放了,临走告诫他再不准私藏文物添乱了,要不是披挂了绝密工程的战袍,一件铜镜就可以劳教两年,何况你藏匿了一房子宝物,还真个厚颜无耻,把国家法令当儿戏了?这惹得连福出去就想找人诉苦了。

昨天忽大年看着连福的背影,忽然有些心神不宁,又想去会场再看看,谁知道这帮家伙在他遭袭后,折腾了什么花样,可不敢铺排浪费不好收场,有人已经口吐弦外之音了……然而,他刚一出门,感觉又有个女人蔫头蔫脑快步跟上来,几乎要跟他平行了,警卫员伸手拦住了去路。

干啥的?不要靠首长太近!警卫员令人反感。

俺找他,就是要找他。竟是那胶东大葱味儿。

你找谁?找首长?警卫员厉声问。

俺就找他,忽大年!这声音让总指挥不由一怔。

天哪,像风陵渡两股大水汇进了河道,一半是清,一半是浊,两个人终于面对面站住了。哎哟!这应是世间最尴尬的相遇了,忽大年还以为坠入了梦境,一切都是朦胧的,一切又都是清晰的,红红的脸庞,圆圆的眼睛,这张面孔咋这般熟悉?难道黑家庄人站到了古城土地上?他脑子一下从慌乱中定过神来,面前人不是别人,正是他努力想忘掉想躲开的那个女人,也正是这几天总在他脑海晃悠的黑妞儿啊!

你咋来了?

俺来找你呀!

上千里路呢,你咋来的?

你跑到哪儿,俺都能找到。

警卫员吃惊地看着一位东张西望的农妇,跟着总指挥进了戒备森严的万寿寺,想进去帮忙倒杯水都被一把推开,只听到一声告诫:谁来,都说

我不在!

忽大年慢慢在桌边坐下了,可他看那黑妞儿没有坐下的意思,便马上又站了起来。其实他自己也懵懵懂懂,怎么把昔日女人领进了办公室?一路上他快步在前,黑妞儿小跑在后,没有一句多余话,进门后又赶紧关上,笨拙得不知该怎么说话了,只有脑袋在飞速旋转,几乎能听到旋转的嗡嗡声。前些天,他就感觉右眼皮跳,跳得他心慌意乱,用纸条压了一天都没管用,毫无疑问,来者不善,看来该来的都会来,这都是前世修下的命哟!只是,这个女人是来闹事的,還是来要钱的?如果是来要钱的,给多少都可以商量,如果是来闹事的,必须先给稳住了,绝不能让指挥部的人知道前妻找上门了,更不能让靳子知道家乡女人虎视眈眈跑进了院子,两个女人若在工地上扭打起来,就把脸丢到八百里秦川了。

可是,两个人心怀复杂却都装得很轻松,站在办公室里像立在大树下,没鼻子没眼地先谈了闲话,忽大年这才知道黑大爷解放后当了村支书,可没过几天舒坦日子就栽倒井台边过世了,临死前还打问她男人的讯息。忽大年听闻更加慌乱了,心里七上八下思忖着许多种可能,似乎黑妞儿还不知道自己已经娶妻生子,不捅破这层纸明天工地上就会流传,总指挥原来藏得这么深,金屋藏娇,两个老婆,老大藏在乡下,老小带在身边,现在老大不甘寂寞找到西安来了,这类事情会像奔腾的马驹转眼间就传得家喻户晓了。

这确凿是一个尴尬的时刻,忽大年脑子迅速把前后左右都想了,最后咬着牙吞吞吐吐告诉黑妞儿,他已经娶了女人,还有了两个小崽。原以为黑家女人会大哭大闹,毕竟独守空房十六载了,抗战才八年呀,可是黑妞儿好像早有准备似的,上牙咬着下唇,眼皮一眨不眨,像听一段腻味的故事,平静得让人感到害怕。尤其那双眼眸深潭般难以见底,好像所有纠葛被一股脑拖进了泉眼,几乎把面前人吞没了,这让忽大年不寒而栗。果然,还没等他解释完,人家鼻孔哼了哼,毫无征兆地站起身。他慌忙伸手拦住问:天快黑了,你去哪儿呀?身上有钱吗?可黑妞儿像没听见,默默地推开他的手拉开门,步出万寿寺的办公室,走进了暗淡的暮色里。

但是,忽大年没有被黑妞儿的出现搞乱了方寸。第二天早晨他一走出房门,身体就被暖暖的阳光抱住了,思维便从胶东女人的威慑中跳出来,心情也被雨后的景象弄清爽了。他先走到万寿寺里的专家室,提醒老伊万不要再讲中国诞生了一座现代化的炮弹厂,现在仅仅是两排厂房落地,离“诞生”还有很大距离的。

忽大年发现这个苏联人挺爱炫耀的,动不动就会提起一九四二年,德国人攻进了图拉市,他还领着工人装配榴弹,直到敌人的坦克撞开了工厂铁门,他才不慌不忙关闭电闸,把最后一发榴弹装上运输车,随手朝运转的压延机扔了两颗手榴弹,顷刻间生产线成了一堆废铁。后来苏联红军攻破柏林,还授予他一枚斯大林金质勋章。他看到记者报道才知道,再晚五分钟德国兵就会冲进厂房,以后的命运就只能在集中营里蹉跎了,哪有机会到中国来施展才华。

可这个兵器专家对脚下大地有些失望,动不动就会发通牢骚,没想到泱泱中国这么落后,连车轮子都加工不出来,现在一步登天想生产尖端的弹药。而且老伊万实在难解,八路军没有像样的兵工厂,居然能打败装备精良的日本人,又把美式装备的国民党军队赶到了海岛上。每每说到这儿,忽大年就会佯装神秘地告诉他,当年他参加游击队的时候,甩过一种自造的辫子雷。哈哈,一个人,一根凿子,一堆石头,就是一间兵工厂。老伊万眼睛瞪得牛大,忽大年慢吞吞说,石头上凿个深孔,压进一根草绳,塞进一把炸药,点燃草绳扔出去,一样把鬼子兵炸得鬼哭狼嚎。

这个老伊万满脸络腮胡,喜欢说几句话便把胡子捋一下,忽大年总觉得他像墙上的马克思,在他面前总感觉低人一头,但是他毕竟带过兵打过仗,知道战术在战场上的作用,所以专家交代什么,他都咬着牙不折不扣去执行,绝不能让人家感觉带兵人管不了工厂。今天是厂房竣工典礼,无论如何不能出丁点纰漏。忽大年甚至特意跑进专家楼告诫妹妹:今天专家讲一句,你要翻一句,不准人家说了半天,你咿呀一句就应付过去。忽小月看着哥哥说:你不懂就别瞎说,老伊万净说车轱辘话,我不翻一句翻几句?

步出指挥部,忽大年看到厂房顶上插满了彩旗,便沿着脚手架坡道跑上屋顶,眺望绵延七公里的工地,感觉把秦岭山里的鸟儿都惊飞了。其实他绝不是在欣赏热火朝天的景致,而是目测八号工程与周边项目的差距,虽说上级没有竞赛的意思,但彼此心里一直在较劲,似乎兄弟单位也都竣工在望了,一个宏大的兵工新城已经露出了轮廓。当他走下厂房阶梯,就见哈运来一路小跑过

来,告诉他市上几位领导已经到典礼台了。

忽大年三步并两步赶过去,工业局局长、劳动局局长、交通局局长都是骑着自行车来的,一扭头钱万里的吉普车也到了。忽大年明白指挥部是正师级建制,西安市是副军级,也就是说副市长充其量跟他平级,但他清楚眼下是在人家两亩三分地上,必须自降两级争取支持,便疾步迎上握手欢迎。

干得漂亮啊,前天才研究了招工指标,今天你们就竣工了。

厂房竣工了,马上要开始工人培训,批了多少招工指标?

劳动局局长抢上说:一千三百个,已经不少了。

什么?我说市长大人,生产线动起来,最少需要三千人,我申请一千五是最低配置。

你说话不要带刺,市长就是市长,什么大人小人的?

这时,所有嘉宾已端坐典礼台上,台前是一条宽大的横幅:国家八号工程厂房竣工典礼;台下员工人人手拿三角彩旗,一有呼号便舞动出彩色海浪。可是,没等忽大年上前扶住麦克风,保密局局长吴秃子就贴到钱万里耳边嘀咕,转而钱副市长扯住总指挥衣袖咬耳说:八号工程是绝密级项目,你咋搞成了这么大阵仗?忽大年连忙申辩:不是你让庆贺一下阶段性成就吗?钱万里脸显不悦说:我让你放几挂鞭炮壮壮士气,可你……你咋能把工程代号,挂到大庭广众面前,这可是严重的泄密啊!

忽大年一脸狐疑:钱市长,我们开工典礼的消息都上了《群众日报》,咋厂房竣工就泄密了?钱万里一字一顿:就是因为开工典礼不小心上了报纸,中央保密局才盯着要查处呢。忽大年眼睛瞪大了问:开工报道都过去两年了,咋现在还要查处?钱万里不置可否:我马上要去处理一个突发事件,今天典礼我就不参加了。忽大年一听急了:这哪行?领导人都来了,大家也都看见了,典礼开始不见人了,这算啥子事?但是,钱万里扭头把致辞塞给劳动局局长,带着保密局局长大步走了,忽大年冲着扬尘而去的吉普车狠狠骂了句脏话:王八蛋一个!

但是所有这一切,台上台下的人都不知晓,都以为这是一个绝对喜气洋洋的完美典礼,主持人还是忽大年,致辞人还是伊万诺夫。呵呵,这个老伊万永远洋溢着一股子气冲霄汉的自信,尽管手里拿着一沓稿子,可他就没看一眼,放开喉咙讲起中苏友好的历史,从斯大林格勒战役,讲到抗日战争,又讲到抗美援朝,一直讲到援建的一百五十六个项目,最后才落到八号工程上。这条引起朋友和敌人牵挂的生产线,一年可以生产大口径炮弹八十万发,无疑会大大提高解放军的战斗力。呵呵,多亏讲的是俄语,没人能听得懂。

其实,这些信口吐出的句子难为小翻译了,她不停地在笔记本上记着关键词,有一句没一句地解释着伊万诺夫的大意,当然把兵器专家的激情过滤了一半。眼看着冗长的讲话要进入尾声,人们已准备鼓掌了,突然老伊万激情四射举拳呼喊:乌拉!乌拉!会场上的人大概都看过苏联电影的缘故,起哄般举旗呼喊:乌拉!乌拉!

会场气氛陡然升到沸点,那个老伊万显然被这种气氛所激励,一边挥着手,一边跳下台,场上群众好像明白他的意思,一拥而上将他抛到了空中,一下、两下、三下……台下顿时成了狂欢般的场面。忽大年似乎忘记自己还是主持人,笑呵呵看着这个变化,就像两军冲破敌人攔截胜利会师,只有欢呼能够宣泄情绪了。后来哈运来跑过来对着话筒喊:别扔了!小心把人摔了!可老人家显然很享受,始终不愿挪步,故意等待人们把他再抛起来。

随着忽大年宣布厂房竣工,一挂几丈长的鞭炮在典礼台前爆响,人们齐刷刷站起来拼命鼓掌,好多人会后才发现手掌都拍肿了。当然,大家最高兴的还是给每人奖励了一只茶杯,晚上都把搪瓷杯放到床铺上端详着,谁也舍不得倒茶冲水,多年后有人竟然想收藏这种杯子,却找不到一只簇新的了。

晚上,指挥部为苏联专家办了一场欢庆舞会,一帮姑娘打扮得花枝招展去了人民大厦。小翻译为此已将她们培训了两个礼拜,但等到真正上了舞场,灯光通明,乐器齐奏,姑娘们这才发觉都是些令人羞涩的动作,一个个被专家们拦腰抱住,脸颊便腾地涨红了,脚下也笨得走不动了,好像要被老毛子掳走似的。有个胆小的姑娘竟吓得蹲在舞池中间哇哇哭起来,把抱她跳舞的绍什古弄得不知所措,叽里哇啦地对小翻译发誓,绝对没有任何非礼动作。忽小月只好把她拉到舞池边,倒了一杯凉开水,小姑娘吮了一口冰得瘆牙,竟扑哧一声笑了。

当然,这个舞场最惹人注目的还是那个老伊万,他喜欢缠住小翻译,三步跳,四步也跳,一支曲

子接着一支曲子。忽小月知道满池人都在瞅她,只好觍着笑脸变换着舞步,装出一副陶醉的样子,谁都以为这就是今晚的白马王子和白雪公主。等到一支舞曲停歇,老伊万挽住小翻译胳膊,到餐台倒了两杯红葡萄酒,一人一杯,一碰一饮,好像一对异国老少藏有什么故事,这让姑娘们既羡慕又吃惊,却只敢回到宿舍后,才揶揄起酸味的玩笑。

忽大年在舞场间歇悄悄拉住哈运来交代:不管他了,咱们还按原计划招工。哈运来惊讶地看着总指挥:那怎么行?多出的人,工资咋发啊?忽大年瞅着旋转的舞池,狠狠地骂了句笨蛋,哈运来便又抱住身边姑娘跳起三步舞来。

实在难以设想,如果当时有人冲上典礼台讨要说法会产生什么效果?

这绝对不是空穴来风,当竣工典礼按部就班演进的时候,黑妞儿挤进了被绳索拦住的人堆里。昨天,她费尽心思终于追上了忽大年,心里却沮丧透了,尽管她已经知晓那个令人切齿的传言,但从忽大年那狗嘴里吐出来,还真的感觉不一样。出了寺院山门,她恍恍惚惚沿火车道牙往回走,几次都想迎着火车撞上去,很晚才走回小旅店,进门一头栽倒床上,翻来覆去睡不着,总在想那贼眉鼠眼的张狂样儿,好像不去论个一二三就此罢休,也太便宜了混账东西,于是她天一亮又赶了过来,却不想正赶上了一场热闹的典礼。

这里的老百姓尽管生活在汉唐的浓荫下,尽管口口传承的皇家祭祀气势恢宏,却从没见过这般浩大的场面,又是大喇叭鼓噪奏乐,又是摇旗呐喊鞭炮齐鸣,即使过年闹社火也没这般热闹。老百姓开始以为这就是官家每年的祭春仪式,祈求五谷丰登,百姓安康,一个个都想挤近台前沾点喜气,却很快发现仪式不准老百姓靠近,不但拉了粗绳隔挡,周边还有端枪的军人站岗,见哪里拥挤就亮起嗓门:小心警戒线,枪子儿不长眼!

大家都站在绳外猜想今天会演什么,是《三滴血》,还是《铡美案》,那么富态的戏台,咋看咋过瘾的。古城内外约定俗成,谁家过喜都要请戏班演上一本,甚至有那大户人家的孝子贤孙,老人驾鹤会请上戏班连演七天,何况今儿是官家过事,没准能演上十天半月,那就把一辈子的眼福养下了。

但黑妞儿心里根本没有看戏的心情,不辞辛苦,千里寻夫,人倒是找到了,却躺到了人家炕头上。昨天,两人时隔十六年终于见面了,不仅没有表现出一点点眷恋,连一句道歉的话都没有,还说当年出门时在喜纸背面都写清楚了。

那片破纸片写了什么呢?她那天早晨醒来不见了丈夫,心里就乱麻般堵上了,收拾床铺在枕下发现了红纸,笔画潦草得像一堆柴火棍,她慌慌地拿去给黑大爷看,老人家只说他去投奔太行游击队了,还说忽家这个娃是个实在人,你就踏踏实实在家等着,等把小鬼子赶走了不信回来不认你。可是,日后的事态并没有朝着黑大爷宽释的方向走,日本鬼子投降了,忽大年没回来,新中国成立了,忽大年还没回来,现在可好了,竟然抱着小老婆躲到千里之外,搞起什么秘密工程来了。

这个该刀杀的家伙咋把大葱味的嗓门撇得那么高?忽然,她瞥见一顶鸭舌帽从典礼台下的人群里晃了出来,好像看见似的径直走来了。这个叫连福的人也算是个热心肠,如果不是他透露,自己还不知在哪儿瞎撞呢。这个满嘴苞谷糁子味的小伙子,别看嘴角的笑不那么正经,内心还是挺善良的,以后说什么也要请他到黑家庄去坐坐。然而,连福越过警戒线,站到了一个隆起的粪堆上,东张西望,好像找人?鬼鬼祟祟想找谁呀?别是忽大年派来看管她的?密密麻麻的人群只有他认识她的,黑妞儿一咬牙从人群里挤出来,走到他面前说:你找谁呢?不怕把脖子抻断了?

连福低头见她喜出望外,朝黑妞儿诡异地一笑,故作神秘手指典礼台说:你看见老外身边那个蓝色连衣裙没?黑妞儿睁大眼睛,一片乌腾腾的人影,哪个穿裤哪个穿裙根本分不清。她没好气地问:看见又咋啦?连福凑她耳边悄声说:那个蓝裙子姑娘是总指挥他妹,他亲妹子!

黑妞儿蓦地想起一个爱流鼻涕的小女孩,她不是跟着戏班走了吗?怎么也跑到这儿来了?看来人家毕竟是亲兄妹,有啥好事都想着自家人,两人早早联络上凑到一块了,她个外姓媳妇在人家心里就没半点分量呀!

你啥意思?让俺现在去找她吗?

你知道了俩人关系,各个击破嘛。

她哥都不认俺,她能认吗?

他妹心善,说不定会帮你的。

随后,这人扭头摆摆手,神秘地掏出蓝证朝警戒战士一亮,又回到典礼台前去了。黑妞儿踮起脚,想分辨哪顶鸭舌帽是连福,却看见一大片后脑勺,当她目光终于扫向典礼台,还真望见一位蓝裙子姑娘在台上喊乌拉,台下人群便把一个人抛向了空中,场面好像一下子乱了,看热闹的人群一下子挤到警戒线边上,一个个手抓绳索,以为里边会

发生什么风波。

黑妞儿这时想,能不能趁乱钻过警戒线,找到忽大年给纸条签上字,但那件蓝色连衣裙让她脚下有些迟滞,这个姑娘如果真的是忽大年的妹妹,自己的一举一动很快就会传回黑家庄的,让家乡人知道她是这样挣来的名分,好像也没多大意思……

十一

那場非凡的典礼在古城的建设土地传扬了许久,尤其那些搪瓷杯上的红漆字,让手捧杯子的人好生自豪,也让周边的人平添了妒忌。但是,忽大年的好心情没能维持到第二天,反而人还陷在人民大厦的舞场,脑袋就五马长枪乱想开了,那个找上门的黑妞儿现在在哪里?她身上有钱吗?住得安全吗?虽说解放后社会治安大有好转,但一个孤身女子在外游荡,是很容易被坏人盯上的,万一在西安出点什么麻烦,那他在黑家庄就永远抬不起头了。

那一夜忽大年的心绪总是平复不下来,总感觉黑妞儿会出什么事,天蒙蒙亮就披衣叫上司机牛二栏,奔往火车站去了。他隐约记得黑妞儿提了一句,她住在火车站广场边的小旅社,以前他从没注意过这些密匝匝的小旅店,现在发现正街有好多家,背街也有好多家,从门脸就能看出优劣来。他毫不犹豫地推开了解放旅店的大门,值班丫头极不耐烦地回答,店里从没住过黑妞儿这个人,一连进了七八家旅店都是这种冷冰冰的口气。忽大年便让牛二栏把通行证亮出来,谎称执行任务,请配合调查。

那些小旅店的营业员从没见过什么通行证,却感觉这两人来头不小,连连把住客登记簿递给他们说:这个黑姓太少见,要是住过,准能记得,没有,绝对没有!忽大年走一家这样回答,又走了几家还是这样回答,走到车站广场最后一家,营业员告诉他店里前些天,住过一位姓黑的乡下姑娘,可昨天身上钱不够退房了,不知道是换了旅店还是坐火车回老家了。后来营业员提供了一个线索,街头有个爆米花老汉,他俩爱凑在一起唠嗑,没准能知道黑女人的下落。

忽大年急忙钻进小巷寻找老汉,终于听见前边爆米花的轰响,疾步过去见老汉把一杯大米倒进爆锅,架到炭火炉上,一手拉风箱,一手转锅,约莫七八分钟,老汉麻利地将锅口塞进麻袋,只听“砰”的一声爆响,一杯大米变成了一脸盆爆米花。牛二栏焦急地想上前询问,忽大年示意他去旁边粮店买了半斤玉米,这才跟老汉拉起话来。老汉见多识广警觉地问:你们找黑妞儿干啥?忽大年坦言:我们以前是一个村的,她留了话住在车站旁边的小旅店,可挨家问了也没找到。老汉把忽大年瞄了一眼嘟囔:爆一锅玉米花五分钱,加二分可以放点糖精。等爆好玉米花,牛二栏把外衣脱了捏住袖口倒进去,老汉这才略为迟疑地告诉他,黑妞儿跟他也是山东老乡,现在东风旅店给客人洗衣服,管吃管住,一天还能挣两毛钱。

洗一天衣服,才挣两毛钱?

两毛钱不少了,这还是看了我的面子。

忽大年顾不上细问,拉起牛二栏直奔东风旅店。这家旅店在背街尽头,门脸不大,小院狭长,紧倚一栋灰砖的两层小楼,洗漱人把楼下一排水龙头挤得严严实实。这时,黑妞儿正在楼上敲门收取脏衣服,有个壮汉光着膀子把一条裤子递出来,流里流气说:这条裤子尽是我的屎,你洗净了,我给你加两分钱,咋个样?楼下洗漱人“哗”的一声笑了,壮汉一看招来人注意,得寸进尺,手指自己裤裆说:你要是愿意给我洗洗这儿,我再给你加两毛。黑妞儿一定气坏了,怒火中烧,扬手一掌,正打在壮汉脖梗上,壮汉一个趔趄倒进门里,楼板震得“咚”地一响,楼下人惊得哇哇直叫,一个土气女人竟有这般功夫,都踮起脚朝楼上张望。

忽大年和牛二栏一个箭步蹿上楼,拉起黑妞儿急忙朝外走,快到大门口听见壮汉追赶的脚步。三个人撒腿就跑,跑过背街,跑到停车场,气快喘不及了,牛二栏一把将车门打开,忽大年顺势把黑妞儿推了进去,三个人这才驶离了乱哄哄的火车站广场,来到古城墙外的兴庆宫遗址。这儿是唐太宗当皇子时的府邸,现在栅栏圈起准备恢复沉香亭,做一个有山有水的城市公园。忽大年探头看看让车停住,牛二栏知趣地去抽烟了,两人便猫在车里开始了一场艰难的谈话。

你跑来找俺干啥?没良心的人。

你不回老家,在这儿洗衣服,看看多危险。

俺没办完事,这么回去就白来了。

你就别闹了,我现在干的是保密工程,不是我拦着,公安马上就能找到你。

找俺干啥……?俺打俺老汉我怕啥?

黑妞儿,你已经知道了,我在部队结婚了,已经有两娃了。

啊?你还真有本事……都能把娃整出来?俺可不管你结没结婚,俺只要你承认俺是你大老婆。

亏你還是妇女主任呢,这解放后谁能娶俩老婆?

哟,哪个当官的没有两房三房?咱县的苟县长就娶过四个。

现在是新社会,一个人只能娶一个,《婚姻法》咱村没宣传呀?

黑妞儿从怀里摸出一张黄纸来:反正……你在上边按个手印,俺立马就走人。

忽大年接住一看,字迹歪歪扭扭,脸色霎地变了:你是咋想的?胡闹是吧?

反正俺要当忽家正房媳妇,哪怕当一天呢!

那何必呢?我又没啥钱财……不过,你想要啥,你说?

俺就要个名分,要个大老婆的名分。

咱俩就没扯结婚证,我跟靳子可是扯了证的。

那你跟俺也去扯一张结婚证,扯完了马上离婚,一天都不耽搁你。

两个人坐在吉普车里,你一言我一语争吵了半天,连婶婶给她的洋布都扯了进来。忽大年这才知晓那块洋布平添了麻烦,他害怕这样吵下去,终究不能解决问题,便说:我先给你找个安全的地方住下,等你冷静了再说,不过别人问起你就说,你是我表妹。黑妞儿拦住话头:什么表妹?俺是你表姐,俺比你大一岁。

惶惑的总指挥做梦也没想到,胶东女会有那些幽灵般的想法。离开黑家庄的日子,他偶尔在部队休整的间隙,想过黑妞儿在那个夜晚的羞涩,想过黑妞儿在他走后气急败坏的愠怒,也想过她站在村头破庙眺望的无奈,唯独没想到她会千里迢迢跑到古城工地,还嚣张地提出了要当大老婆的诉求,这都是从哪儿生出来的奇葩念想啊?都是啥年月了还妄想当大老婆,简直是痴人说梦!不过,仔细想想人家的要求似乎也不过分,谁让你跟人家在黑家大院拜过天地呢,所有人都会畅想俩人在洞房花烛夜你来我往,但是当他把那晚的尴尬拐弯抹角告诉别人,那子鹿子鱼就像是戳穿谎言的两把刀子,谁听了都会不停摇头的。

等忽大年把黑妞儿安顿在邻村一家小院后,常常独自坐在办公室里翻来覆去思忖,黑家庄女人的秘密一旦在此传开,他在八号工程就颜面扫地了,道貌岸然的总指挥竟然偷娶了两房媳妇,谁还会再听他讲什么忠贞不渝的大道理?而且家里那靳子就是个要脸不要命的主儿,一旦知道了黑妞儿这般祈求不定会闹出什么花样来。

天哪,这该如何是好啊?

正当忽大年苦思无门时,黄老虎像救星一样来商量给他增加警戒,忽大年想来想去,这个老部下似乎是唯一可以信赖的对象,就一把拉住他胳膊,肩并肩坐到长条椅上。黄老虎对老首长突然的亲昵有些不适应,眼盯着浓眉下的一对眼睛,似乎已找不见犀利的感觉了。忽大年苦楚地笑笑,吞吞吐吐把黑妞儿冷不丁跑到工地透露了一点点,期望精明的保卫组长能给他指条突围线路,却没想到黄老虎聚精会神听到最后,老鹰眼缩进皱纹只留下一丝隙缝,让你无法窥探他内心的活动,直到最后黄老虎才像如梦初醒,突然把眼睛睁大说:想不到你堂堂总指挥,深藏不露啊,在老家没闲着,在部队也没闲着,现在终于功成名就进城了,老大老二齐聚一堂,可喜可贺呀。

忽大年笑比哭还难看,说:你就别拿我开心了,我投河的念头都有了。黄老虎却呵呵笑了说:老政委,你别吓唬人,你现在官也不小了,国民党像你这么大的官,讨个三房四房不算多,可现在解放了,一夫一妻……忽大年急忙打断话头:你千万别胡说,我跟黑妞儿没一点皮肉关系,两人就干坐了两个晚上。黄老虎嘿嘿冷笑:说得清白,谁信呀?红烛高照,孤男寡女,两晚上啥事不能干?看你一口一个黑妞儿叫得多顺,没有十天半月的厮磨能这么亲吗?我说总指挥啊,解放后好多首长都在换老婆,八号工程四个副总指挥,两个都跟城里女学生领了结婚证,你呀定定神赶紧回趟老家,找村干部喝顿酒把婚离了,这也让部下给你往明里挑吗?忽大年急忙辩解道:我跟他们可不一样,我跟靳子已经有两娃了。黄老虎狡黠地眨眨眼笑了:这只能说你下手快,清官难断家务事。

忽大年看着老鹰眼幸灾乐祸的样子,只想上去给狗东西一记耳光。但他似乎明白过来了,这事说复杂也复杂,说简单也简单,现在防御方向毫无疑问是家里的靳子,只要后院不乱,任凭黑妞儿再怎么折腾也不怕的。

后来,他把办公桌抽屉里一斤糖票和半斤点心票装进兜里,坐上嘎斯吉普跑到市政府门口的特供商店,买了一斤黑糖,半斤白皮点心。呵呵,这种一寸大小的票据刚刚实行,是专供他们这些高级干部的,那靳子来逛过两次什么也没买,张口闭口这辈子没口福,嫁了个总指挥什么光都沾不上。忽大年心想,常言道吃人家的嘴软,没准靳子知道了他的苦恼会赏个好脸,夫妻俩只要一致对外还怕外人骚扰吗?

等晚上他手里拎着秘密武器回到家,靳子看

见黑糖和点心果然高兴得直咧嘴,像占了多大便宜似的,不断地朝他飞媚眼,以为他现在的讨好是想换来晚上的温存,这倒把忽大年弄得不自在了,他解释是去人民大厦会晤伊万诺夫,路过特供商店顺便买的。可靳子根本听不进去了,把一块黑糖放进碗里化开,又把一块点心十字切开,子鹿一角,子鱼一角,一角塞到丈夫嘴里,自己把散乱的一角捧到手心,舔了白皮,又咂甜馅,好像咀嚼的是珍稀仙品。忽大年看着老婆这么享受,实在不忍心破坏坠入甘腻之乡的感觉,便把黑糖水端到唇边吮了一小口,没头没尾地嘟囔:甜,甜,好喝,你喝,你喝啊?

靳子這才发现男人今天有点神不守舍,便问:你是咋了?嘴里乱呜哝?忽大年几乎贼不打自招:我能咋了,我就你一个老婆,不给你喝给谁喝?靳子仰脖把最后一星点心倒进嘴里,舌头把手心一舔,然后把糖水碗放到桌上,说:忽大年,你今天咋这么乖呀?你说吧,是不是在哪个姑娘身上占了便宜,一见我心虚了,回来耍这一套?忽大年有点发蒙:我有啥心虚的?我对你咋样你不知道?靳子冷笑道:看你那眼仁飘飘忽忽的,是不是跟政治部老杜一样,把人家姑娘肚子搞大了,让我去帮忙收拾残局?我可告诉你,你要是也惹出这种风流事,就直接收拾铺盖滚蛋,别指望我低三下四去找人说情。忽大年顿时急了:你胡说什么,我的事跟老杜不一样。靳子一听眼眸倏然瞪大了:哎呀,我的妈呀?你真有事啊?

忽大年感觉把黑妞儿的到来再遮掩下去,会带来无穷无尽的烦恼,也会让靳子不断产生疑虑,两人坚如磐石的感情就会散乱成渣,只有把那段羞愧的往事坦白了,才可能巩固家庭的基石。但他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转个弯说成了市上什么局长的绯闻,还强调这两人尽管新婚之夜上了床,但那两天也不知咋搞的,男人的家具失去了伸缩功能,什么事也没办。靳子聪明地讥问:谁信呀,男人洞房花烛夜,抱住个大姑娘,裆底下能老实了?那你见了我,咋厉害得能砸核桃?忽大年连连发誓:我这是听谁讲的笑话。可靳子死活不信,让他把真相一五一十交代清楚。忽大年只好诅咒说:我要是说假话,明天出门让火车轧死。其实,他对这句诅咒有准备,他只说明天,只说火车,只要他明天远离轨道就不会有死亡威胁,过了明天咒语自然就失效了。

这个夜晚,忽大年可怜巴巴地睁着眼睛没睡着,一直在黑暗中盯着灰蒙蒙的天花板,听着靳子深深浅浅的呼吸……

十二

已经暖和起来的三月天,忽然刮来一股西北风,天空便灰暗下来,阴霾钻进了角角落落,所有的树木都在寒风中瑟瑟发抖,路上行人又穿上了冬天的行头,把脖子裹进衣领行色匆匆。忽小月有些不情愿地坐在嘎斯吉普里,目光茫然地望着街边的行人,似乎想看到什么又怕看见什么。坐在后座上的忽大年,终于憋不住了说:跳舞也是工作嘛,苏联专家喜欢这种活动,有吃有喝,蹦蹦跳跳,也不会少个啥。

忽小月心里烦躁没应声,她其实对这类交际活动并不反感,舞蹈人在音乐响起的一刹那,会调动身体内所有的悠扬,如果舞伴脚下流畅,会把她带入一个梦幻般的地方,欢快地旋转下去。但她对哥哥支使她带领姐妹们去大厦跳舞,打心眼里有些反感,但她又不好多说什么,谁让她是翻译,又是总指挥的妹妹,这好像就是个紧箍咒,想挣都挣不开了。

其实,她在心底对哥哥有种难以言说的情绪。

她永远也不会忘记,小时候哥哥天天晃着肩膀去黑家大院念经,却让她陪着残疾的叔婶房前屋后忙碌,不说捡柴拎水多苦多累,就是婶婶特别爱絮叨,一会儿没面啦没火啦,一会儿没熬头不想活啦,她听出多少有埋怨她的意思,爸爸妈妈可从没这样数叨她的。后来她学会了逃避,没事就跑到屋后坡上去拔喇叭花,还可以站在土崖唱几句沂蒙小调,直把那山雀惊得叽叽喳喳,总在她头顶盘绕,驼背叔就说侄女将来怕是个唱戏的坯子呢。

后来村里果真从济南城来了个唱吕剧的戏班,她看了一场就喜欢上了,跟随戏班去邻村连看了五个晚上,那花旦小生的一招一式迷得她饭都不想吃了。五天后班主对哥哥讲,小姑娘嗓子透亮,让她跟我们戏班学艺吧,在家混几年就得嫁人生娃娃,可惜了。哥哥没发现妹妹在慢慢长大,也没注意过她的嗓子开了,直到听说她闹着要跟戏班去闯荡才不舍了,爹娘尚不知关押在何处,只有兄妹俩相依为命,让妹妹一人跟上戏班去谋生,他是一百个不愿意的。可是妹妹铁定了主意,寻死觅活要跟上戏班走,哥哥最终禁不住七岁妹妹的驴打滚哭闹,只好摇着头无奈地同意了。

但是哥哥不知道,这个戏班后来在赶往乌苏里江的途中,乘坐的马车翻进了一道雪沟,班主摔断了一条腿,戏班就在哭声中散了,只好把她送进

了哈尔滨尼古拉大教堂。小月月在里边擦地板、烧开水、做弥撒,还学了几句俄国话。然而,这个不经意学的小本领,居然给她带来了意想不到的机会,上街欢迎苏联红军派她举彩旗,中俄军官联欢叫她在小合唱里领衔。后来市上把唱诗班的小朋友都送进了俄语学校,这里的老师多是苏联人,一半学生是苏联人的子女,整个校园笼罩着异域风情,讲的是俄文,说的是俄语,唱的是俄罗斯民歌,再笨的孩子也混成半个苏联人了。

五年后她毕业了,等待分配的时候,有个军管会的小股长殷勤地追求她,时不时搂着鲜花在女生楼下等她,可她听不惯小鸡炖蘑菇的嗓门,拒绝了一束又一束的鲜花,躲开了一次又一次的“邂逅”,她怀疑自己就是这个原因,被莫名其妙地派往大西北来支援建设了,逼她填表的人口口声声这是一项光荣透顶的任务,临走却暧昧地透露小股长的姨夫是校长,已给外甥介绍了另一个漂亮女生,她这才隐约明白了自己被发配的原因。

然而,这个发配却让一对久别的兄妹团圆了。

忽小月永远也忘不了她与哥哥奇迹般的重逢,那天她穿着配发的黑呢大衣,围了一条大花格围巾,脚上一双到膝的黑色长靴,似乎在北京南苑机场的人群里还挺招眼。她和中联部的麻力在候机楼接上苏联专家,直奔火车站的外宾接待站吃了一碗牛肉面,经过两天两夜走走停停的跋涉终于抵达了古城。

天哪,好客的西安人组成了长长的欢迎队伍,献花的、鼓掌的,把个偌大的站台拥得满满当当,让专家们一下车就感受到了凯旋的气氛。领头的伊万诺夫一边从车厢往外走,一边嘴里乌拉乌拉喊,忽小月跟随其后忙不迭地向接站人介绍,伊万诺夫、绍什古、尼亚娜……可她倏然发觉站台上有双忧郁的眼睛,死死地盯着她嘴唇的翕动,那张胶东人特有的方脸庞让她陡然震惊,这是谁呢?似曾相识的轮廓,让她感到前所未有地战栗,这当然不是因为棱角英气勃发。两个人终于一步一步走近了,近在咫尺了,四目相对了,两人都意识到了对方的异样,定定地凝视起来,几乎让她忘记翻译了。

你好。对方眼里喜出望外。

谢谢。她感到了血脉温情。

忽……忽翻译?

是……我是。

你是忽小月?

是啊。

你是膠东黑家庄人?

是啊。

我,我是你哥呀!

什么?你是我哥……?

是啊!

你咋在这儿……?

彼此胸间腾空而起一股冲动,忽小月几乎想去拥抱哥哥了,可手臂张开又停住了,妹妹双手握住哥哥的手,嘴唇微微颤抖,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两人已经分别十六年了,忽小月已经从一个流鼻涕的小女孩,出落成亭亭玉立的大姑娘了,忽大年也从一个半大小子长成大人了,俩人的外貌尽管发生了变化,可是亲人间那种天然感应,犹如神灵操弄,让两人在那一刻认定对方就是朝思暮想的亲人!

呵呵,那个只会猫在黑家大院背诵《三字经》的落魄孩子,居然成了国家工程的总指挥,不过三十出头竟变得这般老成持重。你看几乎所有人都在注视,哥哥明明第一次见到伊万诺夫,双手却紧紧握着摇着,像久别重逢的老战友,那副神态充满了程式般的官气。哥哥显然也没想到火车上下来的女翻译,真的是久别的妹妹,张着个大嘴都不知道合上了,他说解放后给各地战友写过许多信,让人家留意一个唱吕剧的姑娘,却始终没有回音。而今妹妹从天而降,已经出落成一个大姑娘了!

忽小月每每想起哥哥把她扶上戏班马车那一幕,眼泪就汩汩流下来了。当时哥哥竟然心硬得没落一滴泪,开始他依依不舍追着戏班的马车走,可出了村口,人就不见了。哥哥去哪儿了呢?从她记事起爸妈就是两个朦胧的影子,只有比她大九岁的哥哥守在身边,在爸妈被抓走的那些日子里,哥哥做不了饭,只好把家里的东西拿出去换干粮,可他每次从怀里掏出一个馒头,都要看着妹妹吃下半个,自己才肯咬上两口,吃了两天她嫌没菜咽不下去,哥哥居然去给饭馆洗了一天碗筷,要了半块咸萝卜,这么亲的哥哥怎舍得把妹妹丢下呢?如果……如果哥哥一直跟着戏班马车,她也许会跳下车扑进他怀里不去唱戏了。所以,她每每遇上坎坷也会生哥哥的气,会把手边的碗呀杯呀鞋子呀扔得满地都是,会毫无由头地趴在被窝里抽抽泣泣哭个不停。所以,她见到哥哥激动的同时还伴生着些许抱怨,只是在喧闹的火车站不好发作罢了。

记得当天的欢迎宴会,是在市中心刚刚落成的人民大厦,虽然只有区区三桌人,却都想表达热

情,你方说罢我又讲话,菜凉了辞还没致完,都想从阿芙乐尔的炮声讲到抗战胜利,讲到苏联出兵东北,讲到中苏友谊结成的工程。最后,伊万诺夫居然兴奋地拉起携带的手风琴,专家团居然一个个能歌善舞,尽管没有几个人能听懂,自己却唱得如醉如痴,脑袋摇得像喝多了。忽小月用俄语唱了《喀秋莎》,又唱了《莫斯科郊外的晚上》。伊万诺夫自拉自唱《三套车》,引得邻近餐厅客人也跑到门外鼓起掌来。

晚宴之后,哥哥毫不迟疑地敲开了妹妹的房门,两人相对而坐,把分别后的经历倾倒了。妹妹当然忘不了问:你怎么忍心把我送给戏班?哥哥如实回答:我咋能舍得你走?实在是你哭着闹着要去学戏,班主又一个劲儿说你条件好,好好调教会有大出息,没准会唱红成名角的。我那天悄悄跟在马车后边,跟了整整三天呢,第一天见你帮着搬道具,第二天见你练声,第三天见你练走步,哥一直盯着你在戏班的举动,最后看到班主给你挑脚泡吃红枣,哥才回了黑家庄。妹妹睁大了眼睛问:你跟了戏班三天?哥哥认真回答:是啊,我临走还偷偷在你包袱里塞了一块银元呢,那还是疤眼叔给的。妹妹“啊”的一声叫起来:那块银元是你塞的呀?我还以为是班主给的卖身钱,吓得我呜呜直哭,一路东躲西藏的,到了哈尔滨都没敢花掉。哥哥眼睛湿润了:我怕你看见哥,不好好学戏了。妹妹瞪大眼:真的?哥哥说:当然是真的!两人不约而同张臂拥抱起来,抱了很久,人重逢了,心灵也重逢了,迟到的喜悦把彼此肩头洇湿了一片。

后来,工地人知道了总指挥与女翻译是亲生兄妹,好多有想法的技术员便停止了对她的追扰,担心不小心拍马屁拍到马腿上,被马踢上一脚没什么,弄不好丢了饭碗可就是大事了。唯独那个爱戴鸭舌帽的连福没理这个茬,口口声声总指挥管天管地,还能管人家谈对象?

忽小月頭倚着吉普车靠背,咀嚼着与连福的纠结。看来还是当哥的给了妹妹面子,否则真没准会把连福送进公安局的,这家伙咋收集了那么多古董?不过,她不想对后座的哥哥表示感谢,却对伊万诺夫有些反感,他一上车就打起了呼噜,一声粗一声细,她几次手伸到方向盘按响喇叭,想把老人家从沉睡中唤醒,但老专家好像马上坠入了梦乡。等车驶到万寿寺旁边的村口,一群姐妹打扮得整整齐齐登上了一辆解放牌卡车。

可是,刚刚驶出一会儿,吉普车正欲拐上通往城里的石子路,忽然车厢后窗玻璃咔嚓一声脆响,一块石头砸进来,正落到后座椅背上。伊万诺夫猛地醒了,嘴里叽里哇啦大喊:袭击!袭击!有人袭击!忽小月蓦然回首,裂开的车窗里一个黑影蹿进了路旁小树林,又上了树林后边的韩信坟,转眼就淹没在林荫里了。

受到袭击的吉普车在忽大年的命令下,开足马力,急停急转,迅速回到了警力聚集的指挥部。他厉声喊叫,赶快通知公安,有人袭击!黄老虎正蹲着喝苞谷糁子稀饭,扔下碗一路小跑赶过来,心里一定沮丧到了极点,袭击总指挥的案子还没破,又有人大白天袭击苏联专家,这不是明摆着想臊他的皮吗?

忽小月带着惊魂未定的伊万诺夫躲进万寿寺,门口立刻增加了警力。这位大名鼎鼎的兵器专家,一直从事大口径炮弹的研究,听说二战时还上过希特勒的黑名单,曾针对他搞过两次未遂暗杀,这次该不会又是德国人伸来的魔爪?忽小月摇头说:绝对不可能,希特勒在柏林自杀十多年了,何况现在威力更大的原子弹都有了,谁还会对常规兵器专家下毒手。但专家的思维异常活跃,在仅仅九步的砖地上来回折返:会不会是蒋介石派来的特务,这两年海岛作战打打停停,要是等这条生产线建成了,一年八十万发炮弹,可以把所有岛礁翻上两遍,老蒋肯定恨死我了!

十三

没人察觉一张围绕连福的大网已经悄没声地张开了。

这个狂妄的家伙还不知道黄老虎早盯上他了,即使典礼之后,警戒也没有丝毫松懈,可他竟敢光天化日拿石头去砸专家坐骑,这不是没事找事吗?不知道老鹰眼有多尖呀?石料场保管员看见鸭舌帽进来捡了块石头,后边卡车上的姑娘也看见鸭舌帽飘进了小树林。而且,有人半夜看见忽小月和鸭舌帽在寺院外争吵,好像还使用了外语,叽里哇啦的,谁也不知戗戗啥,心里没鬼干吗用外语说话?唉,所有疑点都指向了连福。可这家伙为啥要砸那辆老嘎斯呢?如果是想吓阻专家打道回府,也太小看人家了,人家也是经历过二战的兵油子,炮火燃眉都没缩头,咋会怕你几块烂砖头?

这个连福真没办法,他不知道黄老虎是怕牵涉到总指挥妹妹,才没有限制他行动自由的。那阴鸷的老鹰眼已经甄选了两拨人马,一拨去沈阳

调查他的历史,想彻查日伪时期档案,看看这家伙与敌特机关的联系;一拨悄悄跟踪在连福屁股后头,想看看他每天都在跟谁联络。如果这些疑点不能及时排除,就要把他列入控制使用序列,由设备组调到人事组去。这明显是大材小用嘛,连福是个紧缺的技术大拿,让他去招呼一帮青涩工人,绝对是浪费人才呀!

但是忽小月听说,黄老虎面对总指挥质的询语气铿锵:尽管我们没有当场抓住他的现行,但所有疑点都指向这个人,这家伙干吗扔石头?背后动机是什么?老首长呀,敌情观念不敢松啊!这些话,让总指挥不好再袒护了,所以连福很快就接到一纸调令,忽大年见到他还轻描淡写地说:年轻人光懂得设备不行,摸清了管理的奥妙,以后发展路径就宽了。尽管年轻人知道这是冠冕堂皇的搪塞,心里疙瘩压根没解开,但见总指挥说得诚恳,只好悻悻作罢了。

当忽小月知晓了这个变动,风风火火赶到他的住处,连福正摊开木箱整理衣物,准备赶往扶风县去招收新工人。这个人脑子也太好使了,隐约听人说这个地方古风荡漾,便跑到图书馆去查寻。好家伙,陇海线上一个小黑点,距离西安一百多里,居然是西周都邑所在地,国之重器毛公鼎就是那里出土的,人们习惯将那地方称作青铜器之乡,可见老宝贝多得出奇了。这让连福像吃了碗辣味十足的油泼面,浑身的细胞像注入兴奋剂鼓荡起来,这次去招工可以顺便去乡间走走,若能发现一两件“带工”的青铜器,这辈子就可能不愁吃穿名留青史了。所以他一边收拾内衣牙具,一边嘴里哼哼逗弄姑娘的二人转:叫一声妹子你脚莫急,脚崴了还得哥来骑……

连福,专家的吉普是不是你砸的?

我……?我砸人家车干吗?

不是你砸的,干吗把你调出设备组?

你哥说我是人才……懂吗?我是人才!

这连福主意正极了,不管忽小月耍什么脸色,始终不正面接茬应承。后来人逼急了竟然嘟囔:这都怪你,你总讲伊万诺夫爱喝酒,喝了酒疯张得像变了个人,老要拽你下舞池,一旋转胡楂子就扎到你额头,我必须给他一个教训。的确,忽小月那天是想把这些“遭遇”倒给哥哥的,以后少组织这类讨好老外的活动,用姑娘的容颜去推动工程不觉得羞愧吗?可哥哥讥讽她还是个学外语的,外国人见面就亲嘴,老伊万没亲你就不错了。气得忽小月转身跑出了万寿寺,把晚会的“遭遇”一股脑倾吐给连福了。这个沈阳人可就没有哥哥的涵养了,竟然气得牙齿咬得咯吱响,一拳砸到槐树上大骂:老毛子就是喜欢欺侮女人,我在沈阳就见过几个,平时装模作样的,到了乡下打情骂俏,以后什么狗屁舞会你都不能去!

十五天之后,连福坐在大卡车里,春风拂面,得意扬扬,把五百名新工人领到了刚刚盖好的单身大楼下。

那拔地而起的六栋四层楼,就建在韩信坟的脚下,使得广阔的地面平添了生机,使得隆起的大冢淡化了往日的沧桑,把两千多年前东征西讨的历史风烟也冲散了,四周的树木土丘都成了陪衬,远远就能看到挺拔的姿容,使来来往往的人们感到一种从未有过的昂扬,想那沉睡在土丘里的人也会为今天的变化欣慰的。此时的古城除过大雁塔,尚未有这般高耸的建筑,所以人们给这儿起了个恢宏的名字,“四层大楼”,后来连公交车站都这样称呼,也引得更多的人从城里步行半天来这里看风景,拔地而起的大楼便成了建设成就的象征了。

连福知道总指挥对此也挺得意,本来苏联人的图纸是三层砖楼,可忽大年在听了哈运来的培训计划后,下令加盖成四层。本来招多少人,盖多少楼,一间不多一间不少,可劳动局的老爷也不知犯了啥迷糊,开动两条生产线要两千名操作工,可人家只批了一千三百名。忽大年当然等不及了,这就像部队补充兵员,谁招的兵多,谁的实力强,开工生产,缺少人手,一样干瞪眼的。可计划外多招的二百人,要吃、要喝、要住、要领工资,怎么办呢?那些懵懂的青年工人绝大多数没出过县城,更没见过这么高的大楼了,当得知自己今后将住在大楼里,不免一阵激情洋溢地骚动,一个个抻着脖子朝那窗玻璃里窥探,方盒样的小屋,两排架子床,没铺被褥,也没锅碗瓢盆,但大家对新生活的向往,从那一双双渴望的眼眸里毫不掩饰地流淌出来了。

可是,当连福按照事先安排的分配方案,把这些人集中在楼里安排停当,新工人背着铺盖卷哗啦一下就拥进楼里,争先恐后去寻找自己的门牌号,到处都是秦腔版的嘈杂声,有人为争上下铺吵起来,有人为靠窗靠门骂起来,有人喊叫丢了被单,有人嚷嚷床板不如土炕睡得香。更有女工宿舍叽叽喳喳吵闹不停,几个人竟把一个毛头小子推搡到连福面前,嚷嚷她们宿舍混进来一个男

的。连福看那小子缩着脸,鼻涕长流,眼仁乱转,一副想拔腿逃窜的样子。连福也觉得惊奇,怎么会混进个男工呢?他拿过宿舍分配名单,没错呀,门改户,三号楼四层八号。

连福马上想起来,这个人还是他面试的,确凿是个长辫子姑娘。

那天,他坐长途汽车一路颠簸遇见好多个大土包,售票员讲那都是古代帝王的陵墓,看来当地百姓应是守陵人的后裔,这让沈阳人思绪纷飞。后来他在县府招待所一住下,就找了个蹩脚的借口独自出了县城,四处打听谁家藏有青铜器。可这里的乡下人,个个都很警惕,都把他当成了坏人,从村头跟踪到村尾。后来他进了一个姑娘家讨饭吃,给了一毛钱吃了两碗面,大概姑娘感觉占了便宜,便把弟弟在自留地挖过青铜器说了:好家伙,那件铁疙瘩卖了两块七呢。连福一听心里乐了,马上讨好地说:我是来县里招工的,保密单位,头一年,学徒工资每月十八块,第二年每月二十块,第三年转正,每月就是三十六块了。姑娘好像心动了,仔细询问了报名手续,告诉了自己的姓名,又给他碗里打了个荷包蛋。没过几天,连福在县劳动局又见到了那位姑娘,她机敏地把报名表递给招工人,连福听说她上过完小,便毫不犹豫签上了自己的名字。

看来是有人冒名顶替了,这种事瞒过了初一能瞒得过十五吗?但连福觉得这事传扬开对他不好,至少是粗枝大叶闹了个笑话,便把小伙子拽到自己宿舍问:你叫门改户吗?小伙子咬紧牙关不吭声。连福只好用了激将法:这可是保密单位,小心把你抓起来蹲监狱。小伙子这才抽抽泣泣说:我姐叫门改户,可姐夫不叫我姐出来,我正好在姐家帮忙秋收,就让我过来顶替一下。连福气恼地问:那你当时面试为啥不来?小伙子怯怯地说:你们招收上过完小的,我家穷没上几天学,就回村种地了。连福气得大吼:那你滚吧,滚回你姐家去吧!小伙子吓得哇哇直哭,鼻涕泪水混了一脸,扑通跪倒在连福面前,哭诉家里父母双亡,姐姐是为活命嫁给了一个瘸腿子,来的时候他用两间草棚换了二十个馒头,如果回去连住的地方都没有了。这下子沈阳人心软了,让他帮自己看守行李等会儿再说。

这个姓门的可是个机灵鬼,见连福从楼上返回来就说:你这只麻袋,跟我地里刨出来的铁疙瘩一样沉。他心一紧故意吓唬说:这是青铜重器,你的福报浮不住。什么?小家伙睁大了眼睛想问却又不敢问。连福想这小家伙居然能隔着麻袋猜个八九不离十,看来这些青铜器把他们给连缀起来了。那天,连福从村姑家回到县城,打听到废品收购站在城墙根便去了。哎哟,这么个小小收购站,破烂积成山了,一堆书籍报纸,一堆玻璃碴烂瓶子,一堆铁丝铁锅铝皮,还有一堆破棉烂布。连福一眼瞧见院子中间,有一只倒扣的铁锅支着一块木盘,上有一摊乱乱的棋子,隐约可见铁锅上粗壮的纹饰,显然这是一件青铜大器,硬是没人识货,在那儿支腿下棋了。

等了一会儿,有个烂衫人进来拉架子车,连福开口想买地上的铁锅,破烂人见他不像农村人,也不像县城人,认定是文化局来收购文玩的就说:我替你们收购这些破铜烂铁也不容易,好久没有挖渠修路的大活,这玩意就很少见了,前几天才有个小伙子拎来,我给了三块五,你咋说也得给五块吧,也让我们买斤旱烟抽抽。其实,连福已知道他们的收购价,这件铜鼎拎起来,足有七八斤重,四面饕餮,怒目圆瞪,一圈龙纹,游戏周围,四个立足居然是四个跪人。他用手在内沿处使劲搓了搓,竟隐现了两个篆字。天哪,这般宝物一百块钱也要买下的。但他不动声色,冷冷地还了几个回合,递给卖家四张一元的纸币,便提起那件器物回到了招待所。

夜晚那个破烂人居然又提两件青铜器上门来,他打眼一瞅心就怦怦跳了,急忙按捺住激动给了十块钱全部买下。破烂人走了,他小心放到床上端详,心里像三伏天吃了冷西瓜,那叫一个爽哟。看来这地方真是一块风水宝地,东西上乘,品相了得,一个似称为卣的铜器,颈身一周乳钉高突,大概是母系图腾崇拜的痕迹,提梁两只夔龙,咧口獠牙,拱身卷尾,一定刻画的是心目中的猛兽。另一个酒杯样的青铜器,虽然通体素身没有太多纹饰,但敞口薄唇,腰部收束,握手处有三道高棱环绕,造型尽显生动。这件东西他后来才知道是觚,是古代宴席主持人手执的酒杯,因此演化出孤家自谦,又演化成孤家寡人之说。青铜宝物接二连三露脸,也许是个吉兆,他把三件宝物用三只麻袋包裹了,再也不敢出门了。返城的路上,连福都没敢找人帮忙,自己把宝物搁进驾驶室,双脚轻踩着回到了西安城。

连福在和门改户整理宿舍的当口,忽然瞥见曾经的徒弟张大谝也在走廊晃悠,好像怀揣着什么使命似的,这让他不由得警惕起来。他太了解这个徒弟了,能成事也能坏事,给点好话就磕头,

给点阳光就灿烂,一定是把监控师傅当作自己腾达的敲门砖了。可这套小把戏也太小儿科了,他在沈陽兵工厂啥人没见过?连福知道这肯定又是老鹰眼的指使,以为盯住他露出的尾巴肯定会有收获,看来小翻译的担忧不无道理啊。

然而你有你的计谋,我有我的招数,一个突萌的小主意在他心里蹿出来,一个胶东女人笑脸闪烁,等门改户把行李抱进宿舍,他骑上值班自行车就朝临时招待所跑去了……

十四

黑妞儿战战兢兢地咬住了从天上掉下来的一块馅饼。

自从她在这个被称为临时招待所的农家小院住下后,黑妞儿就发现忽大年也真够狡猾的,把她搁在招待所好像就是个阴谋,小院里住的人都是来出差的,白天出去,晚上回来,还没等熟悉呢,人就不见了。想找人说个话都不容易,想找忽大年去吵架都没机会,想进那万寿寺没有通行证更是没门,看来人家是想让她待得无聊了,自己抬脚回胶东老家去吧?可是,想让她打道回府,也没那么容易吧?爆米花大爷看她脸上挂满黑霜便鼓捣:你别管那么多,就在招待所里住着,反正管吃管住不收钱,最后总有人来撵你,撵的时候总得给个说法吧?最好逼你男人在西安找个工作,有地方发工资,就有了立身之处,就可以从长计议了。于是,黑妞儿白天进城,帮大爷爆米花,晚上就跑回招待所睡觉。

可是能来小院看望她的只有那个歪嘴连福,尽管他总戴着鸭舌帽像个特务,可他就像是上天为她安排的一个贵人,黑妞儿心里始终觉得连福是个好人,如果没有他心生怜悯,告诉了狗东西的行踪,她都不知道还要在街上瞎撞到啥时候。在忽大年把她空撂小院的这些天,也只有连福叼空过来陪她聊天,尽管他不可能解开自己郁结了多年的疙瘩,但这人东拉西扯净逗她乐了。好像人家还知道她喜欢蜇喉咙辣眼睛的味道,还扛来了一捆白皮大葱。所以,当她苦闷得走投无路时,便把自己千里迢迢来到古城的缘由,吞吞吐吐告诉了沈阳人,当然床上的尴尬,她是不会吐露一个字的。那连福听了还笑嘻嘻问:你胆子也太大了,人家现在是堂堂八号工程总指挥,正师级干部,有妻有儿,凭啥让人家跟你走?黑妞儿蹙起眉说:他能有今天,就不能忘了俺!连福故意逗她说:你想让人家跟你走,你就得有杀手锏。黑妞儿不解地问:啥是杀手锏?连福想了想说:就是孙悟空的金箍棒,游击队的机关枪。

连福走后黑妞儿想想也对,自己凭啥让忽大年跟自己回家呢?尽管这里不愁吃喝,可总这样下去还不把人闲出病了?还不如回黑家庄纳鞋底挖草根熬日子呢,那么多姐妹嘻嘻哈哈时间过得多快呀,在这里想找个伴说个话都没有,能掏心窝子说话的只有爆米花大爷和这个歪戴帽子的连福,可人家都在忙乎自己的事情,谁都不能整天陪她闲唠的。不过……不过,就这样不明不白地走了,别人还真以为她是来古城瞎闹的,她必须让那狗东西心里猫抓一样,让他一想起过去就后悔得直掉泪蛋子。

于是,她从连福手里借来一支钢笔,想给忘恩负义的家伙写几句结实话,这个狗东西只要良心没泯,就该闷下头想想,不能光守着小老婆享福,不管大老婆的死活。可是黑妞儿好像一抓住笔就乱了,本想写几句让他一辈子忘不了的话,却五爪挠心乱了方寸,越写越干巴,越写越没嚼头了:

忽大年呀,我看你啥都变了,就是这个名字没变,我今儿个给你提个醒,你忘了啥,也不能忘了我。当年小鬼子来扫荡,是谁让你刷的亲善大标语?黄狗子夜袭黑家庄,游击队员都死光了,咋就你一个能逃出去?

