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简介:陈玺,1966年生,1989年武汉大学毕业,经济学硕士。出版长篇小说《暮阳解套》《一抹沧桑》等。
1.怀思
六月午后的港岛,泛着淡淡海腥的风和山林间蒸腾的热气,像久违的恋人,紧紧拥着,呢喃缠绵。雨后的太平山,一袭翠绿。茂密的森林好似雄狮的毛发,敷在逶迤翘立的躯体上,窥视着翠碧的港湾。绳子般的山径,缠绕着山体,将密林中稀落的别墅串起。轮船鸣着闷笛,拖着漫溯的海浪,在海面上飘曳。艳阳下,蜻蜓一样的直升机在林冠上盘旋,眨眼工夫,一头扎进密林,没了声息。
崖头古树掩映的石材砌成的老式别墅窗前,锦堂坐在轮椅上,耷拉在扶手上的右手,不停地颤抖着。稀疏的白发,整齐地拱卫着锈着几坨黑斑的秃顶,两道浓密翘立的白眉,蝉翼般缩在眉骨上,间或挑动着。肿胀的眼皮搭在稀落的睫毛上,挺直的鼻梁下,松弛的右嘴角歪斜着。他腿上铺了块布,放着几张纸,左手握着的放大镜,垂在纸上,他眺望着窗外,不时轻叹着。
花梨格挡的门滑开,系着白色围裙的阿姨,轻手轻脚进来,将冒着热气的咖啡,放在茶几上。锦堂嘴角抽着,将垂落拉丝的口水,吸了回去。她掏出毛巾,欠身擦着他的嘴角,附在他耳边,瞥着门外,轻声说:先生,阿昌来了。
锦堂眼眉颤了下,瞥着腿上的纸,哼哼几下。犹豫一会儿,轻轻抖了下手里的纸,他操起放大镜,垂目瞄着。
阿昌悄然进屋,屁股搭在覆着黄色坐垫的红木椅上,侧欠着身,肘撑在大腿上,搓揉着手掌,递上柔和混着淡淡歉疚的笑容。阿昌表情倦了,仍不见父亲发话,他调整着坐姿。垂下放大镜,锦堂闭目靠着椅背。阿昌伸长脖子,嘘问父亲的身体。锦堂抬起手,指着那几张纸,手里的放大镜颤着。阿昌晃头叹气,自解着说:老豆,如今揾食艰难!内地的商业中心,韭菜般冒出来,我们的专卖店就得跟进,装修档次堪比香港,铺租翻倍上涨,加上人工费用,公司这几年都在咬牙撑着。
锦堂眉毛挑了下,眼珠在松垂的眼缝间游离着,手抬在空中。阿昌站起来,递上咖啡。侍立着说:老豆,这几年内地的网上购物,成了时尚。莱莉雅几千家门店的销售,一年不如一年,好在咱们还有自己的工业区,业内好几家品牌,已经举步维艰了。锦堂举起杯子,对着椅子晃了下。阿昌落座。他放下杯子,说:阿昌,老豆知道你不易,世道变化,谁也挡不住。瞥着墙上镜框的照片,锦堂眨巴着眼睛说:莱莉雅是咱佘家几代人的心血,看着它就像我的身子,一天不如一天,我真是心有不甘呀!看着你们送来的财务报告,这些天,七八年我只身回去办厂的情形,一幕一幕地直在眼前飘。商潮如虎,要机巧善变,善变之本,需立于莱莉雅本业。
临走的时候,阿昌笑着说:老豆,老家的荔枝熟了。我将祖屋后坡上的桂味和糯米糍,摘了两箱,交给了阿姨。她冰一下,您趁着新鲜,尝尝味道。锦堂的身子挺了挺,松垂的嘴唇抽了几下,颤抖的手指痉挛地弹着。阿姨送上果盘,拣起两颗荔枝,剥掉赤红起皱的皮,递给锦堂。他接過来,捻入嘴中,松弛的嘴巴瞬间有了劲,噗喋嚼着,半眯着眼睛,追寻着儿时的味道。
屋角老式钟表的单摆,均匀嘀嗒着。锦堂闭眼,靠着椅背,这熟悉的声音,曾经陪着老豆,现在又伴着自己,他常常凝望着镜框中老豆的照片,揣摩着那些年老豆的心思。他揉着没有知觉的腿,感到时间于自己,不再是通过四季昭示它的存在,也不是浸在下垂的皱纹中,更不是演义在光秃的天顶上,它以秒针不紧不慢,却又快马加鞭地催促着,让他感受到自己的生命,如跑道一般,已经快到终点了。摆钟响了。他睁开眼,拿起放大镜。贴身秘书阿青抱着沓文件,坐在他的边上。抽出烫金的信封,她递过来,说是香港同乡总会的宴请函,邀请锦堂参加共叙乡情的荔枝茶会。听到是内地过来的人,他搓膝摇头,让她以身体为由告假。
落日像灯笼,飘在海面上。翻涌的海浪,闪着橙黄的光。繁忙的海湾和清幽的山林,镀了层橙色的膜。靠在别墅平台的躺椅上,眺望着暮色中灯带串起的璀璨霓虹,他举起手,指着对面灯影余光下的那块地方,转头对着阿姨,嘴巴噗喋着。阿姨低下头,知道他想起了香港的工厂。她俯身点头,吟吟应着。锦堂噘着嘴,露出孩童般自豪而又倔强的笑容。
用完晚餐,阿姨点了根沉香,摁开书房的音响。《帝女花》的声腔,托着凄婉的尾音,从窗户飘动的帷幔间,一顿一挫地飘出来。循着袅袅的音韵,锦堂偏头瞥着书房。阿姨将他推进书房。拿起泛黄的相册,放在腿上,他颤抖的手撩着封皮,眨着眼睛,嘴巴抽搐了几下。靠在椅背上,瞟着窗外的夜色,他想象着当年回老家办厂,后来时兴卡拉OK,他邀映芬去感受,她不好意思再三推
辞,硬着头皮,羞怯地和他对唱的情形。
《禅院钟声》的曲牌奏起。锦堂眯眼,挤么几下,眉毛挑抖着。他抹着下巴,一声轻叹。水晶球光斑旋转的空间中,他和映芬举着话筒,对望应和着。她的眼眶闪着晶莹的泪珠。一曲终了。映芬放下话筒,弯腰捂脸跑进洗手间。他默然坐在沙发上,盯着洗手间透出的光,听着哗哗的水声,他猛咂着香烟。
阿姨进来,关掉音响,伺候锦堂吃药洗漱。锦堂摆着手。她轻手蹑脚走到门口,带上门。一轮圆月挂在夜空,月光洒在床上。静息了一会儿,锦堂睁眼,瞄见墙上母亲的遗像,恍惚中,她在对着他,含笑絮叨。母亲三月走了。按照父亲遗嘱,埋在了他的身边。母亲在的时候,锦堂坐在轮椅上,看着母亲打坐在佛龛前,闭眼合掌,对着香烛,跪拜诵经。他觉得娘在,自己就不老。躺在床上难以安睡的时候,母亲房间混着木鱼的音韵,让他回到了儿时,好似躺在妈妈的肘间,木鱼的哒哒声,就像妈妈拍着他的肩。锦堂举起放大镜,抖动着瞄着母亲,她模糊的笑颜,瞬间复活了。这些年,母亲得闲的时候,习惯独自坐在棉榻上,对着父亲的遗像发呆,絮叨着想早年的事情。母亲安葬在青松翠柏中,搭在父亲的坟冢旁,他能够感受到母亲的安然。
窗帘噗啦了几下。拿起枕边的相册,操起放大镜,锦堂对着照片晃着。父亲挺着腰板,手搭在膝盖上,威严地坐在椅子上。母亲穿着绸衫,娇羞地坐在边上,抱着锦堂。母亲说那是锦堂满月,父亲从香港回来,摆了弥月宴,在狮门的照相铺照的。锦堂翻着,盯着那张泛黄的标着一九五九年完小毕业留念的照片,他叹气摇头,呆望沉思。二十多个孩子,脖子上系着红领巾,站在后排的他,脖颈上没有这样的标志。边上的高中毕业照,映芬盘腿坐在前排正中,脸上洋溢着青涩的朝气。他晃着放大镜,对着照片映着。沉寂的往事,动画般倏然复活了,一幕接着一幕,在他眯着的眼前,叠合晃动。
2.佘家
锦堂本姓佘,祖上是狮门的名门大户。
狮门居珠江口东岸,南眺香港,北望广州,乃南粤名埠。佘家有水田几百亩,成片的山林果园,祖辈经营货运,有自家的船队,在粤港间做着买卖。民国兴盛时,佘家拥有狮门半街商铺。佘家老爷子穿行于粤港两地,他娶了两房姨太太,家室居于港岛,年节时回来,访亲拜祖。
狮门河涌的北头,住着安义家。安义的父亲和佘家老爷,算是发小。父母在世时,安义家还算殷实。安义生下来是个转眼,眼珠似蒙了一层阴翳,见了光,不受控制地转动。父亲不顾亲朋好友的劝说,还是将安义送入学堂。安义眼珠难以自控地睇溜着。眼珠对上了,就是个清朗多彩的狮门,眼珠错开了,便是个黑色的廊洞。同学们敬畏先生的戒尺,摇头晃脑地诵读着经文典籍。安义蹲在树下,拿着树枝,龇牙在地上划着。先生站在屋檐下,攥着教杆,撩着鼻梁上的石头镜,将他唤过来。先生摸着山羊胡须,没等他出声,安义将课文倒背如流。先生笑着走进厅堂,半眯着眼睛,问了几个问题,安义挠着脖子,嘻嘻应答。先生回家,遇到安义爸,将安义夸赞了一番,临别时摇着头说:可惜孩子的眼睛不好,不然将来定有出息。
对于算术,安义提不起兴趣,他独爱国文。他从先生那里索来《麻衣神相》和《滴天髓》等命相杂书,睇溜着眼珠,瞥上一眼,骨碌着眼睛,嘀咕一阵,他好像穿透了世间俗事,时常前言不搭后语地絮叨着。同学们放学,随父母下地,他游荡在街上,瞄见榕树头聚着堆人。他蹲在边上,听评书艺人讲古,闻风水先生解命。父母亡故后,安义辍学了。安义不事农活,整日游荡,大佬埋怨了几句。安义心性清高,受不得兄嫂的白眼,他提着铺盖,将佘家靠近鱼塘蕉林的柴棚,收拾一番,搬了进去。
回到狮门,佘家老爷去自家油坊,见到榕树下聚着人,他掏出香烟,派给乡邻。安义蹲在街角,细长的脖子举着干瘪的脑袋,眼珠对着日头睇溜着。老爷指着他,听了街坊的说道,知道安义能识文断字,念及和安义爸的交情,便将他收留在自家的油坊,让他帮着记账。街坊有啥纠结的事,常在油坊的檐下絮叨,安义蹲在边上,嘴搭在竹筒上,抽着水烟,眼睛睇溜着。街坊散去的时候,安义站起来,嘿嘿笑着。大家转过身,呆愣地望着他,正要离去,安义嬉笑着点说几句,惊得街坊们瞪眼愕然。后来的几件事,都从了安义的判断。街坊们都说安义会算命,遇到闹心的事,就会备上酒菜,请他过来,点拨几句。
街坊的尊重和不时的恭维,让安义畅快起来。他寻来命理八卦的线装旧书,坐在天井下,听着圆木挤压出油的咯吱声,瞭着赤背冒汗的工友,琢磨着书中的玄妙。落日时分,忙活了一天
的狮门人,挥着蒲扇,拎着水烟筒,围聚在江边的大榕树下,捕鱼归来的渔民和香港回来的商客,叙聊着外面的新鲜事。安义坐在石凳上,不时插上几句话。说书人转身,晃着水烟筒,瞥着安义,嘿嘿笑着。安义对着夜空,眼睛睇溜着。说书人挪着屁股,趔着身子,顺着他的视线,瞄见圆月和漫天的繁星。他拍着大腿,惊呼道:我算明白了!
人群一惊,脖颈展缩,成堆的脑袋转了过来。说书人指着夜空,笑着说:安义和常人不同,他总是用眼珠祈求着日月星辰。这命理风水,阴阳八卦,都是从天相演义而来的。众人愣住了,齐刷刷盯着安义依旧转动的眼珠,露出虔诚敬慕的神情。说书人捡起一根细枝,捣着烟灰,猛地吹了几口,仰起头说:安义眼不好!为啥?我揣摩着,老天就是派他到狮门,帮大家算命解难来了。
学生放假了,佘家大太太带着子女,回到狮门。她吃斋礼佛,和信众做完法事,品着主持递上的香茗,听着安义的神奇。香港光复的那年仲夏,佘家老爷从香港坐船归来。大太太带着儿女,到渡口静候。船靠岸了,老爷撩着丝质袍子的下摆,在船夫的搀扶下,踮脚晃身上岸,拉着儿女的手,摸着他们的头,关切地嘘问着。晚饭后,老爷和管家合计着生意,月光洒到窗户时,他攥着水烟壶,捶着腰眼,拎起袍子,跨过门槛,进了大太太的院子。
瞟见老爷的影子,大太太碎步迎上來,她挥着手帕,让下人准备冲凉的热水。她拎起挂在墙上的鸡毛掸子,迈着小脚,围着老爷,给他撩身上的尘。冲完凉,坐在太师椅上,月光映着老爷的丝绸白衫。他捻上烟丝,攥着银质的水烟筒,哧嗒哧嗒抽着。大太太絮叨着镇上的事,说着安义的神奇。老爷想起,香港光复后,他随着一帮生意上的朋友,到黄大仙庙上香,顺便抽了个签。主持拿着签牌,说他未来有场灾祸。他有些心悸,问主持破解之法。主持轻叹不语,双掌竖起,放在胸前,闭目说了串阿弥陀佛。
老爷来到油坊,巡看一番,来到账房。安义坐在窗下的椅子上,翻着账簿,说着油坊的情况。老爷掏出香烟,递给安义,自己也抽出一根,在烟盒上弹了几下,对着管家递上的火苗,深吸一口,盯着安义转溜的眼睛,弹着烟灰,侧身偏头,笑着问:安义,狮门的人都说你会算命测字,你帮叔测测命理运程。安义摇头,拱手晃了几下,摆手应道:老爷金贵之身,我等乃乡野之技,怎敢扰了老爷的八字命理。老爷摆着手,笑着说:生灵熙熙,上天总会悯怀一些人,拙中藏巧,你就当我是个油坊工匠。
老爷报上八字。安义扳着手指,龇着牙,嘴角抽了几下,眼珠朝着窗户滚溜着,轻轻絮叨着,他闭上眼睛,好像睡着了。老爷抽着烟,欠身盯着他,捂着嘴巴,将咳嗽憋了回去。安义缓缓颤开眼睛,挺起身子,摇着头说:老爷,从八字看,您可能有一劫。老爷站起来,来回踱了几步,低头说:但说无妨。安义站起来,贴着他的耳朵,低声说:家财会破,人没有血光之灾。老爷挺起身子,一串喷嚏,回身探问:可有化解的良方?
安义坐下来,闭上眼睛,沉思良久,他扶着椅子,欠身偏头,对着贴上来的老爷的耳朵说:八字是天意,人变不了。人的姓名是父母给的,藏纳着玄机。老爷姓佘,佘字的顶是个人字,中间是个二字,下面是个小字。暗含着老爷做人要完美,就得有两个小来支撑。老爷眨巴着眼睛,挠着脖子,低头问:请明示!安义笑了,偏着头说:您的原配是大,小就是须得纳两房妾。您现在尚须纳多一房妾,得在老家。您运程之脉的根在老家。老爷皱着眉头,疑惑地点着头,噢噢地应下,抱拳撩起袍子,便匆匆走了。
过了一年,佘家老爷纳了房妾,就是锦堂妈。又过了一年,生下锦堂。老来得子,老爷甚是高兴,狮门弥月宴客,他将安义请过来,坐在上席,私下酬谢。得到狮门大户的器重,安义依旧睇溜着眼睛,对于乡里的索问,他笑嘻嘻絮叨着,未有半点的自傲。
佘家总管穿行于粤港,用报纸包扎东西。安义让佘家伙计将这些皱巴巴的报纸拿来,夜深人静的时候,他靠在床上,调亮床头的汽灯,慢读静悟,他知道了好多外面的事。
解放大军像江口的潮水,漫到了南岭。香港的报纸和电台,凭着臆想和偏见,恣意抹黑共产党,弄得人心惶惶。老爷连忙从香港回来,掂着银质水烟壶,对着夜空,在天井下踱步沉思。大老婆迈着小脚,跨出门槛,扶着门框,问他啥事?老爷抹着眼睛,瞅着月光中袅袅青烟,他跺脚叹气,摆着手说:你不知道,就要变天了!共产党把委员长赶到台湾去了,解放军从韶关打过来,国军溃不成军,真是丢人呀!咱这块地方,眼看就是共产党的天下。
想起安义,大太太让他不妨问问安义,听听他对世事的掐算。
回港前的那天下午,佘家老爷带着管家,来到油坊。安义睇溜着眼睛,对着账本,拨弄着算盘。管家弯腰跨过门槛,站在天井下,喊道:老爷看大伙来了!油坊的人用油渍渍的手,抹着脸上的汗,赤着冒汗的上身,手紧着腰间的裤带,喘着气出来。老爷在油坊看着,扬手让管家派烟。管家扯开烟盒的锡纸,弹着几根,递给大家,笑着说:这是双喜,香港带过来的。安义两只手指搓着香烟,举在眼前,借着天井的光,眼睛盯着烟上的字,睇溜着。
老爷进了账房。管家将安义唤来,从门缝瞥了几眼,咯吱带上门,从腰间抽出几张报纸,递给安义,指着上面的图,老爷让他看看。安义吃力地看完了,眼睛对着窗户透过来的光,滚溜眨巴着。沉默片刻,老爷站起来,探头低声问:阿义,阿叔问你,我的家财会不会有啥闪失?安义闭上眼睛,靠在椅背上,嘴上叼着香烟,又像睡着了,鼻孔冒出的烟,标示着他的呼吸。看着老爷焦急的神情,管家举起手,想拍一下。老爷瞪眼摆手。管家退了两步。主仆两人就像下人,站在安义两边,盯着他冒着白色灰烬不时闪烁的烟蒂。红点到了唇边,口水漫出,浸着烟蒂,香烟成了黑色的灰柱。缓缓睁开眼,安义拱手说:老爷乃尊贵之身,能屈就下临油坊,闭门探问安义世事,安义安居僻壤,蒙老爷抬爱,有口饭吃,内心感念。世事变迁,乃生之常态。安义乃乡居废人,未有点化迷津之能,让老爷失望了。
老爷搓著脸,心想阿义也算是个读书人,不像那些江湖术士,口若悬河。他掏出怀表,瞥了眼,站起身来,一只脚跨过了门槛。安义咳了几下,嘴巴抽着,好像有话要说。老爷回身坐下,单手敲着桌子说:阿义,阿叔也是见过风浪的人,有啥话,但说无妨。安义的鼻子呼哧了几下,淡然道:老爷,我是听着评书长大的。《杨家将》我最喜欢,能从前讲到尾。北宋年间的杨老太公,一生英明,他致命的错,就是娶了佘氏为妻。老爷一头雾水,敲桌探问:此话怎讲?安义凄然一笑,摇着头说:为保大宋江山,令公一溜儿郎,命殒疆场。我反复琢磨,就是因为这个命硬的女人姓佘。人的姓名是父母所赐,包含着天命,暗示着命理运程,不可小视呀!
佘家老爷约莫明白了安义的说道。他侧身偏头,矜持了半晌。安义摆着手说:老爷,您老自己琢磨吧!话不好说得太明白。老爷靠在椅子上,瞅着屋顶,瞥着金丝楠木的家具,挺直腰说:阿义,既然是命,你想逃也逃不掉,咱总该有点筹划吧!管家看着老爷,眨巴着眼睛,低头贴着安义的耳畔,让他说下去。管家抽出烟,递上点着。安义猛吸了几口,讪笑着说:损兵佘将这句老话,你们都听过,那不是随便说的,我寻思着那是后来的名士对于令公一生的总结。
老爷偏过头,瞄了眼窗外,低声问:我是生意人,带兵打仗跟我没有关系。我这边的事,未来怎解?安义抿嘴笑了,伸出手指,轻点茶水,在八仙桌的大理石面上,写了个“佘”字,又在边上写了个“贝”,画了个圈,手指点着桌面说:老爷,您姓“佘”,又是狮门数一数二的大户。姓佘的有钱了,就是个“赊”字。“赊”字两解,一是“贝”本该不归您,您是赊过来的,到时还得还给人家;二解就是将“贝”佘出去。解来解去,老爷,我估计您可能要家财散尽呀!
老爷脸似猪肝,呼地站起身,在屋子飞快地踱着步,突然仰天长叹,拍了下安义的肩,嘿嘿笑着,风一样地跨出门。安义给佘家老爷测字算命的事传开了。佘氏户族的人,不解本家老爷的宽厚,见到安义,常怒目叱问,认为那是对佘姓的侮辱。佘家的染坊开张,生意红火,狮门人耻笑安义的妄测误判。安义没了往昔的光彩,躲在油坊,坐在天井下,依旧翻着古旧的书。
两个月后,解放军横扫南粤。老爷从香港赶回来,愁思数日,看着自家成排的铺面和大片绿油油的水田,祠堂祭拜了祖宗,和大太太合计一番,他忍痛将锦堂母子留下,坐等时局变化,梦想有朝一日,回到故里,旺祖兴业。
狮门来了土改工作组。佘家成了地主,田产被分掉了。记起安义测字的事,狮门人觉得他就是个半仙。锦堂妈抱着仔,从佘家祖辈留下来的几进几出,有水榭亭阁、假山流水、雕着岭南园林韵味的宅子,搬了出来,住进了染坊边上的堂屋。佘家作坊和成排的铺面,保留下来。来往香港的管制尚且松弛,佘家老爷不敢回去,不时托人回来,打探情况,给锦堂妈带来口信,让她守着留下的家业。
牵着儿子,锦堂妈常到油坊串门。安义觉得老爷待他不薄,看着锦堂妈过来,他时常琢磨着,是不是自己的乌鸦嘴,将佘家这么大的家业给说没了。见到阿堂,知道那是老爷的血脉,便将他抱在怀中,用满是胡须的嘴巴,搓着他的小脸。阿堂挥着手,趔着头,看着他睇溜乱滚的眼睛,没有害怕,咯咯笑着。
两年后,佘家的油坊和染坊没了,成了区公署下属的集体企业,安义成了集体企业的职工。
老家的祖业大势已去,佘家老爷生了场大病。看着香港报纸,听着广播对内地的各种报道,想到貌美如花的小妾和幼子,他忍不住叹气跺脚。他托了几班人,想将阿堂母子接到香港,最终都杳无音讯。他吩咐账房,找“水客”带些钱过去。账房先生低头应着,弯腰退了出去。佘家老爷的心安妥了些。
3.田螺
从记事时候起,锦堂就知道,他香港有个可以做爷爷的父亲。他家是地主。锦堂妈很少跟着社员下地,总是穿着洋布做成的对襟衫,坐在堂屋檐下,穿针走线地绣花。树头的鸟雀叽叽喳喳,她将针扎起来,手托着腮,茫然地凝神呆望,不时唉声叹气。
安义一直没有成家。刚解放时,狮门的老者按照他的境况,寻思着给他找个有点瑕疵的女人。文弱的安义知道后,冒火拒绝了。朋友和邻里知道他虽是个转眼,在找媳妇事上,一点都不将就。映芬是安义的侄女,不时将叔叔换洗的衣服,洗净送到油坊。阿堂不用下地,在街上溜达,安义叔是他最贴心的人。阿堂揣着饼干,走上河涌的小桥。社员们像麻点一样,散落在水田中,弯腰插秧。阿堂瞄着西落的太阳,攀着护栏,见映芬在桥下洗衣,他抓住竹子护栏,晃着跺脚,尘土哗哗垂下。映芬偏头眯眼。阿堂闪着头。她噘嘴瞪眼,撩摆着衣服。阿堂坏笑着,贼头鼠脑地溜到桥下,弯腰蹲在映芬边上,晃着手里的饼干,偏头问:阿芬,到油坊听安义叔说书去!阿芬拧着衣服,手背撩着脸上的汗,咯咯笑着。
阿堂嚼着饼干,跑上桥,抬头吞咽的瞬间,见国柱和立勤挽着裤腿,抡着藤条,牵着水牛,赤足站在田头的水渠中,瞪着眼睛,咄咄地盯着他。阿堂心里腾然发虚。解放前,权叔本是个渔民,常年漂在海上,他做事雷厉风行。佘家那时有几只大船,他成了佘家渔船的舵手。解放军渡江时,他带着船队,帮着运送物资。解放后,他入了党,洗脚上岸,成了队长。沐浴着父亲的风采,国柱像个蜂王,狮门的孩子们是成群的野蜂,追随着他,唯命是从。
盯着阿堂手中的饼干,国柱咽着口水,挥着藤条,给立勤个眼色。立勤虎着脸,气汹汹地疾步过来,抓住阿堂的衣襟,将他推到栅栏上,卡着他的脖子,喘气呵斥着。阿堂不想让映芬看到自己的软弱,却瞥不见她,抗争的劲瞬间松了,他掏出饼干,捧在立勤的眼前。立勤咧着嘴,冷笑着松开手,接过饼干,抡着藤条,瞪着眼走开了。阿堂抱头趔身,弯着腰,顺着栏杆,灰溜溜走了。
来到油坊门口,阿堂听到里面喧闹。他靠在门框,偏着头,闪脸瞄了眼。权叔坐在天井下的竹椅上,一手晃着蒲扇,一手拎着衣襟抖着,内衬印着中国人民解放军字样的背心。听着他洪钟般的说笑声,阿堂怯惧地退到榕树后。权叔迈着流星步,推着自行车出来。映芬提着篮子,轻快地碎步走来,走到阿堂身后,忽地推了他一把。阿堂身子蜷曲着转过来,见是映芬,他曲着的身子,瞬间挺直了,学着权叔的样子,从榕树后走出来。映芬扯着阿堂的袖子,蹲在榕树下,捡起树枝,簌簌画了几条线,掏出一把滚溜润滑的鹅卵石子,啪地放在地上。阿堂跟着掏出自己的石子,手藏在身后,挪动屁股,随着“一、二、三”的口令,忽地伸出手。阿堂赢了,他拨弄着,选中一粒石子,弹碰方框中映芬的石子。
田里的人赶着水牛,扛着农具,缩着困乏的身子,下地归来。油坊的咯吱声没了。工人们说笑着,拿起搭在铁丝上的衫子,结伙走了。阿堂收起石子,数了数,揣入裤带。映芬跟着他进来,蹲坐在天井下安义的两侧,听他讲杨家将的故事。檐下放着几只瓷瓮,阿堂趴在瓮口,好似江水退潮淤着的油渣上,浸着层亮晶晶的油。他捻了坨油渣,放在嘴里嚼着。安义叔站起来,摸着柱子过来,笑着说:这个季节,田螺正好。去摸些螺回来,没人的时候,咱炒着吃。
朝霞透过黑斑状的云彩,像天上垂下透明的丝绦,映着翠绿的稻田和茂密的山丘,溪流将田野分隔开,恰似不规则的绿毡。阿堂躺在床上,翻过身,一束霞光映在脸上。他眨巴着眼睛,想起摸田螺,他忽地坐起来,穿衣趿鞋,操起竹箩,迎着朝霞,顺着小溪,向山丘凹陷的地方奔去。他不时驻足回头,瞭望映芬的身影。他怕国柱刁难,与映芬约好了,分头摸螺,午间油坊见面。
溪水悠悠,阿堂脱掉鞋子,挽起裤腿,踩着水底酥软的青泥,弯着腰。黑褐色的田螺,僵卧草丛中,攀附在溪边的青苔上。他伸手撩起,晃着洗净,放进竹箩。直到太阳爬上树梢,阿堂才直腰站起,拎起收获颇丰的箩,在水中晃荡着。看到溪边嫩绿的紫苏,他踩着泥草上岸,揪了几把紫苏叶,放入箩中。他坐在溪边,搓着脚上的青
泥,晃头眺望着弯弯曲曲的田径,还是没有映芬的影子。他瞄了眼日头,穿上鞋,拎着箩,操起一条树枝,拍打着脚下的蚊蝇。
到了溪流的岔口,另一条溪道传来喊叫声。阿堂驻足回望,国柱和立勤站在水中,搓着手中的螺。他挠头一笑,回身走了两步,国柱喊住了他。立勤走来,扯过他的箩,在水中抖动着,晃着对国柱说:人家的螺个大,吃起来方便!国柱咧着嘴巴,哼哼着接过箩,颠了几下,直起腰说:你家仗着老豆的汇款,不劳动,却吃香的喝辣的,溪中好螺都让你拣去了,这不公平,我要没收你的螺。立勤接过阿堂的箩,浸在水中抖着,将国柱箩中的螺,掂着倒进自己的箩,把阿堂的螺倒进国柱的箩中,见自己的箩满了,冒尖的螺啪啦滚落,他摆着下巴说:国柱,把我筐中螺,给他一些,不然他妈会骂他的。国柱摆着手,立勤将螺倒入阿堂的筐,递给了他。阿堂有些委屈,他拎起竹箩,摇了几下,扯着耷拉的裤脚,转身噘着嘴,默然走了。
妈妈要下田,映芬收拾完厨房,想起和阿堂的约定,她提着笼,顺着田埂,向狮门人惯常采螺的溪边走去。站在沟渠中,盯着草丛,她蹚着水捡螺。拐了个弯,树下的水塘传来扑通声,从草隙望去,两个身子嬉闹击水,一股股冒着青泥的浊流涌了过来。立勤看到她,手捂着胯间,曲着身子,惊慌地喊着,让她不要过去。映芬的脸红了,转身拎着竹箩,低头往回走。
国柱没有擦身上的水,蹬上裤子,拎着竹箩,喊着映芬,追了上來。映芬噘着嘴,吐着舌头,嘟啦了几下。国柱蹲在她的竹篮前,拨弄着田螺,抖动着自己的篮子,摆着手说:阿芬,你的螺不好,我把螺送给你,以后想吃田螺,说声就行。映芬扯着竹篮。国柱择开她的手,将她的螺倒进立勤的箩,将自己的螺倒进去,在水中晃了几下,提起淋掉水,递了过来。立勤趴在国柱的肩上,坏笑说:国柱哥对你多好呀!映芬快步走在前面,他们俩跟在后面,盯着她轻快的步子和摇曳的身段,心里麻酥酥的。
想起阿堂竹箩的紫苏,立勤扯住国柱的胳膊,晃着说:咱们家里都缺油,田螺洗净,就是煲粥,人家阿堂回家炒着吃,多馋人呀!映芬从西边的街口,闪进镇子。立勤瞄着她的影子,附在国柱耳边:柱哥,她家在东头,为啥去了西头?国柱眨巴着圆眼,挠着头,推了立勤一把,扬起手说:去!看看她去哪里?
立勤弯着腰,小跑着跟了上去,他顺着树丛和屋檐,盯著她的背影。油坊的人走了。映芬驻步,转身向四周瞥了几眼,挽着竹篮进去。蛙鸣似潮,立勤从墙角溜过来,趴在半掩着的门缝。映芬在瓷盆中洗螺。阿堂撅着屁股,从着安义的说道,拿着勺子挖缸底的油渣。立勤溜到榕树后,不一会儿,院子飘来了香味,他噗喋着嘴巴,咽了几口唾沫。
4.偷油
《少先队队歌》的乐曲声中,校长给每个新的少先队员,系上鲜艳的红领巾。孩子们举起右手,对着招展的队旗宣誓。阿堂是地主的后代,站在原地,皱着眉头,搓着衣襟,蒙然呆望着。映芬站在前排,揪着辫子,趔身从前面林立的头和肩的间隙,嘟着脸瞥了阿堂一眼。边上的国柱瞥了眼,臂肘蹭着她,摆着头让她站直了。国柱成了少先队大队长,接过校长递来的旗,举在空中舞着,胸前飘着红色飘带的队列,发出了欢呼声。阿堂瞬间明白了,他和同学们不同,这个孩子们热望自豪的群体,不属于自己,自己是社会的另类,另类的标签,将随着自己的长大,越来越明显。映芬接过国柱手中的旗,在空中晃着,转头瞟见阿堂,好像他不存在。阿堂顿感失落,以汇款单为符号的父亲,给予他的优越感,瞬间消失了。他感到自己就是个弃儿,只能在社会的夹缝中苟延残喘。
出了校门,学生的队伍乱了。阿堂低着头,怯弱地跟在后面。国柱瞥着他,对着立勤嘀咕了几句。立勤堵住阿堂,将他扯到祠堂后面。国柱撩着红领巾,神采飞扬着过来。立勤扯着阿堂的袖子,指着那面旗子,瞪着眼睛说:阿堂,你听好了:阿柱现在是队长,管着咱们,你家通着香港,有什么情况,你要给队长汇报!
国柱攥住阿堂衣领,一把将他摁在墙角,手撑在墙上,嘿嘿笑着问:阿堂,田螺好吃吗?在公社的油坊,偷公家的油炒田螺,这事张扬出去,你妈就得进学习班,那个瞎子也要跟着遭殃。阿堂低着头,抹泪抽泣着。国柱拍着他的肩,摆着手说:阿堂,你得明白,我心疼映芬,才没有将这事告诉我爸。你得识做,有些事不要往里挤,挤进去就出不来了!到时你香港的老豆,也是有心无力。
国柱挥着旗子,后面跟着一群同学,号闹着跑开了。阿堂抽泣着,望着他们疯跑的背景,顺
墙蹲下。立勤跑了几步,转身回来,挠头踱了两圈,蹲在阿堂前面,扯着他的手,低声说:阿堂,现在全国都缺粮,权叔是大队长,家里日子紧巴巴的,也没有油水。我有个想法,跟你商量一下。阿堂抬起头,搓着委屈的脸,眨巴着眼睛。立勤揽着他的肩,附在耳边,挤眉弄眼地说:你整天在油坊转悠,安义叔不提防你,那些油整天汩汩地冒,你说权叔家能吃多少?找个瓶子,适当的时候,在油瓮弄两瓶油,我送给阿柱,那件事就算结了。阿堂趔身,缩在墙角,摆手应道:不行,那是偷公家的油,会连累安义叔的。
立勤咧着嘴巴,晃头笑着,瞥着蕉林说:阿堂,你现在就是偷油,不过人家不愿说出去。你再去拿点油,那么大的油坊,谁知道?况且这油送给了队长家。队长嘴上不说,心里明白,即使有人叨咕,队长哼哼几下,谁还敢再说。阿堂低着头,茫然地搓着脸,沉默了一会儿,皱着眉说:让我想想。立勤站起来,揽起阿堂的肩,边走边说:阿堂,这是我的主意,国柱不知道,我是可怜你,也想帮你,你别想歪了。这次成了,你家有啥好东西,我可以转交给阿柱。有他们父子罩着你,往后再没人敢欺负你了。
三年自然灾害,狮门人填不饱肚子,更没有油水。社员们经过油坊,驻足嗅上几下,搓着松垂的肚皮,咽着口水,用贪恋的眼神,盯着油坊进出的人。到了秋季,各个大队将歉收的瘪瘪的花生,交到油坊。县上运来绿色的铁皮油桶,排在天井的檐下。阿堂在油坊串游,他记着立勤的话,瞥着工人们压榨、出油、装桶和封盖,筹思着下手的时间。
坐在账房,忙活一阵子,安义弯腰摸着肚子,睇溜着眼珠,呻吟着松解裤带,跑向茅厕。知道他拉肚子,阿堂跑回家,揣着妈妈藏在柜子中的保济丸,将两个带着盖子的白瓷缸放在竹笼中,盖上青草,踱到油坊门前。黄昏时分,工人下班。他从榕树下闪来,顺着墙角,溜进油坊,带上门。安义躺靠在竹椅上,偏头问:谁呀?下班了!有啥事明天再来。阿堂将竹笼放在花生壳后,撩起牛皮纸掩住,缩着身子,滑到他的身边,蹲着将保济丸塞入他的手心,笑着说:安义叔,保济丸,香港寄过来的,吃了肚子就舒服了。安义摸着他的手,搓着药瓶,点头笑着。
吃了药,安义靠在竹椅上,说着《三国》。阿堂听着,不时瞥着窗外。天麻麻黑,安义哎哟了一声,抓起椅子的扶手,趿着拖鞋,在阿堂的扶持下,走进茅厕。阿堂弯腰低头,轻手轻脚,老鼠般拿出瓷缸,溜进油坊。暗光下一瓮出槽的油,冒着热气,成群苍蝇嘤嘤嗡嗡盘旋着。他定了下神,咽着口水,将瓷缸簌地摁了下去,哧地撩起来,手指往下抿掉外壁垂泄的油,紧张地合上盖子,揣在怀中,跑出来放进笼中。他深深地吐了口气,机警地张望着天井外的屋檐,快步走到茅厕外,等着将安义叔扶回房间。
阿堂拎着竹笼,张望着顺墙溜到祠堂后面,将竹笼放入草秸中,扯了几片芭蕉叶,盖在上面。他顺着街巷,在江边供销社门口,找到了立勤。来到祠堂后面,蹲在草秸堆中,阿堂瞥着四周,从草秸中掏出油缸,递给立勤。立勤瞪大眼睛,笑着接过瓷缸,揭开盖子,鼻子搭在缸沿,有力地呼哧了几下,舌头蜻蜓般撩了下油面,噗喋着嘴巴,闭眼嘶嘶吸着气。阿堂感到躯体中集聚的闷气,倏然飘走了,有了轻快的超脱感。他拍着立勤的肩,吐气站起,底气十足地张望着,跑了几步,手款在裤兜中,吹着口哨,大摇大摆地回家了。
坐在靠窗户的课桌前,想着昨晚的事,阿堂的眼睛不停地瞥着国柱,邀功的神色中混杂着献媚,挑动的眼神中暗含着询问。国柱偏着头,瞄着映芬,眼的余光点到了阿堂。他白了阿堂一眼,轻轻晃了下手,对着他眼眉抖了几下。阿堂的心开解了,他偏着头,呆愣地盯着映芬晃动的辫子和细白的脖子。国柱腿上落了只蚊子,他弯腰拍下去,展开手掌,湿烈烈的一摊血。瞥见阿堂望着映芬失魂的样子,他的嬉笑瞬间变成了怒目叱瞪。阿堂的身子抖了下,腾然清醒,他笑着点头,承接中稀释着国柱的怒。
放学了,权叔骑着自行车,哐当着经过学校门口。放学的队伍挡了路。校长站在门口,招呼着他。他下车问儿子的情况。国柱站在边上,扯着胸前的红领巾,听着校长的表扬。阿堂躲在同学背后,他怕权叔,碰到他都是躲着走。想起昨晚的事,他从人缝挤过去,站在车头前,仰望着权叔背心下刺溜出来的胸毛,手从自己光溜的胸,滑到腋下,扯着几根绒绒的腋毛,瞬间感到权叔的强大。权叔很少看到阿堂,他愣了下,听到国柱的说道,他嘟着脸,抓起车头,顿了几下,推着车子离开了。阿堂晕头涨脑,不解权叔为何这般神态。
没有融入国柱的群落,放学后,阿堂茫然游荡着,从着习惯,蹲在油坊前的大榕树下。油坊
传来嘈杂声,几个穿着白衬衣的人,进进出出,好像有啥事。他竖起耳朵,临门瞥着。权叔喊道:安义!你是个半瞎子,公社将你放在油坊,那是政府关照你。安义诺诺应着。权叔手指着天井,呵斥道:安义,你知道,这批油是县上的国防任务,数量对不上,那就是破坏国防建设,那是多大一件大事呀!阿堂像抽了筋,他扒着树干,心里堵得慌。权叔的声音湮没在帮腔的嘈杂声中,像蜜蜂的嗡嗡声,只要安义稍有反抗,便会成群蜇服他。
听到脚步声,阿堂缩身躲到树后。权叔带着人,骂咧咧地走了。阿堂蹲在树下,愧疚涌上心头。隔着油坊虚掩的门缝,安义愣着神,坐在草秸上,搓着脸,瞄着西落的太阳。
阿堂对着门缝,唤着安义叔。安义拉开门闩,从门缝探出头,龇牙摇头,无可奈何地说:阿堂,油坊成了是非之地,叔不愿牵连别人,你以后就别过来了,省得别人说闲话。阿堂的眼眶湿了,他抓住安义干瘪的手,犹豫着要不要说出实情,掂量再三,实在没有勇气承认,他晃着说:安义叔,都是我整天围着您,让您分神,才出了这样的乌龙事。
安义紧了几下攥着的手,眼对着阿堂转溜着,叹着气说:阿堂,叔就是个废人,老天开眼,让我能来世间走一遭,叔就心满意足了。这事听天由命吧,你不用为我操心。阿堂松开手,低头抹着泪,抽泣着摇头,他又攥住安义叔的手,狠劲地晃着。安义长长叹着气说:告诉你妈,遇事想开点。这世事就像天气,久旱必有甘霖。他推了阿堂一把,迅速带上门。阿堂身子一软,顺着门扇,蹲靠在门槛上。街头传来自行车的叮当声,他赶紧站起来,盯着油坊的门,灰溜溜地跑开了。
心里堵得慌,阿堂像得了癔症。妈妈不解,追前撵后地问。他抽泣搓脸,没有言语,就是不停地摇头。
大队放电影,社员们拎着凳子,三三两两去往戏楼。阿堂坐在自家门前。映芬跟着一群姐妹,推搡嬉闹着,他站起来,尾随在后面。过了拱桥,國柱带着立勤,趴在桥台上,见她们走来,像通了电,蹦跳着将她们围在中间。阿堂躲在桥下。立勤抡着藤条,蹦跶过来。他站起来,将立勤拉到一边,不知哪里来的勇气,瞪眼将安义的事说了,要他兑现承诺,让权叔再别追究了。
立勤嘿嘿笑了,拍着阿堂的肩,贴着他耳朵说:阿堂,权叔现在不帮,不等于他不想帮,也不能说以后他就不帮。他可能比你还着急,毕竟油在他的肚子。他一定有啥难处,不便吱声,等风头过去了,他就会抹平的。阿堂的心松瘫了,将信将疑地看着他。立勤拽着他的胳膊,正言道:阿堂,这件事就是有什么冬瓜豆腐,你也得兜着,千万不能说油给了权叔。如果说漏了嘴,权叔定会恼怒否认,你就得落个拉拢干部,或者诬告干部的罪名,那时你和你妈,估计在狮门就待不住了。阿堂倒吸了口凉气,心里一颤,犹豫着眨了几下眼。
幕布闪了几下,放映员对好了光,喇叭刺啦一阵。权叔站在放映机前,讲着形势。阿堂没有像平时那样,在人群中串溜,看着国柱边上站着一堆同学,他挠着头发,悻悻地晃到供销社前的高坎上,盘腿坐在树下,打量着幕布下攒动的人头,听着一高一低的对白,眼前闪着安义叔关门时可怜的表情。他感到无助,想起映芬,筹思着要不要告诉她,毕竟安义是她的叔叔。转念一想,又觉得她帮不了,让她知道自己偷了油,连累安义叔,她会怎么看他?他想起妈妈,说给她听,会不会牵连到她?想起立勤的告诫,他搓着面颊,愁苦地叹着气。
吃了早饭,拎起书包,阿堂去上学。妈妈站在檐下,叫住他,低声问:阿堂,你整天在油坊晃,听说你安义叔偷了公家的油,公社要处理他。阿堂低下头,脚踹着地,翻眼瞥着她。妈妈下了台阶,扯着他的胳膊说:你安义叔就一个人,从不贪便宜,说他偷油,谁会信?阿堂嘟着脸,怯望着妈,摇着头。瞄了眼日头,她松开手。阿堂溜走了。到了油坊门口,听着榨油的吆喝声,阿堂瞥着四周,顺墙趴在门缝,瞄了几眼,没看到安义叔。
日头西坠,想起安义的事,锦堂妈刺绣时心绪乱了,一分神,背面冒出的针尖,撩了下指头,她挺了下身,放下绣盘,匆匆闪出门,瞄了眼油坊。走进堂屋,打开柜子,她摸索着拿出只精美木盒,抽出几张钞票,拎起墙角的油壶,带上门,轻快地向镇上走去。到了镇上的粮油门市,她摘下头上的碎花头巾,驻足瞄了几眼,弯腰进去。售货员嗑着瓜子,见有人进来,站起走到柜台边。阿堂妈将油壶放在柜台上,盯着墙上的价目表,掏出钱搓着钞票。售货员攥着拳头,在报纸上展开,瓜子漏在报纸上。阿堂妈笑着说:同志,买五斤油!售货员操起算盘,偏头瞥着价目,啪啪拨着算盘珠子。阿堂妈盯着算盘,递上钱。售
货员找回零钱,拿起油壶,搭上漏斗,压了几下,油液入壶,天平的标尺抬起来。
阿堂妈从厨房出来,瞥了眼半轮月亮,让他不要乱跑,说等下去油坊。阿堂感到安义叔的事,妈妈有了主意,他憋屈的心,腾然轻松好多。他趴在门框,见妈妈拎着油壶出来,他摸着油壶,眨巴着眼睛说:没有这么多。妈妈驻步,缓缓转身,盯着他。阿堂趔身,低头搓着衣角应道:公社丢了三斤油!妈妈走前一步。阿堂瞥着她,眨眼嘟嘴:同学说的。妈妈叹了口气,摸着他头,见油坊没了喧嚣。阿堂顺着墙,推开门,回身招手,他们闪进门。
谁呀?账房传来安义沙哑的问声。阿堂跑过去,趴在门框说:安义叔,我妈看您来了!安义嘿嘿着,从黑暗中显身。他摸着窗台,坐在檐下的竹椅上,招呼着阿堂妈坐下。阿堂妈瞄着安义,拍着裤脚,犹豫着说:油的事,我听说了。狮门的人私下都说,冤枉了你。阿堂垂下头,捡起树枝,挪着屁股,戳着在地上划着。安义喷着烟,摸着下巴,凄然一笑,摇着头说:说道归说道,我在油坊,油丢了,我也是有嘴难言呀!妈妈跺下脚。阿堂站起,拎起油壶,递给安义。她指着油壶说:我买了几斤油,你给人家补上,看这事能不能过去。
安义放下油壶,摇头说:锦堂妈,安义是个什么人?你心里清楚。这些年,你从祖屋大宅搬到油坊边,时常和我聊聊。阿堂和映芬围着我,我给他们讲古,书中仁义道德,我记在心里。阿堂摸着油壶,蹲在边上。安义摸着他的头,瞥着天井,冷笑着叹了口气:丢了油,我有责任。油我没有拿,这也是事实。现在给人家几斤油,这事就算咱认了。阿堂妈搓着脸,捏着起红点的指头。安义摸索着站起来,摆着手说:你们想帮我,我心领了。油你拿回去,放在油坊,就说不清了。阿堂拎起油壶,拿着安义的手,仰头瞥着他,塞给他油壶。安义推着他说:跟你妈回去吧,有空叔给你讲古。
半个月后,安义被公社油坊开除了,回到生产队。
映芬家堂屋后的厢房塌了。映芬爸带着安义,找到权叔,好说歹说,安义才住进了大队水库坝面上的泄洪房。
阿堂心里愧疚,怕见到安义叔。在泄洪房周围转悠了好几天,他鼓起勇气,推开了门。安义坐在床边,湿气从北向的窗户,飘着浮尘,吹了进来。他抬起头,拎着竹筒水烟,晃了几下,笑着问:噢,是阿堂吧?叔也想你了,快进来!阿堂接过竹筒水烟。安义摇着头说:阿堂,此一时,彼一时,这都是命。公社说我贪污了几斤油,在背后妄议国家的政策,给了个“右派”的帽子。叔这是落难了,只能抽这个了。
阿堂嘟着嘴,脚踹着地上的柴草,蚊子乱飞,他伸手拍了几下说:叔,我家里有蚊帐,明天拿过来。安义龇牙笑着,撩起裤腿,挠着腿肚子说:阿堂,叔熏了半辈子烟了,身体就像烟火上挂着的腊肉,蚊子见到,都得躲着。
映芬提着竹篮,闪进门,麻利地揭开纱布,端出一碗稀粥,拿出两个红薯,放在竹凳上。她低头瞥着阿堂的脚,搓着衣角。安义喝了粥,拿起红薯,扯掉皮,咬了口嚼着,摆着手说:来,叔给你们讲《三国》。天下没有过不去的坎,别愁眉苦脸的。
5.夹缝
公社开完会,权叔将大队的地主富农,叫到大队部。他挥着香烟,板着脸说:这三年国家不容易,社员们总算熬过来了。群众反映,地主富农家仗着藏起的家底和“水客”送来的钱,吃得白白胖胖的。他瞥着阿堂妈,弹着烟灰续道:有些人年纪轻轻的,前门不出,二门不跨,还过着东家太太的生活。阿堂妈红着脸,放下刺绣的针。权叔站起来,喷着烟,踱了几步,指着她的鼻子说:将家里的钱财自愿交出来,那就是觉悟,佘家是狮门的大户,你回去想想,得做个表率。
阿堂妈低着头,脚尖拨着地上的烟头,就是不作声。权叔扔掉烟头,踩了几下,踹到阿堂妈的前面,举起手,瞪着眼说:啥叫敬酒?啥叫罚酒?你们掂量掂量。你们这些人,谁先有个态度,谁家就主动,不然就等着公社干部过来。阿堂妈瞥着大家,怯怯地搓着手。权叔站在门口,偏着头说:佘家太太,我知道你不会下地插秧干活,在大队做刺绣,也凭着心情,可以说是三天打鱼,两天晒网。这样,我们商量了,大队也不为难你,明天起,你去大队的竹器场,给师傅打打下手。
回到家,阿堂妈坐在檐下,想起当年老爷的叮嘱,她一筹莫展。权叔影子直在她眼前晃,思前想后,她和娘家兄弟合计一番,将老爷留给她的银元细软、解放前成捆的大额钞票和这些年“水客”带过来的钱,交给了公社。
竹器出口,工人们铆足劲,加班加点。场里大都是有手艺的男人,也有几位整天笑吟吟的“三八红旗手”,她们像男人一样,抢着干活,有使不完的劲。阿堂妈不适应,跟在后面凑合着。姑娘们没嫌弃她,有空就帮着,用刀片划着竹皮。吃不消的时候,她跟场长请假,被奚落了一番。她硬着头皮,跟着师傅,她嫩滑细白的手变得粗糙,手掌起了层茧。
妈妈到了竹器场,阿堂的吃饭没了着落,好在香港的汇款,依旧像花瓣,不时飘过来,他的生活还算无忧。他长成小伙了,游手好闲的日子结束了,星期天和假期的时候,他跟着社员们,下地干活。他难以融入国柱的群落,又不想被别人奚落,就会悄悄地来到泄洪房,和安义叔坐在水泥礅上,瞄着长满枯草的沟渠,瞅着秋夜白剌剌的月光,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佘家的过去和书中的故事。
香港来信,说老豆在给锦堂办理赴港手续,让他耐心等候。阿堂妈知道老爷的盘算,想到儿子将要投亲去港,和他老豆团聚,她一下子有了生活的勇气。映芬高中毕业,到竹器场上班,她和阿堂妈亲近,时刻护着她。阿堂妈僵着的心,慢慢开解了,她握着映芬的手,嘴角有了笑容。原本沉默寡言,手脚迟缓和默然叹气的她,像变了个人,在映芬的拉扯下,和姑娘们打成一片,歇息时也会同师傅们开几句玩笑。
记着父亲不要张扬的叮嘱,阿堂买了几包烟,田间地头歇息時,他给社员们派烟,原本愁眉苦脸,游离在人群外面的他,变得活泛了。国柱瞅着他,心里不是个滋味。收工的时候,他扯住立勤的胳膊,附在耳边嘀咕了几句。立勤的腮帮抖了几下,热切的眼神盯着阿堂的背影,鸡啄食般地点着头。过了河涌的拱桥,立勤叫住阿堂,将他拉到桥边,瞪着眼睛说:阿堂,你就是个地主仔,你得规规矩矩做人,不许乱说乱动。阿堂心里有底,想到这么多年的屈辱,他摇着头。记忆中,怯弱、无奈而又忧伤的阿堂,突然变得决然而又抗拒,立勤心里一惊,看着落日的霞光,他眨巴着眼睛,踱了几步,揽着阿堂的肩说:阿堂,大家是发小,一起光着屁股长大。放在旧社会,你就是少爷,我顶多也就是个仆从。现在是新社会,我知道你们家有香港的汇款,你不抽烟,为啥口袋装着烟,居心何在?你就是想用这些玩意,腐蚀我们这些工农群众。
阿堂低头,瞥着霞光下涂着橙色的河道和一丛丛淤泥上根蒂被水流掏空孑然摇曳的茅草,他的一腔委屈,涌上心头。他闭上眼睛,顺了几口气,掏出香烟,攥在手里,捏了几下,他盯着立勤,冷笑着举手,就要扔进河涌的瞬间,立勤一把攥住他的手腕,解开他的手掌,将香烟抠过去,拍着抚平烟盒,埋怨着说:烟没罪,你有错,别拿烟出气。立勤嘟囔着,搓着烟盒,快步走了。阿堂缓过神,瞄着光霭中立勤的背影,他瞬间明白了,他就是找个借口,堂而皇之地夺走香烟。
香港来信,说港英的移民署受理了父亲的申请,核准后会交给大陆有关部门,让阿堂安排好母亲的生活,准备赴港。阿堂苦苦期盼而又慢慢冷却的心,瞬间暖和了,对国柱的刁难和奚落,他不怎么放在心上。阿堂嘻哈的神情,让国柱和立勤挠头纳闷,不解其中的因由。阿堂心里激动,没有絮叨的对象,他顺着河涌,间或跑上几步,踹着岸边的蒿草,抬头看见了泄洪房。安义叔靠在竹椅上,嗑着瓜子,眼珠睇溜着。他偏过头,感到透光的窗洞中有个影子,他攥着瓜子,停住嘴巴,挺身问:谁?没等阿堂吱声,他愣了下,晃着手,笑着说:阿堂呀,快进来!
阿堂掏出香烟,递上一根,火柴点上。安义抽了口,慢慢吐出,眼睛眨巴着说:阿堂,叔感到你有啥好事?阿堂嘿嘿着,刚要笑出来,他捂住嘴巴,憋气掂量了瞬间,吐着气说:叔,我现在是个好劳力!队上活忙,平时没时间看您,就想跟你絮叨几句。安义龇牙笑了,摇着头说:叔眼不好,我能感觉到你的心事,不愿说就算了,叔不难为你。不说你这姓,就你锦堂这个名,我估摸着,你将来就会有番出息的。
映芬着篮子,走进来,让阿堂扶着安义叔,到屋外坐,她要收拾屋子。阿堂盯着她轻快的身子,走进来,拿起扫把,嬉笑着帮忙。映芬推着他的背,轻轻地捶了几下,将他推出门。阿堂背上滚溜着酥麻,他闪出门,试图抓住悄然顿消的异样感觉,却怎么也留不住。他趴在门框。向西的窗洞,一抹昏黄的光,掠飘着一起一落的尘,映芬姣美的身子,在明暗中晃动着。他眨巴着眼睛。映芬抡着辫子,甩在身后,回头瞄着阿堂的眼神,愕然一愣,哧哧笑了,拉起席子,对着他抖了几下。
健硕的水牛,嘴巴反刍着,耷拉着清淋淋的口水,卧在河涌的淤泥中。阿堂和映芬漫步过来,牛停了嚼咀,耳朵竖起抖了几下,嘟噜着沾满泥巴松垂的颈,眨巴着空洞的眼,摆头哞哞了几
声。阿堂挎了根树枝,站在岸上,和映芬撩着牛脸,盯着牛婴儿般懵懂的表情,高兴得手舞足蹈。树荫掩映的小径上,传来自行车的哐当声。两块军装黄闪了几下,定眼一瞧,国柱带着立勤,蹿了过来。
扯了下映芬的衣袖,阿堂转过身来。国柱叼着烟,屁股搭在坐垫上,一只脚踩着踏板,一只脚踮着地上。立勤跨步坐在后座,双腿撑在地上。国柱眯着眼睛,偏头瞥着水牛,努着嘴巴,晃头对立勤说:牛多可怜,就像旧社会地主家的长工,白天干活,回来还要受地主家的欺负。这集体的牛,咱这主人不在,地主仔就拿它出气,你说咱当主人的,能不管吗?他抖着车头,晃了几下。立勤下来,围着他们转了个圈,抖着嘴上的烟,对着映芬坏笑着说:阿芬,现在是新社会,谁要是欺负你——他转过头,指着国柱,自豪地吸了口气,瞪着阿堂续道——国柱哥给你做主。
映芬攥着辫子,噘着嘴,猛地仰起头,将辫子抡到身后,瞥了眼阿堂,摆手瞪着眼,摇着边上的树说:去,不要你操心。
想到要去香港,承接着映芬的眼神,阿堂有了底气,他指着自行车,笑着说:国柱,你掉链子了!国柱呸掉烟蒂,低头一看,链条耷拉在地上。他下车,给立勤个眼色。立勤捡起树枝,蹲在地上,搭链条。国柱掏出烟,弹出一根,抖着叼在嘴上,点着吸了口,对着阿堂吹了口。阿堂咬着牙,屏住呼吸,他想动手,又怕吃亏,想到自己就要赴港,他盯着国柱,咽了几口唾沫。国柱一愣,他从来没有见过阿堂有这般神情。走到映芬跟前,他讨好地笑着,殷勤地说:阿芬,两条路,这是贫下中农的车,这是地主富农的手,你是坐贫下中农的车,还是牵地主富农的手,看似简单,里面却包含着阶级斗争,你得想好了!
立勤转着踏板,一阵嘤嘤声响起。国柱跨上自行车,指着后座,对映芬说:上来吧!阿芬。立勤,你好好帮下阿堂。立勤上前,捏着阿堂的胳膊。阿堂猛地跳起来,抡着胳膊挣脱,虎着脸嚷道:管住自己就行了!国柱的脸抽搐了下,闭着眼睛,头轻轻晃着,依旧笑着让映芬上车。映芬愠怒,摆着手,快步上了田埂。国柱哐地扔掉自行车,风火般走过来,攥起阿堂的衣领,朝上扯了几下,咬着牙说:阿堂,做事得醒目些,不然,撞得头破血流也不知道是怎么回事!他啪地松开手,跨上自行车,摆着手,喊了声走。立勤抓住后座,跑着推了几步,跃上后座,骂骂咧咧地扬长而去。
又过了两个月,赴港的事没有动静。阿堂的耐心在消落,情绪低落时变得暴躁。田间地头,国柱拄着农具,晃着一条腿,偏头瞥着他,指桑骂槐地找碴。立勤站在边上,盯着阿堂,挤眉弄眼。忍无可忍的时候,阿堂也会红着脸,挽起袖子,拎着农具,忽地站起来,争执几句。社员们站起来,挡在中间,推扯着将他们分开。国柱眨巴着眼,不敢相信原本绵羊般的地主仔,竟敢和自己对着干。
中学时,锦康是阿堂的班主任。阿堂不能入团,是同学们冷对的另类。他不时将家里好吃的东西,偷偷塞给国柱,没过几天,国柱似乎忘了,他又成了被嘲弄的对象。阿堂成绩好,常受老师的表扬。锦康老师知道好多同学跟着国柱,号闹着欺负阿堂,他尽可能护着,没人的时候,拍着他的肩,间或鼓励几句。那个年岁,想到上学,阿堂就想到国柱,头晕心怯,锦康老师成了他上学的心理支撑。
喇叭播报着红卫兵串联的消息。田里回来,阿堂来到公社门口。穿着黄军装上衣的人,胳膊系着红卫兵的袖筒,结伙进进出出。锦康老师调到公社,主管文教。阿堂掂量好几天,他想找老师,探问赴港的事。几个人提着桶,扫把淋着糨糊,给公社的照壁上贴大字报。一大段文字,说锦康是资产阶级的“白专”典型,要揪斗他。阿堂倒吸了口气,退到公社的厨房边,蹲在石阶上,寻着锦康老师的身影。国柱骑着自行车,佩着红袖筒,戴着军帽,后面跟跑着一伙人,喊着口号,冲了进来。阿堂缩着身子,头埋在大腿间,捡起树枝,撩着地上的蚂蚁,不知道哪个是蚂蚁的头。
国柱和立勤带着人,串联去了,阿堂消停了一些。收工回来,他草草填饱肚子,揣上几件衣服,踩着田埂,来到泄洪房,和安义叔絮叨了一会儿。
穿过一片林子,他探身下到水库的草丛中,摸索熟悉着水性。太阳落山了,水面灰煦煦的,暗藏着杀气。他换着姿势,测试着体力。头出水面,刚刚踮在淤泥上,草丛中的几个头,划着水,嘿嘘着过来。他抹着脸上的水珠,深吸了口气,潜入水中,感到水中草株在动,他吱溜滑出水面,见几张水淋淋的脸,对着自己嘿嘿着。
上了岸,阿堂用衣服裹着胯,弯腰穿过树林。映芬站在门前,踮著脚,朝这边张望。他赶紧躲树下,手捂着胯,蹲在地上。映芬走进屋。他站起来,刚走了两步,她又走出来,依旧张望
着。他蹲下来,几只蚊子叮着他。他伸出手,在大腿上狠狠一拍,摸着几个红斑。映芬听到动静,往前走了几步。阿堂后退着,生怕她跑过来。屋子传来安义叔的声音。映芬回到屋,挽着篮子,一步三回头地离开了。阿堂溜进屋子,换上干衣,顿觉畅快了好多。
和水库游泳的人熟了,阿堂知道了涨潮和退潮的时间,明白要在退潮前下水,顺着退潮的海浪,游漂到香港那边。他们比试着耐力,将道听途说的信息,合计在一起,商量着逃港的线路。安义眼睛睇着,看着阿堂来来去去。阿堂买了烟,放在床头,正要离去。安义拉着他的手,摩挲着说:阿堂,凡事得准备充分,将困难想多一些,这叫未雨绸缪。人一辈子,有些事做错了,可以总结经验,重新来过;有些事只有一次机会,弄不好,就会有闪失。捏着他干瘦粗糙的手,阿堂本想说道几句,又怕连累安义叔,他鼻子一酸,抖着他的手,哧哧着点了下头。
刚跨出门,安义叔站起来,摸索着走到门口,拍着阿堂的肩说:阿堂,老爷今年该是八十了。阿堂一愣,明白了他的意思。他转过身,将他扶到床边,说过几天再来,便脱开手,扭头抹着眼睛,快步跑开了。
回到家,他拉亮电灯,关上门,取下挂在墙上的日历,分析着退潮的规律,筛选着出发的时间,在选定的日子上,画了个圈。抽了根烟,阿堂搓着脸,想了一会儿,他揭开柜子,拿出地理书,对着模糊的线条,按照水库中几个人的说道,拿着笔,点划着地图,筹思着逃港的路线。
好些人串联去了,生产队的点工成了摆设。阿堂爬起身,从床席下摸出几块钱,揣在裤兜,来到码头边上的早餐档,他要了碗茅根粥,点了盘烫粉,正在埋头吃喝。权叔骑着自行车,从石块街颠簸着过来。撑好自行车,他喊着烫粉,撩起裤脚,坐在竹凳上,摸出一根烟,叼在嘴上,趔头瞥着靠在码头的船帆。阿堂使劲吞咽着,盯着权叔移动的脚板,就要撒腿离开的瞬间,权叔抖着烟灰,睨瞥着阿堂问:没有下田?阿堂顺势捂着肚子,虚弱着表情,媚笑着说:叔,肚子疼,到卫生院开点药。权叔疑惑地操起筷子,摆了几下。阿堂弯着腰,想跑却又慢吞吞晃着身子,蜷曲着离开了。
来到卫生院,让医生开了包酵母片,阿堂揣在裤兜。闪进新华书店,指着墙上的挂图,他让售货员拿来张省地图,付钱折叠,塞进腰带下,撩衣盖住。到了供销社门市,他买了个竹篮,要了个网兜,拿起皮球,拍了几下,付完钱,放入竹篮。看着街道稀落的行人,他溜出门,顺着墙檐,忽快忽慢地回到家。天黑了,阿堂没有惊扰安义叔。他独自来到水库边,脖子牵着网兜的皮球,游到水库中,力气不济的时候,抱着皮球,漂在水面上。
一钩弦月挂在夜空,池塘和水沟中的蛙鸣,此起彼伏。蟋蟀伏在草丛中,簌簌鸣叫。阿堂潜入水草,擦干水珠,穿上衣服,踩着无路的杂草,瞥着狮门有点羞涩晃动的灯光,机敏地打量着四周,推开家门,遁入屋子。妈妈在堂屋咳咳了几声。阿堂隔着窗户,龇牙贴上笑容,手在古旧的玻璃上滑了下,拎起物件,晃着放入竹筐,盖上牛皮纸袋。他抖掉拖鞋,侧靠床头,叼着烟,眯眼打量着买来的地图。他拿出剪刀,将那块区域的图剪下,灯下抖着,晃了几下,夹入本中。
国柱和立勤串联归来,带着一伙人,打开公社的喇叭,通知社员们到狮门的戏楼开会。社员们就像看戏,结伙嬉笑着,拥向戏楼。阿堂躲在屋中,盯着日历上的标注,踱了几步,挠着脖子,提醒自己越是最后的时候,越要挺得住,不能露出蛛丝马迹。想到安义叔说的“暗度陈仓”,他撩起椅背上的衫子,揣上香烟,推开门,随着人流,寻着映芬的身影,来到戏楼前。
戏台两边的树杈上,捆架着高音喇叭,播着雄壮的乐曲,台上站了排穿着军装上衣,扎着武装带,挎着半自动步枪,戴着红袖筒的小伙。边上和广场四周,红旗招展。各个大队的干部,指挥着让每个队的人坐成堆。国柱像变了个人,他挽起衣袖,不时扯着武装带,在台上走来走去。权叔坐在前排,手指夹着烟,眯眼盯着英武的儿子,嘴角向上抖着,露出自负和得意的笑。映芬坐在社办企业的女工间,低着头,盯着飞快跳动的竹扦,线头在竹扦的牵引下,上下探头,变成一只袜子。
立勤跑上台,对着国柱耳语几句。国柱走到麦头前,拧着关掉音乐,喊着让大队清点人数。瞥见映芬低头针织,他吹了几下,让大家集中精神开会。县上的造反派头头,讲了一番。国柱掏出红色封皮的语录,振臂喊了几句口号,他翻着本子,宣讲大好形势和串联的经历。阿堂抽着烟,眯着台上,国柱变得模糊,成了动画的图影。他垂下头,捡起根树枝,踹平脚下的沙土,循着记忆,嘴巴叨咕着,画着地图,斟酌着自己的盘算。
会议结束的时候,刚刚做完检讨的公社书记,扯起麦头,说县上通知,天文大潮就要来了,排水要跟上,不要出现海水倒灌的事。
像拧紧发条的闹钟,阿堂瞬间紧张起来,他的心嗵嗵跳着,听着窗外的风声,瞥着乌云翻滚的夜空,日历上勾画的圈,像一根绳索,从纸上弹出来,飘在空中。想起安义叔的叮嘱,阿堂掂量着,要不要告诉映芬。
后半夜,一串惊雷和炫目的闪电,将他震醒。他起身靠在床头,点上一根烟,默然抽着,操起本子,给映芬写信。他告诉映芬,留在狮门,纵使自己有千般情,现实都不会成全自己。与其苦恋坐等,祈求老天开恩,不如放手一搏,况且父亲在港,也在牵挂着自己。此去若有闪失,他让她忘了自己,替自己安慰母亲。他恳求映芬,给他五年的时间,如果他不能回来,也没有将她接到香港,也请她忘了自己,寻找自己的幸福。信写好了,阿堂感到潦草,他下床坐在柜前,重新抄了遍,抽出一个信封,装好信,糨糊封好,压在床席下。
怕连累母亲,阿堂反复掂量,没告诉妈妈,自己即将离去。临行前的那天,他捏着皮球,觉得圆滚滚地胀着,容易被人怀疑。竹扦扎进气孔,放掉气,揣着瘪瘪的皮囊,他来到供销社。售货员从柜台下拿出气针,扎进去,鼓着腮帮,将皮球吹了起来。阿堂暗喜,他买了根气针,揣在裤兜,回到家。做好晚饭,摆上桌,妈妈撩着围裙,招呼阿堂过来吃。明天就要走了,阿堂心里難受,想到这些年遭受的白眼和屈辱,他鼻子泛酸,眼睛有点湿润。他揣着信,失魂地坐在餐桌前,低头无言,狼吞虎咽地吃着。妈妈看着他,有些纳闷,不停地给他夹菜。阿堂仰起头,嚼咀着,举起筷子,直夸好吃。
堂屋垂着昏黄的灯泡,从厨房出来,妈妈解下围裙。阿堂坐在低矮的竹凳上,手夹着烟,贪恋地抽着,他偏头眯眼,盯着踹青砖的脚。蹲靠在门扇上,妈妈抹着眼睛,眺望着夜空,轻叹了口气。有好多话想说,阿堂却又不知从何说起。扔掉烟头,他搓着脸,瞅着地面说:听人私下说,附近的好多人,都偷渡去了香港,没半年就往家里汇钱。我看好多人,都有这个心思。妈没有应声。他看着妈,笑着说:妈,爸爸在那边,也想办法让我过去,假如有一天,我真的过去了,他不会不理我吧?妈妈的嘴抽搐着,凄然一笑,摇着头说:你爸去香港的时候,你刚学会走路,他把你抱在怀里,眼泪吧嗒的,就是舍不得。
走到堂屋的檐下,阿堂瞭望着月下屋脊晃动的蒿草。妈妈晃着身,摆手说:阿堂,早点睡吧,明早还要下地。阿堂转身,坐在门槛上,抓着妈妈的手,举在眼前搓摸说:妈,我长大了,也会做饭了。你不用操心,累了就请假吧。妈妈抽出手,眨巴着眼睛,感到有些异样。想起映芬,他笑着说:妈,戏楼前开会,碰到位高中同学,缠着让我帮他,给阿芬带封信。我推托不掉。你明天上班,见到阿芬,将这封信交给她。妈妈蒙了,犹豫着接过信,捏了几下,揣在怀里。
公鸡打鸣的时候,阿堂忽地坐起身,怀着对人生新的憧憬,撩起蚊帐,摸黑背起行囊,将准备好的杂物,埋在被单中,搭成睡觉的形状。他弯腰顺着墙角,拉开大门的闩,滑开一道缝,闪出来带上。走到街口,他转身回望自家的屋子,一股悲凉和凄然,瞬间涌上心头。他蹲下来,哽咽了几下,抹着眼泪,倏然站起身,钻进茂密的竹林,踏上他在地图上反复捣弄的逃港之路。
妈妈做好早饭,站在堂屋檐下,喊着阿堂吃饭。见没有答应,她吃完饭,招呼着说早饭在桌上,操起手套,匆匆出门了。午饭的时候,阿堂妈想起儿子交代的事,她端着饭盆,寻着映芬。场长挥着筷子,说她家里有事,请假了。下午散工,阿堂妈找到映芬家,邻家说安义住院了,她在卫生院照顾。
阿堂妈来到供销社的副食门市,买了包点心,来到卫生院。安义靠在竹床上,拎着竹筒水烟。映芬拧干毛巾,给他擦脸。阿堂妈放下点心,盯着安义扑闪的眼,问怎么了。安义直起腰,抹着嘴巴,笑着说番薯吃多了,肠胃不舒服。坐在竹椅上,她牵着映芬的手,絮叨着解开点心,递给安义一块。安义捏着点心,另一只手接在下面,咬了口,抿嘴嚼着,点头说好几年没吃过了。门外响起自行车的哒哒声。国柱的哥哥国梁将他妈扶下车。医生从屋子快步出来,搀扶着权叔老婆,热情询问着。国柱妈驻步,瞄了眼阿堂妈和映芬,噘嘴进了诊室。阿堂妈站起来,低头出屋,将映芬叫出来,附在她耳朵边,嘀咕一番。映芬越听越糊涂,她驻步愕然,看着阿堂妈从衣兜掏出信。
将晾晒的衣服收起,阿堂妈坐在檐下的凳上,折着衣服。映芬闪进门,快步走到跟前,手搓着辫子,望着阿堂住的厢房,哽咽摇着头。阿堂妈扔掉衣服,站起来,拉着她的手,端详着问:阿
芬,出啥事了?给婶子说说。映芬闪动着长长的睫毛,转身附在她耳边,细声吞吐着说:婶子,阿堂——走——了!阿堂妈一愣,快步推开厢房的门,撩开蚊帐,她腾然明白了儿子昨晚的絮叨。映芬站在门框,搓着衣兜里的信,盯着墙上领袖的挂像,祈祷阿堂平安。
拉着映芬的手,阿堂妈坐在檐下,瞅着晚霞,叹着气说:阿芬,婶子知道,阿堂心里有你,这些年日子是怎么过来的,你最清楚。一个大小伙,当不了兵,招不成工,窝在生产队,整天蜷曲着受气,能有啥出息?映芬抿着嘴,点了下头。阿堂妈抬起身,挪着凳子,贴在她身旁,朝门外瞥了几眼,手搭在嘴上,贴在她耳边说:阿芬,你心里有数就行了!阿堂的事,不能说出去。他能不能见到他爹,就看他的造化了。阿芬攥着她的手,搓着安慰道:婶,阿堂不声响,他有头脑,不会有事的,您放心就是了。
6.砖厂
东方泛白的时候,阿堂喘着气,拎着几乎瘫软的身子,钻进一间外墙写着“森林防火”的屋子。他顺着墙,坐在地上,掏出几块饼干,嚼了几口,感到嗓子冒火,他拧开水瓶,咕咚了几口,摸出烟盒,抽出根“椰树”,点着猛吸了几口。他眯着的眼闭上了,快要燃尽的烟头,从松开的指间滑落,起了鼾声。窗户透来的炽烈阳光,漫了过来。阿堂梦见趴在草丛中,前面就是铁丝网,探照灯转着,照得草丛白剌剌的,不遠处传来说话声,他抬头瞄去,几个扛着步枪的民兵,说着笑着过来了。
嘴角流着口水,随着噎住的鼾声,阿堂头一摆,阳光刺眼,他倏然醒来了。他揉着眼睛,哼哧着鼻子,嗅到腐臭,定眼一瞧,屋角堆着团粪便,擦过屁股的纸团,盖在上面。他站起身,从窗户探头,打量着四周,原来这里是荔枝林。他捂着鼻子,踩着枯草,弯腰捡起那张纸,盯着污迹,贴在墙上展开,上面有大队的红字抬头。扔掉纸,他坐在门口,掏出本子,抽出那张裁剪的图片,找到那个大队的位置。他搓着脸,眯眼喷着烟,盘算标记着下来的行程。
山坳传来簌簌声。阿堂偏头瞄去,几个灰黑色的影子,沿着盘山泥径,晃了过来。他赶紧捻灭烟头,操起行囊,弯腰溜到屋外,倏地钻进林子,趴在起着青苔的巨石后。几个人扛着铁锨,铲着荔枝树的排水渠,靠在屋子外的阴凉处,掏出烟,互相点上,吧嗒抽着。领头的进屋方便,捡起地上的饼干盒,抖着说:地上有烟蒂,像是刚抽的,这饼干盒,里面干干净净,墙角还有拉尿的印迹。他直起腰,朝四周张望着,大声说:我估计着逃港的人刚来过,还没有走远。他转过身,笑着问:大队有交代,发现逃港的线索,要报告!你们说怎么办?
他们中间,有位老汉摆着指间的烟,喀喀吐了口痰,摇着头说:我家老二去年过去了,给我帮衬了不少。天下的人都不易,逃港也是迫不得已。咱就睁只眼,闭只眼,遇事别那么认真。几个人应和着,扔掉烟,站起身,走的瞬间,老汉摆着手说:正南的山口外,那里的人认真,朝东绕过去,路远却省事!
从石头后出来,看着地上的烟蒂,阿堂知道遇上了好人。他们讲的是客家话,自己说的是白话,如果碰巧遇上,一问一答,就知道他是外地人。阿堂爬上山脊,踩着藤蔓密实的山径,黄昏时刻,爬过了山岭。脚下的山像位老者,前面的丘就像是老者的儿孙,牵连着站在珠江东岸,默然眺望着碧浪翻滚浩瀚的海面。阿堂撩起裤脚,靠在树干上,拍着腿肚子上凶猛寻食的蚊子,他突然感到,自己就像蚊子,不知道那只手,什么时候拍下来,祈祷自己能逃脱成为一摊血水的厄运。
脚下的土地人口稠密,好多人讲白话,阿堂找了个掩身的地方,用藤扎住脚腕,掏出毛巾盖在脸上,他得小睡一下。湿热的天气,他的身体就像瘫在蒸笼中,蚊虫吱吱簌簌,隔着裤子,依旧瘙痒难耐。天色暗了,蚊蝇好像得到了线报,知道久无人迹的旷野,摆着个会动肉囊,它们成群结伙,向他发起了军团攻击。他发疯地拍打着成团的蚊子,忽地站起身,操起行囊,撒腿弯腰,踩着湿滑的泥径,晃悠着身子,向山脊下潜去。
一夜的摸索探行,阿堂口干舌燥,没了气力。漫天星斗隐去的时候,他靠在树干上,扯着喉结,舔着干裂的唇,捻出一根烟,手捂着一明一暗的烟头,对着滋扰的蚊虫喷着,总算发泄了他的愤怒。启明星眨巴着,好像在和大地再见。阿堂嘴巴发苦,黏稠的口液裹着舌头,即便奋力吞咽几下,再也没了内容。他站起来,摁住宽大的树叶,跪在地上,嘴巴承接着折叠而来的甘露。口有异味,他顺着惯性,嚼了下,像触电了蹦跶咳着,手指探入喉咙,吐出条裹着黏稠青汁的毛毛虫。阿堂感到恶心,他拎起行囊,打量黑魆魆的
山峦,判断着水源,从树林中钻出来,向两座山的夹腋,踹着青苔的泥径,撅着屁股,扬手晃悠着滑下去。
听见水声,阿堂有了劲,他扯着树枝,停在溪流的岸边。盯着汩汩清幽的溪水,他将行李放在树下,扯着藤蔓和裸露的根须,踩着鹅卵石,蹲在溪前,掬水漱口,抹了把脸,咕咚着解了渴。天色未明,他脱掉鞋,将肿胀发麻的脚放入水中,清爽顺着脚心腾升,他抖颤了下,倏然意识到不妥,刚穿上鞋,岸上树林闪出几个人,喊着让他站起来,举起手别动。阿堂心里一凉,心劲倏地溜走了,他成了具任人摆布的皮囊了。
到了边防派出所,公安做了讯问笔录,让阿堂签名,按上手印,将他关进屋子。屋子好几个人。有的坐在地上,唉声叹气;有的合抱着双臂,靠在窗前,对着外面的天空发呆。不一会儿,又进来一个。阿堂觉得面熟,探头一问,才知道他是高中时另一个班上的阿财。阿堂掏出半包烟,递给大家,知道了这些人都是逃港被截获的。天刚亮,来了辆解放牌卡车。公安打开门,将屋子的人叫出来,呵斥着排好队,看着他们爬上车。几名边防民兵,扛着枪,站在车厢四个角上。一位老公安拉开驾驶室的门,坐了上去。车子喘着气,冒着黑烟,颠簸着出了院子,顺着坑洼不平的沙土路,在山林中穿行。
正午的时候,车子进了山野间的砖厂,门口有两个持枪的民兵站岗。下车后,大家排好队,点完名,被分派到砖厂的工地。阿堂心里没底,他低头干活,沉默寡言。工友们嘻哈喧闹,让他紧张的心情,稍稍松弛了些。阿财趿着拖鞋,裤腿挽得高高的,走起来一颠一颠的,干瘪的脸就是头骨包着层皮,他的颧骨高起,眼窝深陷,鼻子塌塌着,两个鼻孔就像发霉的花生米,口朝上翘着,他睇溜着可能是真诚,但看起来绝对是奸猾的眼睛。他和阿堂搭伙,用板车将晾晒干的砖坯,推进窑中,卸下来。
权叔坐在凳上,脚蜷起来,撑在椅面,手夹着烟,眯着眼睛,吧嗒抽着,另一只手在脚拇指内侧搓着。电话响了。他抬起手,抓住话筒,听着听着站了起来,扯着电话线,踱着步。放下话筒,他让会计骑车,将阿堂妈喊来。阿堂妈问啥事?会记虎着脸,就是不说。她琢磨着,定是儿子出事了,想到阿堂遭遇不测,她浑身冒汗,身子有点晃悠。她控制着,不敢往下想,思绪却像潮水,咕咕下渗。走到大队门口,她抓着门框,眼冒金星。
瞪着阿堂妈,权叔扬手呵斥着,让她进来。阿堂妈定了下神,晃着进屋。权叔急火火地踱着步,突然驻步,拍着桌子,低头盯着她问:你们家阿堂呢?阿堂妈抿着嘴,愣了下神,摇头瞥着权叔布满血丝,咄咄逼人的眼睛,低头应道:阿堂就喜欢跟着国柱,他也想进步,会不会串联去了?权叔语噎,摇着头,用颤抖的手指着她,呜呜着说:我警告你,别将阿堂和我们家国柱扯到一起,他们是不同道上的人!想到阿堂可能的不测,她瞬间没了神,垂下头,拍着大腿,抽泣着直摇头。权叔抽着烟,脚踩在凳上,瞥着她。阿堂妈仰起头,祈求着问:权叔,阿堂——他怎么了?!
指着电话,权叔扬手哎哎着说:他逃港,让边防民兵抓了!知道儿子活着,阿堂妈紧绷的神经,倏然间有了弹性。她站起来,焦急地问:他在哪儿?回来后,我得好好教训他!留下娘一个人在村上,他就忍心吗?权叔走到门口,站在门框,偏着头说:他在砖厂,公社通知,让大队写个保证,去领人。阿堂妈走过来,挠着凌乱的头发,祈求说:权叔,阿堂是晚辈,您别和他计较了。这些年,您对我们怎么样,我心里清楚,他这一走,辜负了您,您心里难受,我知道。您还得好人做到底,想办法将他领回来。
权叔摇着头,摊开的手抖着说:阿堂妈,公社要大队写保证,谁能保证你家阿堂,不再逃港?阿堂妈眨巴着眼睛,拍着胸口说:权叔,我给大队立个字据。权叔嘿嘿笑了,摆着手说:你——就你——给大队保证?!电话铃响了。权叔接了电话,推着自行车,在阿堂妈的祈求和拉扯中,跨上车走了。会记出来,安慰着说:阿堂妈,这事急不得,谁家的孩子到了砖厂,都要待上十天半个月,得让他们知道,逃港被抓的滋味。
回到竹器場,吃饭的时候,阿堂妈将映芬叫到边上,说了阿堂的事。映芬愕然看着她,宽慰了几句,说阿堂和国柱都是同学,她找国柱,给他说下,让他给他爹说道说道。阿堂妈叹着气,怜爱地看着映芬。映芬瞄了眼,红着脸,低下头,瞬间明白了她的意思。她扯着阿堂妈的胳膊,附在耳边说:婶,权叔就是头倔驴,脾气上来了,谁的话都不听。国柱发起脾气,他就变成了蔫驴,火气就瘪了。
工友们熟了,说话慢慢没了顾忌。歇息的时候,在大家期待和蛊惑下,阿财绘声绘色地讲着道听途说的香艳逸事,逗得大家咽着口水,用渴望的眼神,呼应着他。月光从窗户映在地上,十
几个人睡在屋子的地上,没有人巡视的时候,嘀咕着逃港的经历。阿堂很少说话,总是坐在边上,木然地听着。几个逃港被抓了几次的人,和砖厂的民兵混熟了,他们分享着逃港的经验。阿堂听着,检讨着自己的得失。几天后,阿堂感到这个砖厂,看起来是个收容站,有人站岗放哨,进出都要检查,内面真是个学习班,每个人讲着逃港的经历,别的人七嘴八舌地评说着,用自己的经验,给出完善的建议。
阿堂沉默寡言。阿财掂量着,觉得他有点来头。他围着阿堂,套着近乎,不时探听他的情况。听到他是狮门佘姓。阿财瞪着眼睛,抖着手指笑着说:地主!你是佘家的地主仔!阿堂低头,踹着地上的砖屑,沉默瞬间,仰头讪笑,点了下头。阿财的眼瞪得更大了,他知道佘家在香港的实力,想到以后到港,攀上佘家这条大船,他的心里倏然膨胀。工友们累了,进入了梦乡。阿财转过身,推了阿堂一把,趔着头轻声说:过两天我就出去了,得筹划下次行动,你有什么打算?阿堂瞥了他一眼,想起安义叔的话,他打着哈哈,摇着头说:阿财,我和你不同,我家是地主,能不能从这里出去都是个问题。我也算是尝到逃港的滋味了,我妈在狮门,我不想折腾了,我得尽孝。阿财眨巴着眼睛,睇溜着他,半信半疑地一把揽住他的脖子,附在他耳边亲热地说:阿堂,在香港,你就是少爷。你认了我这个兄弟,我就认你做少爷,啥事你招呼一声,咱就是死党了。阿堂趔着身子,没想到落难这里,有人却将他当成了少爷。
阿堂搓着脸,摆着手说:别胡说,这里不是香港,让人听到了,我就真的就出不去了。阿財趔着身子,手搭在他的肩上,睇溜着四周,神秘地说:阿堂,锦康是我姑父。你的事我出去,找我姑父说下,让他给大队招呼一声,你很快就能回家了。听到锦康老师是阿财的姑父,阿堂顿感亲切许多,他偏过头说:锦康老师是我的班主任,上学时很关照我。你说我的名,他肯定知道。
阿财收拾行李,就要出去了。阿堂站在檐下,看着他出来。阿财揽住他,贴着他耳朵说:少爷,我先走一步了!阿堂推了他一把,虎着脸不让他胡说。阿财扯着他的胳膊说:再忍耐几天,你要相信我。出门的瞬间,阿财回头招手,哧眯一笑。阿堂心里空落落的,即刻逃离的期望,涌上心头。一起进来的人,接二连三地走了。盯着窗外的月亮,他掐算着时日,心里的希望之焰,像燃尽的柴火,慢慢变成了灰烬。
国柱神采飞扬,踩着自行车,一个急刹车,车头摆着停在映芬面前。他伸长脖子,拍着车头,笑着说:阿芬,地主仔被抓了,在砖厂劳动改造!映芬瞥着他,噘嘴望着江面。国柱的脚翻转踏板,链条嗒嗒着,映芬转过脸,他摸出一根烟,点着吸了几口,模仿着他爹的模样,拍着车头说:这些年,我的感觉是对的。他家的根在香港,他迟早都要出问题的。这就是有什么根,就结什么果。映芬偏头瞄着夕阳,走前两步,抓着他的车头,晃了几下,盯着他说:阿柱,阿堂和咱们一起长大上学,现在出了这事,你得想想办法,给你老豆说声,将他保出来。国柱哼哧一声,仰起头,瞪着眼,激动地说:阿芬,你可得站稳立场,这件事我也没办法。阿芬瞥了他几眼,挥着手说:国柱,算我白说了,我没有想到,你的心这么硬!国柱推着自行车,追上来,苦笑着说:阿芬,别生气嘛!我试试,不一定管用。
得知阿堂的事,锦康骑着自行车,来到大队。权叔坐在椅子上,端着茶缸喝水,没有起身。锦康递上一根香烟,坐在他对面,说了公社对逃港者的政策,笑着央求道:权叔,锦堂家孤儿寡母的,蛮可怜的,你代表大队,将他领出来,好好教育教育!权叔瞥着这位靠边站的公社干部,摸着下巴,瞥了眼窗外,慢条斯理应道:公社管着大队,你是公社干部,公社出个证明,不就成了,找大队干什么?锦康摇着头,嘟着脸走出来,跨上自行车,猛踩着离开了。会记走进来,给权叔的茶缸添着水,低头笑着说:书记,形势变得快,谁也说不清,最好就是谁也不得罪,将来谁上台,都不把咱看成对立面,这就是孔孟的中庸之道。权叔抽着烟,瞥了他一眼,疑惑着叹了口气。
从弟弟立勤那里知道了阿堂的事,立仁牵着水牛,扛着犁铧,经过坝面。安义坐在树下,招呼他歇歇脚。立仁放下犁铧,蹲在安义边上,操起他的水烟筒,抽了几口,他抹着嘴巴,说了阿堂关在砖厂的事。安义闭上眼睛,沉默一阵,拿起蒲扇,拍着蚊子,叹着气说:锦堂妈怪可怜,一个女人家,遇到这些事,真难为她了。立仁牵着牛走了。安义站在树下,扬起手说:碰到阿堂妈,让她过来一趟,我给她合计合计。
蹲在堂屋,权叔抽着烟。老婆端上饭菜,站在屋檐下,撩着围裙,喊着国柱吃饭。国柱坐上桌,盯着竹筒水烟,摆手笑着说:爹,您好歹也是个大队书记,别抽水烟了,让别人笑话。放下水
烟筒,权叔捏着口袋的香烟,端起碗,笑着说:阿柱,爹在外面抽香烟。回家抽着水烟舒服。
门咯吱开了。阿堂妈顶着头巾,闪了进来,后面跟着安义,她手里提着一壶油。国柱妈走上前,将安义迎进来,瞥了眼阿堂妈。权叔板着脸,低头夹菜。老婆拍着他的胳膊,一个劲地使眼色。安义摸索着坐在国柱递来的凳子上,滚溜着眼珠,打量一番。权叔直起腰,瞪了他一眼,看着屋檐,想到了这是佘家的祖屋。安义欠着身子,撩着胡须,沙哑着说:阿权,解放前你是佘家的船舵手,我是佘家油坊的账房。佘家的败落,咱们是看着过来的。安义是个废人,无依无靠,那年被公社赶回村子,你让我住在排洪房,给我记工分,这些我都记在心里。权叔放下筷子,摆着手说:这都是政策,你得感谢政府!安义咂着嘴巴,点头应道:阿权,我心里都是那些“四旧”的东西。你知道,安义从没为了自己的事,求过别人。佘家对我有恩。阿堂关在砖厂,我念及故旧,抹下面子,带着阿堂妈过来,求你出面,把阿堂保出来!权叔站起来,缓缓地说:锦康找过我了,也是阿堂的事。我怕保他出来,到时他再跑了,我没法向公社交代呀!