其实,这短短几句话,让仅仅会写几个字的黑妞儿好费周折,有几个字不会写,她还敲开小院其他人的房门请教,可她又怕别人知道了秘密,不把意思说利落,含含糊糊的,外人好像看不懂,但她觉得忽大年瞧见应该明白,这是只有他俩人知道的秘密。

写完以后她想了想没有投寄,想亲手交到收信人手上,想看见狗东西读信后幡然悔悟,咬住牙关向她低头道歉,随后拉上她去兴庆湖划船,坐上船她会唱一首沂蒙小调,吃过晚饭再去晚霞里的秦岭,边走边拉黑家庄那一桩桩的往事,日子就有嚼头了。当然,黑妞儿最渴望的是能把人领回黑家庄,跟上她挨家挨户磕头作揖。然后,她自己仍旧住在黑家那间洞房里,逢年过节他能拎着酒肉糕点光光堂堂回来。啊,至于他在古城的小老婆和两个孩子,黑妞儿着实不愿多想,也实在想不清楚,到时候互不打扰总行了吧?于是,她寫了抄,抄了又写,也不知写了多少遍,看不顺眼就揉成

团,扔得满地都是,却是写好了揉皱了,依然没能送出去。

怎样才能交到狗东西手上呢?送到手上有用吗?

那天她回到招待所农家小院,莫名其妙地号哭了一场,忽然又想回黑家庄了,想干干净净回去了,她一股脑爬起来,把毛巾鞋袜都收拾到包袱里,把脏衣扔到门外水井边洗了。居然连那连福进了屋她都没察觉,直到听见人家在屋里喊叫,她才在衣襟上擦擦手进了门。这人咋鬼似的好多天不闪面,今天突然跑来干啥呢?她进门似乎瞥见鸭舌帽有个慌张的动作,手还在口袋上按了按,难道是藏了什么东西?可那连福半脸堆笑掏出了一张表格。

这些天,咋不见你人呢?

你进我们单位当工人吧?

什么什么?你说让俺干啥……?

这个幸福似乎来得太突然,乡下女傻傻地支愣着没反应,连福以为她不愿意,把表格抖得哗哗响,说:多少人想来呢,你咋还磨叽起来了?黑妞儿这才意识到喜从天降了,顺势接过表格,没等看完就填上了名字,最后还按了一个拇指印。忽然,她想到了古戏里的卖身契,有些迟疑地拽着表格问:那是不是就把俺卖给你们了?连福没好气地说:差不多。黑妞儿把表格拽紧了:俺可不卖人。连福扑哧一声笑了:新社会了,谁敢买你呀!

后来黑妞儿躺在了门改户腾出的床铺上,内心才慢慢安静下来。她开始咀嚼天掉馅饼的味道来,也不知是不是苦尽甘来了,总觉得到古城的这些日子像在做梦,一会儿要收拢眼泪回胶东了,一会儿又迷迷怔怔吃上皇粮了,好像从此她的面前将要展开又一幅景象了,不知村里的姐妹们是羡慕,还是会撂风凉话。咳,管他呢,过一天算一天吧!

然而招收黑妞儿这件事,很快在单身大楼传开了,传成连福在街上拉了个漂亮女人来,当给人们留下了巨大的想象空间。等到忽小月闻讯赶到楼上,女工宿舍已经多了一名正式工,木板床上已铺上了土布褥子,一头是衣服捆成的枕头,一头是拥叠的粗布棉被。小翻译本来想去连福宿舍问问心中纠结的,她都想好了质问的语气:你为啥要砸老伊万的吉普车?甭管你把鸭舌帽压得多低,那一步三晃的鬼祟样儿,咋装都瞒不过我的眼睛!可她听说连福把一个陌生女人领进了大楼,心里顿生疑虑,马上跑过来想看个究竟,果真见连福从一间宿舍出来,一个乡下装束的女人招呼他常过来。

忽小月一把将连福拉到楼梯口压声说:你好大胆子,给你一点权,你就敢往里塞私货。连福急忙辩解:我可没塞私货,我是沈阳人,她是胶东人,说到底跟你是正经老乡。忽小月撒娇般乞求:你就别自找麻烦了好吗?你没看指挥部新成立了政工组,正催促每人交一份自传,我还怕你过不了关呢。连福不屑地嘟囔:怕啥?我既不反党,也不反社会主义。

可你在日本人的工厂当过技术员。

我那就是混口饭吃。

混饭吃,还能得奖赏?

那是他小日本愿意奖!

两人你来我往在走廊里争吵起来,尽管都刻意压低了嗓音,还是惊动了已经回到宿舍的黑妞儿,隐隐约约听见连福说:你不明白,我把总指挥的媳妇招进来,没有功劳也有苦劳吧,以后她就可能是我的护身符。忽小月吃惊地问:我嫂子在资料组管图纸,怎么是你招进来的?连福知道说漏嘴了,想把她拉下楼去没拉动。忽小月惊讶地回头朝那间宿舍瞅,却见到一双同样惊讶的眼睛,恍然醒悟扭头就跑,下楼的咚咚声像有狼追赶。黑妞儿忙跑过去拽住连福问:你咋说,俺是啥护身符?连福惊慌解释:我见过你在招待所练功,手掌都快把拴马桩砍断了,以后谁欺负我,我就找你当帮手。

忽小月一口气跑到万寿寺想告诉哥哥,这会不会是一个针对哥哥的阴谋啊?这帮狗东西也够阴损的,这会把哥哥整成古戏里的陈世美,可她看见寺院山门的持枪警卫,才想起哥哥进京汇报工作,已经走了三天了。而且,她这样不分青红皂白捅破此事,搞不好本来只有连福一人知晓,最后会弄得人人皆知,岂不是要害了自己的哥哥?

于是,忽小月转了一圈,又回到女工宿舍楼,似乎与黑妞儿同舍的人都去洗衣服了,水龙头开得很大,很远就能听到哗哗响。她轻轻推开门,那个叫黑妞儿的女人独自躺在下铺,正望着上铺发愣,便蹑步进去笑眯眯问:你干啥呢?黑妞儿眼也没瞅说:上铺要是尿炕,会不会漏到俺身上呀?忽小月呵呵笑了,黑妞儿扭头看不是同舍的姐妹,而是下午跟连福吵嘴的蓝裙女人,一骨碌坐起来怯怯问:你找谁呀?

你说,你是忽大年的啥人?

你是啥人?

我是他妹,是他亲妹呀!

其实,黑妞儿已经在典礼那天远远见过这个姑娘,刚刚又断断续续听到忽小月和连福的对话,猜出她就是当年那个爱吸溜鼻涕的小女孩,这会儿见她找上门来,似猜出她要问什么,说:俺想起来,你就是跟在驼背叔身后抱柴火的小月月,你不是跟上戏班走了吗?你走时才半人高点。忽小月沉沉地点点头,黑妞儿一把捏住她肩膀说:哎呀呀,真是你啊,女大十八变,漂亮了,俺都不认识了,还记得小时候不?你哥在我家大院教书,你动不动就跑过来捣乱,扔石子,学鸡叫,每次都是俺护着,没让你挨上板子。忽小月其实就没一点点这般记忆,但她却像回想起来,使劲点点头。黑妞儿又问:你咋也被你哥拉到这儿了?没等对方点头,黑妞儿拉住她手又抽泣起来:解放后,乡里给了俺个妇女主任当,也没啥意思,我就跑来找你哥了。

你啥时给我哥当过媳妇?我咋一点儿不知道?

你一走,你哥就入赘俺黑家了。

有这事啊?

可就过了两天,他就偷偷跑了。

我哥跑啥呢?你欺侮他了?

他是俺男人,俺咋能欺侮他?是你哥爱咬人……

我哥属狗的?还会咬人?

你没结婚,俺说不出口。

忽小月感觉事情复杂不好再问下去,但她感觉到这个女人将是哥哥身边的定时炸弹,随时都可能爆炸,能把人炸得粉身碎骨,所以她又不停地劝说黑妞儿先回乡下去,等把事情搞清楚了再接她来。可黑妞儿显然以为这个小老乡可能是她哥派来劝她的,嘴里嘟嘟囔囔说,回到胶东就不好来了,马车、汽车、火车要倒多少趟呢。忽小月见她抱定主意死活不答应,只好心有不甘地甩着马尾辫走了。

十五

天色灰暗下来,一道从东驶来的光柱刺破夜空,慢慢地停在古城墻边,映亮了熙熙攘攘的火车站台,忽大年从车厢里匆匆下来,两名警卫拎着帆布行李包紧随其后,一辆老嘎斯亮着大灯吱一声停到他面前,只见他一猫身钻进吉普就喊:快开,快开啊!

这次进京,忽大年感觉到一种令人窒息的压力,他是四天前的清晨登上火车的,由于他肩负秘密使命,列车特意为他安排了软卧包厢,上下四张铺,只安排了他一行人,一个警卫在包厢陪护,一个警卫在走廊巡戒。不过,尽管这列火车名为“特快”,可是从西安站轰隆启动的那刻起,他就在埋怨车速太慢,两天两夜才能抵达北京,急得他几乎想下车骑马飞奔去了。

半夜,他突然接到保密局转来的电话,通知他即刻动身进京参加军委装备会议,便扔下嚼了两口的夜宵馒头,火急火燎赶上了东去的列车。可是陇海线上那个令日本鬼子垂头丧气的风陵渡,不知简易铁桥出了啥故障,生生在黄河边滞留了一天,等他赶到戒备森严的军委大院,会议已近尾声了。老司令成海平一见面就骂起来:你真是个蠢货呀,总部能通知你个总指挥参加会,就应该知道非同小可,你他妈的,以为我找你问跟老婆打了几个滚?等老首长骂得差不多了,他才明白这次军委竟然下了军令状,务必三个月结束工程建设,年底生产出合格炮弹,支援解放军即将开展的军事行动。是啊,作为司令的老部下,闻也能闻到一股正在弥漫的火药味。但是,脸色铁青的成司令最后说,这是一项绝密任务,不准记录,不准传达。

所以,忽大年从西安火车站出来,没有直接返回工地,而是在摊贩手上买了两瓶西凤酒和一包腊牛肉,直奔伊万诺夫的住地,屁股一坐定便端起酒杯,磕磕巴巴冒了句俄语:干杯。老伊万兴奋地乌拉乱叫,一会儿工夫就把一瓶咕嘟了,想谈什么都变得轻松了。喝到最后,老伊万发现忽大年总是掀衣袖,经历过谋杀的老家伙一扔酒杯,一把攥住他手腕,质问袖子里藏了什么秘密?总指挥撸开衣袖,只见衬衣袖子上密密麻麻,写满了俄语的中文注音。忽大年尴尬地笑笑坦白,写到胳膊上救急用。老伊万一拳打到他胸脯,猛喝下一杯酒:呵呵,你们中国人办法太多了!呵呵,谁说只有中国人喜欢酒桌上谈事情,苏联人更喜欢喝酒交流,一瓶酒下肚便应允抓紧调运设备。

以前忽大年一直在抱怨,苏联专家中午回去吃饭要三个小时,宝贵的时间都浪费在路上了。于是他乘机提出中午可在万寿寺用餐,还开玩笑这里的饭菜沾染了禅味,吃久了会羽化成仙的,以后回到苏联就可能被人供起来。但伊万诺夫却一板一眼说,中国和尚不吃肉,他们要顿顿吃牛排,做饭的厨师会做吗?忽大年觉得加两个肉菜就可以弥补。

可是,英明决策仅仅实行了三天,就发生了意想不到的怪事。掌勺人发现,铁勺在热腾腾的白菜炒肉桶里搅动,竟然发出了哗啦哗啦的石碴声。厨师探底舀起来,居然发现了几块炭渣。忽大年过去捏起炭渣一脸凝重:他妈的,谁捣的鬼,这可是上纲上线的破坏活动。果然专家们端起饭盒,刚吃两口就嚷嚷开了,怎么拿猪食喂人?满嘴的沙子是何居心?当天中午专家们罢吃了,即使他差人上街买来鸡蛋糕和饼干,也没人愿意伸手去拿了。

眼看一顿午餐要演变成外交事件,忽大年抓耳挠腮找来黄老虎破案,刁钻的老部下却提出了办案条件:不管以后查到谁,都不准袒护。他气得一把揪下军帽扔到地上:你爱查就查,不查滚蛋!

其实,这个也喜欢军帽的黄老虎从不敢懈怠,很快就把嫌疑锁定到万寿寺的小和尚身上了。

这个名叫释满仓的小家伙眉清目秀,常有人戏说是唐僧再世,仅仅进庙修行了三年,佛经仪规知道得比老和尚多了,也许用不了几年就能成为方丈,可自从万寿寺划进了八号工程范围,大雄宝殿的佛像不见了,藏经楼里的书籍被烧了,连墙上的壁画也盖上了厚厚的白灰,除了寺庙外形还保持着原来的模样,里边已找不见佛堂的影子了。然而,僧人都遣散了,唯独这个小和尚死活不肯走,他说自己压根不知家乡在哪里,小小年纪就在外要饭,是慈悲的老和尚见他饿得头晕给了个馍,从此就吃住在庙里,清晨打更早课,午间念经过堂,不经意间皈依佛门的。忽大年本想把和尚们全部赶走,可是这个小和尚赖在庙檐下,打坐诵经,雷打不动,谁见了都觉得怪异,便硬生生把他赶出了寺院。小家伙竟敢盘腿坐到山门外给人难堪,终于使得总指挥动了恻隐之心。如今这肉菜桶里发现了炭渣,明摆着是在表达抗议,小家伙佛性顽劣,太有可能了。

小和尚,你受过啥戒呀?

沙弥戒。

沙弥戒都有什么律条啊?

不杀生,不偷盗,不诲淫,午后不食……

呵呵,哪个和尚能午后不食啊?

我们晚上用的是药膳,不是饭。

是吗?

忽大年经过那次对话,便喜欢上这个小和尚了,下令由他负责打扫寺院卫生,与大家同吃同住,这可把小和尚高兴坏了,在地上连翻了两个跟头。开始那黄老虎还不同意,担心小和尚住进来,万一泄密怎么办?忽大年认为小和尚也是受苦人,我们把人家住處占了,就该给人家一口饭吃,也算我们为己积德。黄老虎心里想说,你带兵打仗杀了多少人,现在想积德了?何况八号工程就是制造杀人武器的,上天不惩罚你下地狱才怪呢,等小和尚将来知道我们干的这般营生,不气得七窍生烟才怪呢。但黄老虎还没把这些话嘟囔完,释满仓便在指挥部待了下来,当然不准再穿僧服,头上缠了一条白毛巾,身上穿了黑布褂子,与工地民工已没什么两样。

然而,所有的宽容并没有让释满仓脱去佛性,他看到指挥部不仅占用了整座寺院,还准备把大大小小的佛像砸毁扔掉,那可是万历年传下的圣物,斗胆砸碎了,佛祖必会惩罚的。小家伙跑去乞缠总指挥,千万千万慈悲为怀,把佛像放到后院僧房里,不会影响工程的。开始忽大年听了没答应,后来他动不动就拿佛经故事吓唬人,只好手点他脑门点了头。小和尚随即叫来民工把释迦牟尼、观音菩萨和四大金刚搬进了曾经的僧房,释满仓自己也把床褥搬了进去,俨然成了有模有样的护法人。

按说指挥部对这小子已经仁至义尽了,为什么还要往菜桶里扔炭渣呢?是想护法?还是想捣乱?忽大年在释满仓进门的一刹那,就断定“炭渣事件”一定与此人有关,因为他注意到小家伙的脖根露出了一串褐色佛珠,那是剃度的纪念。

但是,当忽大年把他叫来询问,小和尚瞪大眼睛不知道盘算什么,既没有矢口否认,也没有爽快承认,嘴里呢喃着含混的句子:是不是风刮的……?忽大年心想你撒谎也不会撒,多大的风能把炭渣刮起来?他看问不出个所以然,便出门告诉来报告侦查线索的黄老虎:这可能是一场恶作剧,以后注意点就是了。可老鹰眼话说得让人后脊梁发冷:这个小和尚只有十六岁,按说翻腾不了大浪,关键是要找出背后的动因,他为什么要这样干?是不是想破坏工程进度?临走老部下对忽大年保证:你放心,三天之内一定拿下这个案子。忽大年蓦地想起什么,说:你可不要把事情搞复杂了,一个娃娃能捣多大乱子,不要草木皆兵,什么都跟美蒋特务拉扯上!但黄老虎走到门口回头说:你被人袭击的案子没破,专家吉普被砸的案子也没破,现在又冒出了个炭渣事件,一个个案子都快压得我喘不过气了,至于怎么破案劳驾你就别管了!

看样子这个黄老虎也太把自己当根葱了,忽大年本想把军令状给老部下透露一二,也让他理解现在的工程北京直接上手了,破案要服从于工程进度。可他想想老部下也确实不容易,那掀去军帽的头顶已稀疏半秃了,现在工程项目热火朝天,领导来了还能给上一句表扬,隐蔽战线却只能偷偷摸摸行事,破了案没人知晓,不破案就会整天挨骂。忽大年似有了恻隐之心,想去省府协调了烟囱限高的问题,再回来找小和尚掰扯,不能任由老部下把屁大点事捅得天大,到时给部队交不出炮弹才抓瞎呢!

但是,他起身坐进老嘎斯,在穿过万寿寺山门时,看见释满仓盘腿坐在警卫对面的土棱上,眼皮微闭,手心朝上,看上去更像是示威。小家伙以前就是用这种方式讨得了他的让步,现在又故技重施了。忽大年朝警卫努努嘴,这家伙又耍什么幺蛾子?警卫附耳悄声说:黄组长下了命令,以后不准小和尚再进寺院了。

呵呵,有这个必要吗?忽大年也不好说什么,吉普车开远了还回头张望,小家伙居然都没抬眼瞅瞅,门口经过何许人也,呵呵,过一会儿大太阳就会当空升起,这小子再有禅坐功夫,也经不住一场暴晒吧?不过,这个释满仓,年纪虽小,在这村庄还很有人缘,走到谁家门口都会去厨房拿个馍来,上边三番五次告诫,施工过程务必注意与周边群众关系,万一小和尚晒脱了水,整出一条人命来,可就是一场风波了。

忽大年让车掉头,在释满仓身边停下。小和尚像是豁上命了,双目紧闭,掌心向上,一副为佛请命的样子。唉,这些僧人好像都有股牛脾气,老住持就是在万寿寺划归八号工程后圆寂的。其实这都是凑巧,可释满仓却认为老住持是神人,临咽气还拉着他的手说:万寿寺以后就指望你了。唉,能指望他什么呢?忽大年那年在太行山打游击,在一家寺庙躲过七八天,听修行的和尚讲了不少佛界偈语,临走也学会了合十作揖,后来做了媳妇的靳子听说他知晓佛经故事,呵呵直笑:你扛枪打仗这么些年,也想跪在菩萨脚下,恐怕你想当善人,仙人都不会认你的。可忽大年却一本正经说:佛经说了,放下屠刀,立地成佛。所以,他的怜惜之情,正是从这儿生发的。可这释满仓还以为可以靠威胁达到目的,这也太小看从枪林弹雨闯荡出来的人了。当下的忽大年满脑子都是军令状,根本没时间跟一个和尚闲扯,但他又觉得不解决这个事会扰乱人心,便把小和尚拽到了办公室,有意识地让两个警卫端立身后,办公室陡然增添了一种威慑氛围。

小和尚,今天你是想给我们示威吗?

为啥不让我进庙?我晚上睡哪儿呀?

知道为啥不让你进寺庙吗?

嗯……有人往菜桶里扔了块炭渣……

有人?呵呵,这个人是谁呢?

你……怀疑我?

佛教可有戒律,不许撒谎。

小和尚目光移到地面……

如果你执迷不悟,就是公安来审你了。

小和尚朝他身后的警卫瞥去一眼……

佛经是不是讲,人在做,天在看吗?

小和尚的头低下了……

我告诉你,万寿寺现在是指挥部,不能套用寺庙那一套。

总指挥……我闻见肉味就心烦。

以后好好学点本事,新社会不许不劳而获。

本来忽大年满脑子都是军令状,哪有时间跟这个释满仓闲扯,但他又觉得不解决这个问题会扰乱人心,就耐心地走过去聊了几句。可他没想到说到最后,把小和尚说得垂头丧气,这意味着他将要脱掉僧服,去当一名自食其力的人了,他好像以为这是一个惩罚,泪珠子在眼眶里晃悠起来,不知道这是幸运还是沮丧的开始……

十六

天哪,这绝密工程尚在进行,绝密任务就压下来了。

而只有忽大年一人知道的绝密任务让他感觉到一种神圣。

当前这个紧要关头,技术人员是关键的关键。忽大年突然想到那个鸭舌帽尚未派上用场,便叫警卫员把黄老虎喊来,迎头就是叽里哇啦一顿斥责:大批设备正在进场,怎能把一个行家束之高阁?这不是自己给自己过不去吗?可黄老虎考虑得不一样:连福是个敌伪留用人员,刚刚调离要害岗位,我们去沈阳外调的人还没回来,等把问题搞清了再用不迟,万一这家伙是个潜伏特务,在设备上搞点鬼,谁能负得了责任?

我负责,行不行?

不行……

不行?忽大年瞪起眼。

不行!黄老虎低下头。

唉,这个黄老虎也太执拗了,即便连福真有历

史劣迹,为我所用有何不可?后来他不再听从天到地的解释,只用一句话就压住了:你知道我去北京开的啥会吗?我告诉你,现在我们进入了非常时期,明白啥是非常时期吗?就权当他是我们抓的俘虏,你看解放战争三大战役,解放兵调转枪口一样冲锋陷阵。但黄老虎依然想的是责任,说:你实在想调他回来,你请示上级,上级同意,我也同意。忽大年蓦然一怔,有些陌生地看看老部下,只好做了妥协:这样吧,给连福配个助手,实际上也是监控,万一这家伙搞破坏随时处置,料他就是孙悟空,也跑不出如来佛的手心!

不过,等那个连福真的缩头缩脑进了门,忽大年咋看心里都不是滋味。蓝色鸭舌帽遮着眼帘,黑色皮夹克紧绷腰身,特别是肩挎的帆布包特别刺眼,那应该是他给妹妹的生日礼物,现在咋背到这家伙身上了?这让他感觉别扭,便单刀直入:苏联设备马上就到齐了,设备组需要加强力量。连福一听就嘟囔:我就说嘛,这新工培训还是不重要,调度会上你一次都没提。忽大年一听就烦了:哎,连福啊,你说咱这裆里的老二重要不重要?既要负责传宗接代,又要负责排泄尿骚,可你能见人就掏出来,显摆它有多重要吗?连福一听总指挥说粗话,扑哧一声笑出声来。可忽大年却没笑,一字一顿提醒:现在抽你过去,两边都要兼顾!连福一个劲儿摇头:那不行吧?又不给我双份工资。忽大年腾地涌起一团火:你知道这是什么地方吗?连福咽口唾沫:这是总指挥大人的办公室啊!忽大年脸吊到地上:现在已经吹响了冲锋号,在部队就是让你去死,你也不能谈价钱!

连福不再吭声了,忽大年又想到那个满仓:你把那个乱窜的小和尚也招进来吧,咱们把人家庙堂占了,让他跟新工一块培训,不能放在指挥部惹事了。连福本想就势把招收黑妞儿的事挑明了,可话到嘴边又感觉会挨骂,万一让他把人退回去,那可就里外不是人了。而且,面对这种浑身毛孔被战火硝烟浸染过的人,想找护身符的想法可能就是痴人说梦啊!

但是没过多久,忽小月却把那个惊天秘密给抖搂出来了。

她实在觉得这件事太诡异太可怕,搞不好让嫂子知晓了会闹出人命来,到时候哥哥就不好收场了。而且让她难堪的是,造成这个尴尬的人还是她的恋人,是连福这个没眼色的二货,把这颗定时炸弹放到了工地上,哥哥若是知道了肯定会火冒三丈,气头上都可能让他滚回沈阳去。

于是晚饭后,她有意在工房外边溜达,装出一副巧遇的样子,想试探哥哥对这事有多少准备。可哥哥开口就倒苦水,自采纳了连福同时安装两条生产线的建议,事情多得一塌糊涂,已准备把他借回设备组了。看到哥哥信心满满的样子,忽小月鼓起勇气说:哥啊,古墓里那些泥疙瘩都是垃圾,连福喜欢摆弄也不算啥,直接把他调回设备组算了,干吗是借调呀?哥哥没好气地说:我也觉得那些东西晦气,可公安局评估了非要抓人,要不是我死活挡住,答应内部处分,把公安的嘴堵上,他恐怕现在就蹲进局子了……咦?你要是想处对象,可得慎重啊。

哥呀,你是不是在咱村娶过一房媳妇?

……什么娶呀?倒插门,就过了两天……

那你……真有两房媳妇呀?

你可不敢胡说,那个女人前些天还来过。

你给安排到临时招待所住下了?

不知咋搞的,还让连福给招进来了。

这……你都知道?那你咋不赶紧让她收拾铺盖回胶东去呀?

為啥?

留在工地上,就是一颗定时炸弹。

我也想了,你送回去还会来,留在工地上,还便于控制。

什么什么?

听到这番话,忽小月陡然感觉哥哥有点深不可测,也让她感觉到前所未有地陌生,那老伊万就说别看总指挥是个带兵人,可他一个人就是个制造辫子雷的兵工厂,还会在袖子上写满俄语单词对付专家,显然十个连福也不是人家的对手,她转身跑到四层大楼找到连福,语速像机枪子弹一样:你还神神秘秘,怕我哥知道了找你麻烦,其实我哥早知道了,老人家大将风度,根本就没当回事!

此刻,身揣绝密使命的忽大年像打了鸡血,每天吃住都在指挥部里,尽管他偶尔想起黑妞儿也进了工地内心添堵,但他毕竟经历过枪林弹雨,枝节末叶不能扰乱主攻方向,便心无旁骛跟着老伊万要进度。

本来苏联援建项目都是有计划的,可忽大年不好把军令状撂出来,只能说一百五十六个项目在比速度,谁先竣工谁就能进中南海見到领袖。这可是一个挺有诱惑的香饵儿,那伊万诺夫就是个毛泽东的崇拜者,竟然一有空就追问,如果提前

半年造出炮弹,真能进中南海留个影?忽大年知道自己嘴上放炮惹了麻烦,不敢答应又不敢否认,就云里雾里东拉西扯,这把老伊万惹得一顿牢骚:我发现你们这些人,什么事都是马马虎虎,摸不透你们脑袋里盘算什么?

也许苏联专家真的被善意的谎言调动了,也许被总指挥的衬衣袖子感动了,以后的日子,老伊万居然拍了几十封电报,催促援建设备快速驶过茫茫的西伯利亚,越过浩渺的戈壁荒漠,运抵到古城东郊的万寿塔下。几乎同时,在沈阳订购的设备也陆续运抵工地,一堆堆盛满部件的木箱摞在厂房边上,所有人都知道八号工程进入了冲刺阶段,被忽大年煽动起来的热情,几乎把工地上的铁块熔化了。

但是设备安装接近尾声时,伊万诺夫发现了一个问题,六座厂房,两条生产线,都有些设备精度不达标,显然是萝卜快了惹的祸。老伊万急得满嘴起泡,闯进总指挥办公室,双肩一耸,满面愁容,本来他一直想拔个头筹,却没料到要把人丢到中国大西北了,这座古城恐怕要变成他的滑铁卢了。而此时的忽大年心里更急,像是得了重感冒,铁青的脸,三两的饭,警卫员想给他改善伙食,进城买了块腊牛肉,他看都没看抬手就扔进了墙角纸篓。但是在老伊万面前,他还不能暴露急躁,让老大哥看出自己的脆弱。

这可是你们要这样干,两条线同时安装风险大。老伊万想找垫背的。

现在不是追究责任,能不能做个调整,两线并成一线?忽大年话锋一转。

你是说把好苹果放一个篮,把坏苹果放一个篮?老伊万微微点头。

这还是那个连福想的点子。

这个家伙,可以抵上一个师了。

呵呵,这个方法居然奏效了,一条现代化的炮弹生产线,在一个阳光明媚的早晨点燃了第一炉火焰,第一块铜锭顺着压延机导轨缓缓滑过,又变成一块铜板推到轧口,几个铜饼经过冲压变成了弹筒,再装上发射药和弹头,一枚枚黄亮亮的炮弹就立到铁道边上了。

这一天中国“内参”豁然宣布:我国诞生了一座现代化的大口径炮弹厂。

一周后,美国的电台也公布了这个“绝密”消息。

当庆典的锣鼓终于停歇,忽大年才想起应该处理一下与黑妞儿的纠葛了。

晚上他走近夜校教室,隔窗看到黑妞儿坐在后排凳子上,膝盖上放着草纸订的本子,手捏着两寸长的铅笔头,一笔一画默写着生词。这让忽大年蓦地想起当年他在黑家大院教书的情形。那时黑妞儿、黑柱儿、黑妹儿一干人围坐石磨边,他一边念《三字经》,小伙伴们一边记,黑大爷则在一旁用竹竿敲打地面,提醒大家不要被鸟儿吱喳弄走了神,一旦发现谁眼神抛锚,竹竿就“啪”的一声落下来,痛得人咿咿呀呀直叫。现在,他好像成了黑大爷当年的角色,却犹豫好久没敢推门进去,只是闷头在窗外来回踱步。但他还是被讲课的妹妹发现了,她轻轻拉开教室门问:哥,有事啊?他小声说:下课以后,我在你办公室,找她说句话。

下课的铃声远了,树枝也停止了摇荡,黑妞儿推开了老师办公室,忽小月知趣地待在外面没进来,两个分别多年的冤家终于面对面坐下了,屋里空气马上变得暧昧起来。

招进来当工人,还好吧?忽大年像碰见了不想见的债主。

好能好到哪儿?不好又能不好到哪儿?黑妞儿冷若冰霜。

我觉得你能进八号工程,挺好的。忽大年习惯居高临下。

哼,我可不是为了你才当工人。黑妞儿眼望着窗外。

我俩现在一个单位,以前的事就不要提了。忽大年努力平复着。

那可说不定,好事不出门,坏事传千里。黑妞儿话藏讥讽。

我们没有实质婚姻,也没有结婚证。忽大年硬着头皮说。

那你也要明白,分手要有离婚证。黑妞儿似早做了准备。

现在已经这样了,退一步大家都好。忽大年先软下来。

你是怕我去你家闹吧?你放心,我饿死,也不会去敲你家门!黑妞儿语气铿锵。

是吗?忽大年对最后这句话特别欣慰,只要她不与靳子闹名分,什么话都可以说的。他以为这是今晚“谈判”的最大收获,终于让他悬着的心放了下来。临走,黑妞儿突然问:你都在外边成了家找了人,为啥还要耍弄我,捎回一块烂洋布?忽大年蓦然意识到当年洋布捎出了误会,可他现在已没法解释了,只是哼哼哈哈的答非所问。

不过,忽大年走出夜校脚步轻松起来,他愈发坚定地认为,把黑妞儿招进工厂是个不错的选择,尽管黑妞儿话里多少含有嘲讽,却透出人家还是有底线的,不会打上门闹腾的,这样就不会惹出什么乱子了。能有如此结果,让他高兴得像当年打了场漂亮的伏击战,缴获了一批紧缺的战利品,边走边伸手去抓路边的槐叶,撸了一串又一串,弄得满手的绿汁汁,回到家靳子问他干什么去了?他望望窗外忽忽闪闪的星空深沉地笑了笑,倒下头便打起呼噜来……

第二章

十七

这一年的春节阴冷刺骨,带哨的风把太阳刮得灰蒙蒙的,整日里露出烧红的脸庞,懒洋洋地观望着古城万物,家家户户的大门只好紧紧闭上,再用纸条将那缝隙仔细塞实,生怕寒风撕开门扉搅乱年节的温馨。而古城墙外一个个严加防范的工程却格外活泛,仅仅两年多时间,就在这史迹庞杂的皇天后土上,砌起了十多个灰砖围挡的兵工厂,还在墙头拉上了一道恶森森的电网。后来人们才知道有生产弹头的,有生产火炸药的,有生产引信底火的……俨然建成了一座戒备森严的兵工城。

在兵工城北边悄悄落成的八号工程,负责炮弹总装,对外称为长安机械厂,也是借了古城的称号,又与工厂的内容相关,都说这名字起得有味道。但是,大门立柱与周边企业一样没有悬挂匾牌,只在两侧站着荷枪实弹的警卫,昭示着里边隐藏着巨大的秘密。附近百姓只在正月的一天上午,听见了灰墙里边人声嘈杂,间或有鞭炮声传出来,却对里边为何欢呼懵懵懂懂,可大家很快发现里边机器开始轰鸣了,从工厂大门进出的人突然变得拥挤起来了。

于是,工厂大门外的马路边很快便集聚起一批批摊贩,卖糖果的、卖烟卷的、卖蔬菜的,还有修鞋的、补锅的、裁衣服的,形成了一个天天聚散的热闹集市。当然也有胆大的,想跟随上班人群混进去看看稀罕,却每每被揪出来一顿铺天盖地地训斥,后来人们才明白,警卫只认一种蓝色通行证,谁想混进去比登天还难呢。

這长安厂完全是苏式规划,分割为三个区。走进第一道门,是以办公大楼为中心的厂前区,驻扎着林林总总的管理部门,头头脑脑们会在这里握手碰头,坐下来商议调度指令;走进第二道门,一排排高大的厂房依次排列,从头走到尾就能发现铜料变成弹壳的秘密;空旷的后区,主要是煤气炉和产品中转库房,那个孤高的烟囱竖立在煤场的犄角,站到上面可以看到秦岭山下隐约露出的又一片屋脊。

那是长安的最后一道工序:火工区,也就是装配炮弹的区域。只见一条公路从兵工城向秦岭山脉蜿蜒伸去,佑护着一条清溪哗哗流淌,可进去走不了几步,便会发现绿植浓密得与天相接,漫山遍野,彩蝶扑闪,静谧得怕惊扰了陶渊明当年的修行处。待进入深处,才能见到掩映在树冠后边的一排工房,错落有致地依川而列。似乎很少有人从峪口出来,偶有闲人想进山猎鸟,刚走几步就会发现路口岗楼,永远挺立着两个持枪的警卫。

忽大年已经被任命为这座机械厂的厂长了,后来又兼上了党委书记。

偶尔召开全厂职工大会,他会气宇轩昂地坐在主席台中央,手握话筒就像当年战前动员,从国际到国内,从美帝到蒋匪,最后总会落在黄澄澄的炮弹上,让听的人禁不住摩拳擦掌,回到车间就会把机器的轰鸣带到夜半,不等月末办公楼前就被花花绿绿的捷报贴满了。而为一七〇师雪耻的念头,一直在厂长脑海萦绕,他期待长安炮弹能飞进美国鬼子的兵营,落到敌人的碉堡上,但这个梦想似乎在一天天远去,那个压得他喘不过气来的绝密计划,竟然销声匿迹了,好像野战军的弹药库储备满了,似乎上上下下都很享受这种远离硝烟的时光。

似乎人们把战场上的仇恨,变成了篮球场上的对抗。每到周末夜幕降临,各兵工厂的灯光球场就亮如白昼,人围得水泄不通。那个攻防兼备的长安球队,似乎就是忽大年骄傲的延续,常常过关斩将打进决赛。似乎只有渭河球队心有不服,叶京生动不动会率领球队过来挑战,虽不能说屡战屡败,却常常是铩羽而归。而且,忽大年也已习惯了在三层楼宇构成的街坊转悠,习惯了坐在楼里听听收音机的音乐,也习惯了上班前看着儿子吵吵闹闹洗脸,拉拉扯扯地上学,有时候两个小家伙会故意跑到门口,按住门扉上写着俄文发音的胶布,做出一副要撕的架势,却没等忽大年吼叫就一溜烟儿跑了。

他知道孩子是在逗他玩耍,却每每忍不住要急,只有靳子知道那些胶布是他的“秘密武器”。

长安人知道他也能说几句俄语了,其实他只会蹦几个单词,鹦鹉学舌,连不成句,但那老伊万

却能听得懂,只要是他俩对话,老伊万也会变得一个单词一个单词往外蹦,看着两人对口相声似的,惹得人直想掩嘴偷笑。当然,也有人说厂长会讲俄语是妹妹开了小灶,否则他一个扛枪人怎会操弄洋腔呢?其实,忽小月最看不惯这俩人单词对话了,恼得她几次说,你俩快退化到原始人了。不过,只要往外蹦单词,老伊万就特别好沟通,多大的事也会“哈啦索”的。

后来,是靳子揭开了这个秘密,忽大年开始把单词发音写在胳膊上,一出汗字迹就模糊了,靳子让他写到了衬衣袖子上,这就成了他的杀手锏,也把专家们听得目瞪口呆。忽大年尝到了甜头,把家里用具全贴上了白胶布,写上了俄语发音。呵呵,端起碗是单词发音,抓起杯是单词发音,甚至床头、门窗、灯绳、碗碟,连钥匙链上都贴着胶布,写上了相应的俄语发音,以致老伊万几次抓住他手腕,喊叫发现了一个新大陆呢。由此,他特别害怕靳子发飙,惹恼了她,她会在一个晚上,把家里的胶布一揭而光。

为了家里后院的平静,忽大年只能耍些小恩小惠,最明显的招数就是去特供小灶打饭了。平时他只在家里用一顿晚饭,早饭和午饭都是去干部小灶用餐,而那个挠得人们心尖发痒的小灶,离干部楼只有步行八分钟的路程,人们对那个特供待遇羡慕极了,路遇熟人打招呼总免不了提一句,去小灶吃饭啊?人们都以为小灶顿顿鸡鸭鱼肉,天天灌得脑满肠肥。

其实,那特供的早餐,就是一碟萝卜咸菜、一碟辣子酱、一碟炒青菜,外加小米稀饭、苞谷糁子和锅盔,略为奢侈的是常常上一碟盐泡花生米。午餐品种多一点,也多是土豆丝炒辣子、白菜炒辣子、萝卜炖粉条,能够撩动人胃肠馋虫的,是会隔天上一小碗回锅肉,或是青菜炒肉片,主食永远是馒头面条和发糕,偶尔过什么节吃上一回米饭,往往要提前三天告知。用餐人也是好一顿酝酿,是吃两碗还是吃三碗,一个个早早就寻各种理由提前坐到圆桌边,翘首等待那个口水流淌时刻的到来。其实,这个小灶只有三个人就餐,厂长是当然的了,还有已升任党委副书记的黄老虎和总工程师哈运来。忽大年总觉得这个范围太小,不仅人少饭难做,还有脱离群众的嫌疑,他想扩大到一九四五年以前参加革命的人,可是核算下来,这类干部全厂已接近三位数,吓得他直伸舌头,只好苦笑笑将范围悄悄扩大到了工厂领导班子成员。

但是就餐范围扩大后,家里的靳子板着脸给忽大年出了个难题,她也是早年参加八路军的老革命,凭什么你们吃小灶,我在家里就咸菜啃馒头?难道想把我们母子抛开不成?忽大年没少躺在床上给她讲道理,这个小灶是省里按级别特批的,全厂只有三个人够条件,扩大那几个人是为调动工作积极性,万不可按参加革命年限进灶吃饭,那样小灶就变成大灶了。靳子气鼓鼓说,我才不稀罕吃你那破小灶,那个炉头胡子拉碴的,能做什么好饭呀?我是看你一天两顿外头混,都把咱家当旅馆了,时间一长就会把我们娘仨忘了,以后啊……你在里边吃,我跟儿子在外边等,看你还能吃得安生?

忽大年想想只好做了妥协,天天去小灶把饭菜打回来,家里再熬锅稀饭,蒸些馒头就都有了。这母子三人特别喜欢小灶的油渣包子,一端回包子就像过节一样,吵吵闹闹的,第一个包子,风卷残云,第二个包子,细嚼慢咽。反正只要小灶蒸包子,就要把自己那份菜换成包子拎回来,似乎自己牺牲尊严,平息了一场由公而私的“纠纷”。

其实他这样迁就靳子,实在是担心表面处理车间的那个检验工找上门来,他已经有负于一个女人了,万不能让身边的女人再受伤害。所以每次吃完饭,他喜欢掰块馍把菜碟一圈一圈擦净,连一点儿油沫菜渣都看不见了,才拿到水池去洗涮。当然,他在做这些活计时,是绝不肯系围裙的,有两次靳子见他刷锅脏了衣服,想从背后给他系一块粗布,他竟湿手一把扯下来,嘟囔碰上谁进门,解不及就丢人了。

十八

忽大年当然期望自己的小日子能够平静地过下去了。这天,吃完饭靳子说:你老大一个厂长下班回家,婆婆妈妈刷锅洗碗,别人还以为我是个母老虎呢,今晚学校操场放电影,咱们去看看吧?忽大年一直因了黑妞儿而有些愧疚,自然想通过一些方式来弥补了,所以二话没说就应允了。

这长安厂的露天放映,已经成了兵工城一项文化活动了,一到礼拜六,未等天黑,周边村民就拖家带口抢占位置,时常与长安人发生争执,只好划开两片地方,却是一到放映日,依然吵闹,你占我挤,直到开演才能停歇下来。

他俩出门来到学校操场,那里已是人山人海了,大人小孩坐在高高低低的板凳上,远远就能听到嘻嘻哈哈的笑声。两人在人堆外边来回转悠,本想找放映员要两个马扎,却连个插脚的地儿也

没有,只好站着看到银幕上映出了《国庆十点钟》。忽然,身旁响起一串银铃声:忽厂长啊,我去教室拿俩凳子吧?

似乎眨眼间姑娘就一手提一个板凳放到面前。靳子感激地问:你是咱夜校的?羊角辫点头说:刚进厂,正培训呢。忽大年便问:你叫啥呀?羊角辫呵呵笑应:我小名叫毛豆豆,正想起个大名呢。等到影终散场,忽大年抬脚就走,靳子示意把凳子还了。话音未落,银铃声就从身后响起来:你们走吧,我去还凳子。说着便拎起凳子朝夜校跑去了,忽大年很欣赏地朝着跳跃的背影点点头。

两人随着人流往家走,靳子依然沉浸在剧情里说:那演小蕙的演员真漂亮,嗓子那么甜。忽大年含混地胡应着,靳子瞥他一眼说:你说要不是那个女的机警,狗特务没准就把电厂炸了,不过,女人心再实诚,用不了多久就被男人忘了。这后一句话可跟电影没关系,忽大年心里吃紧:咋能说忘就忘了,肯定有原因。靳子诧异:有啥原因?你说,你会不会把我忘了?忽大年本能地反驳:你是我老婆,我咋能忘了你?哈哈,电影里可没这个情节,你在想啥呢?靳子咯咯笑了,引得散场人纷纷扭头朝他俩直瞅,发现竟是厂长两口子,吐一下舌头,或快或慢躲开了。她哼哼说:咱长安已经有七八个干部甩了农村的老婆,娶了城里的女学生,你说丢人不丢人?忽大年心里小鹿乱撞:这有啥丢人的?在部队时就有人说,打败美帝蒋匪帮,娶个学生做婆娘。靳子又讥讽:我发现就你下手快,早早就把事情办妥了。

忽大年不知道该咋回答,猛然瞥见有个身影快步越过他们朝前去了,他感觉此人腰胯晃得熟悉,不由得定睛呆望,靳子刺了他一句:你盯人家姑娘傻看啥呢?他本能地反问:你咋知道是姑娘,我看像是婆娘?靳子撇嘴说:这你就不懂了,女人生过娃,胯就松了,你看那女的屁股蛋夹得多紧。

忽大年有点紧张再没敢吱声,感觉过去的身影就是他不愿触及的导火索。以前他可从没这样认真地想过黑妞儿,他以为当年的逃离意味着驱赶上架的婚姻远去了,可他自从遭到似曾相识的袭击,豁然意识到自己掉进了一个自酿的泥淖,能战战兢兢拔出腿是他的福分,深陷下去也在情理之中,谁让你贪咬人家屁股呢?如今那个女人已经堂而皇之披上了检验服,站在了白晃晃的灯光下,那活儿说不上有多苦累,也是需要眼珠子敏锐的,若不留神放过疵病,就可能炮毁人亡,且不知给她这样一份工作是对还是错哟?

真是活见鬼了,那个闪闪绰绰的黑影,居然搅得他躺在床上难以入眠,这个人如果就是那个胶东女人,一定已经跟踪好一阵儿了。她为啥要跟踪自己呢?是否消停了半年又反悔了,想偷偷踩点认门呢?唉,那天他们在夜校外边不是谈妥了吗?今后绝不到家里来闹的呀?唉,老话说得对呀,女人心天上云,世间演绎过多少生离死别,有几个能执守海誓山盟呢?万一她变了卦跑到家里来闹腾,就一定会折腾得天翻地覆。可她是女人,靳子也是女人,她一定不知道,靳子也是个经历过弹雨洗礼的刚硬脾气,绝不会惧怕黑妞儿挥掌逞凶的,也不会惧怕她来争什么老大老二的。是啊,这事恐怕瞒不了多久了,靳子早晚会知道,万不能眼睁睁看着人家把事情闹大,那后果就成了掉到地上的軟柿子了。

所以,忽大年思来想去似乎先告知了的好,就伸手摩挲靳子的额头,似乎凉得没有热度了。这个暧昧的动作,当年娶她的那个晚上用过的,但今天靳子不知是累了,还是心里有了疙瘩一动不动,没有像以前那样翻身抱住他胳膊,把头埋进他的臂弯,等待他刮起狂风巨浪。他想事到如今,应该让靳子有个准备,万一狭路相逢,不能让身边女人吃亏呀。于是,他像挤牙膏似的透露,家乡有个女人到了古城,这个女人曾跟他在一个大院识字习武,还身藏铁砂掌能砍断小树,再差一点点他们就成两口子了,但是……他絮絮叨叨绕了一个很大的弯子,想轻描淡写敷衍过去。

他以为靳子听了不会太在意,毕竟她现在躺在男人身边,有证有娃有房子,稳坐上风口呢。可没料想靳子一听猛然坐起问:你好像以前跟我讲过这种事,可你像讲别人家的故事,现在咋像要跟我扯到一块了?靳子立刻与丈夫以前的铺垫联系起来:啊啊?你说说看,她一个胶东半岛的乡下女人,咋能找到西安来?不是你想方设法把她勾引来,她咋能有这么大的能耐?我说……你咋爱干净了,缠着要我做套袖,一个不够,还要两个?呵呵,你是怕把字母沾到那个女人肚皮上吧?忽大年有口难辩:天地良心,我真不知道她是怎么找过来的。

半夜时分,靳子迷迷糊糊听说那个女人还在家门口徘徊过,就倏地一下拉亮电灯说:咋的?我明白了,你是想把她接进家里来?咋的?咱家三间房子,她一间,我一间,孩子一间,你今天趴到我身上,明天钻她被窝,你想得美啊?忽大年哭丧着脸说:我才不想让她来呢,她也可能想来,我绝对

不答应,咱们可不能让她阴谋得逞了。靳子手点丈夫额头:嘿嘿,你怕是想让她来吧,告诉你,现在都解放八年了,多大官也只能娶一个老婆!忽大年一脸无奈:我的靳奶奶呀,你能不能听我把话说完?我是怕万一她哪天摸上门,让你有个准备。

看看,想给我打预防针,是不是?我可不吃这一套!靳子光脚下床,把一碗凉透了的黑糖水昂脖喝净,顺手把搪瓷碗扔进水池,只听“咣”的一声响,一块瓷片溅到她脖子上。靳子趴到床头呜呜地啜泣起来,她显然没料想好端端的日子,愣叫一个乡下女人给搅和了。忽大年捂着耳朵瞪着眼,脑子乱成了一锅粥,把可能发生的闷想了一个又一个出路,依然理不出头绪,只想推开窗户一头冲出去……唉,这是二层楼,冲下去也摔不死人,只能把腿摔断活受罪。

于是这个难堪的夜晚,忽大年还是没敢透露黑妞儿进厂的消息,他想等待一个合适的机会再做渗透,让身边女人慢慢接受这个尴尬的现实,当天际吐出鱼肚白,他斜眼朝身边偷觑,发现靳子那一对眼眸也亮晶晶的……

十九

的确,匆匆跑过的那个黑影就是让忽大年忐忑的胶东老乡。

已经穿上蓝色工服的黑妞儿,摸清了从宿舍到厂区的大小路径,熟悉了检验台上的工量卡具,还练就了一副让人惊叹的火眼金睛,任何身有瑕疵的炮弹壳想蒙混过关,都会被她敏锐发现,拎出来打入另册。不过,她始终没有忘记自己到西安来的初衷,尽管那天晚上,她答应忽大年不再找麻烦了,但她回到宿舍躺到床上就后悔了,按她本来的想法,应招进厂是为了接近忽大年,好跟他现在的老婆论大小。他俩,可是正儿八经的明媒正娶,还举行过一场乡间仪式的婚礼,摆过七八桌酒席,全村老少见证了忽大年入赘黑家的全过程,怎么能说离就离了?况且她拐弯抹角问过好些人,离婚也是要发证书的,至今也没见给她的离婚证,所以从法理上她还是忽大年的老婆,至于将来那个靳子那俩孩子,愿不愿意在一个灶上吃饭,她黑妞儿宽宏大量不会嫌弃的。

如果忽大年舍不得她们母子,愣要学那个没脸没皮的陈世美站到小妾一边,那她也是要豁出命争个名分的。她想好了,她要跟他领一张牛皮纸的结婚证,否则村里那些烂舌头会把她独守空房的故事,从初一嚼到年三十去。但是,黑妞儿自从见到靳子和那俩孩子,心里那道坚硬的堤坝似乎溃化了。

那天她领到第六个月工资,走进农贸市场想买两个洋柿子。这西安城好多东西都带个洋字,洋火、洋钉、洋皂,还有洋葱、洋姜,这洋柿子血红血红的,宿舍有姐妹买回来,她捏住咬了一小口,有点酸,有点甜,胶东老家怎么从没见过。她想买两个让师傅也尝尝的,可是想不到五个柿子要价一角二分,她有点嫌贵犹豫了,但酸酸甜甜的诱惑,还是让她掏出了内衣手绢包裹的纸币。

这时,摊位前两个男孩为争一个洋柿子闹起来,她刚想伸手拉开,小孩猛地抓住西红柿咬了一口,大孩急忙伸手去夺,一股红色汁液滋到她裤子上,蓝灰工裤立刻印上了几团红迹。这条工裤已洗得发白了,正是最好看的时候,柿子汁溅上好像洗不掉,让人好生扫兴。可还没等她动手去擦,旁边女人慌忙掏出手绢忙不迭擦拭着她裤上汁液,一遍一遍地,看她弯腰歉疚的样子,感动得她眼睛都潮了,最后人家还连声说对不起。黑妞儿笑笑说:没事的,我咋能跟小孩子动气呢。那女人临走又说:你是哪个单位的?我明天赔你半块洋皂吧?哟,这洋皂可是女人的最爱,半块洋皂要用一个月呢,一季度才发一块,黑妞儿当然不能接受这昂贵的歉意,慌忙摆手拒绝了。

瞅着她们母子出了农贸市场,有人趴到耳边悄悄说,那就是忽厂长的老婆。呵呵,居然有这么巧的事?别看他们在一个厂区工作,各有各的岗位,从未有过交集,以致碰了面浑然不识。黑妞儿回头,见是连福站在旁边,望着母子背影怪声怪气:当官的老婆一个比一个娇气,人前人后趾高气扬,只有这个女人还算谦和……黑妞儿恼得操起大葱拍了下他肩头,扭头匆匆走了。

从那以后,她心里似乎对忽大年的小媳妇恨不起来了,好像只要脑子里那个人一出现,就把准备了许久的打算摧残得七零八落,只剩下嘴头上那点含混的硬气了。

而且以前两人不认识也不打照面,自从有了洋柿子的邂逅,两人便经常在上下班路上相遇,彼此微微一笑也就过去了。可那天,靳子抱来一卷图纸到车间来找绍什古签字。那个彻头彻尾的化工专家,喜欢手持一块表,计算酸洗时间对弹壳尺寸的变化。可靳子进了车间刚走两步,猛地被翘起的铁板绊住,在她落地的一刹那,肩膀一扭撞到地上,手中图纸却没沾到一星污迹。

黑妞兒站在不远处的检验台边,看到有人摔

倒跑去帮忙,靳子拍拍衣裤,嘿嘿解嘲道:多亏在部队学了点功夫,要不今天就嘴啃泥了,图纸脏了可以再晒,要是脸摔成了猪八戒,回家就被男人赶出来了。黑妞儿被她逗笑了说:哪个男人这么没良心,到时候我帮你揍他。靳子吃惊地扭头看她:你帮我揍谁?黑妞儿知道自己说话露馅了,装作傻笑想掩饰过去。然而,等绍古什签完字,靳子拉住黑妞儿说:你调到我们资料室来吧?现在图纸资料堆成山了,整理存档缺人呢。

黑妞儿顿时感觉一股暖流从心底涌起,觉得这个人没有烦人的臭架子,但她怎么敢答应呀?将来一旦知道了她与忽大年的过往,可怎么相处呢?所以她便以识字太少谢绝了,这可把靳子弄得一头雾水:这个岗位,别人可是打着灯笼找呢,你咋支支吾吾不爽快呢?

然而,这已经是第二次提示了,如果执拗地追问下去,黑妞儿该如何回应呢?本来两人待在一个工厂就够别扭了,若转到一个办公室里,那不是等着上演一出好戏吗?她越想越恼,转身钻进车间调度室拿起长安电话簿,翻开第一页找到厂长的名字,手指插进号盘一拨,马上传来一股大葱味的口音。她不知道人家正在讨论苏联专家撤走的事宜,但她知道对方听到她的声音,脸上一定装作平静,心里已是慌乱如麻了。黑妞儿进厂快一年了,还从没给他打过电话,她从靳子刚刚的表情中,感觉忽大年还没把秘密告诉床头女人,一个人胆敢光天化日违反《婚姻法》,这个人即使有再好的名声也会一败涂地的。她双手握着话筒捕捉着里边细微的喘息,几乎听到了对方紧绷绷的心跳,却又不知该说什么了,只感觉对方捂住话筒让身边人出去,似乎关上门才开始说话,但黑妞儿只说了一句,我有急事见你,就把电话压了。

晚上,黑妞儿透过夜校教室玻璃窗,看到忽大年在楼外徘徊就出去了。

两人见了面什么话也没说,就沿着上山的小路慢慢走,彼此的心思被月光拖得很长,谁都不先说话,只有微风拂过哗哗地响。黑妞儿忽生幻想,如果他俩能这样永远走下去该多好啊。后来还是忽大年先说话了:你那天也去看电影了?黑妞儿闷闷地说:我想找你问句话,可你那小老婆守得太紧。忽大年呼了口气:你现在是长安的检验工了,不能再纠缠过去了。黑妞儿哼哼冷笑:是我纠缠你?还是你爬上了我家炕头?当年要不是你装蒜不行,我们孩子也该上中学了。

忽大年苦苦一笑:这婚姻都是老天爷安排的,咱们是缘分没到。黑妞儿口气笃定:今天,可不是我要纠缠你,是你家那位要调我去当啥晒图员,你觉得行,还是不行?忽大年使劲挠头:你打电话就是说这事?黑妞儿语带讥讽:你觉得大老婆和小老婆能扎一堆吗?忽大年明白了缘由说:靳子还不知道过去……你俩当然不能……黑妞儿感觉到对方的可怜,说:我再告诉你,是她缠着我,要调我过去。忽大年以守为攻:你现在还年轻,西安没人知道你底细,你要看上谁,我找人给你说媒去。黑妞儿有些伤心了:你这人心够硬的,咋舍得把自己媳妇往别人怀里送?哼!忽大年被噎得说不上话,两人闷不作声走了好一阵儿。

你在夜校又认了不少字吧?

那些字,你在我家大院都教过。

那你还去上啥课?

岔个心慌嘛,宿舍人都去了。

清冷的月色把两人身影叠印在山坡上,斑驳的小树又不时把影子打乱,等走到夜校楼下,教室灯光又把两人身影拉得很长,一直拉到山坡树梢上,似乎与那月下呢喃混成了一支小夜曲,轻轻地在寂静里飘散开来,飘了很远也飘了很久。晚上黑妞儿躺到架子床上,忽然感觉今天这个夜晚有点甜蜜,甜蜜得让她几乎像喝醉了,脑海总在回味那缓缓的步子,那忽长忽短的影子,那哗啦哗啦的树叶声,她甚至有些后悔不该那么轻易就答应冰释前嫌了……

那天夜里,忽大年拖拉着步子回到家,靳子正在给孩子洗袜子,他朝子鹿子鱼的房间瞅了一眼,小家伙们已经脱得光溜溜缩进被窝了,看见爸爸回来齐齐探头问,带啥好吃的了?他哼哈一声便进了对面房间,斜躺到自己床铺上,听着那稀里哗啦的洗漱声,不由得替老婆感到了一丝悲悯。

这是不是暴风雨前的平静?好端端一个家千万不能受到丝毫损伤,保卫这个家的任务看来必须提到日程上了。这些年也实在太忙了,要么忙着打仗,要么忙着准备打仗,只在靳子分娩时他才意识老婆不容易,怪不得世间总把伟大和母亲连到一起,怪不得世间的母爱感天动地,他和妹妹就是母亲在危急时刻托付给游击队的,当时抓她的黄狗子已经围了街道,母亲还想法钻过墙头截住疤眼叔,让他一定把孩子带走,想想母亲当时的心境该是多么痛苦啊!