探听到砖厂的情况,为了儿子,阿堂妈顾不得尊严,她抹着眼泪,哽咽着说:权叔,您就可怜可怜我们娘俩吧!阿堂不懂事,让您闹心了。您的关照,我们都记在心里!权叔抽出根烟。国柱帮他点上。他喷着烟,眯眼瞥了眼阿堂妈,笑着说:你上次说立个字据,换大队的保证,我思来想去,觉得还是不合适!你们的心情,我都理解,我的担心又有谁能分担呢!国柱妈的胳膊轻轻地搓着他,脚在桌下挑着。阿堂妈拍着壶,凄然一笑,晃着手说:权叔,没啥带的,就一壶油,你收着,是我个心意。阿堂的事,您费心,实在不行,我也就不为难您了。安义站起来,就要随阿堂妈离开。权叔一愣,拎起油壶,扬手喊道:这是干什么?这不是糖衣炮弹,腐蚀党员干部吗!说着他拦在门口,呵斥着让他们拿走油壶。
国柱挠着头,看着油壶,感到阿堂妈话中有话,再看看安义神秘莫测的表情,好像在暗示着那年阿堂偷油的事。他倒吸了口气,如果他们说出那件事,岂不是将自己摆出来,也让老豆下不了台。他虎着脸,走过去,扶着安义,抓起油壶,跺脚瞅着老豆说:阿堂家也不易。老话说,得饶人时且饶人,人家锦康老师也找过你了,狮门的人嘴上不说,眼睛都在看着,咱就不能仗义点,让人竖起大拇指,给咱晃几下?权叔的头偏着,瞥着儿子,愣了一会儿,突然笑了,晃着手说:国柱,你比老豆心胸大,将来能成大事。行了!老豆听你的,明天就把阿堂保回来。
裹满尘土和污垢的头发,像干枯的蓬蒿,罩在阿堂头上。他从门中闪进,贴着门扇,喊了声妈。他妈正抖着簸箕,去米中的糠壳。儿子黑瘦脸上,龇着排白牙。她放下簸箕,腾闪着扑过来,抓着他的胳膊,眯眼端详着,嘴角抽泣了半晌,摸着他干瘦的手,抖着问:阿堂,你怎么成这个样子了?阿堂攥着她的手,嘴唇哆嗦,嘿嘿笑着。阿堂进屋,拿出香烟,靠在屋檐下,半闭着眼睛,接连抽了两根烟。妈妈拿出衣服,让他赶紧冲凉,怕人见到笑话。
带上房门,阿堂睡了个自然醒,困乏的身子有了力气。傍晚时候,阿財刺溜闪进来。阿堂妈问他找谁。他问阿堂在吗。她瞥了眼厢房,没等她出声,阿财快步过去,推门进去。阿堂妈疑惑着,走近贴耳一听,里面传来少爷长少爷短的絮叨声。她一愣,会不会是老爷打发人,接阿堂过去。纳闷的瞬间,映芬拎着篮子进来,撩开篮子,递给她,笑着说:我妈说阿堂受苦了,家里没啥,拿些鸡蛋过来,给他补补身子。阿堂妈接过篮子,拉着她的手,点头笑着。
听见映芬的声音,阿堂趿着拖鞋,从厢房出来。阿财跟在后面,瞥了眼映芬,点头嘿嘿着。阿堂妈让他们聊,她去做饭。映芬跟进厨房,她推了出来。阿堂将映芬让进房间,她坐在床上,他靠着柜子站着,想起那封信,他红着脸,有点不好意思。阿财坐在门槛上,打量着映芬,浑身不自在。映芬叹着气说:阿堂,咱这儿也是鱼米之乡,能吃饱肚子,你就别折腾了,看你成什么样子了。想起逃港的经历,阿堂搓着脸,苦笑着点头。阿财站起来,摆着手说:那么多人跑过去,好些人发财了,人家老豆在那边,他不算逃港,他是父子团聚。
映芬回家了。阿财没有离去的意思,他吃完饭,扯着阿堂的胳膊,一个劲地鼓动着逃港。阿堂笑着,叹了口气说:阿财,这趟把我折腾得够呛!你看我妈成了啥样子了?我和你不一样,弄不好,我妈得遭罪。阿财贴过身,拍着阿堂的肩,笑着说:在这边,你就是个地主仔,受人欺负。到了那边,你就是佘家少爷。咱现在有路了,虽然崴了脚,脚好了,咱还得往前走呀!
7.观光
浓云裹着西落的日头,闷热的湿气顺着云层透过的光柱蒸腾着。阿堂随着社员,挽着裤腿,插秧到了田头,撩起湿透的衫子,抹着脸上的汗。国柱将秧苗扔在地头,蹲在溪边,撩着开襟,抖了几下,招呼着蹲在边上的立勤,掬水洗脸。他抹了把脸,淋着手上的水珠,偏头见阿堂坐在社员堆中,呆愣地瞭望着河涌。他拽过立勤,眼睛瞥着阿堂,嘀咕了几句。立勤捋着湿漉漉的头发,对着蹲在地头的权叔,笑着弯腰,跳跃着跨过田头的社员,踱到阿堂身后,脚尖轻轻地踹着他的屁股。阿堂趔着身子,仰头瞥了眼。立勤收住稀拉的表情,瞪眼皱眉,摆了几下头。立勤跃上缓坡,钻进林子。国柱叼着烟,跨过水沟,哼着电影插曲,踹着地上的草,跟了过去。
头埋在腿间,沉思了一会儿,阿堂站起来,怯愣地挪着步子,转身瞄着歇息的社员,循着窸窣的声音,走了过去。国柱叼着烟,蹲着方便。立勤晃着树枝,驱着蚊虫。阿堂捂着鼻子,趔身转过头。国柱喷着烟,挪着屁股,点头让他蹲下。烟头蹦跶了几下,国柱嘴角抖着抽了几下,憋着气说:油的事,立勤和我知道,我老豆真是不知道。你想就他那大公无私的性格,能为几斤油折腰吗?他瞪了阿堂一眼。阿堂笑着附和。国柱吐着气说:阿堂,你得明白,你能从砖厂出来,多亏我老豆。油的事就算结了,咱谁也不亏欠谁的,不许你再提这件事。他举起手掌,倏然抡过去,啪地拍在屁股上。阿堂趔身站起。国柱拎着裤子,展开手掌,晃着一摊蚊血,瞥着阿堂,对立勤说:这就是教训,血的教训呀!
吃完晚饭,妈妈收拾着厨房。仰头望着透过树梢的月光,阿堂茫然地挠着脖子。村头喇叭刺啦一阵。阿堂揣起窗台的香烟,推开院门,走走停停地向祠堂踱去。权叔扯着嗓子,讲着形势。桥下河涌传来悦耳的说笑声。国柱和立勤游了过来,站起来,抹着脸上的水,讲着串联的新鲜事。映芬赤脚站在水里,搓着石上的衣衫。立勤潜入水中,刺溜冒出头,回头瞥着国柱,嘿嘿着问:映芬,想不想到广州转转?映芬拎着衣衫,直起腰,瞄着月光下站在水中的国柱。立勤趴在水里,闪着白牙说:国柱想带你乘坐渡口的货轮,到广州逛逛。边上洗衣的妇女,嬉闹起哄,说跟了国柱,她就是支书家的儿媳妇了。映芬瞪眼,抖着浸在水中的衣衫,甩向立勤。立勤潜入水中,冒着泡溜了。
瞄着人群中映芬起落的背影,蹲在树下抽了根烟,阿堂叹着气,手撑着膝盖,缓缓站起来。县上的广播员激动地说,有重大新闻,让社员同志们注意收听。河涌嬉闹的人群,倏然息声,僵在月光下,瞭着电杆上的高音喇叭。阿堂困乏的身子,随风格愣几下,胸腔腾腾着,他抬起脚,向河涌踹了块石子,朝榕树下走去。喇叭传来女播音员激越的声音。田间地头,社员们没有见过她,她每天傍晚,用声音挠着坐在村头树下抽着竹筒水烟的社员们。时间长了,声音中生出了容颜,她成了村上年轻小伙调笑开涮的引子。听着她的声腔,阿堂眯着眼,想的却是映芬,觉得她的声音清润柔和,比播音员的声音好听。
东深供水工程竣工,东江水到了香港。为了展示祖国天翻地覆的变化,香港同胞能参加观光团,回大陆观光水利工程。
静谧的狮门沸腾了,猫在院子的人,走到街上,招呼着聚在一起,说着香港的亲戚,掂量着他们会不会回来。祠堂前榕树下纳凉的人,抖着肩头的衣衫,站起来议论着。石径上传来自行车的哒哒声。权叔踩着踏板过来。人群围住他。他撑好自行车,顺着人群让出的道,叼着烟,走到树下,坐在青石板上,瞥了大家一眼。人群倏然静了,细长脖子上黑瘦的脸,转贴过来。他弹着烟灰,咳了几声,嘟着嘴里的痰。蹲着的人,趔开身子,让出一坨地。他呼哧几下,转头吐在树根上。权叔站起来,扬起手说:这就是个说道,也是个态度。我想解放前在香港做工的,做小买卖的,能回来转转。月光下期待的眼光,伴着叹气,散开了。权叔扔掉烟头,指头点着说:那些“地富反坏”分子,胆敢侥幸回来,那就是自投罗网。
蹲在外围的棱坎上,双手攀着膝盖,下巴贴在手背上,阿堂眨巴着眼睛,眼睛在权叔摆动的手掌和月下一排排晃动的脑袋间转换。国柱拍着树干,刺溜蹲在他边上,胳膊搭在他的肩上,侧脸龇牙笑着。立勤倏然蹲在另一侧,肘磕着他,将他挤在中间。立勤在阿堂裤兜摸索着。阿堂嘟着脸,掏出香烟递给他。立勤晃出一根,递给国柱,自己叼上一根,划着火柴,隔着阿堂递过去。国柱对着阿堂,眯眼喷了口烟,将他揽过来,低声说:阿堂,你老豆是狮门的大地主,剥削了那么多人,让他千万别回来!回来了,就得算旧账。立勤嘴巴贴上来,瞥着国柱,关切地说:阿堂,怎么说咱们都是同学。我和国柱出去串联了
两个月,外面的事见得多。国柱关心你,才有这番说话,你知道就行了。阿堂搓着面颊,闭眼沉思了一会儿,瞄着榕树下散开的脑袋,站起来,点头走了。
推开院门,妈妈坐在檐下,撩着竹箩的豆子。见阿堂垂头进门,将他唤过来,指着边上的竹凳,让他坐下。她将竹箩放在地上,拍着手上的尘,望着月光,缓缓说:阿堂,政策有了,不知你老豆心里有没有咱娘俩,会不会回来看看。阿堂拿起树枝,在地上戳着划了几下,摇头应道:那都是宣传。权叔说贫下中农的香港亲属,回来没啥问题。地主富农的亲属,可能不敢回来。妈妈拿起蒲扇,晃了几下:阿堂,这些年,妈常做梦,梦见你老豆。妈觉得,他心里惦着老家,过得也不畅快,我估摸着,你老豆会回来的。
一个月后的黄昏,社员们赶着牛,踩着田埂,蠕动着回村。不远处的沙土路上,传来一阵嘤嘤声,两个旋转的银色轮子,上面是穿着黄军装的影子,从坡上蹿来。权叔驻足,手搭凉棚,打量了一会儿。影子清晰了,立勤单脚着地,胯在车梁上,抹着脸上汗,对着一溜社员,扬起手说:权叔,我三叔从香港过来了,在桥头的友谊商店,给我家买了辆凤凰自行车。国柱将锨把塞给阿堂,趔身推着权叔,跑过去,摸着闪亮的车头,摁着车铃。他将立勤扯下来,跨上去,带着立勤,撅着屁股,晃着车头,嗒嗒回村了。
祠堂前的榕树下,聚着下地归来的社员。权叔从石径过来,腋下夹着沓报纸。国柱骑着车,带着立勤,从镇上过来。权叔坐在树下石板上,晃着报纸,指着图片说:桥头来了四辆车,拉着香港人,让他们瞧瞧咱们的建设成就。立勤下车,接过报纸,指着上面的图片,笑着说:我三叔就是坐这样的车过来的,他问了村子的好些人,叹息就是不能回村看看。权叔要过报纸,摆着手说:你三叔是个做工的,在香港也是工人阶级,他回来不妨事。
映芬提着篮子,顺着河涌过来,向着榕树下驻足低头,瞥了几眼,沿着祠堂边上的小径,向坝面走去。瞥着她的背影,立勤扯着自行车的后座。国柱晃着身子,瞄见映芬碎步快行的影子,脚踮着地,摆了下车头,跨上车走了。
瞥着国柱和立勤恣意嬉闹的影子,阿堂靠在树后,闭眼沉思了一会儿,弯腰顺着墙角,缓缓荡了过去。到了祠堂的侧墙边,他循着自行车的叮当声,猫着腰,踹着路畔的荒草,掩着树,一跑一顿地前行着。国柱骑车拦住映芬,单腳踮地,笑着让映芬坐上来,感受他的车技。立勤连忙下来,拽着后座,嬉笑着说:映芬,下午刚骑回来的新车,坐上去,让国柱送送你。映芬顿步晃篮,瞪眼躲闪。国柱踮步晃着车头,哧哧笑着,央求着她。阿堂躲在树后,挪步想冲过去,掂量着又缩了回来。立勤扯着篮子。映芬扬起手,噘嘴斥道:立勤,别仗着你家有个新自行车,在村子晃来荡去,你就是个狗腿子。立勤肃然松开手,愣站着,挠着脖子。一辆手扶拖拉机,突突着过来。立勤提着后座,挪开车子。立仁踩着刹板,瞄着映芬,转脸问:拉拉扯扯,想干啥?立勤笑着攀上拖拉机,随着一道黑烟进村了。望着映芬的背影,国柱不甘地顿着车头,跨上车走了。
站在坝面下的草丛中,瞭见映芬浴着晚霞,进了泄洪房,阿堂坐在渠坎上,揪了撮青草,扯断嗅着。坝面上有了说话声,屋子的灯亮了。阿堂拍着脚腕的蚊虫,站起来,弯腰爬了上去。映芬抡着竹竿,怕打着被褥。安义坐在边上,嘴角吸纳着,抽着竹筒水烟。
缭绕着炊烟的村落,散布在泛着红光的水道边,附近村子的喇叭,拖着尾音,叠合着变了音,萦回在空旷原野上。看见阿堂,映芬停了拍打,竹竿晃了几下。安义仰头,眼珠弹球一样,在眼缝闪溜着,叫着阿堂的名字。阿堂帮着映芬,扯着被角,抖了几下,将被角递给映芬时,眼睛婆娑着说:国柱欺负你,我都看到了。映芬折起被子,抱着回屋,回头一笑,噘着嘴说:阿堂,你和我不一样,我不怕他们。你别搅和进来,我怕他们给你找事。
咳了几声,安义晃着手,示意阿堂坐下。喇叭里传来权叔的声音。安义嘴巴咂巴着,转身问:看着镇上有香港亲属的人家,到桥头见面,你心里不舒服吧?阿堂叹着气,应道:权叔说能回来的,都是成分好的,我觉得我老豆不敢回来。安义笑着摇头,摆着手说:听话要听音。我听县上的广播,这是要让香港人回来看看,感恩大陆。喇叭上不是常说句话,叫吃水不忘挖井人吗!映芬提着竹篮,走出来,和安义叔招呼着,顺着坝坡下去。阿堂站起来,应着安义叔的絮叨,趔着身子,瞥着映芬的头,沉入坝面。他摆着手,辞别安义叔,跑下坝。安义站起来,摸索着操起竹竿,偏头听着喇叭的颤音,咧嘴嘻嘻笑了。
快到村口的时候,阿堂收住脚步,坐在芭蕉林边,看着映芬进村。水塘躺着几头水牛,嘴巴
懒洋洋地捻着岸上的青草。他摸了块石子,向牛群扔去。牛抖着臀,扑腾着站起,仰头哞哞叫着。一个骑车的影子,从村头颠了过来,像是阿财。阿堂起身,撩着芭蕉叶,走到路边。看着蹿过去的烟尘,他喊了声。阿财一个急刹,车轮抖着,停在沙土路上。回头见是阿堂,他抬起车头,调过来蹬了几下,抹着额头的汗,问他怎么躲在这儿。学着立勤的姿势,阿堂跨坐在后座上,间或踮脚,蹬上几下,一起进了家门。堂屋黑着,阿堂知道妈妈加班。推开厢房的门,阿财问他想好了没有。阿堂推开窗户,摇头瞥着他。扯着他的衫子,阿财附在耳边说:我们村前几年逃港的人,参加香港的观光团,在桥头参观东深供水工程,家里人跑到桥头,和他见面,说逃港不违法,不然公家也不能让他回来。阿堂眨巴着眼睛,想起权叔的说道,他觉得事情并不像他说的那样,既然逃港违法,怎么可能让这些人,大摇大摆地回来!他挠着头,逃港的人能回来,老豆估摸着也能回来。
院门咯吱响了。阿堂出来,妈妈和阿财招呼了一声,拍着身上的尘,进了堂屋。阿财扯着阿堂进屋,撅着屁股,肘撑在桌上,笔点着纸,急切地说:阿堂,现在对逃港客宽松一些,咱们得抓紧时间,不能再犹豫了!阿堂叹着气,拍着他的肩:说实话,我也想早日过去。前几年,老豆帮我办过去香港的手续,不知道卡在哪个环节,始终没有结果。现在香港人能回来观光,如果我老豆回来,我得先和他见个面,听听他的想法,才能确定怎么做。阿财站起来,挠着脖子,摇头笑着说:你是不是放不下那个映芬?阿堂喉结蠕动几下,瞥了眼屋梁垂下的灯,眼睛眨么着应道:阿财,你说对了,我心里装着映芬,想到我逃到香港,她留在狮门,我心里就打退堂鼓。
逃港的人接二连三地回到桥头,和家人见面,带回香港的服装和收音机。立仁的大舅子逃港,回来观光,送给他一件港式的夹克和巴掌大的收音机。穿着港服的立仁,在院子踱了半天,抑制不住激动心情,从平时低调的框子中探出,不顾老婆的阻拦,他扯着收音机的天线,转着按钮,将收音机贴在耳边晃着,走出院门。站在桥上,瞄着河边洗衣的妇女,他抖着衣服的开襟,晃着收音机。路过的人驻步,偏头好奇地看着。老婆提着篮子,下到河边,蹲下浸湿衣服,随着妇女嬉闹的手指望去,看到立仁神气地站在桥上。她站起来,扬起手,斥责了几句。
立仁弯腰下桥,后边跟着一群人,他溜达着,来到大榕树下。纳凉的老人,拎着竹筒水烟,龇牙听着吱唔吱唔的声音中间或飘来的吟唱,好奇地站起来。放学归来的孩子,拉扯推搡,疯跑着围过来,鹅颈般细长的脖子伸过来,黑瘦脸上坠着睇溜的眼珠,侧耳听着飘闪的音乐。立仁爸对着竹筒水烟,吸了几口,眯眼喷着烟说:逃港的人回到桥头,国家是允许的。权叔对政策理解不对,我估摸着,那些成分不好的人,也会回来观光。
从大队部出来,权叔晃悠着来到祠堂前,瞄见人堆中晃着胳膊的立仁,他咳了几声,背着手踱过来。立仁爸站起来,晃着手说:人家几年前逃港,今天回来观光,送给立仁的衣服。权叔偏着头,闭眼听了一会儿,摆着手说:立仁,偷听香港的广播,政策不允许,赶快关掉。立仁推着孩子,从人堆出来,收回天线,调到省台。孩子们意犹未尽,抹着鼻子,乌溜溜眼珠盯着权叔,甚是不解。
瞄见灰黑色的人群中,立仁穿着的红白格子的夹克,立勤一个手刹,单脚踮在路肩上。跨坐后座的国柱,揉着眼睛,盯着晃动的格子。他拍着立勤的腰,来到榕树下。立勤走过来,拽过收音机,抽出天线,调大音量,走到江边,晃着听着。国柱围着立仁,转了一圈,手搭在立勤肩上,扯着银色的天线。权叔嘟着脸,将立勤喊过来,瞪着眼说:立勤,你的入党申请,我看过了,你得有个表现。别像你哥那样,穿着花里胡哨的衣服,听着香港那边的音,在街上晃荡。你得有个定性,知道哪些事不能做。立勤蔫了,垂下头,红着脸将收音机递给立仁。国柱要过收音机,走到河边,扯出电线,来回晃着。
看不到映芬,阿堂妈有点纳闷,她问竹器场的师傅,知道安义病了,映芬请假照看。下班回来,经过桥的时候,她看见映芬在河边洗衣。她站在桥边,问安义怎么了。映芬站起来,拍着手上的水珠,扬起手说:老毛病,他那间屋子湿气重,关节炎犯了,走不動路。回到家,阿堂妈揣着钱,来到镇上,在街巷稀落的晚市上,买了几斤土茯苓和一条猪的前腿骨。回到家,她削掉土茯苓的皮,放入瓦罐沸腾的水中。她拿出镊子,捻净腿皮上的黑毛,斩成小块,开水中稍事沸煮,放入绛红色的汤中。瓦罐冒着汽,她摘下头巾,抹着眼睛,往炉膛添着柴枝。
门外传来嗒嗒声,随着就是吸气声。阿堂撑
起自行车,嗅着进来,蹲在瓦罐边,慌脚乱手地揭开盖子,眯眼瞄着。妈妈扯着他的胳膊,让他骑车,等会儿看望安义。安义坐在躺椅上,映芬撩开竹篮上的纱布,将粥和腌菜放上桌。阿堂妈跟着自行车,上到坝面。她进屋拿了个搪瓷碗,将温热的汤汁倒出,递给安义,笑着说:你得去去湿气。安义接过碗,嘴巴搭着碗沿,喝了几口,抹着湿漉漉下巴说:阿堂妈,我一个无儿无女的废人,你还记得我的病,我真不知道怎么说。阿堂妈拎起瓦罐,倒了碗汤,让映芬喝。映芬咂巴着嘴巴,摆手趔身,沿着林中小径,向山头走去。阿堂站起来,瞄着蝌蚪一样的光点,跟了过去。
啃了几块骨头,咕噜着喝完汤,安义恰似腊肉般干瘪的肚子,鼓了一点。阿堂妈收起碗筷,对着拿起竹筒水烟的安义问:逃港的人,都回来观光了,也不知道我们家老爷,敢不敢回来?安义吹了口水烟,摸着下巴,瞄着夜空应道:唉!这世事就像天气,热的时间长了,就得吹风,旱的时间长了,就得下雨。中国的学问,就在一个变字。做人不能认死理,得随着四季的变化,不断增减衣服,才不会生病。他指着瓦罐,续道:湿气重了,就得补祛湿的汤水。阿堂妈恍惚明白了,点头茫然地望着漫天星斗。水库的蛙鸣,一阵高过一阵,草丛间缩身蹦跳的甲虫,簌簌鸣着。不远处传来几声狗吠。阿堂瞄着林径,蹲了下来。阿堂妈偏着头问:权叔是支书,他在村头的榕树下,跺着脚说地主富农不敢回来,是不是上面就是这个意思?安义放下竹筒水烟,捶打着膝盖,摇头说:权叔一根筋,就是知道跟着形势往前冲,那就是他的想法,你也别当真。阿堂妈笑了。安义扬起手说:香港那边传话来了,告我一声。一晃快二十年了,我也想在有生之年,拉着老爷的手,和他絮叨几句。
纳凉的人叨咕着镇上的新鲜事。权叔的判断,在各种消息的漩涡中,沉了下去。他依旧来到树下,坐在人群中间,抽着香烟,展开报纸,引导着社员们的猜测。
收拾完家务,阿堂妈坐在檐下,摇着蒲扇,在确信安义的判断并耐心等待中,不时唉声叹气。老爷是个讲究的人。多年的劳作,她白皙嫩滑的皮肤,变得黝黑起皱,细柔的小手,起了老茧。也不知道老爷见到她这般模样,会不会从心底嫌弃。她渴望见到老爷,又怕见到他。
阿堂坐在榕树旁的河边,侧耳静听着社员们的絮叨,见权叔过来,他趴在斜坡的草丛间,瞄着他标识权威的手势,听着他沙哑却又顿挫的说道,掂量着老豆会不会回来。人群散去,他拍着裤脚,垂头缩身,推开家门。妈妈站起来。他说着榕树下的消息,安慰了几句,推开房门,撩起蚊帐,扑在床上,叹气翻身,盯着黑魆魆的屋顶,在幻觉中憧憬着未来。
日子静流,老豆会不会回来,阿堂坐在屋檐下,和妈妈该说的话,已经说完了。无言的沉默叹气中,他们的情绪叠加,沉闷和无奈的气氛,笼罩着小院。暗夜的树梢,一群鸟雀扑棱着翅膀,嘎嘎嘶叫着,好像在嘲笑。阿堂抬头。鸟雀落着树梢,挤弄着成了形,像权叔缩着脖子的头。他忽地站起来,跑了几步,抬起脚,踹着树干。树梢抖动,鸟雀抖着翅膀,盘旋着盯着院子,鸣叫着离开了。妈妈站起来,让他早点睡。回到屋子,想到阿财近段时间,没有过来,逃港念头就像海中的八爪鱼,挠着他恓惶的心。
晌午时分,阿堂浑身像散架了,他扛着农具,下田归来,刚推开家门,身后传来自行车的嗒嗒声。他跨过门槛,回身见绿色的邮政车,荡了过来。邮递员喊着他,跨在车梁上,从兜中拿出张纸,晃着说:阿堂,你老豆的电报,约你们到桥头见面。阿堂咯噔一下,身子瞬间挺直,他接过电报,对着暮暮的日头,眯眼看了一会儿,掏出香烟,递给邮递员。他快步进院,在瓷缸打了盆水,拎起铁丝上的毛巾,捻搓着擦了把脸,坐在屋檐下,叼着香烟,将电报看了几遍。想起竹器场的妈妈,他腾地起身,跨上自行车,向竹器场驰去。
杂草丛中堆着青竹,一群妇女站在边上,戴着手套,用刀片剥着竹皮。阿堂推开门,寻着戴着垂着黑色纱布竹帽的妈妈。看见阿堂,工友扯着阿堂妈的胳膊。阿堂妈愕然摘下竹帽,拍着腿上的竹屑,随着儿子走到树下。和儿子嘀咕了一会儿,她拎着竹帽,扇着凉风,走到编织竹篮的场长身边,附耳说了几句。场长忙活的手停了,下垂的褶子脸,仰了起来,摆手笑着,让她回家。映芬从竹棚出来,弯腰走过来。阿堂对着她,摆着头,眼珠朝门外咕溜了几下,便和妈妈走出院子。映芬瞥着门口,忙活了一会儿,闪出门口。阿堂晃着电报,挤眉弄眼地说:我老豆要回来。瞥了眼树梢的日头,场长放下竹篮,瞥着厨房袅升的炊烟,手捶着腰,站起来,拎起窗台的铃铛,摇了几下。他拎起竹筒水烟,捻上烟丝,吸了几口,笑着说:佘家老爷要回桥头,和家人见面。上了岁数的师傅,抹着下巴,讲着佘家的旧事。
大队部屋檐的荫下,台阶上摆着象棋。权叔坐在报纸上,跷着二郎腿,摇着蒲扇,搓着蠕动的腿肚子,盯着棋盘,瞄着蹲在台阶下,手撑着脑袋一脸茫然的立勤,不时催促着。立勤拿起马,在方格上晃着,犹豫着落下。权叔嘿嘿笑着,操起炮,就要落子,会记慌张着跑过来,附在他耳边,说了阿堂家的事。权叔忽地直起身,趔着身子,瞪着会记,棋子拍着腿问:真的还是假的?会记说村子人都知道了,人家拍来电报。权叔的手揣在裤兜。立勤掏出香烟,给他点上。他眯眼喷了口烟,彈着烟灰说:斗地主这么多年了,地主在香港,社员们斗不到。现在地主回来了,大队没个态度,也不好交差。会记赔笑点头。权叔摆手吩咐:给公社去个电话,问问大队该怎么做?他转过头来,挠着脖子,落下棋子。立勤晃着棋子,吃掉了他的马。盯着棋盘,权叔乱了方寸,看到败局已定,他扯着棋盘,站起来,端着茶缸,进了办公室。
两咕嘟黑云,像画报上筋骨暴起的铁拳,遮住了落日。一阵清凉的风,从河面漫过来。从着习惯,社员们聚在祠堂前的榕树下,议论着佘家老爷回来的事。权叔对着喇叭,讲了一会儿形势,他操起一沓报纸,夹在后座,骑车晃着回家。佘家老爷要回来,这是社员们没想到的,他们纳闷,对权叔每天坐在榕树下的说道,有了疑惑。立仁蹿到路边,晃着手,招呼权叔下车,给社员们说道几句。社员们站起身,盯着权叔嘟着的脸。权叔刹车,瞥着人群,脚踮在地上,刚要开声,听到几声闷雷,他摇着头,撅着屁股,踩着踏板,一溜烟地咣当着离开了。望着他颠簸的背影,社员们满脸不解。
黑着脸,坐在桌边,吃完晚饭,权叔没有像平时那样,抽烟说着外面的事。他搓着脸,唉声叹气。老婆眨巴着眼,筷子敲着桌,问他啥事。权叔拍了下腿肚子,借着窗户透过的光,盯着翘着翅膀,瘫在手掌的蚊子:佘家老爷要回桥头,你知道吗?老婆收拾碗筷,停手转头:阿堂妈这些年不易,佘家老爷回来,见上一面,她心里好受些。权叔下垂的嘴角抖了下,摆着手说:真是妇人之见!我给社员们说,地主不敢回来,现在他回来,那就是掌我的嘴巴,让我脸面往哪摆!国柱刨着饭,抬头纹褶起,翻眼盯着老豆,放下碗笑着说:放心吧!地主能回来,咱们管不住,咱能让他的儿子去不了。他妈扬起毛巾,拍着他的头,正色道:国柱,你可别乱来!人家能回来,说明国家允许,和家人见面,那是天经地义的事。你乱来,传扬出去,村里人怎么看咱家。
竹器场准了几天假,阿堂妈将家里清洁了一番,她揭开柜子,拿出包袱,拿出中意的衣衫,洗了晾在院子。国柱憋着气,总在找阿堂的碴。阿堂随着社员劳作,躲着他。当着社员们的面,国柱不好发作。下地归来,他坐在立勤自行车后座上,在狮门的街上窜。行到拱桥上,瞥着阿堂家院子晾晒的衣服,他扯着立勤的腰,停下耳语着。阿堂不敢去榕树下,他推开院门,蹲在河涌树下,望着对岸戏水的孩子。手扯着立勤的后襟,顺着坡度,国柱下了车,一左一右坐在阿堂边上。国柱伸出胳膊,揽住阿堂的脖子,手揪着他的鼻子,笑着问:阿堂,老豆要回来,高兴吧!阿堂涨红着脸,肘在国柱的腿上,撑推了几下。国柱瞪着眼,卡住他脖子,指着院子的衣服:老地主要回来,院子彩旗招展,这是在向贫下中农示威!立勤在阿堂裤兜摸出烟,燃起一根,塞在国柱嘴上。国柱深吸一口,对着阿堂的眼睛喷着。阿堂的腿挣扎着,想坐起身。国柱扭住他的脖子,顺势半躺着,侧身压着他腿,眯着眼说:阿堂,现在正是考验你的时候。老地主回来,你去探望,说明你没有和地主家庭划清界限。你不去看望,让老地主空欢喜一趟,证明你站在贫下中农的立场上,和自己家庭划清了界限。怎么做?你得三思而行。
看着国柱离去的身影,阿堂闭眼,躺在草丛中,感到狮门他待不下去了,泪珠泛出眼睑,顺着脸颊滚落。他想起阿财,也不知道他逃港的事,筹划得怎么样?阿堂缓缓起身,想起安义叔的叮嘱,他骑着自行车,向坝上驰去。安义拄着棍,站在坝面,对着一抹夕阳,难耐激动的心绪,说着佘家的旧事。阿堂默然听着,好像那也是评书,和自己无关。安义叔坐下来,问怎么去桥头。阿堂搓着脸,想说出自己的担忧,想到国柱瞪眼龇牙的神情,他挽着他的胳膊说:安义叔,我和我妈商量,本想和你一起去。我大岭山有个姨,我妈想早一天过去,在她家住一晚。安义闻言,眼睛咕溜着,扑哧笑了,摇着头叹道:噢——噢——那叔就不给你们添麻烦了!瞄着他黯然伤感的神色,阿堂嘴角抽了几下,趔身低言:叔,这样,我给映芬说一声,让她陪着你,搭运输公司的汽车过去。
生产队收工了。阿堂缩在后面,见社员们顺着田埂走远了,他拐进荒草小径,快步爬上山丘。他喘着气,站在圆形墓碑上,伸长脖子,瞭望
着东北方向起伏的山峦,想象着喇叭说的供水工程,遐想着和老豆见面的情形。一阵凉风,空气中震颤着飘来喇叭中权叔的声音,他一个趔趄,闪下墓碑,跪在地上,抬头一看,是国柱太爷爷的坟冢。他缓缓起身,坐在墓碑上,打量着婆娑的林梢。推开院门,阿堂抓起抹布,擦拭着自行车,他将车子翻转,放在地上,拎着油瓶,鸡毛蘸油,淋在链条上,抓起踏板,用力转了几圈。妈妈抱着衣服,站在堂屋檐下,纳闷地打量着。
周六午后,阿堂妈收拾好东西,催促着出发。阿堂推开院门,站在河涌坎上,见社员们结伙下田。回到家,他捏着车胎,让妈再等下。日头爬上了偏西的枝头,他推开门,在外面溜达了一会儿,带上妈妈,锁上门,沿着土路,向大岭山奔去。到了姨家,阿堂骑车来到汽车站,问明天去桥头班车的时间,算着能提前赶到,他松了口气,一下子感到畅快了。他买了包香烟,哼着小曲,蹬着车子,摆动着车头,惊着树沟的鸡群,撩着尘土,在鸡群的咯咯声中,回到姨家。姨做了几个菜,家人围坐在月光下的矮桌旁,她拉着妹妹的手,说着妹妹的不易。听说要赶早去桥头,表哥撩起衫子,露出印着农机站字样的背心,晃着手,偏头对阿堂说:明早我要去趟常平,到时送你们过去。姨站起来,从厨房拎出几串腊肠,让妹妹带上。阿堂妈推托不过,将腊肠装进包。
天刚亮,安义摸索着洗漱干净,换上映芬送来的衣衫,拄着棍子,眯着东方的红霞,瞄着坝下的小径。映芬瞒着父母,推着自行车,上了坝面。她让叔叔攥着自行车后座,下到小径,搀着他坐上车,踩着踏板,踮脚划了几下,从前梁跨上车。
国柱拎着藤条,站在汽车站门前,瞥着街口。班车进站了,看不到阿堂,他窃笑阿堂还是听话的。立勤骑着车,在国柱前一个急刹。他抹着额头汗,喘着气,指着村子说:阿堂家的门锁了!没有人。国柱瞄了眼车站进出的人,闭眼晃着脖子,倏然睁开眼说:立勤,这小子给咱玩了出空城计。他摇头续道:还是地主家的花花肠子多,咱们太单纯了。他推着自行车的后座,刚要跨上去,见映芬带着安义过来。国柱拦住映芬,瞥着安义问,干啥去?映芬嘟着脸,白了他一眼说:你管得着吗!说着将车头靠在立勤身上,搀着安义走进车站,扬手说:立勤,麻烦你将自行车送到我家。
暗道连着明渠,供水工程像条逶迤的青蛇,将新丰江的清流,送到了香港。太阳露出脸,会见香港亲友的人,提着竹篮,从车站、村舍和荒草中的小路,聚在供水工程划定的区域内,盯着腾着翠玉般浪花的清流,伸长脖子,瞄着公路尽头,渴望飘曳着水汽的地平线的尽头,闪出豆瓣一样蠕动的车辆。供水工程的岸边,插着一面面红旗。電杆上的喇叭,播放着雄壮的乐曲,播音员用激越腔调,宣讲着大好形势和工程的壮举。表哥开着拖拉机,将农副产品送到食品加工厂。看着工人们卸货,他卸掉托厢,开着车头,将阿堂娘俩送到桥头镇墟。
阿堂让妈妈坐在供销社门口,他顺着小巷,看到临近观光区的铺头,外面挂着“兑换外汇”的牌子。他摸出香烟,递给店主。店主含笑接过烟,问着阿堂的情况,叮嘱一番。看着他要离去,店主扯着他的胳膊,眼珠咕溜着说:小兄弟,有港币拿过来,一百港币兑二十五元人民币。他从柜台摸出一根烟,神秘地给阿堂,掏出打火机,嘎嘣弹出火苗,给他点上。阿堂抽了口烟,闷在嘴里,不舍地吐出。店主探过头,拍着他的肩,笑着问:不一样吧?阿堂点着头。他扯开盖着麻袋的里间,悄声说:啥都有,价格适中,买了别人也不知道。
探听到观光团到达时间,阿堂想起了映芬和安义叔,他从人群中挤出来,拉着妈妈,向汽车站走去。车站门口站着几位穿着黄军装,带着红袖筒的基干民兵,警觉地打量着进出的人群。阿堂妈驻步,躲在阿堂身后。想起店主叮嘱,阿堂宽慰了几句,和妈妈进了车站。从耳根取下没抽完的香烟,捻看着上面的图标,阿堂用拼音拼读着。一辆汽车冒着黑烟,突突着进来。映芬看见阿堂,推开车窗,挥手喊着。蜷曲身子弹了起来,阿堂追着车,挥手叫唤,站在车门前,将安义搀扶下来。阿堂引领着,躲着迎面挤过来的人流,走进巷子。阿堂牵着安义叔的手,映芬随着喇叭的节奏,扬手蹦跳着,唱着歌。阿堂感到从来没有过的欢畅,瞅着映芬欢快的身影,正是国柱的警告,让他想起映芬带着安义叔过来,这又像冥冥中成全着他们。想到这里,对于国柱的怨,默然间消解了。
花生米大小的大巴,从和着尘土的光晕中,沿着岸上的公路,轰鸣着颠了过来。穿着白衬衫,系着红领巾的学生,挥着花束,欢迎观光省亲的港客。下了车,他们瞭望着站在学生后面的人群,寻着亲人。讲解员引领着。港客们沿着渠岸缓行,依旧朝人群张望着,不时脱掉遮阳帽,对着
人群挥着。
放下手中的花束,随着老师的哨子,学生们收队了。热望和激动的人群,熙攘着涌动。两位老公逃港的妇女,眼巴巴盯着那边,抽泣地抹着眼睛。公安专员扬起手,喊道:别挤了!港客回来看供水工程,让他们见识祖国的繁荣和对香港支持,这是大事,和亲属顺道见面,这是小事,大家可别倒置了!人群静了下来。安义眨巴着滚溜的眼睛,瞄着散开的港客,扯着阿堂袖子,指着那边说:阿堂,我看见你老豆了,他穿着灰色的衫子,戴着浅色的墨镜,蜷曲着身子,正在朝这边张望!阿堂妈瞥了他一眼,手搭凉棚,踮脚扭身,眼神中饱含着望穿秋水的渴望,也浸含着淡淡的羞怯和忐忑。
观光团散开了。港客像扇形的豆粒,瞄着路肩的人群,轻声唤着亲人的名字,奔着心灵感应的本能,应和着过来。听到唤自己名字的声音,妈妈拍着阿堂的肩,大声说:阿堂,你老豆过来了!安义曲着身子,颠了几下,指着晃动的人流,扬起手说:这边!在这边!老豆瘦小的身子,在人缝中闪了几下。阿堂瞄见灰色的衫子,顺着安义叔的嘀咕,他拨开人缝,往前挤了几步,抓着老豆干瘪的手,眼泪吧嗒地喊道:老豆,我就是锦堂。公安专员刚要推他,见他们的手搭在一起,言语对上了,随即松开红绳,放他们进去。老豆晃着手,嘴巴颤抖着,说不出话来,怜爱而又愧疚地盯着阿堂,上下捏着他的胳膊,感慨地说:成了大小伙了!阿堂抹着眼睛,趔身牵起妈妈的手,搭在老豆手上。妈妈嘴角抽着,搓着他的手,带着哭腔说:老爷,总算见到您了,我还以为这辈子,再也见不到您了!下垂眉毛抖了几下,老爷端详着锦堂妈,闭眼摇头,轻声说:难为你了!这些年,一想到你们娘儿俩,我心里就堵得慌。
安义吸着嘴巴,感怀地笑着,他晃前一步,手搭在老爷手上,笑着问:老爷,您还记得我吗?安义呀,油坊的账房!听到他喊老爷,公安转过头来,瞪了安义一眼。老爷攥起安义的手,点着头问:还一个人?安义抹着嘴角,摇头应道:老爷,一个人习惯了。他松开了安义的手,扯着边上穿着西装的中年人说:这是你三娘,他就是你细佬,这位就是我常提起的安义叔。老爷指着他,对锦堂说:锦堂,这是你二哥。二哥点头,和大家招呼着。映芬从人群中冒出头来。锦堂妈扯着她,对老爷说:这是映芬,和阿堂一起长大。安义的侄女,在竹器场护着我。老爷慈爱地看着她,噢噢地点头笑着。
心中的悲情释放了,寒暄一阵子,锦堂妈搀着老公,闪到树荫下。二哥扯着锦堂,指着饭馆牌子,嘀咕了几句。映芬搀扶安义,一帮人找了个饭馆坐下。二哥问老豆想吃啥?老豆摸着下巴,盯着锦堂妈,絮叨着家乡的几款美味。二哥进了饭馆,点好菜,拎起茶壶,要给大家加水。映芬走过去,接过茶壶,轻快地围着桌子,给水杯添茶。商店前喧闹。二哥站起来,扯着锦堂,进了商店。二哥出来,附在老豆耳边,嘀咕了两句。老豆扯着锦堂妈袖子,扬起手,对安义说:好不容易回来一趟,走,进去看看!
这是间供销社的华侨商店,摆放着只能用港币购买的商品。门口排着一溜凤凰自行车,边上就是蜜蜂牌缝纫机。柜台前摆着成捆的布。一群妇女扯着布头,看着标价,商量着购买的款式和尺寸。另一头柜台上,售货员拿出几只手表,对着挂钟,调好时间。几个人戴在手腕,抖动着,顿时找到了大队干部的感觉。几位港客扭着收音机的按钮,吱吱声中传出悦耳的曲子。老豆曲着腰,挽着锦堂妈转了一圈,坐在缝纫机前的凳子上,对老二吩咐道:看大家需要啥,赶快挑选。松开锦堂妈的手,他指着柜台说:这里东西,外面买不到,你们去看看!安义摆着手,蹲在边上。映芬揪着衣角,晃着身子,也是不动。锦堂走过去,拍着自行车的坐垫,摁着铃铛。二哥提着后座。锦堂妈摆着手,说家里有了,不用买新的。锦堂将映芬拉到缝纫机前,晃着银色的转轮,瞄着蚂蚱一样的机头,白了她一眼,附在她耳边,红着脸轻声道:映芬,买个缝纫机,帮我做做衣服。映芬抿嘴一笑。阿堂笑着说:过了门,我就不用再买了。映芬推了他一把,娇羞得低头不语。锦堂妈站起来,牵着映芬,来到柜台前,和她商量着,在每个人身上比衬着,扯了一堆布。锦堂挑了块手表,抖着腕子,在安义眼前晃着。安义摆着手说:时间对我不紧要,我坐在坝上,感受着日落日出,那也是我活着的念想。有个手表,看着指针抖动,我的心绪就乱了。老豆摆着手,对锦堂说:给你安义叔选款收音机,他喜欢听评书。安义摸着几款收音机,眼睛贴在波段盘,滚溜着。锦堂扯着映芬,帮她选了款蝴蝶牌女表,两个人抖着手腕上的表,对望着嘿嘿笑了。
屋外的喇叭响了。二哥瞄着表,结了账,附在老豆耳边说:时间不早了。安义攥着棍子,随着站起来。饭馆的店主见客人回来,和老婆端着
盘子,摆上菜,将一盘米饭,放在中间。老豆举着筷子,欠身指着腩肉蒸鱼干。锦堂妈起身,给他夹了几块。他夹起一片腩肉,对着日头端详了一会儿,看着垂滴的油汁,转脸对锦堂妈说:你还记得吗,我离开狮门的最后一道菜,吃的就是腩肉蒸鱼干。这些年,我到酒楼吃饭,都要点这道菜,却始终吃不出家乡的味道。锦堂妈掏出手绢,擦着湿湿的眼眶,不住点头。老豆放下筷子,攥着锦堂的手,摇着头说:阿堂,照顾好你妈。老豆回到香港,再想想办法,将你们接到香港去。他眯了眼树梢的日头,摆手叹息道:当年就是舍不得老家的田产,才将你母子留在狮门。这些年,我算是想明白了,田地是社会的,咱们不过侍应着,没有亘古不变的家财。一家人和和乐乐在一起,才是圆满的生活。接过二哥递上的包,老豆摸索着,掏出一只玉镯,给锦堂妈戴上,看着她说:这是那年我在香港给你买的,想着送给你,没想到这一别,就是近二十年。现在给你戴上,也算是了却了我的一桩心事。他掏出一包衣服,递给阿堂,拍着他的肩说:堂,这是你二哥给你买的,也不知合不合身?