显然,靳子浑然不知暴风雨已经逼近房檐了,尽管那个胶东女人答应得爽快,绝不会把战火延

烧到他家里,可是两个女人毕竟在一家工厂,你不见她,她要见你,靳子早晚会知道黑家庄跑来的情敌已经穿上了检验大褂,这个惊天秘密再瞒下去,也许会瞒出麻烦的。这不,蒙在鼓里的靳子居然张罗起黑妞儿的调动了,好像老天爷冥冥之中在捉弄人,两个冤家真要挤到一间办公室,那就会上演一出头破血流的连环大戏了。

等靳子收拾停当脱衣躺到床上,他故技重演,内疚地在靳子额头摩挲,似想用温存来掩盖将要爆开的秘密。谁知靳子哪壶不开提哪壶,说:咋了呀?是不是今天又见了那个黑家庄的骚女人,回到家见了老婆心亏了?忽大年心乱如麻索性坐起来:看来我不说不行了……你要调的那个人,就是那个黑女人。靳子眼仁在暗夜里陡然变得贼亮:啊?咋的?你咋还把她弄进厂里了?天哪,你想干啥呀?忽大年急忙解释:是连福招进厂的,我也是后来才知道。靳子愤然抱膝说:你编的谎,谁信呀?去骗老母猪都不信!怪不得你那天藏一半掖一半的,就想说这个呀!靳子说着猛地往后一仰,倒在枕上,咬住牙关,再不吭声,小小房间顿时陷入了死一般的寂静。

这种寂静是最最令人担忧的,果然两人躺到半夜,靳子起身披衣出门去了,他慌忙翻身去追,只听“咣”的一声,门板差点碰到他鼻子。等他慌慌抓起外衣跑出门,夜色里一栋栋家属楼只有零星窗户亮着灯,灰蒙蒙的街坊不见一个人影。这黑灯瞎火的,人跑到哪儿去了呢?他顺着街坊转了一圈没见人,又跑到工厂问警卫也没见到人。哎呀,会不会去女工宿舍闹腾去了?可他一路小跑赶到单身大楼,铁门紧闭,竖耳细听,里边没有一点点异响,只好垂头丧气地回到家。当然,早已没有了睡意,只能蹲在地上一支接一支抽烟,天亮时已是一地的烟蒂,可那靳子依然不见回来,他心烦意乱去喊子鹿子鱼起床,催促快点吃饭去上托儿所,两个儿子奇怪地揉着惺忪的眼睛,今天喊床的咋不是妈妈呢?

然而,当他去小灶打回早饭来,靳子居然在厨房煮了两个荷包蛋。屋里有三个男人,她没说荷包蛋是谁的,只是闷声放到方桌上,两个儿子从没见妈妈这样严肃,谁都不敢去动筷子。忽大年想想给俩孩子一人夹了一个,子鹿端碗一口咬去一半,子鱼刚把蛋凑到嘴边却滑到地上,小家伙抓起来没洗就塞进了嘴里。靳子狠狠骂了一句:没出息的货!给你们,你们就吃啊!忽大年发现靳子泪花闪动,一串泪水倏地滑到下巴上,但靳子却再没瞅他,转身扭开了水龙头,夸张地洗锅刷碗,乒乒乓乓乱响,满屋人怔怔地看着女主人的背影,却不知该说啥了……

二十

那天,当银幕开始放映特务阴谋的时候,忽小月被連福拉到山坡下坐下了。

俩人屁股下垫着两块青砖,铺着两块花格手帕,电影刚刚闪出片头,连福便把砖块朝她挪了挪,忽小月略显羞涩地默许了。忽小月知道,这些日子工厂把连福私藏文物的事好像遗忘了,再也没人提起过,反而所有调度会都要通知他参加了,设备上的大小事也都要让他咋呼两句了,连那老鹰眼见了他都露出了矜持的微笑。这个沈阳人似乎享受到了专家般的尊重,也让他的状态回归了激奋,什么时候都像肩负重任,胳膊夹着牛皮纸袋,在厂房和专家楼之间来回穿梭。呵呵,遇见专家,鸭舌帽昂着,遇见领导,鸭舌帽也昂着,只有遇见小翻译,嘴角歪歪地一笑,那意思就是我忙得没空约会了。忽小月心里当然不爽了,远远见他过来故意侧身而过,吓得他紧张地在单身楼下堵了一天,晚上硬拉上她来到放映电影的操场,想弥补这段时间不小心的冷落。

电影放映了一会儿,忽小月感觉连福的手在她手背上轻轻摩挲,一股暖意便涌上了姑娘心房,她情不自禁把头歪向他的肩膀,连福警觉地四下瞅瞅,发觉忽大年两口子在前边不远处,便捏了捏姑娘的手,下巴朝她哥一努。忽小月像老鼠见了猫惊慌地抓起手帕,三步并两步跑上操场边的山坡。这里离银幕有些远,喇叭声也有些混沌,但电影里的人的一举一动依然真切,等看到小孩手中的钟表被特务定到十点,连福又拉起忽小月进了坡顶的小树林。

这里尽管树木不高,但蒿草茂盛长过腰际,两人坐下再看银幕已是影影绰绰,只能听到音乐和话语声了。忽小月说坐到这儿都看不清了,连福说看电影就是弥补感情饥渴,坐在这儿神仙一般的。说着小伙子把帽檐转到脑后,眼睛直勾勾盯着小翻译羞赧的脸颊,似想把姑娘一口吞下去,使得忽小月不由得惊慌起来。这家伙鬼点子太多了,你看那半边脸的坏笑,是不是想把失去的甜蜜今天补回来?这可不能尽着你胡来,她心房像揣了只兔子怦怦乱跳。

果然,连福的手不老实了,悄悄把她的手捏紧了,捏得她“啊”了一声痛。小伙子趁势扭头亲了

一下她耳朵,她佯装恼怒使劲推开了,连福故意问她有没有跟男人亲过嘴,她眨眨眼不想说……

那还是在哈尔滨俄语学校,有位年轻的语文老师总是找茬给她补课,有一天没补几句,冷不丁说忽小月像是圣女,在她惊慌失措时亲了她左脸颊,吓得她直往后退,右脸颊又被亲了。当时她眼泪就涌出来了,蹲在地上嘤嘤哭了,吓得她一夜没睡,天一亮就跑去告诉班主任昨晚怀上孩子了。尽管班主任告诉她亲嘴绝对不会怀孕,可她还是担心肚子一天天大起来,隔上几天就感觉肚子有动静,就会站到校园墙头朝下蹦。

可是今天似乎有种渴望在酝酿,她感觉两人的情愫在慢慢累积,连银幕里特务被抓,终场哨响都不知道。终于,连福的坏笑凝固了,小声问她脸上酒窝咋没了?见忽小月闷头不语又说:你这酒窝笑的时候有,生气的时候也有,到底是高兴,还是不高兴?忽小月忽然酒窝隐隐一闪,连福一把搂过她,嘴唇便贴住嘴唇吮吸起来,就像捧着一颗梦寐以求的香瓜,两手还使劲搂住她脊背上下抚摸。姑娘瞬间像要晕过去了,感觉整个身体在缓缓坠落,落到一处缤纷的草地上,和煦的暖风缠住了四肢,几乎使她的身子失去了搏动能力,连气息也顺着激流冲下去,冲向一块顽石,溅起激烈水花,变成了满天闪烁的星星。

她真的是醉了。

燥热。

月亮笑眯眯俯瞰着这对年轻人的疯狂,连星星也眨巴着眼睛把鬼魅遮在身后,小翻译像被幸福潮水裹挟了,似乎满地的树叶都在焦急地催促……

突然,有道手电光在山坡下闪了一下,又闪了一下,几个人影影绰绰向他们迂回过来。天哪,忽小月听到了窸窣的脚步,连福把她一把推开说:快走!有人!忽小月刹那间从温柔的深渊回到地面,慌忙间想系上扣子,却被连福拖拽着往树林深处飞跑。可仅仅跑了几步,就被两道手电死死咬住了,俩人只好在光柱里难堪地站住,马上有人端着步枪默不作声围拢上来。

显然他们被围剿了,烏黑的枪口在面前晃荡,连福已经清醒过来,用那浓重的苞米糁子话大声问:咋了?你们想干啥?几个端枪人反而朝他俩近了两步,坡下又一道手电一蹦一跳跃上来,在两人脸上来回比画,最后停到了技术员的脸庞上。连福忙用手遮住眼睑斜睨对方,却被强光刺得一片苍白。不过,手电后边的声音他是熟悉的,看来是遇到老对手了,连福小声给忽小月壮胆:没事,我们啥事没干,怕啥呀?可忽小月吓得双手捂脸,惊恐地透过手指看着眼前突如其来的变故,窘迫得快要哭了。

黄老虎冷冷发话:连福,别装了,跟我们走一趟吧。

连福急忙问:凭什么抓我,我犯啥法了?

黄老虎手电直逼:少啰唆,有事需要你配合。

连福似有底气:你又不是警察,凭什么抓人?

黄老虎也不客气:就凭这是军工单位,想叫警察?别急呀!

这时忽小月已从惊恐中清醒,怯怯地朝黄老虎挪了两步问:黄哥,他到底咋了?

黄老虎看她泪花闪烁:我早就跟你哥说过,不要跟他瞎混。

忽小月泪水夺眶而出:瞎混?我们瞎混啥了?我们啥也没干呀!

这个升了官的黄老虎完全不听忽小月的哭诉,只听一声吆喝,这群人枪托甩上肩,拧住连福胳膊朝保卫科小院去了。小翻译不知所措跟了几步,以前为私藏文物就抓过连福的,今天难道就为亲个嘴也要抓人?她望着那渐渐远去的一堆背影,突然发疯似的朝街坊家属区跑去了。

家属区是由一排排灰砖楼房组成的。她哥哥住的是工厂最阔的三居室,一间夫妻住,一间孩子住,一间吃饭兼客厅,关键是还有厕所和厨房。这是老毛子的图纸,苏联人真的好会享受啊,把吃喝拉撒考虑得细致入微。忽小月曾经梦想,这辈子的最高目标,就是住上一套独立的单元房,现在为照顾她翻译工作早出晚归,在街坊给她分了一间宿舍,却是与另外两家人合住一个单元,一个厕所三家八口人用,每天早晨为争蹲位,时不时要闹出事端来。那次她进去刚蹲下,邻居大哥就把门擂得咣咣响,急得她慌忙提起裤子拉开门,其实就是系皮带的动作让人看见了,从此那家女人便指桑骂槐,一口一个狐狸精,撒骚气勾引人。忽小月心想,你家男人大字不识一箩筐,我瞎了眼也不会去勾引他的,但哪家媳妇都把自己男人看成宝,生怕不小心被人偷去了。

不过,房间多了似乎也不好,哥哥家里就太乱了,啥时去都见一堆小板凳摊在地上,只有中间的方桌木椅能显露主人的尊贵。忽小月进门时,靳子两手湿水,正催孩子洗脚,四只小胶鞋把屋里熏得臭气熏天,她没心思跟嫂子寒暄自顾自进了客

房,似听见哥哥在卧室与什么人通电话。咳,整个长安厂六千职工能把电话装进家的,只有厂长、书记、总工程师和调度长四个人,这可是待遇中的待遇。忽小月绝不敢奢望自己住处也能装上电话,只想着将来也能住上独立单元房,一个卧室,一个厕所,早晨不再为争厕位闹出龃龉,还可以夏天在家洗澡擦身,那就是她朝思暮想的天堂,但是这些奢望可能都要随着今晚的抓捕远去了。

哥哥那个电话整整通了半个小时,一会儿声高,一会儿声低,忽小月急得一会儿坐下,一会儿站起,把墙上几张彩色年画揣摩了多少遍。一张是庆祝新年的,大胖娃娃抱着一只红色大鲤鱼可爱极了;一张是保卫和平的,海陆空三军战士放飞了一只和平鸽;一张是打击反革命的,两只铁臂揪住了手脚朝天的坏人。她忽然觉得那个坏人很像连福,他也爱戴那种鬼祟的鸭舌帽,她早就劝他趁早扔了,看着就不像个好人,现在还真叫她说着了。忽小月急得故意把板凳弄出了吱啦声,哥哥才慢吞吞走进客房,像谁借钱不还,蹙眉吊脸,一副陌生,且没等妹妹把事情讲完就打断说:事情我已经知道了,我早就提醒过你,不要跟连福黏得太紧,今晚要不是黄老虎出手快,你怕会后悔一辈子。

妹妹当然知道哥哥指的什么,脸上陡然涨得通红,但她还是忍不住问:连福到底咋了,为啥抓他?哥哥摇头叹息:这个人过去有历史问题,解放后还有现行问题。本来哥哥想点到为止,但妹妹把门关上逼问:究竟啥情况?非要抓人呀?哥哥只好告诉她:从沈阳外调回来的材料看,他在日本兵工厂改进了炮弹工艺,被奖励了一个少佐军衔,在他宿舍还发现了印有太阳旗的嘉奖证书。而且有人看见,那天苏联专家的吉普车就是他砸的,他以为扔完石头跑进小树林,就可以一跑了之,哼!

忽小月木呆呆地听完哥哥的提醒没吭声,如果这些都是事实,那她就是在跟一个反革命谈恋爱了,今天晚上差一点就失去贞操了。她不由得浑身颤抖呜呜哭了,哥哥却怎么劝也劝不住,喊靳子进来也劝不住,最后哥哥不容妥协地说:以后不管工厂咋处置,你必须跟这个人彻底了断。妹妹突然放声哭骂:你还是厂长呢,你早干吗了,我跟他都这样了你才说!

其实她说的“这样”了,是指他们的关系已经公开了,哥哥显然理解成两人已有过男女之亲了,气得他直想扬手给妹妹个耳光,但扬起的手臂停在了空中,妹妹惊恐的眸子冒出了怒火,牙齿都咬歪了。忽小月的心在质问,你有什么资格抽自己的妹妹?在连福的问题上你是给妹妹提醒过,可当工厂需要技术,为啥又要重用人家呢?难道担心妹妹与连福断然决裂,会影响第一发炮弹的下线日期吗?

忽小月原来想着哥哥就是刀子嘴豆腐心,上次连福私藏文物被抓就是她央求了才放人的,这次哥哥尽管也板着面孔,也许转过身去哥哥就会去干预,明天连福就会回到设备组上班。可是,忽小月正如哥哥担心的,她并没能从连福被抓的阴影中走出来,她似乎也不想走出来,甚至有些享受与连福热络销魂的晚上,晚上的月亮星星,晚上的草丛小树,晚上的拥吻呼吸,让她有坠入梦乡不能自拔的感觉,却都让那两只狼眼般的手电给破坏了。

而且,她也不相信连福有那么多的历史问题,她天真地想跑进保卫科问问,这些都是真的还是假的呀?

可是,她去了一次被挡到了门外,又去了一次又被挡在了门外。这时候,她才意识到保卫机关的厉害,意识到连福这次被抓完全不同上次。后来,她还是觍着脸去找黄老虎求情:黄哥,我和连福是正经的关系。没想到总是笑脸的黄老虎满口官腔:事情比你想象的复杂,你就不要给组织添亂了。忽小月扭捏诈语:是我哥让我找你,让你把人放了。黄老虎眼皮眯缝起来:这可是原则性的问题,他说了也不行。忽小月瞅着副书记说:那我去看看人,也不行吗?那古戏里犯了死罪,还允许家属探监呢?黄老虎毫不客气:咳,你算哪门子家属?忽小月故作愤然,抓起桌上墨汁瓶威胁道:你要是不让我去,我就把这瓶墨汁喝了!似乎老单身都怕女人撒泼,黄老虎慌忙抬起屁股拉门走人了。

在返回专家楼的路上,忽小月沮丧极了,见砖踢砖,见树踢树,她这才明白什么是: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突然,她远远看见一棵老槐树下,有个身着工衣的青年身影鬼祟,见她过来竟蹑步迎上说:这是连师傅让我给你的。忽小月急忙打开,见是一张拆开的烟盒,一把拽住小青年说:不见连福,我绝不接受他的书信。想不到青年像地下工作者一把摘掉眼镜,竟然是那个不学无术的张大谝。

第二天晚上,忽小月准时赶到了保卫科地下室。

门口果然只有张大谝一人值班,见她眼珠左

右乱瞅便告诫:快点啊,五分钟!她噔噔噔三步并两步跑下去,只见连福正躺在床上痴望天花板,听见她喊叫,惊得一骨碌爬起来问:你咋进来了?姑娘单刀直入:你给我说实话,你到底有没有那些事?小伙子没了鸭舌帽遮掩,声音都不像好人了:我跟你一句半句说不清楚。姑娘更急了,声高起来:说不清楚,你就死定了!小伙子拉住她手低声说:你赶紧把那个烟盒交给黑妞儿,现在只有她能救我了。

二十一

谁知那被寄予厚望的黑妞儿,现在正经历着一场短兵相接的对峙。

那天她上完夜班回到宿舍,刚刚拉上窗帘斜躺下,就听见一阵轻轻的敲门声,但没等她过去门就开了,进来一位半张脸被纱巾遮住的女人,人进来眼珠子左右细瞅。这人一看就是城里人,齐齐的短发,弯弯的刘海,发黑的眼眉,脸颊尽透着雪花膏的效力,尤其蓝衫上开了三个布兜儿,显示出有别于家庭妇女的品位。

当她一开口说话,黑妞儿就知道来者不善了。这人竟然会找上门来?这人在自由市场、在上班路上、在检验台旁,啥时见到都是一脸和善,可今天眼冒杀气,像要吃人似的撕咬着,恨不得把她嚼碎吞进肚里,让人马上想起一句古话,仇人相见,分外眼红。

黑妞儿装作不认识问:你找谁呀?蓝衣女人拉下纱巾,嘴角挤出一丝假笑:我是忽大年的老婆,咱们已经认识了,本来我对你印象挺好,还想调你到我们资料室来,没想到你我还是一对冤家,咱俩还是去小树林谈谈吧?

黑妞儿顿然涌起一股怒气:你可说清楚啊,你是忽大年的小老婆,俺是忽大年的大老婆!

靳子咬住嘴唇:我今天,可不是来跟你争名分的,咱俩好好谈一谈,没准就把疙瘩解了。

黑妞儿斜睨对方:咋解?俺跟他是明媒正娶,俺从胶东过来,就是想要个名分,现在俺没去找你讨要,你咋还找上门了?

靳子掏出一页牛皮纸:那你看看吧,我俩有结婚证,受法律保护,你有吗?你再看看,刚一解放,我俩就领证了。

黑妞儿瞅瞅纸上的黑字:你这巴掌大的破纸片,就能把人拴住了?俺想要,俺能找来一摞子!

靳子把结婚证揣进衣兜:我听说你还是妇女主任,那你应该知道新社会不兴娶二房,组织上知道了要给处分的。

黑妞儿眨眨眼问:能给啥处分?给俺还是给他?

靳子轻叹一口气:当然是给他了,能把他官帽给撸了,赶回老家种地去。

黑妞儿嘿嘿笑了:那敢情好呀,老家高粱地正缺人手呢!

靳子忽然泪花闪烁:黑妞儿,你就行行好吧,你们也没同过房,我跟他都有俩娃了,看在俩娃的分上,饶了我们吧!

黑妞儿惊得退了一步问:怎么是俺饶了你们?

靳子几乎是哭腔:我都知道了,他那天都去夜校见你了……

原来是因为那个晚上啊!真有意思,那个晚上他俩就是走了几步路,聊了几句話,就没流露一点点骚味,干吗跑上来兴师问罪?是不是那个狗东西故意耍了阴谋?黑妞儿不由得把手指攥得嘎嘣响,蓦地扬起手掌晃了一下。那靳子见状反而迎上说:你要想出气解恨,你就打我两巴掌。黑妞儿当然不能把手掌落到女人身上了,说:你知道俺这一掌下去,你会变成啥样儿?靳子瞪大眼没吱声,黑妞儿平静地说:能让你脖子转筋,背十天床板!靳子马上想到丈夫去年遇袭:那上次……上次就是你干的?黑妞儿一声冷笑:恶有恶报,善有善报!

靳子“哇”的一声哭了:黑妞儿啊,我们一家四口,日子本来好好的,你一来就全乱套了,你就发发善心吧?黑妞儿也不看顾自说:本来我是要他给俺个证明,要不村里人总在背后臊我守活寡。靳子一抹眼泪:你个大姑娘,咋还迷怔了?回乡好好找个小伙子多好,干吗为他背个坏名声?黑妞儿苦苦一笑:嗐,俺都这岁数了,村里村外都知道俺会铁砂掌,哪个小伙子敢进我家门?靳子愈发警觉:这么说你进长安,就是为把忽大年扯回去?黑妞儿说:俺早就给他说过,俺绝不会去你家闹腾,可你今天咋还撵上门叫板来了?

真是话不投机半句多啊,两人陷入了对峙都不言声了,在床铺间脸对脸坐着,多亏其他人上白班走了,否则两人的僵持很快就会从四层传到一层,传遍拥挤的单身大楼的。

突然,靳子猛地从提兜掏出一只玻璃瓶子,一仰脖咕嘟咕嘟灌进嘴里。黑妞儿本没在意对方的动作,以为靳子在耍神经呢,待见她快把半瓶喝下去,才感觉不对劲,上去一把夺下瓶子,闻见一股浓烈的煤油味。她知道这一瓶子下去能把人撂

倒,村里有个小媳妇那年被鬼子糟蹋了,就是喝了一瓶煤油自尽的。

她慌忙把靳子抱到床上,可靳子一边翻着白眼仁,一边喘着气说:你要是再缠着我家老忽不放,我就死给你看。黑妞儿没接她话,拿过脸盆,放到床边,把她头狠狠按下说:你赶快吐了吧,你吐了,俺就应承你。靳子扭过头翻着白眼问:你说话算话?黑妞儿气不打一处来:俺就是个农民,到城里来找男人,他当了官不认俺了,就是个现世的陈世美,你傻乎乎跑来凑啥热闹嘛。

靳子听了,咚地挺身下床,又抓起煤油瓶子,又咕嘟一声,又下去一半。黑妞儿伸手夺下瓶子说:你这点小把戏,吓不住俺!靳子披头散发泪流满面:黑妞儿,你让我死了吧,我死了给你腾位子,你以后跟老忽有了娃,可别欺侮我那俩可怜的娃呀。黑妞儿蓦然想到那人软塌塌的样子说:你别哭了好不好,咱俩让那个狗东西来挑,他挑上你,俺脱了工衣,回黑家庄种高粱去。

靳子一下子扑到她身上哭道:妹子啊,你真是大善人哪!黑妞儿却一本正经说:俺比你大两岁呢,我是姐,你是妹。靳子急忙讨好道:姐呀,我说了把你调到资料室,说到做到。黑妞儿却不屑地说:俺可不想天天看见你。

靳子蓦然顿住,一翻白眼,打了个嗝,突然“哇”的一声呕出一地,酸菜味与煤油味混合着弥漫开来,小小宿舍半个多月都没能洗掉这股酸臭味。

黑妞儿被接连的诡谲事情折腾得头昏脑涨,这天下班去食堂打饭,又被忽小月神神秘秘给手上塞了几页信笺。她打开略略瞅了瞅好生纳闷,那个歪嘴的鸭舌帽都被关起来了,还鼓捣哪门子建议呀?

当然,她也压根看不懂内容,只知道是“关于改进工艺的建议”,这家伙真是奇怪透了,啥时候了还在操心工艺,该不是脑子进水了吧?而且,把建议交给一个检验女工,又咋能救他命呢?她清楚忽小月也在怀疑连福托付的必要,人家为让人阅读方便,还把密信誊抄了一遍,一片烟盒居然抄了整整三页信笺。

呵呵,连福想改进的工序就在黑妞儿所在的表面处理车间。

那些黄亮亮的弹壳曾经又黑又脏,为了便于捕捉弹壳上的瑕疵,在厂房门口用炮弹箱围了个场子,二十多个工人手持砂纸,上下打磨,粉末飞扬,上班口罩是白的,下班就黑成一坨了。但那些炮弹壳经过收拾,一个个变得光洁照人,也把那些疵病暴露出来。千万别看那些疵病只露出米粒大小,弄不好就会从中炸开炮毁人亡。所以一个个检验工手提小灯泡,有的检验外观,有的检验内壁,有的检测底孔,一旦发现疵病就会拎出来搁到身后,生怕漏掉成为千古罪人。

为此,连福建议把这道工序改成酸洗,用硫酸把污渍烧蚀了,有问题的地方会看得更清,表面还能生成一层硫化铜保护膜,这的确是个绝妙的建议。

可这又怎能拯救连福的命运呢?黑妞儿没想明白,刚才小翻译把她拉到工房外,告诉她连福被关进地下室了,然后把信笺压到她手上。黑妞儿心里纳闷,这连福咋会是反革命呢?小伙子心眼多善啊,要不是他指引,俺怕都找不到那个冤家,要不是他招俺进长安,俺怕还在黑家庄种高粱呢。只是,这人咋说只有我能救他呢?我哪有这个本事呀?

到底想让俺干啥?你说清楚?

他说你一看就明白。

俺明白啥?俺不明白呀!

那……你应人事小,误人事大。

等到忽小月迟迟疑疑走了,黑妞儿把裤兜的信笺使劲捏捏,又懵懵懂懂回到检验台,掀起一只弹壳来回检索,心里一直寻思那个连福啥意思呀?怎么只有她能帮上忙呢?那忽小月是厂长的亲妹妹还帮不上忙吗?想着想着,她突然盯着弹壳底孔扑哧一声笑了,这个连福也太鬼精了,他是想让她去找忽大年求情吧?好歹有过洞房花烛夜的经历,堂堂厂长肯定忧心惹出新闻来,见她说情也许会给些面子的?

可是……可是自她进厂以后,两人只在夜校楼下见过两面,全厂大会远远看他坐在主席台上,自己还屡屡暗生豪气,当然这种感觉只能深藏心底了,靳子找她耍横不就是怕她散布出去,带来灭顶之灾吗?呵呵,那鸭舌帽一定想到了这层关系托上门的。唉,不是说救人一命,如造七级浮屠吗?何况求救者还是招她进厂的恩人呢?

这是她进厂后第一次走进办公大楼,里面的气氛紧绷绷的,进出的人都像新进门的媳妇,或胳膊夹着图纸,或手拿笔记本,低声下气,步履匆忙,好在门楣上挂有标牌,生产科、技术科、设备科……黑妞儿顺着走廊一间间扫过去,果然在二层一扇玻璃门上看到了“厂长”两个字,她稍稍犹

豫一下敲敲门,里边有人应声门开了。

只见忽大年正坐在木椅上说话,一圈有头脸的人物,一手拿笔,一手拿本。看到黑妞儿推门进来,最先反应的是黃老虎,急站起来想把她推出去,这地方咋能随便进来?而忽大年微微一怔,转而大度地示意她进来坐下。一个身穿蓝大褂的女工竟敢公然闯入厂长办公室,这里边肯定藏有蹊跷,黄老虎最先反应过来,知趣地带头退出去了,其他人也就跟着走了。

黑妞儿的突然造访当然有些尴尬,但忽大年没有显露半点惊慌,转身倒了一杯水端过来,又拉过一把木椅坐到对面问:你咋今天有空了?黑妞儿恍惚忘了使命,连忙掏出那页信笺:你们凭啥抓人家连福,多好的一个人!忽大年蹙起眉头:谁叫你来的?我实话告诉你,这个人很危险,可以说双手间接沾满了八路军的鲜血。黑妞儿听了也觉可怕,问:啥叫间接沾满鲜血?忽大年解释说:鬼子攻打八路军的迫击炮,就是采用了他的技术生产的。黑妞儿挠挠头发,说:照你这么说,鬼子从咱村抢走了粮食,咱村人就间接沾满鲜血了?忽大年忍不住嘿嘿笑了:反正这个人邪,你还是离远点。

黑妞儿心想,你让俺离远点?那你妹妹整天跟他黏糊咋说呢?但话到嘴边她顿住又说:你呀,发发善心,给人家一条生路,别把事做绝了呀。

二十二

忽大年等黑妞儿走后喝了一大口茶,才在办公桌上拿起建议。他想胶东女人临走的话是替连福开脱呢,还是又换了个方式想威胁人呢?可他在信笺上刚扫过几行,兴奋地一拍桌子,太好了,真是想睡觉就有人递枕头,这个方案如果可行,日产量起码翻番,就不用礼拜天义务劳动了。他当即把总工程师叫过来,哈胖子没看完就说:这个建议,完善了苏联人的设计,酸洗比人工打磨好多了。但他看到最后的署名,脸上立刻印满惊讶问:这人不是被保卫科控制了,咋还有心写这个?忽大年摆摆手,让他马上去和邵古什商议,订购酸洗槽子,安装吊车道轨,争取一月后运行。

就在忽大年推动这项动议的时候,脑海也渐渐有了处理连福的轮廓。这个黄老虎提拔以后让人不舒服了,年前筹建工厂党委会,还是他在老部下的自传上签了字,确认他参加革命的年限是三九年,才让这个保卫组长身价倍增,可这小子升了官表面上殷勤如常,但是抓捕连福这么大的事情,居然没给他打招呼,他妈的,请示了公安局就可以不请示厂长吗?所以,他必须给新任副书记勒勒笼头,让他知道厂长依然是不可逾越的泰山。

于是,他故意忽略了跟黄老虎的沟通,直接召开党委会讨论连福的使用,果然会上两种意见针锋相对。一派以黄老虎为代表,认为现在外调回来证据确凿,这个沈阳人肯定是日本人留下的钉子,还有打砸专家车辆的现行问题,必须从重从快严惩。另一派以哈运来为代表,认为这个技术员连小鬼子蒋介石都舍不得杀掉,可以给一条悔过自新的生路,战场上那些投诚的将领,解放后不是照样当市长当部长吗?

看到两种意见针锋相对,忽大年没有马上决策,他担心谁捅到上边去,拖上三五个月批下意见,黄花菜就凉透了,所以要想法讨一把尚方宝剑来。也真是奇巧,当天下午桌上的保密红机嘟嘟响了,成司令电话询问今年能不能追加任务?堂堂首长直接过问炮弹生产,这可是非同小可的,忽大年的脑瓜飞快运转起来,现在国际上风平浪静,没有突发战争的迹象,是不是解放台湾的计划启动了?于是他盯着桌上的信笺请示,有一名日伪时期的技术员能不能起用?老首长毫不犹豫回答,这还用请示?要团结一切可以团结的力量!忽大年放下电话就召开会议,传达军委首长的指示,会上老鹰眼黄老虎似听非听,始终瞅着天花板琢磨什么,再没敢打横炮提非议。

连福又一次从保卫科地下室走了出来,但是这次宣布为“控制使用”。

每天要报告行踪,离厂进城都要派人陪同,尤其不让他接触有关炮弹的档案,这让一个技术员怎么发挥作用?不过,有点活动范围总比关在地下室强,至少可以去找心上人倾吐爱慕,还可以拽上姑娘爬秦岭看看古城夜景,或钻进哪家电影院享受镜头移动的刺激。但是,他马上发现自己失算了,几次去专家楼都没能如愿,不是忽小月喊叫专家要开会,就是明明见她进了办公室却敲不开门,这让连福心生诧异,是她抄信转递把他捞出来的,怎么我人出来了,又躲着不愿见了呢?

连福有些心慌了,慌得有点六神无主了。

小伙子后来才知道,人家姑娘觉得俩人拉拉扯扯一年多,为啥要隐瞒自己的历史呢?这是一个有责任的男人应该的表现吗!所以,小翻译一见连福过来就去资料室帮专家查找数据,没事就抱着邵古什的《安娜·卡列尼娜》翻读,使得老伊万

还以为姑娘失恋了,几次过来拍拍她肩膀说:美丽的姑娘啊,上班时间看小说是不可以的。她笑笑回答:我这是学习俄文呢。

不过,这个连福的确会说话,明明是借茬找姑娘来了,却先钻进邵古什办公室讨教弹壳酸洗的控制。是啊,硫酸可以腐蚀弹壳表面的油污锈迹,也会蚀化铜分子,造成底火孔径变大,所以控制好时间是一门大学问,但专家说他们也缺少这方面的数据。于是,连福连续三十天做了一百多次试验,浑身衣服被硫酸溅得遍布小洞。但是,比技术问题更复杂的是人的感情,这次能够绝地脱险,多亏了忽小月出手搭救,如果不是她把建议誊抄了一遍,谁会拿放大镜去琢磨那张烟盒纸呢,也就不会有现在的结果了。当然,他估计厂长能放他一条生路,一定还与黑妞儿仗义执言有关,即使老革命再胆正,也害怕丑闻曝光的,看来以前的功课没白做啊!

尽管一连数天忽小月没有露面,使得他内心由欣喜转为恼怒了,你既然愿意搭救,为啥又不愿见我?以前的温存和誓言都忘到脑后了?可他转而一想,也难怪人家了,一个清清白白的大姑娘,谁愿意跟一位内控的反革命搞对象,就是她陷入感情泥淖不能自拔,她的哥哥也会拼命拽住衣袖的,所以他不能再上杆子往人家姑娘身上瞎蹭了。

不过纠结了两礼拜后,连福还是按捺不住又来到专家楼下,当时小翻译正准备跟老伊万上车去吃晚饭,连福突兀地站到了她面前,这让姑娘吃了一惊,本能地叫了声连福。但她很快控制了情绪,脸色平淡地注视着歪歪嘴,那意思就是问,找我吗?找我有事吗?乌亮的眼睛眨巴着不言不语,真乃此时无声胜有声啊!这把连福闹得语塞了,竟说了个最蹩脚的理由:我想跟你借本俄文字典。忽小月想笑:图书室有一堆俄文字典,还要找我借?连福想补上漏洞:就想让你帮我翻译两句工艺。忽小月知道他在故意找茬,从提兜掏出一本袖珍字典问:想翻什么句子?连福翻开手上硬皮本,让忽小月把“我”和“你”两字的俄文写上,忽小月不假思索写下两个单词。连福又说中间还有一个字,“爱”。忽小月明白了他的用意,提笔写了个单词嵌在“我”和“你”之间。连福问:我爱你?忽小月冷冷一笑没吱声,一扭身上了吉普车。

其实连福也够命苦的,从小生活在沈阳郊区一户农民家里。那年大旱颗粒无收,他只好进城混碗饭吃,进了一家机床厂当学徒,有个德国师傅一看见他就笑了,似乎把身藏的绝技都传授了。后来连福想讨问制作密封圈的窍道,日本人开始租用厂房生产迫击炮,师傅也没打招呼就不见了,以致他上手制作的密封圈总是开裂,紧张得他上班就瞅小鬼子脸色,生怕腰上的刺刀什么时候捅过来。

终于他闷了两天喝了三碗高粱烧,下决心脱离苦海一跑了之,临走还故意往浸着牛皮的铁槽子尿了一泡,可是刚刚尿完日本监工就进了操作间,疑惑地問怎么满屋子臊味?连福心忖今天的恶作剧算是玩到头了。

但是,没想到那天的牛皮熟出来特别柔软,装上油压机一连三十天没渗油,第一次完成了生产指令,这让日本人欣喜若狂,特奖了他一套军服和一百块银元。连福没想到自己一泡尿,能尿出这么多奖赏来,正想把这个奇迹梳理清楚,日本人却突然宣布投降了。

新厂长让他把绝招传授给工友,他嘟嘟囔囔说就是一泡尿,工友们哄堂大笑,争先恐后往溶液槽子撒尿,可笑声过后密封圈依然开裂,厂长一气之下就派他来支援大西北了。

当他日夜兼程赶到西安,毛毛躁躁走进八号工程指挥部,没看上那片尘土飞扬的工地,也没被老毛子的技能所折服,却被一位跟在老毛子身边的女翻译给迷住了。没想到世上还有这般清纯的姑娘,那一身蓝底碎花的布拉吉,把女人的魅力明明白白张扬出来,每一段曲线都那么圆润,多少秘密都隐匿在里边了;那对酒窝也好像永远含着笑,不像从乡下招来的女工,脸上永远贴着两团红晕,人们戏称为“红二团”战士;尤其那一双长长的眼睫毛,始终骄傲地眨动着,看上去就像会说话似的,那真叫一个甜甜的享受呢。

更让连福心房悸动的是,那天他去找邵古什交涉冲压机安装进度,小翻译居然把俄语讲得那么溜,那语调像一道汩汩清泉流过心窝,临结束了还特意说,专家表扬你提早介入设备安装。连福对小翻译的东北口音着迷起来,后来他发现小翻译偶尔会在食堂露面,便故意上前搭讪借了两角钱饭票,买了一份蒜薹炒肉,引得满食堂的人盯着俩人背影嘀咕,小翻译是不是跟这个技术员有故事了?

终于有一天他鼓足勇气请小翻译去城里看电影,她的眼睫毛没有向下耷拉,而是绽放了一丝微笑。于是他俩骑上自行车去了,等电影散场以后,两人推着车往回走,从城里一直走到工地,足足走了十里路,话题从分配的花格衬衣,说到撩人的布

拉吉,从苏联人喜欢吃的烤肉,说到工艺翻译的窍门,终于,连福鼓起勇气说:我们交个朋友吧?小翻译笑了:我们不是已经是朋友了吗?

从此,连福再也不想回沈阳去了,连春节放假都没回去,只给父母寄去二十块钱算是拜年了。他幻想哪一天能携手小翻译走出沈阳火车站,走进兵工老厂家属院,把漂亮媳妇领到二老面前,让邻居们都张大嘴去惊讶吧,那个被赶走的调皮鬼有出息了。然而,他万万没想到自己会戴上历史反革命帽子,而这顶狗屎帽都是源于那泡倒霉的尿啊!

二十三

忽然,一场从京城酿起的风暴刮到了西安的城墙下。

这场运动在社会上已经开展两三个月,忽大年觉得长安是军工单位,所有人都经过了严格政审,那些关中招来的新工人,追溯三代都是穷得叮当响的贫下中农,没必要兴师动众把职工分成左中右,队伍搞复杂了就没办法带了。

何况北京那边一会儿询问炮弹进度,一会儿检查炮弹质量,明摆着在为一场恶仗做准备。噢,可能会要跟谁开打呢?现在朝鲜三八线已经平静下来,最可能的方向就是海防前线。忽大年一想到这儿,就想砸墙摔杯子,这次不管跟谁开仗都要保障弹药供给,在这个功劳簿上不能没有忽大年的名字。所以他对务虚活动得过且过,反正政权在咱手上,不信谁还能颠覆了?

但是,黄老虎匆匆推门进来告诉他,市委要派工作组进驻长安厂,组长就是那个一脸苦大仇深的钱万里。忽大年一听警觉起来,绝不能让这家伙在政治上找出鸡毛蒜皮来,马上通知车间的黑板报,一律换成当前的内容。黄老虎撇撇嘴说,他已经开过会了,也就是这样布置的。忽大年呵呵笑了,不愧在一个锅里舀了几年勺啊!

他路过工厂大门收发室,进去跟老张头聊了几句,平时工作忙得脚打后脑勺,报纸大多瞧瞧头版的标题,再有什么好看的,老张头会一一标注出来,今天收发员递上一沓报纸神神秘秘说,最近报上的口气全变了,开始反击什么进攻了。忽大年皱皱眉不以为然,这有什么?他对自己拎着脑袋参与建立的共和国有种本能的热爱,那些人的言论也太刻薄了,咋能容忍嘲讽国家政策,舍命打下的江山咋能轮流坐庄?临走老张头把报纸递给他撂了一句:今天又有人给你送包裹,你家靳子给拿回去了。忽大年忙问:哪儿寄的包裹?老张头目光从老花镜上沿射出一缕狡黠:跟上回一样,只有你的名字。

天哪,忽大年已经两次收到过这种包裹,不知是谁直接放到收发室窗台上,勤务员取回来就放到他办公桌上。第一次,是一双黑色灯芯绒方口棉鞋,针脚密实,绵厚软和,现在城里人爱穿牛皮窝窝,内里衬一层兔毛,却不如方口棉鞋舒服呢。第二次,是一件宽宽敞敞的棉背心,是灰色工作服改做的面子,洋布碎花里子,打眼一瞅就知道是胶东女人的手艺。

唉,这个赶不走的黑妞儿呀!上次他们在夜校月光下谈得多好啊,再不能纠缠名分了,法律只认结婚证不认拜天地。可是,这个满怀心机的女人却耍了阴招,冷不丁就送来一件衣物,尽管接到手上的瞬间闪过一丝温馨,但他明白这是黄鼠狼给鸡拜年,明摆着是想搅和事情呢。

果然,忽大年推开家门就见靳子在厨房水池搓洗衬衣,桌上的饭菜明显是一个人的,一碟咸菜,一碟炒茄子,案板上有个洋柿子,他想切了拌点砂糖吃。靳子怪声怪气说:两个菜还不够吃,在部队啃干馒头也吃得香。忽大年心虚嘻嘻说:放点糖,爽口嘛。靳子一把夺过糖罐说:就这点糖,俩娃都不够,每月都要从老虎手上借糖票。忽大年看糖罐已见底只好放下,等吃完饭打开老张头给的报纸,发现靳子瘆人地咬着嘴唇坐到对面,闷头闷脑地盯着他头顶的红疤。

忽大年被盯得心里发毛:你这是干吗,老夫老妻的,又不是多久没见了。

靳子嘴角冷冷一撇说:我就是要看看,这个整天在我身上爬来爬去的男人,哪根筋没伺候好。

忽大年沉下脸放下报纸说:娃还没睡呢,你说话文明点。

靳子声音陡然大了:你还怕娃听着了?怕娃听着你别干哪!

忽大年起身推开儿子房门,子鹿和子鱼竟然都不在,看来靳子是准备跟他大干一场,早把孩子送出去了,他坐回饭桌旁闷头说:想说啥就直说,绕来绕去累不累?

靳子把一件红裹肚从网兜里猛扯出来:你真行啊,連贴身内衣都有人做,还绣上花了,蝶飞凤舞,想得挺美啊。

城里人很少戴裹肚的,这都是胶东人的穿法,他只好承认可能是黑妞儿寄来的,他想自己跟胶东女清清爽爽,从没什么麻缠。可靳子听了反倒

不相信说:你真会装啊,如果没有来往,她会给你送裹肚,啥意思吗?说着又把老话扯出来:你们能这样勾勾搭搭,还说你们没有同过房,谁信啊?一男一女,睡一个炕,你还能老实了?哪个男人见女人精光躺着不想上,还愣编瞎话,啥事没干?哼,给个实话,你到底有多少房老婆?别忘了现在是新社会,不准讨三妻四妾!

忽大年急忙辩解:咱就事论事,别扯没用的,是她要送的,我压根儿不知道。

靳子紧追不放:你别装了,要不是我拿住了这证据,你不知道要瞒到啥时呢?她又猛一拍桌子,我明白了,你是想明里一房做饭,暗里一房生崽,两个女人围你转,你就不怕身体累出病来?

忽大年当然不承认:你小声点好不好,让邻居听见就成笑话了,黑妞儿在厂里就没法待了。

靳子一听更来气了:你还怕她在厂里没法待了,你想过我在厂里就能待了?告诉你,我明天就去办公楼喊上一嗓子,后天我就领孩子回白洋淀老家去。

忽大年无奈地说:靳子,你咋把我想得那么坏,咱俩是一个战壕的战友,我咋能干对不起你的事?

靳子厉声发誓:我还以为你们真断了,想不到还在勾勾搭搭,反正这个家,有她没我,有我没她,你看着办吧!

那天晚上,月色清幽,窗台上洒着一层细密的月光,两个人都没睡着,都睁着眼睛在想怎么办。咳,如果不管不顾地折腾起来,等待他们的就是满满的尴尬了,人们饭后茶余也就有嚼头了。

二十四

这天长安宣传栏突然公布了赴苏联实习的名单,几乎抢了大字报的风头。

许多人没下班就跑过去,盯着一个个熟悉的不熟悉的名字,叽叽喳喳的,好像这是一张皇榜。本来那连福是最想去苏联实习的,他对宣传栏上的口诛笔伐没多大兴趣,倒是对出国深造跃跃欲试,但是他忽然变成了内控对象,想跻身实习队无异于白日做梦。所以他也跑过来看榜,倒不是看他的门生上了几人,而是看到自己的心上人没有上榜,心里多少有些宽释。

本来自己能从地下室出来也是好事,好歹自由了,但规定必须吃住都在马厩般的操作间里,即使上茅房蹲久了,都会有人探进头来瞅瞅,生活在这种敌视的环境里度日如年,睁眼想睡觉,闭眼睡不着,终于被折磨得口吐白沫高烧不退。两个监管他的徒弟吓坏了,匆忙将他抬到职工医院挂了一夜双黄连,黄老虎也怕把人逼急出个差池,同意下班后回宿舍睡觉,但老鹰眼悄悄扯住门改户和满仓交代,八小时以内车间负责,八小时之外你俩负责。

从此那门改户像领受了神秘使命,隔三岔五就屁颠屁颠去保卫科报告连福的行踪,睡觉的梦话,夜起的次数。而满仓就没那么较真了,他觉得连福还是个不错的人,自己进厂还是人家办的手续。当时他想将法号登记为姓名,黄老虎听说后大发雷霆,那成什么体统?咋能把寺庙那一套用到长安来?但满仓咬紧牙关不松口,后来还是连福出了主意,把法号上的释字去掉,才把一场僵持平息下来。

后来夜校老师患了肝病找连福去顶课,还透露要选拔五十名学员赴苏联实习,大家听了激奋地欢呼起来,都明白这是一个可以颠覆人想象的诱惑,那些穿着灰色风衣进进出出的老大哥神秘莫测,说话听不懂,吃饭看不见,更不知他们家乡怎样生活,也许就是人间天堂呢。所以学员们铆足了劲,想考个好成绩,披上实习生的行头,那就给祖坟平添了一炷大香。

显然,名次的决定权掌握在判卷老师手上。

同舍的门改户和满仓都是学员,两人年初都买了黑瓷罐,算对一道题就丢一分钱,年底门改户始终名列前茅,钱罐也快装满,常炫耀地躺到铺上吹口哨。满仓却总是名落孙山,钱罐的分量差了一半,试卷上一个接一个的红叉叉,谁看了都得皱眉头。可那门改户看着语文卷子还喜欢突发奇想:你说青铜器上的古字是名号,那他们后代看见会不会追讨啊?连福故意渲染:那当然了,经常为争东西出人命呢。门改户似吓得直愣怔,满仓却摆出两肋插刀的样子:怕啥呀,有我呢!

几人嘻哈笑后,连福不得不给满仓加了小灶,临睡前盯着一道题一道题运算,算对了才让他躺下,可是效果依旧。后来连福突然顿悟,这个人怎么考也会进前五十的,也许……也许是组织上授意的,担心两个舍友都去了苏联,晚上没人看管他了?

当然,连福这样热心辅导,心里也的确揣着小九九,如果这俩人都去了苏联,他就是这个宿舍的“王”了,可以从容不迫地把床下秘密翻腾出来,现在密室的收藏已经被没收,千万不能把青砖下的青铜器再丢了,那就成瞎子点灯白费蜡了。何况,

他在保卫科地下室关过一天,安装油压机在车间睡过两夜,始终担心有人趁机进宿舍翻腾。不过,当连福又一次走过宣传栏,又把名单细数了一遍,怎么只有四十八个人呀,那两个人是谁呢?

实习团出发那天办公楼前拉了一条横幅:热烈欢送长安儿女赴苏实习。

广场上支了一面红漆大鼓,一个红背心小伙子擂得虎虎生风,又两对铜锣,三只铜钹,咚咚咚,锵锵锵……把个广场敲得如同庙会一般,连周边村民都闻声过来,扛锄的、抱娃的、抽旱烟的,伸直了脖子朝大门里张望,以为又有秦腔大戏开演。忽大年和黄老虎、哈运来站在办公楼下频频点头,颇有些将军点兵的味道,年轻人穿着统一的深蓝西服,领口系着黑领夹,一个个像变了个人,哭的哭,笑的笑,小小广场人声鼎沸,好像他们不久就可以主宰地球了。

连福当然想来送送实习生了,这些人都是他的门生,他的视线在人群里东瞄西扫,突然发现忽小月穿着蓝色列宁装,头发梳成了弯弯的马尾状,腰肢一挪,辫子一摆,就像一只快乐的小马驹,看来最可怕的事情还是发生了。而且,忽小月远远瞥见他就没搭话,扭头就去听哥哥嫂嫂叮嘱什么了。连福猜测,忽大年肯定在告诫到苏联后要多写信,但绝不能跟那个受控人通信了,要借实习机会跟那个人彻底断了。

连福见厂长夫妇像母鸡般护着小鸡娃,也不好上前跟忽小月说话,这忽小月,你要去苏联咋不打个招呼呢?不过,他望见心上人胸前一支金笔莹光灿灿,内心才稍稍有了一点宽慰,看来姑娘心里还是藏有他的,否则她为啥要戴那支金笔啊?那支金笔还是他去年送的,笔帽上有两道金箍,开始姑娘死活不要,干吗送我这么贵重的礼物?连福咬耳说今天是你的生日。忽小月吃惊之余,很欣赏地刮了刮他的鼻子,可是……可是现在,他迎着姑娘视线晃来晃去,人家就像不认识似的,没过来说一句话,好像他们之间什么都没发生过。

连福赌气回到宿舍,一头钻到被子里,想放声发泄,又哭不出声。真他妈的,这就是女人啊!俗话讲,女人心,天上云,女人脸,魔鬼眼,千真万确啊!本来他还想送实习生到火车站的,可忽小月的冷漠像竖起的一堵高墙,强烈地刺激了绷紧的神经,他在运送行李的解放卡车前止住步,远远看着小翻译踩住车帮上去了,摇摆的辫子左忽右闪,圆圆的酒窝始终没有朝他绽放,看来是真想与他一刀两断呀!

但是,苦恼的技术员突然趴在被窝里想开了。噢,忽小月的冷淡也可能是装出来给哥嫂看的,如果他俩在广场上卿卿我我,不就露馅了吗?那个头顶红疤的可憎厂长,管天管地还管别人恋爱?也不想想自己都做了啥亏心事,逼急了,我把什么都抖搂出去,叫你一天也不得安生。是的,前些日子他就想掏出那个杀手锏,可他又觉得有点卑鄙,心上人知道了更会疏远他的,现在他脑袋涨如石磨,真想拿出来试试了。

那是一张小纸条,一张黑妞儿亲笔写的小纸条!

那年他给黑妞儿送去招工表,她正在院里晾晒衣服,自己打过招呼进了屋,齐整整的棉被,白生生的毛巾,香香的浆洗味……床角的笤帚边竟然有个小纸团,完全是下意识弯腰捡起来。

只匆匆打眼一扫,聪明的技术员便意识到,这纸团威力了得,绝对是一颗重磅炸弹。于是,他莫名地把纸团揣进了口袋,想有事作为见面礼奉送给厂长的,可是两次见面话不投机,没等谈到胶东女人,忽大厂长就下了逐客令……

今天忽大年看到妹妹的表现心里释然了,尽管他在与每位实习生握手话别,脚步也在不停地挪动,余光却始终锁在妹妹身上,不间断地瞭望着她的身前身后,关注她究竟跟那家伙有没有断绝,这毕竟是当哥的挥之不去的心病啊。

如今连福的身份已经明朗了,没按有血债的反革命分子处置,实在是他生了恻隐之心,尽管这家伙鬼精地搬出了黑妞儿来说情,又提出了改进打磨工艺的建议,但这些努力都未能阻止将他变为一名内控人员。唉,跟这样一个人咋能谈恋爱呢?妹妹应该懂得其中利害,如果妹妹在西安与此人勾搭成婚,那他就真的无颜回胶东了,也无颜给父母去烧香了。

忽大年面对妹妹苦口婆心说:之所以没有给他戴手铐,那是长安恰巧用人之际,如今成司令坐镇北京,守着鸡屁股掏蛋吃,所以才把他留下来,是让他戴罪立功,绝不是历史问题一风吹了。可妹妹并不买账,还摆出一副殉情的架势说:你一个当哥的,凭什么管我的事,只要连福没戴上反革命帽子,我就要把他拉回到革命队伍中来。

所以,三十六计走为上啊,可是往哪走呢?

忽大年听从了靳子在饭桌上的絮叨,回到办公室便要来赴苏实习人员名册,工工整整填上了忽小月和技术科长焦克己的名字。后来,黄老虎

拿着赴苏实习花名册,在他办公室外踌躇了半天,推门进来不知想说什么:厂长,忽小月是你妹妹……忽大年敏感地瞪起眼珠:咋了,她也是长安职工,实习团不能没翻译。

而让他尤感欣慰的是,妹妹今天对连福的态度好像真的变了,那歪嘴小子一直在旁边踅摸,妹妹就没给他一点点涎脸的机会,他看在眼里喜在心上,毕竟是亲妹妹,表面上撒泼赌气,心里还是能听进好歹的。后来到广场送别的人多了,为以防万一,他索性站到了妹妹身边,如果那个不识相的家伙敢有露骨表示,他会毫不犹豫地挡在两人中间,成为一道不可逾越的障礙,后来他看到妹妹对连福饥渴的眼神始终没有回应,心里悬着的石头才慢慢落下来。

所以今天的送别仪式,对这俩人来说就是一块试金石啊。

二十五

激情满怀的实习生送走了,长安厂却并没能安静下来。

这厂前区的车子棚,在苏联专家的设计图里本没有的,但是工厂实在占地太大,从家属区到大门有三里路,从大门到第二道门又有二里路,大家都觉得走路上下班浪费时间,开始有个技术员骑着一辆自行车,从大家身旁昂首溜过,潇洒得一塌糊涂,简直像偷袭碉堡成功了。从此自行车便成了身份的象征,有钱没钱心里都会发痒,工厂角角落落便东一簇西一簇,堆挤得乱糟糟的。忽大年只好下令铲掉了厂前区花园,建起了一片自行车棚,从此竟有上千辆自行车汇聚进来。

车棚外有八块宣传栏,人们或走路或推车路过,都会扭头扫上一眼,又表扬了哪个班组,有没有领取工衣的通知。当然遇到什么运动,这里又会贴满大字报,吸引来来往往忐忑的目光。今天,忽大年豁然发现宣传栏新贴了两张麻纸,尽管没有点名,语气还算斯文,但揭发的问题却让他出了一身冷汗。一张大字报揭发工厂领导视计划为儿戏,超额招收了二百名职工,导致这些人身份悬空;一张大字报揭发工厂重用反革命担当夜校老师,为反动思想传播开了方便之门。呵呵,多亏多招二百人,否则两条生产线咋可能动起来?至于那个人讲的数学和制图,难道还藏有反动思想?

忽大年回到办公室,急忙叫宣传科长过来。

可宣传科长未等到来,黄老虎和哈运来不约而同前后脚推门进来了,忽大年头也没抬,只将帽子罩住发亮的红疤。黄老虎不管不顾告诉厂长,市委来电话通知开会,点名叫书记参加……这时哈运来竟急急打断话:厂长,咱厂地下涵洞不知从哪儿涌来一股水,把坑道电机给淹了。忽大年闻声眼睛大了,这个电机苏联人设计在地面,他觉得如果放进涵洞,上边空地正好建个篮球场。老伊万也说这个点子好。现在电机水淹,煤气供不上,退火炉就要降温,生产线就要停摆,本月任务肯定就泡汤了。他扭头对黄老虎说:你看看,我走得开吗?且没等回应便大步流星往后区去了。

这条涵洞直径有一米半,铺设着通向各个厂房的煤气蒸汽和下水管道,站到洞口就能感受到突涌的潮气。忽大年二话没说,要了手电筒就要踩铁梯下去。哈运来拉住他说:洞里有水呢。忽大年扭头说:不看水势,咋抢修?哈运来看着阻止不住,忙拉已赶过来的电工叮嘱:我块太大,你跟下去,照顾好厂长。这个小电工叫卢可明,细皮嫩肉的,但动作麻利,马上搀住了忽大年,一副军人受命的架势。

忽大年觉得小伙子眼熟,刚想问他叫什么,这时光头和尚突然蹿到面前:厂长,等等!忽大年撇撇嘴角看着满仓,只见他点燃了一支香烟,嗖一下扔进涵洞,然后咚咚咚在井口磕了三个头。呵呵,当年他在游击队时,每次下山执行任务,队长都会跑到山神庙磕头。后来参加了八路军,就没人耍弄这些了,但他遇见寺庙会进去转转,心里默念几句阿弥陀佛。从延安回来便觉得这些套路可笑了,所以他见满仓嘴里念念有词,不由分说撑住洞沿就下了井,那卢可明紧随其后也跳了下来。哟,洞底尽是铸铁管,人只能弓腰走,忽大年的手电马上照到一溜波动的水流,淌了几步就漫到膝盖了。哪里来的水呢?如果是下水管泄漏应是污水呀?忽大年隐约听到有嗞嗞的水声,回身朝卢可明做了个停步的手势,独自向深处走去,嗞嗞声似越来越清晰,电光终于照到洞壁一圈圈水纹,形成了一大块发亮的光影。黄土高原,水位奇深,咋这么浅就冒水?他顺水流掏腾几下,蓦然惊现一个拇指粗的小洞,一股清水喷涌而出。他妈的,忽大年清晰地骂了句脏话退了出去。

一群人见厂长从涵洞钻出来,马上围拢过来,忽大年愤愤地说:高楼村地道渗水,渗进咱们涵洞了。哈运来一听愤愤不平,当年还是他勘查地质时发现的,好家伙,洞口压了个大磨盘,从地下沿着村子转圈。本来他们准备炸毁,却有文物人钻出来,声称这是清末村里防御骚乱挖的地道,后来

也没有正经使用,家家便在地道两壁掏了洞,做了盛粮食的储藏室。咳,这能有啥价值,胶东打鬼子的地道一片一片的,但文物人说这片地道太过考究,上下三层,机关密布,不但可防匪扰,还能防烟熏防水灌,是一处罕见的地下防御工事。好家伙,提到这样一个吓人的高度,长安人就不好再说什么了,何况那地道处于长安厂围墙以外。

很快,高楼村长就率人把地道里的漏点堵上了,原来地道里有个防备兵患的储水池,一旦烟灌,可放水封住烟道,一旦敌扰,可放水堵住进口。可是涵洞与地道平行,相隔有七八米,水怎么会渗过来呢?这时,哈运来抱怨起来,水漏堵上了,可洞里积水,电机还是动不了。忽大年想想说:别急,等水退了。哈运来眨巴眼说:厂长,若等积水自然退尽,怕要拖上十天半月,涵洞铁管就锈蚀了,将来锈个窟窿,煤气漏进涵洞,只一个火星,整个厂区就会炸成一道壕沟。

咱厂人多,拎水桶舀吧,不信舀不净了?小电工殷勤有加。

你不懂,就别瞎掺和,舀到猴年马月了?哈运来不屑一顾。

你别说,这办法也行,就去找桶提水吧。忽大年赞许有加。

很快高楼村支援的水桶从墙头递过来,小电工卢可明没等下令,自己率先跳下去,工人们也就一个个鱼贯而下。那涵洞就像一个贪婪的怪兽张开的大口,似乎下去多少人也难见停步,忽大年突然意识到什么冲着洞口喊:拉开距离,注意水情。话音刚落,洞口拎绳壮汉就感觉到分量,双手一抻一提,一桶水上来了。呵呵,电灯马上接亮了,大家在洞里弓腰站成一条线,水桶便像上了传送带,一边空桶下去,一边水桶上来,循环往复,秩序井然,哈胖子说:哎呀,人工抽水机,绝了。

没等夜幕降临,涵洞外也架起了电灯,拉开了一副鏖战的架势。然而,内控分子连福闻讯过来转悠,一见上来轮休的满仓就说:你别再下了,危险。这话钻进了坐在炮弹箱上督阵人的耳朵,忽大年顿时来了气:你个兔崽子,敢扯人后腿,欠揍吧?这时的他已完全调换成部队语系了,可连福反凑上说:涵洞没做防水,水一泡会塌方。忽大年不客气说:你个孬种,扰乱军心!