大巴车启动了,喇叭催促着港客上车。老豆掏出一沓钱,抽出几张,塞给安义。安义趔着身子,就是不要。他加了几张,放在映芬手中说:我和你叔虽然年龄有差异,算是世交了。你收着,给你叔买些东西。二哥站起来,背挡住叼着香烟的公安专员。老豆将剩下的钱,塞给锦堂妈,嘴角抽了几下,摇着头说:你们生活不易,我也是有心无力。这些钱,你留着,贴补家用。公安专员趔身,探头盯着攥在手掌的一沓钞票,烟头蹦跶了几下,突然喊道:时间到了,赶快上车!二哥挽起老豆。他拉着锦堂妈的手,苦笑着,摇头说:我的身子骨不行了,不知有生之年,还能不能回狮门,再看你们一眼。锦堂妈眼睛婆娑着,攥着他的手,松开又捏紧,好像在給予他力量。老豆抓起锦堂的手,不舍地说:阿堂,老豆在香港给你们母子,留着地方。如果老豆有个闪失,你就找你二哥。锦堂妈哇地哭了,她赶紧捂住嘴巴,压抑的泪水顺着指缝,随着啜泣的抖动,恣意地流了下来。映芬赶紧过来,挽着她的胳膊,附在她耳边宽慰着。
大巴嘟嘟了几下。公安专员拦住送别的群众,指着大巴,晃着手,让港客快上车。安义低着头,攥着老爷的手晃着。公安专员推了他一把。他抬起头,睇溜着眼珠,瞄了公安一眼。公安趔身一惊,退了两步。安义笑着说:老爷,阴天变成晴天,成坨的云得有缝隙,缝隙就会透着太阳光。您跟二公子回来,就是缝隙。您养好身子骨,等着天晴那天,回狮门看看。
佘家老爷瞄着天,点头松开了手,在老二的搀扶下,一步三回头地走了。阿堂贴着树干,晃着手,偏头看着老豆蹒跚着上了车。他知道老豆给他说的那些,在汽车开动的那刻,成了虚幻的渴求。他多么想搀扶着老豆,带着妈妈一起登上汽车。大巴上了公路,拖着烟尘,蠕动着变成了晃动的花生粒,消失在地平线尽头。送别的群众,缓过神来,没有声息,默然散开了。
过了巷口,想到港币不能用,阿堂让妈妈到那间铺子,兑换成人民币。妈妈思默了片刻,抽出一沓,递给了阿堂。阿堂扯着映芬,踩着石块小径,张望着快步进了巷子。安义坐在街边,捣腾收音机。买了自行车的人,前梁坐着孩子,后座上坐着妇女,晃着车头,摁着车铃,沿着沙土路回去。阿堂买了几包烟,给了安义叔两包,他掏出打火机,吱啦划着,在他的眼前晃了几下,给了安义。映芬买了个发卡,箍住头发,仰头问阿堂:怎么样?阿堂笑着说:像洪湖赤卫队里的韩英。
8.逃港
桥头归来,阿堂沉浸在与老豆见面的追思中,他没有了随着社员下田劳动的动力。妈妈从竹器场回来,见到他穿着二哥送的衣服,站在屋檐下,眯眼望着树梢。做好饭,她将儿子叫到饭桌前,夹着菜说:阿堂,老豆走了,你还是生产队的社员,不能老待在家里,别让大队对你有看法。阿堂拍着裤腿上的柴草,摆着手应道:妈,我知道了。
好多天不见阿堂出工,权叔听了队长的报告,他嘟着脸,没有吱声。田头歇息的时候,他从田埂上过来,看着绿油油水田说:咱们就指望着稻田,填饱肚子,不像地主家,有香港的汇款,下田劳动也是三天打鱼,两天晒网。社员们仰起头,嘿嘿着点头。他抖着烟头,踹着田埂的荒草说:老地主回来了,和小地主接上了头,地主一家神气了,看不起下田了。国柱忽地站起来,折断一根树枝,拍打着草丛,瞥了眼立勤,扬手说:咱们都是老实本分的农民,地主家后代脑袋转得快,别看他表面上点头哈腰,心里想的和咱们不一样。
收工回来,队长弯着腰,趿着鞋,踱到阿堂家
门前,转悠了一阵,推开院门。阿堂穿着港式的夹克,坐在屋檐下,晃着手腕的表,见队长进来,他愕然站起来,将他让在凳子上。队长盯着他,摆着手,让他不用倒茶,笑着说:阿堂,家里有事?阿堂挠着脖子,瞥着队长,犹豫着摇头。队长接过他的香烟,吸了口,眯眼吐着烟说:阿堂,一个人闷在家里,也不是个事。现在正是稻子灌浆的时候,队长劳力紧,你要下田劳动,不然社员们有意见。阿堂的脸红了,他搓着脸,试图解释,嘴巴嘟嘟了半晌,也没有找到合适的词。队长站起来,打量着院子晾晒的衣服,摆手走了。
国柱妈河边洗衣,竹器场的妇女绘声绘色说映芬戴上手表了,将映芬陪着安义,到狮门见佘家老爷的事,绘声绘色地絮叨了一通。立勤妈站起来,噘着嘴应道:难怪阿堂妈就像变了人一样,原来是带着未过门的媳妇,拜见家公去了!国柱妈搓着衣服,疑惑地嘟着脸,她知道儿子喜欢映芬,直起腰说:别乱说!传扬出去,对人家映芬不好。那位妇女笑着说:人家那是久旱逢甘霖。立勤妈手背抹着额头的汗,扑哧笑了,转过头说:都是快要入土的人了,见面能怎么样?那么多人,还有公安和民兵,他们还能怎么样!
村子传扬着佘家老爷回桥头的事。权叔觉得丢了面子,这些天,他很少对着喇叭讲话。推开院门,他拎着凳子,坐在檐下,翻着报纸。老婆冲了杯茶,放在窗台上。他瞥了眼,见窗台上放着大半杯“双蒸”酒,扬起手,吩咐道:备两个菜,我和阿柱喝两杯。
天色暗了下来,国柱拉亮堂屋的灯,在门框的光影中放下矮桌,摆了几碟菜。门外传来自行车的铃铃声,国柱从立勤自行车后座下来。立勤抓着车头,对着院子飘来的香气,伸长脖子嗅了几下。权叔站起来,招手说:立勤,陪叔喝几杯。立勤摆着车头,笑着走了。几杯酒下肚,权叔嘟着的脸展开了,手指夹着香烟,说着阿堂家的事。国柱妈坐在边上,附和着说了洗衣时那群妇女的议论。权叔端起酒杯,抿了一口,嘴唇噗喋着,操起筷子。国柱将酒杯啪地蹾在桌上,瞪着赤红的眼,哼啦喘着粗气,敲着桌子叱问:老豆,现在是新社会。贫下中农当家做主,不是一句空话,咱不能让地主家胡来!国柱妈后悔不该接老公的话题,她扯着国柱胳膊,劝慰道:河边洗衣的闲话,那些妇女添油加醋的,谁信呀?国柱放下筷子,腾地站起来,踢开凳子,气呼呼出了院子。国柱妈扯着他的胳膊,就是拦不住,她反身回来,白了眼醉醺醺的老公,埋怨着说:真是你的亲儿子!你也不说道几句,总顺着他那性子。
赤脚站在水田里,阿堂就感到气氛不对,他躲着国柱。快到田头了,他故意放慢脚步,看到社员们散坐在田埂上,他用眼睛鱼贯瞄着国柱的影子,思量了一会儿,屈身蹲在几位社员中间。立勤爸撩着水,洗着脚上的青泥,笑着问:阿堂,听说你老豆给你买了个表?阿堂低着头,拿着枯枝,戳了渠边的草根,就是不吱声。社员们转过头来,七嘴八舌地说:有手表是好事,平时咱们都是瞄着日头收工,下雨天就麻烦了。有了手表,咱们按时收工,你也别自私了,戴上表,给队里做个贡献。队长趔着身子,探头过来,对着阿堂嘿嘿了半晌,竖起拇指说:在理,在理!
砖厂回来,田间的劳作,让阿堂潜藏的心性,蛰伏了许多。见了老豆,他已经烫平的心性,不知不觉中皱了起来。他不是怕劳动,他心里受不了国柱变着法子的捣腾。队长有意思,社员们有要求,回到家,阿堂从枕头下摸出手表,站在院子,对着太阳晃着。清早出工,阿堂戴着手表,走到队长身边,报着时间。渠边铲土的时候,银色表链顺着他黑细的胳膊肘,嗒嗒蹿动着,反射的太阳光,映到国柱的脸上。他瞇眼抡着铁锨,拍起一坨水花,指着阿堂呵斥道:将你那玩意收起来,再映到我,我就用砖头砸碎它!边上的社员拉着国柱,笑着劝说。阿堂停住了铁锨,委屈地瞅着队长,愣了半晌,默然取下手表,揣进裤兜。
队长眯了眼明晃晃的日头,扬手问阿堂时间。阿堂摸出手表,报上时间。队长拎起铁锨,在水中划了几下,喊了声收工。社员们扛着铁锨,顺着田埂回村。瞄见国柱上了田埂,阿堂犹豫着随在队尾。快到沙土路的时候,国柱趔身让后面的社员走过去,见到阿堂过来,他和立勤挡着田埂,拦住了阿堂。阿堂怯怯地低头,脱掉刚穿上的鞋,想从水田绕过去。立勤一把抓住他的胳膊,附在他耳边,看似亲热地冷笑着说:别急!国柱有事找你。阿堂咯噔一下,蜷曲的身子就要蹲下。立勤挽着他的胳膊,走到沙土路边。
收工社员在树荫和阳光的交替中,成了蠕动的影子,消失在拐弯的地方。国柱呼啦转过身,一把撩起阿堂衣领,瞪眼咬牙将他摁在树干上,腮帮抖动着说:有钱了,是不是?听说你和映芬戴上情侣表,是不是定亲?定亲了,得说一声,这样偷偷摸摸算啥事呀?
阿堂憋着气,身子瘫软着往下溜。立勤走过
来,挽着他的腋,撑住他的身子。国柱喷着唾沫,不断逼问。他松开手。阿堂可怜巴巴地望着他,摸着头,低声说:安义叔要去桥头,映芬陪着他。表是我老豆买的,就两个款,碰巧选了同款。没你说的那个意思。国柱踱着步,猛然将一粒石子踹进水里,抖着手,点着阿堂的鼻头,嚷道:阿堂,实话告诉你,映芬我喜欢。你离她远点,一个地主仔,自己有几斤几两,好好掂量掂量。阿堂低头看着地面,脚搓着草根,他忽然抬起头,盯着国柱,透着憎恨,白了他一眼,偏着头,瞭望着不远处的山丘。国柱抹着下巴,转头问立勤:他还是不服气!立勤笑了,缓缓说:阿堂,你和映芬在一起,将来生下一窝地主仔,到那时,她想哭都没有眼泪。你得替人家想想,要学会放手。
裤兜里的手表晃着,磕到国柱的腿。国柱从阿堂的裤兜,掏出手表,眯眼端详着表盘,见到一闪一闪的反光,他翻过来,晃动承接着炽烈的阳光,映射在阿堂的眼睛上。阿堂呼地挺直身,闭眼摇着头,喘着气,推了他一把。国柱嘿嘿笑了,将他拥到树干上,晃着手表说:不舒服吧!告诉你,头顶的阳光就是国家的政策,我们就是要聚焦政策,好好照照你这个地主仔,让你知道得夹着尾巴做人。立勤过来,扯了下国柱的胳膊,笑着说:行了!阿堂也是个醒目仔,他知道该怎么做。大家毕竟都是同学,收着点。国柱松开了手,将手表款在手腕上,晃了几下,问立勤:听说手表防水,咱实验一下。立勤摆着手。国柱蹲在天沟边,噗地将表沉入水中,撩起了一潭青泥。立勤扯着他的胳膊,抓过手表,抖了几下,递给阿堂,推着国柱走了。
阿堂在裤腿擦了几下手表,见缝隙中沉着的泥,瞄着他们离去的背景,突然感到,跟老豆见面激发的憧憬,依然离他很远,现实依旧,往前的路,他真的不知如何走。
知道榕树下有人,阿堂绕到村后,从东头进村。映芬端着盆子,去河边洗衣,见阿堂低头缩身。她扬起手,喊着阿堂。阿堂抬头,瞄见她嫩滑臂肘上,晃荡的手表,泛着熠熠的光。他没有搭理,埋怨她洗衣也要戴着手表。阿堂推开院门,没有理会妈妈,将铁锨靠在檐下,病恹恹地进了厢房,斜躺在床上,摸出一个烟,一口续着一口,吸了一阵子。成长经历的画面,像幻灯片一样,乘着蚊帐的顶棚,在他眼前晃,眼泪盈满眼眶,倏然滑落。看到柜子上的地图,他想起了阿财,觉得阿财说得有道理,狮门他很难待下去了,只要逃到香港,老豆絮叨的事,就变成了现实。
天黑了,妈妈做好晚饭,伏在门缝,催促着吃饭。逃港的事,在他心里沉寂了这些天,念头重燃,阿堂感到有了动力。他推开房门,推起自行车,从着记忆,向阿财家奔去。村口遇到阿财,他放下肩头的农具,顿了几下,一把抓住阿堂胳膊,愕然笑着问:怎么样?你想好了?阿堂眨巴着眼睛,摸着下巴,点着头说:阿财,我翻来覆去地想,觉得你说得对。村子我是待不下去了,咱们还是筹划过去的事。
看着阿堂的手表,阿财摘下,戴在手腕,跨上阿堂的自行车,对着街边社员,嘻哈晃着手腕。走进院门,阿财将他让进屋子,轻手蹑脚地关上门,放下窗,拉亮电灯。阿堂不知道他葫芦里卖的什么药。阿财扯着他,坐在床边,从抽屉拿出几张纸,展开说:看到了没有!上面有红色的公社的抬头。阿堂皱着眉,盯着他。阿财挠着脖子,笑着说:我到公社找我姑父,从办公室撕下的。阿财折起纸,夹在书中,晃着说:就差公章了。弄个公章,自己写好介绍信,咱们就不用钻树林,能大摇大摆地去罗湖了。到了那里,咱躲进草丛,趁着退潮,潜入水中,事就算成了。阿堂眨巴着眼睛,思默了一会儿,摊开手问:笑话,哪里来的章子?阿财瞥了眼窗户,揽过他的头,嘴巴对着他的耳朵说:你可记得,砖厂的时候,有个沉默寡言的中年人,我问过他,他说只要给钱,他能帮着盖印章。
明白了阿财的盘算,阿堂眯着眼,盯着桌上剪去一块的地图。阿财笑着说:少爷,那人要二十块钱。细佬穷,实在拿不出手。阿堂踱了几步,揭开柜子,掏出个信封,凑了二十块钱,折成一沓,递给阿财,轻声说:钱先给你,有什么冬瓜豆腐,你得担着,把我扯进去,事情就复杂了。阿财笑着,让他放心,他揣起钱,拉开门闩,伸头张望着,回头哧眯一笑,看着阿堂推着自行车,消失在夜色中。
做著针线,阿堂妈瞭望着厢房。阿堂回来,像换了个人一样。她放下针线,站在堂屋檐下,打量一会儿,推开阿堂的房门。阿堂靠在床上,正在发愣,赶紧挺起身子。妈妈眨着眼睛,指着屋外问:是不是去找那个阿财,商量去那边的事?阿堂讪笑着,摇头说:妈,没有那事。剩下您一个人,日子怎么过?见到老豆,我也想开了,到哪里都是过日子,现在这样,咱娘儿俩在一起,也挺好,我不想折腾了。阿堂妈叹了口气,瞄着外
面,转过头,眼泪吧嗒地摆着手说:阿堂,只要你将来有出息,妈再苦再累也就值了。听镇上人说,好多逃港的人,都是撞了好几次,才跑过去的。妈思前想后,你待在狮门,也没啥出息。佘家在狮门这条根枯了,在香港的那条却枝叶繁茂,你得认祖归宗,这也是你老豆的心愿。
阿财的村子,有个叫志军的人,在罗湖边防部队提干了。他回家探亲,阿财和他聊过几句,知道他在边防,负责后勤。志军有两个兄弟,和他一般大。阿财和阿堂有案底。他们躲在房间,商量如何写介绍信。阿堂打个草稿,谎称是志军的两个兄弟,说公社有些农副产品,到部队联系销售。两个人趴在柜面上,反复斟酌,最后由阿堂抄写在盖着公章的纸上。阿财掏出印有公社落款的牛皮纸信封,折好插进信封。他们分了工,分头准备,约定阴历八月初一出发。
下了班车,阿财伸了几下懒腰,眯眼瞄着夕阳下罗湖边防管制区的牌子。阿财贴在阿堂的耳根,叮嘱着让他跟在后面,不要作声,由他前面应付。快到门口,哨兵警惕地盯着他们,让他们靠边,呵斥道:这里是边防管制区,请马上离开!阿财走上前,掏出信封,递给战士,笑着说:同志,我们是司务长的兄弟,公社有一批农副产品,想联系部队。哨兵掏出信,低头看着。警卫室走出位穿着四个兜的军官。阿财瞄了眼,点头哈腰,赔着笑脸,说出志军的名字。四个兜弹着烟灰,接过介绍信,他折起信说:噢——原来是司务长的兄弟。我听他说过,想接你们到部队当兵。他们好奇地进门,瞄着荒草中清幽的河水和不远处的海湾,盯着对面茂密的山峦,他们激动得咽着口水。军官笑着说:别看了,对面就是香港。你们沿着这条路,朝里面走,向右拐,走一段坡,山脚下就是后勤区。
河边竖着铁丝网,隔一段距离,就是个水泥柱子,上面架着聚光灯。阿财扯着阿堂的胳膊,私语睇溜着,商量着下水的地方。快到海湾的时候,前面是片被草藤遮盖的滩涂,铁丝网下面有个虚掩的铁丝小门。他们放慢脚步,侧耳静听,背靠背,用鹰一样的眼睛,扫视着四周。阿财嘘了声,他们弯下腰,说声“走”,他们猫着腰,倏地钻进草丛,弯腰碎步快走了一会儿,趴在草丛中,听着动静。
很快,夜幕铺盖大地,对面的山坳中,陆续显出一片灯海。一束束强光,晃动叠合在河面上。学着电影中解放军的姿势,他们背着行囊,咬牙匍匐爬行,见到闪过来的灯光,倏然低头静息。
脚下湿漉漉的,踩上去有了弹性,前面就是呼呼涌动的墨色海湾。他们掏出皮球,插进气针,将球吹胀,装进网兜,拎在手中,弯腰蹚着海水,张望着潜入水中。水抵脖子,他们将网兜系在脖子上,手摁着皮球,隐在水草后。岸上一溜人,打着手电筒,对着水草比画着,渐渐走远了。阿财摆了下头。两个人就像黄鼠,头晃闪着,斜着身子,脚蹬手划,摇晃着滑向海中,碰到闪来的光,他们便抱着球,憋着气将头埋在水中。水草远去,黑魆魆的海湾沉在身后。海水退潮,挟裹着他们,荡向对岸。
见到锦堂,佘家老爷激动得老泪纵横,他拉着儿子的手,问着老家的境况和阿堂妈的身体,不住地摇头叹息,悔当初听信大老婆的叨咕,将他们娘俩留在老家。老豆安排人,带着阿堂,见识了香港的繁荣,帮他量身定做了几身衣服。老豆捎话,今年八月十五,算是全家团聚。他要在鲤鱼门摆酒,让阿堂见见兄弟姐妹,也要将他介绍给亲朋好友。
阿财在佘氏下属的莱莉雅服装厂做工。阿堂也住在那里,老豆没安排他的工作。他在附近的街区游荡,买了沓报纸,躺在床上,翻来覆去地看。工厂下班,他拉上阿财,在街上溜达,蹲在小吃档前,品尝着香港的美味。书报摊的老板,将新出的杂志,摆上书架。阿财吃着牛腩粉,咕噜着喝汤,对着杂志袒胸露乳的女郎,他嘴巴僵住了,失神地盯着。阿堂抬起头,笑着拍了下他。他噗嗤将汤吐进碗中,抹着湿淋淋的下巴,不好意思地笑了,依旧偏头瞄着。阿堂买完单。阿财攥着那本杂志,正要扯外面的薄膜。老板拦住了,扯过杂志,轻蔑地埋怨着。阿堂要过杂志,看了标价,付了钱,将杂志递给阿财。阿财如获至宝。阿堂拉着他,去他那里看电视。阿财笑着,手搓了个响,匆匆走了。
二哥五十多岁了,花白头发,做事一丝不苟,见人总是笑哈哈的,他管理着服装厂。八月十五快到了。按照老豆的吩咐,他带着阿堂,做了个发型,给沓封好的利是,让他见到晚辈,派个利是。回到住处,阿堂兴奋地换上西装,穿上皮鞋,对着镜子,撩着粘发胶的头发,头发就像戴了个罩子。他站在镜前,女人般地侧头晃身,总觉得有点别扭,瞥了眼床上的领带盒,他抽出领带,搭在脖子上,看着盒子背面的示意图,往上一勒,长短都不是那回事。他想到了红领巾,如果当年入
了少先队,现在打领带就不是个问题。他羞于问别人,想起阿财,他扯下脖上的领带。
坐上车,二哥给他介绍香港的风俗习惯,叮嘱他注意的细节。下了车,他跟着二哥,顺着走廊,来到一个偏厅。酒店经理拿着张纸,将二哥叫出去,站在外面,商量着酒会的细节。大哥六十多岁,请阿堂喝过早茶。他快步进来,摆着手,说老豆太太来了,扯着阿堂往外走。二哥摆着手,交代了几句,随着出来。老豆的车到了。酒店的侍应生拉开车门,老豆颤巍巍垂下一只脚,老大贴上去,腆着肥胖下垂的肚子,将他扶出来。老豆站定,矍铄地瞄了眼天,微笑着扫视着大家。大太太下车,拎包站在边上。老豆走前几步,抓住迎上来的阿堂的手,拉过来,递给大太太。她裹着粉底下垂的脸,颤了几下,宽大的唇线裂开,露着笑容,摩挲着阿堂的手,将他拉到跟前,端详着说:那年离开老家的时候,你才会挪步,现在成小伙子了。她转过头,对着先生说:像他妈!老爷嘿嘿笑着,牵着阿堂的手,缓缓走进酒店。
老豆和二太太住在太平山。大太太住在西贡。年节时,老豆和她见个面。佘家的规矩,公众场伙,老豆和大太太出席,二太太不闪面,即使出来,也有儿女们伺应着。老豆和大太太落座,见二太太站在边上,他招手让阿堂过来,指着二太太说:阿堂,这是你二娘。二太太走过来,牵着阿堂的手,盯着老爷,笑着说:阿堂像你年轻的时候。大太太挥着手帕,瞥了她一眼,嘟着脸说:她那时在香港,没见过阿堂妈。二太太拉着阿堂的手,瞥着先生,晃着身子说:这些年,老豆想到你娘俩,就叹息睡不好。你回来了,一大家子算是团聚了,你老豆也开始打太极了。
开席了,儿孙们排队,给长辈敬酒。按照二哥的交代,阿堂举着酒杯,给兄弟姐妹敬完酒,搓着利是,派给晚辈。他端着酒杯,跟着两位兄弟,给佘氏的亲朋好友敬酒。这些年,佘家老爷不喝酒,儿女给他添酒,他咧着嘴,弹着桌子。老豆红着脸,哆嗦着站起来,晃着酒杯。大家坐下,息声静望。老豆像个孩子,抿嘴笑着,将阿堂唤到身边,眨巴着眼睛,牵着他的手,端详一会儿,干涩而又底气十足地说:各位亲朋好友,佘氏一路过来,可谓风雨兼程,有诸位的帮衬,也算是枝叶繁茂。我六十岁得小儿锦堂,他蹒跚学步时,世道突变,我牵心祖业,忍痛将他们母子留在故里,没想到一别,就是几十年。今日老天开眼,让小儿回到老夫身边,我心甚慰。他举起酒杯,晃了几下,扫视着说:我不胜酒力,今天是个好日子,平时都是你们敬我,今天我敬大家,请大家接纳锦堂,提携帮衬他,让他有回家的感觉。
听了老爷的话,众人过来,温情问候,给阿堂敬酒。二太太亲昵地拉着阿堂,站在老爷身边,笑着说:锦堂,我那里就是你的家,二娘欢迎你过来。有没有女朋友呀?阿堂红着脸,想起了映芬,刚想点头,又觉得映芬还没答应,他犹豫着摇了摇头。二太太低头,偎在老爷身边,笑着说:放心吧,锦堂的婚姻,包在我身上了。老爷有点晕乎,呆然地随笑点头。看着父亲的神情,老大过来,要送他回去。老爷攥住他的手说:锦堂来了,你朋友多,帮着他赶紧办个身份,最好是港英居民身份。老大瞥了眼大太太,含笑应和着。老爷叫来老二,眯眼吩咐道:让锦堂在服装厂做事,你用心带带他!
大太太站起来,在侍应生引导下,去了卫生间。从卫生间出来,二太太站在门口,笑着将她拉进包间,扯着她的手,笑着说:姐,这么多年,咱俩亲如姐妹。锦堂来了,我们都高兴。老二打理服装厂,得心应手,现在锦堂过去,也不知老爷心里是怎么盘算的。大太太叹了口气,笑着说:老爷也不容易。手心手背都是肉,他總觉得亏欠锦堂太多了,我能理解。最好给些钱,让锦堂做点别的,不要都挤在服装厂。二太太眨巴着眼睛,推着大太太的胳膊说:姐,您私下给老大吱个声,阿堂的身份,别急着办。只要他没有身份,就和大家不一样,将来好多事就好处理些。大太太抹着胸前的翡翠,疑惑地看着她,叹了口气,犹豫着点了下头。
不知自己能喝多少酒,在家族亲友的温情中,阿堂喝醉了。回程的车子上,他咳着,在二哥搀扶下,下车蹲在草丛中,连呕带吐。回到住处,他兴奋难耐,靠在床头,打开电视,想起了映芬。清醒的时候,他推开窗户,用混着睡意和醉意的迷离的眼,眺望着海湾和顺着山峦密布的霓虹和灯海,想到半个月前,自己还躲在家里,和阿财密谋着逃港的事,他有种恍然隔世的幻觉。想起妈妈憔悴愁苦而又期待的脸,他鼻子一酸,也不知道她此时怎样?会不会因为他逃港,被送进学习班?妈妈如知道今晚的情形,她定会高兴的。他暗下决心,得好好干事,不能辜负老豆和妈妈的期望。
工厂帮外国公司按样品加工服装,订单很
多,人手吃紧。逃港的人,在香港师傅的调理下,为了挣钱,没日没夜地加班。二哥将阿堂叫到办公室,搓着脸说:阿堂,大陆过来的人,一旦上手,上劲勤奋,吃苦耐劳。你想想办法,多找些偷渡客过来。我问了一些工厂,大家都在用他们。阿堂意识到,自己也是偷渡客。他和阿财聊了。阿财拍着胸膛,说他们整天在一起,他们有老乡和亲戚的门路,这事交给他。
阿堂在布料采购、裁剪、车缝、烫熨和装箱发货环节,都待了段时间,熟悉了工厂流程。香港的师傅知道他是东家,总是笑眯眯的,不时过来套个近乎。香港的一些管理层,表面上客客气气,对大陆过来的人,骨子里瞧不起。阿堂是偷渡客,有阿财的窜溜,他和偷渡过来的人,有种天然的亲近感。做工的间歇,他让阿财招呼这些工友,不敢走远,就在附近找个排档,打打牙祭。阿堂做人厚道。这些人感到,在异乡遇到了贵人,他们心里踏实,喝上几杯酒,红着脸仗义地表态,弄得阿堂有点不好意思。
牵挂着妈妈和映芬,阿堂和阿财叨咕着,想写封信回家。阿财听了,直摇头,搓着脸说:东家,你跟我不同。你走了,村子人见不到你,那就是失踪,或者遭遇不测,这事就挂起来了,没人找你妈的麻煩。你给家里写信,人家看是香港来的,那就是逃港,这是自投罗网。人家变着法子,捣腾你妈,你也没办法。老豆喊阿堂过去吃饭,问老大阿堂身份的事。老大抬头,瞥了眼大太太,笑着说:老豆,现在偷渡客多,港府意见相左,要等上一段时间。老二给父亲加了碗汤,汇报着服装厂的情况,将阿堂赞了一番。父亲看着阿堂,笑着说:你不要担心,你是我的儿子,这是铁板钉钉的事。香港讲法制,法制就要从着事实。
阿堂喝了口汤,看着大哥说:大哥忙!这事不急。他搓着手,支吾着问:老豆,我出来这么长时间,总得给我妈说一声,写封信回去,怕惹麻烦,不吱声,我怕她焦急担心。父亲嚅动着嘴巴,放下筷子,笑着说:你的担心有道理。那边的情况,你最清楚。这样吧,给家里汇点钱,留个言,写上“都好!勿念,望你也好”。你妈是个读书人,伶俐着呢,一看就明白。阿堂点着头。父亲靠在椅背上,闭着眼,叹了口气说:急不得,凡事都要顺势而为!机会到了,将你妈接过来,这也是对我的救赎。
大太太瞥着他,从牙签盒摇出根牙签,掩住嘴巴,撩挖着牙缝。
针车上干了三个月,阿财找到阿堂,说那是女人做的事,他不想干了。阿堂拍着他的肩,在他的肩胛骨捏了下,笑着说:兄弟,服装厂都是女人做的事。码头上扛麻袋,那是男人做的,就你这身板,行吗?阿财挠着脖子笑了。阿堂觉得,阿财得有点技术,扳着他的肩膀:去裁剪部,怎么样?裁剪大部分是男的,算是手艺人。阿财睇溜着眼睛,答应了。年底了,给家里汇了钱,阿财高兴得手舞足蹈。他扯片树叶,抠掉黄边,折叠着衬在唇上,手捂着嘴巴,吱吱吹了起来。对面走来两个姑娘,循声张望着。他扬起手,吱吱招呼着。
天暗了下来,阿堂扯着阿财,走进茶餐厅,吃了碗馄饨面。他们端着奶茶,吱吱着吸管,推搡着出来。到了厂门口,阿财将奶茶杯,扔进垃圾桶,站在前面说:阿堂,裁剪部不就是那回事,就是将薄板模子,搭在布料上,操起电动剪刀,顺着模子切下去,学不到东西。阿堂摸着下巴,思默瞬间,摇着头说:阿财,干,就得好好干!大家都知道,我们一起过来,你不好好干,丢的是我的脸。阿财歉疚地笑了,拍着他的肩,让阿堂放心。进门的时候,阿堂伏在他脖上,轻声说:我问一下莱莉雅那边,如果缺裁剪的,我给二哥说声,让你过去,裁剪女装。
圣诞节快到了,香港的街头和商铺摆上了圣诞树,入夜后火树银花,一派节日的景象。好多商铺贴出打折的告示,电台说平安夜维多利亚湾有烟花表演。服装厂的外单,总算发货了,忙碌的气氛纾解了。领了薪水,阿财给家里汇了钱,扯着阿堂上街。阿堂叫了辆的士,到了弥敦道,听着一闪一闪的圣诞歌曲,他们随着人流,沉浸在新奇和轻松中。阿财随着香港的时尚,买了包衣服,他要脱掉逃港客的底子,在新年到来时,从穿衣到造型,将自己变成地道的香港人。
二哥请阿堂喝茶,他们来到跑马地的酒楼,从推车上拿了几笼点心,要了煲粥,沏上茶。二哥把报纸放在凳上,笑着说:细佬,这半年来,老豆将你托付给我,照顾不周,你见谅。阿堂拿起茶杯,碰了下,让他别客气。二哥笑着问:细佬,二娘在老豆跟前,说过要给你寻个对象,她吩咐给了你二嫂。她很上心,一直帮你留意。她知道老豆的喜好,看不过眼的,便一口回绝了。她说她姐有位姑娘,刚从学校出来,贤惠知理,在家外贸公司做文员。你要是有意,她找个时间,安排你们见个面。
阿堂低下头,想起了映芬,记起他让她等五年的约定,他觉得不能违背承诺。二哥瞄着他,喝了口茶问:点样?阿堂抬起头,摇着头说:二哥,我刚来港,想跟着您,多学点东西,将公司的事做好,我不想那么早考虑这些事。二嫂有心,我得谢谢她。二哥嘿嘿笑着,往上扳着晃动着的二郎腿的脚腕,拍着隆起的肚皮说:阿堂,香港不同老家,婚姻得双方中意。好多人一场恋爱,谈了几年,觉得不合适,最后还是分手了。你千万别指望见个面,约会几次,买点东西,女仔就会和你结婚。
二哥喝了口粥,拿起报纸,抖着指间的万宝路,瞪起了眼睛。他拖过报纸,点着上面的图片,对阿堂说:细佬,这几年香港发展很快,核心要素,就是大量偷渡客的到来,他们吃苦耐劳,薪水低,让香港的好多行业,有了国际竞争力。好多工会和厂商协会,联名要求港府修订劳动法例,给偷渡客临时居留权。阿堂来神了,这是他最大的心病。他偏着头,盯着那段文字,嘴巴默读着。二哥抖着报纸。阿堂直起身。他拍着阿堂的肩说:细佬,我琢磨着,年前年后,港府可能要发放一批临时居留证,你和阿财商量下,趁这个机会,争取给厂子没有身份的人,办个临时居留证。
阿堂站起来,拎起茶壶,给二哥斟茶。二哥趔着身子,搓着牙签,手指弹着桌面,待他坐定,笑着说:细佬,这种居留是临时的,港府说变就变,到时也是个麻烦。阿堂兴奋的心情,肃然冷却了,他搓着脸,从手指缝盯着冒着热气,嗡嗡絮叨的食客,感到自己和这些人不一样。二哥拉着凳子,挪动着靠在边上,臂肘撑在桌上,偏着头说:细佬,做人得醒目些。香港本土的女仔,心高气傲,也不是咁容易搞定的。再说了,找个香港女仔结婚,身份这些事,都搞定了,多好呀!好多人求之不得,你可得慎重呀!
回到公司,阿堂找阿财。阿财烫了个卷发,穿件仿皮的夹克,腿上是喇叭形的牛仔裤,脚蹬褐色的尖头皮鞋,哼着小调,睇溜着眼睛,晃了过来。阿堂迎过去,在他胸前拍了下。阿财一个趔趄,抖着装扮,有点不好意思。阿堂上下打量着,看得阿财晃着手,直往后退。阿堂笑了,招了下手。阿财走到跟前,问这身装扮点样?阿堂竖起拇指。他说照了几张相,寄给老家,给父母长长脸。阿堂说了临时居留的事。阿财跳起来,撅着屁股,摁着胸前晃动的链子,嗵嗵着跑上楼。
平安夜,老豆派司机,将阿堂接到维多利亚海湾酒店的包房,共度圣诞节。包房外是宽大的阳台,摆着圣诞树,放着方桌和几只藤椅,盘子盛着水果。阿堂坐在大哥旁。父亲问起阿堂身份的事。大哥说托人了,等候回话。酒席到了后半段,孩子们拿着圣诞礼物,拥到阳台上,号闹着看烟花。老豆穿着唐装,戴着鸭舌帽,将阿堂唤到身边,攥着他的手说:阿堂,你二嫂有心,帮你物色了个女仔,听说条件不错,说你有些犹豫。想起映芬和自己的承诺,阿堂眨巴着眼睛,为难地笑着。
瞄了他一眼,老豆笑着说:阿堂,在老家有心上人了?我回去观光,你带着那个叫映芬的女仔,就是安义的侄女,是不是你们有约定?阿堂红着脸,挠着脖子,哼哧了半晌,也没个态度。老豆叹了口气说:这可谓是患难见真情,你娘俩在老家落难,有女仔中意你,定是真情,老豆理解。现在这种境况,看不到你们能走到一起的可能。这些事,当断就得断,不然受伤最深的,还是那位女仔。阿堂捏着老豆的手,感到干瘪冰凉。父亲叹了口气,看着他说:阿堂,兄弟姐妹中,你最小,吃的苦最多。他们和和美美一家子,我不用操心。老豆最牵挂的,就是你的事。有心仪的香港本土女仔,多接触,合适就订个婚。老豆几个地方,都有屋子,你想住到哪片,就装修一下,这样,我的心也就安妥了。
外面响起闷响,孩子进来,说放烟花了。大哥扶着老豆,坐在藤椅上。二太太从包里掏出小毛毯,盖在他腿上。湾畔高楼林立,披着五彩霓虹,秀美的维多利亚海湾,像位多情的少女,典雅地静卧在山体间。海边长廊挤满了人。富有的人家,坐在高楼的阳台上,悠然地品着美酒,闲适地看着斑斓的夜空。冒着火星的点,射向夜空,随着一声炸响,各种形状的彩条在夜空散开,一束暗去,一束接上,交替无忌地叠合在夜空。老豆盯着烟花,嘴角哧哧着,现着孩子般稚气的愕然。阿堂眺望着烟火,这是他没有见过的,即使在梦里,也没有这般璀璨的情景。他琢磨着父亲的话,用忠孝和温情稀释着自己的坚守和固执。将父亲送上车,阿堂走到二嫂边,温和地道谢,看着二哥,答应适时和那位女仔见个面。二嫂冷傲的脸上,像绽放的烟花,露出菊花般的笑容。她扯着阿堂的胳膊,绘声绘色地说着那个女仔的好。
9.催婚
过年前几天,二嫂约好那位女仔,做了桌丰盛的菜肴,让老公将阿堂请到家。阿堂心里放不下映芬,木偶般跟着二哥,来到家里。二嫂切水果,见阿堂进来,笑着迎上去。她从鞋柜拿出拖鞋,撤掉标签说:阿堂,这双拖鞋是新的。二嫂转了几家铺,给你挑选的,就是你的专用了。阿堂脱掉皮鞋,踩上拖鞋,看着屋子的摆设,有些不自在。他的屁股搭在沙发上,拿起本杂志,翻看着。
二嫂递上茶,摆上果盘,抬起手腕,瞄下时间,笑着说:时间还没到。她做出口生意的,整天和老外打交道,不会迟到的。上学的时候,好几个男仔追她,油嘴滑舌的,她都看不上。她喜欢有内涵、深沉点的男生。我和你二哥合计着,觉得你很合适。阿堂放下杂志,搓着手,脚蠕动着。二哥过来,扬起手说:准备菜,小弟好不容易过来,别絮叨了。女仔点样,接触几次,就知道了。
墙上的挂钟响了,门铃跟着响了。二嫂从厨房出来,扬手笑着说:看看,多准时!二哥站起来,走了过去。阿堂站起来,瞥着门口,一位穿着白色裙子,中等身材的女仔,弯腰点头着进来。二嫂走在前面,指着阿堂说:这位是锦堂,姨夫大陆过来的弟弟。女仔大方地笑着,自报静怡。阿堂拉着二哥,附在他耳边说:二哥,辈分不对,这样就乱了。二哥愕然,愣了瞬间,推门进了厨房。菜摆上桌。二哥招呼着坐上桌,开了瓶香槟,斟上酒。二嫂解下围裙,笑着说:平时都是下人煮饭,只有老公生日,我才会下厨。也不知道菜合不合你们的口味。她看着阿堂,捻着酒杯的颈说:阿堂,二嫂当女仔时,织过布。到了这把年纪,我想家就像是织布,男的是经线,女的就是纬线。辈分是按照男方排的,女的这边就不讲究了。如果你们有缘,我还是你二嫂,也是静怡的姨妈。
二嫂一个话题续着一个话题。阿堂从着敬酒的规矩和话题的惯性,点头附和着。静怡文静,含笑听着姨妈的叙叨,不时瞥阿堂几眼。到港半年了,阿堂和香港的女仔没有单独接触过,他将映芬的言笑举止,套在静怡身上,感悟着其间的差别。他心里试图将比对生成的毛边除掉,任由他遐想之刀,怎么雕着,她们都难以叠合在一起。聊到接单出口的事,静怡的话匣开了。听着阿堂的说道,她不时插话询问,时而点头,时而沉思,给出自己的建议。二哥含笑看着,欠起身子说:静怡,工厂的单量大,你考虑下,到姨夫公司来,薪水不错噢!
站在楼下的巷子,二嫂给阿堂使眼色,看到静怡上车,她推着他说:静怡一个女仔回家,我不放心,你将她送到楼下。车子沿着海边公路,在夜色中穿行。看着静怡,阿堂想找个话题,化解尴尬,一急,脑子一片空白。瞥着窗外,他感到这繁华的城市和静谧的海湾,都不属于自己,他只是个有父亲疼爱的偷渡客。静怡大方得体。他敏感的神经,总在她一颦一笑间,将他大脑中闪烁的轻视和不待见的标签,粘贴上去,却找不到位置。车子到了。阿堂拉开车门,让静怡下车。他掏出他的名片,抬头望着这栋住宅,晃着名片说:有空联系,欢迎来我们公司。
三个月后,阿堂的居住证下来了。他晃着瞄了眼,揣入裤兜,手摁在外面,嗵嗵着跑回办公室。关上门,屁股落座,脚尖蹬了下,大班椅后退,他转过身,操起烟灰缸,放在桌边,脚搭在条台上,燃起一根烟,深深地吸几口,闭上眼睛,猜想着妈妈和映芬知道他拿到香港的居住身份,会是个什么样表情。他摸着居住证,捻灭烟蒂,挺直腰掏出来,靠在椅背上,翻看着封皮和背页,他屏住呼吸,小心翼翼地搓着封面,眯着头像,就像欣赏明星。看到名字,他腾地蹦起来,“佘”成了“余”,他变成余锦堂了。他将居住证扔在桌上,估摸着是登记时,笔有问题,后面的人挤着,自己书写时着急了,或是墨水渗流,往上出头了。
老豆的身体,一日不如一天,隔三岔五地让阿堂过去,絮叨一番。居住证下来了,他本想让老人家高兴一下,看到串了的姓,他知道老豆一生都有偏执的家族荣誉感,怕他知道了生气。清明节那天,家族的老少,在父亲的住所,对着香案上摆放的族谱和祖宗残旧的画像,献上乳猪和祭品,按照辈分,焚香叩拜。老豆在大哥的攙扶下,嘴角抽搐着,身子像根藤条,抖索着折弯,又颤抖着直起。坐在太师椅上,他眼睛婆娑,打量着儿孙,他抖着长长的白眉,晃手指着香案,半开玩笑地说:过两年,我就不在这里了,也跟着祖宗上桌了。大太太噘着嘴,责怪不该这样说道。
儿孙们离开了,父亲留下阿堂。父子俩坐在屋外平台的藤椅上,品着茶,瞄着夜色中的维多利亚港湾,絮叨着村子里的事。老豆心绪不错。阿堂欠起身,说身份办下来了。老豆晃着脖子,偏过头,笑着点头,夸赞老大。阿堂想说几句,话
到嘴边,又咽了下去。他掏出居住证,翻开放在老豆眼前。他戴上挂在胸前的老花镜,专注地盯着。阿堂低下头,指着名字,轻声地说:老豆,名字弄错了,“佘”成了“余”。老豆疑惑地抬起头,嘴巴抽了几下,抹着眼角,嘴角成了慈祥的笑。他轻轻叹了声,点着头说:也好。这些年,我一直纠结安义解放前的说道,越想越觉得有些道理,后来的世事,也照着他的说道来了。佘姓让你吃了苦头,这冥冥中的失误,可能就是老天的怜悯,也暗示着要让佘家出头。好!阿堂,顺从天命吧!佘家出头了,就成了余,这是好事。你也别声张,心里清楚就行了。
有了居住证,阿财僵着的心性,慢慢展开了。他跟着师傅,在外面有了一伙朋友。阿堂不敢给家写信,他让阿财帮助,打听妈妈和映芬的情况。阿财家里来信,说阿堂妈还在竹器场;国柱应征入伍,去了广西边防;别人提亲,映芬都是不愿意,还没婆家;立勤在大队做事。阿堂要过信,没事的时候,躺在床上,瞄着电视,眼前飘着妈妈曲着身子,凄苦的脸,国柱穿着军装耀武扬威的神采,映芬含羞期盼又有点埋怨的神情。
二嫂像把火,在阿堂周围撩着。她叨咕着老公,试图点燃阿堂恋爱的激情。拿到香港居住证,阿堂有了底气,他从僵愣的壳子出来,约静怡爬山郊游,不时到红磡,观看歌星的演唱会。静怡开朗大方,似乎在等着他的表白。阿堂从她的神态中,感受到她的期待和无奈。想到对映芬的承诺,阿堂的心就战栗,映芬似乎也在用行动,等候他的归去,他不忍心让她失望。
入秋以后,天气慢慢凉了。公司订单像雪片飞来。二哥住在公司,接待一拨拨的客户。阿堂协调打样、裁剪、车衣和熨烫,不时跑到车间,同工友们絮叨几句,实在忙不过来的时候,他穿上工衣,和工友们干活。二哥将他叫到办公室,说自己睡眠不好,经常头晕,有点吃不消了,接单的人抢手,有点心不在焉,盯得不紧,就会将公司的单转到其他工厂,让公司的客户流失。阿堂搓着脸,笑着安慰了几句。二哥摇着头说:细佬,接单的事,还得让信得过的人做,我想来想去,觉得静怡合适。她原来的公司做床上用品,我们主打的是运动服和休闲装,客户的要求有相通的地方。阿堂瞄了他一眼,沉思片刻说:大佬,让静怡过来吧,这样您也放心些。
二哥安排车,让阿堂接静怡。阿堂挠着脖子,坐上车,随着车子的颠簸,他眯着眼睛,映芬和静怡的影子,在挡风玻璃的光影中飘着。他扯着安全带,头靠着车门,起了鼾声。车子一个刹车,颠了几下。阿堂揉着眼,推开车门。静怡出来。阿堂瞬间清醒了,连忙跑上前,撩起后门,将她的东西放上车,拉开侧门,看着她拎起裙子,坐上了车。
看似文弱的静怡,将公司的客户梳理出来,将每个客户的需求偏好和未来市场的趋势,用框图标示出来。静怡送来的文件,大多是英语。阿堂知道,香港成功的商人,好多都会用英语交流。他买来几本英汉对照的书,用拼音拼读单词,把握不准的,用汉语标注读音。几个月后,学着香港人,他可以在白话中,蹦出几个蹩脚的英语单词。静怡拿起文件夹,捂着嘴巴,哧哧笑着,随即纠正他的发音。
又是一年圣诞节,公司赶着交货,厂区灯火通明。在楼梯碰到阿堂,静怡见他眼睛赤红,腮下生了两颗黄米大小,冒着白尖的红丁。她扯着阿堂,来到附近的餐厅,要了盅清润的靓汤,盛在碗里,吹了几下,推在他跟前。阿堂愣愣地盯着,心里翻腾着被人关怀和疼爱的激动,他理性的甲胄松了。静怡瞥着他异样的神情,红着脸,让他趁热喝。阿堂唉地应了声,眨巴着眼睛,喝着汤,翻着眼睛盯着她,嘴巴吸溜着,混着嘿嘿的傻笑。
圣诞节前两天,公司的订单完成了。阿堂约上静怡,听着圣诞音乐,徜徉在弥敦道的人流中。夜幕降临,华灯初上,港岛就像娇艳多姿的女郎,随着飘闪的霓虹,翘首站在维多利亚海湾,摆弄着妩媚的风情。阿堂趴在海边栅栏上,凝望着飘着彩带游曳的渡轮。缭绕在海湾和山体间,璀璨夺目的灯海,像孪生姐妹,和海中的影子连成一体。裹着霓虹的楼顶,透着红色的雾气和云彩。海轮从高楼拦腰穿过,白色的水涟,让僵直的楼群软化,抖动着向岸上的姐妹挤眉弄眼。静怡穿着宽松的羊毛衫,双肘撑在栅栏上。阿堂侧过脸,瞄着她柔曼的身姿,他拥在她身旁,搓着白嫩细滑的手,他想起当年和映芬蹲在油坊的榕树下玩石子,映芬那双裹着泥垢黑瘦的手。
父亲住院了。阿堂跟着二哥,来到医院,穿上白大褂,在护士的引导下,来到特护病房。父亲半闭着眼睛,嘴巴无力地咂巴着,听到脚步声,他吃力地睁开眼睛,拉着阿堂的手,让他坐在身边。他挺了下身子。护士调整病床,将他的枕头升起来。瞥着铁架的管子和瓶子,瞄着飘着曲线的显示屏,他捏了下,对着两个儿子,嘿嘿笑着。
阿堂眼眶湿润了。老豆扯了下他的手。阿堂俯身,贴着他嘴巴。他沙哑着说:阿堂,老豆怕是不行了,将来见到你妈,就说我对不住她,我心里有她,也忘不了她。阿堂哧哧哽咽着。二哥递上纸巾,拍了下他的肩。老豆轻声说:阿堂,听你二嫂说,给你介绍个女仔,很贤惠。你将她带过来,让老豆看一眼。阿堂含泪抿嘴,晃着父亲干瘪的手,转头瞥了眼二哥,一个劲儿点头。
走出医院,阿堂激动难耐,他掏出烟,抖出一根,叼在嘴上,点着猛吸了几口,仰头看着蓝天,吐着青烟。二哥站在边上,打量着他,不停地挠头。嘴上的烟火在下渗。阿堂转过身,平摊着手,抖了几下。二哥拉着他的胳膊,缓缓地说:细佬,静怡不错,你们挺般配的,这是前世修来的缘分。你也不要作难,抽时间带给老豆看看。阿堂摇着头说:大佬,我还没向她表白,这可怎么办?二哥拍着他的肩,笑着说:细佬,如果你愿意,我让你二嫂传个话。你们先见见老豆,老豆满意,我和大佬给你办个订婚仪式。阿堂摇头苦笑,扯着二哥胳膊,僵持了一会儿,无奈地点头应了。
阿堂表面感谢二嫂的热心,内心又抗拒她的多事;他表面上应承着,内心却拒绝静怡进入自己的生活。一段时间的接触,他總是在静怡的身上,找寻映芬的影子。静怡来到公司,相处时间长了,他牵心映芬的力在衰减,瞄着静怡富有活力的身姿,映芬慢慢成了一闪而过的影子。阿堂从抽屉拿出笔记本,抽出那张泛黄的毕业照,映芬盘腿坐在前排,她倏然间变得陌生了。
有了老豆的嘱托,二嫂三天两头带话过来,催阿堂带上静怡,探望老豆。阿堂知道,就老豆的身体和性子,一旦见面,会很快举办婚礼。想起对映芬的承诺,一起成长的往事,缠绕着他的身心,让他煎熬难耐。他约上阿财,走进街口的排档,要了几瓶啤酒。几杯啤酒下肚,阿堂的情绪上来了,他红着脸,絮叨着与映芬的往事。阿财眯着眼,晃着二郎腿,竖起拇指说:没有想到香港的花花世界,都没有把你拽入温柔乡,你真是个痴情郎。阿堂解开衣襟,抖了几下,哈哈笑了。阿财挺身一愣。他抓起一瓶啤酒,仰头咕噜着倒入嘴中,将空瓶啪地拍在桌上,抹着嘴角的沫沫,嘴角抖了几下,趴在桌上,抖着肩膀,呜呜哭了起来。边上的人转过头,问怎么了?阿财摆着手,摘下叼着的烟,笑着说:失恋,失恋了!人群正过头去。他站起来,拍着阿堂的肩,摆着手说:我大佬也是有身价的人,你们香港的女仔,就是绝情!
酒瓶滚在地上。阿财捡起来,蹲在阿堂边,揽着他脖子,嘀咕了半晌。他搀扶着阿堂,走出排档,晃过街口的斑马线,坐在榕树下的石凳上。呆呆靠在椅背上,默然盯着榕树裹着黑絮的垂枝,阿堂顺手攥着一根,嘿嘿地拉扯着。阿财抖出一根烟,抿在阿堂嘴上,夹住烟把,给他点上。阿堂白了他一眼,摇着头说:我还是放不下映芬。阿财单脚放在凳子上,俯身说:老细,身份办下来了,听说咱也能参加那个观光团,回去看看。阿堂手夹着烟,直起身子。阿财低声说:要是实在放不下,就参加观光团,悄悄回去一趟,给映芬说明情况,我相信她也是个明事理的人,感情上一百个不愿意,理智上还是能理解你的。阿堂喷了口烟,搓着脸说:阿财,我最担心我失踪了,权叔和我妈过不去,才不敢和家里联系。这事要是让大队知道,我妈日子就难过了。阿财放下脚,踱了几步,摆着手说:老细,你放心吧。你现在姓余,不姓佘。你得记住,你是香港的余锦堂,不是狮门的佘锦堂,也不是村里人挂在嘴上的阿堂。阿堂摸着下巴,若有所思地点着头。阿财欠身,贴在他耳边,低声说:老细,先报名参加观光团,听说要排队。日子定了,我给家里传话,那天让映芬到橋头,和你见面。阿堂弹着烟灰,瞥着宽阔的港湾,点头应了。
在狮门,没了阿堂的影子,大家都知道,他逃港了。镇上逃港的人,慢慢和家里有了联系。锦堂妈理解儿子的苦衷,从香港汇款单的留言,她知道儿子有了归宿,心里顿觉坦然了。阿堂逃港的那段时间,权叔将锦堂妈喊到大队部,盘问了几次。阿堂妈抹着眼泪,说人家逃港了,总有个踪迹,阿堂忽然不见了,她的心里比谁都难受,又说儿子在生产队受了委屈,会不会想不开。她知道,阿堂逃港的事要是坐实了,权叔从砖厂保他出来,他肯定不会善罢甘休。听到老公寻找阿堂的下落,国柱妈数落说:这事不要追究了,大家都是明白人,弄清楚,对谁都不好。权叔喷着烟,叹了口气,觉得老婆说得有理。
锦堂走了,国柱带着立勤,围着映芬,讨好了好长时间。映芬不冷不热地敷衍着他。坐在河涌的斜坡上,瞄着映芬洗衣的身影,他捻灭烟蒂,捡起几粒石子,对着水面打水花。他原以为锦堂是块绊脚石,没想到搬走了锦堂,映芬对他疏远了。锦堂在的时候,他有个奚落的目标,锦堂走了,他的心思没了去处。他和映芬一样,对于锦
堂的离去,感到莫名的失落。他心里放不下映芬,夜深人静的时候,他和锦堂比较着,探究着映芬冷面对他的因由。老豆是大队支书,村里的社员们让着他,这并没有在映芬那里赢得筹码,反倒让她同情锦堂,鄙视自己。他思前想后,觉得要赢得映芬的芳心,他就得从老豆的羽翼中出来,活个人样出来。他找到立勤,说了自己的困惑。立勤建议他入伍,将来穿着四个兜回村,那该是何等的荣耀。
回到家里,国柱想象着自己穿着四个兜的军装,在河边遇到映芬。映芬眨巴着眼睛,愕然中满脸崇拜,笑吟吟走来,问长问短。靠在檐下的院墙上,他遐想着老豆推门进院,看见他穿着一身军装,又该是何等的高兴。权叔推车进来,国柱的想象断开,他揉着眼睛,忽地站起来,走到老豆跟前,虎着气说:老豆,今年征兵什么时候开始?我要去当兵。权叔愣了下,打量着儿子,随即笑着说:部队是个大熔炉,锻炼一下也好。他撑好自行车,摸出一根烟。国柱给他点上,他吸了口烟,手指抖着香烟,眯着眼说:将来提干了,那更是咱家的门风,也算老豆这辈子没有亏人。
从县上体检回来,国柱在村子转悠,社员们聚过来,祝福叮嘱。他踱着河边,看不到映芬的身影。想到她常去照料安义,他朝坝面走去。映芬提着篮子,腋下夹着包衣服,从小径过来。国柱闪到路肩树下。锦堂走了,他的脾气没了去处。他梦想着见到映芬,瞄见她的影子,想起她冷冷的脸,他又怕见到她。躺在床上,反复掂量着要给她说的话,在见到她的那刻,倏然间忘了,他红着脸,支支吾吾的,就像个傻子。手抓着大腿,使劲地捏了几把,他告诫自己:国柱呀,你怎么越来越不像国柱了!你是权叔的儿子吗?这个样子,你怎么能成为一名勇猛的革命军人。他拿定主意,鼓起勇气,迎了上去。映芬看见他,驻步趔身。国柱挠着头说:阿芬,我要入伍了,到广西去当兵。映芬一愣,笑着说:好啊,这是好事!将来咱们这些同学中,出了个军官,我们脸上也有光呀。国柱嘿嘿笑着。映芬闪了过去,回身说:国柱,你就是个当兵的料。他愣了,弄不明白她的意思,追着说:映芬,到时送我一程?映芬回身,摆了下手。国柱硬着头皮喊道:映芬,到了部队,我会给你写信的!
穿上军装,胸前佩上红花,立勤给国柱提着背包,锣鼓声中,和权叔公婆将他送进公社。国柱心神不定,瞄着送行的人群,寻着映芬的影子。看不到映芬,他心里不是个滋味。他感性的潮水在退去,理性束扎着他,暗示着他们没有想象中的未来。国柱蔫了。送行的人看到他这般模样,以为他舍不得父母,扯着他的胳膊,齐声安慰着。国柱伸长脖子,依旧对着人群张望。公社干部过来,和权叔握手,赞扬他送子参军。权叔瞥着儿子,不解他恓惶的神情。老婆扯着他的袖子,附在耳边说:别看国柱平时像个牛犊,真要离开咱们,他还是舍不得。权叔笑了,拍着他的肩说:国柱,放心去吧!我们身体还硬朗,你不用操心。立勤知道国柱的心思,他也觉得映芬不近人情,捏着国柱胳膊说:你的心思我知道,有些事,得慢慢来,只要有耐心,就会有收获。国柱忽地抱住立勤,手捶着他的后背,趴在他肩上说:细佬,大佬真的舍不得你呀!国柱随着新兵,排队上车。车子开了,战士们对着父母和亲友,招手告别。国柱嘟着嘴巴,控制着自己的情绪,他的眼睛湿了,这是他记事以来没有过的事。车子出了公社的大门,他抓着护栏,还在人群中寻着映芬。
身后的锣鼓声静息了,车子在青翠沙土路上爬行。瞭望着熟悉的山水,想起映芬熟悉的面容和姣美的声音,国柱轻轻地叹了口气。汽车在公路爬行,他踮起脚,伸长脖子,追寻最后的奢望。突然,他看见映芬搀扶着安义,从排洪房出来。国柱再也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绪,他扬起手,嘶吼着映芬。战友们愣住了,随即笑起来。他摘下军帽,抖动着喊道:映芬,再见了。映芬挽着安义的胳膊,看着树影中爬坡的汽车,扬起手应和着。国柱知道,安义身体不好,也知道映芬孝顺,他终于为映芬没有来送他,找到合适的理由,心里的不快和埋怨,在她应和的瞬间,倏然飘走了。
锦堂走后,抖着手腕的表,映芬就想起阿堂。瞄着她的手表,国柱像有气,常奚落她。她摘下手表,压在枕头下,入夜躺在床上,她拿出手表,手帕擦拭,上好发条,盯着表盘嘀嗒的指针,就会想起阿堂。国柱当兵,她松了口气,将手表拿出来,又戴在手上。阿堂妈牵挂着儿子,闷在心里,没有个絮叨的对象。映芬空闲的时候,来到锦堂家,和她坐在屋檐下,谈天说地。竹器场做工的时候,她将手表脱下,放在窗台上。厂长放下编织的篮子,跨上台阶,拿起映芬的表,定眼一瞧,见指针不动了。他举起来,晃了几下,还是不动。他喊来映芬。映芬接过表,放在耳畔听了下,晃着在手掌磕着,指针还是不动,她白了场长
一眼,将表揣进衣兜。
到了家门口,有位姑娘推着自行车,站在门口,腼腆地看着映芬。映芬上前,没等她开口,那位姑娘问:你是阿芬姐?映芬笑着点头。她走了两步,四下张望着,仰头贴着她的耳边,轻声说:我是阿财的妹妹。阿堂哥让我哥传话过来,他周末参加香港的观光团,让你到桥头见面。映芬愕然一愣,手搭在她的肩上,点头应着。姑娘推着自行车,走了两步,回过身,伸长脖子说:我哥让你保密,不要给任何人说。映芬点着头,看着她上车离去。回到屋子,她琢磨着要不要给阿堂妈说声,想起那位姑娘的神态,她觉得阿堂沒有告诉他妈,定有他的考虑。
还是几年前的那个点,大巴突突着过来。锦堂从第二辆大巴下来,他一眼就看到穿着红衫子,手表在举着的手腕上晃荡的映芬,他多想冲过去,将她揽在怀里。看见阿堂,映芬蹦跳着,喊着他的名字。公安专员瞥着她,摆手让她后退。参观草草结束了,港客散开,向着人群走来。锦堂跑过来,用热切的眼神,灼灼地盯着映芬,扯着她的手,来到商店侧面的榕树下。映芬靠着粗壮榕树,阿堂揽着她,闭眼喘气,下巴抵着她的额头,结巴着问:阿芬,你还好吗?我妈怎么样?映芬仰起头,扑闪着睫毛,点头笑着说:都好!阿堂闪开身子,听说国柱当兵了?他嘿嘿笑了,瞅着树梢,摇了几下头。歉疚积聚在心中,看着映芬清纯的容颜,他不知道该怎么说,才不会让她受伤太深。他不敢正视她的眼睛,闭眼平复着呼吸,他牵起她的手,进了商店,在她百般推托和他千般盛情下,买了些东西。阿堂要了几道菜,在饭馆靠窗的角落坐下,他要了瓶酒,倒了两杯。感到他情绪不对,映芬劝他不要喝酒。他抓起杯子,在她面前晃了下,倒进口中。他吐着舌头,呼啦喘着气,抓起筷子,吃了口菜,挣扎地笑着说:阿芬,见到你,我真高兴。映芬攥着他手,盯着他问:阿堂,有什么事?你就告诉我,别难为自己。锦堂嘿嘿笑了,瞥了眼手表,重复着见到你,真高兴的话。矜持中,映芬觉摸到他心里的秘密。她不再追问,搓着起皱的面颊,嘴角抽搐着,啜泣了几下。喇叭通知上车的时间。锦堂喝了杯酒,红着脸,腿发软,腾地跪在她边上,抓起她的手,捶打着自己的胸膛,呜呜着低声说:映芬,我没有办法呀!老豆身体不好,他想在有生之年,看着我成家,我不能抗拒他的愿望。映芬攥着拳头,蜷在胸前,任凭他扯拉,就是不出手。她抹着脸颊的泪,凄然笑了,抓着阿堂的手,嘴巴抖动着说:阿堂,我们虽然有约,我知道咱们分隔两地,走不到一起。你是个孝子,我理解你的难处。看来我们今生是有缘无分了。她摘下手表,递给阿堂,摇着头说:你走了,我才知道,因为戴着同款的表,你受了委屈。前几天,这只手表停了,我就纳闷,现在我明白了。表也有灵性,我将它物归原主,免得我戴着它,心里恓惶。
没等锦堂反应过来,映芬抹着眼泪,倏地起身,头也不回地跑了。锦堂抖着手表,喊着阿芬,挤向人群。公安专员拦着他,不让他越线。锦堂跺着脚,盯着买下的东西,甩着手,噢噢着抱头蹲在地上,揪着头发,抓狂地挪着屁股。汽车发动了,港客上车。公安专员扯着他的胳膊,指着冒烟大巴,催他上车。锦堂蓦然站起,晃着身子,瞅着散去的人群,哈哈笑着。他趔趄着,手在空中抖着,向大巴走去。那位公安专员见东西落下了,他叫喊着,锦堂不搭理,他将东西裹在袋子中,提着送到车门前,递给导游。
大巴开行了,锦堂推开玻璃,手拍着车壳,茫然地瞭望着后退的人群。映芬站在坎上,瞄着锦堂酣醉癫狂的神态,她趴在树杈上,抖着身子,哇哇哭了。人群散去,她逆向来到那家饭馆,站在饭桌前,依旧沉浸在悲情的想象中。店主收拾桌子,端着盆子过来,笑着说:刚才那位先生是你什么人?映芬呆然笑了。店主低头问:老公?她依旧笑着,好像他不存在。店主摇着头说:香港,那是个花花世界。老公过去,有了钱,就有了新欢,这事我见得多了。映芬缓缓转过脸,笑着说:他是个有情有义的好人。店主让她等下,将一沓钱塞进她手里,摆着手说:那位先生走得急,这是找回的钱。
返回香港,锦堂在宿舍躺了几天。阿财告假,挖空心思地开导他。二哥推门进来,摸着他的额头,问要不要去医院。阿财知道病因,笑着说不碍事,过两天就好了。二哥说老豆想阿堂了,让他赶紧养好病,去医院探视。天快黑的时候,静怡提着水果,炖了一盅汤,送了过来。在锦堂的腰眼戳了几下,阿财附在他耳边,嘀咕了几句,飞眼笑着出去了。静怡将汤汁倒进碗里,拿起勺子,撩起一勺汤,吹了几口,送到锦堂嘴边。锦堂笑着直起身,接过碗,搅拌着喝完汤,顿觉有了精神。
二哥将车子停在病区,捧来一束鲜花,递给阿堂,对着他眨下眼。阿堂下车。二嫂叫他。他
转过身,静怡羞怯地过来。阿堂递上花,支吾着说:二嫂的话,就是我的意思,希望我们能走到一起。静怡抬起头,抓住阿堂的手,挽着他的胳膊,进了病区。
阿堂和静怡的订婚仪式,在尖沙咀的酒楼举行。大哥代表父亲,按照香港的习俗,下了聘礼。双方家长商定了结婚的日子。老大来到医院,将订婚的事,附在老豆耳边,絮叨一番。老豆咧着嘴,点头笑着,扯着他的手说:老大,阿堂母子的事,是老豆的心病。细佬的婚礼,我得撑着去,也是给我个救赎的机会。
父亲吩咐:阿堂的婚礼按中式习俗举行。阿财自告奋勇,说阿堂的婚装,他来裁剪。按照师傅的指点,他买来布料,给阿堂做了身长袍马褂。衣服熨烫平整,他嗵嗵上楼,帮着阿堂试穿,揪着他的后脑勺,说得留个辫子。父亲翻出珍藏的照片,让照相馆放大,让老二交给阿堂。阿堂解开布包,有张父母亲抱着他的照片,还有张母亲的单人照和父母结婚的照片。二哥转过身,转告老豆的意思:让阿堂将这几张照片框起来,挂在自己的新房。又说阿堂大婚,他妈应该是最高兴的人。她来不了香港,让阿堂和静怡举办婚礼时,按照规矩,对着母亲的照片,行跪拜之礼。
婚礼前,佘家在香港的报纸,发了联姻告示。婚礼那天,阿堂带着静怡和两位兄嫂门前迎宾。父亲坐在轮椅上,偏着头,松弛的嘴巴耷拉着,见亲朋好友道贺,他抬起手,微微摆着。大太太站在边上,看到没有客人,抽出纸巾,帮他擦拭口水。婚礼开始,阿堂和蒙着盖头的静怡,扯着红绸子,款款进来,在司仪的招呼下,完成了礼拜。老豆呆滞的眼睛,活泛起来,他吃力地转着头,嘴角抽动着,露出稚气的笑容。
10.父忘
过了年,佘氏控股的海运公司,股东开会,通过了新的董事会成员。佘家老二出任公司的总经理。奄奄一息的父亲,将老二和阿堂唤到床前,在二太太陪护下,他拉着老二的手,支支吾吾地说:海运这块,咱们有自己的泊位和码头,也有自己的船队,未来不可限量。你得将全部的心思放进去。二哥看着妈妈,点头让老豆放心。二太太擦着先生的嘴角,俯身低头,贴着他耳边,轻声地说:老二谨慎细致,做人厚道,您就放心吧!
父亲松开手,二哥站起来。从着老豆的眼神,阿堂坐在床前,将他干枯瘦小的手,捂在掌心,轻柔地搓着。老豆笑了,哑着嗓子,啜着气说:阿堂,二哥将莱莉雅交给你,这个行业是香港的传统产业,厂商多,竞争激烈。接外单,虽说利薄量大,做起来干脆,各个厂商互相压价,得精打细算,才有钱挣。阿堂瞄了二哥一眼,点头应着。老豆咳了几下,指着床头的杯子。二太太兑了些开水,舌头点了下,揽起先生的头。阿堂松开手,撩起他的衣领。老豆抿了口水,躺回床上,喘息平顺了,续道:服装这块,根本上还得靠莱莉雅这个牌子。这也是咱们和那些小公司的区别。阿堂,老豆告诉你,做生意不能就盯着眼前,得有个长远的想法。大道明晰了,好多事做起来,会越来越顺。
二哥要走了,阿堂心里有点舍不得。这些年,二哥从没对他发过脾气,他就像台精密的挂钟,默默地用谦和宽容的笑、一丝不苟的作为带动着莱莉雅。想起老豆费心的安排和期望的叮嘱,在二哥就要离去的瞬间,阿堂有点心虚。静怡挺着大肚子,帮着收拾东西,他稍稍有了底气。他提着包,将二哥送到楼下,拉开车门,拍着他的肩,看着他上车。随着嘭的关门声,车子出了公司。阿堂靠着门柱,感到人生新的一页,在这看似平常的秋日黄昏掀开了。
打量着阿堂,静怡走过来,扯着他的胳膊,慢吞吞踩着楼梯,回到办公室。瞄着她原本轻盈的身子,变得这般笨拙,阿堂弄不懂其中的奥妙,就是感到神奇。他明白,那也意味着一份责任,想到静怡的预产期,他真不知道没有她的打理,公司的生意会不会出什么乱子。
阿堂成了东家。阿财底气十足,人前人后,他絮叨着和老板的交情。他张罗着那帮弟兄,号闹着要请阿堂吃饭,庆贺一下。阿堂结婚的时候,这些人随了礼金。每当看到他们,阿堂觉得大家赚的都是辛苦钱,他有些过意不去。阿财和几位兄弟,在附近的上海酒楼,订了间可以摆三张台的包房,告诉了阿堂聚餐的时间。阿堂心里有些嘀咕,碍于情面,犹豫着应承了。回到家,他和静怡说起这件事。静怡抿了口咖啡,浅笑着说:阿堂,公司这么多人,来自不同背景。你是公司的老板,不管他们来自哪里,也不管私下和你的交情有多好,你都得按照工作的要求,做到不亲不疏。阿堂欠身低头,倒腾着剪刀,点头说:阿怡,二哥刚走,他们这些年也不容易,替我高兴,热火着提出来,我不去,情理上过不去。静怡站起来,挺着大肚子,望着窗外的山林。阿堂放下
剪刀,攬着她的肩,笑着说:阿怡,你说得对,我心中有数,这事得慢慢来。
推说公司有急事打理,估计大家吃得差不多了,阿堂走进包房。大家瞬间挺直身子,直愣愣盯着他。阿财叼着烟,从洗手间出来,举起手拍了下,跺着脚喊道:老板来了,你们鼓掌呀!随即哈腰赔着笑,将他送入主位。瞥了眼阿财,阿堂嘟着脸说:不是告诉你了,让大家不要等我,先吃!怎么还没上菜?阿财哈哈着,对门口挥了下手,说了声起菜,转过脸瞄着阿堂,抖着条腿说:老板心疼大家,怕你们饿肚子。诸位,逃港这些年,有三件事,我死都不会忘:一是爬上香港海滩,知道自己安然无恙;二是拿到香港的居住证,咱也成了香港人,不怕警察了;三就是今天,咱们兄弟成了老板。大家得给点力,庆贺热闹一番。
想起往事,这样的气氛中,阿堂瞬间和大家融为一体。敬酒间隙,他燃起一根万宝路,想起静怡的絮叨,他随和放松的笑收住了,想到公司的未来,他温情平滑的眼神,有了棱角,飘着拒人于眼前的冷傲。阿财喝高了,他就像润滑剂,奔着怀旧和热情,黏合着貌合神离的缝隙。阿堂感到,他板起的脸和冷峻的眼神,在他与众人间筑起了篱笆,对于阿财,却没有防护作用。一张一弛的心绪中,大家喝得尽兴。公司的财务买了单。阿财脖上的筋一跐一跐地往上蹿,他瞪着赤红的眼睛,盯着阿堂,嘴巴哧哧着,说他看不起这帮兄弟。
阿堂站起来,拍着他的肩,让他坐下来,温情地说:各位工友,谢谢你们的惦念和抬爱,咱们一起逃港,进厂干活,你们中好多人比我强。我有个香港的老豆,这是我的幸运。现在老豆让我打理公司,诸位多担待,齐心协力,帮我把生意做好。阿堂和诸位是有感情的,只要公司赚到钱,我不会亏待大家。一伙人疑惑的心绪,荡然飘走。他们红着脸,吼着豪壮的话语。阿堂有点激动,他倒了杯酒,举起来,对着灯光,眨巴着眼睛说:各位兄弟,公司有公司的规矩,以后若有得罪,请诸位包涵。说着,他晃了下杯子,一饮而尽。阿财放下酒杯,转身拥着阿堂,随即又推开,在他的胸膛捶了几下,扯着他的胳膊,结伙出了酒楼。
转眼到了秋季,公司的订单倏然增加,超出阿堂的预期。静怡穿着孕装,挺着大肚子,不停地接电话,收传真,查验发货的单证,有自家船运公司的帮衬,她不用为货柜和船运担心。从裁剪部出来,阿财任公司的行政经理,打理着公司的杂事。工人紧缺,阿堂每天给几家劳务公司打电话,请他们帮忙,找些短期劳工。劳务公司回绝了。按照排期,眼看订单不能按期交货,阿堂急得团团转。静怡手撑在腰眼上,晃着身子,苍白的有点浮肿的脸上,挂着憔悴。她坐在椅子上,拿起订单,在纸上画着框图,排着工期,抬头说:阿堂,不能交货,那是件大事,不行咱得想办法,将裁剪好的布料,发给别的厂家,就是亏一些,也不能违约。
阿堂吐了口烟,摇着头,看着静怡,无奈地说:也只能这样了。他知道厂子的几位工友,合伙在西贡开了间服装厂,便将阿财叫来,说了自己的打算。阿财挠着头,说他去问问。静怡摸着肚子,说她感到不舒服,按照医生的吩咐,得到医院做个产前检查。阿堂歉意笑着,让司机开车,要陪她去医院。看着桌上的样品和一摞摞单证,静怡摇着头说:阿堂,我约了二姨,让她跟医生联系好,陪我过去。公司一摊事,你不用去了。
阿堂搀扶着静怡,坐上车。阿财跑下来,笑着说:老板,联系好了,他们能够排出工期,加工费要得不高,我安排司机,将裁剪好的布料送过去。阿堂扶着车门,低头笑着说:听到了吗,外发加工的事,有了着落,你不用担心,放心去医院,检查完找个餐厅,补补汤水。车子走了。阿堂转身,扯着阿财的胳膊,晃了几下,使劲推了一把,嬉笑着说:还愣着干吗?快去安排呀!阿财吐了下舌头,点头跑开了。
静怡临产,她妈陪护着。阿堂赶到的时候,羊水都破了。产房穿着医褂、戴着口罩的人进进出出,他坐在凳子上,搓着脸,心嗵嗵着。他站起来,在手术室前踱了几步,俯身低头,眼贴着玻璃,想透过缝隙,瞄上几眼,却怎么也看不到。他侧过脸,耳朵贴着门缝,上下移动着。门开了,一位女医生出来。他往前一颠,撞在她胸前。她抖着戴手套的手,戴着口罩的嘴嚅动着,用镜片后愠怒的眼睛,瞪着他。阿堂满脸羞臊地站起来,转身对着窗户,手哆嗦着摸出烟,刚颠出根万宝路,路过的护士,扯着他的胳膊,指着禁烟标示。阿堂讪笑着,穿过走廊,走到外面天台,点着烟猛吸了一口,扒着玻璃窗,盯着产房的动静。
得了个儿子。
阿堂想起妈妈,幻觉中似乎混杂着映芬凄然的面容。他坐在椅子上,头埋在腿间,用划开的指头,搓着头发,眼睛湿湿的。二嫂赶过来,拍着
他的头。他抬起头,笑着说:儿子,二嫂!二嫂瞪着眼睛,随即灿开笑容。岳母闪出头,笑着摆了几下。他们跟着进了产房。静怡头发凌乱,脸颊和脖颈汗淋淋的,没了血色的干裂的嘴唇,缓缓张开,淡然一笑,瞥了眼身边的婴孩,用贤淑而又邀功的眼神,瞄着阿堂。阿堂咧着嘴,嘿嘿着过去,俯身亲着她的额头,咸咸的味道。二嫂盯着婴孩,逗弄着孩子。
来到老豆的床前,他闭着眼睛,鼻孔翕动了几下。阿堂贴着二太太的耳朵,说自己得了个儿子,给太太和老豆说声。二太太笑着说:你老豆最近常昏迷,醒来时会问,阿堂的媳妇生了没?她坐在床前,抓起先生的手,搓揉了一会儿。他稀疏的眉毛,挑了几下,眼皮颤抖着。她伸长脖子,贴着他耳朵,轻柔地说:阿堂来了!一连说了几遍,他那颤动的眼皮,像粘在一起,就是分不开来。她抬高声调,摇着他的手说:阿堂媳妇生了,是个儿子。老爷子鼻孔的毛,抖了几下,喘了口气,睫毛扬了下,眼皮现出一条缝,浑浊的眼珠滚溜着。阿堂抓着老豆的手,重复了一遍。老豆下垂的嘴巴,咧开抖了下,偏头盯着床头的本子。二太太拿起来,翻了几页,弹着纸页,抬起头说:阿堂,老豆早早给孩子起好了名,他们是“昌字辈”,就叫得昌吧!老豆嘴角抽了下,点着头,困倦地合上眼睛。
儿子满月,依着老豆的吩咐,从着香港的风俗,大佬在酒楼,摆了佘家的弥月宴。老豆将祖上传下来的银项圈,送给这个最小的孙子。过了三天,走完了自己的人生历程,老豆闭上了眼睛。
葬埋了父亲,兄弟姐妹集中,佘家的律师公布了老爷子的遗囑:三个儿子按照各自打理的生意,继承公司的股份。房产分给儿女,铺面分给三位太太。老豆留给阿堂一封信,嘱咐阿堂:将来政策变了,将你娘接过来,在香港安度晚年。
大太太张罗,阿堂兄弟按照传统讲究,做了几场法事,安度老豆的灵魂。阿堂感到老豆活着,佘家就是根青藤,兄弟姐妹,按照顺序,都是藤上的分杈。老豆走了,藤根和主干枯了,分杈的藤须,扎入地下,有了自己的体系。自己是末端的藤,尽管老根这些年,将能量输送给他,他在港的根须,尚且稚嫩。如果说自己的哥哥,祭拜老豆,就是走个过程,彰显着家族的讲究和他们的知事明理,阿堂却是透心的悲伤,那是他心里的支撑,更是他做事的胆识和庇护。
11.苦撑
襁褓中的儿子,咿咿呀呀,嘴里吐着沫沫。见到阿堂,欢实地伸胳膊蹬腿。阿堂逗着儿子,烦恼瞬间飘走了,他感到生命的粘连和厚重,他叮嘱自己,得打起精神,不能让长眠的老豆失望,也不能让老家的妈妈焦心,要传承家族的事业,让静怡母子过富足的生活。静怡在家里,电话指挥着公司的文员,操心着接单、发货和结算几个核心环节。阿堂将公司的采购交给阿财。阿财在质量和价格的比对中,调整了原来的供应商。一直跟着二哥的香港采购主管,有了意见,在香港管理层散布着不满。
阿堂紧盯订单,觉得香港的管理层,对自己表情有些冷淡。他觉得会不会是公司加班,他们有意见?想到订单高峰期即将结束,他摇着头,也没往深里想。公司的运作,出现了阻滞和脱节。阿堂将主管叫过来,没等他作声,他们列出成串的理由,弄得他哭笑不得。想到是香港老员工,阿堂赔着笑,让他们多多费心。几位跟着二哥出道的主管,约阿堂二哥喝茶,忆着他的好,埋怨着阿堂,说这样下去,他们就辞工了。二哥吸了口凉气,安慰着说:我虽然不在莱莉雅,阿堂是我细佬,你们得多关照。大家都不想看到这些年苦心打拼的事业,就这样滑落下来。你们的意见,我给细佬说说,他也是个明事理的人。
回到家,二哥靠着沙发,摸着脖子,絮叨着阿堂的事。二嫂剥开橘子,撩掉裹在上面的白丝,递给老公,笑着说:你一直打理服装公司,阿堂跟你也这么多年了,老豆将这块给了阿堂,你尽量别管人家的事,弄不好,阿堂会有想法的。是不是你和这些人裹在一起,让他难堪?再由你出面,来协调这些事,不合适。二哥直起身子,看着老婆,放下橘子说:你说的道理,那都是妇人之见。阿堂如果像你说的那样,莱莉雅迟早都会垮掉,我心里有数,也清楚细佬的人品,我得提醒一下他。
吃完橘子,二嫂递给老公一块纸巾,她抽出一条,擦着嘴巴说:你看这样行不行,你不要吱声,我私下给静怡说说,让她了解情况,由她出面,挽回这些老员工的人心。二哥思默了瞬间,点头答应了。
这些日子,阿堂回来,抱起儿子,就像个孩子,放下儿子,他站在阳台,一个劲地抽着闷烟。静怡感到他有心事,问了几次,他都安慰着,让她
放心。听了姨妈的话,静怡心里咯噔一下,她懂得公司文化,人心散了,这是公司走向衰落的征兆。
通过家政公司,静怡请了名菲佣。她给阿堂说:要给儿子双语的启蒙,菲佣英语好,又是基督徒,她要给儿子感受基督文化熏陶的机会。阿堂眨巴着眼睛,知道这方面,静怡代表着香港上层社会的共识,想到自己在公司的窘境,他点头答应了。静怡回到公司,见到香港的老员工,阿叔长阿叔短地叫着,她弄明白了,他们不爽的焦点,就是公司核心部门的权力被剥夺。她将原来的采购单和阿财接手后的采购单,比对了一番,拿来剩下的布碎,询问了几家布料行的报价,知道了其中的玄妙。香港好多行业,都有给付佣金的惯例,阿财的接手,让香港采购们的佣金没了,他们难以接受。
回到家,阿堂抱着儿子,嘻哈着上颠下晃。儿子擂着肉墩墩的小拳头,咯咯捶打着他的下巴。静怡接过儿子,放在腿上,笑着问:你知道香港员工对你有意见,起因在哪里吗?阿堂收住笑容,搓脸摇头。静怡说:阿堂,香港虽然是商业社会,也是个人情社会。采购的佣金,是商业惯例,只要在合理的幅度内,老板一般不理会。人情社会就是每一个人都有自己的人脉,人脉的一个表现,便是生意上互相帮衬的客户,突然中断客户的生意,让人没了脸面。阿堂摸出一根烟,叼在嘴上,抖动着,手搓着打火机,噢噢听着。静怡将儿子交给菲佣,摇着头说:阿堂,你信任阿财,我理解。我查了下单,原来的采购没有出格,在正常的市场行情内。你让阿财接管采购部,他好显摆,压了人家的佣金,让采购部的人不爽,他们私下捣鼓,和公司离心了。
阿堂欠着身子,肘撑在膝盖上,手捋着头发,挺直身子,瞄着窗外,转过头,摊开手问:怎么办?静怡见他听进去了,眨巴着眼睛说:找个理由,将阿财调开,恢复原来的采购。你有空,和那帮公司的老人手,絮叨几句,体恤安慰一下。阿堂捏着自己虎口,大拇指抖动着,思默了半晌说:阿财的毛病,我清楚。还是让他当行政经理吧!静怡想了下,劝慰道:你有空跟他聊聊,说几句知心话。他看起来嘻嘻哈哈,性子上来了,也不好搞。
快过年了,按照公司的惯例,从年度的利润中,拿出一部分,给中层员工封个利是。阿堂找来财务主管,抽出前两年二哥的分配表,回家和静怡商量一番,在原来的基数上,往上提了少许。阿堂和静怡坐在办公室,斟上茶,將公司的骨干逐一请进来,说着感谢的话,送上利是封。想着自己的薪水,摸着口袋的利是,香港员工和大陆员工的裂缝弥合了,大家感受到了老板的体恤和温情。
春节过后,部分劳工组织号召本地劳工集会,抗议港英政府放松劳工管制。电视上直播立法会的辩论,讨论限制政策,准备收紧边境管制,羁押偷渡客。阿堂和一帮业内老板喝茶,他们担心没有这些劳工,服装加工的生意,将会萎缩。回家的路上,阿堂眯眼瞄着车外一闪而过的人流,想起老豆的叮嘱,他感到还得尽全力,将莱莉雅的牌子擦亮叫响。
阿堂和静怡合计,将阿财调回莱莉雅拓展部,让他带着几个人,做品牌推广计划。阿财和几家商业推广公司接触,也同几位当红女星,谈了代言费用,形成报告,递给阿堂。翻开报告,阿堂有了精神,越往后看,却越没了底气。他直接翻到最后页,瞄见聘请女装设计师的费用、明星代言费和铺面租金,他泄了气,终于明白老豆和二哥都强调莱莉雅品牌,却没有出手拓展的原因。阿堂没有回应。想起那位女星娇滴滴的媚态和暧昧的话语,阿财忍不住了,他三番五次催问。阿堂不想将家底押上,看到阿财饱满的信心和膨胀的热情,他用各种理由搪塞着。
龙舟水的季节,天气湿热。港英政府抓捕偷渡客,不时组织警力,突击到工业区,查验员工的身份,将怀疑的偷渡客,带回警署。吃晚饭的时候,看到电视上一群逃港客,被警察押解着,走进铁丝网,阿堂嚼咀的嘴巴僵住了,心里不是个滋味。静怡瞄着电视,忧心地说:阿堂,得拢住厂子这班工人,接下来香港的人工成本,肯定会上升,招工会越来越难。没有廉价的工人,接外单要赚钱很困难,咱们得有点准备。阿堂回过神,抖着筷子,不住点头。他放下碗说:静怡,今年接单,咱得慎重,要重新核算成本。如果工人跟不上,不能按期交货,那就麻烦了。
大批没有居留权的逃港客,被遣送回去了,香港的人工成本倏然攀升,薄利行业一下子陷入困境。阿堂测算着成本,员工的薪水,他随行就市,其他的工业成本,他尽力压缩。他测算着毛利率,这是他接单的底线。单量不足,他又一筹莫展,他知道,无论怎样,得保住这批员工。他和静怡不断下调利润预期。莱莉雅那边,搞了系列
促销,销量提升了,补回了承接外单的不景气。好多服装公司,接到单,出货后看到人工上升吃掉了薄利,接单变得理性了。到了下半年,接单的价格抬头,阿堂一些流失的客户,又回来了,他的眉头舒展了少许。
好不容易熬过了一年,阿堂和财务主管做了个盘点,总算没有亏本,还有点微利。阿堂随和了好多,他找到阿财,说出自己的苦衷,让他张罗着,请大家吃餐饭。阿堂提前到餐厅,站在门口,给大家派着利是,握手说着感谢的话。时点到了,静怡赶过来,和大家招呼着,在阿财的引导下,站在阿堂身边。阿堂端着酒杯,看着大家说:诸位先生,这一年过得真辛苦!是我到港最艰难的一年。好多服装厂亏损,要借款发工资。锦堂不才,无论自己怎么艰难,没有亏欠诸位。我太太今天过来,和我一起给大家敬杯酒,希望同舟共济,一起渡过眼前的困境。锦堂给大家承诺:只要我有饭吃,绝不让诸位喝汤。
阿财站在前面,见阿堂和太太举杯喝完,他举起杯,转过身来,挥着手说:诸位,这几年老板忙,表面上和大家疏远了,但他始终有逃港的情结,心里放着大家,他时常跟我叙聊,询问诸位的情况,让我替他将大家拢在一起。阿堂偕着太太,给每一围台敬酒。员工们排着队,走过来和他碰杯,眼睛闪着复杂的神情,好像在说:老板,谢谢你的宴请,我们也算尽力了,也不知道明年这个时候,咱们还会不会热闹一番。阿财端起酒杯,走到前台,拍着胸部,晃着酒杯,红着脸说:诸位,阿堂对咱们如何,咱们心里得有个掂量。他转过身,对着阿堂说:老板,你就放心吧,这班弟兄,心里装着莱莉雅,只要你不嫌弃,我们跟定你了。
莱莉雅香港籍的老员工,好多都是公司的中层和师傅,他们依从商业规则,一丝不苟地工作着。几天后,静怡和阿堂在另一家酒楼,请他们吃饭,派发利是。上菜前,阿堂说了番感谢的话。静怡讲了公司的情况,期待大家不离不弃,共渡眼前的萧条。大家静静地听着,间或偏着头,睇溜着台上,嘀咕几句。员工温和地笑着,想到同行业许多厂家欠薪,他们内心有些庆幸,也没有感性的表态,在他们看来,老板发薪水,自己就该一丝不苟地把分内的事情做好,这是天经地义的事。
父亲走后,阿堂给妈妈汇钱,写信问候。他想知道映芬的情况,又不好意思问,怕传言出去,对她不好。妈妈来信说,国柱在部队提干了。穿着四个兜的国柱,回家探亲,在狮门转悠。权叔满脸笑容,享受着社员们敬慕的眼光和点头哈腰的恭维。儿子出息了,他的心也大了,对地主富农温和了。权叔托人,向映芬家提亲,映芬父母满口答应,映芬就是没个态度。听说权叔屈驾,来到坝上,坐在排洪房前,跟安义絮叨了半宿。
估摸着侄女的年龄,安义将映芬叫到跟前,睇溜着眼睛,摇头说阿堂不是负情的人,他在港婚配,也是孝道的无奈,他让映芬现实些。映芬低头,搓着衣角,鼻子抽搐着。安义从古说到今,变着法子说服了映芬。映芬和国柱结婚了。国柱回部队了,权叔找到公社,将映芬从竹器场调到小学,担任民办教师。
坐在办公室,拿着信看了几遍,阿堂拉开抽屉,从塑胶本的扉页,抽出那张高中毕业照,靠在椅背上,晃着照片,有些激动,他不停搓着面颊,唉声叹气。闭上眼睛,想到和静怡结婚,是到港后的等七年,五年承诺过了,他也算没食言。自己成家了,难道映芬还要在老家,坚守着他已经用行动撕碎的承诺,他顿时觉得,自己太自私。阿财推门进来,撩着卷烫的发,将文件放在桌上,单肘撑在台面,侧着身子,龇着黄牙,哧哧笑着。
阿堂垂目瞥着阿财,伤感地说:映芬结婚了,你猜她的老公是谁?阿财直起身,撩着下垂的链子,茫然而又惊愕地晃着头。阿堂咧着嘴巴,摇着头说:映芬是自由的,我都有孩子了,不能不让人家结婚。就是和国柱成了一家子,我的气有点不顺。国柱当年是怎么欺负我的,她最清楚!阿财哧哧笑了,摆着手说:老细,都过去了,还想那些事干吗?香港多好呀!东方之珠,是大家梦想的天堂。你吃着鲍鱼,也得让人家碗里,有半条咸鱼吧!