連福被噎得刚要转身,涵洞口一阵骚动,抢险人突然像溃逃的动物,接二连三往外拥出来。忽大年急问怎么了?却没人能说清,只是急促喊叫:上啊,快上!终于有人爬出洞口瘫在地上说:洞里塌方了,有人被埋了。忽大年脑袋“嗡”的一声,想下去看看,硬被人拦住了。

哈运来这才想起做涵洞撑护,几个工兵出身的小伙子跳下去,夜半时分三个被埋的人被刨出来,一个是小电工卢可明,两个是进去舀水的冲压工,已都没有了呼吸,面容模糊地躺在地上。

四周顿时静了,静得都能听见呼吸,忽大年愣怔半天,掏出手绢把他们脸轻轻擦净,有人看见卢可明眼仁亮光闪烁,喊叫人还没死,他心里一阵酸楚,手捂住眼睛,松开便闭上了。

三个年轻的生命牺牲了,可给三人申报烈士的申请始终没批下来,不准进烈士陵园,只好埋在秦岭脚下的山坡上。安葬那天,满仓悄悄对人说,这里风水好,前有水,后有山。这话恰恰被忽大年听见了,一阵歇斯底里地吼叫:好啥呀?谁愿意年纪轻轻守在风水上?

工厂还想通知家属来参加安葬仪式,可翻开卢可明的档案发现,纸袋里简单得可怜,像个孤儿似的,只好按表格上的地址给一个县委打去电话,人家却说全县当年参加红军走了八万人,现在能联系上的不到十分之一,一个小伢崽到哪儿去找啊。那俩冲压工的老婆也很快到了现场,一个叫春花,一个叫翠柳,口不停歇地喊叫男人是挨千刀的,丢下她们孤儿寡母没法活了,直哭得昏天黑地,根本不管下葬的仪式。这是忽大年解放后头一次面对死亡,为凸显哀荣隆重,也为平抚内心愧疚,警卫列队朝天放了三排子弹,噼噼啪啪的枪声,把他一下子拉回到炮火连天的岁月了。

等这些事情都处理完,他吞吞吐吐把工人牺牲的消息电话透露给了北京,谁知成司令一听腔调陡然变了:什么什么?咋可能呢?那卢可明下涵洞干吗去呀?忽大年说:他下去接灯泡。电话那头半天没吭声,忽大年“喂喂”了半天,成司令突然放声大骂:你他妈的混蛋呀!你是我的冤家呀!忽大年顿时愣住了,他还没见过司令这般发火,嗫嗫嚅嚅说:已经安葬在秦岭的山坡上了……可电话那头静默了好久,咔嚓一下挂了,忽大年手握话筒怅然若失。

过了一天成司令打来电话,叫他把卢可明坟茔的照片寄过去。忽大年想不透,司令怎么对一个小电工这么上心,听说小伙子进厂快一年了,学啥像啥,还会素描,正准备下半年考美院呢。他陡然感觉此人可能有背景,当然不敢怠慢,亲自带着照相师傅爬上山坡,拍下坟前的石碑,坟边的柏木,坟后的槐花。但是照片寄走以后,成司令再也

不接他的电话了。

忽大年因此心里烦躁,可黄老虎却不避锋芒跑来提醒:老首长,我说出了涵洞事故,该给钱市长做个汇报。忽大年没好气地说:你别再叫我首长了,现在我是书记,你是副书记,就差半格了。

但忽大年说完也觉得怎把这茬忘了,神秘的钱大人行踪飘忽,自从带领工作组到办公楼来过一次,就不停点地传来他的指示,却再见不到他闪面了。唉,地下工作出身,就是这个德行,干啥都是鬼鬼祟祟的。

于是,他咚咚咚走进熔铜厂房,工人们围在熔炉前,正给钢槽倾倒铜水,烤得人脸上红通通的,姓钱的不可能跑到又脏又热的地方来宣讲。他又转身进了压延车间,庞大的轧机轰隆轰隆碾过一块铜锭,几个来回碾成了指厚的铜板,一个萝卜一个坑,没人敢离岗去听姓钱的煽动。他又走进冲压车间,八百吨冲床咣当咣当震耳欲聋,谁还有兴趣声讨官僚呢?他又在机加车间逡巡片刻,几十台车床好生紧张,切口的、钻孔的、磨腰身的,操作工撒尿都得小跑,谁愿把宝贵的时间献给钱大人呢?

终于到了表面处理车间,忽大年脚步稍稍有点迟滞,万一碰见那个黑女人,会不会又蹿出什么幺蛾子?可是,刚刚建成的酸洗槽边,没见工人吊装料筐,检验台前也不见人影晃动,工房里怎么好一片冷清?

忽大年满腹狐疑走向车间调度室,远远看见有个蓝大褂从门里闪出来,定睛看去居然是黑妞儿,真是怕啥来啥,想躲已不可能,这个胶东女人一天到晚折腾啥呢?棉鞋我收了,棉背心我也拿了,可那不等于我愿意跟你黏糊。現在那可恶的红肚兜叫靳子抓个正着,好端端的家已被搅成一锅粥了,现在只能闷头听靳子分析恐怖后果了。那天他实在听不下去,只戗戗了一句:别把人想得跟你一样!靳子马上瞪大眼珠跳起来:咋跟我一样啦?你是说我追你了吧?告诉你,当年师部人知道我是女儿身,多少人给我献殷勤呢,我真是瞎了眼,看上你这个王八蛋!忽大年怒不可遏:你骂谁?靳子毫不示弱:我就骂你了,你敢打人咋的?不行,咱们明天到办公楼评评理去,明明上过人家床,还骗我没见过女人样,告诉你,女人脸蛋有差别,身子都一样!唉,这样的龙凤斗,隔三岔五就会上演,几次他都想晚上躲在办公室不回去了,却又怕黑妞儿知道了趁机跑来纠缠。咳,这个黑妞儿,就是一个惹祸的导火索,现在也只能兵来将挡水来土掩了。

你……你忙啥呢?

俺那天看见你也下了涵洞,可把俺吓死了。

怕啥?我不下,让谁下呀?

俺到现在心还怦怦跳呢。

那天你也去抢险现场了?

俺就在你身后,盯死着你呢!

二十六

忽大年没想到找遍工房,怎么也找不到工作队长钱万里了。

按说他跟副市长是平级,怎么着也该给点面子的。可他去车间找,说是回市府了,去市府找,又说去开会了。那涵洞事故,想必钱大人已经知道了,作为厂长没有及时汇报,就是一个程序上的疏忽。唉,若没死人,咋都好说,死了人怎么挖抓都没法子了。

其实,这个钱大人不见也就算了,反正事故已经处理完了,该给的不该给的抚恤都给了,大不了给自己申请个通报批评,如果钱大人想做文章给个警告也没啥。打仗的岁月,老师长挨的处分一个接一个,师长还不是照样当,仗还不是照样打。不过,传说钱万里以前是地下党的省委书记,现在只是一个小小的副市长,工厂归北京和省府联合管辖,他凭什么到长安来耀武扬威?哼,他敢盯着我叫板,我就敢跟他顶牛,即使这家伙软硬不吃,我明天就去找省委书记,不信没人能压住他了。

然而,就在忽大年靠着椅子坠入幻想的时候,钱万里悄悄在办公楼现身了,可人家一头钻进黄老虎办公室嘀咕了好久,才让门改户通知他过去。咳,这就严重不正常了,怎么让书记去副书记办公室谈话呢?但他还是忍住气去了,进门见钱万里坐在黄老虎的椅子上,说不上和蔼,也说不上严肃,略略打了个招呼,黄老虎就知趣地拎水壶出去了。忽大年觉得钱大人今天这个谈话顺序就是个挑衅,瞪着眼睛没吭声,人家却反客为主,把一杯茶推到他面前说:这是我带的汉中毛尖,你尝尝。

忽大年不知道他葫芦里卖的什么药,鼻子“哼”了一声。钱万里看出忽大年的愠怨,吐了一口烟说:忽大年同志,这次涵洞抢险,违反安全规程,导致了严重的后果,死了人就要追究责任了。忽大年低下头说:我想起那孤儿寡母心里就难受。钱万里慢慢地把桌上的本子翻开,说:省委同

意了市委建议,鉴于忽大年同志的错误,暂停你的厂长书记职权,下放劳动,以观后效。念毕,他把烟卷深吸一口说:为了把影响降到最低程度,这个意见只传达给你们两个人,后续事宜由老虎同志相机处置。

忽大年听罢傻眼了。什么暂停职权,是不是表现好了,还可以回来作威作福?但忽大年马上醒悟,这就是要臊他的皮,要把鞭子高高悬起,顺眼了鞭子就扔了,不顺眼鞭子就会抽下来,会不会抽得皮开肉烂全看运气了。

而且他还注意到,是省委同意了市委的建议,就是说这个决定是钱万里搞的名堂,明显是挟嫌报复。他禁不住站起问:市长大人,我十五岁参加了革命,十七岁参加的游击队,十九岁当了八路军排长,新中国是我们流血牺牲打下的,咋出个事故就全不提了……?可未等他说完,钱万里拍拍茶杯:你是八路军,我是地下党,你有意见,你去反映。

黄老虎不知啥时候进来的,毕竟与忽大年是鲜血凝成的友情,又是货真价实的上下级,知道这时候态度暧昧是昧良心的,便犹犹豫豫说:钱市长,你看能不能给组织上反映一下,这次事故完全是个意外,谁能想到涵洞会塌方呢?钱万里似乎也软和下来:大年同志,好好想想吧,这个处分实际上是对你的保护。

什么?还是保护?天哪,把我处分了还是保护?那把我关进监狱就是疼爱了?忽大年差点张口质问,看见黄老虎冲他眨眼,又听钱万里冷冷地说:牺牲的三个同志,都不到三十岁,那个小卢还没成家,两个冲压工都是家里的顶梁柱,我后怕的是下去了三十多人,如果全部埋到里头,后果不堪设想……而且,我还要告诉你,那个卢可明,你知道是谁吗?

忽大年愣怔一下摇摇头,钱万里长叹一口气:他是成司令唯一的儿子。什么什么?忽大年腾地站起来:不可能,成司令姓成,他姓卢。钱万里沉吟一下说:他跟了成夫人的姓。

忽大年惊呆了,他没想到卢可明竟然是成司令的儿子,他可从没听说成司令把儿子送进厂,如果知道是这层关系,他是绝不会让他下井的,可是……可是人世间的事咋这么寸呀!他不由得喃喃自语:成司令咋不告诉我呢,告诉我就不会让小卢去冒险了……忽大年脑袋嗡嗡响,心里一阵阵悸动:请你转告省委吧,给我什么处分,我都没意见。

送走钱万里以后,忽大年抓起电话就往北京总部拨,可秘书一听是他就捂着电话小声说:你以后别打了,首长听见你的名字就头疼。他说想进京给成司令当面谢罪。可秘书却说,夫人知道你去了,会气犯病的。会犯什么病,秘书没说,他忍不住抱着电话说:可我不行呀,我心里苦啊,反正,我现在给首长跪下了,他啥时候接电话,我啥时候站起来。

终于,成司令挨不过纠缠接了电话,却没等他开口就骂开了:你小子还会耍泼赖了,你跪吧,你有种跪到明天早上去,你他妈的,我把娃交给长安,给他妈说放一百个心,我放个啥子心啊!忽大年听着也不知该说什么,直哭得稀里哗啦的,后来哭喊了一句话:首长呀,我给你给嫂子磕头了。说着,咚咚咚,三个响头,但是成司令再没说话,电话就叭一下挂了。

这天晚上,忽大年脚步沉重地回家了。他拿钥匙扭开久违的房门,靳子好像从黄老虎那儿知道他要回来,两人像从没发生过矛盾,笑吟吟接过文件包,又拿鸡毛掸子把身上掸了遍,转眼小方桌就摆上了三个爱吃的菜,白菜炒豆腐,土豆炒辣子,老孙家腊牛肉,还用那个奖励茶缸热了一壶白酒。

忽大年冷冷地问:谁来了?

靳子回答:不来谁,就等你。

忽大年那天吃得很多,差不多把三碟菜全吞进肚子了,但他脑子乱糟糟的,压根不知菜味道。靳子居然不停地宽慰:不让咱干了,咱就歇着,大不了回老家种地去。丈夫顿感温暖定定地瞅着,觉得还是自己老婆好,脸色黄了,鱼尾纹也涌上来了,这都是操持家务的赏赐啊,再不能单位有气回家撒了。

晚上,他居然倒头睡着了,睡到半夜想去撒尿,却发觉靳子睁着眼望着天花板,一对眸子夜色里盈盈发亮。他明白了,最挂念他的人的确在枕头边,他伸手在老婆脸上轻轻摩挲,靳子顺从地没有言声,他伸出手臂把老婆紧紧抱住,抱了很久很久,谁也不说话,直到阳光从窗帘缝隙射进来。

第二天,靳子就主动去找那个胶东女人摊牌了。

她思忖,上次喝煤油只换来了表面的平静,没有从根本上解决问题,如果双方总是这样藏藏掖掖的,不定会捅出什么幺蛾子来,无意间抓住的红肚兜已让人气恼,而丈夫下放劳动的尴尬,更让她

萌生了强烈的緊迫感,千万要把道理给黑妞儿讲清楚,那些陈芝麻烂谷子一旦泼撒开来,会搞得雪上加霜不可收拾的,小心最后折腾得鸡飞蛋打。所以她反复掂量,黑妞儿是女人,她也是女人,她要告诉黑妞儿,万不可节外生枝,使老乡的工作和感情同时发生沦陷。

靳子把高傲的身段放低了,低到几乎要弯下腰来乞求了,一上班就站在晒图室窗口张望,外边有一条直通车间的小道。呵呵,功夫不负有心人,终于看到黑妞儿拎着饭盒走过来,她一把推开窗户喊:小黑!黑妞儿见是靳子也觉诧异:你喊我?靳子从窗台纵身跳下:我想跟你说句话。黑妞儿一本正经说:你应该叫我黑姐,俺比你大。靳子心里咯噔一下说:我想跟你说点急事儿。黑妞儿瞪大眼睛,不知她想卖什么药,靳子急忙解释:你和忽大年以前的事,我们以后就不要说了?黑妞儿问:你到底想说啥?靳子心想你装个屁呀,但她嘴上却软软地说:我今天想告诉你,你们以前那些陈年烂账,千万不能传出去了,传出去会毁了你老乡的前程,现在他只是下放劳动,还没给他下正式处分,要是人家知道了你俩的纠葛,就不让他回办公楼了……黑妞儿听着蓦然起怒:你以为俺那么坏啊?俺就那么盼他出事呀?

说着,她推开靳子径直往二道门走去,噎得靳子一时说不上话,紧跑几步追上说:黑姐,算我求你了。黑妞儿已明白对方来意:妹子,我刚来西安,是想跟他要名分的,不然,我在黑家庄算啥事呀?人不人鬼不鬼的,现在你放心,我不要了。靳子脱口而出:明里不要,暗里也不行。黑妞儿扑哧一声笑了说:俺这辈子打光棍,也不会再找他了。

靳子也扑哧笑了问:厂里还有谁知道你俩的事?黑妞儿斜睨片刻说:俺进厂时给连福透过一点,他可能也没听明白。靳子若有所思:你咋能给他说呢?黑妞儿抿抿嘴:连福人不坏,不会胡说的。靳子摇头说:你知道他是啥人吗?要不是你老乡因为他妹动了心眼,他可能就……黑妞儿愣怔一下问:啥意思?靳子左右瞅瞅说:就是放了他一马。黑妞儿也笑了说:那俺也放你一马……

两人扑哧一声都笑了,两个女人的战争,好像在这一天停止了。

二十七

黄老虎似乎心事重重找到忽大年,像是解释又像是商量说:你要是觉得表面处理车间不合适,咱就换个地方吧?忽大年低头看着报纸,没抬头也没回应。黄老虎碰了个软钉子定定地说:咱们还要上报省委决定的落实情况呢。忽大年依然盯着报纸没吭声。黄老虎心里愈发不舒服了,若是以前他会扑上去吼两声,可现在他实际上是在催促人家给自己腾位子,万不能让人家把自己看扁了。

唉,我可不是个小人,省委的决定跟我一毛钱关系也没有。可忽大年一脸的阴晦,一定把所有怨恨都撒到我身上了,黄老虎回到办公室感觉那钱万里实在老奸巨猾,手指冲着他胸口轻轻一点,就淡若轻风地把个烫手山芋扔给他了。忽大年毕竟跟自己是出生入死的关系,他怎好翻脸逼人家下放劳动呢?那会让大家以为省委决定是他私下运作的,会让大家以为他是个忘恩负义的小人。

咳,这个钱大人呀,由他来宣布省委决定顺顺当当,咋想让他相机处置,什么叫相机处置?他还是第一次听到这个词,也就是灵活处置吧,以前在部队出去侦察,首长每次都会叮嘱类似的话,现在难道让他自己召开会议,自己宣布厂长下放劳动,自己主持日常业务?自古以来官场上就讲究个名正言顺,主持算个什么呢?名不正言不顺,以后谁会听他的?搞不好会成为一个可以载入长安史册的笑话!

他想给钱万里打个电话说说自己的难处,可电话接通了,他突然又语塞了,什么话也没说就挂了。他知道领导班子好些人,本来就对他提任副书记有看法,质疑他十四岁咋可能参加游击队,说他们把儿童团的经历算上,八九岁就参加了抗战。其实,他实在不好当众解释,当年他是跟着游击队钻沟壑、送情报、打鬼子,遭遇过不少硬仗,绝对没有掺杂一点点水分。因为历史问题必须两人以上证明,他从朝鲜回国就开始寻找游击队的战友,可历经千难没找到人,后来还是忽大年仗义执言,龙飞凤舞写了几句话,证明他曾配合主力围剿鬼子,整建制转入了八路军,间接证明了他的游击队经历,也就把他参加革命的年限前移了五年。

其實,当时黄老虎寻找证人,只是为把简历交代清楚。他在朝鲜战场目睹了一七〇师的悲壮遭遇,成千上万的战友都倒在汉江边了,感觉自己能活着回国,是上辈子修来的天大福报,无论干什么都可以的。但是,命运之神在他头顶摸了一下,把他从八号工程保卫组长,提到了长安副书记的位置上,有了独立的办公室,出门可以坐吉普车,胸中便鼓荡起前所未有的优越来。现在才过去两年多,命运的曙光又在向他招手了。

这还是干校的同学鼓捣的,那些同学都在兵工城里任职,有生产火炸药的,有加工弹头的,有制造引信的,去年短短三月朝夕相处,结下了难以割舍的情谊,谁家婚丧嫁娶若没及时告知,就是无休止的奚落挖苦。这些人永远涌动着昂扬劲儿,偶尔跟谁通个电话,上来就问提拔有望吗?其实他对副书记已相当满意,这大概也是祖坟冒烟,让他碰巧沾上了,但同学间议论的多了,提拔的多了,自己内心也就蠢蠢欲动了。

所以,当钱万里来传达省委给忽大年的处分,他一边为老首长感到惋惜,一边从领导深沉的眼神里,发觉有种信任和托付压下来,党委书记下放劳动了,副书记自然就该顶上去。但是,那钱万里却像故意回避没有明确,只让他把影响降到最小程度,明显给他出了个难题,一把手要下放劳动,就是个天大的事,怎样才能开释呢?

黄老虎早晨上班纠结于心,独自走到万寿寺改成的库房门外,碰见拉着一架子车电器配件的满仓,问:小满啊,我听说那天涵洞抢险,你还去烧了三炷香……可是那也没挡住塌方。满仓瞥他一眼边走边说:人的命,天注定。黄老虎正色凛然:你小子不敢胡说,什么天注定?天是什么?新社会就是要改天换地。

回到办公室他拨通了同学的电话,人家在组织部门工作,一句话点到了要害:你有什么好犹豫的?领导已经跟你谈话了,明显是想把担子压给你,你要是不把担子挑起来,一旦发生什么问题,不但责任全是你的,还要追究你对组织决定的态度。他放下电话有了主意,连忙把办公室主任赵天叫来问:明天省上有啥会吗?赵天说:物质计划会,后天在汉中开,准备派供应科长参加。黄老虎摇摇头:物质计划关系到铜材供应,应该请忽厂长去参加。

说完他又神神秘秘叮嘱道:我再告诉你个机密,连老婆都不准透露一个字,你知道前天钱副市长来干啥吗?赵天摇头狐疑说:我看他一走,忽厂长脸吊得老长。黄老虎屏气说:省委下令让忽厂长下放劳动了……后边的话他没说,但赵天心领神会,一上班就拿着会议通知簿进了忽大年办公室,谎称省上点名让厂长参加。这个会在汉江边开,来回就得三天,处理什么都可以从容不迫的。

黄老虎信心满满回到办公楼,由于是第一次主持党委会不免忐忑,他把在干校学习的本子掏出来,像开讲形势报告,从华沙和北约的武器对比,到台湾海峡的战云密布。最后,他话锋一转,鹰眼扫视了一圈说:我顺便打个招呼,忽厂长要下去劳动,属于下放性质,多长时间没有明确,大家要各负其责。黄老虎回避了这是上级的决定,但委员们看着黄老虎有点发蒙,似乎已耳闻厂长要下去劳动,可大家都以为跟以前一样,是为完成要求的劳动天数,现在这架势倒像是个处分了。然而,既是处分,上级为啥不派人来宣布呢?何况眼下厂长又不在会场,大家多少品到点篡位政变的味道。黄老虎也看出大家疑惑,犹豫片刻和盘托出道:实话实说吧,这就是省委的决定,钱副市长亲自来宣布的,忽大年同志自己也在场。

散会后,黄老虎把摇着纸扇的总工程师留下来,他知道工厂生产系统是重中之重,班子里还有两个副厂长比自己资历深,说:我们也就是给忽厂长守守摊子,没准十天半月就上来了。哈运来轻摇扇子:你放心,我搞地下工作十多年了,换个领导太平常,有的领导刚刚出道,一样得听人家指挥。黄老虎觉出这话有点不顺耳,呵呵笑了:其实,我也准备下车间劳动,有事你就多招呼了。

第二天赵天过来报告,忽大年从汉中回来了,他主动赶到厂长办公室谨慎地说:首长,省上来电话过问省委决定落实情况,我看不开会不行了,就把党委会开了。忽大年对老部下突然称呼“首长”感觉别扭,好像他的厂长帽子已经摘了,而且还强调是“省上”来的电话。忽大年显然也不好说什么,只能不咸不淡地说:你也参与过长安筹建,你就看着弄吧。黄老虎眯上眼:我一直在政工口忙乎,你有啥就指示。忽大年冷冷一笑:什么指示呀,我离一介草民不远了。黄老虎见首长情绪低落故意说:下去劳动,接接地气,我才下去一天,就差点闯了祸。忽大年听懂了画外音,长呼一口气说:你这是想逼我快点下去呢,还是想帮我掩饰难堪呢?

二十八

时间不容妥协地越过了春夏,忽小月已经在图拉市生活半年。

这座邻近莫斯科的兵工城被白桦林包裹得严严实实,似乎想用绿植把秘密掩藏起来,可是顺着一条大道穿过厚厚的林区,会轻易发现里边一家工厂挨着一家工厂,当地人常常骄傲地说,只要把乌黑的铁块运进去,就会有炮车装满弹药轰隆轰隆开出来。那家忽小月实习的工厂坐落在浓密的桦树林里,那些来自西安的实习生踏上异国他乡,就像进入了神话般的风情里,紧张得连说话都战

战兢兢,上班下班一个跟着一个,即使去厕所撒尿拉屎,也要呼朋唤友,生怕不小心遗失了似的。

即便如此,年轻的长安人面对热情的拥抱依然惊慌失措。那天下班后,门改户给师傅倒了一杯家乡热茶,鼓动俄罗斯女人吮一口。人家没有任何征兆地冲他双手比画,小门的浓眉拧成一团,听不懂对方说什么,师傅终于不耐烦了,抱住他的头连亲了两口,吓得他傻呆呆一动不敢动,等师傅走了才跑到机床背后,使劲揉搓沾上女人味道的脸额,后来干脆把头伸到水龙头下冲洗了,生怕有谁嗅出那股檀香味来。可睡到半夜他依然感觉脸上异样,忍不住出门敲开了领队的宿舍,痛哭流涕向天发誓从没勾引过师傅,那个焦克己戴上厚厚的镜片劝他不要害怕,但出门后的抽泣声还是被人听见了。

后来实习生慢慢熟悉了纵横交错的炮弹生产线,熟悉了面包、奶酪、罗宋汤酸溜溜的味道,还熟悉了楼下堆满牙膏、毛巾、指甲刀的小商店,尤其熟悉了实习楼前通往厂区的羊肠小道。这条小道还通向一座教堂模样的俱乐部,那是一座四四方方中华屋顶的建筑,每到周末就放映苏联电影,开始实习生们图个新鲜蜂拥着跑去观看,可坐进礼堂既听不懂,又不好意思交头接耳,看过几次就死活不感兴趣了。唯有忽小月喜欢去,她觉得看电影可以在娱乐中提高俄语听力,却遗憾只有那个门改户愿意跟随。

没听说这个脑袋灵光的关中小子跟女师傅传出暧昧,而那股子学习韧劲还是让人感叹。开始他也看不懂电影,只知道是战争片或是故事片,后来竟然可以跟小翻译讨论剧情了。回去的路上尽管黑蒙蒙看不清脸,却能感觉到他议论得眉飞色舞,连忽小月都觉得新鲜说:你进步够快的,能听懂主人公说话了?门改户故作谦虚说:我发现要听懂人物对话,关键要掌握俄语会话的诀窍。忽小月有点惊奇问:你还发现诀窍了?门改户语气认真:关键是要记住重点词,记住重点词就能猜出啥意思。忽小月故意逗他说:那你上大街,去公园,要记住什么词?门改户低头一笑:关键要记住厕所这个词。忽小月想问为什么,却恍惚看见暗夜里有人影在前边晃动,吓得她一把拉住他衣袖一动不敢动。

那门改户定睛望去,没见什么黑影便调侃:厕所这个词太重要了,在图拉可不像在长安,憋急了钻进草丛就能解决,这里随地小便就把中国脸丢到苏联了,所以你进餐馆想吃啥,可以比画鸡,比画鸭,找不到回宿舍的路,可以畫个厂徽……路上想上厕所可怎么比画?从此这个门改户天天缠着小翻译学俄语,几乎把宿舍变成了实验场,没多久这个三年前还是扛锄农民的实习生,居然也可以磕磕绊绊地与师傅会话了。

但是有人不以为然,直言门改户俄语学得快是有人开了小灶,半夜还在小路上交流呢。这话让忽小月蓦然想起那天夜晚的黑影,便给崔领队提议实习团每周安排两场电影观摩,既受教育又可以学习俄语,门改户就是个鲜明的例子。当天晚上,他们就排队去看了《保尔·柯察金》,回来的路上大家边走边谈,虽说没几人能听懂电影里的人对话,但中文版的小说大家都看过,都对冬妮娅变成了贵妇人耿耿于怀,惋惜之叹一声高过一声,夜归的路途几乎成了流动的会场。

忽小月似乎还沉浸在剧情里,走在最后闷闷不乐,谁的话都挑不起她的兴趣,门改户便糖稀般黏在身边寸步不离。忽然,他竟靠近她悄悄说,冬妮娅长得可比不上咱们月月。小翻译面对这种廉价的恭维想说,还咱们?还月月?人家是电影明星,我算什么呀?但她想起了那次山坡上的拥吻,那次被围猎的狼狈,真是幸福与厄运并存,命运的跌宕让人感到有点滑稽,以致什么话都懒得说了。

我看连福给你来了那么多信,你咋不回呢?

咦?你咋知道连福来信了?

来信都放在收发室信袋里,谁都能看见。

那,你咋知道是连福的来信?

我俩一个宿舍,他的字歪歪的一边倒。

忽小月对这些殷勤顿生厌恶,这个门改户居然像狼一样注视着自己的一举一动,是哥哥派来监控她的,还是派来照顾她的?她再不愿多说一句话了,她不由得想起那个被生生驱离的连福来。那人现在还好吗?自从她怀疑他砸了伊万诺夫的吉普车就开始疏远他了,他心里肯定懊悔得一塌糊涂了,尽管他装得挺有涵养,还跑到办公楼下为她送行,可她碍于哥嫂无处不在的眼神,甚至没有跟他打一声招呼,自己是不是有点太绝情了?她到图拉后没事时经常这样寻思,几次想提笔解释,可信纸摊开了,叹口气又放弃了。

现在他还在酸洗线上搬大料吗?那是一种体力活,要把机加成型的大弹壳一个一个装进料框里,酸洗后再一个一个提出来,一天下来要搬多少吨呢,搬够定量才能去处理设备业务,想想也真够难为他了,承受着这么繁重的劳动,还不忘抽暇给她写信。这类跨国平信路途要走十天,但小月每

周都能收到他的信笺。开始她收到信不想拆开,既然已经下了决心分手,干吗还要藕断丝连呢?但是每个礼拜三,传达室信兜就会插进一封印花的信笺,后来她开始琢磨,这个聪明透顶的技术员会写些什么呢?可以想到此人朝邮筒扔信时,嘴角一定撇着歪歪的坏笑,像在嘲弄,又像冷讽?没准信里尽是抱怨……终于,忽小月在一个礼拜天的下午,压抑着怀里的小鹿拆开了第一封信。

那一天已经距离收到信笺过去两个月了。

这个可怜的连福信中告诉她,他没有忽小月的通信地址,是找了三个实习生的家长才要来的:苏联图拉市红星机械厂实习楼。他断定忽小月作为翻译一定也在那栋楼里,就开始了给情人写信的作业。信中说他下车间搬大料,累得胳膊都肿了,贴上膏药都消不下去,脱掉衣服大头肌亮光光的,好像都快憋炸了,晚上睡觉常常会痛醒过来。而且,心灵受到的煎熬更让他痛不欲生,怎么忽然就成了内控人员,熟人见面都懒得打招呼了,他几次站在酸洗槽子旁边,恨不得一头扑进那冒黄泡的大铁槽子,永远解脱算了。可是他想到了远方的月月,想到了晃来晃去的马尾辫,想到了甜腻腻的小嘴唇,就走开了不想跳了,幸福不会永远疏远他们的。

连福后来在信里又说,天降甘露,雨打芭蕉,他又从表面处理车间调到工厂技校了,让他给新工人上设备维修课,全厂那么多设备,他可以讲个三年五载。而且,姓黄的老鹰眼还郑重找到他,让他认真改造,重新做人,好像他这辈子犯了多大的罪,不就是喝醉酒撒了泡尿,那张狗屁奖状他一次也没看过,他自己都不知道怎么掖到皮箱夹缝里,可没有人愿意听他唠叨呀。

不过,他信里说在技校也有好处,可以每天看到《群眾日报》,还说他想申请去押运军列,那项工作又简单又轻松,只要把交验的炮弹押送到部队,回来的路途可以自己支配,如果能去海防前线想给她带一个彩色大海螺……

连福在每封信的开头都称呼她“亲爱的”,在末尾总要写上“你的连福”,这让忽小月读得脸红心跳,好像他变得很弱小很温顺,变成了她宠养的一个小猫咪。每每读到这儿,她会情不自禁抚抚那个浪漫的落款,那几个图钉般的水迹可能就是他的眼泪。后来她发现自己很享受阅读连福来信的感觉,每每到礼拜三,她下班的脚步就变得匆匆了,到了实习楼前又慢下来,待踅进收发室,看见信兜有信心里就高兴,偶尔邮递员送晚了没见到,心里就空落落像丢了魂,见人说话都有点颠三倒四。但忽小月仅此而已,她觉得既然已经明确分手了,就压住心绪没有提笔回信,她知道只要回一封信他们之间就再也分不开了,那会让哥哥嫂嫂陷入失望,回国后该怎么跟亲人们解释呢?

然而今天,门改户却冷不丁提到了连福来信,她突然有一种洗澡被偷窥的感觉,猛地停住步,与大家拉开距离厉声道:请你不要跟我了!门改户不由得一惊:咋了?说着还讨好地朝她靠了两步。忽小月也不回答转身走向了相反方向,门改户急跟在后说:天这么黑,你一个人走路,出了事咋办?忽小月没理他一路小跑,拐到一条竖满路灯的大道才慢下来。

这条路也可以回实习楼的,尽管要绕一半的路程,没有了讨厌的跟踪心绪便舒展起来,但刚走了一会儿就碰到一个酗酒人,歪倚在电杆上,一手抓着酒瓶,一手捏着酸黄瓜,见到人过蓦地站直身,向她伸过酒瓶,喊她来喝一口。吓得忽小月尖叫着跑了过去,只听两耳风声呼呼,根根电杆都甩到了身后,可她分明听见身后脚步越来越近,吓得她快要哭出来了。但回头急瞥,发现是门改户跟上来,这让她不由得涌起一丝感动,拉住他袖口飞快地跑回了实习楼,这个护花使者陡然让姑娘不那么反感了。

然而,没过多久门改户下班后,忽然郑重地把她叫到实习楼外,责怪她不该穿那身被称为布拉吉的裙子招摇过市。忽小月心想,这件藕荷色碎花绵绸连衣裙,是她特意在西安找裁缝定做的,人家苏联姑娘一个个打扮得花枝招展,凭什么我就不能穿呢?而门改户却言之凿凿,那一群苏联水兵之所以会把你围住,就是你的裙子惹的祸。

她知道门改户指的是上个礼拜天,那个礼拜天有什么问题吗?

那天,一群在图拉城学习舰炮维修的水兵,穿着清一色的海魂衫,像一个个蓝色精灵一字排开,手挽着手,脚踏着地,像街上涌起的一道蓝色海浪,从海滨大道上横拥过来,还炫耀地拉着手风琴,水兵们还边走边唱,路边不断有苏联姑娘朝他们挥手飞吻,水兵们得意得像全城的女人都在向他们调情,这就是一道俄罗斯民族的风情画啊。忽小月那天去商店买牙膏回来,站在路边欣赏水兵们的热辣,也禁不住跟随路人一阵尖叫。忽然,那一字形队伍呈扇形围拢过来,还没等她反应就被围到了中间,水兵们整齐踏步,边跳边喊:中国姑娘万岁!

忽小月触景感染,心里涌起一股冲动,她迎着朝她挥舞手臂的高钩鼻水兵,摆出了一个东北秧歌的动作,四周顿时响起一阵哗哗掌声。手风琴的节奏也陡然快了,她忘我地在图拉街上跳起了大秧歌,这还是那年为欢迎苏联红军进城特意学的,这阵儿跳起来居然别有趣味。那些水兵居然也跟着她的动作,双臂摇摆,一驱一退,当然是邯郸学步有些滑稽了。转而风琴手拉起了《喀秋莎》,忽小月用俄语唱起来,更多的苏联姑娘也站到她身旁附和,水兵们竟然围住她们转起圈来,越转越快,越叫越尖厉。后来姑娘们都被水兵们一个个牵出去了,最后只围住忽小月一个人,大家几近疯狂地呼叫着旋转着,圈里圈外的人被陡然掀起的欢笑陶醉了。

这场突如其来的邂逅使得忽小月开心极了,半夜躺在床上还在哼哼《喀秋莎》。第二天她又穿上那件连衣裙去上班,一路上不时有人向她跷大拇指。可是这件事咋在门改户嘴里就成个问题了?好像是她的连衣裙惹出了是非?难道中国姑娘就不要漂亮吗?难道她丢了中国人脸吗?

可第三天在实习团例会上,焦克己团长扶着厚眼镜掏出一个记事本,咳嗽了两声,好像忘了要说什么,大家忍不住笑了。这是一个纯粹的技术人,即使经历了颠沛流离的西南联大的学业,也没有动摇以身报国的梦想,甚至对冷冰冰的火炮有种痴迷的热情,可他缺少处理思想难题的经验,本以为带队异国只是来学习技术的,没想到层出不穷的思想问题缠得他头疼。大使馆已经要求了,必须在会上把参赞的指示一字不漏传达下去,他只好又清了清嗓子念道:我们到了苏联,每个人都代表着国家的形象,言谈举止应该有模有样,不能在大街上嘻哈打闹,让人家觉得我们缺少教养,即使穿衣也不仅仅是个人私事,不能花里胡哨,让人家感觉到诱惑。念到这时,镜片后的目光有意无意朝忽小月一瞥,而这一瞥让忽小月感到脊梁发热,似乎团员们也都有意无意朝她偷睨,睨得她不停地往后拢头发,再没人跟她搭讪逗乐了。

都是连衣裙惹的祸。门改户直截了当。

连衣裙到底咋啦?忽小月仍旧喜欢它。

小翻译没想到,门改户会后竟在实习楼外讲了这番话,竟然认为那件连衣裙突出了胸脯和屁股,墙上剪影就像光着身子,容易让人想入非非。可是……可是图拉市满大街都是穿布拉吉的女人,也没人说三道四啊?她知道国内的连衣裙也是从苏联传去的,在国内她喜欢穿那件蓝色连衣裙,一有活动她就穿上,好像也没人说什么呀?怎么到了苏联会有人不满意了呢?她跑去跟团长解释,可镜片后面总是闪烁着捉摸不定的光泽。

忽小月叹口气想哭,既然你们这么不待见布拉吉,我以后不穿就是了。她把连衣裙洗净晾干叠好,放进皮箱长叹口气,自己整天规规矩矩的,从没想过用色相来诱惑人的。然而,过了几天那个门改户下班路上又搭讪问:怎么不穿布拉吉了?她觉得这人也真够讨厌的,哪壶不开提哪壶。可门大眼居然像忘了他以前的话,说:其实,我觉得那件布拉吉挺好看的,是咱们团长观念陈旧,容不得人赶时髦。忽小月心里奇怪问:你是啥意思?让我穿布拉吉上班去?门改户顿了顿说:以后咱俩出去你穿上,上班你再换上列宁装。忽小月倏地想起那句古话,女为悦己者容,呵呵,这家伙该不是疯了吧,我比你大三岁呢,你想干啥呢?她便冷冷地说:你就别胡思乱想了,我知道我该穿什么衣服!

这应该是门改户向她最露骨的表达了。以后的日子,他再也没敢把暧昧噙在嘴上,但行动上依然像个小跟班,整天围在她身边嘘寒问暖,把他对一个姑娘的渴望袒露在浓眉大眼上,使得忽小月不得不更加警惕地与他保持着距离。那天突然下了场雷阵雨,他居然把雨伞送到总工艺师办公室,引来苏联女人一阵惊呼,中国女人好幸福啊,这么体贴的中国男人!但她没用那把黑布雨伞,一直等到雨停了,才拎起伞一步一步往回走,走到传达室把伞放到了门改户的信兜下。纳闷的是那把伞竟然一直在那儿杵着,门大眼天天去翻信不可能看不见。

我说,你咋不把雨伞拿回去?

什么雨伞?在哪儿?

你一天净看啥呢?是不是被师傅嘴唇迷上了?

你咋能这样说?是她要亲我,我可没想亲她。

二十九

忽小月后来不再理睬门改户了,直接原因是她去老莫师傅家过了一次生日。

本来实习团的翻译是不配师傅的,可忽小月觉得在兵工厂工作应该懂点技术,光做翻译什么也不懂,团长禁不住她三番五次请求,便让她跟总工艺师莫洛斯夫学习。这个被她称为“老莫”的人,行为严谨得令人咋舌,不论上班下班总系着领带,蓝条的黄格的花点的领带,轮番在他胸前悠来

荡去,几乎成了他的形象标志。忽小月嘻嘻笑问,别人说你,进澡堂都系着领带。老莫居然承认了,那是领带脏了,我想顺便洗一洗。看来他真有光身子系领带的经历,那该是一个多滑稽的样子啊。老莫还喜欢周末去俱乐部跳舞,忽小月从没见他跳过,但别人都说他跳得好,步履轻盈,风流倜傥,跳到最后常常只剩下他和女伴在旋转。

这个老莫给忽小月讲解工艺喜欢形容,他比喻第一道熔铜工序,是蒸饭的火炉,一刻也不能停,停了馒头就夹生了;第二道压延工序,是排山倒海的巨浪,谁阻拦都会粉身碎骨,只能顺势而为;第三道冲压工序,是憋足劲的公牛,勇往直前,拼命也要到达胜利的尽头;第四道机加工序,是小姑娘出嫁,精雕细刻,须把模样做到极致;第五道表面处理工序,是女人出门,涂脂抹粉,尽可能做到人见人爱。忽小月后来才明白,冲压机为啥形容成了公牛,不过,在小翻译面前老莫还是很严肃的,不管是去俱乐部跳舞,还是去白桦林野炊,都没有邀请忽小月参加,还煞有介事说工厂有纪律,不准与实习生过度接触。

但那天老莫笑眯眯邀请忽小月去家里过生日,她想也没想就去楼下商店买了一兜香梨去了。那是一片建在白桦林里的别墅群,一栋一栋桦木垒成的两层小楼,散落在密密的林荫之间,走近了会闻到一种淡淡的木香,层层叠叠的花草几乎把一家家小院淹没了。

老莫家门口一排红景天红得有点失真,忍不住想用手去摸摸真假。忽小月盯着门牌,这是一个仿照农舍的柴门,一排桦木条钉成的门板,宽大的缝隙可见院里人影憧憧。可她敲门无人应声,只好大声喊叫,老莫才开了门,示意门框上系着一根细麻绳,上边挂着一个古色的铜铃铛,轻轻一拉,铃声叮当。她蹑步走进去,蓦然惊呆了,一群白衣白裤的水兵呼啦一下,从桦木屋里拥出来,夸张地哈腰伸臂,围着她摆出了欢迎的姿势。

她怯怯地背手掩上院门,立刻爆发出一阵节奏齐整的掌声,噼噼噼,啪啪啦,手风琴响了,手鼓也随之敲起,又是那位高钩鼻水兵伸手邀请,那手掌一直伸到了她的下巴上。忽小月矜持着没有响应,微微抿嘴看看师傅。老莫笑着说,今天是你的生日,大家一知道就来了。忽小月这才想起今天的日子,其实她对生日实在模糊,也还没有过生日的习惯。

不过,年纪轻轻的过哪门子生日啊?去年伊万诺夫提前一个月就说要给她过生日,可是到了那天忙着安装八百吨冲压机,也就悄没声地过去了。今天的场面让小翻译太意外了,香槟酒、伏特加、果子酱、面包、香肠、牛肉饼,还有俄罗斯人离不开的罗宋汤、酸黄瓜,满满地摆在一条拼起的长桌上,每个人像变戏法似的举起了高脚杯,红的、黄的、白的,酒香彌漫。老莫小声告诉她,这些水兵自从与她街上邂逅后,便被她的舞姿和眼睫毛迷住了,他们发起了一个寻找中国姑娘的行动,很快就在工厂俱乐部找到了老莫,当晚就策划了这个宴会。

我还以为,是师傅过生日呢。

生日蛋糕应该大家分享。

可你是长辈,我是徒弟……

给孩子过生日,是俄罗斯人的最爱。

说着莫洛斯夫忽然想起什么,转身跑进了桦木屋。水兵们似乎就在期待,起哄般唱起歌,放纵的旋律在浓郁的树梢上流淌。小翻译知道唱的是《水兵之歌》,可她不会唱,只好跟着瞎哼哼。等一曲终了,大家鼓动她唱,她说我今天给大家露一手,做一道中国东北的大烩菜。说着她也跑进了桦木屋,正见老莫正端着笼屉从厨房出来,碰到她沮丧地双肩一耸:不小心,锅烧干了。忽小月说:我想做道中国菜,你家再没锅了?老莫说:我平常就不用锅,今天是为了蒸这个蛋糕,锅里放了一把草叶,你看锅底煳了。

老莫到了院子里,把蒸籠往长桌上一放,锅盖一揭,一股焦煳味。不过模样还行,圆圆的,厚厚的,像白面加了玉米粉,黄亮得诱人,马上把小小院落蒸热了。老莫左右端详,说这是他最拿手的野味蛋糕,说着拔掉蛋糕中间的圆木楔,又摸出一根胳膊粗的蜡烛插上。水兵们一声口哨,哗啦啦围绕过来,也没人起头便合唱起生日快乐歌,所有目光都聚焦到小翻译身上了。那一刻忽小月感觉自己快醉了,一对酒窝盛满了幸福,从小到大她还没享受过生日的快乐,每年都稀里糊涂过去了。

她的眼睫毛垂下了,她想记住异国他乡的这个生日。那支蜡烛不知啥时点着了,那个高钩鼻提醒她:小美人,赶快许个愿吧。可她的眼睫毛合上了,却不知该许什么了。许愿这次实习取得好成绩,回国戴个大红花?许愿失踪的爸爸妈妈平安回家,带她一起回到黑家庄?许愿那个嘴带坏笑的家伙通过了审查,两人一起去浐河摸条鱼,炖熟了给哥哥嫂嫂送去尝尝?许愿能分上一个独立的单元房,可以毫无顾忌地在厕所里蹲上半天,把一本电影杂志看完了?

呵呵,想得太多了,有人给她扣了顶水兵帽,浓浓的汗臭钻进了鼻孔,但她取下来攥在手上没有扔,然后深深吸口气,对准飘动的蜡烛火苗吹去。可是奇怪了,她怎么用劲,那火苗不但不灭,反而呼呼地朝上冲,引得水兵们哄堂大笑。可凑来几个水兵帮着吹,也还是吹不灭。哎呀,那火苗像认人似的,老莫俯下身,只微微一张口,火苗就小了,再吹就熄了。水兵们觉得没面子,让老莫再点着,而那火苗却愈发像个小精灵,呼跳地逗弄着年轻人,小翻译憋气鼓腮咋都吹不灭,水兵们轮番上阵依然不熄。

这时,老莫呵呵笑了,双手叉腰得意地说:这儿有个小秘密,是我为弹筒退火的革新设计。他把蜡烛从蛋糕上拔下来,大家这才看到桌面下边,装了个玲珑的煤气瓶,那桌上蜡烛是塑胶的,下边有个阀门控制气量。松开,天然气便呼呼冲上来,按住,火苗便熄了。

这个老莫居然为给徒弟过生日,下了这么大功夫,水兵们欢呼畅饮,把忽小月感动得眼泪吧嗒的。她说,今天我要给老莫师傅献上一首《红莓花儿开》,说着便伴着手风琴唱起来,唱得很投入,字也咬得清楚,老莫和水兵们都沉浸到歌声里,连左右邻居都趴到窗台鼓起掌来。

忽小月的确被水兵们的热情感动了,她踏着手风琴的旋律舞起来,等到唱累了跳累了,就拿起酒杯喝上一大口香槟,浑身细胞像注入了辣味,突突地要胀开来。她又开始跳起二人转,所有人都在她的指挥下扭动起腰肢,啥样姿势都有,似乎老莫跳得笨拙,怎么看都像是交谊舞。那位高钩鼻似对舞蹈颇有灵性,与忽小月俨然一对娴熟的舞伴,跳着,转着,唱着,连林中雀鸟都飞过来婉转鸣啾。忽然水兵们把她抬到长桌上,一伙人围着长桌疯狂转圈,转得他们都以为自己就是世界的中心,停都停不下来了。

后来大家终于跳累了,老莫打开了留声机,播放《莫斯科郊外的晚上》,尽管太阳还在头上浓烈地悬着,但忽小月感觉蒙眬了,感觉天也醉了,地也醉了,一切都变模糊了。那悠扬的旋律更把她的心房挠动了,像缓缓地滑进了温柔之乡,嘴里轻轻无忌地哼唱着,小院里的人也都情不自禁醉了。老莫笑吟吟向她举起红葡萄酒,她也迎合地端起酒杯晃了晃,大概是触景生情吧,她想起了哈尔滨那个圣母大教堂,想起了西安城外的万寿寺,想起了那个甜蜜而又倒霉的晚上……

忽然,门铃叮当,老莫拉开桦木门,门改户居然跑来了,一对侦探般的大眼睛,警觉地把小院每个人扫了一遍,才附在忽小月耳边说,团里有紧急事情叫她回去。忽小月玩兴正浓当然不想走,可门大眼那不容置疑的冷酷,让她感觉有大事要发生,便无奈地摊开了双手。

她噘着嘴唇走到老莫身边耸耸肩表示歉意,师傅情不自禁伸开双臂把她抱住,在她额头轻轻吻了一下。忽小月呆缩在师傅臂弯里,不知该怎么解释才好,眼泪蓦地滑过脸颊,滴到了胸前扣子上。老莫转身送她一只切削的铜质花瓶,里边插着一大一小两片红景天。水兵们这才知道她要提前离场了,一个个跑过来,各自在院里摘了一朵盛开的蔷薇花插到花瓶里,然后轻轻吻过她的手背,惋惜之声时断时续。

这家伙是怎么找到这里的?

忽小月手捧沉甸甸的花瓶,坐在门改户的自行车后座上,一路上彼此都不说话,好像都在焦虑什么。她实在是扫兴透顶,老莫和水兵们为她忙碌了那么久,想看她跳舞,听她唱歌的,她已想好要唱东北二人转《回娘家》,一边跳,一边唱,一定能把大家逗乐的。那还是她小时候在戏班学会的,可是……可是她提前走了,连水兵们的名字都没记住。然而,回到实习楼,她问焦团长在哪儿,门改户却让她先回房间等着。

不是团长找我有急事吗?

叫你等,你就等一会儿吧。

人家还不耐烦了,忽小月想也没想就噔噔噔地跑回了宿舍,同舍姑娘在悄悄给爱人写信,见她回来把信纸压住只露个边角。她无心玩笑躺倒在被褥上,盯着桌上的黄铜花瓶,心绪却像天花板一片苍白,究竟有什么急事喊她回来呢?她静静地等了半小时,又等了半小时,感觉有点奇怪了,火急火燎喊她回来,为啥回来了又把她撂空放了鸽子,早知道是这样完全可以多留一小时的,那会是多么宝贵的一小时呀!不是总喜欢强调人民友谊吗?这也算尽了一个中国实习生的义务,何况人家还是为她过生日。后来同舍姑娘开始洗漱了,笑着问她是不是又想起老情人了,咋眼泪汪汪的?那只花瓶是谁做的,插的花也太多了?她没吭声起身出门敲开了楼下一间房门。

门改户揉着眼皮:找我干啥?

忽小月反问:不是团长找我有急事吗?咋还不见人?

门改户眨巴眼:你参加苏方活动给团长报告了?

忽小月激愤了:人家就为我过个生日,报告什么?

话音一落,她突然意识到什么,转身跑上楼敲开了焦克己房门,团长居然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根本没有找她谈事的意思。她气急败坏又跑下楼去敲门改户的房门。这家伙不知是躲避还是害怕,怎么敲就是不开。她气得一肚子火没处泄,不停地来回踱步,旁边实习生还以为她俩发生了什么隐秘龃龉,偷偷开个门缝朝她窥望,脸上挂着怪诞的表情。

忽小月气得平生第一次脫口骂人了:啥玩意嘛!