瞥了眼窗外,阿堂站起来,扯着阿财,说要到兰桂坊,享受香港的夜生活。阿堂跟着二哥,陪客户的时候,去过几次兰桂坊,他不喜欢那种嘈杂的环境。车到了兰桂坊,站在門口,阿堂抖出根烟,叼在嘴上,瞥着霓虹闪烁的厅堂、结伴嬉笑的男女,他觉得,这是另一个世界,闪烁着港岛娇艳的妩媚。瞄着远处幽暗的一片地方,他想到工业区的厂房。密密麻麻恰似积木般嘈杂的厂房,就像蚂蚁的巢穴,穿着工服的人,恰似蚂蚁,搬运着布料,拆解着样品,制成模板,操起电动裁剪刀,吱吱着将一沓平整的布料,开肠破肚。料件顺着车间的传送带,到了针车前,随着一串嗒嗒
声,粘连在一起,成了件衣服。工人抖着衣服,扯展翻看着,拿起剪刀,撩掉线头,将衣服放上传送带。操起冒着烟气熨斗的工人,将衣服熟练地套在熨板上,边擂边滑,轻快地折叠,衬上衣板,钉上别针,包好垒起。成箱的衣服装进货柜。文员拿着文件夹,查点完毕,嗵嗵上楼,拨通电话,摁开传真,和银行、船运和订货公司联系。
流水线和在脚手架暴晒在烈日下戴着头盔亦如蚂蚁般的劳工,那是香港繁荣的底盘。悠然穿行于酒会、游艇和夜总会的人,代表着香港的时尚,是香港媚艳的外表。想到老家,阿堂觉得老家和香港,就像香港的工业区和兰桂坊一样,那是两个世界,映芬和静怡也是两个世界的人。阿财手着裤兜,瞥着进出的靓女,吹着口哨,从里面晃悠出来。阿堂站在烟灰缸前,眯眼喷着烟。阿财扯着他的胳膊说:老细,别看了,这里没有映芬,要找她的影子,得去西贡那边的渔村。
一位长得精瘦,戴着金丝眼镜,蓄着披肩发的先生,挽着位时尚女郎,看到阿财,他驻足喊了声。阿财回过身,打量着那位靓女,眉飞色舞地踱过去,嘀咕着将他拉过来,对阿堂说:老细,这位就是香港著名的商业策划师,伟哥。莱莉雅的推广方案,就是他做出来。阿堂掏出名片夹,抽出一张名片,笑着递上去,握手恭维了几句。进了大厅,晃动的霓虹光斑中,挤满随着节奏,踮着舞步、晃着身子、摆着脑袋的男女。他们红着脸,半醉迷离的眼睛,虚无而又随性地漫游着。
坐在吧台前,阿堂瞥着台上摇摆甩发的吉他手,抿了口冰凉的英伦啤酒。阿财刺溜出来,脑袋哧地贴在阿堂边,扯着他的胳膊说:老细,伟哥等下要过来,想和你聊聊。咱不能挤在吧台喝杯啤酒,这不合您身份,我们得进包房。阿堂扯着他,举着啤酒杯,穿过五光十色的回廊,进了包房。阿财点了果盘和酒水。妈咪带进一溜小姐。阿堂漠然地靠着沙发,呆愣地打量着。
燃起一根雪茄,龇着黄牙,阿财踱着方步,贴着她们的脸和胸,瞄了遍。他将妈咪扯到边,盯着她被胸衣勒得快要暴出的白皙的胸,喷了口烟,转头瞥了眼阿堂,摆着雪茄说:给点面子,好不好!我老细来了,将你们珍藏的叫出来。妈咪摆了下手,女郎们噘着嘴,眨巴着的媚笑,成了自尊滑落后淡淡的无奈,她们撩起裙摆,扯着吊带,晃臀走了。阿财坐下,揽着阿堂的肩,瞥着门口,笑着说:老细,等下,让您眼前一亮!几位高挑白皙的女仔进来,妈咪凑在阿堂边,扳着他的肩,笑着说:老细,这几位都是亚视的明星,年龄小,刚出道,一般不会坐台,今天碰巧,算您有艳福了。阿财跷着二郎腿,扯着胸前的链子,抖着手指间的雪茄,喷着烟说:老大,别害羞!来了就放松些,这也是香港的味道。
阿堂抽出一根烟,燃起,喷烟眯眼,脖子晃着。阿财站起来,按照映芬的体形,将那位叫阿敏的女仔,推坐在阿堂身边。他自己选了个女仔,点了首《分飞燕》,凝望对唱,不时转过身,招手让阿敏主动些,和阿堂掷骰子喝酒。阿财出去了。两个女仔分坐两边,勾肩搭背,用娇滴滴的语言和姣美的神态,挑逗着阿堂。阿堂有点醉意,他硬着舌头,支吾应着,呆愣瞥着门口,还是不见阿财的踪影。
包房的门开了。阿财随着伟哥进来,将他让到沙发。阿敏搀扶着,阿堂欠着身子,晃着起来。伟哥愕然瞄了眼阿敏。她媚笑着,娇滴滴喊着伟哥。阿财倒了几杯啤酒,端起杯子说:老细,伟哥一直说想拜会你,在这里谋面,你们也算是有缘分。伟哥端起酒杯,和阿堂碰了下,细长的脖子上,突兀的喉结像个核桃,蠕动滚溜着,他将见了底的酒杯,对着阿堂晃了下,放在茶几上。阿财剪开雪茄屁股,用喷雾火机撩着燃起,递给伟哥。伟哥打着酒嗝,说着自己成功包装的明星和拓展产品的案例。阿堂靠在沙发上。阿敏将他的手,放在自己腿上,搓着他的手心,趔着身子,肩抵着他,用点头、愕然和微笑,配合着伟哥的说道。阿财欠着身子,仰头盯着烟飘散,用混着酒沫的嘴,瞄着阿堂,笑着不住地点头。
阿敏捡起烟盒,抽去根烟,捻在阿堂嘴上,帮他点上。伟哥弹着烟灰。阿财拿起烟灰缸,放在他手下。他跷起细长的腿,偏头瞥着阿堂说:老细,香港就是几个小岛,明星引导着香港的时尚。香港人很少思考哲学问题,他们用精明的头脑,务实地算计着,习惯从着明星效应,将时尚揉在生活中。阿堂点着头,坐起举酒,和他碰了下,喝了半杯。放下酒杯,伟哥捡起雪茄说:老细,做女装很简单,得有个引领时尚的明星代言。他指着阿敏,续道:阿敏正在拍部电影,剧本我看过,电影上映了,我估计她会火起来。你现在找她代言,费用比较合算,也可以出钱,包装她,她用代言来回报你的。
阿堂转过头,上下打量着阿敏。阿财蹲在他的前面,晃着他的膝盖,睇溜着眼睛,介绍着阿敏。阿堂靠在沙发上,瞥了眼阿财,半闭眼睛,沉
默一会儿,挺起身,搓着脸颊说:我明白了,可以坐下来谈,估算一下费用。他瞥着伟哥,笑着对阿敏说:生意不好做,这方面的投入,我们也得慎重,希望你们能够理解。阿敏站起来,举起斟满的酒杯说:希望我们能够合作,对于莱莉雅的品牌,我还是有信心的。送走伟哥,阿财掏出一副墨镜,让阿堂和阿敏跳舞,他拿起麦头,扯长引线,模仿着杰克逊,来了段生硬的、好似皮影的摇滚。
莱莉雅两笔订单的回款,出现了延误,两家公司都是核心客户。阿堂不想催得太急,公司的流动资金,顿时紧张了。阿敏代言莱莉雅服装的协议,拟定好了,阿财给了阿堂。资金紧张,阿堂拓展品牌的底气瘪了。按照订单的排期,采购部将要采购布料的品种、数量和单价列表,给了阿堂,盯着付款方式和金额,他感到窗外的天空,瞬间暗了下来。
回到家,阿昌拉着老豆的手,嚷嚷着要出去玩。阿堂靠在沙发上,愁眉苦脸地望着窗外,他虎着脸,摆着手,吼了几声。菲佣从厨房探出头。阿昌抹着泪,不解地瞥着老豆,委屈地走了。静怡回来,阿堂将情况说了,她冲了杯咖啡,平静地说:阿堂,做生意就是这样的。莱莉雅基础好,资金比较充足,你没碰到过这样的问题。不行的话,我们用应收款做个银行承兑。阿堂的心清朗了不少。他站起来,摸着儿子的头,牵起他的手,招呼静怡,要到外面去吃饭。
公司接了些散碎的单,成本飙升。人工还在涨,阿堂想着给大家调薪,看着财务主管拿来的报表,他没了底气。二哥打电话,约阿堂喝茶。自从他接手公司,二哥很少过问公司的事。二哥打理莱莉雅,也经过几次困境,阿堂想向他请教,都没有行动。他脚尖踮地,屁股推了下,脚搭在条桌上,眯眼喷烟,呆愣地瞅着窗外。心想,二哥找他,定有什么事,他不是那种没事泡在茶楼的人。
要了份报纸,穿过铺着地毯的走廊,阿堂走到二哥身后。盯着碧蓝的海湾,二哥品着茶发呆。他抖了下报纸。二哥转头,站起来,握着他的手,拎起茶壶,斟上茶,转头招来盛着蒸笼和点心的推车,拿起冒着热气的笼,问他吃点什么。阿堂品了口茶,夹起一块凤爪,放在嘴里嚼着。看着他,二哥笑着问:细佬,公司生意怎么样?阿堂放筷子,拿了块纸巾,擦着嘴巴,摇头淡然一笑,挺直身子,说着公司的状况。
拿起牙签盒,弹出根牙签,二哥捂嘴挑着牙缝,用眼神和不断抽动的面腮,和他应和着。阿堂说完了,手掌搓着面颊,一副无奈却又只能无奈的表情。二哥站起来,给他添茶。阿堂腾出只手,手指弹着台面。二哥坐下来,思量瞬间,弹着桌面说:细佬,好多依靠外单的服装厂,都歇业了。你能打个平手,留住工人,实在不容易。做生意就是这样,行情好的时候,来钱快,行情不好的时候,能守住自己的底子,往后才能东山再起。成功的商人,都要承受别人难于承受的风浪,在风浪中寻找机会,在蜕变中华丽转身。
12.曙光
雷雨过后,炫目的阳光,像面镜子,水艳艳挂在天宇,蒸烤着大地。湿热的空气被下沉的气流压着,贴附着山川河岳。回廊连接的地铁、酒店、商业中心和写字楼,却是个清凉的世界。穿着西装,拎着提包的人,举着饮品,腋下夹着报纸,急匆匆地穿行着。坐上地铁,他们放下包,拿起报纸,随着晃动的车厢,呆滞地盯着报纸,面无表情地浏览着。阿财陪着阿堂,和阿敏签了代言合同,尖沙咀坐上地铁,他沉浸在阿敏的一颦一笑的媚态中。
回到办公室,想着伟哥信誓旦旦的承诺,瞄着书柜竖起的莱莉雅的广告册,阿堂遐想着,将模特换成阿敏,将是个什么样的境况。跟单主管推门进来,递上一份文件,急切地踱了几步,敲着台面说:老细,公司外发往西贡服装厂的单,刚排上了单,那家廠子倒闭了,工人追讨欠薪。我们派人将裁剪好的布料运回来,临时和几个工厂联系,希望他们救急,人家都回绝了。阿堂放下文件,抬起头,搓着脸。主管指着交货日期,算着每道工序的时间说:老细,咱们得通宵加班,将这批货赶出来。
公司的主管匆匆进了会议室,通报完情况,阿堂板着脸,扫视着大家,恳切地说:诸位,给员工讲清楚,按加班的薪水,公司给大家补贴。将愿意加班的人,统计出来,调整班组。他转头问阿财:莱莉雅将能够拖延的单,往后压压,帮着将这批货赶制出来。阿堂几天没回家,他待在办公室,抽了几包烟,不时到车间,和加班的工人絮叨几句。困乏难耐的时候,就在沙发眯瞪一阵。午夜时候,楼下传来咣当声。他坐起来,揉着眼睛,走到窗边。一辆货柜车,在门卫的指挥下,缓缓驶进公司。他举起胳膊,打着哈欠,
瞬间松了口气。
东方泛白,夜色中黑魆魆的港湾,卷着浪花现了出来。黎明的港岛,安详又静谧,昏黄的路灯,像昏睡的人,耷拉着脑袋,垂在灯柱上,点点续连,勾勒出城市的轮廓。铺着黑色块石的街面,敷着层水汽,车子经过时,轮胎撞出噗噗的声音。工业区北面山坡的教堂,传来叮当的声响。阿堂转过身,抬起手腕。阿财推开门,捂着嘴巴,懒洋洋地闪进。阿堂笑着说:辛苦了,走,我请你吃早点!财务主管进来,翻开文件夹,正要说道。阿堂扯起他的胳膊,说填饱肚子再说。
货柜车出了公司,顺着斜坡,一哧一顿地喷着烟,驶向海边。跟在车后,盯着一闪一闪的尾灯,阿堂猛吸几口混着柴油味湿热的空气,顿感清醒了。阿财捂着鼻子,将他拉到路边,憋着气呜啦着。阿堂笑着说:老家时,狮门有拖拉机经过,咱们都要跟着,跑上一段,嗅嗅柴油味。阿财扑哧笑了,喘了口气,附在他耳边问:是不是和映芬一起跑?阿堂推了他一把,扬起手说:去,别瞎猜。想吃啥?
街口闪着霓虹招牌的茶餐厅,向他们挤眉弄眼,街对面商业大厦的四楼是间酒楼,早茶的牌子格外醒目,街上有了晨练的人。阿财指着酒楼,拉着财务主管,吆喝着要去喝茶。财务主管摆着手说:阿财,老细还有大堆事,咱就简单点,吃碗牛腩粉,要杯奶茶省事。阿堂打了个哈欠,笑着说:阿财,大家都困了,酒楼吵嗡嗡的,今天将就些,改天我请你喝茶,地方你们来定。
茶餐厅刚开门,师傅穿着白色的厨衣,戴着高顶的帽子,站在玻璃格挡后,拿起软溜溜的牛腩,抡着刀,在油渍渍的木墩上,将牛腩剁成小块,撩堆在案板上。两个锅泛着滚烫,边上垒着碗,盛着米粉、馄饨和鱼丝面。站在明档前,看着冒着热气的厨台,阿堂肚子咕咕着。师傅停住刀,搓着口罩,露出笑容,点着头问:好久不见了。刚出锅的牛腩,请里面坐。阿堂点着头,瞥了眼边上正在摆放的书报摊,随着店员,走进餐厅。接过餐牌,听着介绍,阿堂点了自己的餐,将餐牌递给财务主管,踱了出来。
报摊主是位老人,他停住手,缓缓直起腰,打量着阿堂,指着架上的报纸,笑着说:先生,内地政策变了,报纸刊登了!阿堂愣了下,身体中憋胀的困乏和倦怠,瞬间泄了。瞥着霞光熠熠的海面,深深吐了口气,他快步上前,拿起报纸,在老者指点下,见报纸正页醒目位置印着允许“三来一补”的标题。他酥麻的手,揣进裤兜,颤抖着摸了张二十元的钞票,递给老者。老者掏出零钞,摸索着找钱。阿堂摆着手,笑着走进餐厅。
嘴搭在碗上,操着筷子,夹起河粉,阿财哧啦吸溜着。阿堂进来,筷子磕着碗沿,他竖起拇指。阿堂拿起筷子,撩起河粉,眼睛瞥着报纸,愣着吸了口。阿财吃完了,喝了口奶茶,抽出根牙签,撩着牙缝,不解地打量着阿堂。他瞥了眼背页,慢慢弯着腰,偏头瞪大眼睛,扯着报纸,笑着让阿堂松手,他抽出来那张,折叠起来,飞快地瞭着。阿堂看完报纸,抿了口奶茶,含笑沉思。
阿财抖着报纸,趔身敲着桌子说:老细,香港报纸就是不着调。阿敏多贤淑的女仔,刚和咱们签了代言合同,这些八卦记者,不知从哪里扒出这些污糟事,说她夜场滥情。阿堂瞥了眼照片,摆着手说:艺人,没有绯闻,那能叫艺人吗?那些女星,不交几个男朋友,就没有让人说道的引子,没有引子,能量再大,能火爆起来吗?阿财垂着头,摆了几下,撩起裤腿,噘着嘴巴,探身挠着腿肚子。
阿堂偏着头,将报纸递给财务主管,眉毛挑了下,笑着说:看看!内地允许港资回去,承接“三来一补”业务。财务愣了,疑惑地接过报纸,飞快地浏览着。阿堂举起手,扭了几下腰,垂下时拍着阿财的肩,笑着说:这两年过得好艰难呀!再这样下去,我恐怕撑不住了。真是天无绝人之路,大陆开放,我们终于等到机会了。阿财骨碌着眼珠,走到边上,瞄着报纸,不解地问:老细,那就是宣传,你真的信吗?阿堂站起来,买了单,招着手说:走吧,回去冲个凉,好好睡一觉。
冲完凉,拉上窗帘,阿堂靠在床头,摁亮台灯,又将那张报纸看了遍,瞄着墙上老豆留给他的照片,幻想着妈妈的神态和映芬的笑颜,奔着对未来的期望,进入了梦乡。醒来拉开窗帘,已是黄昏时分。他推开门,静怡给儿子辅导作业。阿堂坐在沙发上,静怡转过头问:内地有政策了,你知道吗?大家都在议论这件事。阿堂站起来,蹲在儿子身边,摸着他黑泽绒细的头发,笑着说:静怡,我们的机会来了。内地的情况我了解,如果我们带着机器和资金回去,在香港接单,就凭着内地的人工,生意会飞起来。
孩子进屋写作业,静怡冲了杯咖啡,加了块方糖,勺子搅拌着,坐在沙发上,啜了口,平静地说:阿堂,机会是肯定的,好多人都看得出來,关键是政策风险,会不会说变就变。如果那样,就
算你回去赚到钱,到时还是竹篮打水一场空。菲佣招呼吃饭。阿堂觉得静怡的说道有理,他站起来,走到阳台,点起一根香烟,瞭望着一抹晚霞,搓着额头,踱着方步。房间的挂钟响了,他捻灭烟蒂,推门进来,摁开电视。静怡盛了碗汤,放在他面前。阿堂按着遥控,调到本港台。
随着熟悉的嘀嘀声,屏幕闪出主持人的头像,报道完大陆允许港资回内地,开展“三来一补”业务的新闻后,镜头切换到北京,外经贸部的人解读着政策,镜头又切到广州,省里的发言人,介绍广东的情况,说他们渴望港商拿定主意,回来办厂兴业。主持人说晚上八点,本台将推出专题节目,请大陆问题专家和时事评论员,解读大陆的政策。阿堂端起碗,夹着菜,匆匆刨完饭,抿了口茶水,靠在椅背上,撩着指间的牙签,看着静怡抹着餐桌,盯着挂钟。
财务主管进来,阿堂接过财务报表,浏览着密密麻麻的方格,看到下方的亏损,他腾地靠在沙发上,手弹着桌面问:我们这样兢兢业业地做,为什么还是亏损?这生意没得做了!主管推着鼻梁上的眼镜,欠着身子,无奈地应道:老细,生意好的时候,加工的每个环节,可以做到无缝对接,管理成本容易控制。现在这般行情,很难预计哪个环节脱节,临时解决问题,费用很高。不过,公司总算没有违约,守住了几个大客户。
关上门,阿堂躺靠在大班椅上,闭着眼睛,揪着鼻梁,还是没个主意。想起二哥,他拨通电话,将自己的打算说了。二哥赞赏他的敏感,欣赏他的勇气,说现在看来就是个新闻,没看到大陆在港有什么实质性的动作,让他不要急躁,做好回去的准备,待到条件成熟,政策的细则出来,再付诸行动。阿堂放下电话,想起昨天晚上电视的专题节目,那位戴眼镜的仁兄,从邓小平履历说起,分析他的性格特点,断定这是大陆开放的先兆,后面可能还有一系列开放的举措。
有人敲门,阿堂起身开门,阿财晃了进来。他回身带上门,伸长脖子说:老细,我问过伟哥,阿敏的事是他们炒作,为她新影片上映造势。阿堂噢噢着,摆着手说:我说那是个引子嘛,你算是跟着他们,白混了!阿财挠着头,自嘲地笑着。阿堂挺着身子问:阿财,说正经事,跟我回老家办厂?阿财趔着身子,摆手吐舌,拨浪鼓一样地摇着头。阿堂哧地笑了,拍着桌子说:我一个地主仔都不怕,你怕啥?
阿财摸出烟,抽出一根,扔给阿堂,自己叼上一根,燃着后吸了几口,摆着手说:我不叫你老细,叫你阿堂。你好歹也是莱莉雅的老板,有妻有儿,万一有个闪失,不但妻儿无靠,就是你老豆在九泉之下,也难以瞑目。阿堂瞬间肃然,叹了口气,眨巴着眼睛,瞥着窗外。阿财站起来,走到他边上,拍着他的肩,劝慰道:阿堂,你家是地主,是专政的对象。我现在还是光棍一条,我怕啥!我也不是胆小,我得为你着想,给你淋淋冷水。阿堂转头,拉起他的手,捏了几下,吐了口浓烟。
夜深了,看着静怡侧卧安睡的身姿,阿堂轻轻撩起毛巾被,趿上拖鞋,来到书房。他摁亮台灯,燃起一根烟,拿出钢笔,在纸上画着。他想起安义叔,想起他对佘家姓氏的说道,他比对着,感到佘子上面的两横,就像是当年逃港时的两条边境线,当年冲破这两道线,才有了今天的事业。如果猫在老家,他不敢想象,现在会是个什么境况。他猛然间悟到,内地现时的政策,就是要让他再次冲破这两道杠,他能够感应到,妈妈、映芬和锦康老师听着广播,也期盼着他,早日归来。听说锦康老师当了公社革委会副主任,想到他当年对自己的护佑和鼓励,阿堂确信,他不会骗自己。他是公社干部,对政策的把握,更准确些。阿堂撤掉面上的纸,拿起笔,遐想着锦康老师的音容笑貌,给他写了封信。
13.召唤
革委会主任是造反派,县委正在清理“三种人”,他靠边了,由锦康主持公社革委会日常工作。坐在主席台上,锦康传达完县上的文件,摘下眼睛,端起茶缸,喝了口水,摸出一根烟,燃着吸了口,吐着烟看着台下。大队干部坐在条凳子上,有的拎起靠在桌上的竹筒,捻上烟丝,咕噜咕噜,连吹带吸;有的撩起裤腿,搓着脚丫,交头接耳地嗡嗡着。锦康戴上眼镜,咳了几下,挽起袖子说:县上开了个会,让公社给下面讲一下,现在形势变了,国家号召引进外资。狮门自古和香港唇齿相依,香港好多老板的根,都在狮门。你们回去后,将大队情况排一下,香港有亲属的,要上门做工作,动员他们回来办厂。
吃过晚饭,坐在竹凳上,锦康摇着蒲扇,和武装专干下棋。邮递员骑着自行车,链条一绷一松地磕着挡板,叮当当蹿进来,在锦康前面一个刹车。邮递员腿撑在地上,从车梁兜中,掏出封信,晃着说:主任,您的信,香港来的。锦康拿着炮,就要摁在对家的马上,他僵住了,听到香港来的,
想到自己香港没有亲属,他愣了瞬间,攥着炮,站起来接过信。武装专干趔着身子,偏着头瞄着。锦康扔掉手里的炮,嘿嘿笑着说:这是锦堂的字吗?说着他撕开封口,抽出信瓤,摆着头,快速看了遍。他抖着信封,对围观的人说:锦堂想回来办厂,问我国家的政策。
走进办公室,坐在椅子上,锦康又看了遍信,他点上烟,眯眼沉思了一会儿,手搭在电话听筒上,吱吱摇了几下,铃声有了,他拿起听筒,喊着接县革委会。电话接通了,边上围了一圈人,他摇着手,让大家不要出声,他将锦堂信里的内容,汇报了一遍。听筒传来洪亮的声音:锦康同志,情况县上知道了。我们马上向公署上报。你要抓住这个机会,将工作做细做实,务必开花结果,形成头雁效应。围着的人散开了。他们走出公社,见到河涌树下和江边纳凉的人,坐在边上,说着锦堂的事。
手夹着烟,边抽边踱步,锦康扔掉烟头,出门推起自行车,滑了几下,跨上去,出了公社的门,向锦堂家奔去。锦堂妈苍老了好多,花白的头发凌乱地蓬在头上,她弯着腰,提着竹笼,坐在屋檐下,借着堂屋的光,收拾着晾晒的豆子。听到自行车的哐当声,她愣了下,低头拨弄着豆粒。头门咯吱开了,车头进来,锦康笑着说:锦堂妈,我看您来了!锦堂妈猛然站起,手里的豆子嗒嗒落在笼中,愕然地打量着锦康,手捶打着腰问:啥事?
锦康走过来,让她坐下,拿来竹凳,坐在对面,笑着说:我是公社的锦康,你们家锦堂的老师。锦堂妈淡然一笑,点着头说:噢,我知道你做了公社干部。阿堂那年在砖厂,多亏了你。锦康摆着手,伸长脖子说:锦堂给我来信,说他准备回来办厂。锦堂妈咯噔一下,愕然瞪着眼睛,摆着手说:锦康老师,阿堂上学的时候,遭人欺负,你总是护着他,他最信得过的人,就是你。你可得劝劝他,别信广播上的说道。佘家那么大的家業,说没就没了,他可不能再犯糊涂了。
锦康哈哈笑了,抬起屁股,将凳子挪了下,伸长脖子说:国家政策变了,鼓励香港人回来办厂,还有一系列优惠政策。锦堂的事,县上知道了,领导很重视,交代我一定要办成。你儿子在香港,生意做得很成功,人家见过大世面,你得相信他,也得相信我,更得相信政府。锦堂妈抹着眼睛,瞥着天空,叹着气说:这世事,我看不清,天底下的钱,能挣完吗?这地主成分,我没有享到福,压得我半辈子抬不起头。我想过平淡的日子,不想什么大富大贵了。
锦康抓起一把豆子,搓着,摇着头说:锦堂留了个电话号码,得到县上邮局,请他们挂过去。这些年您不易,受了不少委屈,也想锦堂了。您准备着,明儿个清早,我让人接您,咱去县上,给锦堂挂个电话,您听听儿子的声音,和他絮叨絮叨。锦堂妈鼻子一酸,凄然抿着嘴,低声抽泣着。锦康站起来,安慰几句,推着自行车出了门。
刚上桥,映芬从对面过来,他叫住她。映芬揪着辫子问:老师,听说阿堂要回来办厂?锦康摆着车头,笑着说:阿芬,我刚从锦堂家出来,想让他妈和我到县上,给阿堂挂个电话,给他点信心。你去和锦堂妈说道说道,让她配合公社一下。映芬点着头,轻快地走了。锦康跨上车,又下来,转头喊着阿芬说:这样,你和阿堂是同学,明天请个假,陪着阿堂妈一起去县城吧!
大榕树下的祠堂前,坐着群纳凉的人,他们摇着蒲扇,抽着水烟,说着锦堂的事。锦康的自行车,沿着青石小径嗒嗒着。权叔瞄了眼,吸了口水烟,放下竹筒,手撑在膝盖上,弯腰站起来,招呼着锦康。锦康捏着刹车,下车驻步。权叔笑着问:听说阿堂在香港发财了,想回来办厂?锦堂点头应道:阿堂有出息,十几年了,心里还惦着老家,难得呀!权叔晃着身子,看着身后的社员,伸长脖子问:当初偷渡的事,就这样完了?我可是给他写过保函的人,这件事弄得我好些年没脸面,公社得给个说法!
知道权叔的厉害,锦康摸出香烟,递上一根。权叔趔着身,让社员拿来水烟筒,晃了几下说:我抽这个舒服。锦康燃着烟,吸了口,瞄着夜空中吐出的青烟,他知道不拦住权叔的茬,后面会有一系列麻烦。他撑好自行车,踱了几步,手叉在腰上,瞭望着江水,倏然回过身,盯着权叔,严肃地说:权叔,你是老支书,我们尊敬你。锦堂的事,县上领导很重视,要求公社办好这件事。你是党员,得有个立场。你不是要个说法吗?我明天去县上,让县上给你个说法,好不好?
权叔愣住了,他本想奔着自己的资历,在社员面前显摆,没有想到锦康这么不给面子。他吭哧着,半晌接不上话,他摇着头,嘴巴搭在竹筒上,抽了几口。锦康笑了,拍着他的肩,瞥着边上的社员,摆着手说:权叔,公社相信你的党员品格。自己有看法,这很正常,但得有组织纪律,要帮着公社做群众的工作。权叔喷着烟,倔强地偏
着头,看到锦康上车,他晃着水烟筒,抖着身子说:难道胡汉三真的要回来了!
翻来覆去地睡不着,锦康靠在床头,琢磨着近期的报纸和文件,瞬间觉得,身边的一切都在悄悄变化,他恍惚间感到,大变革的大幕正在开启。按捺不住激动的心情,想着锦堂事,他知道这是一豆光,他要小心点着,拼力捂着,不让风熄雨淋。想到这豆光,可能会燎原,他忽地坐起来,推开房门,伸展双臂,咬牙抖动了几下,真想恣意地狂吼几声。他屏住呼吸,张开嘴巴,气门抵在喉结上,犹豫片刻,垂手笑着吐了口气。满地烟头,他踹着搓了下,打开收音机,午夜的音乐声中,他闭上了眼睛。
水艳艳的朝霞,撩着树冠,洒在窗户上。锦康撩起蚊帐,端着水缸,挤上牙膏,牙刷入嘴,戳溜了几下。看到公社文书,他取出牙刷,淋着沫沫挥了几下。文书弯腰过来。他拎起茶缸,喝了口水,仰头咕噜着,两腮就像婴儿的屁股嘟溜着,猛地对着文书,吹洒了口水,笑着让他骑车,将锦堂妈接到公社。锦康推开柜子,拿出那件只有到县上开会才穿的白色的确良开领短袖,茶缸倒上开水,缸底烫着褶皱。
门外传来自行车的嗒嗒声,他放下茶缸,扭头瞥了眼门外,撩起衣服,抖了几下,放在床上。锦堂妈从后座下来,拎着粗布包,呆愣地站在旗杆下,拘缩地打量着。锦康走过去,扬起手说:到街上吃早餐去!锦堂妈摆着手,说她刚喝了碗粥。映芬骑车进来,听说吃早餐,挽着锦堂妈的胳膊,絮叨着竹箩烫粉,扯着她出了大门。
佘家老染坊的门口,回廊有间小吃店。师傅拎起勺,搅和着桶中的米浆,舀起一勺,嗒嗒倒进桶中,又搅拌了几下,舀起一勺,倏地淋甩在圆形褐色的竹箩中,他双手攥着箩沿,抖動转着。乳白色的粉浆漫着,成了个圆。他拍着箩,粉浆匀了,他放在冒着蒸汽的锅上,搭上锅盖。锦康过来。他撩起围裙,点头哈腰着出来。锦康竖起手指,摆了几下说:三碟鸡蛋烫粉,三碗茅根粥。他对着里面喊了声,揭开锅盖,拿起一个鸡蛋,磕破淋在成皮的烫粉上,用勺底来回滑了几下,重新入锅。
接过粥,锦康递给锦堂妈,让她趁热吃。映芬喊着老师,让他坐下,麻利地端上粥和烫粉,拿来辣椒酱,解开盖子,放在桌上。锦康咕噜着吃完,摸出一张粮票和几张零钞,买完单,燃起一根烟,同街上的人絮叨了几句,瞄了眼日头,对映芬说:县上的班车十二点到狮门,午后一点才发车。咱们等不及。你去农机站,让他们将拖拉机开到公社,咱们坐拖拉机去。
拖拉机突突着,出了狮门,沿着雨后泥泞的沙土路,颠簸着朝县城去了。锦康坐在高起的轮毂的铁椅上,瞄着散落在沟渠田畴的社员,挥手招呼着。社员们站在水田中,摘下草帽,弯腰站起,蒙然打量着锦堂妈坐在拖拉机上。他们抹着额头的汗,不解地絮叨着。权叔弯着腰,从水沟畔过来,瞥到映芬,他倒吸了口气,摇头叹气,跺着脚。社员们停了插秧,伸长脖子瞄着。他摘下草帽,空中挥着,呵斥几句。大家瞬间缩回脑袋,弯腰插秧。
攥着包,低着头,阿堂妈不好意思朝田间望。拖拉机碰到水沟,嗒嗒着潜下去,又像老牛一样,冒着黑烟,前轮趔趄着爬上来。随着拖拉机的颠簸,锦堂妈朝田间瞄了眼,感到挽着裤腿,站在田的社员,看自己的眼神变了。锦康笑着说:没事!锦堂这是为家乡做好事,你得底气足些。锦堂妈瞥了眼映芬,直起多年习惯了弯曲的腰。出了狮口的地界,上了铺着沥青的省道,拖拉机成了牛犊,嘟嘟撒着欢。映芬搓着锦堂妈的手。盯着青翠的山丘,清澈的溪流和绿油油的水田,锦堂妈想起当年老爷用轿子抬着她过门的情形,脸上露出了笑容。
燃起烟,眯眼摆头,撩着被风拂得凌乱的头发,锦康给映芬一个眼色。他们一唱一和,让锦堂妈不要有顾忌,将儿子唤回来。看着映芬的表情,听着他们的说道,锦堂妈约莫感到世道要变了,她犹豫着,点头应了。拖拉机停在县革委会门口。锦康拎着人造革包,跳下车,让她们不要离开,等着他回来。映芬扶着锦堂妈,抓着扶手,下了拖拉机,进了百货公司的门市。摸着柜台上成卷的洋布,锦堂妈问映芬,喜欢哪种布料,她掏出钱,就要扯布。映芬扯着她的胳膊,抖着上衣说:婶子,国柱提干了,一个月好歹有几十元钱,我啥都不缺,您别费心了。
停在路边的拖拉机,厉声突突了几下。转头一瞥,锦康拎着包,对着她们摆着了几下。锦康笑得合不拢嘴,眼眉抖了几下说:县上领导说,锦堂办厂的事,省上和北京都知道了,要求县上尽一切办法,确保打响对外开放的第一枪。映芬扯着锦堂妈的胳膊,笑着说:婶子,这下您该放心了吧!锦堂妈嘴角一抽,笑着点了下头。拖拉机到了城楼附近,他们来到邮电局。递上公社介绍信
和锦堂的电话号码,锦康探着头,对坐在柜台后的女仔说:同志,我是狮门公社的,要给香港挂个电话。
女仔愣了下,拿着介绍信,走进里屋。不一会儿,走出位穿着靛蓝色中山装,留着分头的干部。他看着介绍信,问了几个问题,拿起台面的电话,拨了几个号码,请示县革委会办公室,得到确认后,让他们等着。女仔走进旁边的屋,戴上耳机,盯着一排孔,将电线插入,喊着要香港,随即重复着电话号码。锦康燃起烟,靠在椅背上,盯着屋顶磨着洋工的电扇。听着嘀嘀嗒嗒的电报声和话务员的喊话声,琢磨着电话接通,他该如何说道。
分头出来,拿着巴掌大的收音机,拉长天线,晃动着。吱吱呜呜的电波声中,有了新闻播报的声音,说越南背信弃义,悍然入侵我云南边境……映芬瞪着眼睛,直起腰,转过头,看着锦康说:国柱就在边境,会不会有啥事?他写信回来,正办我和孩子随军的事。锦康的心思全在锦堂这边,摆手笑着说:没事!新闻说的事,在云南边疆。国柱在广西边防,中间有好长的距离。
女仔摘下耳机,伸出头喊道:狮门公社,进一号电话间,香港长途通了。锦堂抬起腿,拎包趿鞋,快步过去,拉开电话间的门,回身看着锦堂妈,挥手笑着说:等一下,我先说几句。他拿起听筒,想到声音顺着电线,隔山隔水地跑过来,他激动又好奇,对着听筒哦哦几声,听到锦堂的声音,他亲热地絮叨几句,将捣腾半夜的话,容不得锦堂插话,一股脑倒出来。他问锦堂的决定。锦堂说情况他清楚了,让他再考虑考虑。锦康的心瞬间凉了,叙了几句师生情,估摸着他一时难有定论,他推开门,对着话筒说:锦堂,你猜谁来了?他将话筒递给锦堂妈,随着她声泪俱下的一声阿堂,他带上了门,站在外面,隔着玻璃,瞥着锦堂妈的神情,估摸着说话的内容。
等了半晌,锦堂妈抹着眼泪,推开门,朝映芬招了下手,对着话筒说:阿堂,听说你要回来,映芬当天就过来,和我聊了好长时间。今天她也来了,你等等,和她说说话。锦堂妈带着哭腔,咧着嘴巴,发自内心地笑了。锦康拉着她,瞅着电话间映芬羞涩却又含情的神态,急促地问:阿堂怎么说的?回不回来?锦堂妈抹着眼睛,握着他的手,打量了瞬间,嘴角抖着,点了几下头。映芬推开门,举着听筒,问锦康要不要再说几句。錦康拿起听筒,随手带上门,对着听筒说:阿堂,狮门的人都盼望你回来!县上说了,你不回来投资,老师这个主任,就别当了,你得替老师想想。
放下听筒,锦康匆匆走出来,问映芬的情况。映芬瞥了锦堂妈一眼,笑着说:阿堂说他将公司的事打理下,争取尽快回来,他想尝尝祖屋后的荔枝。锦康看着邮电局墙上的日历,眨巴着眼睛,扳着手指嘀咕着,突然咧着嘴,嘿嘿笑着。付完长途话费,走出门,锦康指着街上的食堂,问坐在拖拉机上的司机:这附近,有啥饭馆?今天高兴,我请客!司机指着运河对面一栋掩映在树荫中的两层楼,咂巴着嘴说:那就是饮食服务公司的华侨饭店,接待归侨的,贵着呢!锦康扬起包,笑着说:锦堂回来,县上肯定在这里请他吃饭,咱们今天过去,先尝尝味道。
回到狮门,送走阿堂妈,锦康将几位干部叫到办公室,挽起袖子,侧身坐在椅子上,抖着二郎腿,摆着指间的烟,将去县城的情况,绘声绘色地说道了一遍。他瞥了眼窗外,问农技专干:今年的荔枝怎么样?专干站起来说:授粉的时候,几场暴雨,挂果的不多,是个小年。他噢噢着点头,抽着烟,沉思一会儿,对文书说:锦堂说,想吃他家祖屋后院那棵树的荔枝,佘家祖屋谁住在那里?武装专干瓮声瓮气地应道:权叔一家。锦堂摆着手,吩咐道:去,叫权叔过来一趟。
坐在堂屋檐下,撩起裤腿,权叔拎起水烟,吧嗒吧嗒抽着。孙子得天蹲在墙边,手攥着树枝,蹲在地上,挠着蚂蚁穴,吸纳着口水,咯咯笑着,胯下是一溜屎粒。打量着孙子,瞥着门框上革命军属的牌匾,想到媳妇和孙子就要随军,他心中的不爽,顿时开解了。映芬哼着小曲,轻快地进门,瞄见家公,她放慢脚步,进屋扯了块报纸,扯起儿子的胳膊,数落着给他擦屁股。权叔放下水烟筒,站起来,拿起铁锨,将地上的屎粒撩起,倒在门前的粪堆上。
映芬和家婆做饭,絮叨着去县上的事。权叔蹲在门外,侧耳听着,消解的气就像炊烟,成团罩在檐下。他咳了几下,偏着头说:阿芬,你是一条腿踏出农门的人了,想着跟国柱到部队过日子吧,村上的事,别跟着掺和!武装专干推着自行车,刚跨进门,就喊着权叔。权叔弯着腰,站起来,举着水烟筒走过去。专干摆着手说:权叔,主任叫你去公社,有事和你商量。权叔眨巴着眼睛,指着厨房说:你先回去,我吃过饭就去。专干笑着说:主任买了瓶“双蒸”等你。
武装专干带着权叔,进了公社的大院。锦康
热情地走来,将权叔拉进厨房边的房间,挥着手,让厨师上菜。想起昨晚的事,权叔心里不自在,他嘀咕着,锦康是不是到县上,将自己的事说了?他趔了下身子,想到国柱批斗过他,这些年,锦康虽然没有为难过自己,也从来没有请他吃过饭,他会不会借着这件事,要给他个威严,权叔瞬间觉得,这是场鸿门宴。他摆着手,后退了几步。武装干事手搭在门框,偏头盯着他。他的心一下凉了。想起自家门框上的匾,他有了底气,弯腰往回走了两步,他嘟着脸,有了老支书的谱。锦康拉开椅子,笑着让他坐下。权叔抖着肩上的衫子,想到媳妇随军,还要公社盖章,他板着的脸松开了,瞅着桌上的“双蒸”,嘿嘿点着头。
拎起酒瓶,咔嚓咬掉瓶盖,舌尖点着瓶盖,噗地吐地上,锦康招手,和武装干事一左一右坐下来。武装干事拎起开水瓶,冲洗着酒杯和餐具。锦堂排好酒杯,咕噜倒满,瞥着权叔,拍着他的肩膀说:锦堂回来办厂的事,省上都知道,听说还要报告北京!你不是让公社给你个说法吗?我话到嘴边,还是没有讲。如果你坚持要个说法,我明天给县上打个电话,请示一下。说着,他端起酒杯,碰了下,一口闷了下去。权叔嘴巴噗喋着,回味着酒味,摇着筷子,笑着说:主任,话赶话,到了那个茬,就随口丢出来了,千万可别当真。
锦康给专干一个眼色。他给权叔夹着菜,直夸他不愧是老党员。专干倒上酒,和权叔闷了两杯,看到他有了状态,锦康敲着碟子说:权叔,你住的屋子,原来是佘家的老宅子。堂屋后有棵老荔枝树,几年前我吃过,味道不错。佘家人掂着那棵树上的荔枝。公社的意思,今年的荔枝不多,你们家就不要吃了,留在树上,让人家回来,感受一下味道。权叔有点醉意的眼睛,瞬间瞪起来,他打着嗝,放下酒杯,满脸不解。锦康将剩下的酒,给他加上,酒瓶磕了下,无奈地说:这样,按照收购价格,供销社给你付钱。
睡了一觉,权叔越想越觉得不对劲。武装专干带着农技专干过来,围着那棵荔枝树,转悠了半晌,走出来,对坐在檐下的权叔说:老支书,将堂屋的后门关上,将鸡群赶到前面来,晚上不要落在树上。下午,公社派人来,带上喷雾器,给树喷些“一〇五九”农药。权叔偏着头,瞥着他们,哼哼应着。
青色的桂味饱满起来,镀上了红色,稀落地坠在枝头。一场大雨后,太阳的烘烤,好些荔枝裂开,露出乳白的果肉,随风摇曳着,落在长满青苔的地上。得天从门缝,腾拉腾拉溜进去,蹲在地上,捡起开裂的荔枝,掰开泛着刺的壳,放在嘴里嚼着,混着荔枝汁的口水,耷拉在嘴角。
听着池塘的蛙声,摇着蒲扇,权叔刚闭眼,映芬跑来,喊着擂房门。权叔忽地站起,穿上衣衫,和老婆快步出来,随着映芬,来到厢房的床上。得天吐着白色的沫沫,揉着肚子,在床上打滚。权叔一把抱起孙子,大步跨出门,后面跟着老婆和媳妇,他们沿着田埂,向狮门卫生院奔去。得天抽搐着,呕了一口。权叔低头一嗅,跺着脚说:荔枝味,一定吃了没熟变质的荔枝,得了肠胃炎。
冲了碗药剂,几个人按着得天,医生给他灌下去。得天打着摆子,咕噜着趴在映芬怀里,几个人捶着他的背,将泛着恶臭的荔枝沫,呕在盆子。医生瞥了眼,笑着说:呕出来,就好一些,你们看他吃了多少荔枝。得天挂上吊针,躺在妈妈怀里,安然睡着了。权叔松了口气。他走出来,蹲在屋檐下的灯影中,手摸了几下,才知道没带水烟筒。他搓着脸,想到如果公社知道得天吃荔枝,出了问题,他该如何解释。他眯着眼睛,愣愣地打量着月亮,想起解放几十年,自己都是挺直腰杆做人,从来说一不二,社员们见到自己,就像老鼠见了猫,他弄不明白,这世事咋说变就变了?
医生从厕所出来。权叔站起来,将他叫到边上,说得天吃了落果,让他不要将这件事说出去。医生蒙然地看着他,犹豫瞬间,打着哈欠,点头应了。他蹲靠着病房的门扇,看着得天间或抖动的手,他叹了口气,摇着头说:得天吃荔枝的事,不要对别人说。传扬出去,也不知道公社怎么看咱家。撩起得天的衫子,手搭在他的肚子上,映芬轻轻地揉着,她瞥了眼家婆,点了下头。
14.回乡
锦堂没想到,锦康老师会带着母亲,叫上映芬,行了几十公里,到县城给自己挂电话。听说这件事,报告了省上,他有点不知所措。十几年骨肉分离的痛与爱,都浓缩在妈妈的唤儿声中。听到映芬的声音,往事一股脑,泄了出来。追忆和理智捆扎着他,他真想温情地问声,这些年,你过得怎么样?想到人家是国柱的媳妇,他激动的心,瞬间冷却了,客套的问候中,有点不舍地听着她将话筒,递给了锦康。
来到二哥公司,锦堂说了自己的打算。二哥一直在港生活,家乡于他,就是老豆生前絮叨的一个符号。他站起来,瞄着繁忙的码头,转身说:
细佬,现在回去,这件事做成了,你就饮了头啖汤。锦堂点了下头。临出门的时候,二哥拍着他的肩,亲和地说:细佬,先回去看看,觉得稳妥,将公司就要淘汰的机器运回去,将那些量大价低的单发过去,先试试水。一切顺了,又能挣钱,再慢慢扩展。
静怡知道阿堂这几年的艰辛,听了他的说道和姨夫的建议,她叹了口气,感到这可能是个机会。他们看着公司几个月的财务报表,拼着家底,商量着回去投资的方案。回到公司,阿堂叫来阿财。阿财就像位艺人,一身新潮时尚的装扮。他燃起烟,跷着二郎腿,摆手自嘲道:老细,我好歹也是个服装设计师,为了莱莉雅,要和那帮艺人打交道,得随着潮流。阿堂靠在椅背上,点着头,缓缓喷了口烟,和缓地问:阿财,我准备回老家办厂,准备回去看看,你将手头的事,交代一下,陪我回去。
阿财睇溜着眼珠,瞬间僵住了,愕然地站起来,急促地踱几步,敲着桌子说:老细,脑子进水了吧!有没搞错,万一回不来,掂办?阿堂笑了,直起腰,让他坐下说:阿财,你是不是在追阿敏,舍不得离开她?阿财咕溜着眼珠,高起的颧骨抖了下,狡辩的表情刚上路,倏然变轨,笑着说:阿堂,你都有儿子了,我和你一起过来,你也催我成家,现在刚有点眉目,你又让我回去,这不是诚心棒打鸳鸯吗!阿堂哼哼笑了,敲着台面,伸长脖子说:阿财,香港是个啥社会,你得看清楚!那些漂亮的艺人,混迹在有钱人的圈子,没有钱,都是白日做梦。
阿财精瘦的身子躺在椅背上,木然地瞄着阿堂,脸上挂着凄然的表情。僵了半晌,他坐直搓着脸,摇着头说:老細,我们一起过来的。你一定要回去,我就陪你回去,要是关起来了,咱们也是个伴儿,有机会咱再跑回来。阿堂嘿嘿笑了,扬起手,将锦康的一席话,絮叨了一番。阿财的心情放松了。阿堂走过去,关上门,撅着屁股,趴在桌上,手指蘸着茶水,在台面画着说:阿财,我常常想,香港和内地是两种制度,就像仲夏的两团云,大陆是一团巨大的云层,蕴含着超级的能量,香港就是团浮云,绕在边上,一个是正极,一个是负极,虽然不时打雷,就是不见雨滴。咱们现在回去,就是道闪电,闪电联通,必有雷雨。
阿财来电了,他仰起头,随着阿堂的手势和说道,兴奋地眨巴着眼睛。阿堂直起腰,点着桌上的水珠说:香港是东方之珠,港人骄傲。其实,香港就是个弹丸之地,香港的未来,绑在大陆身上。大陆开放了,香港才能凤凰涅槃。阿堂扯着阿财衣领上的金色扣子,他低头说:莱莉雅牌子,做了几十年,始终原地踏步,不见起色,为什么?我想了好长时间,感到一个香港本土品牌,要到欧美市场拓展,同欧美牌子竞争,我看不到成功的希望。香港就这么点人口,本土的品牌不少,竞争激烈。莱莉雅的出路在哪里,你有没有想过?
阿财龇着牙,挠着脖子,摇着头。阿堂推开窗户,瞄着熙攘的工业区,侧头轻声说:阿财,内地人崇拜香港,认为香港是通向世界的窗户。香港品牌,在内地消费者的心里,就是世界品牌。我们跟着世界潮流走,内地才是我们难得的目标市场。我们回去,先做“三来一补”,火候到了,还得秉承老豆的夙愿,将莱莉雅推向市场。
办好回乡证,买了去罗湖的火车票。静怡带着孩子,开车将阿堂送到红磡车站,叮嘱一番,开车走了。望着她的车子,冒烟消失在车流中,想起阿财那天的絮叨,他心里有点发虚。他提着行李,掏出车票,站在门口,抽了根烟。阿财走上台阶。他捻灭烟头,一起进了候车室。乘客持着车票,检票后稀落着上车。车门闭合,阿堂靠在窗边,打量着由慢变快,晃动着的香港街景,倏然意识到,自己来港已经十一年了。
阿财一头披肩的卷发,就像电影中寻亲的黑人男孩,开领的胸前,耷拉着一串金链,他手扒窗户,低头笑着说:老细,现在还来得及,不行咱在罗湖下车,再回来。菜畈中,戴着垂着黑色纱边竹帽的老妪,担着水桶,给蔬菜淋水,锦堂突然想起妈妈,记起老豆的叮嘱,鼻子泛酸。车子停靠站台,乘客下落,越接近罗湖,人们的举止言谈,衣着装扮,和自己想象中大陆的格调,越来越契合。广播响了,前面就是终点站,提醒过关的乘客,准备好证件。
过了香港关,阿堂提着两包行李,和阿财随着人流,走上罗湖桥。站在桥上,看着静流的河水,水草茂密的岸,河边的铁丝网,瞄着这似曾相识的景致,他驻足寻着当年下水的地方。阿财扯了他一下,指着界碑,拎着包,往回退了几步。阿堂瞪着他,推搡着过了桥。回廊有排商铺,店主抖着衣服,站在前面,吆喝着生意。好多人走进店,挑选大陆款的军装上衣或灰色的中山装。篮子放着堆像章和红色的语录,进去的是港客,出来就成了大陆客了。
阿堂选了件军装上衣,蓝色裤子。穿上衣服,戴上像章,手里拿着语录,随着记忆,他挥着语录,做了个造型。阿财撩起胸前的链子,塞进衣领中,拿起一顶黄色的帽子,顶在头上,就像南美的战士。边防检查通道边,有间中国银行,前面的人扬起手说:港币内地用不了,银行可以兑换。阿堂进去。柜台摆着牌子,标着一百港币兑换三十三元外汇券。阿堂摸出钱包,抽出五千港币,递给阿财,让他排队兑换。他走出来,摸出一根烟,点着后喷着,眯眼打量着持半自动步枪,站在哨位上的战士。
一群人揣起外汇券,检查着穿戴,拿着语录,进了边防查验通道。阿财走在前面。边防战士接过证件,让他摘下帽子,好奇地盯着他卷着的披肩发,问了几个问题。战士拉开抽屉,拿出沓粘着胶布,纸角翻卷的本子,看了好长时间,突然合上本子,倏然站起,健步走进房间。阿财回过头,挠着脖子,讪笑着摇头。一位穿着四个兜的干部,随着战士过来,拿起证件,绷着脸,瞥着阿财。阿财赔着笑,看着盯着,觉得眼熟,好像是那年自己冒名去探望的志军。
军官拿起证件,带着阿财,进了房间。阿财脑子一片空白,茫然地递上证件,瞥着那间屋子,木讷应答着。他不敢往深里想,心里骂着锦康,踹着地。看着身后的人,他想索回证件,退回去,正要开口,那位军官走出来,对着战士挥着手。战士在证件上哐当盖上章,将他带到房间。阿财帽子放在膝盖上,趔着身子,坐在条椅上,嘴上叼着烟,前面放着杯水,他晃着二郎腿,一副惬意舒坦神情,或者是死猪不怕开水烫的模样。阿堂瞄他一眼。阿财别着头,抖着手说:叫你不要回去,你偏要回,还要拉上我。你看,这下麻烦了,咱们留案底了!
倒了杯水,军官递给阿堂,晃着手说:你就是当年和阿财逃港的那个地主仔。你们去了香港,我的麻烦来了,部队外调了一番,将我的晋升冻结了,我写了好几份情况说明。由于牵扯到现役军人,你们的名字留底了,没有想到你们这么快,又要回去了。志军和善,不像要找麻烦。阿堂掏出烟,递上一根。他摆着手,瞥了眼阿财,摆着手说:情况阿财说了,回老家办厂,是国家的政策,也是我们边防部队支持的事。他走到门口,挥着手,说道了几句,转身笑着说:我也是狮门人,盼望家乡早日兴腾。等一下,部队有车去县城,你们可以搭个顺风车。
阿堂僵着的心,瞬间放松了。他拎起包,扯开拉链,掏出几包食品,放在桌上。志军走前,连忙制止,将东西放回去,客气地说:行了!如果你们办厂成功,穿行于粤港两地,咱们见面的机会多着呢。阿财戴上帽子。志军嬉笑着说:阿财,你也太潮了,在香港干啥?这样的发型,回到村子,后面会跟着一群孩子,你爷爷用拐杖挡在门口,不让你进门。阿堂捶了阿财一把,竖起拇指说:他很牛,是服装设计师!志军噢噢着点头。阿堂趔身,眨巴着眼睛,续道:都是女装!他们提起行李,跟着位战士,侧门出来,上了军用卡车的驾驶室。
汽车驶上省道,阿财坐在中间,手搭在阿堂肩上,随着汽车的颠簸,晃着身子。阿财掏出包万宝路,点着后递给司机,问着路边的地方。山脊下的十字路,边上有间低矮的屋子,墙上写着标语。阿财探头盯着,扯着阿堂,兴奋地说:那间屋子,就是当年查验介绍信的地方。瞄着茂密的山林,阿堂想起那年揪着藤蔓,密林中探路穿行的情形。他感到政策确实变了,瞄着司机鲜红的领章和国徽,他暗想,那也曾是自己青年时的梦想。
汽车进入县城,沿着运河,鸣着汽笛,缓慢穿行。阿堂偏着头说:同志,到了县上,找个地方,让我们下车。司机盯着前方,笑着说:站长交代,要将你们送到县政府。过了西城楼,阿堂胳膊搭在车窗,盯着这条他来过一次的街道,看着提着竹笼,挑着扁担的女子,他追寻着映芬的身影。汽车停在县政府门口。锦康带着立勤,陪着县上领导,快步从院子走来,喊着锦堂的名字,拉开车门,将他们迎下来,握着手,咧嘴嘿嘿笑着,拼命地晃着手。
阿堂兴奋地问:你们怎么在这里?立勤提着阿堂的行李,笑着说:罗湖边防给县上来电话,通知你们已经过关了,县上给公社电话,锦康老师立马带着我,赶到县城。锦康指着立勤说:阿堂,立勤现在是大队长。
县上领导将他们迎进办公室,拿起一沓文件,戴上老花镜,讲解着引进外资的政策,让锦堂坚定信心,项目尽快落地。锦堂说了自己的盘算。领导摘下老花镜,拍着沙发扶手说:锦康,你和县二轻公司联系,用他们的名义承接这个项目。具体由狮门公社来运作。领导站起来,要请锦堂他们吃饭。锦堂说母亲在家,十几年不见,思亲心切,想早点回去。
领导站在台阶上,让司机送他们回去。绿色的北京吉普驶过来,他拉开车门,让锦堂放心,有什么问题,县上帮他做主。车子吸引着路人的眼球。阿堂体会到了做领导的感觉。出了县城,看着熟悉的山水,他激动的心,慢慢贴附在故乡的景色中。锦康坐在前排,不时回过头,指着路边的村落,追忆着从前的事,间或叙聊着投资的细节。到了狮门,阿堂抓着后背的扶手,盯着散落在田畴中密密麻麻的社员,他不知道妈妈和映芬是否就在其中。听到汽车的声音,瞄着飘着红旗的吉普,社员们像一只只蜻蜓,在坑洼的沙土路上,一颠一颠地往前蹿。他们直起腰,手搭凉棚,絮叨着县上领导来了。
蹲在渠岸放牛的老农,赶紧站起来,挥着鞭子,将站在路上摇头晃尾对着汽车吹气的水牛赶走,见锦康坐在上面,他笑着点头。锦康拍着车门说:县上派车,送阿堂回来了。车子腾着烟尘,一溜烟走了。老农站在渠边,挥着鞭子,对着田畴劳作的社员,说着阿堂坐着北京吉普回来的事。消息像阵风,在田间传开。老年人直起腰,瞇眼打量着日头,说着佘家解放前的事。中年人追忆着阿堂的少年。妇女们说阿堂妈不易,总算盼到儿子回来了。
得知锦康将立勤喊到公社,去了县上。权叔心里泛起嘀咕。见县上的吉普,送阿堂回来,他知道那是县上主要领导坐的车,看来锦康没有虚说。他约莫明白,锦康隔着他,喊上立勤的用意,感到阿堂回来这件事,公社似乎对自己有看法,他得识做。回村的田埂上,他驻足转身,跺了几下脚,叹了口气,瞄着水渠上游的坝和坝面上昏黄的日头,他捻上一锅烟,默然地吧嗒着。
在锦康的介绍下,锦堂和公社的干部见了个面。阿财跟在后面,掏出三五香烟,派给大家,伸出他的防风打火机,嘎嘣弹开,递上吱啦着的火焰。干部们捻着香烟,盯着上面蓝色的“555”标记,夹在手指间,轻轻吸一口,闭眼品着,又看着牌子,笑着点头。映芬带着锦堂妈,走进公社大院。锦康撩开人群,扯着阿堂袖子说:阿堂,看谁来了!阿堂回过头,三步并作两步,盯着妈妈,瞄着映芬,鼻子一酸,看到边上围满了人,他咽了口唾沫,调整着情绪,攥住妈妈干瘪的手,声音都有点哆嗦地唤道:娘,您怎么来了。打量着映芬,他苦涩一笑,赶紧收住目光说:阿芬,都好吗?映芬点着头。妈妈扯着他的胳膊,让他回家吃饭。
阿财摘下帽子,从后面钻出来,龇牙笑着说:婶子,您还认识我吗?锦堂妈盯着他的满头卷发,眯眼思量着。阿堂摇着她的手说:他就是那年到咱家,和我一起过去的阿财。妈妈转身,扯着阿财,让他一起去吃饭。阿财笑了,摆着手,说他也要赶着回家。锦康叫来文书,让他骑车,送阿财回家。阿堂挽着妈妈的胳膊,映芬跟在边上,立勤和锦康提着行李,后面是成群结伙推搡号闹着的孩子。下地归来的社员们,从屋舍出来,和他招呼着。他们站在街巷中,盯着他们的背影,交头接耳地絮叨着。
吃完饭,锦康站起来说:阿堂,我让大队给你留着你家祖屋的荔枝,今年是小年,挂果不多,也到了尾期,现在过去吧!阿堂挠着头,难为情地笑着,他瞄着妈妈,摆着手说:我也是随口说说,你还当真了,算了。锦康走上前,扯着他的胳膊,说公社买下的,就是个心意。阿堂瞥了妈一眼。妈看着映芬。阿堂恍然明白了,那就是映芬的家。想起得天住院的事,映芬心里不是个滋味,回身说她要洗碗,悄然走开了。立勤走上前,推着阿堂。阿堂回身,从包里拿出两包小吃,装在袋中,拎着跟在锦康后面,来到权叔家。
得天站在门口,攥着小鸡鸡,对着树沟撒尿。一群人过来,他咯抖了几下,提起裤子,跑回家,喊着阿婆。权叔老婆放下竹篮,直起腰,刚走到门口,看见阿堂,她愣了下,往后退了步,顺便侧着身子,兜起手,请大家进来。阿堂叫了声婶子,眼睛往屋里瞥着,他思量着见到权叔,该如何招呼。看到映芬回来,得天跑上前。映芬摸着儿子的头。阿堂掏出几包小吃,看着映芬问:你儿子?映芬点着头。他递上小吃,顺手摸了下得天的耳垂。
立勤走在前面,推开堂屋的后门,锦康引导着,来到后院。阿堂仰头,盯着树枝上稀落的荔枝,想起了老豆。立勤架着梯子,拎着竹笼,嗒嗒上到树梢,踩着树枝,摘下半笼荔枝。权叔老婆倒了杯水,递给阿堂。锦康抓起一把荔枝,递给阿堂。阿堂拣起一串荔枝,递给得天。得天趔着身子,怯弱地转头,直往映芬的怀里偎,抱着妈妈的胳膊,嘴巴咬着手指。阿堂吃了颗荔枝,挥手让立勤下来,摆着手说:我尝尝就行了,留给权叔家吧!
出了权叔家的门,锦康摆着手说:阿堂回来,还没有跟他妈好好絮叨,大家散了吧!让立勤送他回家。送走立勤,阿堂带上门,宁静的小院就剩下娘俩。阿堂扶着妈妈,坐在堂屋檐下的竹椅
上,拖来小凳,坐在边上。月亮爬上枝头,阿堂拎起提包,拿出老豆留下的照片和遗物,递给妈妈,说着老豆的惦念和愧疚。借着厅堂昏黄的光,妈妈举起照片,手指捻在上面,颤抖着,看到老爷带给她的遗物,她低头抽泣着。阿堂走上前,蹲在妈妈跟前,抓起她的手,搓揉了一会儿。他掏出钱夹,抽出全家合照,递给妈妈,指着照片说:这是您孙子,叫阿昌。妈妈盯着,扭头看着阿堂,抹着眼泪,咧嘴笑着,搓着阿堂的手,好像孙子就坐在她眼前。
公鸡打鸣了,娘俩聊着佘家在港的那些事。匆匆回来,一群人陪着,锦堂抑制不住内心的激动,瞄着人群中闪动着的映芬的影子,他多想牵着她的手,漫步田埂,说说积在心里、留在梦里的话。锦堂吭吭着,低着头,看似随意地问着映芬的情况。妈妈叹了口气,摆着手说:堂,你在香港不易,阿芬在村子也不容易。国柱还算争气,前些年提干了。权叔好得意,整天挺直腰杆,板着脸,在村上溜达,不对劲的社员们见到他,都要趔着身子躲开。国柱回来,权叔放下身段,托了好些人,向映芬家提亲。映芬噘着嘴,没个态度,她老豆心动了,骂了她几次。阿芬倔强,越是逼迫,越是不低头。国柱妈找到映芬娘,私下絮叨了大半天。权叔答应,定了亲,他就将映芬从竹器场调出来,到镇上的小学当老师。她妈妈扯着她的手,抹着眼泪,说着人家的真心和国柱的痴情,叹息着女人的命运。映芬抽泣着,应了她妈。锦堂抬起头,打量着树梢的月影,心里踢腾着的对映芬的埋怨,缓释了好多。
打着哈欠,妈妈弯腰站起,扶着堂屋的柱子,瞥了眼偏西的月亮,揉着腰说:堂,忙了一天了,我和映芬帮你收拾好厢房,去睡吧!阿堂扶着她进屋,撩起蚊帐,看着她躺上床。他拉灭电灯,轻轻带上门。推开厢房的门,看到晃动的蚊帐,整洁的床铺,阿堂走到柜子前,翻着用过的物件,抽出那张剪掉一块的地图,放在鼻子嗅了嗅,往事在他的眼前晃动着。
窗户泛白的时候,阿堂爬起来,撩开蚊帐,蹬上裤子,披上衫子,推门出来。妈妈对着堂屋的桌子,跪在草垫上,闭着眼睛,双手合举在胸前,嘴巴噗喋着。桌上放着老豆的像,香炉中燃着几根香,烛焰摇曳,坠着淋淋的泪。阿堂过去,愣愣地站着。叩拜结束,妈妈站起来,招手让他上香。她跪在垫子上,对着香烛后的遗像说:老爷,锦堂回来了,给您奉上老宅后院的荔枝。好些年,都没有吃过了,您就尝尝吧!
阿堂放倒墙角的矮桌,正要吃早饭。锦康推开门,和立勤进来,瞥了眼案上的香烛,愣了瞬间,随即嘿嘿笑着。立勤扯着阿堂的袖子,对着厨房忙活的锦堂妈说:婶子,我昨天让镇上的食堂,准备了只荔枝柴烧鹅。我带阿堂去吃烧鹅濑粉了!阿堂妈从厨房出来,站在门框,撩起围裙,招着手說:饭好了。你们就在家里吃吧!别在外面费钱。立勤摆着手,扯着阿堂,附在耳边絮叨着,不容阿堂回头,跨出头门。
二轻公司的经理到了,手里夹着香烟,坐在公社办公室,和文书聊天。听见外面的脚步声,他快步出来,和迎面过来的锦康握手,指着阿堂说:这位就是阿堂,余锦堂先生?锦康瞬间语噎,转头盯着阿堂,愕然问:不是佘吗,怎么改姓成余了?阿堂摆着手,说当年的笔误,懒得改了。阿财骑着自行车,脚搭在台阶上,刹住了车。阿堂指着他,介绍道:阿财,本公司的服装设计师,此次过来,主要评估你们承接订单的加工能力。
一行人走进办公室,分坐两边。阿堂介绍完回家投资的筹算,提出了外汇进入、设备布料报关、香港师傅的雇请和成品报关承运及结算事宜。阿财对用电、厂房和大陆这边的用工,说了自己的想法。二轻公司的经理,从黑色的人造革包中,抽出几张纸,对相关的问题做了回应。锦康端起茶缸,喝了口水,直起腰说:锦堂投资的审批和执照,公署传达了省上的意见,由于政策刚出台,国家有关部门正在拟定相关的细则。中央希望省里破除条条框框,根据实际,结合香港投资者的诉求和国际惯例,解放思想,先行先试。
阿堂感到,家乡变了,解决问题,就像在香港谈生意,刀刀见肉,不绕圈子。听了锦康老师的一席话,他心里有底了。他掏出烟,扯开封口,散给大家,指着阿财说:他很关键,这件事最终成与不成,都是他说了算。阿财撩着长发,抖着二郎腿,摆着手。阿堂指着他的包,敲了下桌子。阿财直起腰,拎起包,扯开拉链,抽出两件衣服和几块布料,抖开衣服晃着说:这是样品,这是布料。你们抽调精干的裁缝,按照两件样品,做出两件衣服,尽量做到一模一样。
二轻公司的经理,拿出老花镜,扯着样品,搓揉着布料,看着缝制的针线和裁剪的刀口,沉思瞬间,看着锦康说:我马上打电话,抽调二轻服装厂的师傅过来,和公社的裁缝组的人,把衣服赶出来。锦康站起来,敲着桌子,吩咐文书,将裁缝
组组长叫来。他走到阿堂身边,拍着他的肩说:怎么样?我们都是干实事的人。做起事来从不含糊,也不拖泥带水。阿堂站起来,笑着点头。
出了公社,锦康让立勤陪着锦堂。锦堂摇着手,说他想单独走走。走到街对面,看着公社的大门和两边墙上艳红的字,在他的记忆中,这里是庄严神秘的地方。权叔多么威武,走进这道门,也得低头哈腰。他顺着街巷的石板路,漫无目的地踱着,瞄见油坊的大榕树,他加快脚步,围着大榕树转了圈,坐在树下的石板上,燃起根烟,想起了孩提时和映芬蹲在树下玩石子的情形。
推开油坊虚掩的门。榨油师傅抹着脸上的油污,半裸着上身,伸出头来,疑惑地瞄着锦堂。阿堂笑着介绍自己。师傅们放下手中的工具,笑着出来。阿堂递上烟,从账房转悠出来,问安义的情况。年长的师傅认出了阿堂,喷着烟说:他前些年没来过。这两年,不时串游进来,坐在昔日的账房中,呆然地抽锅水烟,就默然离去了。阿堂点头应着,隔着缭绕的青烟,安义叔弯腰的身影,似乎还在这个熟悉的空间晃动。
出了油坊,阿堂折了根树枝,挥拍着草丛的绒虫星蚁,顺着排灌沟,向坝面走去。过了蕉林,映芬提着篮子,从田埂过来。锦堂定住了,愣愣看着她依旧轻快的身影。映芬驻步,低头瞥着他。锦堂眨巴着眼睛,恍惚中回到现实,问映芬干啥去。映芬说看看叔叔。他噢了一声,说他也去探望安义叔。锦堂抽了口烟,摇着头说:我刚去了趟油坊,想起咱们蹲在树下,玩石子的情形。这一眨眼,咱都是有儿子的人了。那时候,我家成分不好,受人欺负,日子过得揪心。这些年日子好了,我经常想起那个时代,里面没有你的影子,那就是黑白图影,就像煲沸腾的中药。有了你的影子,我的回忆就上了色,变鲜活起来,成了锅清凉解暑的凉茶了。映芬驻步,深情瞥了眼锦堂,嘴唇搭在抬起的手背上,笑着问:我有那么重要吗?锦堂扔掉烟蒂,仰头眯了眼日头,回过头来,无奈地晃着说:阿芬,你就是我的药引子,看不到你,我的心空落落的。
水牛叫了两声。映芬赶紧趔身,拉开和锦堂的距离。大佬站在远处的渠坎上,拿着铁锨,打量着这边。映芬驻步,想拉开距离。锦堂回头,招呼她跟上。快到坝面的时候,映芬停住,瞅着锦堂,说:阿堂,过去的事,就留在心底吧!狮门不比香港,人多眼杂,村里好些人中意寻得个影子,在背后嚼舌头。你回来办厂不容易,咱们别因为这些儿女情长的事,让人说三道四。锦堂弓步站着,盯了映芬一会儿。映芬不好意思,低下头。他拍着大腿,央求道:阿芬,到我厂子来,有你和阿财帮忙,我的心定稳好多。映芬笑了,白了他一眼说:我是教师,去哪里得公社说了算。锦堂摆着手,让她放心。
安义弯着腰,拄着根棍,蜷着身子,从褐黄色低矮的土坯房出来,滚溜着眼珠,眯眼瞄着太阳,侧耳探听着。阿堂撩起裤腿,沿着石子小径,躬着身子,爬到半坡。安义龇着牙,抹着稀拉的嘴,挥着手问:阿堂吗?一定是阿堂来了!阿堂挺着身子,喊着安义叔,踏踏上去,攥着他的手,不停地抖着。映芬笑着进屋,不时探出头来,看着他们絮叨。
安义摸索着进屋,拎起水壶,对着水杯,倒上水,转身递给阿堂。阿堂扶着他,走出屋子,坐在树荫下。阿堂掏出香烟,给他点上。安义吸了口,眨巴着眼睛,举起香烟,晃了几下,问着阿堂办厂的事。他沉思半晌,抖著指间的烟,笑嘻嘻地说:阿堂,我坐在坝上,常听喇叭,这次国家的政策,真的要变了。七二年,邓小平出山,那年上大学,变成了考试加推荐,后来又成了大队推荐。现在恢复高考,这些年耽搁了的学生,都在拼着高考。你放心,邓小平心里有一整套管理国家的章程,只要他说了算,这国家就不会跑偏。
安义独居矮屋,依旧用大半生的阅历、评书中人物命运的起落、历史典故和只有他自己能够感知的八卦命理,静窥着世事,推演着未来。他点着头,说家乡有工厂,会常过来看看他。安义叹了口气,问着佘家老爷最后几年的情况。他竖起拇指,不住点头,夸老爷的精明。听闻锦堂成了余姓,他问缘由。阿堂笑着摆手,在他的催问下,支吾着道出因由。安义闭上眼,靠在柴堆上,嚅动着嘴巴,打了个摆子,摸索着抓起棍子,在阿堂的搀扶下站起来。他翻着眼,瞥了几眼树梢透过的太阳,笑了几声,拍着阿堂的胳膊,笑着说:阿堂,看似无意和仓皇中的笔误,实则就是天意,这就是命。命理上讲天干地支、生辰八字和阴阳平衡,你的气和命理,应着周围的气和运,事业就会畅顺。你从佘姓变成余姓,冥冥中顺了国运之脉,定会财源广进。
阿堂不解,懵懂地盯着安义,请他明示。安义擂着棍子,眺望着一明一暗模糊的远方,摸着下巴说:“佘”变成“余”,关键点就是出头。你出头了,就顺了命理。真的出头了,你的生意就从
“佘”变成了“余”。阿堂噢噢应和着,约莫感到其中的玄妙。安义转过身,笑着说:阿堂,我想了好长时间,做人有时得缩起来,因为外面有刀子和蜂群,你伸出来,就被割掉,让蜂群蜇了;有时候你又得伸出来,因为外面有好多机缘,伸出来才能搭上。这就是古人说的审时度势。我觉得,现在的世事好,你不但要出头,还得伸长钩子,定会捞到大鱼的。
二轻公司的经理,将烫熨平整的衣服,放在会议室铺着报纸的桌上。阿财摊开样品,搭在上面,每个部位比对着。他撩起衣服,扯着线缝,检查着线条的平直和接口的黏合。锦康指间夹着香烟,弯腰围着阿财,看着他的神色,感知着他的判断,见他的手指在腋窝的接茬撩着,他媚笑解释着。阿财趔起身,瞥了他一眼。锦康退了两步,将二轻公司的经理推到前面。阿财抖着衣服,手打着折,轻快地叠好,坐在椅子上,跷起二郎腿。他掏出烟盒,抖出一根烟,叼在嘴上。锦康掏出火柴,劃着递上火苗。阿财趔着头,瞄着他,将摸出的打火机,放在桌上,摇头犹豫地搭在即将燃尽的火苗上。锦康掐着火柴梗。香烟燃起,他抖着扔掉火柴,搓着手指,放在嘴上哈气。
阿财偏着头,垂目瞭着大家,沉思了一会儿,将攥在手掌的打火机,推到锦康面前,摆着手说:姨夫,不好意思,烧到手了,这个美式的防风火机,送给你了。锦康盯着衣服,摸出火柴说:这个用惯了,阿财举起火机,嘎嘣燃起,手夹起香烟,噗地吹灭,挺直身子,火机磕着桌面说:用脚踩的缝纫机,粗糙的线,能做成这样的衣服,真是费心了。如果换上电动针车,精细的线和蒸汽熨烫,相信你们的质量,会上个台阶。锦康松了口气,僵滞的脸活泛了,他摸出烟,递给二轻经理一根,自己叼上一支,捣腾着阿财的火机,燃起猛吸了口烟,望着窗外,惬意地喷着烟。
回到公社,阿堂和锦康就办厂的时间、程序和设备料件的进口,做了对接。锦康站起来,扯着阿堂的袖子,兴奋地说:立勤在狮门最好的排档,安排了桌饭,算是公社的心意。权叔是大队的支书,我想请他过来,大家热闹热闹。阿堂心里抽了下,想起安义叔的说道,他犹豫着挠着头。立勤攥起他手,捏了几下。他点了下头。临出门的时候,锦康说:阿堂,叫上你妈。为了你回来,她跟着我,坐着拖拉机,颠簸了半天,去打电话,她也是公社的功臣。
坐在屋檐下,说完办厂的事,阿堂说了锦康的邀请。妈妈叠着衣服,听说权叔去,她摆着手,说她不习惯下饭馆。立勤走进来,拎着一桶油。阿堂站起来,盯着油桶,笑着问:这是干什么?立勤放下油桶,挠着脖子,踱了几步,扬起手,勉强地笑着说:阿堂,就一桶油,你收下。以前的事,算是结了,我心里也就清零了。阿堂妈不知道怎么回事,说立勤家日子也不宽裕,让他拿回去。阿堂思默了一会儿,拦住妈妈,将油提起,放进厨房。
坐在大排档里面,瞥见阿堂的影子,权叔拎起竹筒水烟,划着火,嘴搭在上面,腮帮子滚溜着。锦康站起来,对着阿堂说:你看,权叔就好那口烟。阿堂走过去,叫了声权叔。权叔抬起头,喷着烟,哼哼着点了下头。锦康和立勤,轮番给权叔敬酒。几杯下肚,权叔嘟着的脸,变得随意和知性。立勤踹着阿堂。阿堂端起酒杯,走过去说:权叔,在家的时候,没少让你操心,那年在砖厂,没有你开的证明,我也出不来。权叔缓缓站起来,举起杯子说:你和国柱、立勤一起长大,现在各有各的事业。说实话,我当了这么多年干部,也盼着你们都有出息。
斟满酒,晃着酒杯,阿财对着锦康,笑着说:姨夫,不好意思,让你烧到手了。阿堂是我老细,工作的事得有个规矩,含糊不得。锦康仰起头,放下筷子,端起酒杯。阿财续道:阿堂要回来,说实话,我是不愿意陪他回来的。香港那边,好多事,忙得不可开交。您是我姨夫,我们相信你,才贸然踩过罗湖。路上我给阿堂说,要是咱们去了砖厂,我相信您还会把我们弄出来。他瞥了眼权叔,摆着手说:权叔还会给阿堂出个保证!他摁着阿堂的肩,拍了几下说:就是进了砖厂,我和他也是个伴儿。
志康将阿堂送到县城,看着他和阿财上了汽车。他来到县革委会,汇报情况。革委会主任叫来有关部门,将工作分解下去,要求他们即刻向公署对应的部门报告,最好和地区公署的人,一起向省里汇报,落实操作细节。想到的问题,都要有着落。锦康心里踏实好多,看了下手表,他向县上领导告辞。匆匆出来,沿着街道,他逆向朝汽车站走去。瞭见去狮门的车,他站在路中间,揽住和司机絮叨了几句。售票员站起来,摁着胸前的包,让他坐在前面。锦康累了,他瞥了眼晃着方向盘的司机,抬脚放在挡风玻璃后,靠在椅子上,偏着头,嘴巴对着滑开缝的窗户,颠簸
中,起了鼾声。
立勤推开门,急匆匆进来,站在桌前,喘着气说:主任,大队组织几个社员,正在清理祠堂的杂物,老人们拦住门口。听说锦堂在那里办厂,他们不让动,情绪有些激动。我辈分低,不敢高声。权叔走过来说,这是宗族的祠堂,坏了宗族的运脉,没法向下辈人交代。锦堂到时血本无归,也让祖宗心里不安呀!锦康忽地直起腰,敲着台面,摆着头说:那天定了的事,权叔没有吭声,做起来就翻盘了。立勤走过来,附在他耳边说:主任,我估摸着,上面盯着的事,权叔不好硬顶,他心里还是有个结。这些老人都听他的,只要他有个态度,事情就好办了。
锦康站起来,骑上自行车,带着立勤,向祠堂奔去。到了榕树头,立勤下车,推了下后座,朝他摆着手。锦康将自行车靠在墙根,抽出一根烟,燃起吸了口,对一位社员说:去!把权叔叫来。权叔拎着水烟筒,蔫着头,弯腰过来,随着锦康,走到河涌边。锦康捻灭烟蒂,走前几步,撩起上衣,手叉在腰间,凝望着河面,缓缓转过身,晃着手,激动地说:老支书,锦堂的设备和原材料,过些天就要从香港过来。咱这里都是沙土小路,县上外贸公司的船,将从罗湖运过来,成品将来也从这里出。办厂的地址,要水陆交通便利,不是说好在祠堂吗?
权叔拿着钎子,挑着烟灰,吹了几下,将水烟筒放在石凳上。他跷起二郎腿,手搓着面颊,默思瞬间,转头看着祠堂,又抬头望着锦康,摇头笑着说:国家政策放开了,社员也不听话了。这些老人,在户族中德高望重,这事还得他们同意才行。锦康跺着脚。立勤走过来,瞥着他,在权叔耳边絮叨几句。权叔执拗地努着嘴,拿起水烟筒,捻上烟丝,见大家围过来,他吐着烟,站起来,凝望着祠堂,抖着肩头的衫子,晃着手说:佘氏户族的灵气、风水和族脉运程,都在祠堂里。我从没听说过,后辈为了赚钱,把祖宗的祠堂占用了?
从人群中出来,锦堂妈用赞许的目光,盯着气恼而又蔫巴的權叔。她盯着大家,看了一阵子,摆着手说:你用拖拉机带着我,颠簸大半天,让我说服阿堂回来,地方原来就是祠堂。阿堂用了祖宗的祠堂,动了祖上的运脉,让我如何安生!我想,就是他老豆在世,也会责骂他的。锦康没想到,锦堂妈会出来。走到她身边,他笑着说:祠堂里的祖宗,看着村子的后辈,也期望儿孙们,过上好日子。过上好日子,不是将祖荫运程挂在嘴上,得实实在在地干起来。阿堂回来办厂,就是祖上修来的德,冥冥中就是老祖宗们,让他带着大家,过上好日子。咱们这块地方,兴腾起来,您比观音娘娘还实在。
看着走过来的映芬,锦堂妈白了权叔一眼,扬起手说:锦康,你不愧做过老师,话经你一说,好像阿堂成了功臣。锦康嘿嘿笑了,掏出包烟,递给几位老人。他跃上青石板,袖子抹着脸上的汗,大声说:各位乡里,阿堂回来办厂,你们就能进厂,挣工资了。公社和大队也有了收入,你们的工分,也就值钱了。清明祭祖,也能给祖宗奉上乳猪了。祖宗们看着高兴,吃得有滋味。这祠堂空着,也是空着,一年冷冷清清的,都是祖宗的灵位,你们清明的时候,跪拜一下,平时也懒得搭理。阿堂办个厂,佘家后辈们,进进出出,老祖宗能不高兴吗?