但等她跑到楼外,让微风吹了一会儿,再回到自己的宿舍,却见门改户在楼道里站着,她真真想发泄,又怕在走廊喊叫楼里人笑话,便闷下头想闪身进去,可人家却伸手拦住她说:小月,你别这样看我嘛,看得人瘆得慌,我都是为你好,我是怕你受欺侮。忽小月目光直直地瞪向门大眼一声不吭,恨不得把他那大鼻子咬下来。忽然,门改户双手抓住她手腕鼻音嘟囔:我对你一片真心,绝对真心。忽小月斜睨他的手,以命令的口吻说:你放开!门改户迟疑地松开手,她撂了句挖苦话:你也不自己照照镜子?这句话的确太伤人了,门改户怎么看也是人模人样,有那种让女孩子喜欢的大眼睛,是可以拿到人前的。

从此忽小月再没跟门改户主动搭讪,对方几次拐弯抹角想解释都被她呵斥开了,两个人这种明里暗里的纠葛,当然瞒不过朝夕相处的同伴了,从此实习生们给门改户起了个外号,癞蛤蟆。门改户指天发誓自己从没追过小翻译,是忽厂长临走让他关照他妹妹。但那个外号还是悄悄传开了,气得他一听见那三个音节就咬牙切齿,恨不得把小美人扛回宿舍压到床上,可他真的见到忽小月又不敢发泄,还装得小心翼翼像没事一样。

后来,离实习期满还剩下三个月,突然间通知忽小月提前回国了。这是为什么?小翻译一听就蒙了。焦克己在跟她谈话时结结巴巴说,有人反映她实习期间行为不检点,为维护友谊,须回国反省。忽小月惊讶地问团长,我怎么不检点了?我怎么还跟两国友谊扯上了?团长说他也不清楚,有人给大使馆写了检举信,这是大使馆的意见,至于这里的翻译工作,大家已经实习了九个月,日常生活应该没问题了。

我究竟犯了什么错误呀?忽小月趴在被窝里抽泣起来。

让我一个人提前回国,可咋向长安人交代啊?忽小月越想越恼坐上大巴赶到莫斯科,去找大使馆询问为什么。这里,她以前来取过杂七杂八的文件信函,都是匆匆办好匆匆走人,这次才发现大使馆居然那么大,沿着高耸的围墙走了好久才找到大门,可持枪警卫伸手挡住,没有证件绝不准进去,好说歹说出来一个文绉绉的小伙子,就站在路边的白桦树下问了事由。她像找到了救星把焦急和委屈都堆积到了脸上,努力做出极其诚恳的样儿,想让人家相信她绝对没做过出轨的事情。可那文绉绉终于听明白她的申述说,你的问题有主管参赞负责,他回国休养去了,你可以先回国去,等以后查清了再通知你回来。忽小月当然不满意,回国了还能回来吗?可人家说这已经是最好的答复了。

忽小月走的那天,实习生们都站在楼下送行,楼道里窗台下都站着人,大家却不知该说什么,只能重复着前边人蹩脚的祝愿,再把家信递到她手上让捎回去,一会儿工夫手上的信笺就握不住了,唯有那个阴损的“护花使者”大概心虚没来,说是去莫斯科取包裹了。焦克己在小楼外握住她手,似乎想说什么,却嗫嗫嚅嚅一句也说不出来。

老莫师傅显然不理解忽小月为什么要提前回国,他穿着笔挺的花格西服,系着猩红领带,匆匆赶到实习楼下,送给她一摞过生日的照片。呵呵,照片上的小翻译歪着脑袋张着双臂,摆出了一个动人的舞姿,那些潇洒的水兵们簇拥着她,眼睛鼻子嘴巴都咧着甜蜜,多么幸福的时刻啊!老莫告诉她这是水兵们回到海军基地洗好寄来的,说着在她额头吻了一下,两行老泪落到小翻译刘海上……她忽然想起什么,弯腰从包里掏出那只花瓶还给老莫说:这个不拿了,海关恐怕过不去……

三十

坐在回国的列车上茫然眺望,尽管宁静的贝加尔湖依旧烟波浩渺,尽管广阔的湿地依旧风吹草低,但忽小月已没有来时的激动了。她跟车厢同路人七天七夜几乎没说一句话,她后悔应该在莫斯科登上返程火车前,再跑到大使馆问问那位参赞什么时候回来,或者问清楚他在哪个地方疗养,回国后可以找他当面递交申诉。但是她的脑子已经乱成一锅粥了,想什么事情坚持不到三分钟,就会跳到另一件毫无关联的事情上,以致越想越恼越想越气,恨不能跳下车,在草地上狂奔起来。

而且她没想到,列车在深夜抵达北京站时居然没有一个人接站,在清晨抵达西安站时也没见到一张熟脸,熙熙攘攘的人流快走尽了,她把两只笨重的皮箱用毛巾绑住背到肩上,身前一个,身后一个,像个赶集的农妇步出了出站口。找到一个饭摊,要了一碗胡辣汤,掰了一块干馒,一口一口嚼碎吃了,然后在街上茫然地背着行李转起来,实在转得走不动了,才租了一辆人力三轮车,很快便望见了她依然熟悉的长安厂大门。

工厂已快到下班时间了,巍峨的大门静悄悄地耸立在面前,可那个魂牵梦绕的兵工厂好像变得陌生起来,刚一会儿大铁门吱啦一声开了,人们说着笑着走过她身边,却没人注意到她的窘迫。她忽然意识到什么,转头让三轮车拐向通向街坊的小路。这条路铺着一层核桃大的碎石子,车夫一路上嘟嘟囔囔从没见过这么颠簸的路,她听烦了答应增加五分钱才不再吭声了。

可她费力地把皮箱拎到宿舍门外,却怎么也打不开锁,钥匙几乎快扭断才发现锁芯换了,她顾不上曾经的龃龉,敲开房门问马大哥怎么回事?邻居竟然拿出钥匙打开了房门,但房间已换成架子床,她的被褥已被卷堆在架子床上铺,她问怎么回事,她才走了九个月,翻译职务,一人一间,怎么又住进来一个人?马大哥也说不清楚,只知道这位姑娘大学毕业,刚刚报到半个月,今天有人要来送箱子,才临时把钥匙给了邻居。这么说宿舍又分来一个人,可凭什么后来人要把先来人被褥扔到上铺?还要换了钥匙?这人必是缺少教养,她气得只好让邻居帮忙把自己床褥铺开,把皮箱拎到架子床上,心里已然充满了难言的惆怅。

她感觉肚子咕咕叫了,从不知被翻过多少遍的抽屉犄角翻出两张饭票,又从皮箱里掏出铝皮饭盒。是啊,她记得自己每次去食堂排队打饭都是一道风景,认识的不认识的都喜欢跟她打招呼,好多人会在背后瞅着她的脖梗辫梢发呆,她为此不愿在食堂吃饭,喜欢打好饭菜端到办公室慢慢进餐,工友们会一直目送她走出饭堂。可是今天,似曾相识的抬眼瞅瞅她,嘴角一撇昂头过去了,陌生的瞅她像见了怪物倒吸口气,走过几步又回头朝她张望,那眼神比翻译工艺复杂多了。

忽小月以为自己的穿着时髦了,可这身翻领掐腰的列宁装,以前进工地下车间常常穿的,食堂里已见不少姑娘穿过这般式样的衣服;而且她刻意将头发老老实实梳成两根发辫,用的是橡皮手套剪下的皮筋,就没敢系彩绒花结;脚上胶鞋也是她刚从箱子里翻出来的,是几乎人人都有的黄色解放胶鞋,不像她以前穿过的二指后跟的皮鞋,当时差点引得打饭人围观过来,大惊小怪一场虚惊呢。但是她今天隐隐感觉,大家的冷漠之外还露有嘲讽,有人在用余光瞄向她的嘴唇和眼睛,有人甚至故意从身前绕过去,扭头就跟身边人嘀咕。忽小月感觉脊梁骨被人盯得火辣辣的,像有万千蚂蚁爬上爬下,浑身烦躁得像要蚀掉了,她匆匆买了份二毛钱的芹菜炒肉和二分钱馒头,就匆匆离开了嘈杂的食堂。

以前她打了饭,会沿着水泥大道昂首挺胸走回专家楼,但她今天踅进了一条树木密植的斜插路,这是一条人们抄近踩出来的小道,记得她只在小道上走过一次就发生了故事。那是遇见连福的那个中午,他戴着鸭舌帽晃晃悠悠迎面过来,感觉不像是好人,眼睛似藏在帽檐里,可就在两人相互错身的一刹那,他竟然呀了一声,吓得忽小月几乎小跑般跑出了小树林。后来他们认识了,她问他那天呀什么啊?连福说他没想到荒凉的大西北会有这么漂亮的姑娘,眼睛乌澄澄的像两颗黑宝石,酒窝清悠悠的像盛上了蜂蜜。忽小月知道他在背诵谁的情诗,但心里还是挺舒坦的,没有哪个女人不喜欢男人恭维。

但她今天走过这条清冷的小路什么事也没发生,等她走到专家楼前准备进去,持枪门卫伸手拦住她,请她出示通行证。她告诉门卫,她是俄语翻译,出国怕通行证丢失,锁在楼里办公室了。但门卫认证不认人,她想请伊万诺夫接她进去,可是中午时分专家们都回城吃饭去了,一直等到上班老伊万才从吉普车上下来,这才结束了她与门卫的对峙。

但她发现专家组长身边跟随着一位高挑姑娘,看见忽小月愣了一下,伊万诺夫没等寒暄就伸出双臂把她抱住,嘴里喃喃道:我们每天都在想念你,想你的眼睛,想你的脸庞,想你的舞步。忽小月感叹:你们的国家也很美丽,我实习的红星厂就坐落在密密的白桦林里。伊万诺夫说他就是那个厂的总工程师,忽小月说要是早知道就该去看看嫂嫂了,伊万诺夫说他的家是一栋独立的木房子,二层小楼,一个大院子,可以在院子里请大家吃烧烤。忽小月想起老莫组织的那场生日餐会,心里突然生出些许诧异,谁敢再参加那种活动呀,便不置可否地笑了笑。

等大家嘻哈寒暄后进入各自办公室,忽小月走到熟悉的门前,钥匙同样捅不进去,还是那位叫

刘娜的高挑姑娘过来开了门,打眼一看里边完全变样了,她的办公桌上换成了大玻璃板,压着刘姑娘大大小小的照片,书架上尽是一堆文学类的书籍,看来办公室的主人内心浪漫,喜欢徜徉在艺术的氛围里。关键是只有一张办公桌一个书柜,脸盆架上当然也只有一条花格毛巾。还好有两把木椅,忽小月只好在办公桌对面慢慢坐下,刘娜告诉她所有物品都是专家办宋主任收拾的,她指了指墙角一个草绿色的炮弹箱。

忽小月真想发火,她的抽屉原本上着铁皮锁的,看来厂里已知晓她提前回国的缘由,把她的私人物品都清理了。她蹲下掀开炮弹箱,抽屉里的书本、铅笔、发卡、头绳乱乱地堆满了,最上面是原来压在玻璃板下的一张放大的照片。那是她当年在乌苏里江边拍的,穿着毛茸茸的皮大衣,脸颊深埋在衣领里,嘴巴笑得灿烂如花,身体被风吹出了婀娜,谁见了都嚷嚷那半边曲线充满诱惑。她央求照相馆师傅把照片洗了张半尺大的,像电影明星般压在玻璃板下,时间久了她几乎忘记那是自己了。

忽小月翻着翻着,心里升腾起一股一股的邪火:你们没经我同意,就把我东西给收拾了?刘娜有点胆怯:这可不关我的事,宋主任让人收拾的,我只是帮了帮忙。忽小月转身去找宋主任,可她敲了好一会儿门才打开,露出一张故作惊讶的脸问:小月,你回来了?这么快,好像电报上说……?忽小月定下神说:我的办公室咋让人占了,我的东西谁收拾的?宋主任也不正面回答:你先回去休息吧,你的工作還没研究呢。忽小月心里吃惊问:怎么?我的工作都变了?为啥?宋主任环顾左右说:我以前就讲过,现在物资统购统销,谁想贪点都没机会,只有作风问题,国家没想出好办法。忽小月气急了问:我……我作风咋了?宋主任毫不嘴软:厂里接到外交部通知,你属于提前遣返,已不适合原岗位工作了。她脑子嗡的一下,什么话也说不出来转身就走,脚下像踩在了棉花上摇摇晃晃的。

忽小月也不知是怎么回到街坊的,上楼梯拉住扶手,一步一顿爬了很久才上到三层,叫马大哥打开房门,仰倒在刘娜的床上躺了一会儿,思绪乱得一塌糊涂。后来她估摸下班了,把脸浸到脸盘冷水里清醒了一会儿,从行李袋里掏出两瓶伏特加和两件小孩毛衣,一步一步来到哥哥家楼下。

开门的嫂子见到她很是惊奇,接过她提的网兜让她在客房坐下说:没听说这么快就回来了。忽小月把毛衣抽出来给扑上来的子鹿子鱼一一穿上,靳子笑眯眯说:早就想给孩子买毛衣了,姑姑买的苏联货才够洋气,可是子鹿却嫌毛衣有红蓝格子,一把脱了扔到床上,靳子拍了儿子一下说:今天嫌花哨,过两天就想穿了。

这时,忽大年从卧房慢慢出来坐到妹妹对面,对拎来的酒都没看一眼说:你咋……提前回来了?

忽小月敏感哥哥把“提前”两个字咬得真切说:焦克己说是大使馆的意思,我看就是想整人,大使馆哪会管那么多。

忽大年脸色骤变:那还是你,你要行得端,走得正,能让人家抓住把柄?

忽小月气急申辩:他们说是有人检举……有人检举你调查嘛,也不调查就让我回来了。

忽大年猛拍大腿:你一个姑娘家,让人家在作风上说三道四,以后还咋在单位待下去?还咋找婆家?

忽小月气得浑身颤抖:好好好,那我正式告诉你,你妹妹绝对没有干坏事,是他们王八蛋……!

忽大年叹口气软下来:你呀,不知道哥有多难,那天黄老虎说部里来了通知,让把你调离现职岗位,他妈的,还通知让我回避……

忽小月喃喃自语:怪不得别人看我的眼神不对劲,我办公室锁头都换了,哥呀,你还是厂长呢,他们就敢……?

这时靳子插上说:你可能还不知道,你哥现在职务悬挂了,下放劳动了,别提多窝囊了。

忽大年摆手打断话:月月呀,你这次把人丢大了。

忽小月气得血直往头上涌,不就是过了个生日吗,怎么像我搞破鞋了?她失望地起身朝外走去,刚出楼道就听见房门咣的一声震响。

忽小月从街坊疾步出来,感觉自己像被人剃了光头,只有躲在黑暗里才感到安全。所以,她没有沿着竖有路灯的大道走,而是顺着一道墙根朝那片四层大楼挪步,腿上像灌了铅拖沓着,无助的泪水不停地顺着脸颊往下淌,流进嘴里都不知什么味儿,她真想趴在墙头放声哭一场,但是她似乎又缺乏哭的胆量。

最后,她懵懵懂懂进了一栋男单身大楼,一条长长的甬道,一间间宿舍散发着男人的汗臭和墙灰的味道,走廊几盏昏暗的灯泡朦朦胧胧,她稍稍迟疑了一下,便端直朝深里去了。有人端着脸盆,有人哼着秦腔,都拐进了一处敞开的洗漱间,两排

水龙头前站满洗漱搓衣人,骂声叫声混杂着流气的调笑声,一波接一波冲过来。

她走到走廊顶头敲响了一扇门,里边似有点动静却没开,她又咚咚咚狠敲,门慢慢开了,开门人不由得啊了一声,那满仓看着忽小月泪痕未净的脸庞惊愕了:忽翻译呀?蒙头闭眼的连福闻声一跃而起:月月……月月,你回来了!她默默地朝房里挪了两步,连福欣喜若狂一把拉住,想拥抱忽又止住了,双手扶住她肩膀仔细端详,好像不相信自己的眼睛,不知该说什么好。满仓见状,摘下墙上工衣端起脸盆说:你们先坐,我去把工衣洗了。走到门口又回头说:我进厂洗澡去了。

门一掩上,连福禁不住把忽小月一把搂进怀里,轻吻着她脸上的一道道泪痕。但走廊里高高低低的怪话提醒一对恋人,这里是單身宿舍,随时都会有人闯进来的。

你回来咋不打个招呼?连福感觉喜从天降。

忽小月没有回应。

你应该十二月回来,咋提前了?连福似坠入梦里。

忽小月依然没有回应。

我给你写的信都收到了?连福最担心这个了。

忽小月微微点点头。

那你咋不回信,我每天都去传达室。连福泪盈眼眶。

忽小月的酒窝浮上来。

我以为你没收到,反正收不到我也寄。连福没有骗人。

忽小月有串眼泪滚下来。

你是不是想着,咱们就这样分手了?连福也落泪了。

忽小月这才告诉连福,她实在是压力太大了,有哥哥的压力,有嫂嫂的压力,有黄书记的压力,还有周围很多很多有形无形的压力,这些压力集中到一点,就是她不能把生命托付给一个内控分子。连福急忙解释说:我绝对不是反革命,当年只是往油槽里撒了泡尿,没想到歪打正着了,但那批迫击炮没运出去多少,日本人就投降了,沈阳的工友都可以证明。忽小月口齿喃喃:现在我也停职了,咱俩同病相怜,一对天涯沦落人。

连福安慰她:千万不要悲观,世上的事情就是这样,一会儿暗了,一会儿明了,一定还会给你分配工作的,你看我不是从酸洗线上下来,又到夜校去上课了吗?但连福好像怕心上人难堪,始终没有问及敏感话题,始终在讲述他准备去南方押运。

押运可是件令人羡慕的差事,生产的炮弹一旦军代表签字验收,就要沿着铁路运往大江南北,押运军列的任务就由临时抽调的人去完成了。由于抵达后可以顺途游览,以致这个美差大家趋之若鹜,谁都想搭一趟不要钱的旅程。忽小月问:女的能不能去?我正好等待分配?连福把头摇得像拨浪鼓:路上要走四五天呢,军列上连个厕所都没有,你一个女的咋行呢?

三十一

可是,没多久连福就屁颠屁颠跑到忽小月宿舍告诉她有办法了。

原来连福昨天接到通知,准备押运一趟去福州的军列,可跟他分在一个车厢的马柱子椎间盘突出病犯了,需要临时找个人顶替。他跟办理押运手续的张大谝喝了一夜的酒,又把一顶蓝呢帽扣到人家头上,事情就有了眉目,如果月月愿意女扮男装,等那列车开动就是他们的天下,沿途站台会按时送吃送喝,他是皇上,她就是皇后,那会是一趟美妙无比的旅行呢。

嘻嘻,女扮男装,好刺激啊!忽小月这些天郁闷极了,她早上去见老伊万碰了个软钉子:老莫头咋会跟你有瓜葛?但你们的事,我也搞不懂,撤换你就没跟我商量,现在要换掉这个翻译,也要有个合适理由呀。看来刘娜在专家面前展示了魅力。

她又去找黄老虎也碰了一鼻子灰:你要好好反省检查,现在不是你找组织要工作,是组织要找你了解情况。忽小月哭着说:我真的没有问题。黄老虎瞪起鹰眼:你这些日子白过了,找不到问题就再待一个月。忽小月挠挠头:让我待着干啥呀?黄老虎断然说:待着读读马列的书,想想自己的问题。小翻译心想,列宁的俄文原著我都读过,就是再待半年,也还是没问题。可她出了办公楼,势利的宋主任追上她说:调整你工作可不是我的意思。是谁的意思姓宋的没说,但忽小月知道这事也许与哥哥下放有关,可哥哥也没被免职呀?

可一个月咋打发呀?正好连福跑来撺掇押运,她也没多想就应允了。

军列静静地停在后区库房边已经三天了,当军代表盯着搬运工把最后一箱炮弹装进车厢,就开始向押运员交代注意事项。途中天塌下来,也不准离开车厢,加水、送饭、拉屎、撒尿要轮换进行,各车厢也不准串门闲谝,押到目的地军方要验收签字,连福歪着嘴唇笑了,他认为这完全是多余

的,谁会悄悄扛走两箱炮弹,能吃还是能卖?不过,连福显然买通了徒弟,忽小月用纱巾把辫子勒上头,戴了顶大号工帽,披上军大衣隐去了女人曲线。那张大谝也挺神的,还装模作样点了名,就没管是谁应的声。

等车厢铁门合上,军列便慢慢启动了,连福和忽小月长长地出了口气,眼盯对方愣怔一会儿,禁不住开怀大笑,他们成功地混上车了!忽小月这才开始打量这节闷罐车厢,一摞摞绿色弹药箱,整整齐齐摞在中间,一箱四发,一二二口径。车厢两侧四个能伸头的小窗子,使得里边透着光亮,中间位置铺了两层草垫,两人的帆布包扔在一头似作枕头。

忽小月盯着那帆布包蓦然警醒,以后几天她就要和这个人同席共枕了。天哪,孤男寡女的,这家伙要想干坏事咋办?她猛地拉住连福衣领说:这一路你可不能胡思乱想,不能动你那歪脑筋。连福眼睛游离说:你把我也想得太坏了,我连福可是个大好人。忽小月说:你好个屁,那次给老伊万的车扔石头,你敢说不是你吗?连福微微一怔:你想,我为啥要扔石头?

头一天他们有点兴奋,军列每次停车净选择在荒凉的地方,有的小站台只有孤零零一两个人,更多的停在了空旷的铁路线上,远远近近就是一排排绿树和土岗,喊叫多大声都没人回应。但很快就有人挑着担子来送饭,顿顿都是清炒土豆和咸萝卜干,外加一个白面馒头,一个杂粮窝头,当然已经凉透了,只好把馍掰了,浇上热水泡着吃下。

军列显然驶向了南方,地上的树木日见多起来,可站台却愈发地小了,而且小站厕所大都不分男女,要命的是押运员们还是觉察了忽小月的女儿身,一停车就找茬过来搭讪,这些人离开女人也没几天,眼里的饥渴像痴人一般,张口闭口长毛短的,连福自然扛起了护花使者的重任:你这些话好好攒着,回家给老婆说去,少在这儿嘚瑟!

连福尤其不敢丝毫懈怠的是上厕所了,每每忽小月去解手,要等押运员都解完才敢进去,他还必须在墙外守着。可那天忽小月刚刚蹲下,军列突然一声长鸣,车头滋出一团蒸汽,连福慌忙喊叫:快,快,火车动了!

他边喊边撒腿朝军列跑,忽小月也慌忙提起裤子,一边跑一边系皮带,眼看着车厢缓缓动了,她拼足全力向前冲去,要是丢到这荒凉地,前不着村后不着店,哭都没眼泪的。猛地,她踩到了一粒碎石上,身子一个趔趄扑到地上。军列押运员们全拉住车门惊呼:连福,摔了!人摔了!连福回头看时,忽小月已趴到地上,他想过去拉她起来,又见她一跃而起,又奔跑起来。

这时军列速度快了,连福箭一样纵身蹿上车厢,又反转身一手拉住把手,一手向她伸去:月月,快!快!但她跑得踉踉跄跄,有点迟疑,太危险了,碰到车轮就没命了,她不由得停了一下。可这一停,便再也追不上了,她忽然反应过来冲着连福喊:快,快把我背包扔下来!

背包里有钱,有钱就可以雇辆汽车追上去,至少可以买张火车票打道回府。可那连福居然拎着两个背包跳下军列,在地上连打几个滚朝她跑过来。忽小月气得骂他:你咋能下来?谁押运呀?连福却不管不顾地喊:要丢,一块丢,要跑,一块跑!倏地,一股异样哗一下涌上来,脑子里涌满了感动,但她顾不上纠结了,拉起连福又去追赶军列。

追不上了?

能追上!

你跳下来干啥?

我不能丢下你。

两人气喘吁吁跑着,忽然那越来越快的军列一声长鸣,咣当一声巨响,又缓缓停下了,只见车尾呼哧呼哧冒着雪白的蒸汽,遮天蔽日,似乎想淹沒什么似的。原来,列车在换车头呢,真是一场虚惊呀,押运员们都倚在车厢口朝他俩怪叫,好像目睹了一场别开生面的喜剧小品。

等俩人重新回到车厢里,换了车头的军列又像不知疲倦的骏马奔驰起来,两人忽然僵坐着没有了话语。她仔细端详这个戴着鸭舌帽的脸庞,顽皮的单眼皮,尖尖的小鼻子,一笑嘴唇一歪,要是扮成女人也一定挺漂亮的。没想到这个人敢为她撂下一车厢炮弹,可见她在他心目中有多重的分量了。她像发现了什么秘密,忽然觉得连福五官周周正正,细长的眼睛写满了信赖,刚刚那场不是虚惊的虚惊,让她感受到从未有过的满足。

你咋能不顾一切呢?

你就是我的一切。

是吗?

是呀!

她不由得盯住这双顽皮的眸子,心里荡漾起温柔的涟漪,而且那涟漪越来越悠扬,越来越开阔,几乎要没过她的头顶了。她禁不住扑进连福

怀里,双臂紧紧地抱住,像抱住了一件失而复得的宝贝。但是,当连福埋头寻找她的嘴唇时,却被她扭头推开了。忽小月陡然意识到,在这个孤寂的空间必须抑制感情浪潮,这么狭小的地方,喊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一旦酿成错误就一发不可收拾了。俩人又在草垫上躺下了,谁也不说话了,只盯着窗口一闪而过的电杆、树木、山影,似乎在竭力压抑可能涌上来的青春活力。

忽小月没有想到,她在这辆移动的列车上,完成了一个姑娘向一个女人的飞跃……

三十二

那趟军列最终驶过福州,下午在一个不知名的小站停下来。

那个站台太小了,连个站牌都没有,他们从几位老乡浓重的闽南口音中分辨出野猪岭三个字,但这种名字在乡间多得随处可闻。显然,这是部队的临时集结地,树大浓郁,沟深葱茏,似乎看不到任何特别,但一条小路停满了望不到首尾的绿色卡车,又不知从哪儿拥来一群群士兵,他们显然期待着刚刚运抵的炮弹,趁着夜色开始了卸运,从火车上又装到了汽车上,没多一会儿整个军列便卸空了,一辆辆大卡车转眼间又无影无踪了。

他们押运员被士兵带上了一辆卡车,在一条崎岖的路上颠簸了许久,来到一片戒备森严的营地,所有帐篷上都挂着伪装的树枝,走近了才发现有人从绿丛里钻出来,招呼大家去一个帐篷吃饭。帐里挂着一盏油汽灯,火苗在玻璃罩里忽忽闪闪,正中是弹箱组成的桌面,竟然还有一个标着洋河大曲的铁桶,大家挤眉弄眼上去就掏出搪瓷缸子,大概准备一醉方休了。

这时,一个叫葛秋子的教导员进来,看见只有一盆蘑菇炖竹笋,便喊叫添了一盆红烧咸鱼,又端起茶缸给押运员一一敬酒,还郑重其事告诉大家,已经电告你们单位了,十万发炮弹安全抵达,明天上午部队将会派车将他们,连同打包的棉大衣送到福州火车站,大家务必迅速离开此地,部队将有大规模军事行动。

什么?我们还赶上军事行动了?

那我们就是有功之臣了!连福想开句玩笑,却没能引起共鸣,当他们把一缸缸洋河大曲灌进肚子,才想起明天哪里也去不成了,从上车前就开始酝酿的打算破灭了,大家长吁短叹起来。一对可怜的恋人,本来还想登临石竹山,去万福寺烧一炷香的,看来是绝对逛不成了,也没得空闲去浪漫了。几个押运员悄悄问连福:敢不敢明天到大海边去看看海浪,做梦都想去看看大海的。可他想了想说:没看这儿到处是岗哨,闻不到硝烟味呀?也许是要开战肯定了,海边肯定戒严了,万一被民兵抓住,当成特务送回厂,还真就说不清了。有人笑说:你都敢藏个大活人带来,这会儿咋害怕了?

这里,看样子是部队的后勤基地,装载长安炮弹的车辆在一面山坡的掩体前停下,又换成小推车搬进了一排山洞里。等他们酒足饭饱,从帐篷里出来,一群汽车兵正等在外边,进去就发现了盛装洋河大曲的空桶,禁不住高声嚷嚷:都是运炮弹的,咋两种待遇啊?葛秋子进去吼了两声,帐篷里便静得只剩下吧唧声了。

连福想拉着忽小月去丛林里浪漫,密匝匝的樟树榕树,冠大树厚,漫过山岗,里边是少不了野鸡兔子的。可是,别看着林深幽静,一旦靠近就有士兵端枪站起,似乎每个角落都有士兵背后盯着,盯得人毛骨悚然不敢動了。忽小月捂严帽子说:是不是当兵的发现我俩有异常?连福左右瞅瞅:咱心里没鬼,怕啥?忽小月双手捂住脸往回走:咋没鬼?女扮男装,混进兵站,都可以编电影了。这时葛秋子不知从哪棵树后钻出来:你俩就别溜达了,这里是军事禁区。

可是,来到他们准备休息的军用帐篷,俩人马上发现了尴尬,一个帐篷,十二个人,裤头背心,光胳膊光腿。忽小月皱着眉退出来,晚上在这儿咋睡呢?可也没法跟部队沟通,这里是男人的世界,人家不可能准备一张女人床铺。可是与这帮家伙在一个帐篷待上一夜,明天就会编成故事传遍全厂,一个女的,十一个男的,多烂多刺激啊,会让人想到野兽与人了。连福慌忙把她拉出去,咬咬牙说:实在不行,今晚在外边坐上一夜,看看南方的月亮圆不圆?忽小月提醒:你想得美呀,没看到处是巡逻兵,能让你安静坐一夜?连福想去找找那个葛秋子,可是那些当兵的见他俩打听教导员,以为是想刺探情报,挤眉弄眼不肯应声。

但没多久葛秋子还是来了,连福无奈地告诉了尴尬:忽小月是个女的,晚上没地方睡觉。教导员眨眨眼:没听说押运员有女的啊?忽小月只好把帽子摘下来,露出了盘起来的马尾辫。葛秋子猛一拍连福肩膀说:你小子行啊,把女朋友带到军列上,不怕出啥问题,上军事法庭啊?玩笑几句之后,葛秋子答应让忽小月到前线医院凑合一晚上。

可那医院是在大山那边,山不算高,路却崎

岖,给他们领路的战士说,山间原来有座小庙,战事紧张已给迁走了。然而他们上山发现,夕阳里茫茫林海泛动着奇妙的艳丽,五彩缤纷,光芒柔美,像给即将来临的战争披上了一层祥和的伪装。

下了山发现前线医院那么大,占据了山坳一大片林子,尽管帐篷病房空荡荡的,但进出的白衣人步履匆匆,让长安人感到一种莫名的恐慌。尽管葛秋子给医院打了电话,可几近窒息的氛围,让他们都不知该去哪座帐篷找人了,只好在帐篷间徘徊观望,终于听到一个协理员,在训斥搬运输液瓶的士兵:是没吃饱?还是吃多了?不知道轻点啊?大炮一响,一个药瓶,就是一条命!

等他骂得歇了,连福拽着忽小月上前搭话,又是一顿狂风骤雨似的埋怨:没看要打仗了?你们押运药品,我招待,你们押运炮弹,离我远点!呵呵,好像来者不是大活人,而是几发大炮弹。

后来他们帮忙把那些药箱搬进了一个地窖,协理员脸上才露了点笑容,才指了指忽小月休息的地方。连福看着忽小月进了一个厚实的帐篷,便和领路的战士返回去了。

第二天早晨,按计划要乘车去福州火车站的,可葛秋子突然跑来说,刚刚接到一级戒严令,禁止一切车辆白天出行,要等天黑再送他们走。押运员们一听乐了,有一整天时间,正好去周边转转,可以钻进岭坳看看密林,也可以翻过山梁看看大海。可没承想一掀门帘,发现帐外站上了持枪的士兵,所有人一律不准走出帐篷。呵呵,连午饭都是抬进来的,一桶稀饭,一筐馍头,三瓶肉罐头,三碗炒咸菜。押运员们饭后躺下不由疑惑,下午赶不到福州会误了夜里的列车?后来葛秋子又跑来解释:炮战随时打响,一切都要为此让路,帐篷外挂了伪装,不用担心敌机侦察。连福连声嚷嚷:是不是新的战役要打响了?

话音刚落,一串串信号弹从前方冲上天空,划出了一道道平行的轨迹,顿时火炮山呼海啸般响起来,脚下大地也开始摇摆,间或夹杂着尖厉的哨声,直把押运员们惊得目瞪口呆。按说他们都在靶场听过炮响,可那是打炮试验,人有充分的精神准备,一发打过,二发准备,这种万炮齐发的感觉,真是惊心动魄啊,把五脏六腑都要震散了。

焦急时刻,葛秋子掀开门帘安慰:这里是后勤基地,在敌人的射程之外,大家不要慌乱。连福挤到教导员身边问:前线医院也在射程之外吗?葛秋子瞅着他冷笑:她们跟咱们就隔一个山头,尽管比较靠近炮兵阵地,可也不会有生命危险。

可是,当教导员准备步出帐篷时,敌人炮弹明显飞过来,带着尖厉的哨声,清晰地听到落地的轰炸声。葛秋子嘴里骂了句什么,转身对押运员们说:别害怕,敌人嚣张不了一会儿。果然,我军又一个波次的轰炸压过去,且把浓浓的硝烟挤压过来了,坐在帐篷里都能感觉到刺鼻的味道。

然而,连福听到火炮隆隆爆响,急得火烧火燎,敌人不会因为她们是白衣天使就放过轰炸的。他悄悄退到帐篷底处,用力拔掉一个木橛,掀开篷角,匍匐地上,悄悄钻出了帐篷,紧跟着还有两个押运员也钻了出来,他一头扑进草丛,朝着山上猛跑,心想一定要把月月找回来,不能同生,也要同死!

可是等抵近前线医院,连福一下子蒙了,到处都是忙乱的脚步,忽小月在哪儿呢?连福喊了一声,刚想手卷喇叭呼喊,就见几个士兵端着枪朝他们飞跑过来。

毫无疑问,他被士兵押送回去了,年轻的教导员一见面就恶狠狠地训斥:你也太混蛋了,跑出了警戒,不怕被一枪崩了?

后来,终于等到了忽小月,他们与押运员们会合,连夜赶到福州火车站,坐上了回返西安的列车。

三十三

这时的忽大年已经习惯站在检验台前上料下料了,可他听着工人们充满荤味的嬉笑怒骂,心里反而愈发不是滋味,以前他是六千人之上的高远形象,现在似乎被请下了神坛,完全是一个天涯失意人了。

所以,他开始站在那里不苟言笑,也不愿跟人搭话闲聊,严肃得像阴鸷的猎犬,不知道啥时会扑上来撕咬。当时,工人们见到他都很拘谨,一个班下来没一句多余的话。可下班后忽大年前脚刚走,人们就放纵地狂笑起来,直把憋了一天的唾沫喷到别人脸上。后来,大家渐渐熟络了,一个个便放肆起来,故意翻腾起车间流传的笑话,话里话外都沾了点黄味,常常让人好生尴尬。

黑妞儿似乎就不怕人议论,每次忽大年到检验台上岗,她便支他去下料,开始他还不明白,三天后明白了。上料,要把弹筒从地上搬到台上,下料,黑妞儿会助一臂之力。别看这个细微的动作,终被一个绰号小耳朵的发现了,他悄悄趴在她耳边说:你这么上劲体贴,小心人家老婆找你麻烦。

谁知黑妞儿最不愿听这话,回手就是一掌,端直把小耳朵劈到地下,众人一片惊呼:天哪,这功夫!

当然,忽大年尽管在车间劳动,但他的厂长职务没免,黄老虎毕竟是个临时主持,大家都以为不久的将来,他仍会坐到一把手交椅上发号施令,所以都喜欢跑来报告杂乱的进度,或是来汇报鸡毛蒜皮的业绩,弄得他摸摸头上红疤左右为难,听吧,下放了,不听吧,驳面子。

其实这些人忙不迭地赶来汇报,一来是想表明自己不是势利小人,二来也是为他重掌大印的预期投资,他实在是碍于面子不愿揭穿罢了。唉,堂堂一名师职厂长,现在和一帮工人混在一起,心态就完全不一样了。如果是微服私访,内心还是君临天下的,现在归入下放劳动之列,就是犯错误发配的代称,所以他见人来能躲就躲了,实在躲不开就坦然说:不在其位,不谋其政啊!

然而,来自海疆的硝烟还是悄没声地飘过来了,那天他下班去传达室取报纸,老张头指着报纸说:海防前线开打了,长安的炮弹肯定用上了。忽大年心里一下收紧了,脑门渗出一层细汗,毫无疑问,长安万不能关键时刻掉链子!他再没到下放的车间报到,而是攥着报纸回到办公楼,三步并两步冲进调度台,声嘶力竭地询问值班调度:今天怎么樣?其实这一段时间,他尽管下放劳动了,对生产进度始终挂在心上,而这条消息,像陡然给肩头压上了千斤重担,报道有如军令,一个兵工厂的厂长,如果放弃职责,那就等同犯罪啊!

当晚,忽大年又住到了办公室,动不动就会跑到调度台,胶东大葱味的指令,像箭一样扎到了各车间的办公桌上。而且,他再也不管下放的禁忌了,不但在动员会上发出了嘶哑的号令,还把部队鼓舞士气的招数使出来,跑到食堂去查看炒菜的油放了多少,赶到单身大楼查看睡觉环境有无噪声,还推着平板车把绿豆汤送到熔铜炉旁,甚至在冲压机出现故障时,搬了把破椅子冷脸督战,人们都说他像战场上打红眼的指挥官,双眸星火,一脸杀气,谁都担心不小心撞到枪口触犯天颜。

不过,他也有些微妙的变化,当生产出现问题,他没像以前那样吼得心脏跳出来,而是拉着工程师的手面授机宜,最后必会说一句,拜托了。而且,让他稍感宽慰的是,面对他的任性,多事的黄老虎居然默认了,从没反对过他下达的生产指令,见了面还总是暧昧地说一句,辛苦了。

这天,忽大年送走一趟军列浑身清爽,在走廊里徘徊了一会儿,终于耐不住性子,又操起红机要了北京的老首长,没想到这一次成司令接了电话,态度温和了不少,先简单说了一下前线的情况,又意味深长地告诫,今后也许扩大军工厂的生产,你作为生产炮弹的工厂,好好掂掂肩上的担子吧!

忽大年在调度会上,把成司令的电话添油加醋好一番渲染,人人置身那激奋语境都会热血沸腾,恨不得自己也变成炮弹飞向战场,好在将来的功劳簿上写上自己的名号。

可是,这天会议室的灯突然灭了,工厂的轰隆声骤然停顿了,先是一片恐怖的寂静,会场一阵骚动,大家都朝窗外伸头张望,不知发生了什么,投产以来还没发生过停电,难道……难道的疑问多了去了!忽大年可谓大将风度,指令哈运来即去调度台摸清情况,转而还想解释绿豆汤添加糖精的意义,但哈运来返回会议室报告,供电站的变压器烧了,整个工厂短路停电了!

变电器烧了,供电就停了,生产线就瘫了。

忽大年的第一反应就是敌特破坏,现在前线紧张,狗特务首先会瞄准炮弹生产线做文章,可真是釜底抽薪啊。黄老虎更是反应灵敏,兔子般跑出去保护现场,想配合公安展开侦查,绝不能让敌人的阴谋得逞。

忽大年三步并两步赶到调度台,没等深入寻问,供电局主动打来电话,长安压延机负荷太大,导致变电站跳闸,建议错开用电高峰,夜间低峰运行。忽大年一听抓住电话就躁了,本想说我这儿是兵工厂,现在海防前线正在激战,你们胆敢让长安半天生产,那就是想给敌人送大礼,但他不能把军令公开出来,只好咽了口唾沫,强调工厂是保密单位。可对方嚷嚷,他们也是要害部门,要执行政府的安排。

这句话露馅了,问题在政府里呢?

忽大年钻进老嘎斯就去市政府找人论理,可是所有的市长都去市委开会了,他掉头又往市委赶。本来吉普车是进不了市委的,但他的车牌是正师级序号,门卫一抬手就指挥老嘎斯进了大院。有位秘书见忽大年进来,告诉他武书记正在开会,晚上还要宴请外宾,不知道有无时间接见,请他先坐下等候。可刚刚坐下,就见钱万里夹着文件包进了会议室,随即便听见吵吵嚷嚷,是不是在讨论长安的供电问题,成司令能给他打电话提要求,会不会也给当地政府下指示?

他佯装上厕所,竖起耳朵捕捉会场动静,他没听见市委书记武文萍的口音,却听到钱万里带鼻音的嗓音飞出来:民用和军用只能保一头,不过我

要强调,学校黑灯瞎火,学生咋写作业?医院无影灯不亮,咋给病人做手术?水厂发动机不转,自来水又咋供应?

这一系列的设问,还真把门外的忽大年听躁了。自古以来,兵马未动,粮草先行,现在是前方战事重要,还是百姓生活重要?要是我军炮火压不住敌人,让他们端枪反扑回来,大家还能安安稳稳论民生吗?忽大年略一思忖,猛然拨开秘书阻拦,推开会议室门冲了进去,市长们正围坐长条桌讨论热烈,见到来人戛然而止,气氛突然凝固了。

武文萍显然不快:我们在开会。

忽大年点了下头:武书记,我找你有急事。

武文萍居高临下:有多急?什么事?

忽大年不卑不亢:前线拼的是炮弹,长安单班生产咋行吗?

武文萍摆摆手说:没看我们正研究吗?

忽大年稍一愣怔:实话实说,长安的每一分钟,都关系到前线胜负。

钱万里霍地站起:你不要拿前线压人,民生也是前线。

忽大年气急了喊叫:能打胜仗,才是最大的民生!

武文萍啪一拍桌子:忽大年,你睁开眼睛看看,在座的哪个人,没有带过兵打过仗?

忽大年把会场扫了一圈,可他只认识武文萍和钱万里,知道这个市委书记是从一八八师政委的位置上转业来的,听说他带过的铁三团特别能打硬仗,这么一位叱咤风云的人物,是完全可以在他面前摆谱的,可这个钱万里凭啥插话呢?他就是一个地下党,整天吃香喝辣的,哪知道前线打仗的艰苦?

忽大年放低声音:既然我们都当过兵,就要为前线干实事!

武文萍厉声断喝:你有话就说,有屁就放,扯什么当不当兵?

忽大年放弃控制了:电力不足,咋干炮弹?

武文萍拉高调门:你别拉不下屎怨茅房,我现在正式告诉你,市委已经决定,全城停电,供你造弹!

居然……居然会取得这么一个结果,当忽大年坐着吉普车往回走,路边居民楼的灯光一片接一片灭了,只有路灯亮着微弱的光,当他走上办公楼台阶回首望去,通往城里的街区已经漆黑了,相反长安机械厂却灯火阑珊,机器轰鸣,平添了一种夜色里的忙碌。忽大年压根没想到这么快就解决了供电难题,就像不费一枪一弹,策反了一个团的敌人投诚了,后面的恶仗就省得打了。他喊勤务员去食堂打来一饭盒粉条炒肉,又拉住办公室主任坐下,拧开一瓶老白干,一人一茶缸,一口就下去一小半,直喝得脖子都红透了,似乎用纯酿迎接了这场久违的“胜仗”。

后来他把最后一滴酒倒进嘴里,又出门下楼拐进了二道门,似乎想亲眼看看今晚工房的灯光是不是透着豪迈,可他迈开腿走了几步,远远瞅见一个人过来,肯定是个女人,浑圆的肩膀,摇扭的腰胯,脚步匆忙得像要找谁去约会。

哟,大厂长,夜里还下来检查呀?

噢,是你……

真是哪壶不开提哪壶,忽大年居然遇见黑妞儿了,这让他异常兴奋的情绪,一下子渗进了复杂的折扣,好像有杯冷水倒进了脖子,激得他一阵阵发蒙……

三十四

第二天忽大年忘掉了昨夜的偶遇,大步流星走进办公室,得意地站到窗前朝生产区张望,觉得机床轰鸣别有韵味,就像永不停息的背景音乐。他清楚昨晚出师大捷,绝不是他的神勇所为,而是前线战局的压力所致,但毕竟是他闯进了会议室,是他那一番激情四射的话语,让会议做出了一个山呼万岁的决定,也让他感到了作为长安人的骄傲。呵呵,不是一直嚷嚷“以观后效”吗?这就是我一个老兵不变的脾性,管他后效不后效呢!

果然还没等他坐定,黄老虎就神神秘秘钻进了办公室。这家伙眼圈发黑,左脸颊早早出现了一块蚕豆大的黑斑,只有发白的军帽看上去踏实些。但他习惯地用余光朝身后乱瞅,似乎后脑勺长着眼睛,身后任何动静都能察觉。现在忽大年见他眼冒贼光,就知道这家伙有事相报,便歪着脑袋欣赏着老鹰眼的扑闪。

老鹰眼果然眯缝起来:我亲自查了,昨天上午哈运来一直在办公室,讨论压延机电耗超高的问题,后来他去了你主持的生产调度会,两个会议,众目睽睽,他绝对没有作案的机会,所以……

忽大年心想,还所以什么呀?这个临时主持,这些日子似乎没有落井下石,也没有故意怠慢,所有文件都送来了,所有的会议也都通知他了,而且自己未经请示,中止下放劳动,直接上来抓生产,人家也睁只眼闭只眼了。的确,这段时间,最难堪的是参加党委会,以前是他盯着委员们发言,自己

最后一锤定音,现在黄老虎谦让他仍坐在习惯的木椅上。可是面对熟悉的面孔,常常恍惚自己仍是中心人物,时常会吧嗒几句高见,聪明的黄老虎却从不否定他的意见,反而最后会把他的意见重复几句。呵呵,这种重复,足以说明彼此地位的上下,也让他意识到人家才是会议的主宰。

所以,不管老部下话里话外怎样谦卑,忽大年都觉得那都是在拿鞭子羞辱人,让他一连几天缓不过神来,即使回到检验台,脸色也依然阴沉难改,一圈工友偷偷斜睨,以为他受了谁的欺侮,直到那种黄段子又放肆起来,他尴尬地摸摸额头红疤,大家才会扑哧一声笑出声来。所以,他只有站到布满话机的调度台前,心情才能真正平复下来,一个又一个指令下去,才会有些满足的意味涌上来,才会问人要支烟卷狠吸两口,吐出一个个摇晃的烟圈。

现在,忽大年面对老部下,始终在品味昨夜那久违的慷慨,激动得他都有些飘飘然了。突然,他若有所思说:老虎啊,你看你那眼窝,黑得像熊猫,一看就知道熬夜没人照应,我可提醒你,今年虚岁三十五了,也该成个家了,忙乎一整天,回去要有人给你热饭暖被窝,咋就这么喜欢独立团长的帽子?老鹰眼使劲挠头:我一个人习惯了。忽大年摇头问:你不想要媳妇,你妈也不想抱孙子?我实话说了,那个黑妞儿就不错,年龄合适,人也踏实,叫靳子给你去说说吧?

当时,黄老虎想不通忽大年怎么操心起自己的婚姻来?难道是老首长下放的日子,自己安分守己,让老首长感动了?其实,现在这个状况也在他预料之中,人家没有免职,只是下放劳动,如今战事紧张,上来指挥生产,似乎合情合理。

不过,昨天他为搞清变电站跳闸是否人为,派出多路人马搜集线索,汇总的信息还是让他失望,哈运来已经排除了嫌疑,那个连福居然去福建押运了。噢,这个人会不会提前回来,溜进变电站做点手脚呢?可是大家都说,连福一路上跟熔铜车间的马柱子同行,吃饭睡觉都在一起,不可能飞回来作案的。黄老虎随即派人找到那个姓马的,那人却说他本来攒着劲想去海边捡海螺的,可椎间盘突出病犯了没去成。

黄老虎的大脑高速旋转起来,他派人去问那个马柱子,你邻居忽小月最近在不在?回答已有兩星期没见影了。这不是有故事了吗?他高度怀疑这两人一块去押运了,真是胆大妄为,一男一女,冒名顶替,稍有差池,整个长安都要受到连累,说不定要被推上军事法庭,这可就是建厂以来的最大丑闻了。

然而,黄老虎犹豫再三,没有直接去找厂长汇报,而是拨通了军列接受部队的电话,那个葛秋子热情地说:这次战果辉煌,部队嘉奖下来,战士们都说要给长安人记一功,长安炮弹立了大功,那些押运员实在辛苦,也没去游览,就上了归返的列车。黄老虎本想问一句,有没有发现什么异常,却没好意思张口,这种丑闻一旦在部队传开,也是吃不了兜着走。

但这个意外的发现,当然该给忽大年通通气了,可他进门见人家的兴致始终聚焦在生产上,便打住话头想退出去,冷不丁桌上红机铃响,忽大年顺手接起,刚听了两句,脸就沉下来发狠道:不管是谁,一查到底,长安绝不留这种风流人物。黄老虎一听便明白了,感觉自己留在这里有些难堪,一边摆着手,一边退出了办公室。

因为他听忽大年那口气,一定是谁把忽小月跟连福押运的问题报告了。在长安这段时间,黄老虎悟出一个道理,别看一把手高高在上,下边发生啥事都知道,人家就不用刻意打听,自然而然就会钻进耳朵眼,所以在领导面前千万不能撒谎,放胆撒一次谎,领导对你的看法就变了,想要扭转就要费上十倍百倍的努力了。他庆幸自己没有首先报告忽小月的问题,哪个领导也不希望自家的烂事被人捅出来,那让领导脸面咋搁啊,即使嘴上哼哈不说,心里一定烦透你了。

所以,对这件事的处理,绝对不能傻乎乎往前扑,一旦因此结下梁子,一辈子都解不开的。

这对狗东西真的疯了吗?你不嫌丢人,我还嫌臊皮呢!

忽大年没想到海防部队会打来这样一个电话,有个叫连福的押运员与一个姑娘结伴同行,被战士们发现反映上来,你们应该严肃处理。忽大年顿时陷入了深深的懊恼,也把昨天的豪壮冲击得七零八落,这个傻妹妹咋敢跟上连福去押运?这不是把人丢到南海去了吗?他想喊、想摔、想骂人,想把这些日子的郁闷通通发泄出来,但这又有什么用呢?唉,他原以为兄妹重逢,会添加什么幸福,等将来她也有了孩子,可以一同去郊外踏青,一同回黑家庄看看年迈的叔婶,那将是他荣归故里的绝佳写照,可这个傻妹妹呀,你咋这么不让人省心呢?

从发现两人有亲昵的苗头,他就联合靳子用了多少口舌劝说分手,放任她跟一个历史上有嫌疑的人拉扯,爹娘知道了也会扬起笤帚疙瘩的。她看上去是听进去了,在赴苏临别的场合,两人没说一句话,想着经过一年千万里的阻隔,再好的关系也会冷淡下来,等她重新出现在长安,没准会挽上哪个实习生的胳膊到家来划拳喝酒,可万万想不到妹妹跟老毛子也会传出暧昧。

其实听妹妹讲,也就是到师傅家过了一次生日,也没发生出格的事情,肯定是有人在故意找碴陷害。这他妈的也太草率了,不知道这么简单处置,会毁了一个女人吗?提前回国,本身就是个耻辱,对一个姑娘来说,就是难以启齿的污点,要用多长时间才能洗刷干净呀?

他原来想得好好的,妹妹鞍马劳顿先休息几天,自己冷静下来反省一番,对以后为人处世会有好处。然而,又一个万万没想到会突兀到面前,她与连福又黏到一起,不但没有分手,竟敢明目张胆去押运,孤男寡女的,啥事干不出来?这,可是一个策划周密的行为,已经不是激情之下一时糊涂了。唉,这相当于俩人的胳膊公然挽到了一起,分明是在向他示威啊!

真是一波未平一波又起,忽大年清楚妹妹这摊浑水还影响不到自己,但终归要被组织上打个问号,他一个师级干部,家庭出现这样的丑闻,即使在苏联的不检点只是个传说,冒名押运却会永远钉在耻辱柱上。这样下去,人们势必会联想到她的哥哥,尽管自己尚在下放劳动,可头衔还是长安机械厂的厂长兼书记,这样的人咋能带好已达七千人的队伍呢?怪不得要让他下放劳动呢!可这种烦心事还没人可以商量,他像被锁进囚笼的狮子不停地在办公室踱步,想吼叫,找不到对象,想撕咬,又不知从哪儿下爪。

后来,他忽然想到可以跟靳子做个商量,就匆匆下楼去了。别看在一个大楼里办公,他从没主动去过人家办公室,见他进来老婆还一脸的新鲜,当她听到忽小月又出了事,一迭声地讥讽:我看你们家有遗传,都好这一口,她哥藏个大的,找了个小的,他妹没结婚,就跟人去押运。

忽大年惭愧地咬咬牙,却在女人的絮叨里听到一个词,急忙打断问:那是不是结了婚,就不算问题了?靳子眨巴着眼说:那当然,两口子,爱在哪儿睡在哪儿睡,在屋里能睡,在车厢也能睡。忽大年灵机一动:靳子,你战友不是在街道办吗?你拉上月月去补办一张结婚证。靳子诧异问:为啥?忽大年压低声音:有了结婚证,就不是鬼混了,就可以保住工作,不能让人说我们家净出烂事。靳子依然不解:那连福是啥人你不知道?你这不是把月月往火坑里推?忽大年哈着气说:你傻呀,两人现在没结婚就睡到一起,已经惹下祸了,先保住饭碗再说吧。

所以,等到黄老虎再次走进厂长办公室,感觉房间主人对他的态度缓和了。忽大年居高临下说:成司令来了电话,表扬长安炮弹在战场上表现神勇。接着话锋悠然一转:你看这月月让人生气不?跟她千说万说,不能和连福谈恋爱,这人有历史问题,没想到一回国就偷偷把证领了。黄老虎暗暗吃惊问:领啥证了?忽大年说:啥证?结婚证啊,都说女大不由娘,更别说妹大不由哥了。黄老虎觉得蹊跷问:没听说他们领证啊?忽大年一语双关:你那小眼皮就别眨巴了,他们说领了就领了,大不了把结婚证拿过来验一验。黄老虎忙说:结婚证有啥验的?忽大年软中带硬:反正月月已经脱离了要害岗位,以后有碗饭吃就行,这个事还是由你去处理吧?

忽大年明白这件事一旦传开来,黄老虎作为长安主持也不好办,押运管理办法没有明确女的不能去,都是约定俗成的规矩。所以,他几乎能感觉到黄老虎憋着气从办公室退出去。这家伙一定在想,姜还是老的辣呀,一句话已经领证了,就把大事化小了,又一句已经脱离了要害岗位,就把小事化没了。忽大年对急中生智憋出的点子,有些沾沾自喜。这事说大也大,你还在“以观后效”呢,妹妹出了問题,至少是管教不严,如果上纲上线,可以怀疑你的阶级立场,怀疑你与内控反革命有勾连,那可不是闹着玩的。这事说小也小,兄妹之间谁的事谁担,如今讲究自由恋爱,当爹妈的都管不了,当哥的咋能管得住妹妹的交往?

忽大年拿起电话想给妹妹打个招呼,千万要配合一下,可电话那头传来一个陌生姑娘的嗲声,他这才想起那个号码已经不属于妹妹了。

果然,忽大年的策划成功了,三天以后忽小月来到保卫科小楼,把那大红字的结婚证一亮,便再也没人议论她女扮男装了。

三十五

也只有三个人知道这张牛皮纸的结婚证是假的。

那天靳子领着小妹走进万寿路婚姻登记室,

老战友林香竹扑上来抱住她说,她一直想去找靳子的,今天正想着呢就来了,真是喜出望外哟。原来她解放后从部队转业就分到了街道办事处,这里工作太耗人了,上了班就得在办公室候着,想出去办个事都不行。尤其是粮食定量低,一个月二十七斤半,听说工厂最低定量也在三十斤,她想托靳子把她调进长安继续为首长管保健。靳子避开话题说:今天我来是有事找你帮忙,想办法给忽大年妹妹办张结婚证吧。林香竹一听满口应承:这有什么难的,我就是干这事的。她见忽小月一个人远远站着,以为男的在外当兵请不来假,这类事经常发生的。

靳子拉过她小声说:这门亲事忽大年就看不上,可他妹妹偏要结,结就结吧,结婚证的日期还要往前提上半个月。林香竹很内行地问:是不是怀上了,结婚证由我写,怎么写都行。靳子摇头说:你只给她写一张,过了这段时间就给你退回来。林香竹纳闷:结婚证哪有领了退回来的,要是过不成了,就得办离婚,可我只管开结婚证,办离婚证不在我手上。靳子就势提醒她:那你就开张假的呗。

林香竹不明白要张假结婚证有啥用?但她知道部队的规矩,首长的事绝对不能打听,那是绝对犯忌讳的,知道多的人最后肯定会倒霉。她想了想,从抽屉翻出一张作废的结婚证说:这张证也是一位军属来登记,写到一半又反悔不办了,正好给你们用。她熟练地用刀片刮去名字,再写上忽小月和连福的名字,然后递给靳子说:我不管你们干啥用,这一本跟真的没两样,就是没有存根底子。

靳子从登记室出来笑靥满面,拉住妹妹手走出街道办才从裤兜掏出一片牛皮纸,叮嘱:你可不敢把它丢了,也不敢让别人看见,等组织上找你,你再拿出来。忽小月惊奇地看着嫂嫂问:你还真给办成了?我就一个人来,也没开介绍信,没拿户口本。靳子小声说:对了,你要给连福那家伙说一声,你俩得统一口径,可别你说领证了,他说没领啊。

妹妹看结婚证上写有她和连福的生辰惊讶地问:我没给你出生年月,你咋填上去的?靳子说:我来前到档案室查了,一清二楚的。妹妹不由得惊喜道:嫂子,你可真厉害。可靳子又说:我为啥给你领个假证?是为以后好分手啊,那个连福有历史问题,你们绝对不能真结婚,那样就把你给毁了。

忽小月来回翻着结婚证说:我哥不是不管我了吗?靳子咬着牙说:你是真糊涂,还是假糊涂,你哥不管你,还能让我来帮你领证?忽小月委屈得要哭了:那他咋把我的翻译职务给撤了?靳子告诉她:那哪是你哥撤的?那是外交部来电要给你处分,上边瞪着眼盯着,不先撤了你的职,怎么给上边交代?你可好,还没歇上两天,又闹腾出这么大的动静来,急得你哥满嘴的泡。忽小月噘嘴嘟囔:咋是我闹腾了?是你们老盯着我。靳子压低声音说:你不要嘴硬,你跟连福去押运,给谁说了?白天晚上待在屁大点车厢里,你们能守得住?没干那个事?忽小月不敢看嫂子眼睛,嘴上却硬:我们能干啥事?我们啥事都没干。靳子猛地站定:你把话再说一遍!

可是,忽小月任凭嫂子叫唤再没回头,一溜碎步回厂了,远远看见哥哥从大门出来,又扭身朝街坊拐去了。

大步走来的忽大年肚子里又涌进来一股邪火,但他没有走出工厂大门,只是去傳达室拿了张报纸就踅回去了。

中午吃饭时分,黄老虎从省委把电话打到他家里,通知下午三点,省委书记葛茹平要找他谈话,至于谈什么黄老虎没有说,但他从那吞吞吐吐的语调里,听出了老部下不多见的纠结,忽大年恼火地说:你究竟想说啥?咋变得这么啰唆?

下午,忽大年准时赶到古城墙外的省委大院,刚进秘书办公室就有人领他进了书记会客室。葛茹平过了好一会儿才过来,他第一次感到在领导面前有点局促,不知道左腿搭右腿好,还是两腿平放好。后来他听到葛茹平不紧不慢说:长安厂的建设是一个模板,在军委的表彰名单里,排在第一个的就是你们。忽大年听到这话稍稍有些放松,看来人家领导就没想找麻烦,他想告诉领导为保障海防前线的炮战,工厂已经半年没休礼拜天了。但是,葛茹平忽然话锋一转:今天叫你来,是要通知省委一个决定,这个决定已经报国务院备案了。

忽大年蓦然警觉起来,只听葛茹平顿了顿说:我也感到很痛心啊,你是省委在反右运动结束后,研究的唯一一例干部处分。你想想看,我们本来在研究给改造好的右派分子摘帽子,却要讨论给你戴帽子……忽大年一听急了说:我可没说过反动话呀?书记严肃地摇摇头:你的问题是盲目抢险,造成重大伤亡事故,现已定性为责任事故了,

既然是责任事故,那就必须处理责任人了。关键是,在抢险的紧要关头,你竟然叫来一个和尚占卦,这种事可闻所未闻,一个高级领导干部咋能信这个呢?所以,省委决定,免去你的党委书记和厂长职务,降为副厂长……!

忽大年头嗡地膨胀起来,咋这么个屁事,省委还知道了?那个做过和尚的满仓点烟磕头,完全是自行其是,他根本就没理会,现在可上纲上线了。葛茹平略一沉吟:本来,军品任务这么重,也不想动你,可是现在你的问题被翻腾出来,涵洞事故又刚好发生……总之你撞到枪口上了。忽大年忙问:这么说,我下放劳动,不算处理?葛茹平撇撇嘴角说:组织上考虑到你有功劳,也有苦劳,所以没有给你定性,行政职级也不降,还是十一级,还属于高级干部范围,去年处理人可都一撸到底了。

忽大年拳头攥得咯嘣响,说:葛书记,我有点冤呀。葛茹平语气平缓:你也要想想,三个生龙活虎的年轻人,不是死在敌人的枪口下,而是被你的瞎指挥送了命。

忽大年本来气得想喊,可他听葛茹平提到牺牲的三个人,肚里一下泄气了。当初那卢可明的女朋友知道出事了,跑过来收拾遗物,见到一个素描本,翻开全是她的头像,一下子贴到脸上昏死过去了。另外两个电工媳妇带着三个娃娃,直接跪倒在工厂大门口,谁拉都不起来,后来忽大年跑过去,冲着两个女人也扑通跪下,跪得四周一片惊呼,见过老百姓给当官的下跪,哪见过厂长给遗属屈膝呀?俩女人直到听他说一定会把孩子抚养成人,才千恩万谢地站起走了。

后来葛茹平也激动了,指头敲打桌面说:你想想看,现在多复杂,内有国民党的残渣余孽煽风点火,外有美蒋匪徒四处捣乱,你就不要再添乱了,乱得我这个省委书记都不好为你说话了。

走出省委大楼,忽大年沮丧地钻进吉普车,一会儿让往大雁塔开,一会儿又让往钟楼开,等终于回到办公楼前已快下班了。显然,有人把厂长降级的消息透露出去了,当他闷闷走过长长的走廊,两边办公室的门全都敞开着,可大家都缩在门里边,表情肃穆地目送他缓缓经过,就像战友们目送浴血奋战的将军走向了刑场……

三十六

忽大年当然没有奔赴刑场,却着实到鬼门关走了一遭。

自从他被降职以后,干什么都小心翼翼的,他以为自己还是为要那个电量把人惹翻了,就把他从一把手位置上掀下来了。其实,工资降不降都无所谓,人看重的是一张脸面,以前那两个部下现在居然成了自己的领导,一个主持党务,一个主持行政,指手画脚,嚣张透顶,竟然还明确由他来分管后勤,不言而喻,这是班子里最最边缘的业务,明摆着是给他一个难堪的。

而且,那份处分他的文件撒得满世界都是,不断有兄弟单位打来电话询问缘由,他都不知道该怎样回答,咿咿呀呀就把电话压了。连那久未谋面的叶京生也拐弯抹角打来电话,浓郁的京腔一吐就知来者何事:老兄啊,我告诉你个秘密啊,国家青年篮球队退役了五个队员,我们挖了两个,你们最好也去挖两个,不了,我们渭河队就没对手了,球就打得不好看了。是的,这些年各个兵工厂都喜欢从国家队招揽退役球员,看西安的篮球联赛,几乎是国家级水平,每次比赛都围得人山人海,连周边树上都爬满了人,然而这种特招之事从来都是厂长拍板,叶油子问得不言而喻。忽大年端直说:我现在不管这些了。叶京生随口就问:老兄啊,你究竟犯啥错误了?你不说我也知道,一定是男女关系吧?忽大年一听就把电话压了,随口便告诉总机,外线打进电话找他,一律说他出差去了。

是啊,谁不怕给自己惹上麻烦呢?忽大年实在闲得无聊,又想到检验台劳动去了,这倒不是想去找黑妞儿倒苦水,是他觉得那里是他唯一可以消遣的港湾。在八路军的时候他就养成了一种习惯,心情郁闷就下连队,跟年轻战士聊聊,抓住小伙子的衣领摔上几跤,不管输赢,心情舒朗,再不会为屁大点事想个没完。这次,他又换上工作服进了车间,拍拍下料工肩膀,拉拉检验工袖子,热水依旧有人给续,手套依旧有人给递,黑妞儿依旧会抬起弹筒助上一臂之力,工友们依旧会编造粗俗的段子逗开心,没有人因为他职务变动撂脸子。但是,这种温暖依然无法排遣失去权力的烦恼,而且这个烦恼就像浓雾一样撕不开扯不烂,甭管你有多强大的自控力,也甭管你脸上堆出多少笑容,只有自己知晓苦水漫灌的滋味。似乎能提振精神的只剩下一颗老兵的良心了。尤其是那个机灵的小耳朵,不仅经常故意编了段子逗他乐一乐,有一天,忽然来拉他去洗澡。

洗……我也没拿洗澡的东西。忽大年摊开手。

忽大年几乎是被两个人架着进了车间澡堂。自打苏联专家撤走之后,他也没地儿洗澡了。夏天来了,就叫勤务员拎桶热水,在办公室凑合着擦擦。冬天来了,靳子喊叫他身上臭了,才钻进车间澡堂冲冲淋浴。但每次去都是在礼拜天,专门为他一个人开放,喜欢一动不动站在淋浴下,仰头让温暖迎头冲下,那时可以想好多的问题,好多难题都是淋浴时解开的。但今天不比往日了,小澡堂一下拥进二十多个人,大家本来就赤裸裸的,吹口哨的,哼秦腔的,撂脏话的,长毛短自然少不了。

但是,当大家知道厂长今天也在他们中间,一个个又闷声不语了。大家也许恍然发觉了厂长光溜溜的秘密,当时倒也没人敢耍怪,晚上躺到宿舍架子床上,才余味未尽地说:你说那身子跟咱也没两样,人家咋当了厂长,坐小车打电话,咱就得搬大料,一天累得贼死,一年才给半月探亲假,把老婆折腾得一见面就哎哟。

这些话忽大年当然听不到,今天被动地享受着冲淋的快乐。小耳朵给他头上打上肥皂,使劲揉搓,拉到莲蓬下冲了。他知道这小子是从渭河边招进厂的,见厂长是胶东人,便说他们村子也是从山东逃荒过来的。那刀把脸把毛巾擰干,让他双手扶墙弓背,把脖子脊背大腿齐齐搓了一遍。忽大年想自己搓搓前胸,刀把脸不容分说从背后架住他胳膊,小耳朵上来就把他前胸搓了,全身上下搓得红红的,肥皂抹上感觉都有点扎扎地疼了。

哎呀,这个澡洗的,他像木偶一样被人拨来拨去,又像个弹筒被上上下下打磨着,不知道享受麻痹了神经,还是懊恼束缚了四肢,只好被人机械地调度着,自己竟像个傻子一般了。

后来他才知道,这次洗澡竟然是黑妞儿授意的。

然而这天,忽大年突然又冒火了,好像他又成为了工厂的主宰,一坐进解放卡车驾驶室,就催促司机上挡加速,拼命往秦岭山峪的靶场赶。那个嵌进山脉的峪口有一片狭长的平地,守住前后两头,封住一条溪水,犹如世外桃源,简直就是一条天然靶道。

刚才靶场主任尚仁义冒冒失失跑进车间,张口就喊他忽厂长,这家伙难道身处偏远,又想来絮叨什么狗皮袜子?他扭头想钻进休息室躲开,可人家径直追进去说:遇到大麻烦了,一发交验弹坠地没炸!忽大年抖着身子说:那就赶快去找啊!靶场主任哭丧着脸:整个靶场才二十几个人,都钻进野地去找了,忙乎了一天也没见影儿,现在想进厂搬救兵。忽大年听了更想发火:那你快去找老哈呀!尚仁义嘟囔道:办公室主任说,在家的领导只有你了!

忽大年把帽子抓下来,挠了挠头发里的疤痕,眉头顿时拧起来了。一批炮弹一百发,军代表每批抽三发试验,一发坠地,等于百分之三十三的故障率,这样低劣的产品怎能交付部队呢?那不等于跟敌人逗着玩吗?何况部队正在炮战,如此质量无异于给敌人拱手送礼啊!

炮弹干不出来着急,干出来交不出去,更是个烫手的山芋,搞不好会把工厂的辉煌一笔勾销的,于是他刹那间恢复了厂长的架势,以命令的口吻对着检验工们喊:大家都赶紧上车,到靶场找弹去!

等他们风尘仆仆赶到靶场,参试人零零星星撒在田野里。这条靶道沿沟而行,宽一公里,长八公里,尽管已征用多年,但周边农民觉得大好良田闲置可惜,不怕横飞的炮弹,会偷偷进来种庄稼,双方像打游击,你来我往,弄得试验动不动要停下来。后来靶场做了妥协,可以进来种作物,但不许种植高秆植物,这才平息了猫和老鼠的缠斗。

可即使种下黑豆、土豆、地瓜,依旧遍地草长莺飞,茫茫田野掉进一发弹丸,就像大海捞针一样了。如果找不到故障弹,不仅这个批次不能交付部队,若让老百姓碰上炸了,就是一起可怕的流血事故。忽大年当然清楚事情的后果,他在靶位上来回转悠,直到把垄畔豆苗踢倒一溜才想了个办法。

他叫尚仁义召集所有人排成一字,六米一人,拉网排查,不信找不到。可浓绿的庄稼隐藏了所有秘密,故障弹落地后会弹向任何方向,第一轮走下来没有结果。这时,有个老农拉着架子车摇摇晃晃过来。尚仁义喊叫:赶快离开,小心爆炸!老乡听话地拉车走远了。尚仁义告诉他,这个乔老二是队长,还算个听话人,叫种啥就种啥。

突然,忽大年想那老农从地里出来,架子车没查看就放走了,万一呢?旁边厂里的林姑娘闻声而动,飞跑过去追上架子车,举起车上两个空筐朝他摇晃,扭头便让老乡又走了。

可刚走了几步,姑娘又反身追上老乡问,这车肥咋不倒到地里,咋还往回拉呀?老农支支吾吾的,姑娘压住车辕,让他把粪倒到地上,一个叫倒,一个不肯,两人梗起脖子吵嚷起来。忽大年拍拍手过去,也没搭腔,抬手把车辕向上一推,架子车

立起来,土粪倾倒在地,一个弹头滚出来,他惊叫一声:撤!撤!

林姑娘转身跳着挥手喊:找到了!找到了!大家的目光一下集中过来,只见弹头歪倒在粪堆上,活像个卧倒的大胖娃娃。忽大年气得手指着老汉喊:你不要命了,敢偷试验弹?老汉嘴里嘟囔:这铁疙瘩能卖些钱吧?忽大年真想上去扇他一耳光:要是炮弹炸了,你还能拉架子车?老乡却嘿嘿笑了:你哄谁嘛,这弹从天上跌下来都没炸,咋我拉回去就能炸了?尚仁义过去把老汉推到一边呵斥:乔老二,你是拿命耍张呢!

这时,大家都站到了警戒以外,面对卧在粪堆上的弹头不知如何处置好。

拿机枪引爆吧。

引爆了,故障咋找?

估计要么是引信,要么是炸药出了问题……

炸了得做多少模拟实验……?

三十七

那发该死的故障弹躺在粪堆上,傲视着撤到五六十米外的长安人。

蓦地,尚仁义瞪大眼惊呆了,闻讯赶到的技术员也瞪大眼惊呆了,他们看到厂长居然手拎钢盔,准备走向那枚故障弹。靶场主任猛扑上去,死命拽住他胳膊想阻止,却被他奋力推开了。黑妞儿急慌慌上来想问什么,他扭头一瞪,女人便不敢吭声了。

这时,哈运来得知掉弹也赶了过来,但他一进靶场看到这惊悚一幕,慌忙挺着臃肿的肚子吼叫着跑过来,想劝老厂长放弃鲁莽,可忽大年都没拿正眼瞧他。总工程师赶紧让尚仁义电话报告黄老虎,这可是人命关天,成功与失败就是一眨眼,一场惊天动地的事件眼看就要发生了。

很多人没有退到警戒线以外,反而围拢过来要盯着他完成危险的拆卸。忽大年明白大家的心思,说:你们围上来,我压力更大,大家都撤,撤到警戒线以外!总工程师还想做最后的努力说:忽厂长,你去拆弹,怕得报上级批准吧?忽大年严肃说:老哈啊,我现在命令你,赶紧把人疏散开!

大家一步步退到了警戒线外侧,哈运来不时拽起望远镜往路口扫视,期望黄老虎能突然冒出来,天塌下来要大个子顶着。突然,他发现靳子从飞驰而来的卡车上冲下来,好像黑妞儿迎了上去。哎呀呀,这不是添乱吗?他急忙叫小耳朵和刀把脸去把人拦在掩体里,决不能让这个人跨过警戒线!现在要保证拆弹人情绪稳定,否则今天的抢险就可能是一场灾难了。

是活得不耐烦了吗?干吗要冒这么大的风险?

忽大年望着那枚卧在粪堆边的臭弹,心里一阵莫名的冲动,他一步一步走过去了,就像当年带领战士们去攻城略地。但今天他是一个人,去执行一个孤独的任务,用义无反顾好像有点勉强,用舍生忘死也不是那个意思。这枚已经解锁的弹头砸到地上怎么没炸呢?尚仁义刚刚还请示要不要机枪引爆,他觉得那是一個傻瓜的动议,机枪一响,一切因由会化为乌有,想要解开问题密码,恐怕没有三五月都不可能了。只有拆开故障弹,内部结构暴露无遗,才会找到问题的症结。

是啊,这也没什么好担忧的,人这一生,生来一样,死却不同。当年在八路军扛枪的时候,缴获过鬼子好多炮弹,看着扔掉了可惜,他就交给修械所解体,卸下保险,掏出炸药,一发弹能制五颗地雷,所以修械所的师傅都喜欢跟他套近乎,一有机会就拉他过去喝两口,都是因为他有拆卸引信的本领。可是缴获的炮弹都没上膛解锁,眼下这发炮弹却处于开锁状态,谁知道风吹草动会不会爆炸呢?

忽大年吸口气屏住,感觉气息在小腹缓缓流动,千万,千万小心……咳,小心啥呢?其实炸了也就炸了,战场上见到的死亡,多得让他都麻木了,也就是一眨眼的事,人生轰轰烈烈多好啊,尤其结束之时应该有点动静,应该定格在一个永恒的瞬间。是啊,就是炸了,正好一劳永逸离开这个心烦的世界,汉江边牺牲的六千战友大概都在等他呢,那也是一种难以言说的快乐呢。那些战友在汉江边把枪管打红了,把炒面吃完了,面对滔滔东去的汉江水,面对着武装到牙齿的美国鬼子,没有表现出一丝一毫惧怕,我怎么面对一发瞎火的臭弹,要颠三倒四地思虑呢?

忽大年在粪堆边蹲下了,有个褐色硬脊的花姑娘飞落到袖子上,一动不动。咳,这个时候你来干什么?是谁托你来的吗?他忽然心里又想,今天若“万一”了,靳子和那两个孩子就一定苦了,那两个小家伙挺可爱的,知道看见他回家喊爸爸辛苦了,如果他们没有了爸爸会不会受苦呢?其实……没有父母的庇护也是个磨炼呢,他就是在没有父母庇护下长大的,如今不也混到了正师级,也算人前人了,只是一定要告诉他们,将来不管妈

妈跟了谁,都不准改掉自己的姓氏,那可是他忽家根脉的依据啊!

是啊,上去……今天上去拆开那枚该死的臭弹,若是不走运炸了,也正好躲开那个魔影般的纠缠,那位从黑家庄跑来的女人也不想想,自己要是穿上了那个肚兜兜,还能和靳子在一张床上安稳睡觉吗?唉……不知道他若真的被炸死了,她会不会到他的坟头洒一把眼泪,清明时会不会给他烧几张纸钱?

四周终于静下来,可以听到蟋蟀吱吱的鸣叫了,花姑娘已不知飞到哪儿去了。其实,操那么多心干吗,谁的路都要靠自己往下走的。忽大年把额头挠了挠,思绪完全静下来了,不就是一声响吗,不就是瞬间脱离了苦海吗,一个见过多少牺牲的老兵,咋还畏首畏尾了?咋还思前想后顾虑重重了?忽大年突然为他那乱七八糟的想法感到羞愧,脸庞一定红了,脖颈也在发热,多亏身边没有人。

他掏出一支香烟想吸上一口,但他捏着烟卷闻了闻就扔了。成司令一定会同意自己上来拆弹的,那天在电话里语气多恳切呀,好像都有拜托他的意思了,他当时不好打听军委究竟有何部署,但无论如何也不能因为长安的炮弹耽误了打仗,这可是一名军人起码的素质!尽管自己现在已摘掉了领章帽徽,但他始终觉得自己还是肩负使命的军人!

今天气温不高,可忽大年却感到浑身燥热,他把发白的军帽轻轻放到地上,套上了简易防弹服,其实就是在胸前挂了块钢板,脸上的汗珠止不住往下淌,淌到肩上钢板上,只好不停地用袖子去擦拭。他把扳手从地上捡起来,用衣袖擦去油迹,再蹭蹭脚下有无土块松动,然后轻轻卡住了弹头上的引信帽。别看这个小小的引信,那可是炮弹的大脑,掌控着炮弹的命运,引信不炸,弹头不炸,引信炸了,炮头开花,所以苏联专家愿意讲解火炮的细节,却对引信讳莫如深,生怕泄露了秘密会挨上司的训斥。

忽大年从没像今天这样能听到心脏的跳动,怦怦怦,怦怦怦……好像都快跳出来了,这让他有点难堪,多激烈的战斗也没这样啊?他只好站起来定定神,让凉风吹拂了一会儿,脸上凉透了,又蹲下身子,又操起扳手,又轻轻卡住引信。

一圈……风怎么吹得脸上火辣辣的,是不是花姑娘飞到脸上了?

二圈……手怎么有点颤抖?多丟人啊,战友们知道了会嘲笑吧?

三圈……风不敢再刮了,手不敢再抖了,该死的引信终于松动了……

当那颗魔鬼般的引信滚下来,忽大年眼明手快一把攥住,使劲朝警戒线那边挥动起来。哈哈,成功了!成功了!

蓦地,他像个泄了气的皮球,朝后一仰倒在地上,闭上了眼睛,红彤彤的太阳马上弥漫开来,天空的云彩也在他眼眶浮动,几乎快把他的身体覆盖了。终于,耳边响起一阵又一阵嘈杂的脚步声,这是他的战友们在攻下太原、攻下运城、攻下榆林城时爆发的声响,他一听到这般声响,就感觉这辈子带兵打仗真好,这辈子活得值了!

忽然,有个女人趴在他身上哭了……

他知道这是靳子,一定有人告诉了她,靳子在咬牙切齿地骂:你个狗东西疯了,谁让你干这傻事的?你心里憋屈我知道,我天天看着你脸吃,看着你脸睡,你啥脸色我都能忍,可你不能想去死,谁一辈子没有个沟沟坎坎的,耐住性子都能过去,你个王八蛋不是爱看秦腔吗?哪朝哪代不冤枉几个好人呀?你个挨千刀的,好狠心啊!你想去死?你死了丢下我咋办?丢下俩儿子咋办?

忽大年睁开眼笑了说:谁说我想死了?靳子哭诉道:你不想死,你能冒这个险?忽大年苦苦一笑:你是真不知道,还是假不知道?战事吃紧,粮草先行。靳子猛擂他一拳喊:你先行个屁!我是你老婆,你冒这个险,也不先行问问我同意不!忽大年站起来,恍惚看见黑妞儿远远站在掩体旁,不知是哭了还是笑了,似乎发现他站起来又扭身躲远了。

晚上,忽大年在靶场喝过酒回到家,靳子拉开门就说:知道不?多亏我临去靶场,让满仓给你念叨了《平安经》。忽大年略有不悦:你忘了我咋背的黑锅?靳子盯住他脸又说:那个黑妞儿心还是挺善,要不你就……就让她来咱家吧?忽大年不禁愕然:让她来干什么?靳子猛然抱住他脖子“哇”的一声哭了,哭声把正写作业的子鹿子鱼吓得趴到桌上呜咽起来。

他这才知道靳子竟然是黑妞儿发觉情况不妙,去电话把她叫来的……

第三章

三十八

那是一年后的初春时节,西安城里的饭馆在

呼啸的寒风中,一家接一家关闭了,没有关闭的,小黑板上粉笔写的菜品,只有炒白菜、炒萝卜和咸菜。尤其是主食控制得格外严格,粮票成了硬通货,有钱无票绝不肯售卖。奇怪的是长安人的伙食定量,尽管每月依旧,干部二十七斤,压延工四十一斤,熔铜工四十三斤。但是,大家忽然感觉伙食不够了,一顿饭吞下三四个馒头的大肚皮比比皆是。

那忽大年已看到这个变化却没多操心,他现在是副厂长了,谁主持长安谁操心吧。那黄老虎当然感到诧异,还跑到大食堂吃了两顿,馒头大小与以前一样,捞面笊篱也没变宽。但他站在灶台发现,可以杀猪的铁锅里,只倒了一调羹菜油,一箩筐白菜倒进去就像清水煮过的,若不是咕嘟嘟倒了半瓶酱油染色,那煸白菜就寡淡得没啥味了。再看那土豆炒肉片,两斤肉片倾倒锅里,扒拉两下还哧哧冒肉味,待把一桶土豆片倒进去,打到饭盒竟一片肉都难见了,掌勺师傅只好捏根细竹竿,捡上两片放到上面,以示土豆炒肉货真价实。

这究竟是怎么回事?好端端的定量,怎么就吃不饱了呢?后来食堂科长告诉他一个秘密,不光是油水少了,有人把老婆孩子也接到宿舍,一个人的定量,三张嘴吃,当然紧张了。

那黄老虎听闻似有醒悟,主动找主管后勤的忽大年商量,当然他明白自己仅仅是主持工作的副书记,面对老政委需要格外注意,生怕不小心触碰了哪根神经,让他下不来台。其实,现在的老政委尽管心里还有疙瘩,表面上已习惯了副职的角色,所以黄老虎怎么说他就怎么对付,即使心里有保留也很少说出来,何况人家能亲自到办公室来交代事项,心里再怎么不服气,面子也还是要给的。

下班后忽大年就去了单身大院,这片高楼他还是有感情的,从一片乱坟场到大楼林立,他着实倾注了不少心血,可想不到仅仅一年多没来,走廊里小娃娃东跑西窜,水房里洗衣择菜的女人比男人多,打情骂俏声更是不绝于耳。

天哪,男单身宿舍咋冒出这么多女人?忽大年推开几扇门,本来架子床,下铺三人,上铺三人,现在却住了两家人,一帘粗布从中隔开,有的是左右分,有的是前后隔。最要命的一间宿舍,三个下铺,蚊帐里睡了三对夫妻,这成何体统啊!曾有小媳妇半夜解手回来钻错了蚊帐,天亮才发现枕边不是自己男人。关键是男单身楼没有女厕所,那些个小媳妇去哪儿解手也让人疑惑重重,如果跑去女单身大楼,唯独那栋楼门夜里上着锁。如果跑到院子里撒尿,那白花花的屁股不就成一景了?他不敢再查下去了,转身赶回办公楼敲开了黄老虎办公室。

单身宿舍乱成粥了,乡下媳妇都奔男人来了。

探亲住宿一直是个难题,你给想个办法吧!

我看把车棚改成探亲公寓,少说能隔一百间。

果然一个月后,拆掉花园建成的自行车棚,改成了一排排筒子间,成了单身职工梦寐以求的地方。虽然房间很小,只有五六平米,仅能放下一张半床板,一个小桌,但这对他们而言已算是天堂了。大家争先恐后到房产科登记排队,一人半月,一百多间,稍稍一排就到了第二年春天。幸福的工人知道这是忽厂长到单身大院调研的结果,就把这片公寓叫作“大年公寓”了。忽大年听见笑了,他觉得工人的口碑,是最好的褒奖,每每迈上办公楼台阶,回望那一片灰色的水泥瓦楞屋顶,心里便会生出些许满足来。

男宿舍忽然挤进来那么多女人,让单身族想尽办法寻求食品来源,钻进秦岭采摘毛栗子,还可采摘蘑菇,可是刚刚尝到甜头再想去,却被端枪的民兵挡在了山口。于是工友间赊买粮票风靡了,可单身族一月工资四十二块,能买粮票的钱实在少得可怜,买了粮票又没钱买饭票了。

最早行动起来的应该是维修车间的门改户,这个农村来的单身族,自从苏联实习回来便当上了热表维修班长,每天背着牛皮工具袋穿行在各车间,似乎轻松得像在机床的海洋里浪游,又像军人背枪巡逻在边防线上,发现哪个热工表指针波动便要停产检查。所以车间干部见到仪表工生怕怠慢了,常常会把饭菜送到维修的热工表旁,等他吃饱了嘴一抹才好开闸送电。

是满仓最早发现了门改户的秘密,这人是晚上露出狐貍尾巴的,他每天下班回宿舍很晚,脸上鞋上总是粘着厚厚的泥土,问他干什么去了,嘴里呜里呜噜乱支应。后来满仓到后区给火炉拉煤块,发现门大眼缩头拎锨踅进了杂草丛,嘿,上班时间干什么去?他悄悄跟过去,发现这家伙在侍弄库房外边一方炭渣地,忍不住一阵惊叫:好啊,你小子有好事藏得这么深?门改户惊得锄头掉到地上,见是同舍人忙说:你想种,连畔开一块嘛。

于是,满仓选择仓库西边清理了一块地。其实他所以要选在这地方开垦,是这里原是万寿寺和尚们的菜地,没费多大工夫,撒了一遍麦种,便

长出了一层绒绒的嫩绿。为了防止别人窥见,两人还在地畔密匝匝栽了三道枯黄的玉米秆,既挡住了工友们的视线,又可防备野猫野狗进地糟蹋。

晚上两人回到宿舍洗脚上床,话匣子打开交流种地体会,闭上眼就开始憧憬来年的收成,唯一发愁的是小麦收割后怎么磨成面粉。满仓嘿嘿笑说:怕啥,就煮麦粒吃,味道香着呢。这个满仓是个出名的大肚皮,那次在食堂庆祝,他一口气吞下五个馒头,两碗干拌面,外加一瓶辣子酱,把旁观人馋得目瞪口呆。但是两人精心的掩饰还是没能逃过单身族的目光,一传十,十传百,后区一大片荒地被开垦了。开始一块田与一块地并不连畔,后来拓荒的人多了,所有犄角都种上了麦子,后区很快变成了一块块“农田”。男单身这些动作很快被相好的女单身透露给了闺蜜,没多久这个暗藏的便宜就成了公开的秘密。但是,当那些女单身们也争相扑进这块田园,可供她们开垦的地角已所剩无几了。

黑妞儿靠在满仓的地畔,开出一长溜菜地,种上了朝思暮想的大葱,期望能长出粗壮的葱茎,蘸酱就饼,好满足胶东人的肠胃。

本来这些人可以一边上班开机器生产,一边下班扛锄头种田,享受着工人和农民的双重生活,既能看到城里的灯红酒绿,又能尝到乡下田园的收割乐趣。但这个公开的秘密终于被人捅破了,从沈阳来的韩皮匠在冲床旁换皮碗,看见栾秀娘没到点就急火火往外走玩笑说:又和哪个野小子约会去,急头绊脑没个样了。栾秀娘只好说:我去后区地里浇点水,麦子快旱了。韩皮匠一听,不等下班就扛着锄头来了,按说他家里都是城里户口,人人都有定量,应该不愁吃的,可他想找块地种点菜,可以减少家里开销。

但他实在来得太晚了,从东头踱到西头,没发现半分可以抡镢头的生地,就厚着脸皮找人商量,能不能匀出一小溜种几棵白菜。可大家齐声说:你家老婆孩子都是城里人,肚子饿不着,我老婆孩子农村户口,肚子填不饱,你就别在这儿踅摸了。

三十九

韩皮匠回头气呼呼地拉住忽大年反映,小心麦子一泛黄烧了弹药库。忽大年一听,转身去找主持人报告,他以为黄老虎会跳起来往后区跑,谁知人家听完撇了句官腔:我正修改报告呢,你是老厂长,你又管后勤,你先去看看吧。

忽大年叹口气只好去了。这个后区尽管与生产区地畔相连,但有一道大墙相隔,平常很少有人过来。左边是裸露的煤场,隔上两月就有列车进来把如山的煤炭卸下来,烧炉工再一铲铲倒在传送带上,送进熊熊燃烧的煤气炉,煤气又顺管道流向各个厂房。右边是高墙围住的弹药周转库,炮弹装配出来,便装箱运去暂放,等待火车集中运走。本来炭渣堆离库房尚有百米,可人们倒着倒着就堆到库房边了。

他径直上了靠近后区的一栋工房楼顶。真是一道奇观,玉米秆围成的篱笆,分割成了大大小小的庄稼地,绿油油的像一块块剪碎的地毯。忽大年走到曲曲弯弯的路梗上,试图数清有多少块地畔,却听见谁喊了一声,呼里哗啦拥来一片工人。小河南焦急万分问:忽厂长,我们就用了点工厂的水,种子都是从老家拿的。忽大年正色说:知道旁边库房装的啥吧?等这些麦子黄了,一颗火星就能燃起一片火海,要是把库房炮弹引燃了,长安厂恐怕就从地球上抹掉了。栾秀娘拽住忽大年衣袖恳求:我们两家七口人就指望收点粮食过冬呢。黑妞儿从大葱地里站起来说:要说危险,就是围着库房的麦子危险,把这圈麦子割了,就不怕了。门改户旁边忙说:忽厂长,我种的是矮秆麦子,长到膝盖就能出穗,个把月就可以收割了。事情明摆着,咋样决策都会惹到人的。

忽大年又走进黄老虎办公室,惊得老鹰眼慌张站起来,拉住老首长的手并肩坐下,可听了后区的情况,老鹰眼又眯缝起来,心里似乎暗暗窃喜,多亏自己没有傻乎乎蹚进那片泥潭,那些单身职工亦工亦农,离心离德就不好带了,可要是知道他让割苗毁地,不把尿盆子扣到头上才怪呢。但火灾隐患不排也不行,万一出了事,追查起来谁都难辞其咎。老鹰眼翻开“政策汇编”忽然有了主意,现在农村都把土地交给集体耕种了,长安人咋能在公家土地上搞自留地?这不是明摆着与康庄大道背道而驰吗?所以,苗可以先不铲,地可以先不平,地面庄稼一律归食堂,长安人有福同享。下班时宣传栏就贴出了一张通知。

天哪,这个通知就像捅了马蜂窝,当晚拥挤的单身大院几乎走空了,大家呼天抢地,跑到后区想抢收点什么,有的把刚刚灌浆的麦穗剪下装进布袋,有的把核桃大的土豆收拢进麻袋,有的把刚长出青苗的白菜收拢进柳筐。黑妞儿把一扎高的小葱齐齐拔起扎捆,巴掌大点的小葱地,没一会儿就收拾完了,她嘴里慢慢嚼着小葱叶,看着月光下抢收的人群,忍不住哼了句胶东小调:天上的星星亮

晶晶,地上的人儿瞎忙乎……忽然,有块土疙瘩打到肩上,她回首瞅见门改户的身影晃了一下,便一个箭步过去揪住他耳朵:好啊,你敢给俺下黑手?门改户也不掩饰:我以为是忽小月呢。黑妞儿眨巴眼:月月咋惹你了?

但长安人还是听话的,尽管一肚子不愿意,还是陆陆续续退出了开垦的后区,忽大年再去那里查看,已经面目全非了,几乎像被抢劫过一样,玉米秆围栏东倒西歪,满地的小麦、青菜像被马蹄踩过失了水灵,有些谷子还没长穗,被人赌气踢趴地下。小耳朵和栾秀娘蹲在收拢的玉米秆上痛哭流涕,像家里死了人似的,任凭哭声催出了路人的泪来。

人们把仇恨记到了忽大年头上,因为是他来后区看过,才出了缺德的通知。

满仓听说要把小麦铲掉,这岂不是暴殄天物,根根青苗连心连肺,那个心疼哟,他鼓足勇气越过王九毛问:忽厂长,割倒青苗,那是作孽呀,能不能再过几天?等麦子灌了浆,保证铲干净,一棵也不留。忽大年顿时来了气说:你进厂才几天,就学会耍滑了?你们不动手,我去车间叫人来,不过人家来算帮忙,一天扣你们二两定量给人家。

听到要扣口粮,满仓连连摆手,答应还是自己来铲抽穗的小麦。可持镰人一站到青苗边,泪水便混着汗珠滚进了脖梗,梦里都在揣摩的收成瞬间被摧毁了。看得出砍掉结穗的庄稼,忽大年心里也不是滋味,当年黑家庄为抢收高粱都不惧鬼子的三八大盖,这帮工人现在能听他的,实在是他的神威所在。等到麦子铲完堆到院子,他也有些心疼地说:你们把这些麦秸送到高楼村饲养室,兴许能换几斤黄豆。

满仓听话,将麦秸打了五个捆,拉到村里饲养室,还真换回三斤黄豆,老乡诧异长得这么肥的麦子干吗要割了呀?是不是你个小和尚想炒黄豆作孽啊?他皱皱眉懒得解释回到库房,又找了块铁板,在电炉上炒了,想着肚饥时抓一把,没想到豆味蹿得满院子香,库管员一人过来抓一把。

四十

自从那车棚改成了“大年公寓”,就把自行车不准进入生产区的规矩给破了,没地存放的自行车驶过大门,又堂而皇之进了戒备森严的二道门,然后便渗透到各个工房的角角落落。下班时这些自行车又汇聚起来,穿过两道门又消失在街坊的楼宇间,而最为高兴的是那些幸运的单身汉,下班号一响扭头拐进“大年公寓”,推开一扇小门,没脱工衣就抱住媳妇啃上两口,屋里便是一阵扭扭捏捏的窸窣声。

其实,吸引了单身族目光的公寓实在小得可怜,两人出入都要侧身,可再小也比挤在架子床上强过百倍了,独门独户,互不干扰,避免了多少尴尬呢。哪想接媳妇探亲的人络绎不绝,几乎需要提前半年排队,于是便造就了掌管这个权力的胖女人银杏的傲气。她是万寿村人,上岗没多久食指叫铜板砸了,只好照顾她来管理公寓。没想到这个活好处真多,她若去车间洗澡,早早就有人开门恭候,即使遇上男工洗澡也会为她腾出一个小时,使得门外等候的男人你瞅我,我瞅你,嘴里脏话一句比一句酸,但等人家红光满面出来,一个个又挤出笑脸像迎接凯旋的皇后。

但等人们住进公寓,才发现一间间小屋是用单砖隔开的,若有人不小心撞上几乎能扑进邻居家里。所以在小屋起居都很小心,吵嘴都不敢夸张,生怕稍有不慎弄得墙倒屋塌。但这些都能凑合,让人尴尬的是顶棚只铺一层芦席,之上却是空透的,所以一排公寓二十间,谁家男人骂女人语气脏了点,第二天邻居女就会怯怯地瞟上一眼:那么歪你,都能忍了啊?谁家女人亲孩子语气软了点,第二天邻居男也会温情地瞅上两眼说:瞧瞧人家媳妇,多温顺啊!不过这般环境也有意想不到的好处,谁家收音机播放长篇快书《岳飞传》,全都会竖起耳朵去听,刷锅洗碗都怕弄出响声,招来左邻右舍的埋怨,人家若是串门回来晚了,门口准会蹲守几个急性人,催促赶快扭开收音机。

然而,如此窘迫的环境单身族也能从中尝到快慰,谁拿到“大年公寓”的钥匙就像过节一般,食堂打饭总要咬咬牙把两毛钱一份的豆角炒肉、青菜炒肉、萝卜炒肉轮番端回去,在炉子上热一下,两双筷子齐下,一会儿便叨进嘴里了。当然,大家在这里享受着夫妻团聚的乐趣,也在完成着传宗接代的使命。所以,每当他们住够时间退房时,胖银杏会习惯地问一句:咋样了?弄成了吧?那话问得随意,好像是牵着牛马配种出来,后来人们便私底下把探亲公寓戏为“配种站”了,尽管这个绰号太白露,可拿到钥匙的人还是沾沾自喜,毕竟可以在这里度过十五天销魂的日子。

然而“配种站”的夜晚像被什么东西死死罩住了,暗涌的春潮始终被压抑在一个彼此容忍的幅度,谁也不敢放肆地发泄,都把欢愉挤压在九曲肠

道中,欲述无言又难以启齿。可是,这种压抑的宁静,终于被来自东北角一个突兀的声音打破了,这声音开始的时候并不大,像婴儿的哭声,咿咿呀呀,极有规律,一声接着一声,似乎伴随着女人急迫的喘息,陡然把人心吊了起来,渐渐地那疲惫的喘息又变成了揪心的呻吟,人心又哗啦一下落下来。这般从没听过的声音划破了公寓夜空,把整排房子男人和女人的神经都撩拨起来,大家纷纷从床上坐起来竖起耳朵,想分辨那一声高一声低的呻吟来自何方,都在猜测是哪位邻居,朗朗月下也太不給人情面了,可那声音近在咫尺似曾相识,又仿佛远在天边遥不可及。

但是,这个秘密很快被忽大年粗暴地打破了。

那天已是夜半时分,他拉着靳子大步穿过马路,气汹汹走进了工厂大门。警卫奇怪,厂长两口子这么晚进厂干什么,不会是吵了架去办公室搜刮私房钱吧?看来多大的官都得受老婆管啊?可两人却转身拐进了探亲公寓,这里大门敞开,零星灯泡照亮了车棚轮廓。靳子让他在门口等候,自己捏亮手电筒去寻找门牌。

很快她就从里边出来,拉起丈夫袖子就朝东北角走,穿过两排车棚中间的甬道,东一簇西一簇的杂物满满当当的,忽大年差点被绊住,幸好被靳子拉住才没摔倒。两人隐约听到了一种奇怪的声响,断断续续,忽高忽低,渐渐地俩人辨出是东边车棚传出了怪异,甚至整排房子都发出了附和声,就像难以启齿的小夜曲合奏,也辨不清哪间房声音大,哪间房声音小,但这些声音似乎汇成了多声部的效果,会使没有思想准备的人羞得掉头逃走,也会激起更多的男人放下一切去撒腿追逐。

而那东北角的声音最为放纵,潮起潮落的节奏时断时续,好像背负沉重在奋力攀登,一个高潮刚刚过去,松弛下来的喘息又向又一个高潮冲去。忽大年脸上发烫了问:是这间吗?靳子点头:没错,银胖子给我的,一二八号。忽大年抬抬下巴示意她上去敲门,屋里一阵窸窸窣窣,有个女人细声细气问:谁呀?啥事不能明天说?忽大年突然性起想上去把门踹开,被靳子眼疾手快拦腰抱住:这不是在家,传开了,你妹子不怕丢人,你也不怕?屋里的人显然听到了他们的争执,刹那间出现了片刻宁静,似听到房后有吱呀的开窗声。忽大年侧身趋步,看见有个黑影从屋后跳出来,地上打个滚,跑进了存放着自行车的敞篷间,淹没在浓浓的暗夜里了。

小屋门这才开了,忽小月惊恐地瞪眼看着哥哥嫂嫂,脸上又怯又怕,那意思很明显了,你们深更半夜来干啥?忽大年鼻子恶狠狠哼了两下,也没发问,便一把揪住妹妹衣袖往外扯。忽小月急得惊叫起来:你拽我干吗?忽大年边拉边骂:让你在这儿丢人现眼,看我今天不把你腿打折,就对不起咱爹咱妈!忽小月边向后撑边哭腔说:我不光是你妹,我还是公民,你想拉我走,我就走啊?靳子看见隔壁一间间小屋门缝开了,一道道亮光透出来,便使劲把丈夫手掰开说:找个地方说吧,别在这儿丢人现眼了。忽大年反身拉住妹妹手腕,闷头不吭声,大步往公寓门口走去,忽小月只好硬着头皮碎步跟上,快走到大门警卫灯下了,哥哥才松开手继续昂首挺胸朝外疾步。看样子他也怕拉着妹妹丢人吧?这时的妹妹本可以转身跑掉的,但她好像被哥哥镇住了,好像有根无形的铁链拴着脖子,竟然一步不离跟随着步出了工厂大门。

其实忽小月并不惧怕哥哥,反倒是满含一肚子怨恨的。

忽大年往哪里走,她就往哪里走,那神态分明是在挑衅,看你能把我咋样?一股倔强劲上来什么也不顾了,甚至出了工厂大门,靳子小跑追上来,要拉她回家去说话,她也丝毫没有停步,一步不拖跟着哥哥走向街坊北边的韩信坟。这座高丘传说是汉朝那位冤死的大将韩信的土冢,高高地矗立在城墙东边,用那无声的语言述说着尘封的凄惨。平时这里长满了柳树、槐树、杨树,即使大白天女孩子也不敢单独进来,现在忽小月毫不畏惧地跟进来了,听到自己脚步被清冷的月光击碎,居然没有一点点迟疑。

这段时间忽小月心碎八瓣了,自从被安排到熔铜车间当了文书,便再没去找过忽大年。她觉得哥哥的心情固然不好,头上两顶官帽都被人家摘了,但他还是千人之上的副厂长,还属于板上钉钉的工厂领导,对妹妹的工作就不能说一句公道话,眼睁睁看着任由别人欺侮?不但不分青红皂白把翻译免了,还安排到了一线车间,给了个送报纸、发工资、伺候人的文书,好赖念点亲情也不该这样冷酷的,现在夜半三更又摆出这么一副蛮横劲儿,谁又怕谁呀?

她觉得哥哥至少应该打个招呼,让她在黄老虎派人通知调动时有个思想准备,以至于还以为文书岗位挺体面,也没说什么就下车间报到了。刚到车间去班组收考勤,大家都把她当成了稀罕,

以前只有开大会能见到的女翻译,现在突然成了给他们送报纸的文书,加上随着实习团归来而流传的跨国绯闻,人们好奇地打量着她的身段和脸蛋,的确是个人见人爱的漂亮妞儿。所以,她每天去各班组送报纸送通知,谁都想找茬跟她聊两句。当然这些人不敢有丁点动作,只是过过嘴瘾罢了,她几次转身都能听到猥亵声,眼泪便忍不住往下流了。

记得她上班头一天,车间主任牛二栏让她去通知开调度会,从厂房东头的维修组跑到西头的验收组,整整半个小时才通知完,回到办公室还没喝上一口水,牛二栏就沉下脸喊叫:去把各间的凳子搬过来,一会儿人齐了不够坐。这个牛二栏以前是哥哥的司机,以前见了她客气得像个跑堂的,一定是把哥哥伺候得好,从小车班长升到熔铜车间副主任,没到一年又升到车间主任了。忽小月满肚积火却又不好发泄,谁都知道落架的凤凰不如鸡,可那鸡还会下蛋叫鸣,自己又会什么呢?

似乎只有连福对她一往情深,隔两天就到车间转一圈,或送一块水晶饼,或送一张电影票。这些老掉牙的电影,她不知看过多少遍了,但忽小月还想去看,她觉得电影内容已经没有意义了,主要是坐在俱乐部里享受观看的过程,使她能够在两个钟头里甩掉半年来萦绕的羁绊。观影结束,连福会变戏法似的掏出一个苹果,手帕上擦擦,你一口我一口,两下就剩核儿了。但是他俩从不敢有任何亲昵的动作,害怕被人瞥见又成了啥罪证,忽小月说:我俩真成天涯落魄人了,领了结婚证也不能住一起。后来,连福给那胖银杏塞了两斤花生米,要来一把车棚钥匙。小小窝棚,让忽小月感觉到天高地远,感觉到心情舒展,感觉到坠入温柔之乡的幸福。

但忽小月不知道的是,仍有人把她的欢愉,形容成洪水猛兽给播弄出去了。

她哥哥一听脑子就炸了,还没结婚就明铺明盖了,实在有违良俗善规。不管是在村里还是在部队,每每听闻男女风流都忍不住要唾一口,现在轮到自己妹妹丢人现眼了。他当即决定夜半去捉奸,他要郑重告诉妹妹,不要利用结婚证做掩护,那是一份假证,是一张废纸,是为了让她躲过处分,现在你们竟然假戏真做成何体统?不要说这是在兵工厂,就是在农村也不行,彻头徹尾的丑事一桩啊,如果长安人知道了就要罪加一等,结果比现在还要惨的!

可这个哥哥今晚要把妹妹带到哪儿去呢?黑蒙蒙的夜障撕不开扯不烂,途中靳子几次拦住他说:这里清静,你们有话就在这儿说吧。忽大年似乎也想就坡下驴,在夜色里把气恼说了。可忽小月眼珠瞪得溜圆,月光里斗鸡般闪闪发亮,直愣愣地死盯着哥哥,一副要撕破脸的架势。这把忽大年气得口眼冒烟,憋在肚里的话一句也说不出来了。只见他狠吸一口气,一下子吐出来,蛮横地把头一甩继续往深里走去。他双手背着,像有根绳子牵着忽小月,等走过一间废弃的草房,竟然进去摸了一把铁锨扛到肩上,又脚不停歇向黑黢黢的树林深处迈开大步。靳子感觉气氛不妙,拉住忽小月不让她跟着走了。

可忽大年回头训斥:你要不嫌丢人,你就把她领回家去,今天怎么也要有个了断!僵持到现在,忽小月也想跟着嫂子回去的,脚下自然慢了不少,可她听哥哥这么一说,反而倔强地推开靳子说:嫂子,我不怕,我没做亏心事,不怕鬼叫门!说着竟紧走几步跟上哥哥,分明就是在挑衅,我还怕你了?看你能把我咋样?

只见忽大年闷头走到一棵老树下,突然猛一转身,从怀里掏出一根鞋带,三下五除二把妹妹双手绑到一起了,忽小月没有反抗,只拿乌亮的眼睛刺向哥哥的眸子,明显涌起了两道浓浓的仇恨。可她的哥哥根本就不看她脸,一手提着铁锨,一手像牵着一头牲口,在暗夜里向前踽踽移动。

两人深一脚浅一脚,借着月光走到韩信坟下的山坳停下,奇怪那靳子竟配合似的啥时不见了。忽大年选择两棵松树间的小沟畔站住,把铁锨狠狠戳到地下说:来吧,挖个坑。忽小月借着月光看见四周尽是林木,树与树之间就像一个个黑洞,不知藏着多少阴谋,她在黑暗中眨着眼没说话,看着哥哥把沟底浮草搂到两边,又狠蹬铁锨攮进土里,锨把一压,铲起一锨土,猛扔到沟畔上。忽小月冷笑问:你想干啥?我犯了国法,还是犯了王法?忽大年闷头不答,一锨接一锨铲下去,只听到呼哧呼哧的喘气,好像这个小沟藏有多大仇恨似的。

小沟的土是雨水从韩信坟上冲下来的,一脚下去锨头进去一半,再一脚就没了锨面,挖到快一米深时,忽大年手撑坑沿跳上去说:我今天要给忽家正法,你识趣就自己跳下去!忽小月瞅着那坑没有丝毫害怕,腾地纵身跳下,说:哥呀,你妹遭了难,你不帮忙就算了,还帮着那帮狗日的欺侮我,你把我活埋了吧,咱爹咱妈就是在坟里也要跑出来跟你算账!忽大年稍一犹豫,铲起半锨土扔到

忽小月腿上,说:你不学好还有脸提爹妈,你把爹妈的脸丢尽了!忽小月毫不示弱,说:我一不偷,二不抢,我丢哪门子脸了,你不要挨了处分,拿我撒气!

忽大年本来就是一肚子气,听到这话更是火冒三丈:你还不丢人呀?一个姑娘家跟一个反革命明铺明盖,还整出那么大动静,把人都丢到胶东大海了。忽小月仰着头冲他喊:你放屁!连福咋是反革命了?我们领了结婚证,办不办婚礼都是合法夫妻,你一个当哥的,管得着吗?忽大年气得又往坑里撂了一锨土说:你还有脸提结婚证?那是为掩盖你们押运鬼混才去办的,你嫂子知道,你也知道,那是一张假证,咋还假戏真做了,你是要把我气死呀!忽小月心里一酸终于哭了:反正长安人都知道我俩领证了,有啥丢人的?忽大年咬着牙逼问:你现在给我一句话,你能不能跟那狗日的分开?说着他又往坑里撂了一锨土,忽小月气急败坏地跺脚喊道:你还当哥呢,心咋这么狠啊,你埋吧埋吧,反正我本来就不想活了!

忽小月话音刚落,倏地,有人咚一声也跳到坑里,只听那人气喘吁吁地说:忽大年,你好大的胆,敢活埋亲妹子,你厉害,你胆正,俺知道你看见俺,心里也泼烦,你就把俺俩一块埋了吧!坑上的忽大年和坑下的忽小月,借着蒙蒙月光都看清了跳坑人的脸,两人不约而同喊道:

黑妞儿!

四十一

这个胶东女人是靳子急中生智跑到单身大楼叫来的。

刚才她见丈夫一脸凶相,手攥鞋带拉着妹妹走,担忧会闹出个惊天大案来。那样,这人一辈子就完了,他完了,忽家也就完了。唉,这个妹妹这么不听劝,偏要和个反革命混在一个屋檐下,混就混呗,反正两人已经领证了,是好是歹自己慢慢体会吧,你个当哥的没必要横加阻拦。这种事越阻拦,两人黏糊得越紧,若是没人搭理,可能俩人早就分利索了。她后悔不该把银胖子翻腾的是非告诉丈夫了,男人和女人睡觉谁还不闹点动静,自己新婚之夜倒是小心翼翼,没让那些兵娃子嚼舌头,可那是打仗的年月,现在是啥日子啊,心里高兴就折腾呗,至于这样寻死觅活地伤了兄妹情分吗?天苍苍,夜茫茫,眼下还真不好收场了,若没有个硬邦人物压住他是绝不肯罢手的,搞不好弄出个意想不到的麻烦来,明天就会传遍长安的角角落落,这忽大年一家人就把人丢尽了。

靳子跟随两个冤家走近韩信坟下,瞅见单身大楼四排黄亮的灯光,像睁眼的神灵悬在那里,她忽然想到了那个胶东女人。那个女人不是跟忽大年有过两夜情缘吗,虽说那天靳子使尽招数想让她扔掉重拾旧情的念头,尽管人家依旧在给丈夫送鞋送袜,可再没听说她找过丈夫的麻烦,也没见她来家里鬧腾名分。而且,那天看到忽大年孤身抢险拆弹,还能想到给她打个电话告知麻烦了。

反正这个人不管是不是改邪归正了,靳子感觉忽大年对她还是胆怯的。有个星期天,他俩在家督促子鹿子鱼背诵唐诗,忽听一阵当当敲门声,忽大年扭头问:谁来了?靳子故意逗弄:能有谁,肯定是黑家人来了。没想,他腾的一下站起问:谁来了?尽管他马上意识到自己的失态:你以后少拿黑妞儿逗我。但是,忽大年的命门还是被她发现了。

于是,靳子顾不上她与胶东女的潜在尴尬,径直跑进单身大院,一溜烟爬到四层女楼,咚咚咚敲响了黑妞儿房门。宿舍姑娘见夜半敲门,都拥到门前瞪起眼珠,靳子不由分说拉起黑妞儿下了楼,到了院子才气喘吁吁说:忽大年现在发疯了,把他妹绑去了韩信坟,你一定出面劝劝去,万万不敢闹出麻烦来。胶东女把一脸焦急的靳子上上下下打量着,她没想到靳子会来宿舍找她帮忙,开始以为这又是来玩什么花样的,她本对霸占了自己丈夫的女人心存抵触,但等听明白急促的缘由,便听任靳子拉住她衣袖匆匆跑去了。

忽大年蓦然见到黑妞儿感到诧异,这个口口声声要当大老婆的检验工,半夜三更怎么跑到这里来管闲事,还抱住忽小月视死如归,跳进土坑毫不畏惧地冲他怒吼:你想干啥?谁给你埋人的权力了?你有本事把俺俩都埋了!

其实,所有的当事人都心知肚明,忽大年所以摆出一副埋人的架势,就是想杀杀妹妹的戾气。

忽大年只好停止锨土,对坑里女人说:你来捣什么乱?我是让她长长记性,人生在世,不能任性!说着,他伸手抓住黑妞儿胳膊,用力一拉,脚下一蹬,便跃上了坑沿。但是,等他再伸手去拉妹妹,妹妹却朝坑底一蹲说:我不上,你要埋就埋吧,我能跟韩信埋在一块,也是老忽家祖上的光荣。

忽大年不由得一怔,朝那夜色里的高丘望了一眼,似乎从未想过坟冢的意义,但他马上又回到气头上,一脚把铁锨攮进地里,做出扔土的架势,

说:我是看着黑妞儿的面子,你还以为你得势了?你今天要是嫌这地方腌臜,我明天找个敞亮地儿!靳子和黑妞儿见状,俯下身一人拉住小月一只胳膊,一用劲便把人提上来了。

这时靳子转身扯了扯丈夫胳膊:那咱们回吧,让她俩说说话,子鱼晚上还咳嗽呢。忽大年其实就是想发泄一下胸中的沉郁,黑妞儿插了这一杠子,就把设想搞复杂了,有人来劝正好是个台阶,现在老婆又过来解围,嘴里便哼哼唧唧半推半就地回家了。

四十二

尔后,忽大年好像从“活埋之夜”得到了启示,非要把故事继续演绎下去,几天后竟然独自上了后山,非要整修卢可明们的安息之地。

很多人以为是他受了处分心里憋闷,把问题想得过于沉重了,长安人平均年龄才三十二岁,难道担忧会不停点地出现伤亡事故?或是想震慑胆敢与他作对的人?何况这类关乎“未来”的事项,应该由会议做出抉择,不是个人可以自作主张的。但是,忽大年却异常执拗,一个人扛锨背锄,把乱糟糟的蔷薇清理了,把东倒西歪的树杈刨掉了,给三座已生蒿叶的坟头培了土,团成了三个鼓鼓的圆丘,再不见一星杂草了。最后,他又捡了一堆白色鹅卵石,将偌大一片坡地镶了一道圈,还在周边种了一排密密的青竹,俨然成了井井有条的墓园,隐在浓浓绿丛里愈发醒目了。

由于墓园绿得鲜嫩,开满了粉粉的喇叭花,引得彩蝶纷飞花鸟啭鸣,小小山坡呈现了幽然。忽大年发现,有一对小白鸽竟然飞到卢可明坟头,似一对小小精灵,黑黑的眼仁,红红的尖嘴,雪白的羽毛,围着坟丘蹦蹦跳跳,似如这片山林的小小主人了。不过,小家伙对外界扰动极为敏感,东瞅西望,左寻右觅,一会儿飞落地上雍容迈步,一会儿又飞到坟顶垂下鸽头。

噢,这会不会是地下的魂灵飞了出来?后来他再要上山去,会带上半个馍头,掰碎了扔到地上,可那小白鸽理也不理,改天又撒去一把小米,小鸽子依然不食,即使友好地把手伸到嘴边也不乍飞,这便愈发让未亡人惊叹了。

后来,他莫名地感觉到一种难言的疚痛,便叫刀把脸和小耳朵去山涧,搬上三块石头来,可这俩人就是一对活宝,瞅着河道里的石头一筹莫展,便跑进车间喊了一嗓子,一下子来了二三十人,一会儿工夫就把磨盘大的石头拖上山了,一个坟前安放一个,准备刻上亡者的尊号。

后来,当人们准备用树枝搭建大门时,黄老虎可能听到什么,匆匆忙忙跑上山,把忽大年拉到树荫下,说:这三个人,也就是个意外,也已经过去几年了,你把这儿修得再漂亮,也不能把人请出来。忽大年擦擦汗沫,说:这地方地暖树厚,风水可人,以后就是咱长安人的归宿。黄老虎苦苦一笑:老政委,你想过没,咱长安就你和哈运来年纪大,也不过四十几岁,你张罗建陵园,都不怕人笑话呀?忽大年迟疑地撇撇嘴:人早晚得老,老了再踅摸地方就晚了。

黄老虎见话难投机便直截说:你呀,是钻牛角了,现在是和平时期,他们也没有申请成烈士。忽大年不由一怔说:你是不是浑了?这些军工人是为长安献身的,不管是不是烈士,我们都要修个坟立个碑,让他们的魂灵有个好归宿。你看那韩信坟,为啥搞得那么大,就是想让后世人记住。黄老虎低头看着脚尖,嘴上却一点没示弱:这可是重大事项,不是你一个人能决定的。忽大年顿时有点气恼,把铁锨往地上一插,说:那算我自私了?我们忽家有三个人在长安,我现在就想为她俩找个歇脚的地方!说着头也不回大步下山了。

有人把这事告诉了忽小月,气得她拿起电话打给靳子说:我哥……我哥他想干啥嘛?

其实妹妹不知道,哥哥想修陵园的想法由来已久了。

那天长安厂把灯光球场修好了,架空的两排白炽灯,把个小小球场映如白昼,一对白刷刷的篮球架子,犹如两个默默对视的白马王子,在期待着即将的对决,吸引了很多玩球人的兴趣,没等启用便有人上场扑腾开了,几乎天天上演龙虎斗。而且,那些私下相约的乌合之赛,常常打得难分难解,为一个球的判罚,场上人噘嘴,场下人起哄,甚至裁判吹了终场,还有人冲进去抗议。

这个新崭崭的球场,当是吸引了兵工城里的目光,俨然成了长安机械厂的骄傲,连市上的专业球队也喜欢来亮身手,队员们一边训练战术,一边赞叹这球场比城里的都要舒服。而这般效果正是忽大年的渴望,当年攻克了晋北一个县城,在一个水塘边碰见一个篮球,有人上去一脚踢飞了,想举枪当作飞靶打,他大吼一声抢到手上,抛了个漂亮的投篮动作,篮球应声入池,溅得水边人一身水花。从此一遇休整,连队间的球赛就开打了,有人讥讽他带兵,就是一桿枪一个球。

现在他尽管不是厂长了,可他仍分管后勤服务,便执意举行了一个灯光球场启用仪式,邀请渭河队与长安队进行了一场友谊赛。呵呵,这两支球队,把省上近年退役的球员都网罗来了,比赛几乎是专业级别的,所以海报刚一贴出,就传遍了兵工城的角角落落。

那晚,下班号刚一响,人们跑进食堂抓个馍扒口菜,就跑到球场抢位置了。只见前排人盘腿席地,二排人屈腿坐凳,后边人便拥成了疙瘩,个矮的便要踮起脚观看,小小球场几乎围得水泄不通了。也有人看着钻不进去,就跑回车间套一身油污工衣往里挤,一会儿就挤到了前边,气得旁边人边让边撂脏话,一身的狗,往上蹭啥呢?

在球迷哗哗的掌声中,双方球员列队入场,没承想忽大年也跟了进去,大家以为领导要开球,可他双手朝下一压,示意大家安静一下,然后高声说道:今天,咱长安的灯光球场正式启用了,以后大家会看到一场又一场精彩比赛,度过一个又一个愉快的周末。但是,大家可能知道,也可能不知道,当初为了腾出这块场地,我们把电机房放进了地下涵洞,谁知地下涵洞会进水塌方,三位优秀的工人献出了宝贵的生命。所以,此时此刻,我提议大家一起为长眠地下的三位同志默哀致敬。

本来闹闹哄哄的球场一下子静了,静得似乎能听到灯泡里的电流声了,且开场好一会儿,比赛都有点沉闷低落,似乎被忽大年的开场白整蔫了,一个个都舍不得气力,球传过来传过去,半天不见断球上篮。不过,中场休息,双方领队喊了两嗓子。下半场哨音一响,双方球员便像打了激素,手脚敏捷了,球路流畅了,比分也呼呼地蹿上来了。的确,刚刚交手五六个回合,长安队便占了上风,这不仅仅因为他们是主场,还因为他们换上了一个省队退役的中锋,这家伙实是忽大年的杀手锏,进攻防守,格外卖力,时不时断球在手,五步穿场,三步上篮,直落网窝,潇洒得如入无人之境,似乎满场球员都成了他的陪衬。那渭河领队叶京生忍不住问:这人是咋到你长安的?忽大年不无得意地说:长安树枝高,孔雀东南飞嘛。

比赛结束以后,两个领队跟着球队到食堂吃夜宵,忽大年把厨师的一瓶老白干倒进碗里。叶京生端起来就说:今晚是个喜庆日子,你咋弄得悲戚戚的?忽大年叹口气:老叶啊,为这个球场,一言难尽啊,我一看到亮堂堂的灯光,心里就堵得慌啊。叶京生抬眉问:那是为啥呀?忽大年叹口气:你是不知道,这牺牲的人里有个卢可明……叶京生一听,啪地扔下筷子站起来:什么?卢可明?可明牺牲了?忽大年点点头,叶京生唰地脸变了,手点着他鼻子:你知道不?他是……他是成司令的儿子!忽大年愈发悲戚问:怎么?你咋知道……?叶京生几乎哭腔说:这是啥时的事呀?咋没人给我说呢?当初可明先到了我们渭河厂,我觉得厂里到处是火炸药,人家是个独苗苗,就让他到了你们厂……这……这成司令知道不?

忽大年不由得泪水滂沱:唉,好你个叶油子,你咋不告诉我呢?叶京生喃喃说:老首长怕儿子搞特殊,不让我说,我也是猜出来的。忽大年气得一拍桌子:你个叶油子,嘴还这么严?连我都保密?叶京生顿了一下问:你……你把他埋到哪儿了?我明早去给可明上支香。忽大年闷闷地说:在秦岭北坡上。叶京生盯住问:咋没进烈士陵园?忽大年叹口气:民政上说是工伤事故,不够资格。叶京生将酒一口喝尽:他妈的,不让进烈士陵园,你不会自己建啊?

那天,空旷的食堂只剩下他俩头顶亮着的一盏灯,两人一直喝到夜半时分,酒喝完了,开始喝醋,一碗灌下,又是一碗……直喝得叶京生满口京腔,好像天塌下来都能撑得住,也喝得忽大年一个劲回话:你等我把陵园整好了,你再去上香吧……

四十三

自从黑妞儿“拯救”了受难的忽小月,两人便成了无话不说的朋友了。

以前忽小月已认识这位黑家庄的老乡,但她的装束谈吐实在不在档次,也就没再多瞅一眼,后来她从连福嘴里知道了黑妞儿与哥哥的疑点,好奇心驱使她有意与黑妞儿有过几次搭讪,可她从没想过这位从胶东跑到西安寻夫的女人,能跟自己沾上什么交情,但人家这次大义凛然地往坑里一跳,既为她解了围,又让忽大年下了台,一场难分难解的撕扯就这样平息了。忽小月对老乡的胆识有了新认识,在她的境遇发生巨大跌落时,还有人愿意为她挺身而出,让她感到莫大的安慰,有事没事都爱约上老乡去逛城隍庙,买上几捆毛线教她编织。可黑妞儿穿针走线是个行家,操起针织活儿却无灵气,总是织成了绣疙瘩,只好不厌其烦手把手教她搭线走针。

忽小月自苏联回来后就不爱去食堂打饭了,她嫌总有人在背后戳戳点点,尤其那些住过车棚的单身会冲她怪声怪气呻唤,常惹得就餐男女掩嘴偷笑,她真想上去揪住那些人吼叫,那是你媳妇

的受活!但她明白自己走了背字,已经没资格跟人对峙了,只能黑下脸低头走掉,再不愿去食堂排队打饭了。如今黑妞儿却有意约上她一块去食堂,一人买馒头,一人买炒菜,食堂出现了一对形影不离的姐妹身影。

而且在忽小月的拾掇下,黑妞儿的装束也在悄然发生变化,她把小老乡帮她织就的蓝围巾从头上绕下,出门时遮住嘴巴抵挡冷风,太阳出来又把围巾搭在身后,显示了与村姑不一样的风韵。忽小月还给她送来一瓶雪花膏,每天洗过脸抹上,感觉肤色从未有过地滋润,人走近就能闻到香味。

只是忽小月对文书职务一直找不到感觉。这个熔铜车间似乎挺恐怖的,工人们穿着被炉气熏黑的工服,头上戴着和鬼子兵一样带帘的帽子,眼上扣着潜水员戴的镜子,每当铜水吊起出炉,满厂房都染得红彤彤的,猛的一个光斑飞来,身上就是一个小洞。唯一的好处是可以在凝固的铜锭上烤馍,放上几分钟就烤得焦黄馋人。但忽小月很快发现,这里最诱惑的是有一项机关人难以享受的福利,那就是厂房内有一间澡堂。

这真是老天爷的恩赐,她在哈尔滨教堂就爱上洗澡了,感觉每次洗完澡神清气爽,浑身毛孔都散发出青春丽质,人们远远见了就会迎上来打招呼,擦身而过会朝你深深地挖上一眼,对美的惊讶就马上凝固到脸上了。以前她做翻译时,人民大厦每天供应两小时热水,她隔三岔五便钻到苏联女专家娜尼卡的房间,你帮我搓背,我帮你擦身,充分享受着温热的抚慰。可自从失去了翻译工作,她竟为洗澡发起愁来,听说每个车间都有个小澡堂,可她去过几个澡堂,门口却不见男女标志就没敢进去,只好回宿舍打两壶热水擦擦了事,那感觉像做贼似的,生怕有人突然推门闯进来。

而熔铜车间这个澡堂天天开放,外间是放置衣服的方格木架板,里边是淋浴间,十几个喷头,像池塘里冒出水面的莲蓬,扭开水闸,水线射出,温热就打到人身上了。

她现在只看黑妞儿顺眼,自从那个晚上她纵身跳下,两人便同为土坑沦落人了,忽小月对这位胶东老乡便有了格外亲近的感觉。但她从不叫她嫂子,而是叫她黑姐,有事没事喜欢去她宿舍闲聊,见屋里人多就拉她去逛街,买上几团羊毛线,想织什么就织什么,当织好的毛衣套到老乡身上,她拍手惊呼:黑姐才是个美人呢。后来……后来她发现黑妞儿的胸总用布带勒着,平扑扑地扼杀了高昂的魅力。忽小月便硬把缠胸卸下说:你看你这胸,多好看啊,又高又挺,整个一个维纳斯,我哥当年要是瞅见了,肯定就不会跑了。黑妞儿听了满脸羞红,怔怔看着老乡似懂非懂。

四十四

的确奇妙,洗澡居然能清爽胶东女人沮丧的心境。

本来黑妞儿对洗澡是心有抵触的,她觉得一堆女人光溜溜拥挤在狭小的空间里,灯光暗淡,蒸汽弥漫,好像什么也看不清,却能看到一团团白花花的光影,使得女人身体没有任何遮掩地袒露出来,让她想想就感觉羞涩难当。记得第一次进入澡堂,她只怯怯地瞅了一眼,盡管进进出出都是女人,她还是没有脱衣服就跑了出来,跑到检验班还在呼呼喘气,脸上涨成了紫红色,好像自己光着身子在车间跑了一圈,羞得她久久不敢抬头。后来她发现女工们洗过澡,一个个涨红脸傲气地甩着头发,幸福得像从花轿里下来,才咬着牙相跟着去洗了。

可每次洗澡都像有人会偷窥似的,匆匆在头上身上打上肥皂,胡乱揉搓两下就开始淋浴,身上还湿湿的就套上了衬衣,好长时间她都对洗澡有一种莫名的恐惧。后来忽小月总拽她去洗澡,两人占住一个莲蓬,细细地搓,细细地淋,才算品尝到洗澡的乐趣了。忽小月说要是能每天洗就好啦,可以每天把心情洗得清清爽爽。后来黑妞儿洗的次数多了也发现,一进澡堂就把跟她哥扯了多年的烦恼忘得一干二净了,忽小月还附在她耳边说:这就是我为啥喜欢洗澡的秘密,洗着洗着就把晦暗洗亮堂了!

但是,因为澡堂设备陈旧,有一次忽小月和黑妞正洗着,居然煤气中毒晕过去了。阴差阳错,居然是满仓和黄老虎把两个人救了出去,及时送到医院,把她们从死神手里硬拽了回来。

四十五

面对突然到来的造访,黄老虎格外忧虑登门者的企图。也真邪门了,他刚从汉中茶农手上买回一斤午子仙毫,忽大年的长鼻子就闻到了。按说他一直跟随厂长麾下,两人从部队到工厂,一路走来有数不清的交往,但是老首长从没敲过老部下的家门,今天竟然夫妇同行进了单元门。这俩人藏着什么猫腻呢?他暗自感叹,老首长出生入死半辈子,帽子却越戴越矮了,居然要屈尊上老部下家里讨茶喝了。他以前跟老领导也曾套过近

乎,拎瓶老白干,两根大葱,一包花生米,躲在办公室没高没低一醉方休。而今两人的关系发生了戏剧性逆转,黄老虎祖坟冒烟,主持了长安厂党务工作,忽大年祖坟漏气,降成了副厂长分管后勤,尽管两人在级别上似乎扯平了,但这个“主持”无形中高出小半格,无疑成了这方土地的新主宰,谁来考究都会唏嘘不已的。

显然,省委尚未拿定主意,由他还是哈运来接掌一把手大权,这预示着这两个人会有一场艰难的较量,但文件上他的名字排在哈胖子之前。呵呵,这相当于两军对垒,他占据了优势地形。所以他跟赵天多要了一份文件,反压在玻璃板下,别人看不清什么内容,而他却可以影影绰绰分辨出隐约的字符,常常盯得他热血沸腾,好像人生逼近了一个飞黄腾达的时候。

不过,黄老虎也是有自知之明的,他把自己掩藏得很深,内心激动,脸上平复,相当一段时间他不敢听忽大年汇报工作,感觉这位胶东人只要站到他的办公桌前,就像手摇着皮鞭在头顶晃悠,浑身的血液就一股一股往头顶上冲,不管报告什么他都没二话,还常常客气地说上一句:你是老厂长,你就定了。但忽大年不管报告什么,都要一五一十把来龙去脉讲清楚,黄老虎便会拉他坐到沙发上,面对着面,膝对着膝,目光更不敢有半点游离,所以,两人关系多少有点微妙,老部下也明白老首长是绝不甘于寄人篱下的,尤其是寄于老部下之下,表面的客气恰恰是内心不屈的表现哟!

但是,下班前忽大年突然煞有介事推门说:今晚我俩想到你家去坐坐,也没啥事,就是串个门聊聊天,喝一杯你压在箱底的午子仙毫。黄老虎有些吃惊,老领导怎么屈尊人下,到他家里串门来?来了会不会要酒喝?他从来不做饭,屋里连颗大白菜都没有,更别提油盐酱醋了,这不能说是黄鼠狼给鸡拜年,也是令人难琢磨的。不要说老首长喝了茶会不会刺他几句,就是那个靳子来几句不咸不淡的风凉话,也会让他难堪的。所以黄老虎一个劲婉言谢绝,推说有一摞文件要紧急处理,可忽大年拿出了久已消失的威严:你就不要编了,你上班一个人,下班还是一个人,去你那小庙喝杯茶,没人乘机找你签字,地球离了谁照样转!

其实老首长是不知道,这几天他哪有闲心喝茶聊天呀?如今工厂是两架马车,哈运来接手生产科研后喜讯不断,已经争取了一年的穿甲弹立项了,反而显得党务工作有点落寞,于是他提出了一个“长安接待日”制度,规定每个领導每周半天接待群众上访。

然而,自己只接待了半天就烦了,上访人哭哭啼啼的,全反映的是陈芝麻烂谷子,而忽大年是为了显示自己的存在,居然提了个上调五分钱夜餐费的建议。他思忖,现在是我黄老虎主持党务,这种笼络人心的事情,应该从主持人嘴里说出来,可忽大年居然嫌他压了报告连连讥讽:我说黄主持呀,咋五分钱的面子都不给啊?

可能老首长也感觉到了别扭,想缓和一下关系吧?黄老虎拗不过只好硬着头皮回到家,匆匆忙忙把小屋拾掇了一番。本来他可以在干部楼里分到三间一套的单元房,可他进门出门都是一个人,就在家属楼要了一套二间的单元房,一间他睡觉,一间他读书。他先把一堆乱糟糟的书归拢了,把挂在墙上的脏衣服塞进了箱子,又下楼抓了两把沙土,把两只搪瓷杯子搓洗了几圈,杯子便洁白如新了。

不过,他估计今晚可能是一场针尖对麦芒的较量,否则这两口子冷不丁到他家来干什么?天天见面有多少话说不完,要到家里来絮叨呢?那靳子很有可能追问,每季度要给省委报告忽大年的现实表现,究竟是怎么落笔的。听说这里的名堂多了,写得好了,老首长可能考虑重新安排工作;写得不好,就可能永远撂下去永无天日了。所以,老首长当下的命运似乎就掌握在老部下手上,人家过来探探口风,乞望笔下留情也在情理之中。

其实,黄老虎对待那个报告一直纠结,写得不好,有落井下石之嫌,将来战友们知道了会把他皮剥了;写得好了,又担忧上级认为他磨不开情面,缺少当一把手的魄力,那就划不来了。所以他思来想去,不粉饰,不贬低,都是些鉴定性的句子。所以这俩人,黄老虎既惹不起又躲不起,尽管一百个不情愿,可老首长的身架太有威慑了,他实在没法驳这个面子,只能兵来将挡水来土掩了。

黄老虎收拾完家里,感觉这个家还缺点什么的。缺少点什么呢?呵呵,那就是缺少一个女人,人家是两口子一块来的,没有女人的家总会捉襟见肘的,果然他静坐了一会儿,想起热水壶空了,如果去开水房打热水,掐算下来会让人家吃闭门羹,引起不必要的误会。于是他从床下掏出一只电炉插上电源,把那只庆功典礼的搪瓷杯蓄满凉水放上。呵呵,这应该是家里最奢侈的电器了,前年他去北京开协调会,别人都进了王府井商场排队买糖果,他跑到冷清的旮角买了个一百瓦的小电炉,一个人平日吃喝就是凑合,插上电源,热点

什么方便极了,可是用上了才知道电炉瓦数偏低,烤个馍还行,要烧开一大杯水,要费些时间呢。

可没等安顿下来,忽大年已偕靳子一人拎一只热水瓶敲门了。他诧异怎么来串门喝茶,还怕没有热水伺候?靳子说到你家去,正好路过锅炉房。黄老虎把藏在抽屉的午子仙毫掏出来,一只茶杯捏了一小撮,茶叶遇热水密匝匝立起来,忽大年端起来吹了几口没吮就说:这茶叶地道,看着就是好东西。靳子端起茶杯碰了碰薄唇也说:好香呀。

谁知忽大年喝了几口端着茶杯说:来吧,以茶代酒,为我们苦难的一七〇师干杯!哎哟,这可是俩人从不愿提及的话题,里边包含了太多的纠结和惆怅,但今天这句话却一语双得,既把两人的关系瞬间拉近了,又把近年的不爽勾销了。不过黄老虎明白,老首长重提一七〇师,是在提醒他端正态度,牢记两人上下级的历史。其实从古至今,哪个枭雄要握住将军权柄,不知会越过多少同僚和前辈,这就是浩浩历史大潮,你忽大年再怎么揪住过去的恩赐,也不能成为现今运行的规则呀。

然而,未等屋主人感慨,老首长话锋一转说:老虎啊,家里没个女人怕不行啊,也该成个家了,你看咱厂哪个干部没成家?哪个不是孩子一窝了?黄老虎心想这可能是佯攻战术,便说:你知道我对成家没兴趣,一个人也好。他朝到厨房接水的靳子瞥了一眼说:一人吃饱,全家不饿,你看那老伊万不也是一个人吗,人家走南闯北,也过得充实呢。忽大年脸定平了说:你怎么知道人家没有相好的,你看最近一传说专家要撤,他急得整天守在长途电话室,一等就是两三个钟头,知道是给谁打的吗?黄老虎吮了一口茶:咱今年都三十大几了,谁能看上咱呀?呵呵,老首長你今儿咋关心这事了?忽大年也吮一口茶说:这次多亏你救了黑妞儿和月月,我得敬你一杯,也真是巧了,两个人都跟我有关系,一个是我妹,一个是老乡。黄老虎摇摇头:是啊,那天要不是我恰巧碰上,她两个必死无疑。

这时,靳子端了凉水进来斜睨着黄老虎问:怎么样,黑妞儿漂亮吧?黄老虎明白她问什么,眼前浮现出胶东女人昂面倒地的情形,脸上腾地红到了脖子根,嘴上却支支吾吾:你想到哪儿去了?当时光想着救人了,谁还顾得上看她漂亮不?呵呵……就像你当年救护伤员,注意过谁俊谁丑了?靳子端起忽大年的茶杯敬过去:这可不一样,你们男人就不爱说实话。说完她上厨房找大葱、萝卜去了,忽大年又把浮茶吹了吹说:别看黑妞儿姓黑,人可长得白啊。黄老虎没抬头问:你咋知道的?这回轮到忽大年目光游离了,说:老虎,你忘了?我们可是一个村的同乡。黄老虎狡黠地笑了:是同乡就知道啊?这时靳子进来打圆场说:是我告诉她的,绝对的小美人。

是吗?啥意思?

挺好的一个女人,绝对的黄花闺女。

你今天就为跟我说这个?

这事还不重要?靳子想给你俩做媒呢!

黄老虎心里咯噔一下,没敢把实话说出来,当年在调查忽大年遇袭事件时,他就怀疑过爱在工地上转悠的胶东女人,进一步调查发现背后可能还藏有奥秘,为啥总指挥一提袭击事件就不耐烦?为啥总指挥办公室她能长驱直入?其实,有些事到他们老家一调查就可以水落石出,但他从连福宿舍搜到的那封信里嗅到了异样的端倪,一本精装的《红楼梦》,夹着一片小纸条,歪歪扭扭像堆柴火,似乎写信人想栽赃忽大年,又似乎写信人知道首长什么秘密,谁见了都知道事关重大,万不敢轻举妄动。不过,黄老虎百思不得其解,那张纸条咋会落在连福手上?但他不想往明里挑,即使提审连福,也有意避开了这个疑点。权力是天下最复杂的魔杖,随着职务的变化,有些事糊涂点好,搞得太清楚,自己也会拖进泥淖拔不出来的,所以他始终没有捅破这张纸,而是冷处理搁下了。

但保卫出身天生敏锐,黄老虎直感老首长与胶东女可能存有颠覆人想象的暧昧,当初他没料到厂长会同意将那女人招进厂,现在他特别担心什么事曝出花来。可现在这个长安一号秘密,被人家自己高高抛起来,还想让他把这颗雷给接住,心计也确实够重的。今天这两人一唱一和,多少有点想使美人计的味道,这让黄老虎产生了一种莫名的抵触,看来腐朽行为的冲击,是每时每刻都会发生的,一旦中招就可能成为人家手上的木偶,那他就把人格丢尽了。当然,他也确实该想想自己以后的日子了,但那不应该是今天的话题吧?

这顿史无前例的茶叙,两人都喝得精神头十足,电炉烧热水根本供不上,连这俩人拎来的热水都快倒尽了,好像他们又回到了穿军装的时候,也都把窝在肚里的话倾倒出来,感到了前所未有地松弛,甚至想开瓶酒小酌几杯,硬被靳子死活拦住了。

喝到最后黄老虎似乎有点松弛,尽管老鹰眼眯着没有当场应允。不过他对靳子能来撮合自己

的终身大事,内心还是泛起了丝丝感激,不管这两人背后藏着什么小九九,表面看来还是存有善意的。靳子也拿出嫂子的口吻:老虎啊,你就别装蒜了,黑妞儿多好个女人,要模样,眉眼正,论资历,抗战的,你俩天生一对。她说着还朝忽大年斜睨了一眼隐隐地笑了。

黄老虎撇撇嘴,一双老鹰眼又眯上了,这么迫不及待,是跟我一对吗?

四十六

其实自从那天救人以后,黄老虎一直沉浸在渴望与忐忑交织的亢奋中。

虽说他在枪林弹雨里也走过好多年了,也算是个见过世面的老兵了,但对于女人他像任何一个青涩的青年一样既心存向往,又不敢贸然向前。其实,他那天在澡堂抢救黑妞儿实在突兀,就像当年在战场上抢救伤员,绝对没注意过对方的模样与肤色。

好像当时是他和满仓给黑妞儿套的外衣,大腿和胳膊软塌塌的,像濒死人似的,地上呕吐的污秽更把脚踩得腥臭,好像裤子还给套反了,上身只套了件灰罩衫。好像那个忽小月也是他和和尚给套的衣裤,可他怎么对那个人没一点好印象呢?当时若不是他临惊处置得当,两个女人恐怕进了医院就被人围观了。

然而从那天起,他一个人回到宿舍,就不敢闭眼睛,一闭上眼睛,那个胶东女人就会从水泥地上爬起来微笑,她的肤色白里透红,柔滑地舒张着强大的吸力,尤其那一道道隆起的曲线,几乎把他撩拨得脚下难以动弹,后来一遇见与她穿戴相似的女人,他的脑海就会闪现出昏迷的微笑。

是谁把她诡异地拽回现实中来的?当初在调查总指挥被袭事件时,他曾关注过这个爱打听总指挥行踪的女人,要不是忽大年明里暗里阻挠,他很快就能把她列入嫌疑队列的。没事在万寿寺门外转悠什么?他从不相信那俩人之间是清白的,已经锁进保卫科卷宗的那张纸条,就昭示了俩人难以预料的复杂,但他出于“上讳”的古训,没有沿着那条线索查下去,而今……而今这个人似乎想与他发生某种微妙联系了。

天哪,他似乎以前很享受这种状态,一个人回到宿舍闭上眼睛,信马由缰,上天入地,以前他可从没真正注意过这个女人,偶尔碰上也没觉得什么诱惑,而今猛然在车间打个照面,他就慌得手足无措,浑身血液直往头顶冲,脸上便涨得火辣辣的了。是啊,管她以前跟老首长有没有过暧昧,只要能……能什么呢?

黄老虎好像跟干校同学在俱乐部边的小饭馆喝了顿小酒,心里就撒开野了,一个个都带着老婆,一端酒杯就朝老婆眼角瞅,好像管得多严似的,不就是害怕喝多了上床办不成事吗?可人家毫不隐讳,张口闭口准备要娃呢。这话正正戳到他的腰眼了,人一下子就恍惚了,以致上班,以致讲话,底气都没有以前充足了,让人感觉他心里藏着什么秘密,压得他决策事情都走了样。哈运来说苏联专家已经接到通知,要在一个月后全部撤离,可还有一部分工艺没有翻译,伊万诺夫建议把忽小月抽回来增加人力,还汹汹说让翻译下车间当文书是最大的浪费,黄老虎稍一思忖就点头同意了。哈运来见他答应得痛快又趁机说:那台宝贝蛋冲压机冲程飘移,达不到设计要求,伊万诺夫说是安装的问题,可现在设备科都是刚刚毕业的大学生,连冲压机都是第一次摸,要想让他们找到毛病症结,没有一年半载绝不可能。黄老虎眨巴着眼睛说:那还等什么?赶快把连福找回来,那家伙倒腾设备还是有一套的。

这个平时把政治看得至高无上的人突然变了腔调,居然同意把历史反革命从劳教煤矿叫回来?这个变化也让忽大年眼睛睁大了,他以为一定是上级有了什么新精神,否则,做事谨慎的他咋能轻率做出这个决定?这天,黄老虎在办公室放下电话,老首长便进来套近乎:看你心不在焉,一脸疲惫啊?黄老虎把门关严说:老首长,你说和尚念经真能把心收住?忽大年笑着说:什么事让你心慌啊?黄老虎叹口气:最近我怎么总是想,要是你那两妹子死在我面前,我这辈子可能就逃不出魔怔了,你说咱以前在战场上见过多少死人啊,也从没这么纠结的?忽大年眨眨眼不知该怎样回答,这个人可能是第一次见到女人胴体,内心定是被妩媚捉去了。黄老虎不知道,正是他这几句话让老首长顿悟,那黑妞儿论年龄、论相貌、论资历,与他是天生绝配,何况俩人已有了澡堂奇遇,于是回去给靳子一嘀咕,就上演了这一场夜茶对饮。

晚茶后的第三天,黄老虎刚进办公室坐下,靳子便蹑脚闪进来神神秘秘说,她已经给胶东女讲了那个意思,开始人家还装模作样不应承,她又找忽小月从中撮合,人家终于口气软了,回话容她想上两天。黄老虎一听头大了,这黑妞儿要是想上幾天不搭理,那自己该咋办呢?

那次在澡堂抢救女人,近距离看到了女人的

肌肤,还抓住人家胳膊腿套上了外衣,事后他不断品咂那天的情形,心里忽然涌起一丝丝暖意,难道这黑妞儿命中注定是自己的女人?这个人虽说是从胶东农村招来的,却有个跟自己差不多的革命经历,听说还是老首长当年教的识字,至于她跟他那遥远的暧昧,也根本用不着计较,只要能跟他好好过日子,说不清道不明的麻缠就会迎刃而解,等将来结了婚有了孩子……有时,他想着想着就噼里啪啦猛拍一阵桌子,惹得秘书急跑到门外小心问:有事吗?

可是,他怎么也没想到媒人去上门提亲,人家还会犹豫,还要想上几天。这个女人进厂时黄老虎负责政审,几乎所有的新工都是从关中农村招来的,唯独这个黑妞儿是胶东半岛人,是忽大年同村的老乡,他本想派人去村里搞个外调,把她的前世今生查个清楚,却听连福诡秘地说她可能跟总指挥有瓜葛,便没敢去触碰这根敏感的神经,生怕一不小心引爆一个炸雷,给首长也给自己带来什么麻烦。当然,他也明白,忽大年两口子现在所以这么热心来撮合,除了想让他笔下美言,也是想拔了这颗雷的底火,让它再也爆不了,这似乎也是两全其美,干吗要装模作样拒绝呢?

但是过了一个礼拜,又过了一个礼拜,黑妞儿始终没有回话,黄老虎也不好意思去问靳子,他也确凿有些纳闷,他是堂堂长安厂的党委副书记,尽管现在仍挂着副职,可明确由他主持党务工作,实际上就是工厂的一把手了,她黑妞儿不过是一名底层的检验工,多么悬殊的差距,估计有多少女工做梦都想着这一天呢。靳子后来告诉他,胶东女尽管只是个检验工人,可四二年就给游击队送过鸡毛信,也算是个老革命了,摆点谱也情有可原,关键是你作为男人要主动进攻,没听人说吗?羊要天天拦,女人要慢慢缠,不信她黑妞儿一次不答应,十次八次还不答应吗?

黄老虎最先采取的手段就是去车间检查工艺,他看见黑妞儿与一排检验员站在明晃晃的检验台前,抓起一个炮弹筒,抬到四十五度,手捏一根绑着蚕豆般灯泡的竹棍探进去,内壁没见疵病,再推给下料工。那些疵病别看微小如豆,若是漏下去常常会引起膛炸,所以黑妞儿聚精会神,几次黄老虎走近检验台想搭话,她竟然没一点反应。黄老虎心里有些不舒服,上去问身后这几个弹筒有啥毛病?黑妞儿客气地回答,一个有皱褶,一个有夹灰,还有两个有气泡。黄老虎见她没有流露热情,一股烦恼陡然在胸间拥塞起来,他怕周边人看出用意扭身走开了。

应该说首轮进攻无功而返,弄得黄老虎无趣至极,但他似乎从黑妞儿的眼神里看到一丝羞涩。这个羞涩,是因为他见过她的隐私自然地流露,还是她听到靳子的撮合而产生的呢?再说她所在的工序是群体作业,人家怎好公开跟他闲谝?于是黄老虎加大了攻击火力,准备把胶东女调到靶场交验组去。

这可是多少人梦寐以求的好差事,黄老虎心里琢磨,一旦这个调动实现,对他来说意义就大了,不但讨了那个胶东女人的好,还避开了那群虎视眈眈的工人监督。而且,到了交验组就不一样了,他可以电话把她叫来,询问打炮试验情况,也可以自己抽空过去细聊,什么话都可以慢慢渗透的。

对于黄老虎肚里这些小九九,黑妞儿本来并不知情,但她禁不住靳子三番五次地缠磨,女大当嫁,天经地义,似乎也没有理由回绝。当然也是为了让靳子彻底放心,不要一天到晚提心吊胆,生怕她在门缝里插上一杠子,就半推半就地应承考虑一下。显然黄老虎由此看到了希望,转眼就把她的工作调了。等她迷迷怔怔进了产品交验组,发现工厂还有这么舒服的业务,每个礼拜去成品库抽两发炮弹,坐吉普车送到秦岭靶场,做完打炮试验就算大功告成了。然后每隔三月,把过期炮弹的炸药倒出来,集中到靶场点火销毁,就算任务完成了。

这天,黑妞儿把两发试验弹交给靶场射手,走出掩体半是调侃地问射手:咱靶场试验枪吗?能不能找一把来试试?射手告诉她这是火炮试验场,没有枪械试验设备。

谁知黄老虎那天来检查安全也到了炮位,問:你找枪干吗?黑妞儿明白他在献殷勤,便毫不掩饰说:有十年没摸枪了,想打几发过过瘾。没承想黄老虎从随员提包里摸出一把手枪,小巧的勃朗宁,黑妞儿熟练地把弹夹退下,又咔吧一声推上,抬手瞄向山峁一棵突出的老槐树,叭叭两声枪响,有鸟儿从树上惊飞四散,躲进密密的树丛去了。黄老虎讨好地鼓了几下掌,黑妞儿不好意思地说:没打中,鼓啥掌?黄老虎笑笑说:还有几发子弹,你往山峁再走几步,靠近了再打。

黄老虎从兜里摸出一把子弹,黑妞儿一颗一颗推进弹夹,右手提枪朝山峁走去,忽见草丛有动物闪跳,蹑步过去,抬枪瞄准,又叭叭两响,一只兔

子跌落到草窝里了。她连蹦带跳追过去,却见受伤的兔子一瘸一拐蹦到远处了。黄老虎跑过来催促:你快打呀,怎么不打了?黑妞儿说:一瘸一拐的,挺可怜的。黄老虎说:和尚心,藏慈悲。黑妞儿有些歉意地还了枪说:什么和尚,我是女人。黄老虎忙说:我就是个比喻,解放后我也没好好练枪法了,每年就是校验时打两发,准头也不行了。黄老虎直感这个黑妞儿比他还放松,看来澡堂那一幕没留下什么阴影,他想这么茂密的灌木丛,有花有草,有红有绿,两人在这靶场小路上走走聊聊,倒是别有一番情趣呢。

黄老虎引着她往长满蒿叶的河边走了几步问:你跟忽厂长都是胶东的?可话一出口,他就觉得这个话题挑得笨拙,可是黑妞儿却像无所谓:我俩还是一个庄的呢。黄老虎只好顺着说:你是在家乡学的打枪?黑妞儿说:我们家是游击队的联络点,我玩过王八盒子,但没打过人。黄老虎故意转问:你咋都三十多了,还是一个人?黑妞儿扭头看他说:我咋看你今天像来调查我呢?我可告诉你,我心里烦着呢。黄老虎感觉话不投机,便想提醒救命之恩:你以后不管干啥都要小心,那天多危险……黑妞儿张嘴打断说:满仓说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你救我一命,我心里记着,将来一定报答你。

我看你抗战就参加革命了,可档案咋没记载?

那有啥呀?村里人都知道。

回乡找人做个证明,将来定级多不少钱呢。

那我明天就回胶东找人去,你可要说话算话啊?

以后有空咱们就多聊聊,兴许会对你有帮助。

咱俩有啥好聊的,一个大书记,一个小工人。

可以聊聊打靶试验,聊聊庄稼收成……

我可不想跟你聊这些……

那你想聊什么?

我想知道……你是咋把忽大年搞下去的?

你……你咋这样说?

你说,以前他是你的头,现在咋成了你的部下?

四十七

然而,荡秋千般的工作变动几乎摧毁了小翻译无助的奢望。

那天,她轻步踏上已有些陌生的水磨石地板,在伊万诺夫办公室外犹豫了一会儿,终于轻轻敲响了门扉,专家们居然全都在座,正在商讨撤走后的工艺管理,见到忽小月进来都惊奇地站起来。

伊万诺夫激动地一把抱住她连吻了两下额头,说:好久没看到美丽的月月了,工作都失去了乐趣。的确,别看都在一个厂里忙碌,居然半年来一次面也没见过。忽小月笑笑说:我这不是又回来了吗?伊万诺夫耸耸肩说:可我们马上要回国了。忽小月惊奇地问:你们要走?那叫我回来帮什么忙?伊万诺夫说:大家也想你了,有些资料也需要翻译。原来,他们想把在这里积累的资料翻译后带回去,这些老毛子也够精明呢。

但是第二天并没有安排资料交接,而是乘坐吉普车赴乾陵参观去了。这些来自异域的专家还没去过古城周边的历史遗迹。黄老虎特意提醒,不到乾陵不算到中国,那里是中国唯一的女皇武则天夫妇的陵寝,一个个令人头晕的雕塑,气势逼人,傲视天下,可以直观感受大唐盛世的恢宏。伊万诺夫一听心里就痒痒了,他在莫斯科做过一个创意,把几十个废旧钢盔摞成一个掩体,三只刚刚孵化的小鸟,从顶端一个倒扣的钢盔里伸出小脑袋,怯弱而又机敏,战争与和平幽默对话,曾经获得过苏联的什么大奖,所以他一听有伟大的雕塑,便火急火燎要去一睹尊容了。

出城以前,老伊万似有意让车围着兵工新城转了半圈,瞅着阳光下那一道道灰墙,一排排鳞次栉比的工房,不无得意地说:以前这里是一片荒芜的土地,城里所谓的工业,就是一个小小的电厂,一个小小的面粉厂,一个小小的纱厂,生产得最厉害的武器是辫子雷。现在就不一样了,苏联技术加上中国速度,已经使古老的西安翻天覆地了,总有一天全世界会知道,在远离边境的中国腹地,崛起了一座现代化的兵工城,运进去的是金属末子,拉出来的是一发发炮弹,这个神奇应该是中苏友谊的结晶呀!忽小月问:什么是辫子雷呀?老伊万傲傲地说:你回去问问你哥哥吧。车子出了城越走越快,在石子铺成的路上颠簸,不时把人颠起来,头碰到车架篷布上。伊万诺夫顾自念叨着自己的丰功伟绩,看到路边稀疏的玉米高高低低,叶儿多有卷曲,一副没精打采的样子,无疑是一个歉收的年景,便一个劲炫耀起苏联的集体农庄来。

两小时后,田间出现了一个又一个突兀的高丘,周边愈发干枯的玉米叶子东摇西摆。伊万诺夫听说那些隆起的土包包都是帝王陵墓,执意要下去看看。可是下车刚走了几步,就见到公安局的牌子竖在那里:“外国人未经许可不得入内”。忽小月朝土丘看看,光秃秃的,一黄到顶,零星小

树歪歪扭扭,丘下立有一方黑碑,远远地看不清字迹。忽小月遗憾地摊手解释:这里还没开放,我们还是去乾陵吧。

快抵达目的地时,忽小月指着旁边起伏的山丘,多像一位躺着的女神哟。大家定睛看去不由得啧啧称奇,多亏是躺下的,要是竖起来就顶天立地了。等走上乾陵神道,专家们更对矗立的石人、石马、石狮、石鸟惊叹不已,想不到偏远的黄土高原上,会有这么神奇雄伟的雕塑,似乎比列宁格勒的铜像更有魅力,将来若能摆到一起展览,就是东方与西方的艺术对话。

哟,那么多石人怎么都没有头颅?专家们在一群石人像前惊叹起来,是谁这么狠心,让他们身首异处的?忽小月笑笑摇头:看那个石人,应是西域民族。绍什古问:你凭什么这样说?忽小月有点卖弄:汉族的服饰是右衽,可这个石人是左衽,這是汉民族和西域民族的差异,你看我的上衣……伊万诺夫听了竟欢呼起来,他站到那尊缺头的左衽石像后边,让绍什古给他拍张相,也许这个雕像就是他的祖宗,这张照片就是历史和现实的时空交错,也许会成为一帧极有价值的史料呢。

那次出游后的第三天,厂部又以熔铜车间工作忙碌为由,通知忽小月返回文书岗位了。她走的时候专家们都挤到她的办公室,可怜的小翻译已有上次下放的经历,本不想说话流泪的,可是当伊万诺夫抱住她喃喃祝福,她流泪了,泪水顺着脸颊汩汩地淌到前襟上,很快就洇湿了一片……

忽小月磨磨蹭蹭去给车间主任牛二栏报到,也许是碍着她哥的面子,也许是感觉她有可能重新起用,人家没说一句难听的话,反而有点惊喜地让她赶紧到财务科去,把全车间当月工资领了,正发愁让谁去领呢。可这个活也太没劲了,咋非要等她个文书回来领呀?哪个人不会数钱呀,一张一张,数到手疼,签字画押,就能交差,似乎数着跟自己没关系的钞票提不起神来。她恍然以为是牛二栏在捉弄人,可是主任又说厂部通知,要她把工艺资料带回车间翻译。忽小月冷笑:什么狗屁通知?一人干两人的活,给不给两份工资?牛二栏吓得掩上门说:你千万不敢这么说了,小心哪个坏蛋听见报上去,就够你喝一壶的。

唉,先发了工资再说吧。忽小月转身跑到财务科,抱回一书包钞票,九千八百三十六元七角八分。她本想跟以前一样,摊开一排排工资袋,上边已填好十元、五元、二元、一元,各是多少的数字,再把钞票一张张分门别类装进去,稍有的麻烦是哗啦响的钢镚,五分的、二分的、一分的,一不小心滚跑一个,就得自己贴补。

但是,今天分到最后却少了一张十元大票,这可把忽小月急出一头汗,本来她去专家组帮忙,车间就把账做晚了,去领时已剩最后一家了,现在工友们都挤到走廊等待,声高声低,吵吵嚷嚷,盼着领到工资回家给老婆交差。怎么会把钱分少了呢?是不是谁故意弄出了这个幺蛾子?可那十元大票不是小数字,可以买二百个馒头呢,堆在地上就是一座小山,找不出来老天爷都不会答应的。

她找着找着心里愈发毛了,以前也有过差错的,或多了或少了,但翻腾一会儿,就从哪个工资袋里找到了,今天却越急越找不到了,好像隐隐听见小耳朵在外嘟囔:好好在车间当文书多好,尽想去陪老毛子耍嘴皮,把咱一百多号人的饭钱忘了。好像那个满和尚在呵斥:你个河南蛋,少说两句,没人把你当哑巴。于是更多人起哄了,走廊里一阵杂乱的扑打声,有人推推搡搡胡闹起来。

忽小月想去开门道歉的,这些脸上黑污的熔铜工啥时碰见都是笑嘻嘻的,从不给她甩脸子。吵闹的工友忽然见她开门就像士兵听到命令,一个个端端地立到那儿,眼光直勾勾地盯着她全不吭声了。车间文书只有这个时刻是神圣的,也不需要通知,工友们会在同一个时间,像听到集合号汇集到走廊里,叫一声,进一个,笑眯眯捂着口袋出来,马不停蹄回家给媳妇交差去了。所以,哪个工友对发工资不渴望啊?不要说晚发一天,就是晚发半天也会把走廊掀翻的。

那堂堂牛二栏就曾丢过人的,上次他领了工资加班到半夜,竟然倒在办公室睡着了,等上班号把他吵醒慌忙往家赶,一出厂大门就被人揪住了头发,差点头就啃到路上了。他死捂着口袋,以为遇上抢劫了呢,待他忍住疼扭过头,却瞥见老婆一脸横肉咬牙切齿。这也太丢人了,此刻上班人川流不息,这场揪斗马上就会添油加醋演绎开来,男子汉咋能丢这个份?他掐住老婆手腕用力掰开,上去就是一个耳光,把小泼妇一下打翻了。女人哭天抢地骂将起来:你好狠心呀,领了工资不回家,想给哪个狐狸精买破鞋呀!忽大年正巧路过吼叫两声,女人才闪进了旁边的传达室,却等到拿了牛二栏的工资才噘着嘴回了家,但这个难堪没下班便传遍了工厂角落。

谁知道忽小月今天实在心乱如麻,满打满算才干了九天半就被人家赶了回来,咋能静下心找

钱呢?她看着桌上一堆堆工资袋,心里像涂上了花里胡哨的颜料,想不慌乱都不行了。

大家别急,我已数过三四遍了,实在找不到错在哪儿了,你们呜呜呀呀叫得人心慌,更数不到一块了。忽小月没敢告诉大家差了一张十元大票,怕大家知道了会嚷嚷得更厉害。工友们都围过来安慰,别着急,好好看看,是不是财务科少给了一张?上次就少过几张毛票。忽小月摇摇头,多少大票,多少毛票,她一张一张数过,人们听罢便陆续散了。

忽小月转身回屋,面对铺了一地的工资袋,又开始一袋一袋寻找。那张贼票子躲到哪儿去了呢?从财务科到车间这段路就没敢停,也没跟人接触,怎么会少一张呢?现在嚷嚷得满车间都知道了,说法也就多了,她发誓这张贼票子一旦找到,马上拿去花掉,这是烦恼的根源,一刻也不能留到手上。

突然,她听见有人敲门,拉开竟是满仓和小耳朵来了,一人递给她一个饭盒,一人递她一瓶热水。满仓说:吃了再点吧,人是铁,饭是钢。小耳朵觍着脸说:忽姐,我帮你点吧,人多点得快。忽小月慌忙摆手:那可不行,少了算谁的呀?小耳朵伸了伸舌头,满仓却执拗地说:算我的吧!

人多找得快,没一会儿就让满仓找到了,原来是新票子捣的鬼,竟然多在了满仓的工资袋里,小耳朵嘴里直嘟囔,要是多在他的工资袋里就不吭声了。

她原想今天太晚了,自己守着工资袋,凑合一夜明天再发,可工友们竟然一个不缺全在车间角落等着,谁出去招呼了一声全都乐颠颠跑来了。

四十八

令忽小月伤心的事情接连发生。

她没想到因为那些历史上的误会,连福居然被人带走了。他被带走的那天晚上,忽小月目睹了全过程,看到心上人被搡得一步一趔趄,她的伤心可想而知,躲到一棵老树下哭得稀里哗啦。后来还是被满仓撞见安慰了很久,忽小月才平静下来回到宿舍楼。

几乎同时,形势迅速变化,苏联专家要全部回国了。在送别伊万诺夫的那天,厂部通知赴苏实习生都要去欢送苏联专家。忽小月也去了,她问老伊万:怎么说走就走?炮弹工艺不是还没定型吗?

老伊万吻一下她的额头说:中国人脑瓜聪明,没有我们也会成功的,你的丈夫就是个聪明透顶的家伙,把他叫回来管设备一定是把好手呢。忽小月听他提到连福不由得又想哭了,但大庭广众之下不能失态,只好沉着脸摇了摇头,从衣兜掏出一双蓝线手套塞到老伊万手上。苏联人顿时来了情绪,马上套到手上向人们挥舞。

后来伊万诺夫领着专家们上了一辆大轿车,老人家拉开车窗不停地朝送行人挥手,嘴里也不知叽里咕噜说什么,忽然他手按嘴唇朝小翻译一挥,大概只有她知道那是飞吻,内里包含了太多太多的意味。五年前是她从北京机场接上他们的,在西安是她陪着他们定位划线安装设备的。好像一转眼的工夫,专家们又要回去了,但是她却不能到北京去送行了。

忽小月使劲咬着嘴唇,把嘴唇都咬出血了,眼泪又哗啦滚出来,滚过脸颊跌到衣服上,她想朝老伊万挥手告别,手举起来却挥得很沉很慢。她知道这一离别,他们将要回到莫斯科郊外那座兵工城去了,将要开始熟悉的生活了,也许将再无见面的可能了。

两个月后,她收到了伊万诺夫从莫斯科寄来的一封信。那信的封口残留着被拆过的痕迹,可她完全没有在意,依然兴奋地告诉黑妞儿和满仓,告诉来取报纸的工友们,苏联专家已经回到了自己家乡,都去黑海边一个小岛度假疗养去了。她当天就按照信封上的地址给老伊万回了一封信,写得真诚而又静谧。

四十九

过了几天,满仓在路上突然急慌慌地拦住忽小月说,工厂准备把快要倒掉的万寿寺整体搬迁到其他的地方了。忽小月心想我哪能去管这个,你满仓以前是和尚,对万寿寺感怀笃深情有可原,尽管那片瓦房早已改做五金库了,何况现在的忽小月,落架凤凰不如鸡,哪有阻止的能耐?她呵呵问:怎么?你想留着它,将来好回去当住持?满仓把头摇得像拨浪鼓:你不懂,那后院连福藏着东西呢。

什么?忽小月像头上浇下一盆水:连福咋还藏着东西?

是啊。满仓左右看看:寺庙粮仓有道夹墙,他放了些东西。

是吗?忽小月摇摇头:不是都被黄老虎没收了吗?

你不知道。满仓焦急了:他被抓那天,让我把埋在他床下的青铜器掏出来,连同一个小本子给藏进密室了。

那你为啥不揭发?忽小月故意吓唬:告诉我等于引火烧身。

火已经烧上身了。满仓急了:等那寺庙一拆,啥秘密都暴露了。

忽小月顿时想到连福给她的那张小纸条,想到老伊万夸赞过的神奇本子,那个本子一定记有很多秘密,找到它,说不定又会把她调回技术科当翻译,找到它,说不定还会抽调连福回来搞技术。

礼拜天,她跟随满仓去一探究竟了,厂区里上班人都在生产线上忙碌,万寿寺外几乎看不到人影,为了不引起别人注意,两人沿一条林荫道,一前一后来到寺院后门。想不到小和尚现在还留有后门钥匙,进得寺内把门反扣,蹑手蹑脚来到前院,尽管里面格局依然,可内容全变了,曾经供奉释迦牟尼的大雄宝殿依旧威严,两棵从印度恒河移来的菩提树高耸挺立,哗啦啦的树叶声似乎在招呼两位久违的僧客。殿门倒是大开着的,几排木凳,一张长桌,忽小月旧地重游,似想捕捉昔日旧痕,却被满仓摆手止住,来到大铁钟后的膳房前。

只轻轻一推,门就吱呀一声开了,两人闪身进去,满仓熟练地把门闩上,随手把地上一个竹梯架到墙上,自己噌噌爬上屋梁,示意她麻利地上来。可忽小月一踏竹梯咔嚓乱响,上到一半她仰望和尚,意思是她上还是不上?满仓朝她勾手催促,她只好埋头再爬,终于站到了窄窄的屋梁上,上边三角空间空空荡荡,居高临下可见各房陈设,阳光透过瓦楞麻乱地落在墙上,衬映出旋转飘舞的尘埃。这让忽小月不由得紧张起来,这不是要做飞檐走壁的草上飞吗?这时满仓下腭朝她一努,翻过中间斜梁压低嗓音:你踩稳横梁,几步就过来了。忽小月只好硬着头皮一点一点挪动,手抓椽子都能感觉到灰尘的细腻,挪到最深处,有一溜木板搭成的两米宽屋面。满仓示意下面就是夹墙,自己弯腰揭开板子,纵身一跳就下去了。

这个地方真够神秘的,别人会以为她是来偷东西?还是想偷情的呢?忽小月手抓棚木板朝下溜去,溜到最后手臂抻直坠下,正好落到满仓怀里,她猛一使劲挣开来,发现工衣拥到胸前,一定露出了粉红的胸罩,小和尚好像还朝那儿扫了一眼。天哪,这可是她的一个秘密呢。她在苏联实习时,发现当地女人以胸高为傲,喜欢用胸罩把乳房托得高高的,她也悄悄买过一只戴上,乳房还真的變高挺了,说话办事也添信心了。可她只戴了两天就被人发现了,过来过去的实习生都爱偷偷朝她胸上瞅,大使馆一位女秘书打来电话,语气生硬地让她把胸罩卸了,我们是中国人,不能入乡随俗装扮妖艳。回国后忽小月再没敢戴胸罩,她和西安女人一样找条布带,缝上几个暗扣,把乳房紧紧勒住。可是她那乳房,像不断充气的皮球愈发膨大了,怎么缠也缠不住,她只好又把胸罩悄悄戴上了。然而,在这样一个隐秘的地方,露出了胸罩该多尴尬呀。忽小月慌忙把上衣朝下一拉,双眸警惕地看着满仓,看得小和尚满脸羞红直说:我咋了?

忽小月定住神,半天才看清了这片狭长的空间。

所谓夹墙,也就是一间没有窗户的密室,地上散乱着过时的报纸和零碎的陶片。满仓用电工刀把地角一块石板撬开,惊现出一个小土坑,塞满了布屑和碎纸,他蹲下去统统掏出来,没见小本子,也没见青铜器,他有些诧异地昂脸对忽小月说:我亲手把三件青铜器藏进去的,还亲手把小本子塞进了卣壶。忽小月眨眨眼,用脚把垃圾拨了拨,再瞅满仓的眸眼突然感到一个莫大的凶险。天哪,这和尚也是男人呀,该不是上次见过她的身体欲火中烧,设计了这么一个阴谋吧?她越盯他的眼睛越像充盈着邪火,便说:满仓,你骗我来,你想干啥?满仓急忙辩解:我可没骗你,这里以前是寺院藏粮的密室,老和尚圆寂时告诉我,这儿藏有一尊唐代鎏金佛像,我把这地方告诉了连福,他把收藏的东西都搁这儿了,后来那些东西被黄老虎没收了,可我在密室地板下还挖了个小洞,也能藏东西呢,也没被人发现过。可是我就奇怪了,里边的东西咋都不见了?

忽小月气恼地说:满仓,我可告诉你,这里是庙堂,是佛主待的地方,尽管佛像不在,可气场还在,你要想干坏事,佛主一定看得见。满仓一听摘掉头上帽子说:你误会我了,我绝没有骗你的意思,站在佛寺净地,我向天发誓,以前我是准备剃度的和尚,现在我是一个熔铜工,可佛主戒规我一条都没忘。忽小月将信将疑瞅了瞅说:这能说明啥?和尚也有好有坏。满仓只好指着墙上的脚窝说:我先扶你上去,咱们到院子里说。

忽小月踩住墙壁上的脚窝,小腿发颤,满仓双手托住她脚板,她感觉那双手就像两把钳子,往上一举她便坐到了屋脊上,这才感觉脱离了险境。

这时她才注意到这道夹墙处在僧房顶头。但这么一个隐秘的地方,地板下的东西怎么会不见了呢?两人返回地面都不说话,到院子水池边把脏污的手脸洗了,又拍去满身尘土,一块儿出了后门,满仓把铁锁咔嚓扣上了。

这时,忽见前边小路上远远过来两个人,渐渐近了才看清是门改户和兰花。这两人的感情发展得好迅速呀,也没几天就形影不离了。忽小月本想拐到马路边躲开,门改户却快步过来喊你们干啥呢?她只好说来庙里转转。门改户问她见到啥稀罕了?忽小月摇摇头,似乎有一种不祥的预感浮上来,那门改户大眼似乎还飘过了一丝得意的佞笑,佞笑还飘进了兰花的眼眶。

等他们走过去了,满仓说这两人早就好上了,门改户出国前俩人就躲在这片玉米地黏合,就被他撞见过好几次,忽小月一听心里一劲儿发愣,这兰花的本事真大呀!

五十

终于,来自黑妞儿的殷勤彻底破坏了街坊的静谧。

忽大年在一个晚饭后,跟靳子吵嚷起来了,而且吵得很凶,从傍晚一直吵到夜深人静,街坊好多人站在楼下听到噼里啪啦摔碗声想上去劝解,可怎么敲门也不开,后来好事人把黄老虎叫来,也是咚咚咚敲不开,后来人们反倒劝他回去算了,两口子拌嘴睡一觉就好了,何况你就是把门敲开能咋样,自古清官难断家务事,何况你以前还是人家部下呢,你能断得了首长家的纠纷?他只好悻悻然甩手走掉了,围观的人也就散了。

但忽大年家里的对峙并没结束,麻烦要追溯到那天下午了,忽大年正在办公室看报,外交部驳斥印度关于“麦克马洪线”的解释,好久没有听到措辞这样严厉的声明了。门口有人当当敲门,但没等他应声门就开了,他埋头把最后一句看完想发声感慨,却抬头见黑妞儿一身蓝工服,胳膊夹个纸包站在门口,这大概是黑妞儿第三次到他办公室来,每次来都有令人难堪的回味。忽大年连忙欠身问:你咋来了?黑妞儿关了门说:马上过冬了,去年你把脚冻了,俺给你做了双棉窝窝。

看来这个黑妞儿是故技重演,看来她给靳子的表态并不可信,那年为那件红肚兜没少和靳子怄气,现在又想着法来折腾了。忽大年想不起她咋会知道自己去年的冻伤说:不用你操心,靳子买的有毛皮鞋。

黑妞儿把包裹放到桌上说:俺知道她给你买的有,那种大头鞋太沉,没有咱胶东人做的棉窝窝暖和。她说着就弯腰去脱忽大年的鞋试大小,他只好蹬掉右鞋,伸脚把棉鞋套上,不大不小正合适。黑妞儿起身笑笑说:俺现在跟你妹学会织毛衣了,等俺过些日子再给你织件毛背心。

忽大年急忙摆手:我这儿不用你操心,你有空还是操心操心你自己吧,过了年都三十好几了,赶紧找个人过日子吧。黑妞儿脸平定了:俺的事才不用你操心。忽大年靠近她说:黑妞儿,我看那黄老虎挺好的,你干吗不给人家个准话?让人家老到我这儿探底细,好像我们俩还藕断丝连似的。黑妞儿沉下脸说:你不要拿话试探俺,我这辈子打光棍也不会再找你。忽大年哭笑不得说:那我求求你,以后别送东西了,你上回送的肚兜,就惹靳子生了几天闷气。黑妞儿挺直胸膛说:她靳子也太小心眼,咱长安七千多人,就俺和你和月月是从黑家庄出来的,俺们不相互帮衬,又能找谁去?

这双棉鞋忽大年压根没敢拿回家惹是生非。

可那天司机在家里帮靳子晾晒过冬棉衣,听见她叨叨要去给忽大年买棉鞋,就说领导办公桌下放着一双新棉鞋。靳子一听下午就去了,推门正巧碰见他正美滋滋试鞋呢。老婆当然要问了:这棉鞋是哪儿买的?他顺口撒了谎:我去省委开会,顺便在特供店买的。靳子又问:那你咋藏到办公室不敢拿家来?忽大年心虚了:放哪儿不一样?天一冷我就穿回来了。靳子冷笑道:这棉鞋是不是穿着暖和啊?忽大年回答:那当然,新棉花。靳子讥讽:是不是暖到心里了?忽大年感觉老婆话里有话:就一双棉鞋,别胡思乱想了。

靳子再没说什么,门也没关就下了楼,忽大年感觉今晚会有场短兵相接的格斗,便有意躲到晚饭后,估计靳子在洗刷锅碗瓢盆才回去,可没想到靳子就一直在门里坐着,见他进门倏地站起来问:你还知道回来?你说,那双棉鞋到底是谁做的?忽大年嘴里嘟囔:买的做的都一样,冬天有棉鞋穿就行,那年部队发不下棉鞋,战士们整夜在院子里跺脚……靳子猛地把手上的搪瓷杯摔到地上,咣地溅起一地碎瓷:你说,是不是黑妞儿给你做的?!

命中注定的一场博弈开始了,忽大年只好承认是黑妞儿送的,靳子一阵冷笑,突然过去把水龙头开到最大,哗哗的水声猛烈地冲击着水池,把几个脏碗打得咣当响,屋里的气氛一下子凝固了,两个人都像被速冻了呆呆地立在那里,仇视积聚着一波一波涌上来。

明明是别人送的,为啥骗我是买的?肚里没鬼,骗啥人?

我咋是骗人?

我告诉你,我一看针脚是斜的,就知道是胶东人的手艺。

是吗?

满厂只有黑妞儿是胶东人,还骗我是在特供店买的,你再去给我买一双来?

我……我不是怕你生气嘛。

我说她一个检验工,咋连黄老虎都看不上,心底就藏着鬼呢?

别乱想了,她就是想套套老乡近乎。

靳子猛然喊叫:什么套套老乡近乎!我看她就是想把我套走,好回来睡到我床上,我看她当大老婆的心就没死!

没有吧,这些年她再没提过这些……

反正我今天告诉你,这个家有我没她,有她没我!不信,明天咱们就到厂门口掰扯去,看谁丢人!

你……!

忽大年突然血涌上頭,一挥手扇了靳子一耳光。打女人是旧军人的陋习,所以从结婚到现在,他不管遇上什么麻缠事都没打过媳妇,何况媳妇也是忽家有功之臣,生了两个虎生生的儿子,平日里不管靳子怎么使性子,他都咬牙忍了,但今天他忍不住了,她得理不让人,硬逼他动手呢。

可那一掌打得有点重,打得靳子倒在地上半天没吭声。他有点紧张地朝她脸上偷觑,半边脸,五指印,看来下手重了。似乎停了好一阵儿,她才放声号哭起来,手头抓什么摔什么,板凳、茶杯、水壶、菜碟……一阵接一阵噼噼啪啪的爆裂声。忽大年也急蒙了,上去压住靳子双臂喊:你不过了?你都摔了明天不用钱买哪?靳子吼叫:你敢打我?还过个屁!突然,靳子一低头一口咬住他胳膊,疼得忽大年啊啊乱叫:你个狗牙,快松开!不松开,我真打了!他果真在靳子换气的档儿,把她扳过身放到自己膝上,像打孩子般冲着媳妇屁股一阵抽打,开始她还咬牙挣扎,后来任凭忽大年的巴掌拍下来,一下一下,又骂又打。

唉,俩人这一番打闹,咋能听到黄老虎的敲门声呢?

后来两人都不再喊叫了,只听见子鹿子鱼躲在屋里呜哇直哭,忽大年觉得这下街坊们都知道自己家的丑事了,气得斜靠床头直喘气,胸膛也夸张地一起一伏,真恨不得把家里的坛坛罐罐都摔烂,几年来的郁闷也集中轰上头来。似乎天快亮时,靳子反倒先软下来,主动把地上摔的碎瓷片扫到簸箕里,还偷睨丈夫的胳膊是不是咬出血了,但她见男人依然气呼呼的样儿,也不想开口说第一句话。

两个人的冷战还是开始了。从此忽大年尽可能去食堂吃饭,回到家带一厚摞报纸,趴在饭桌上,直到把报纸夹缝的演出预告看了,才上床拉被睡觉,早晨刷了牙洗了脸,端起一碗隔夜稀饭,一口喝净就去上班了。出门进门再不像以前热热乎乎打个招呼,两人都像对方不存在似的,你干你的,我干我的,忽大年为找一件衬衣,把木箱里衣服翻了个底朝天,靳子在屋里陪子鱼搭积木,也不肯过去帮一把。等他实在找不到气汹汹走了,她才从一个抽屉里翻出一件衬衣扔到他床头,当他晚上回来看到床上衬衣却又来了气,一把撇到桌上,干脆第二天又不穿了。

后来靳子不但吃饭不再招呼忽大年,还故意把黑妞儿送的鞋垫、肚兜、背心、棉鞋,犹如供品般摆到了方桌上。忽大年回家见状,故意把棉背心套上,回家就穿,出门又脱。气得靳子把鞋垫、肚兜扔到了厨房煤堆上,忽大年回家没见到那件棉背心,开始还以为靳子服软收拾了,后来去厨房倒水看见,便又是一阵歇斯底里的咆哮。靳子也不示弱,声音高得像喇叭。他只好捡起鞋垫、肚兜干脆去了办公楼,晚上就睡在办公室的床上。哈运来以为现在中印边境形势趋紧,厂长关心生产,连家都不回了,几次给上级汇报,都拿后勤厂长当例子。

但这无异于火上浇油,气得忽大年把桌上报纸一张一张撕了,撕得满地的碎纸屑。

五十一

其实,忽大年心情烦躁的真实原因只有黄老虎知道。

自从他被降为副厂长以后,对厂里的政治活动自然关注得少了,甚至党委会讨论,他都不愿张口发言了,总觉得虚头巴脑的话还是少说为妙,自己说到底也是言行大意,让人家抓了辫子。但是,那天他无聊地坐到办公室主任对面,议论起中印边境会不会打仗,忽然发觉面前的赵天神情游离,余光不时斜瞥手下稿纸,一副想打发他走的样子。狗东西啊,此人当年在忽大年参加的培训班上教过语文,后来死磨硬缠要回西安照顾老娘,忽大年成人之美便把他放到了身边,也算有恩于他

了。可他今天为啥躲躲闪闪呢?忽大年过去一把掐住他手腕,瞥见党委的稿纸上一行标题:关于涵洞透水事故的复查报告。主任挣扎着想站起来,忽大年摁住手腕厉声:咋了?咋还想折腾事啊?他马上想到黄老虎可能想上位想疯了,想拿已了结的案子做文章,把他一棒子打死,好催促组织上赶快把他推上位。

赵天后脑冲着忽大年说:忽厂长,你别误会,是保卫科抓住了一伙翻墙偷铜的贼,领头的是高楼村的李拐子,他交代去年咱厂涵洞透水,是他钻进村里地道掏洞,想钻进厂区偷盗黄铜,没承想把地道蓄水池的土闸捅漏了,水从高楼村地道渗进了咱厂涵洞。忽大年越听越纳闷问:这么个屁事,你躲闪啥呢?做啥鬼文章呢?赵天支支吾吾说:你不就是為这事挨的处分吗,我怕你多想……忽大年猛地把稿纸扬起来骂道:狗屁!是怕我知道了,把谁的美梦给破了吧!

发现了这么大一个阴谋,他当然要找黄主持理论一番了,想想自己年前还在张罗人家的婚事,直骂自己狗抓耗子多管闲事。他在走廊听到里边有人说话,也没敲门推门就进去了,一屋人不知在研究什么,见他一脸怒相闯进来,齐刷刷站起来给他让座,可他板脸站定,不理不睬。大家知晓领导之间有了龃龉,当部下的还是躲得越远越好,谁想凑热闹,谁就会倒霉,于是纷纷朝黄老虎摆摆手出去了。

等这些人完全走出门,忽大年把那几页稿纸往黄老虎桌上一扔,说:发现了这么大的事,咋还瞒着我?怕我翻案?让你主持党委工作,你就这么个主持法?想当书记也不能不要脸啊!这话显然重了,黄老虎顿时明白了缘由,两人认识这么多年,忽大年训过也凶过,但从没骂他不要脸,他连忙把椅子搬到老首长身后,请坐下慢慢说。

忽大年也不谦让一屁股坐下,歪头盯着天花板。黄老虎只好又拉把木椅坐到对面问:老首长,今儿个是咋了?吃枪药了?进门就给我下马威?忽大年没好气地说:你别装了,整人也没这么个整法。黄老虎小眼睛眨巴几下说:老首长,这就是你多心了,你想你是因为这个事故挨的处分,上边定的是责任事故,现在我把报告打上去,说搞错了,是有人搞破坏,这不是跟上级打别抹黑吗?所以,我们先把情况报上去,让领导们看了再说怎么办,到时候再讨论也不迟呀?忽大年觉得这话有点道理,但他依然怒气冲天喊:我的事,以后不用你操心!

其实,忽大年脸上似生冷蹭倔,心里反倒挺舒坦的。他突然感觉应该回家看看了,两人的纠结也不能全怨靳子,哪个女人遇到这类事不恼火呀。所以他路过菜市场,第一次进去转悠了两圈,买了一兜黄瓜和两斤酱猪蹄,一进门就拎到厨房让靳子给切了,嚷嚷着晚饭想要喝上两盅。老婆见他拎着菜回家的,也就再没嚷嚷,小心地问有啥高兴事,他却独饮独酌,不肯透露一个字。

其实这是他的一个习惯,不管什么好事,在没落定之前,绝不可透露给任何人,一旦透露就会出现波折,屡试不爽呢。然而,他一天不说,两天不说……第五天,终于忍不住了,靳子一听尽管面子装着生气,还是忍不住乐得敲起筷子,叮当叮当的,这下灰暗日子可算熬到头了,既然抓住了破坏分子,那就说明渗水塌方是人为破坏,就不该算责任事故了,一旦改变了事故性质,处分就不该那么重了,即使不能在本厂官复原职,平调个师级单位也是可以的。这些日子靳子可算感受到了,男人走了背字,女人就要跟着遭难。以前领孩子出门,谁见谁逗,今天给块糖,明天给个枣,玩累了想回家,马上有人跑过来背起小家伙,屁颠屁颠往回跑,如今却尽是脸面上的客套,再不见真诚地嘘寒问暖了。

可是,忽大年天天三盅酒,一瓶西凤很快见底了,却依然没听到上边的消息,他几次去问赵天,那报告上去咋没有一点回应?赵天摇摇头说,咱是上送的报告,要经收文、分发、传递、审阅、批转,一连串的程序,等我们看到批文,再快也要一个月,何况……何况什么,赵天又支吾了。忽大年一下子又火了:那你不会去盯一下,看看报告到了哪个环节,该催就得催呀!但是,堂堂主任随后见他就躲,实在躲不过就摊开手嘟囔:我实在打听不到呀。忽大年突然意识到,这家伙可能被黄老虎收买了,将来主子如愿以偿,也许诺他再升一级,那他当然要敷衍了。

于是,忽大年坐上嘎斯吉普去了翠华路边的大院,碰到办公厅一位面相老成的年轻人述说了来意。可他叫声同志,人家爱搭不理,他叫韩秘书,小伙子脸上才堆了笑,马上与文件室联系了说,他们抽空查查报告的去向。一周后,他估计查得有结果了,又坐吉普到了省委大院,又是那位老成的韩秘书接待,又是与文件室联系,又是回答待有结果会通知。忽大年这次有些不痛快了,多大个事,耍弄人一趟趟跑呢?但权在人家手上没办法,又等了一周他又来到省委,那个韩秘书直接告

诉他,你们的报告领导已经圈阅,但没有批示任何意见,这样问题就复杂了。

忽大年一听急了说:凭什么就复杂了,下个文纠正就行了。但韩秘书摇头说:你是正师级,这个级别的处理决定,说不定还要报北京呢。忽大年急了说:多大个事,还要报北京?我去问问?年轻人急忙摆手说:要报北京是我的分析,不是组织意见,你去一问,书记一追究,我还咋在这儿干?

忽大年只好找到大院管后勤的战友喝了顿酒,倒了一肚子苦水,回到工厂已快九点了。但他发现办公楼会议室灯火通明,谁这么晚了研究什么呢?推开门,发现是黄老虎在给班子成员宣读文件。他以为自己下午出去没有接到通知,便歉意地朝主持人点点头坐下了。呵呵,居然在传达形势报告,这类报告干部们都爱听,不但可以知晓国家对美国发射探险者卫星的立场,还可以知晓德国慕尼黑空难事件的真相,讲的都是扑朔迷离的国际形势,特别有趣有嚼头。所以,能够听报告也是一种身份的象征。

可那天黄主持见他进来捏住话筒,没完没了地掰扯工厂的陈芝麻烂谷子,当他看到忽大年没有退场的意思,便果断地把会议停了。忽大年以为传达完了,便把赵天叫住,让他去把文件拿到他办公室来,想把耽搁的内容补上。可他左等右等不见人来,电话也没人接,出门正欲问个究竟,碰上赵天从黄老虎办公室出来,眉头紧锁,一脸愁苦,未等忽大年开口便说:这次传达的报告是绝密级的,机要员收进档案柜,人就回家了。忽大年气得骂将起来:你个王八蛋,我告诉你,我要看就得看,机要员走了,也去给我找回来!可赵天垂着头听他骂一声不吭,这时黄老虎出来把忽大年拽进了办公室。

老首长,你要明白,他赵天哪会有这胆子?

这么说,是你让他把文件锁进保险柜的?

这……事出有因啊。

究竟啥原因?难道……难道还是省委下了令不成?

咳,这还真让你说着了。

省委能下令不准我看文件?放屁吧,哄小孩呢!

老首长,我说了你可不要跟人说。

你说你说,咋还婆婆妈妈的?

上边规定给你传阅绝密级的文件,须报省委同意。

放屁吧,我看个文件,还要报省委同意?

上级就是这样规定的。

那以前几次形势报告,我咋都参加会议了?

老首长啊,以前我都报省委同意了,才请你来听的。

那今天省委不同意吗?

我给省委电话请示,怎么打都打不通,可上边又要求今天必须传达到人,也没什么,是讲中印关系的……

这还真是邪了门了,不光老部下成了顶头上司的问题,看个文件都要上级批准,那他不是被内控了吗?以后大家知道了自己还怎么干呀?忽大年气得扭头返回办公室,把房门使劲一摔,满楼道听见咣的一声炸响。他气鼓鼓坐到办公桌前,两腿高翘桌上越想越气,伸手拿起茶盘里的玻璃杯,像听响似的叭的一声,又叭的一声,一个个全摔到了地上,玻璃碴溅得满地都是,有一块碴子还溅到了他的下巴,使劲一揉满手血红。忽然,他又莫名其妙地狂笑起来,笑声一定怪异地冲出了房间,在办公楼里激荡不停,人们都以为他的脑子出现了意外,马上听到走廊里一阵阵急促的嘈杂涌过来……

第二天,忽大年坐立不安端直去找省委书记了。

进了大楼走廊,他隐约看见钱万里夹个包进了书记办公室,便撇開纠缠的秘书想跟进去。噢,这个钱万里肯定有什么背景,简直像坐上了直升机,三年时间就从副市长升到省委领导了,尽管排名靠后,但主管组织人事,是个大权在握的主儿。而且忽大年心里明白,他的问题多半是钱大人操持的,解铃还须系铃人,可这个钱大人是个唯上的主儿,上头没人说话,他也不会仗义执言,所以今天必须给葛茹平把事情讲清楚。

可是,那个韩秘书跑过来,拦住他死活不让进,声称领导要下乡调研去。忽大年索性坐到秘书办公室说,那今天我就在这儿等了,等到几点都行,说什么也要见上第一书记。然而,他很快发现这位秘书在撒谎,因为他一直听见书记办公室有人进出就闭上眼皮,装出一副死猪不怕开水烫的样儿,横下心要找人讨个说法。可他左等右等不见第一书记露面,后来他尿憋了去厕所放水,站到长长的尿池边,一泡尿犀利地滋向一颗烟头,逗得旁边人说:哎哟,憋坏了。忽大年感觉耳熟,扭头一看竟然是钱万里。

真巧了。忽大年随机应变笑着:我在秘书那等你两小时了。

是吗?钱万里竟沉下脸来:你等我有事呀?

到你办公室说吧?忽大年放弃了烟头:在这儿不好说。

我正开会呢。钱万里不容商量:就在这说吧。

钱书记呀。忽大年系着裤扣说,长安给省委的报告你见到没?

我就知道你会来找。钱万里拧开水龙头,你可能把事情想简单了,你的处分是两方面的问题,即使涵洞事故的性质变了,还有思想右倾的问题。

葛书记上次谈话没说我右倾呀。忽大年心里一沉:再说长安厂五个右派,也都甄别摘帽了。

你连这个也攀比呀?钱万里板着脸说:你的问题就是有点微妙,你呀只是降职,也没戴帽子,现在摘什么呀?

我是没戴帽子。忽大年被自己说糊涂了:可是文件为啥不让我看……

没让你看也没错,这都是纪律使然。钱万里走了两步回过头:你呀,钻进牛角尖了。

那……是不是说,即使事故责任澄清了,也不能恢复我的职务?忽大年不甘心地朝第一书记门口张望,那我不是掉到烂泥塘里了?

若是在自己办公室,忽大年肯定会狂叫起来,可他这会儿只把帽子抓到手上绞成了麻花,头上的红疤挣得闪闪发亮。他想说,他的父亲母亲是为革命失踪的,他是为了革命上山打游击的,也为革命消灭了上万蒋匪军,难道就为个小和尚烧了支香烟,自己就悄没声地变成了内控右倾?忽大年眼瞅着钱万里颠颠地进了办公室,自己转身又回到厕所,站到尿池边冲着那个烟头又一阵狂扫,可是已明显失去了准头。

等他悻悻然回到长安家属区,好像完全忘记了跟靳子的冷战,大踏步朝自己家去了。这时已过了晚饭时间,白天的挫折似把他心底的希冀打碎了,懊悔和愤懑混杂着在胸间撕扯起来,看样子这个已经证明错误的处分,自己是要背到棺材里去了。他愣愣地推开了门,端直进厨房揭开已凉透的笼屉,抓了两个馍就着咸菜干,三下五除二吞进肚里,吃完了盯着已经舔净的碗,像是自言自语又像是对靳子说:这个长安咱不待了,咱回部队去,当不上师长,当个团长也行,不受这个窝囊气了!靳子以为他嫌饭凉了,气头上说话,轻蔑地哼了一声,端起簸箕下楼去倒垃圾了。

晚上,忽大年突然感觉鼻子热乎乎的,似有液体流进嘴里,一股浓厚的血腥涌上来。他急忙拉开灯,竟是流鼻血了,流得枕头浸红了一大片。他似乎已很久没见过血了,好像一下子回到了那个热血偾张的岁月,有血才有澎湃的激情啊。他急忙起身把头伸到水龙头下,放开凉水夸张地冲洗了半天,又扯揉了一角报纸塞进鼻孔,才喘着粗气安歇下来。很快靳子被惊醒了,看着他狼狈地仰着头,鼻孔插着一条报纸吊到下巴上,以为是跟她赌气上了火,吓得她慌忙跑过来,摸着丈夫额头嘘声问暖,可忽大年僵尸般躺在那里一动不动,使得老婆又以为枕边人可能受到了什么蒙蔽,铁了心不想跟她过了。

第二天清晨,靳子小心翼翼给丈夫打了洗脸水,把牙膏挤到牙刷上,又把一个馍切成碎块炒了鸡蛋放到桌上,直等他刷了牙,洗了脸,吃了饭,才怯怯地说她送子鱼子鹿去上学了。

五十二

忽大年坐在驶往北京的火车上感觉像做了一场梦,庄稼、树木、村落呼呼地闪过去了,酷暑像把人们的精力耗尽了,咣当的火车不紧不慢,向着枫叶集聚的山峦驶过去。

那天他一上班就给老首长打了电话,提出想回部队去,在首长手下干点什么都可以。成司令不计前嫌接了电话,问他是不是受了啥委屈,现在你已经脱了军装,要想再穿上不是那么简单的。忽大年嘟囔,再难你也不能看着老部下在水深火热里煎熬了,但他没好意思说自己看文件还得报告,反正没戴帽子,档案里也没有记录,不用担心部队那边的政审。放下电话他就给黄老虎讲,要去北京协调下半年的基建计划,黄老虎眨巴着老鹰眼有点怀疑:这种事用得着你堂堂老领导去?叫计划科去个科员就办妥了。忽大年摆出居高临下的神色道:怎么,我出个差,你都卡啊?

当天晚上,忽大年只身坐上了开赴京城的火车,但他连一个随从也没带,一间软卧四个人,互相都不认识,打水倒茶都得自己干,他也不跟别人搭话,心想这次去北京只许成功不许失败。这也真他妈的憋气,而且憋在肚里还释放不出来,弄得他心烦意乱坐立不安,跑到医院去听诊,提示心动过速,还有偶发早搏,这都是老年人才有的病状,医生说还是压力太大,嘱咐在家多休息几天,可他知道光躺着屁用也没有,只要人在长安待着,看着自己辛辛苦苦建起的办公楼成了别人的天下,这股气怕是越憋越难受了。他感觉还是在部队痛

快,训练、打仗、休整,人与人之间,单纯自然,直来直去。所以,他想都没想就买了火车票,只盼着能早点见到亲爱的老首长。

忽大年没带警卫和秘书,是他觉得这次是去找首长诉苦的,还是知道的人越少越好。可是到了北京,下了火车自己拎着帆布包,人头攒动,行色匆匆,他顿时有些茫然,定定神才随大流往出站口走去。是啊,这些年出门都有秘书操心,自己就没在意过琐碎,出了站口他站到广场上,坐车的骑车的来来往往,他不知道该坐哪趟公共汽车了。

人看来不能总依赖拐杖,越依赖越缺乏独立生活能力了。可他刚走了几步,隐约听见有个清脆的銀铃声叫他,回头看去熙熙攘攘的人流中竟然冒出一位年轻的姑娘,圆脸庞,亮眼眸,高鼻子,肩上背着挺大的帆布旅行袋,手上拎着塑料绳编的网兜,笑眯眯从人群里撵过来。忽大年对她没有一点印象,只好迟疑地问:你喊我吗?那姑娘咯咯笑了:你咋连我都不认识了,我是咱长安技术科的,你每次跟苏联专家来检查,都是我端茶倒水。忽大年未置可否笑了笑,他实在没注意过这个倒茶水的姑娘,忽想起有人说那个绍什古喜欢去技术科检查,要是倒茶水的技术员在场还好说话,若不在就会从图纸上挑出一堆鸡毛蒜皮来。忽大年隐约听说过,但始终没有对上号,没想到今天在北京火车站遇见,犹如他乡遇故知了。

厂长咋是一个人?也没带个拎包的?

这次进京事情简单,我不想带秘书。

那我给你拎包吧?姑娘不由分说把他的旅行包抓到手上。

你叫什么名字?我怎么没印象?

厂长官僚了,那天看电影,我还给你拿过板凳呢。

啊?是你呀?你以前扎的是羊角辫,你叫啥?

我的名字本来叫毛二豆,太土了,我就改成毛豆豆了。

忽大年每次到北京都在总部招待所“下榻”,每天住宿费三元,一天三餐也是三元,而且离总部机关只有两站路,不急就走过去了。没想到工厂来北京出差的人真不少,师级待遇,一人一间,别人都是四人一间。长安人见忽大年也住进了招待所都来看他,争先恐后把去部里沟通的点点滴滴倾吐出来,以前他听这些汇报还是很认真的,会掏出笔记本记上重点,好记性不如烂笔头,但今天他没一点点兴趣,吃过晚饭推说要去长安街溜达,直到月上树梢才回到房间。

其实,晚上的溜达是去“侦察”总部大门朝哪开,他以前多次去过,但每次都有人接送,吉普车进了大院一停下,抬头就见成司令双手叉腰在门厅站着。这次他自觉落寞了,不好给首长提议派车来,谁知这竟比侦察太原城还艰难,瞅见谁面善上前询问,总部在哪儿?不但没有一个人告诉,还有人狐疑地一遍遍打量他,那目光分明写着,这人是不是特务?胆敢公开打探军事机关?忽大年也自觉可笑,哪有这么傻的特务,敢公开在大街上寻找破坏目标?

忽大年悻悻开门搓搓脸想躺下,那毛豆豆竟敲门进来神秘兮兮问:忽厂长你找总部干啥?我知道在哪儿。他心里咯噔一惊问:你怎么知道我找总部?毛豆豆细眉弯弯笑了说:我去同学家回来,就听见你在路边问总部,你也不想想总部是军事机关,老百姓谁知道?就是知道也不会告诉你,北京人警惕性高着呢?忽大年怀疑自己的行踪被人监视了,忙问:那你怎么就知道在哪儿?毛豆豆神秘地笑笑说:那我……先不告诉你吧?

第二天,忽大年按照毛豆豆的指点,来到一处军人持枪站岗的大门前,到传达室报了成司令的名字,把蓝色通行证递进去,登记员说他是军外系统的,应该有介绍信。他一听急了说:我跟成司令是一个部队出生入死的上下级,见面说两句话就走,要什么介绍信啊?但人家可不管这些,没有介绍信就是不让进。他摘了帽子灵机一动说:那你让我给他打个电话,只说两句话我就走。那边接电话的人好像知道忽大年要来,一会儿从院里跑出来一个参谋,见面就是一个标准的军礼。

呀呀,一个军礼激动得他差点流出泪来。

忽大年终于坐进了一间会议室里,十几个灰布沙发依墙而卧,正墙八个美术字:提高警惕、保卫祖国。成司令正在开什么会议,办公室门关得严严实实的。

他看到成司令办公室书架上,有个小镜框,一帧素描像,歪歪的脸庞,甜甜的笑靥,他一看见就流泪了,那是老首长的儿子卢可明的自画像。当年他和成司令终于通上话,不顾一切地跑到北京,想亲自给老首长道个歉,可他在秘书办公室待了很长时间,几乎把一暖瓶水倒完了,成司令也没出来,只让他接了个电话:什么都不要说了,事情已经过去了。后来司令把儿子的头像素描复印了一份。让刻到坟前石头上,他是守着匠人刻完的,想着司令啥时候来看望,心里能舒坦点。现在,他又坐在那里等待了,茶杯的水都泡白了,上了三次厕

所,才听到走廊里人群攒动。

成司令一推门喊他一声,两个战场上的生死之交扑上去紧紧拥抱了,这一抱把忽大年抱得泪水滂沱,哗啦一下全涌了出来。老首长告诉他叫厨房加了两个菜,今天可以喝一盅,边喝边聊。看来这个成司令还是信任老部下的,看着他打太原、打运城、打榆林屡建战功,从连长到营长,从教导员到师政委,步步浸润着老首长的心血,现在老部下有了难处,怎能不助一臂之力呢?但老首长不喜欢听人诉苦,再苦有爬雪山苦吗?再累有过草地累吗?当年他离开宝塔山,两脚一顺鞋,手握汉阳造,可就是这样的装备,他率领的部队一踏上山西地界,就打得鬼子措手不及,而那些老蒋的部队一听到他的名字,没开火就调转了枪口。

酒过三巡,忽大年端起酒杯说:成司令,我今天来是真有事,我真想回部队。

怎么就想起回部队了?成司令吮了一盅问:是不是两个媳妇都挤在长安,折腾得你受不了了?

什么两个媳妇呀?这嚼舌头话咋还传到你耳朵了?忽大年急忙解释:媳妇还是靳子,那个姓黑的女人,跟我是小葱拌豆腐。

我可告诉你啊,新社会甭管官多大,一夫一妻。成司令不像开玩笑:你可不敢坏了规矩,到时候谁都救不了你。

司令,咱不说那个了。忽大年终于把积在心底的话当面讲了:我是真对不住你啊,你把儿子交给了我,可我没给你看好,我都没脸见你……

我想着西安是大后方,没想到搞建设也会死人呐,他妈到现在还不跟我说话……成司令眼眶湿了:你来,就为说这个吗?

忽大年把一杯酒一口喝进肚,一把摘下军帽说:成司令,我跟你实话说了吧,我在厂里是没法待了,去年巷道抢险死了人,把我职务降成副职了,这个我都认了。可前些天侦破了一个偷盗案,贼人承认是他破坏的,那就不是责任事故了。可上礼拜传达形势报告,全班子人都去听了,狗日的说我要听传达,要报省委批准,后来我去找省委书记,人家回答得更绝,组织上就是错了,也不会承认错的,你说他妈的窝囊不窝囊?

是这样啊?成司令也听得笑不出来了,转身出去一会儿又回来坐下说:我看你蹶钩子,就知道你想放啥屁,我现在告诉你一个天大的机密,边境可能要有一场大仗,考虑到你是兵工厂的领导,军委可以任命你为火炮保障队临时队长,原来的队长节骨眼上胃切除了,由你全权代理队长职务。

只要能回部队,干啥都行!忽大年腾地站起来敬了个军礼。

但是还不能让你穿军装,等打完仗再说吧。成司令沉下脸握住手。

呵呵,回归的事情顺利得让忽大年不敢相信。他刚刚回到招待所,就接到黄老虎的长途电话,通知他立即动身去部队报到,去干啥还不知道。忽大年也没解释,放下电话想起应该给靳子传个话了,不管怎么说也是上战场,尽管他有过在枪林弹雨闯荡的经历,知道子弹不长眼睛,可是他执行的是绝密任务,不许在电话里谈论,只好给靳子写了封短信,告诉她去部队执行任务,让她不要操心。这封同样内容的信他给忽小月也写了一封,只在最后要她转告黑妞儿赶紧成个家,年龄不小了。

没想到那个毛豆豆也是进京来参加火炮保障队的。

长安厂还派来个车间主任牛二栏同行,这个曾经的司机不好好在家组织生产,跑去前线能干什么?这个毛豆豆以前不熟悉,进京后也没机会聊天,培训班最后一天忽大年上台总结讲话,好像储存身体里的战斗细胞在起作用,他的话语和动作一下子回到了部队,大家听他讲《孙子兵法》,兵马未动,粮草先行;听他讲过五关斩六将,刀刀见血,眉飞色舞;听他告诫战场上要勇敢,心里越怕,子弹越撵着飞。毛豆豆竟然众目睽睽跑上台,冲他耳语:你不要光谈死了,讲得人心里直发毛。忽大年这才意识到,面对的是兵器维修人,不是扛枪的士兵,明天就要开拔了,是该鼓鼓劲了。

第二天,他们半夜从北京站上了开往青海西宁的军列,当时其他站台明晃晃的,唯有这个站台黑乎乎的,只能隐约看到眨动的眼睛。

没承想这是一列闷罐车,忽大年在尾车休息室有个窄窄的铺位,但他为了表现与大家同甘共苦,就进了毛豆豆所在的車厢,应该说这些天大家还是有距离的,但在闷罐车上毛豆豆和牛二栏毫不忌讳地嘀咕:你在战场上摸爬滚打过,知道啥时候危险,可不敢把我俩丢进火坑不管了。忽大年听了想冒火,是组织上派你们来,又不是我挑的,别把血腥的责任往我身上搁。牛二栏解释:我们是说,你知道什么时候该上,什么时候该撤,该撤的时候你别忘了我们。忽大年笑笑,满碟子满碗地答应了。

列车停在了西安东站,也没人报站名,只听说

要上水添煤,还要更换火车头,估计少说也要一个小时,这地方离长安城只有三四里路,跑去跑回也许能赶上趟的,但是部队已公布了纪律,不准在任何车站,会见任何亲朋好友,以免泄露机密,那可是要上军事法庭的。这趟军列,西安去了不少人,一个个蠢蠢欲动,幻想能回家看看,但都是嘴上说说而已,没有一个人敢离开车厢半步。

四天以后,这趟军列到达了西宁站。他们本是白天到达,可等到夜色黑透了,才跳下闷罐车,爬进停靠在路边的卡车,连夜开始了前往青藏高原的跋涉。

部隊给忽大年安排了一辆吉普车,他见还能坐下人,就把毛豆豆喊来坐到旁边,感动得小姑娘连声说她还没坐过吉普车,今天算是开洋荤了。这是由上百辆卡车组成的庞大车队,分成了五六段,青蛇般盘亘在贫瘠的崇山恶水之间,更是增添了焦虑的氛围。

进入藏区还真让人不好琢磨,大太阳刚刚还乐呵呵笑呢,忽然不知从哪儿刮来一股妖风,天空就变得乌云笼罩下起雨来,雪花也会飘下来,草绿军车很快就披上了白色,像刚刚出茧的蚕虫排着队向大山深处涌动。若是哪个车辆故障不动了,立刻会冲上去一群士兵,就地卸空物资,将车顺势推下路基,以避免挡路影响行军速度,所以隔不远就会看到路崖下斜躺在野地里的大卡车,像一头失去了搏斗能力的巨兽,无奈地等待着猎物上去撕咬。

忽大年从车上话务员的对话中,知晓中印边境反击战已经打响,先头部队潜伏在克节朗河边,两发信号弹一亮,部队便越过了印军抢占的前哨阵地,在向纵深地带发起攻势。可是他很快发现部队推进速度奇快,不时有炮车靠在路边,给后勤车队让路。天哪,这里山路崎岖,坑坑洼洼,先锋部队是丢下辎重在轻装突进,如果重型装备接续不上,部队挺进的速度很快就会慢下来,战局也就会发生逆转,到时候他们保障队可能就很难派上用场了。

在一片棉帐篷里,忽大年找到了前敌总指挥马铁龙喊:打仗顾首,也要顾尾,绝对不能丢了重型装备,小心敌人反扑过来。可趾高气扬的总指挥冷冷地看着他没答应,也没吭声。他俩可是老战友了,以前有过几次交道,最难忘的就是解放运城时,忽大年攻城受阻伤亡惨重,马铁龙的火炮营本来负责攻打侧翼,但是敌人集中了二十多挺机枪,想从那里突围。两人最后在硝烟弥漫的废墟里见了面,忽大年劈头就骂:怎么迟到了半小时,我差点让敌人包了饺子。马铁龙憋屈得一声不吭,指挥炮营把敌人机枪轰成了焦铁,才回了他一句脏话。然而,今天的马铁龙似乎平添了威风,反过来训斥他了:你没看高原缺氧,人就跑不动,好容易上去一营火炮,他妈的又叫印军暗堡压住了,一发炮弹都没打出去。

那我去看看。忽大年声嘶力竭。

你不要命了?马铁龙毫不客气。

五十三

这次上前线若是牺牲了,也许就是对他一生的褒奖了。

作为参战无数的部队指挥员,多残酷的战斗忽大年都没想过死,但这次有点奇怪,他看着那些全副武装的战士,听着轰轰隆隆的炮声,不断地想到死想到牺牲,好像这次参加对印反击战,就是为让他能有一个体面的终结,也让那些整天另眼看他的人,知道忽大年是个响当当硬邦邦的汉子,不是他们想怎么羞辱就可以怎么羞辱的懦夫!

他双手叉腰站在指挥部外的山坳坡顶望着远方,显然先头部队受到印军阻击,挺进速度明显慢下来了,他实在想甩掉大衣扑上去,冲锋陷阵是他的强项,破敌夺隘更是他的拿手好戏。当然,如果在冲锋中他牺牲了,厂里应该开个追悼会,看看那个黄老虎怎么闭着老鹰眼念悼词吧,看谁还敢说他是受过处分的人?看那钱万里还会不会对他吹胡子瞪眼耍脾气?当然,如果死不了……是啊,如果死不了,我就一定要回部队,当不上师政委,当个副师长应该没问题吧?

忽厂长,你想啥呢?愣在这儿半个钟头了?银铃声突然从岩石后边蹦出来,她把头发绾进了军帽,真像个铮铮小战士。

你呀……你个丫头片子懂什么?忽大年脸上略略有些发热,以为自己的心理活动被人看穿了,可他定睛看看毛豆豆,心里又多了底气说:维修队要多备些易损件,上了战场找啥缺啥。

你是队长,跟着保障队活动就行了,干吗要跟火炮分队跑?你不是打了一辈子仗吗?咋还没打够啊?毛豆豆嗓音尖锐,一下子就戳到了他的心尖上。

忽大年有些喜欢这个来自长安的姑娘了,说话直来直去有点像靳子,哪一点又像是月月妹,时不时脸上抿出一对浅浅的小酒窝。这酒窝深了不

好看,浅浅的才有魅力,可以让那些痴迷的男人们想入非非。所以他在分配队员时有意把她分在大队综合组,还美其名曰,负责队长公务。女人嘛,还是离战争远点好。这时毛豆豆从背包里掏出一个罐头瓶,灌了满满的茶水,外边罩着黄色塑料网套。

忽大年接过罐头瓶,心里有点小温暖,这种杯子,铁皮封盖,密闭不露水,适合行军运动。小姑娘挺细心啊,其实他把毛豆豆分到身边没什么杂念,就是觉得这个姑娘被派上战场有点残酷,尽管总部下指标没有明说什么任务,但即使随军保障也不该派个女的来,这种活就不是姑娘能够承受的,若是真有个三长两短,人们会骂长安男人都死光了。所以,他在保障队动员会上,一看到小银铃就有了呵护的念头,留在身边应该是最安全的。毛豆豆不知道战争的血腥,像个怯怯的小丫鬟,以为自己的工作就是照顾队长生活。

你负责火炮队的信息汇总,我的生活不用你管。

你没带警卫员,也没带秘书,我和二栏就是这种角色了,有事你就吩咐。

忽大年看着络绎不绝的兵车不由得感慨:上兵伐谋,其次伐兵,炮声一响,应能无恙。

忽厂长,你都能把《孙子兵法》背下来,那么长的古文,好佩服呀。

兵书不能硬背,关键是要能融会贯通。

忽大年愈发觉得这个毛豆豆清亮得可爱,是那种没有受过任何诱惑的单纯形象,见什么都感觉新鲜,都想刨根问底探个究竟。他在部队的时候,也爱喝了酒议论女人,可自打到了西安觉得应与下属保持距离,再没敢把女人挂到口边过嘴瘾。现在这个整天在他面前晃悠的毛豆豆,算是哪个类型的姑娘呢?身材不胖不瘦,个头不高不矮,脸庞不尖不圆,但她的眼睫毛特别长,似乎想遮挡清澈的思维,可她那眸子一眼就能看到底,什么秘密都藏不住的。好像这么动人的眼眸在露天银幕下见过的,在技术会议上也闪烁过的,如今真是机缘巧合,让他们在茫茫的青藏高原有了共同的历练。

这次我们是上战场,不是去逛风景,一切要听我指挥。

放心吧,我寸步不离,给你挡子弹。

我久经沙场,子弹见我都绕着飞,你把自己管好了!

我当然要管你了,高原水烧不开,我给你带了陕青,可以掺着红景天喝。

正说着脚下土地突然剧烈地抖动起来,一排排炮弹划过天际,飞向山坳对面的印军阵地,爆炸声轰隆隆像天空打雷了。忽大年赶紧跳下吉普车,操起望远镜向对面山峰瞭望,印军在山上构筑的碉堡、战壕、鹿寨顷刻间被炸飞了,一群群印兵也不怕暴露,在山坡上扑打着火的衣服,更多士兵猫着腰朝山顶转移,隐约有位披黄绶带的军官被士兵搀着躲到山岩后去了,完全是一副溃不成军的样子。想不到这么不经打,只一个波次的饱和攻击就丢弃了阵地,还吹嘘是参加过二战的王牌部队,哪有一点点披坚执锐的影子?

忽大年想起那年,他带领三团在运城阻击国民党军队溃逃,刚刚挖好简易掩体,敌人炮弹就嗖嗖地倾泻下来,几乎半小时一轮密集轰炸,几乎把阵地上的黄土翻了个遍,战士们眼睛都打红了,但阵地始终在我们手上。战后军部给他们授予钢铁红三团,马铁龙当时是二团长负责佯攻没给颁奖,这让马铁龙一见忽大年就撒气。现在好了,他成了军权在握的师长,忽大年成了区区保障队长,再也不可能与他争功论赏了,甚至走过身旁连瞅都没瞅就喊叫:一团发起正面冲锋,占领对面制高点!三团侧翼包抄,扎住敌人逃跑退路!炮营迅速越过山下林地,摧毁印军碉堡!

忽大年本想上去劝阻炮营的推进速度应该缓一缓,但马铁龙嘴不停歇地下达着一个又一个指令,眼皮都没朝他眨一下,只好咽口唾沫忍住了。这个老战友,那个嫉妒心到现在还掖着呢,看来打完仗要好好请他喝顿酒,毕竟人家一路上恭敬他当过政委,给派了吉普车又派了警卫员。

这时毛豆豆端着罐头杯递上说:忽厂长,喝口茶吧?忽大年拧开盖还没等喝,马铁龙突然骂将起来:好你个忽大年,忽大政委!攻打运城你就带了个小媳妇,现在你又带个漂亮妞给你端茶送水,你害臊不害臊!

忽大年也不示弱骂:马大杠子,你胡咧咧什么,毛豆豆是保障队的火炮技术员,你个王八蛋,心里藏着疙瘩你冲我来,别捎带人家姑娘。没想到那毛豆豆听见马铁龙奚落,反而眨眨睫毛挺身说:忽厂长,你快喝吧,别人想喝,我还不给呢。忽大年端起茶杯對马铁龙说:兵无常势,水无常形,才打了一个回合,尾巴就翘到天上去了。

战场上不可预料的事太多了,尽管我军整体处于高位,但印军抢占了进入川道的山脊,形成了局部优势。一团战士正要朝山上冲锋,对面山坡

突然从山崖上吐出一条条火蛇,居高临下来回扫动,把冲锋的战士全压到山脚动弹不得。更诡异的是山腰间突然掀开了几个隐蔽的棚架,几门山炮抖掉伪装伸出炮管,瞄向我方推进的部队,刹那间一发发炮弹压住了冲锋路线,望远镜里卫生员拖拽着倒下的伤员在后撤,双方局势瞬间发生了逆转。

接着印军火炮又瞄向了在山脚运动的火炮营,眼看着那场面就惨了,拉炮的马被炸得四散惊跑,眼看着两门加农炮翻下山脊,就像翻过身的甲壳虫张牙舞爪。火炮营只好连拉带拽把剩下三门炮拖进了山坳森林。战局突变始料不及,马铁龙声嘶力竭,全部机枪压住敌人山炮!但是印军在山上,我们在山坳,机枪子弹一梭梭扫上去,噼里啪啦四溅乱飞,全被岩石挡住了。

马铁龙命令突击团再发起一次冲锋,务必拿下印军炮兵阵地,但山崖上敌人的暗堡交织,形成了高低错落的火力网,没有了火炮支援,单靠步兵冲锋陷阵,代价就是牺牲啊!

突击营请求火炮支援!突击营请求火炮支援!前敌指挥部里人人都能听见突击团长在步话机里狂呼嘶喊,但没有人敢应声。马铁龙命令退入树林的火炮立即构筑炮位对准山上目标展开炮击。可火炮营长回答:三门炮不同程度受损,正全力组织抢修。马铁龙声嘶力竭地喊:你个娘们呀!这是战场,贻误战机,军法从事!

火炮需要维修,保障队是否上去?忽大年想叫谁过去看看,却看谁都不顺眼,而且那个牛二栏关键时刻,竟然说他不懂火炮,他只是个熔铜车间小主任。

那你他妈的来干啥呀?!

五十四

从此保障队长特别懊悔自己没能阻止一个姑娘的轻率。

那天就是打红了天,也不该叫毛豆豆去冒那个险了,她还是一个没有谈过恋爱的姑娘,应该在工厂绘图室里描描画画的,却扑进了炮火连天的战场,成了战斗中唯一牺牲的女性,让忽大年啥时想起都是一阵阵疚痛。当时,毛豆豆一边系鞋带一边说:忽厂长,我去,我去吧!

你去?忽大年当然不忍心叫个小姑娘上去了,可马铁龙却喊起来:对了对了,你不是火炮技术员吗?快去看看,火炮能不能打了!这个该死的马铁龙,火炮出了故障,你把搞弹药的派上去有什么用?但没等忽大年反应他又喊:警卫员,你护送技术员下去看看,子弹来了就是用身体挡住,也绝对不能让人出问题!

说着两个人便顺着山涧一条小路,溜向山坳深处的森林去了,脚下似乎灵巧得像爬山竞赛,很快步话机里就传来毛豆豆安全抵达的讯息。忽大年注意到对面山上在不断向森林扫射,他操起步话机告诫毛豆豆戴好钢盔,躲到树干的阴面,情况摸清楚赶快回来。毛豆豆告诉他,有两门加农炮还可以凑合,但是……

但是什么呢?应该说这支印军是驻守东线最为硬朗的部队了,连印度报纸都吹嘘,他们是在北非参加过二战的王牌旅,前些年驻扎在缅甸,几十年经历的战事不断,手持装备全部是意大利的,小山炮、重机枪、喷射器,连手握的冲锋枪都是刚刚开封的,一个个趾高气扬越过了实际控制线,想等着中国军队来送死的,今天的战事波折说明报纸的吹嘘不无道理。

但是,我们的军队就是草包吗?马铁龙率领的这个师参加过百团大战,重创日军坂田大队,参加过平津战役,吃掉过蒋介石两个师,后来从青海进入西藏克节朗,也是让敌人闻风丧胆的劲旅。这两支王牌之师在这么一个狭长的垭口相遇,谁胜谁负,真难预料。不是说狭路相逢勇者胜吗?此番相遇就要分个高下了!牛二栏猫腰过来建议,还是叫当兵的把炮拖回来修吧?忽大年骂道,炮在山坳树林里,进去是下坡,想拖上来难于登天!

马铁龙听见俩人嘀咕就说:实在不行,我派战马把炮拖上来,没有炮这仗就没法打了。

忽大年猛然咬着牙冲牛二栏说:我们下去看看再说。这个车间主任显然害怕极了,支支吾吾不知想编啥话把任务推掉,保障队长却不容分说:喊:快去,把火炮维修班长叫过来!

什么?你要下去?你想立功,也别在我这二亩三分地上折腾!马铁龙伸手将他拦住:不行!下林子太危险!

这小子还一语中的了,忽大年确实有些想立功,只有立了功才可能让首长知道自己带兵的能耐,离开那个一进去就苦恼的长安厂,回到部队就可以让他彻底脱离苦海了。但这只是他内心的算盘,万不能让这小子知晓了,所以他在马铁龙面前依然强势,狠狠地在空中挥了一下拳头。等牛二栏把火炮维修班长领过来,忽大年一把拨开老战友,一猫腰出了掩体,顺着刚才毛豆豆跑下的羊肠

小道,疾步朝着森林飞快移动。

马铁龙见状吓坏了,这个老战友真的不要命了。他命令所有前沿火力压制对面山腰印军的火力点,一时间密集的枪炮声,像年三十的鞭炮噼里啪啦爆响起来。印军也许发现了这几个人行动诡异,忽隐忽现地向他们扫射。忽大年尽管知道敌人子弹射程不够,可听那子弹嗖嗖地响,似乎真像他吹嘘的那样都绕着他飞落了。但他丝毫不敢松懈,东闪西晃,瞅准前方树桩扑过去,又瞅准危石冲过去,很快就沉进山坳下的树林里了。

这西藏高原就是这般奇特,山上危岩嶙峋,几乎看不见一棵大树,可进入了山谷,树木又茂密得令人心醉,尽是白杨、槐树、桑树,争先恐后朝天吮吸着阳光的馈赠。这块林子有方圆七八里,就是钻进一个团外边也看不见,林里幽静得能看见兔跑听到鸟鸣,若不是这场突如其来的战争,可能永远都不会被人打搅的。但今天可就惨了,不时有子弹扫过落下一片片树叶,与那上百年落成的腐叶叠压到一起,等忽大年飞步冲进森林深处,子弹声似乎真的远了。

他看到两门火炮已经被战士们拖到了山石后边,毛豆豆兴奋地拉住他围着两门火炮检查,一门炮管弯了,但炮身尚好,一门炮栓扭了,炮弹推进去合不上膛。毛豆豆居然傻傻地说,想把战士们集中起来,一队人扛炮管,一队人卸炮身,只要凑好一门炮,就不怕山上暗堡敲不下来。可那一脸胡子的火炮营长强调这里是原始森林,树高林密,地下松软,腐草落叶足有一两尺厚,像铺着一层厚厚的被褥,即使火炮修好也支不稳,炮也就没准头,我们还是快调增援部队吧?

增援?现在全线都开打了,哪有火炮可以调来增援。忽大年恼怒地喊道:你给我好好听着,我在部队就是师政委,现在是军委任命的保障队队长,我咋命令,你咋办!营长不敢吭声了,战士们在忽大年指挥下,很快就把两根炮管卸了,二十多人又抬起沉重的炮管,咔嚓一声推进了另一个炮膛,大家几乎忘了这是在战场上,忘情地一片欢呼,血腥的战场陡然竖起了耳朵,引来敌人一阵阵盲目扫射,似乎老兵的气场把子弹都挡在了森林以外。

可大炮座落到松软的腐草上,咋解决瞄准问题呢?火炮营长又无奈瞅瞅他,忽大年让战士们绑了一副木梯,架到白杨树上。然后派侦察员上去观察,必须一炮把印军指挥所炸掉,否则我们的位置一暴露就会挨打。战士们摇动炮管瞄准印军目标,可仰角超过了加农炮设计,炮弹出膛瞬间,强大的后坐力会使炮身翻过去,不但打不中敌人,还可能伤了自己人。這时毛豆豆出了个鬼主意:能不能把炮管固定到树干上?

这能行吗?忽大年稍一思忖,好像有点道理,便命令所有战士把腿上绷带解下,扭成两条粗绳将炮管缠到树干上,绳头由四个战士拽住,打炮时拽紧,瞄准时松开,没想到这一招不但防止了火炮后仰,还提高了射击精度,后来有人总结这是加农炮参战史上的第一次。

第一发炮弹进膛,树梢上的观察哨不停地报告参数,炮管不停地移动,终于一声“放”,炮弹呼啸着飞向目标,观察哨报告偏左一度,调整炮口,拉紧绷带,又一声放,又一声轰响,敌人没来得及转移,指挥所就被摧毁了。接着在观察哨引导下,山腰上的明碉暗堡一个一个都被炸掉了,忽大年几乎能从步话机里听见马铁龙兴奋的呼叫。

最终等那冲锋号响起,忽大年指挥炮口瞄准溃逃方向连打几弹,狼狈的印兵一个个站住投降了,山坳里隐蔽的突击战士呼叫着,向山地发起了最后的冲锋,漫山遍野一片震耳欲聋的喊杀声,残存在暗堡壕沟的印军吓得丢枪弃械扭头就逃。

忽大年激动地喊叫毛豆豆拿茶来,可他忽然转头看见毛豆豆中弹倒在血泊里,卫生员正在给她宽衣包扎。他妈的,不知从哪飞来的流弹,在她肩下钻了个枪眼,鲜血泉水般汩汩直冒,纱布都换不及,压住一沓,马上染红了。忽大年见过的血腥多去了,却从没像今天这样让他心疼难耐,他猛扑过去狂喊:毛豆豆,毛豆豆!姑娘已经合上的睫毛竟然灵性地张开了,声音微弱地告诉厂长:茶水凉了。忽大年紧紧搂住姑娘,那长长的睫毛张开一下,马上又轻轻合上了,他知道一切的一切,都已经成为过去了。

忽大年蒙了,顿时对胜利失去了热情,呆呆地靠在白杨树旁,望着胜利之师继续沿着山谷穷追猛打。听说印度军长最后乘坐直升机逃离了战场,在飞机上给总统语无伦次地说,中国军队神出鬼没,打仗没有章法,失败不可避免。后来忽大年见到了被俘的印军第七旅的旅长,这位经历过二战的准将半是赞叹地说:你们只用了一天,就攻克了一个王牌旅,贵军用的什么武器,那么大仰角还能摧毁我们的碉堡?忽大年苦笑着说:这是个秘密武器啊!

后来,马铁龙把这件事完完整整地报告了总部首长。

那天师长冲进了山坳,朝着木呆呆的忽大年迎面就是一拳头:老哥呀,你真行呀,没有你,我这回就惨了,我要给你请功!说一千道一万还是火炮发挥了作用,可惜那位勇敢的炮弹技术员永远地走了。当然,忽大年对请功没有阻拦,他觉得克节朗战斗的胜利,至少证实了他有剑走偏锋的军事才能,也为重返部队埋下了伏笔,说不定首长一高兴,又让他去哪个师挂衔报到了。怀揣了这个念想,几次拐弯抹角试探马铁龙,为他请功的报告送上去没有?马铁龙不解地说:你都是当过师政委的人,还在乎立功受奖?忽大年只好实话实说:我不在乎能不能立功,但我在乎首长对我的看法!

从此,忽大年再也没有问起过立功受奖的事,他知道领导的看法是关键,不是常有人说看法大于宪法吗?后来,对印作战班师回朝,部队在北京召开了盛大的庆功大会,他在会上见到老首长成海平,还没等他开口,首长就郑重告诉他,这次对印作战他表现突出已通报地方,省委已经承诺考虑取消对你的处分了。忽大年一听急了说:我,我是想回部队呀,我在地方上根本不适应,没准过几天又会弄顶啥帽子戴上。成占武严肃下来说:再别胡思乱想了,现在兵工厂需要人手,你是部队转业去的,知道武器的重要,管理兵工厂最合适,我只提醒你一句,千万把两个媳妇处理好。

什么什么?我哪有两个媳妇?这没影儿的话你都信啊?忽大年气得把一等功奖章猛别到胸脯肌肉上,转身就去了北京火车站。

那场鏖战结束以后,毛豆豆还在师部卫生所抢救了半天,但是由于子弹打断了动脉,流血过多心脏停止了脉动。部队将她和牺牲的战友一起埋在了边防哨所旁边,让她的魂魄永远守卫祖国的西部边陲。忽大年离开西藏那天,又一次和牛二栏赶到哨所旁边的墓地,几十座新堆的坟茔静静地卧在那里,每个坟前都插着一棵松树枝,在秋风里摇摇曳曳,显得格外萧瑟冷清,又似在告诫浓烈的硝烟已经散去。

忽然,有个银铃般的声音从遥远的山坳飞过来,飞过山石,飞过树丛,在耳畔悠悠萦绕,使得忽大年不由得想去捕捉那个声音,但那银铃声又淡去了,淡得侧耳细听也听不见了,他有点落寞地托住左耳,又托住右耳,只有砺风吹过的哨声一阵紧似一阵。

后来,他叫牛二栏守在山坡,自己跑下山扛上来一个长安的炮弹筒,一步一步挪上山坡,端端地竖到了坟前,又用砾石在弹筒上刻了一行字:长安兵工毛豆豆。然后,他把半袋茶叶放到坟前,把罐头杯里的茶水慢慢酹倒坟上,默默地站在那里心如乱麻,任凭风把衣服吹起,把军帽吹走都没挪动脚步,终于两行泪水从眼眶跌下来,摔到塑料套上碎了……唉,那双会说话的眼睫毛就这样走了,永远地走了,永远驻守在边防线上了……

多年以后,忽大年在行将老去的时候,特别怀念跟他经历了战火洗礼的毛豆豆,特意派儿子到西藏克节朗去寻找她的墓碑,想再给坟前栽一棵树的,可儿子在实控线上走了整整三天,竟没见到毛豆豆的坟茔,好像姑娘俏丽的身躯被高原强劲的风沙吞噬了。忽大年气得想骂老战友几句,可是电话好容易拨通了,曾经威风凛凛的师长竟然脑梗说不出话了,他哽咽着喃喃自语:是我把她带出去的,可我没能把她带回来,她才二十三岁啊,还迷恋露天电影呢,还没找到男朋友呢,突然就在我面前死了,死得我好心痛啊!

蓦地,他的手上一松,那个跟随他多年的罐头瓶掉到了地上,可那玻璃杯居然没有碎……

五十五

忽大年不承想转眼间他胸中纠结的问题就成为历史了。

当他昂首站到长安大楼的办公室窗前,感觉今年的春天来得有些突然,好像一夜间城里的树木就吐出了嫩芽,给沧桑的痕迹抹上了一层茸茸的绿色,像在提醒人们赶紧忘掉昨日严寒,换上轻便明快的衣衫。但是,每天从街坊走向长安大门的人,依旧喜欢把穿了一冬的蓝色工服罩在毛衣外,或走路或骑车,拥向那个敦敦实实的大门,于是便汇成了一股洪流,浩浩荡荡,奔涌向前,只有当上班号嘀嘀嗒嗒吹起来,那股洪流才会戛然而止,几乎在一瞬间又消失得无影无踪了。

忽大年在窗前正好可以看到,这个像闸口一样的大门,把人们吸纳进来,又分流开去,站在这儿的确有股超然的气度,也是一种难以言状的享受。而且,这种享受是只有坐上了厂长的交椅才会有的感觉,那种千军万马指挥若定的感觉,常常鼓捣得他血脉偾张,仿佛一下子回到了硝烟弥漫的战场,思维便简单得只剩下消灭敌人目标了。的确,他已经驻扎西安七八年了,依旧对战场有一种渴望,兵戈铁马,摧枯拉朽,既让他感到淋漓酣畅,又让他升腾起胜利者的昂扬,似乎只有站到这里才能够填补一个老兵的遗憾。

确凿,降成副厂长这个感觉就荡然无存了,尽管依旧可以双手叉腰站在这扇显示尊严的窗前,却有种只可意会的屈辱扑面而来,人们似乎戏谑着嘲笑着匆匆而过,所有的不屑都夹杂在嘈杂声中了,他几乎能从那凌乱中分辨出某种暧昧来。所以在他被降为副厂长的第二天,只在这儿站了一会儿脸上就臊得火辣辣的了,他后悔應该挪个办公室避开涌来的洪流,躲到大楼哪个角落去享受无奈的清净。然而,当他从中印边境返回长安机械厂,上级竟然大张旗鼓恢复了他的厂长职务,也恢复了居高临下指挥若定的感觉。

最忘不了那天他从北京抵达西安火车站,省委秘书长居然领着黄老虎、哈运来一群人专候在站台上迎接他,有位女工还跑来献上了一束鲜花。那个女工什么模样他没记住,只记得那鲜花是彩纸做的,红牡丹,粉玫瑰,衬着几片绿叶,鲜艳得让他舍不得丢掉,一直在手上紧攥着,直到上了那辆嘎斯吉普,才小心地放到靠背后的行李上。尤其让他意外的是,钱万里居然也在厂部会议室等他,见面握手笑容灿烂说:省委已经决定,先恢复你的厂长职务,你耿耿于怀的免职问题就一风吹了,一笔糊涂账也就从你档案里抽出去了。

这让忽大年喜出望外,也就是说以后从档案里看,自己压根就没有处分的任何记载。这比简单的恢复职务强多了,那恢复职务还是说明你曾经犯过错误,把那该死的处分从档案里抽出去,就意味着他这辈子就没犯过错误,还隐约有种上级搞错了的味道,真是千好万好不如从档案里抽掉了好。

不过,忽大年觉得也挺滑稽的,明明发生过的处分,怎么说没发生过就没发生过呢?但堂堂钱大人已是省上的书记,能屈尊来工厂宣布这个决定,还是挺让人感动的,人家丝毫没有计较与自己的不愉快,反而面对全厂中层干部,用了很长篇幅来评价他的功绩:三年筹建期没黑没夜,遇到人身袭击都没有脱岗住院,海防前线能炸得蒋匪帮鬼哭狼嚎,我们的忽厂长功不可没。这次他又勇敢地参加了中印自卫反击战,保障了我军火炮威震边疆,为长安争了光,也为省委争了光。但钱大人没有说明这次决定的背景,可能怕讲得多了,会让人感觉太草率,可忽大年还是听得泪水涟涟,坐在那里泪潮一波一波,使劲控制着才没有滚出来。

最后,钱万里郑重宣布:今后长安厂的工作,恢复为忽大年同志主持,具体职务以省委文件为准。忽大年心里顿时释然了,压在头上的石头一下子搬掉了,何况钱书记刻意用了“恢复”两个字,刻意暗示他官复原职了?一屋人都站起来含笑鼓掌,以表示对这一决定的拥戴。

唯有的遗憾是,这个姗姗来迟的决定也昭告黄老虎的主持生涯结束了,人们余光注意到他像霜打的茄子蔫了下来,老鹰眼似睁非睁,鼓掌有气无力,表情淡得没说一句话。即使送钱万里上了上海轿车,也没有询问权力交接的细节,竟然像缩头乌龟躲到了人背后。忽大年注意到这些细微的变化,似乎觉得老部下有点可怜,想想也够窝囊的,主持了两年多最后也没扶正,放到谁身上也会不痛快的。

面对这些突如其来的变化,忽大年对成司令佩服得五体投地,老首长可能觉得自己给省委打电话分量不够,容易造成干预地方事务的印象,就把解放军报社的记者叫来采访自己,一篇洋洋洒洒七千字的长篇通讯,披着战火硝烟登载在第三天的头版上,那效果还用说吗?突然间他这个保障队长的名衔满世界都知道了,他在克节朗协助进攻的行动便升华成了事迹,他也就倏然间成了高大上的人物了。面对这样一位不怕牺牲的英雄,哪一级组织敢怠慢呢?所以,当忽大年接到鲜花时还有点不适应,听到省委的决定还感觉有些迟疑,只有第二天早晨他又站到这个窗口俯视进厂的人流,才清晰意识到他又成了这座工厂的主宰,又可以毫无顾忌地发号施令了。

2017年3月7日至2017年7月19日草稿

2021年3月10日改定稿

2021年4月9日定稿

(节选自同名长篇小说,即将由作家出版社出版)

责任编辑孔令燕孟小书

分类:长篇小说 作者:阿莹 期刊:《当代·长篇小说选刊》2021年3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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