前面站着的几位老人笑了。他们对看着,嚅动着掉了门牙的嘴,点着头,散开了。锦康过来,递来香烟。权叔摆着手。他抽出根烟,立勤帮他点上。他深深地吸了口,眯着眼说:老支书,你是解放初期的老党员,社员们很尊重你。支部带着群众致富,这是永远都不会变的。阿堂回来办厂,当下条件艰苦,暂时放在祠堂,也是不得已的事。这件事上,上级的态度很坚决。你是支书,不但自己要想通,还要做群众的工作。
推起自行车,锦康刚要上路,权叔叫住他。他转过头。权叔手搭在坐垫上,挠着头,瞥着离去的立勤的背影,摇着头说:主任,说实话,不是我不想配合公社的工作,这政策变化得太快,我有点跟不上。喇叭上说,上面反对思想僵化。坐在屋檐下,我思前想后,觉得自己就是思想僵化的人。到这把年纪,我做不了事,就该让位。立勤跟着我,也好些年了,给他个位置,让他锻炼锻炼。锦康愣了,愕然地盯着他。他知道,权叔是全县有名的大队支书,他的去留,得慎重,况且他还是副主任,临时主持工作。他摸着权叔的胳膊,笑着说:权叔,你想多了!大队需要你,有你掌舵,公社放心好多。
权叔心里清朗了好多,他操着水烟筒,哼着好多年都没哼过的《分飞燕》,在镇上打了瓶米酒,晃着身子,进了家门。听到他的哼哼声,老婆从厨房探出头,问有啥好事,那么高兴。权叔瞥着院子,见映芬不在,他晃着酒瓶,递给老婆,让她炒两个菜,随即蹲下,将得天揽在怀里,噘着嘴巴,用满是胡子的下巴撩着。菜摆上桌,从窗台
拿来酒杯,斟上酒,权叔啜了口酒,嘴巴吸着气,发出惬意的声音。得天睁着大眼,愣愣地盯着爷爷,手指伸到嘴里,随着他噗喋着。权叔一把将他搂在怀里,举起酒杯,逗着让他舔酒。
映芬进门。得天趔着头,眯眼比嘴,稀拉着吐气。她快步上前,拍了得天一把,瞪眼埋怨着说:不到五岁,就知道喝酒,长大还不泡在酒缸里!权叔松开手,说不关孩子的事。老婆从厨房出来,将米饭放上桌,瞪着权叔,让他少喝点。抿了口酒,夹起一筷头菜,嚼了两口,权叔隔着窗户问:阿芬,随军的事,国柱有没有回音?映芬出来,盛着饭说:别提了,边界吃紧,听他战友的家属说,随军的事停了。权叔举着酒杯,僵住了。映芬摆着筷子说:那边都是山,没咱这里好。那些随军的家属,有些后悔,好些又回来了。
权叔放下酒杯,拎起水烟筒,咂巴着。儿子提干,是他的荣光,媳妇孙子随军,吃上商品粮,更是他的光荣。想起阿堂的事,他都用这两件事来冲抵,瞬间感到平和好多。听到随军的事搁置了,他心里的天平,倏然间倾斜了。他站起来。老婆让他吃饭。他摆着手,走到门外,借着昏暗的光,盯着门上的牌匾,踱了几步,蹲坐在树下,瞄着清幽的河水和翻滚的芦苇,陷入沉思。
15.办厂
一场雷雨过后,天气凉爽了。阿堂的设备和料件,到了码头。锦康挽起裤腿,站在岸边,指挥着立勤和精壮的劳力,用扁担和杆子,喊着号子,将电动针车、熨烫和裁剪床抬上岸。孩子们像群蜂,手搭在机器上,随着大人的号子,咬牙皱眉地用着劲。布料上岸,抱着孩子的妇女,牵着孙子的老太,撩起包装布,摸着各式颜色和质地的料子,扯着身上的粗布褂子,比对絮叨着,泛着羡慕的神色。
锦康将映芬调出学校,代表公社协调阿堂办厂的事。回家的时候,映芬说了这件事。权叔板着脸,蹲在檐下,抽着水烟,咳了几声。映芬随军的事,没有眉目,听到这件事是锦康定的,他本想阻止,念着映芬的心性,他忍住了,憋屈着没有作声。
回来前,二哥拉着阿堂到油麻地,找了位风水先生,根据他的生辰八字,测算开业的时辰。先生对着阿财,交代着开业的程序和讲究,在纸上画着。阿财晃着胯,摆着头,心不在焉地听着。回到狮门,阿堂和安义叔坐了一会儿,问他开业的时辰。安义翻着眼睛,对着天滚溜了瞬间,扳着手指,说得和香港的风水师大致相同。阿堂将礼品,递给安义叔,留了几包烟。回去的路上,他感到开业不能马虎,得按规程来。坐在公社的办公室,阿财掏出单子,讲着香港的规程。二轻公司的经理,陪着县上领导来了。锦康出来迎接,絮叨几句,眯着日头,抬腕看着手表,来到祠堂门前的榕树下。
阿财戴着墨镜,穿着宽松的花花绿绿的衫,黑细的脖上,金灿灿的链子,耷拉在胸前。站在盖着红布的招牌前,他招呼着人,将挂在屋檐的鞭炮垂下。锦康陪着领导,看了一遍,坐在檐下。阿堂派上烟,递上茶水。领导品了口茶,瞄着晃动的茶叶,笑着点头。阿堂偏着头说:香港带来的。阿财进来,抖着腕上滴溜的金表,说时辰快到了。他转过身,举手挥了下,门外的鼓点响起。
两头雄狮,摇头摆尾,随着鼓点,对着坐在地上的孩子,抱着婴孩的妇女,站在树下的老人,眨巴着眼睛。孩子们拿着树枝,嬉闹撩着狮子。哈哈嬉笑的瞬间,狮头举起,闪出爸爸的脸。鼓点变换,狮子踩上板凳,跃上垒起的桌上。门正中的竿上,挂着红色的绒球,垂着撮生菜和利是。狮子高台狂舞,互相推搡着,爬高争抢利是。层层叠叠的人头中,老人举着水烟筒,忘记咂巴;婴孩的手放在嘴里,没了吸吮;孩子们眨巴着眼睛,没了嬉闹,盯着竿上晃着的绣球,头贴在地上,给爸爸加油;针扎在衣服上,妇女们齐目屏住呼吸,呆愣地盯着舞动的狮子。
拥着竹竿的小伙,随着人群的表情,摇着竹竿,绣球晃动。一只狮子跃上最高的板凳,随着鼓点,蜷曲着身子,瞄着下面的人。鼓点一阵紧过一阵,它缓缓站起来,瞄着绣球下的生菜,瞪眼吐舌。鼓点静息,狮子犹豫着,就要放弃的瞬间,随着骤响的鼓点,它曲腰腾起,张开嘴巴,衔住生菜,落了下来,摇耳晃尾,满身自豪。阿堂站起来,掏出利是封,派给脱了狮装,喘着粗气,汗淋淋的舞狮人。
走到门口,站上台阶,阿财操起香港带来的话筒,请领导讲话。领导合掌,祝贺一番,拿出两张纸,对着人群,晃了几下,大声说:结婚就看结婚证,没有结婚证,就是非法同居。社员们看好了,这就是莱莉雅服装厂对外加工的许可证和营业执照,是国家批准的合法证明。从今天开始,这间厂受国家法律的保护。锦康过去,指着上边
的编号,眉毛挑着说:大家看好了,上面的编号是粤字0001号。上面说,这是全国第一张外资执照。狮门的人,有底气自豪,因为咱们这里的炮台,揭开了近代史的大幕。从今往后,咱们更有理由骄傲,因为国家改革开放的第一家外企,就落户在狮门。咱们要呵护锦堂的厂,让它开花结果。
招呼着几位女仔,映芬晃着手,将开业的彩球拉起来。领导和嘉宾站在彩球间,拿起剪刀,剪开彩球的红绸。走到厂牌前,随着阿财的号子,大家扯下蒙着厂牌的绸子。阿堂带着大家,走进祠堂。招呼着香港过来的人,摆好香案,献上猪头水果,燃起香烛,阿堂燃香跪拜。县上领导瞥了眼,扯着锦康,走开了。权叔瞥了几眼,扯着立勤,附在耳边问:立勤,这些讲究,和解放前佘家染坊开业,没什么区别!“破四旧”这么多年了,我们做了多少工作,现在这样搞,让群众怎么看?立勤笑了,挠着脖子,扯着他的胳膊,瞥着锦康的背影,跟了上去。
莱莉雅开业,成了新闻,上了全国的报纸和广播。香港媒体嗅到消息,在港报道后,引起广泛的关注。两个多月的调整,工厂慢慢顺了。香港公司的财务,核算了下,利润超出当初的预计。锦堂明白闷声发大财的话,他接单的价格,有了弹性。静怡成了大忙人,客户蜂拥而至。香港的各路记者,通过各种关系,想做期专访。锦堂躲在狮门,不愿透露情况。伟哥让阿敏联系阿财,软磨硬泡,阿财招架不住。想到与莱莉雅的合作关系,阿堂让他绕着圈圈,敷衍应付。
工厂没有电话。映芬骑着自行车,穿行在公社和祠堂間,传递着信息。年底,锦康做了公社革委会主任,县上开会,他介绍引进外资的经验。他找到县上领导,掏出锦堂给他的三五香烟,递了过去,摇着头说:外资企业,他们的核心在香港,每天都要不停联系,没有部电话,实在不行。您想想办法,破例给锦堂的工厂,装部电话。主任靠着椅背,眯眼喷着烟,沉思一会儿,晃着手说:锦康,邮电部门归上面管。他们设备陈旧,就是有部电话,县内还凑合,长途和香港的通话,还是不方便。锦康站起,走到主任身边,笑着说:您先给他批台电话,这也是咱们的姿态。主任坐直了,搓着脸说:公社写个请示上来。我给地区邮电部门,打个招呼,看行不行。
厂子昼夜不停地生产,工人们轮班。入夜时分,原本静悄悄、黑麻麻的狮门,有了坨不熄的灯光。到了腊月,生产队的活少了,社员们准备着过年。情况好的人家,买些猪肉,灌制腊肠,挂在院子。农家的鸡,扑棱着翅膀,从栅栏出去,混成鸡群,沿着溪沟,咕咕觅食。公鸡挺胸昂头,垂着嘟噜的冠子,单腿站着,瞄着鸡群,情绪到了,从坎上俯冲下去,追着母鸡嘎嘎,抖着翅膀,叠在母鸡身上,激情合鸣。猪圈的黑猪,愣着懵懂的眼,看到公鸡的畅快,瞬间明白了,耳朵竖起,颠着身子,疯跑抵蹿着围栏,对着屋舍呜呜叫着,像在呼唤自身的权利。
炊烟罩着村舍,同河涌的薄雾衔着,苍翠的竹林和山野,像幅水墨画,挂在天地间。吃完晚饭的人,招呼着,结伙来到祠堂前,围坐在大榕树下,瞄着灯火通明的祠堂和忙碌进出的人,聊着村子的事,也聊着世界。权叔蹲坐在自家门口,抽着水烟。路过的人驻足,叫他过去。他摇头摆手。得天从门框出来,在门前跐溜着,瞭着祠堂的灯,听着喧闹声,攥着爷爷的竹筒,扳开他的手,扯曳着随稀落的行人,朝祠堂走去。
县邮电局的人,架着梯子,从狮门邮电所,给祠堂架电话线。映芬拿着手电,对着电杆的人,扯着电话线。孩子们跟在后面,帮着拉线。社员们好奇,人的声音能坐在这根细线上,闪电般地游动。线头到了祠堂门口。社员们站起来,围上去,扶着梯子,听说能和香港通话,他们稀奇得要命。映芬出来,拿着红色的电话机,插上线头,弹着摁键,一串嘟嘟声。一堆头聚来,盯着键盘。一位当过兵的社员,眨巴着眼睛说:红色的电话,在部队,只有首长能用!社员们退了几步,盯着墙上的厂牌,露出不解的神情。
电话接通了。食堂煲了窝猪杂粥,加了几个菜,犒劳装电话的师傅。映芬端着碗粥,见得天趴在祠堂的门框,探头朝里张望。她走过来,将粥递给得天,摸着他的头说:去!厂子不让进,看你馋的,到外面吃去!得天端着粥碗,抱在怀里,弯腰过来,坐在爷爷身边。孩子们的头伸过来,盯着猪杂,嗅着味道,舔着嘴唇。得天翻眼瞪着,低头咕噜了几口,腮帮子蠕动着,将碗递给爷爷。权叔摸着他的头,笑着推回去。孩子们的头,随着移了回去,响起吸啜声。得天低头,刨了几勺,端起碗,仰头咕噜着,袖子抹着嘴唇,他喘着气,眼里闪着力量和得意。
那位退伍军人,走到权叔边,拿起他的烟袋,卷了根烟,燃起抽了几口,摇着头说:权叔,社员们想吃肉,那得有钱。凑齐了钱,又没有肉票,食
品站不卖给你。有了钱和肉票,通常还得排队。人家锦堂工厂,三天两头吃肉,听说是食品站预留的。在城市,那是高级干部的待遇。一个小伙子过来,撩起衫子的开襟,抖着说:我妹在里面上班,没有几天,就不在家吃饭了,说家里的饭菜没有油水。权叔皱着眉头,点头噢噢了几声。小伙子弯着腰,伸长脖子,神秘地说:锦堂买肉,用的是外汇券。外汇券带着粮票和肉票,听说国家最缺的就是外汇。人民币咱老百姓稀罕,国家不缺,那都是国家印的。
快过年了,工厂赶完最后的订单,放假了。阿财安排总务,将祠堂正厅收拾一番,摆上香案,在门前的大榕树上,挂上几串灯笼。放假前,阿堂揣着红包,按照香港的讲究,给每个工人封了十元的利是。工人们回家,和亲戚朋友窜溜着,花钱大方,炫耀着自己的待遇。春节串亲戚,锦康走到哪家,几杯酒下肚,亲戚拉着孩子,让他给工厂说道,想办法让孩子进厂。
坐在家里,一拨拨的亲戚过来,先是恭维一番,好像村子的事,权叔就是神仙,无所不能。权叔贪杯,酒劲上来,他的舌头硬了,干部的架子顿时垮了,心也柔软了许多。他享受着亲戚们的恭维和奉承,提到孩子进厂的事,他硬着舌头,愣了瞬间,感到一口回绝,前面的恭维,就没了支撑。他为难地点着头,嘴巴呜啦着,不时瞥着忙活着的映芬,心想我算个啥,能说上话的人,在厨房忙呢。
一阵醉,一阵醒,孩子进厂的请托,压在权叔心里,让他喘不过气来。躺在床上,看着清冷的夜空,他感到往年过年,亲戚们的恭敬是纯净的,当这种恭维,混杂着某种诉求的时候,他有点怀疑这种奉承的真实性。对映芬,他习惯板着脸,春节后,他不时拎着水烟筒,牵着得天,弯腰跟在映芬劳作的身后,在老婆和她叙聊的间隙,笑着絮叨几句。老婆提着扫把,撩起围裙,塞在腰间,不解地瞥着他。权叔嘿嘿笑着,牵着得天,尴尬地出门了。
来到祠堂门前,看到支书过来,社员们赶紧站起来,将最好的位置,让给他。阿堂工厂的待遇,是县上工人的三倍,他们央求权叔,将村上的孩子,放进工厂。本家侄子,晃着身子,指着祠堂,俯下身说:叔,祠堂是佘氏的,老板姓余,也是佘氏的。如果要排队,得让佘氏的后人优先进厂,然后才是其他姓氏的人。权叔咂巴着水烟,当干部多年,他有个习惯,和群众絮叨的时候,他只听不说,最多就是用表情,模棱两可地随附着。
大佬好些年都不搭理权叔。村子里,他可以指使别人,见大佬嘟着脸,他便会低下头。坐在外围,大佬冷冷看着,默默地抽着烟。权叔瞥了眼,浑身不自在,他站起来,活动着身子,晃着回家了。快到家门的时候,身后传来脚步声和咳嗽声,他转身回头,见十几年没对自己笑过的大佬,挥手让他停停。权叔一愣,转身嘿嘿着。抖着肩上的夹衣,大佬叹了口气,摇着头说:细佬,你知道大佬是个硬气的人。你看你那侄子国栋,整天游手好闲,过年我说道他几句,他瞪着眼,说要进锦堂的厂。我知道你的难处,思前想后,抹掉我这张老脸,求你想想办法,让那衰仔进厂吧!权叔的身子趔了下,瞄着大佬愁苦的表情,他掂量半晌,轻轻地跺着脚,犹豫着点了下头。
过了正月十五,映芬上班回来,递给权叔一包点心,笑着说:阿堂从香港回来,说好了过来看望您。锦康主任有急事,他去了公社,让我将点心给你。得天跑过来,扯着点心,手指在里面挠著。映芬扯着得天的胳膊,扬手说:阿堂给得天买了件衣服,我给他试试。穿上港式的衣衫,得天手舞足蹈。权叔解开点心,放在腿上,捻起一块,递给得天。吃饭的时候,他抽着烟,就是不动筷子。映芬给他添上饭,放在桌上。老婆白着他,筷子敲着桌子,噘着嘴说:快吃饭,有啥事?整天吊着脸,就像门上的敬德。放下烟筒,权叔搓着脸问:阿芬,阿堂的厂要人不?好些人都想进厂。
映芬笑着说:我娘家好多人,也问我。现在就这么大个地方,工人轮班倒,都饱和了。权叔眨巴着眼睛,噢噢着应声,思默了半晌,转过头说:给锦堂说说,生意好,地方不够,想办法扩大。映芬夹着菜说:阿堂也有这个想法,厂子肯定会做大,就是不知什么时候动。
阳春三月,喇叭播着红线女的《帝女花》。田间劳作的社员们,挺直腰,随着节奏,摇头晃脑地哼唱着。忙完厂里的事,拿着送给安义的收音机和点心,阿堂要去看望他。电话铃响了,锦康让他过去。阿堂放下东西,骑上刚报关进来的125摩托,轰着油门,进了公社大院。公社的干部,听到嘭嘭声,从办公室出来。阿堂熄火下车。他们走过来,对着镜子,扳着手把,踩着油门,稀奇地议论着。锦康拿着报纸,走过来,跨在摩托上,脚踩着地,蹬了几下。阿堂掏出钥匙,插上去,脚挑到空挡,轰了下油门,攥住离合,点到一挡,教锦
康松开离合,给了几下油,摩托哧地仰起头,突突着动了起来。
遛了一圈,锦康下车熄火,拍着摩托坐垫说:比骑自行车简单,有空让我练练!他带着锦堂,进了办公室,拿起报纸,瞄了眼说:锦堂,改革开放的风,越来越清朗了。内地好些地方,开始承包土地,我看“包产到户”的政策,很快就要落实了。狮门来了几拨港商,谈了几个项目,都有很强的投资意向。我给县上领导汇报,希望辟出整块地方,将这些外资企业集中起来,县上很支持。锦康端起茶缸,喝了口水,笑着问:锦堂,听说去年生意不错。下来有什么打算?
掏出烟,递给锦康一支,阿堂坐在椅子上,喷着烟,晃着身子,和锦康对看着。他笑着说:挣钱谈不上,生产刚理顺,就是运输和通讯,让人头疼。锦康站起来,敲着桌子,充满激情地说:锦堂,我有个想法,你看行不行?阿堂一愣,弹着烟灰,盯着锦康。锦康踱了几步说:公社和大队拿出地,你出资“三通一平”,按照客商的需要,你来建设厂房,再租给港商。锦堂沉思着,就是不表态。锦康有点急,挥着手说:平地由公社完成,“三通”需要资金,公社没家底,拿不出钱来。锦堂喷了口烟,眯眼瞄着腾起的青烟,直起腰说:老师,你的想法很好,我得评估,到时给你个答复。
阿堂站起来。锦康将他送到门口,握着他的手说:锦堂,你是生意人,用生意人的眼光,到狮门走走,看上哪块地方,给我说声,我来协调解决。锦堂笑着点头,手松了下,正要抽开。锦康又捏紧了,晃着说:锦堂,先将自己的厂房建起来,将工厂的规模扩大,弄出点气势出来,将来外资过来,我也有个地方,带人家过去看看。
春节的时候,锦堂带着妈妈,到香港过年。兄弟坐在一起,聊着生意,夸赞他有胆识,听到商业成本,他们估摸着,建议他加大投资。他本来要找锦康谈这件事,没想到他先提出来。锦堂知道,生意场上,最忌讳亮出底牌,让人家看得清清楚楚。最好的方式,就是用模棱两可的沉默,让对方亮出底牌,即使喜不胜收,也要装出犹豫的样子,好像给了对方天大的人情,在这样的序列中,后面的事才好办。
回到厂子,叫来映芬和阿财,锦堂将锦康老师的意思说了。映芬愕然,搓着手掌,看着阿堂,好像在问,你有那么多钱吗?万一有个闪失,那可怎么办?阿财叼着香烟,咧着嘴巴,嘿嘿笑着,他抖着二郎腿,竖起拇指说:老细,你的机会来了!自从我在香港电台做了访谈,好些人找我,问内地的情况,好在我人在这里。香港空间有限,未来将会有一拨一拨的港商拥过来,对厂房的需求很大。阿堂心里高兴,他搓着脸,叹了口气。阿财忽地坐起来,敲着桌子说:老细,我将这些年的积蓄,都押上来。你给我个保函,我通过朋友,在香港银行贷些钱,也投进来,你给我些股份。
锦堂忽地站起来,盯着阿财说:你这么有信心?就这样干吧!将来有什么闪失,咱们得共同面对。他转过身,看着映芬说:阿芬,你和国柱是一家子,想不想入点?映芬摆着手,笑着说:我就算了!就家里那几间破房,能值几个钱,况且我家公在前面,哪有我说话的份。阿堂笑了,点着头说:阿芬,如果你不拒绝,我用钱替你入些。映芬站起来,摆着手,嘟着脸说:阿堂,心意我领了,使不得,千万别这样,会让我难做的。阿财笑着说:听公社的人说,映芬是预备党员,和咱们不一样,就别难为她了!
合计了半夜,吹着风扇,阿堂和阿财斜靠在床上,睡了过去。铃响了,阿堂揉着眼睛,坐起来,见阿财的喉结刺溜着。他操起刷牙杯子,踹了他一脚。一个跟头,阿财坐起来,打着哈欠,想起昨晚阿堂的交代,他穿上外套,踩上摩托车,来到狮门农机站,和师傅絮叨着,拧开摩托的油盖,拎起油桶,加满了油。阿财简单洗漱,吃了早餐,骑上摩托,掏出墨镜,挂在脸上。带上阿堂,他们在狮门的街巷和田野中窜溜,看到中意的地块,他们下车,拿出纸笔,伏在摩托坐垫上,画着地形。瞄见排洪房,阿堂拍着他的肩,爬到坝面。
捣腾着收音机,听见摩托声,安义笑着问:邓丽君是哪里的?她的歌很好听!阿财跨在摩托上,拔掉锁匙,摘下墨镜,瞥着他,笑着说:听到香港电台了。那女仔是台湾的,专门唱情歌。安义捣腾着天线,晃着收音机,随着阿堂的问候,他放下收音机。阿堂说了几片地块。安义闭着眼睛,眼珠在皮下滚溜着,稀疏的睫毛颤动着,嘿嘿笑了,他点着说:阿堂,你中意的那几块地,解放前都是佘家的田。你家祖屋对面的那片地,和街道连在一起,交通方便,四周有路,省事好多。
听了安义叔的说道,阿堂和阿财骑着摩托,绕着那片田,突突着转了两圈。他下了车,踩着田埂,手摸着稻下的田泥。阿财知道,他在琢磨庄基,便指着不远处的山丘说:老细,得将那两个山丘要过来,用啄开的土石,填埋软基。要留座
小山,也算背山面江,合了风水的讲究。阿堂瞄了一阵,跨上车,带着阿财,来到公社。阿堂掏出那张纸,放在桌上,抽出锦康桌上笔筒的红铅笔,在上面画了个圈。
锦康拿起纸,单手叉腰,踱着方步,看了一会儿,放着桌上,竖起拇指,笑着说:有眼力,很有眼力!这两天,我也睡不好,脑子想着狮门的区域,也觉得这块地不错。阿财递上香烟。锦康抽了几口,吐着烟,踱了几步说:锦堂,昨天革委会开了个会,同意拿出一片土地,建设工厂。我们给县上汇报了,县上很支持。总体思路就是公社和大队出土地,做好基建平整,你们来规划,通路通水通电。土地没有费用,厂房租金,得三七分成。
心里高兴,眨巴着眼睛,阿堂沉默了半晌,抽着闷烟。阿财给他使眼色,见他不承接,他走过去,顺手用拳头,擂了下他。阿堂眯着眼,瞥着窗外,僵持瞬间。锦康不解地瞥着,扬起手,笑着说:噢,你们得七,公社和大队得三。阿堂缓缓抬起头,轻轻点了下。锦康说:“三通”指的是厂区内,公社协调有关部门,争取政策支持,将水、电和主干路,引到厂区门口。想着工厂入口和省道的距离,阿堂摆着手,有点激动,他走过去,握着锦康的手说:既然合作,就得有诚意。我也不想让公社难做,外面的路,公社有困难,我们承担部分费用。
锦康总感到,阿堂有些黏糊,做事情不够干脆。这个时候,他就想起国柱。公社工作多年,锦康绵软的底子,已经没了,他变得火暴、干脆和倔强。听了锦堂的话,他笑了,那是理解后会心的笑。他敲着桌子说:锦堂,你们看好的那片地,包括两座山丘,也就是一百五十亩左右,我觉得小了。我们这些公社干部,就是敢干,如果是我,可能会想得大些。当然了,做生意,你们是内行,也有自己的考虑。阿财嘿嘿点着头,手从锦康的身后,扯着阿堂的袖子。阿堂犹豫着,挠着脖子说:先把这片做起来,后面看情况,再定!锦康将他们送到门口,用期待的眼神,盯着说:也行!我在旁边给你预留块地。想好了,你随时吱声。
16.港潮
公社开会,传达全县引进外资会议精神。会议结束,一群大队干部熙攘着,在街上填饱肚子,回到公社看电视。权叔站起,正要出会议室。文书将他叫住,说锦康主任找他。见权叔进来,锦康让他等下。和几个人絮叨了一会儿,送走他们,带上门,他坐在权叔边上,挠着脖子,嘿嘿着让他喝茶。见他带门,权叔的面颊抽了下,盯着锦康,直起身子。锦康指着水杯,还是让他喝茶。权叔有点不自在,笑着问:主任,啥事?锦康瞥了眼窗外,搓着手,伸长脖子说:权叔,上面有精神,要求大胆提拔和使用年轻干部。解放后,你一直担任大队书记,是全县的一面旗帜。公社统籌考虑,打算让立勤接任书记,想听听你的意见。
权叔的表情僵住了,近三十年的风风雨雨,像挂历一样,直在眼前晃着。锦康站起来,给他加了些水。权叔眨巴着眼睛,他抓来锦康的烟盒,捻出一根烟,抿在嘴上。锦康给他点上。他深深吸了几口,马上咳起来弯腰低头,看着地面。半年来,他心里一直不得劲,预感到书记这个位,得让出来,他没有想到这么突然。知道立勤接班,他心里舒坦些,毕竟他是自己一手提携上来的。他深深叹了口气,抬头瞅着着锦康,一猛一缓地喷着烟,转头笑着说:我是名老党员,解放后跟着党走,没有什么愧疚的事。现在开放了,说实在话,自己的脑袋跟不上形势,也该让出位置来。
锦康站起来,握着权叔的手,笑着说:权叔,你不愧是老支书,心里有大局。晚上,公社请你吃餐饭,我叫了几个干部,算是给你送个行,感谢你这么多年,对狮门的贡献。权叔出了门。立勤站在旗杆下,笑嘻嘻地瞥着他。权叔跺了下脚,低头哎哎了两声,扭头转身,没有搭理他。快出公社大门的时候,他转身瞄见立勤进了锦康的办公室。回到家里,他摘掉手腕上的电子表,放在窗台上,拎起墙角的水烟筒,靠在竹椅上,抽着水烟。老婆提着竹篮,牵着得天进门,说着祭拜菩萨的事。权叔像雕塑一般,嘴里冒着烟,没有吱声。
天色暗了下来,门外响起自行车的铃铃声。立勤推车进来,叫权叔吃饭。权叔抬头翻眼,瞥了他一眼,鼻子哼哧着,在立勤的扯拽下,站起身,对着厨房,让老婆不要留饭,随着立勤,出了院门。权叔不愿坐车。立勤瞄了眼表,只好推着自行车,并排走着。走进公社的饭堂,另一位和自己情况差不多的支书,也坐在桌旁,权叔的心就像黏稠的浆汁,瞬间冒了几个泡,嘟着的面颊有了表情。
文书将纸皮箱放在桌上,拿出一排“双蒸”酒,摆在桌上。锦康带着几位干部,笑着进来,转头扬手,让厨房上菜。权叔坐上桌。锦康和几位
干部,轮番给他敬酒。权叔颜色上来了,虽然言语不利索,憋着的情绪开解了。他借着酒劲,说着自己的辉煌。立勤站起来,端起酒杯,站在他边上,在他语噎神滞的间隙,恭维着他的权威,感谢他的提携。权叔晃着身子,站起来,仰头喝干酒,抖着酒杯,支吾着说:锦康,我不叫你主任,那样就见外了。我家国柱批斗过你,你可别记在心上。锦康笑着说:权叔,领导干部就要襟怀坦荡,你放心吧!国柱保家卫国,是国家的栋梁,有什么事需要公社解决的,你只管吱声。权叔坐下来,扯着锦康的手说:国柱把菩萨的像砸了,战场上,菩萨还保佑着他,毫发未损。难怪世间的人都拜菩萨,菩萨肚量大,不计较。锦康你面善,也是菩萨心肠。
联产承包责任制下来了,大队将土地分给社员,以工分为基础的核算体系终结了。没了生产队的基础,大队也成了摆设。权叔感到,自己退得正当其时,大队成了摆设,大队书记也就成了摆设。农民忙着自家的活,交了公粮,落下的就是自家的收入,他们的生活简单了。
在家里闷了两个月,权叔披着衣衫,拎着水烟筒,咳咳着游荡在田间地头。村民见到他,不再像从前那样,点头哈腰,等他说道几句,点头应和着。村民们弯腰田间,听到水牛的哞哞声,还要站起来,瞄上几眼。他的咳咳声,没了权威,大家听见了,好像没有听见。
边境不消停,权叔担心儿子。一个多月没看电视,他拎着水烟筒,趿着凉鞋,弯腰哧嗒着,向祠堂走去。路边的村民,见他过来,白上一眼,转过身絮叨着。村里的孩子,原来听到他的咳咳声,都会缩着脖子,恭敬地看着他,只要他嘟着脸,便会跑开。现在这些孩子瞄见他,瞩目盯着他,眼里飘浮着桀骜不驯。电视前坐着一片人,权叔从人缝走到前面,挥着水烟筒,咳咳了几声,人群没有分开,更没有让出个空当,让他坐下去。他们盯着屏幕,嬉笑絮叨着。他垂下头,缩着身子,从人缝中出来,坐在大榕树的围栏上,打量着宽阔的江面,凄然之情,掠上心头。
锦堂的厂房,就要封顶了。映芬坐着面包车,和锦堂在县城和罗湖间穿行。莱莉雅的生意不错,锦堂回到香港,交代经理,按照映芬的体形,常带些新潮的衣服过来。映芬很少穿,看到城里人的装扮,为了办事时不被人轻视,经不住锦堂的恭维和蛊惑,她将那些衣服拿出来,出去的时候,穿在身上。去报关的时候,她和锦堂在路边店,吃了煲腊味饭,时间还早,刚好经过一间港式发屋。锦堂扯着她,走进去,站在她后面,对着镜子,和发型师叨咕了一阵子,帮着她定了发型。做完定型,映芬站起来,她瞪着眼睛,撩着头发,不敢相信自己也能像香港明星那样,光彩照人。付完钱,瞄着映芬,锦堂竖起拇指,嘿嘿笑着。海关上班了,映芬拿着报关的资料,递给办事员。办事员瞄了她一眼,微笑着接过资料,不一会儿便办好了,目送着她离开。
尝到装扮的甜头,映芬慢慢地放下顾忌,发型和着装变得新潮。做工的妇女,看不惯她的装扮,更看不惯她和锦堂坐着车,成双成对地进出,想到国柱在部队,奔着猜测和遐想,开始在背后嘀咕。嫉妒的嘀咕本没有内容,出了工厂,经过村子各式人物的想象和渲染,慢慢丰满起来,甚至有了翅膀。权叔的余威尚在,多事妇女的嘀咕,男人们也没有当回事,她们不敢当着权叔公婆的面嚼舌头,权叔不晓得这些说道。
看着媳妇装扮的变化,家里没人时,老婆噘着嘴,不时絮叨着。权叔挥着水烟筒,摇头笑着说:锦堂就是做衣服的,映芬帮着做事,穿几件新潮衣服,没啥不合适的。老婆放下簸箕,手拍着头说:她那头,就像鸡窝。权叔喷着烟,脸嘟了起来。门前荡着一束白光,随着汽笛声,汽车停在门口。老婆端起簸箕,瞥着说:回来了!随即闪进厨房。映芬下车进门,将包烟丝递给权叔,说阿堂从香港带过来的。家婆从厨房探头,问:吃了吗?映芬撩起裙子,坐在屋檐下,从包里拿出老婆饼,让得天拿给爷爷。
打开烟丝包,搓了一撮,捻进燃起的烟锅中,权叔拇指按着,吸了几口说:旧社会大户人家的小姐,有时会穿裙子,她们不用干活。解放后,农村的妇女穿裤子,为啥?劳动人民,都是为了劳动方便。现在的狮门,好多女仔学着香港,穿着裙子,就是不干活。你看那些小伙子,穿着喇叭裤,蓄着长头发,从后面看,分不出男女来!家婆靠在厨房门框上,偏着头,瞥着映芬,用眼神制止着权叔。权叔瞄着地上的影子,摇着头说:那喇叭裤,上面窄,下面宽,大腿勒得像萝卜,蹲下屁股都开了,哎,也不知道这些人怎么想的?知道家公话中有话,映芬恬然一笑,抬头看着家婆说:城里的人,都时兴这样的装扮,这就是潮流,像海水涨潮,没准说退也就退了。
国庆节前一天,一輛北京吉普驶入公社大院。榕树的喇叭,通知立勤回公社。正午时分,
工厂吃过午饭,聚在榕树下。村民们扛着农具,牵着水牛,从田埂归来。吉普车出了公社大院,跟了群敲锣打鼓的人。立勤带着大队会记,肩上搭着串鞭炮。车子停在榕树下,公社武装干事跃上榕树的围栏,举起双臂抖动着,激动地喊道:父老乡亲们,报告大家个好消息!部队发来的喜报,县上派人送了过来,国柱同志在对越自卫反击战中,荣立一等功,这是全县人民的骄傲,更是狮门人的自豪。
锦康推开车门,跳下车,挥了几下手。锣鼓手排好队,敲着锣鼓,向权叔家走去。权叔肚子不好,蹲在茅房哼哧,听到喇叭,他一个趔趄,胯部收了收,赶紧站起来,边系裤带边喊老婆,让她准备茶水和香烟。得天跑回来,兴高采烈地比画着,扯着爷爷,就往外面跑。站在门外,看着一队人过来,权叔弯着腰,晃身迎了上去。立勤取下鞭炮,搭在门前的树枝上,绽开引子,晃着烟头。锦康大步过来,将系着红色绣球的缎带,搭在权叔肩上,递上喜报,握着他的手,瞥着武装部的领导说:权叔,您是老支书,培养了个好儿子。国柱立功,为狮门人长脸了,县上送来喜报祝贺。
立勤猛吸口烟,将烟蒂摁在引子头,随着噼里啪啦的爆竹声,几位干部进了院子。锦康坐下来,喝了口水,转头问立勤:国柱的儿子呢?立勤弯腰,从院子跑到门前,得天撅着屁股,拉扯着一伙孩子,在冒着硝烟的炮屑堆中,抢着没有爆开的爆竹。他从后面一把揽住得天,抱起往里走。得天愣了下,推着他的胳膊,趔头看着炮堆,挣扎着要下来。立勤将他放在锦康面前。锦康伸出手,想拉着他的手,问几句话。得天抹着鼻涕,从人缝中跑了。大家笑了。权叔摆着手,眯眼笑着说:这小子随他爹,听见炮声,就像丢了魂,直往炮堆里钻。
工厂刚下夜班,要回家的妇女,围着刚从县城回来的映芬,比画着国柱立功送喜报的事。香港的款到了,县上银行好几天都放不了款。映芬有些焦灼。听到国柱立功,她心里涌起一股暖流,露出羞怯和思恋的喜悦,想到工程款和大家的工资,激动的心情瞬间被闹心湮没了,任凭她们推搡戏逗,她淡然笑着,想着心事。出了厂门,妇女们交头接耳地叨咕着,如果自己的男人立功,她们该是何等的兴奋,她们不解她的冷漠,想到缥缈的绯闻,她们的不解,在猜测中似乎有了答案。
推开院门,公婆房间的灯亮着。听到开门声,家婆隔着窗户说:得天疯了一天,睡着了。映芬噢地应了声,给脸盆倒上水,撩着水洗脸。听不见她的探问,权叔翘了翘下巴。老婆肘撑着床,半直起身,偏头对着窗户说:阿芬,国柱立功了!县上送来了喜报,在我屋里。映芬噢了一声。权叔眨巴着眼睛,等着下面的话,隔了一会儿,映芬轻声说:厂子的人,给我说了,都夸养了个好儿子。听见映芬进屋,权叔拿起喜报,盯了一会儿,自言自语地摇着头说:世事变啦,在咱心中,喜报是儿子的自豪,在媳妇心中,那就是张纸。
新厂房落成,锦康陪着县上领导参观。狮门的人随着他们,想拥进去,保安不肯。锦堂摆了下手,保安放行了。仰望着屋顶上的线槽、管道和拉杆,瞧着宽阔的空间,锦康教过物理,他边走边问。人们正要爬楼梯。阿财跑过去,站在一扇绿色闭合的门前,手指点着键,门扇滑开,是个银色封闭的空间。立勤踩进去,又退出来,拦住了锦康。锦堂跨进去,手摁着内面的键,说是运货的电梯。一伙人进去,打量着四周,顿了几下,门开了,上到二楼。立勤挠着头,低头看着,不解地笑着。后面的群众,挤进电梯,上到二楼,跑下去,又上到三楼。
锦堂的新厂开工了。狮门来了几家香港上规模的服装公司,狮门的服装,慢慢成了气候。国内的大型商场,知道了狮门,派业务员过来,猫在小旅店,搜寻着他们的服装款式,没办法和外资厂订货,就给好些服装加工店下单,先付货款,再约定提货的日期。服装店有了资金,租借场地,搭成临时的厂房,想方设法弄几台针车,研制土法的熨烫设备,招收工人,夜以继日赶制订单。新潮的款式,商场上架后,倏然抢购,商场有了底气。更多的业务员蜂拥而至,狮门小型的服装厂,像雨后的蘑菇,在狮门翠绿的林间、偏僻的街巷、老旧的村屋和茂密的蕉林间,冒了出来。锦堂那帮逃港的工友,凑钱合伙成立公司,租用锦堂的厂房,开始营运。在锦堂工厂干了段时间的香港员工,摸准了市场,回到香港,筹措资金,又回到狮门,投资办厂。
车子进入罗湖关,锦堂提着包,拿着回乡证,排队过关,后面跟着阿财。几位海关关员站在通道边,盯着人流的行李,不时开包检查。阿财提着个花布包,穿着花布夹克,戴着墨镜,一只手插在牛仔裤兜,像个香港艺人,抖着腿,龇牙对着一位女关员笑着。一位男关员盯着他,瞪眼走上
前,指着他的包,让他靠边。阿财蹲下,刺啦扯开拉链,翻腾着物件,仰头笑着。几个关员的眼睛盯着,将几盒磁带、几条香烟拿出来,放在边上。阿财站起来,趔身摊开手,对着过关的人群,苦笑着摇头。跟着关员进了侧面屋子,那位女关员递上一张纸,让他签名。阿财摘下墨镜,在暂扣通知书上写下名,瞄着她笑了。推门进来两个人,一位中年关员,拿起磁带,搓着封面明星的脸蛋。翻起的眼碰到阿财,哎哎了两声。阿财瞄着女关员,循声一看,打量着他的制服,纳闷地笑着问:志军,你怎么在这儿?志军放下磁带,扬起手应道:转业到海关了。查包的關员过来,带着歉疚的表情,笑着说:他是我们站长,你们认识?阿财瞥了眼他,瞄着女关员,摆着手说:一个村子长大的。
回到公司,锦堂叫来阿财,说了情况。阿财手撑着台面,坐在桌上,擂着台面,兴奋地说:老细,据我了解,一些外资企业,尽量多进设备和布料,将多余的设备租给当地的老板,收取租金。他们尽可能做大原材料,部分辅料,用内地的布料代替,将多余的布料卖给内地的老细。锦堂挠着头,他知道内销火爆,听了其中的猫腻,他抽出烟,叼在嘴上。阿财递上火,附在他耳边说:那些内地小厂,款式和工艺慢慢上来了,就缺我们的料子。有些款式,用棉布和的确良做出来,就不是那个味了。
锦堂靠在椅背上,盯着天花,喷着烟,倏然直起身说:阿财,从政策上讲,我们的设备、布料和辅料,都是海关监管的,这样做万一有个闪失,就得不偿失了,也会留下污点。现在国家有了内销的政策,咱们跟海关好好沟通,提高内销比例,合法合规地经营。锦堂将阿财拉下桌,伸长脖子说:阿财,志军是咱们的兄弟,这事也是他提的醒,你得费心,让他帮咱们协调跟进。阿财晃着腕上的金表说:老细,政策允许的事,咱们没需要找人。要做,咱们就打打擦边球。你没听狮门干部整天说打擦边球,人家能打,咱们也跟着试试。锦堂抱肘胸前,屁股搭在桌面上,瞥着映芬,眯眼歪着脖子,抖了几下,轻轻点着头。
祠堂恢复了平静,榕树梢的电视天线和祠堂前电视,都进了厂区。厂区有保安,狮门的人进不去。香港的磁带厂来了,后面跟着包装厂和印刷厂。锦堂的工业区,兴腾了起来。附近公社的年轻人,成群结伙地在厂区门口转悠,看到招工广告,他们拿着填好的表,在保安的申斥声中,推搡着排好队,趔着身子,偏头羡慕地打量着工厂进出的人,吞咽着唾沫,憋着气,期望早日进厂。没有进厂的人,垂头丧气地来到本地的小厂,钻进简陋的作坊。天黑了,厂区一片灯火。马路对面旧屋的主人,在门前搭间小屋,卖着夜宵和饮料。下了夜班的工人,稀落着亮出厂证,结伙出来,和外面等着进厂的同学朋友见面,坐在小吃铺的矮桌边,筹划着让他们进厂。
小吃店变换着门面,从零落的几间,成了拥挤的一排。一些店主让香港人,帮着带回收录机,放在收银桌上,插进香港带回的磁带。坑坑洼洼的路径上,叠合着邓丽君的国语、汪明荃的粤语和许冠杰的呐喊声。找到工作的人,咬开瓶盖,磕碰一下,仰头咕咚着冒着泡泡的冷饮,抿掉嘴角的泡沫,击掌庆贺,一条迷离而又令人向往的路,在他们眼前延伸。工作没有着落的人,困倦地坐在树沟的坎上,眨巴着猩红的眼睛,喉结蠕动着,舔着干裂的嘴唇,呆愣地瞥着四周,抱着怀中行囊,趴在上面,在对睡眠的抗拒中,还是皈依于睡眠了。
阿财开着面包车,带着映芬,跑了一个多月,终于拿到海关核定的百分之三十内销比例的批文。回到工厂,他操起电话,接通香港公司的电话,给锦堂报了下。锦堂让他按照海关的监管要求,做好台账,向税务机关备案,叮嘱他不要张扬。回到狮门,看着海关的批文,锦堂琢磨了半天,抬头问阿财:这个比例的基数就是承接外单的数量,基数大了,内销的数量就跟着增加了。映芬斟上茶,放在台面。阿堂直起身子,对她说:阿芬,告诉香港的接单公司,价格可以适度下调,争取将量往上冲冲。他转过头:阿财,这么好的条件,能不能将莱莉雅的品牌,推向内地?
阿财低头踱着步,走到窗户前,瞄着闪着粼光的河面,回过身,手撑着桌面,躬着身子,笑着说:老细,知道有内销的通道,我的第一反应就是莱莉雅。这段时间,我和内地商场的业务员接触了,内地的消费处在传统消费转型的初期,他们没有品牌意识,追求的就是款式和潮流。莱莉雅的定位是高端女性消费者,香港的价格,内地根本接受不了。锦堂拿起笔,手指尖拨动着,比嘴点头。阿财撩着披肩发,拿起桌上阿敏做封面的服装杂志,噘着嘴说:老细,你就放心吧!莱莉雅是公司的核心,就像演唱会的主角,先让那些配角出来,搞搞气氛。莱莉雅小姐什么时候出场,你得相信我的眼力和判断。
17.征地
得天上学了,家里清寂了许多。当了几十年支书的权叔,对于农活是个外行。看着人家责任田里油汪汪的水稻,再看看自家田里黄澄澄的稻秧,他的脸上有些挂不住。从支书位置上退下来,田间地头碰到大佬,大佬都会驻步,对他说几句宽慰的话。望着大佬蹒跚离去的背影,他感叹兄弟间血浓于水的情分。大佬蹲在渠边,盯着夕阳下的稻田,见权叔过来,他招手让他蹲在边上,指着稻田说:你就会当干部,看看你的秧苗,再看看邻家的稻穗,丢人不丢人。权叔挠着头,不好意思地讪笑着。大佬叹着气说:我抽空帮你拔拔草,你买袋尿素回来,得追追肥。
插秧的时候,散落在田畴间黑点般蠕动的身影中,还有年轻人的影子。收获的季节,泛在黄色的田野中,剩下都是穿着黑衣,戴着草帽的老人了。当人们的注意力,从田野转向工厂,从蕉林转到小吃店的时候,权叔的压力舒缓了许多。绿油油的水稻,顺着主人家懒惰的惯性,以病恹恹的绒黄和稀拉蔫瘪的稻穗为榜样,没了农人的鼓励和催促,退到了漫生的状态。
权叔家分到的蕉林,就在锦堂工业区左边侧路的对面。靠近工厂正门的路边,挤满商店和小吃铺。大队会计头脑灵活,看到商机。找到权叔,说他想租借那片蕉林,搭建几间铺位。权叔思前想后,觉得租给别人,不如自己搭建。细想自己搭建,租给商户,收点铺租,又怕村里人说他图了锦堂的方便。吃完晚饭,靠在屋檐下,权叔抽着水烟。立仁闪进来,蹲在他对面,燃起香烟,对着抽了一会儿,笑着说:叔,蕉林没啥效益,你租给我,我付您两倍的香蕉收益。权叔瞥了他一眼,咳着,就是不应声。
立仁挪着屁股,伸长脖子,扳着指头,依旧笑着说:叔,这事您不吃亏,村上人也不会说道。权叔瞪着他,随即垂下目光,盯着一明一暗的灰烬。立仁瞄着他,低声说:叔,地是你的,租给我,您就是地主,我就是佃户。权叔趔着身子,挥着插在烟锅中的细枝,厉声说:地是国家的,谁说是我的!我斗了半辈子地主,你却将我放在地主的位置上,这不是成心作践我,你走吧,这事到此为止!立仁站起来,瞥了他一眼,嘟囔着,垂头丧气地走了。
权叔弯着腰,拎着水烟筒,围着锦堂工业区的路,溜达了一圈。马路边搭建的铺位,就像蜘蛛网,包裹着工厂进出的人群。坐在蕉林地头歪斜的矮房前的砖头上,他捻上烟丝,抽着水烟。
回家的路上,瞥著从工厂拥出的人流,看着工厂进出的汽车,和靡靡之音中叫卖的店主,权叔豁然明白,这是股激流,将会泯灭河床上傲然翘立的礁石。吃饭的时候,他和老婆絮叨着,想在蕉林边搭建几间商铺。他不愿告诉映芬,怕她窃笑他对金钱的让步。沿着田埂溜达。大佬蹲在渠坎上,看着水牛吃草。他走过去,说了自己的盘算。大佬笑着说:这是好事,我跟国盛说下,让他过去找你。你抹不下脸,不愿出头,就让他在前面张罗吧!
这么多年,国盛一直埋怨,权叔是大队支书,没有关照过自己。平时见面,他都是不冷不热地点个头。叔父委托他,在路边蕉林搭建商铺,他来了精神。他带着几个兄弟,脱掉上衣,挽起裤腿,将靠近马路的蕉林,往里砍了十几米。他们买来沙石水泥,间隔着立起粗壮的木柱,砂浆固化地基,用竹子搭成人字形屋顶,架上石棉瓦,四周用木板钉起来。国盛留了间靠近工厂侧门的铺面,既是糖水店,也是小卖部。其他的铺面,租给别人。狮门有了年味,国盛提着烟酒,来到权叔家,账目盘点后,塞给他一沓钞票。
揣着钞票,抽着水烟,权叔走到后院。老婆正晾晒柴火。他晃着身子,将背在身后的手,伸到前面,展开那沓钱,乐呵呵地递给老婆,他搓着脸颊,满足地说:以后地里的粮食,够吃就行了,多余的也卖不了几个钱。有了铺面的租金,咱以后的生活就不愁了。老婆接过钞票,婆娑着眼睛,喜滋滋地搓着,她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想起成年累月在田间劳作的情景,她没想到,做生意,钱来得这么容易。
做完一年的订单,工人们三五成群,聚在路边小吃店里,感受着狮门的年味。服装厂将残次的衣服,拿出来,贱卖给员工。磁带厂将有瑕疵的磁带,堆在帆布上,半送给工人。每个工厂就像个蜂箱,人们在厂门口窜溜着,让同学和朋友帮着选购货品。找来香港带来的歌星磁带,桌上放着台双卡收录机,国盛接过工人递上的空白磁带,将他选定的歌星卡带和空白磁带,插进两边的卡槽,按下键,随着吱吱的转动声,空白磁带上有了内容。工人们围过来,伸长脖子,试听一段,递上三角钱,哼着歌曲,笑嘻嘻地走了。
回香港过年的时候,听说锦堂成功了,香港的朋友纷纷约他吃饭。有了成片的工业区,锦堂
的底气足了,他感到:仅靠自己的单兵突进,很难形成气候,一个地方兴腾了,就会有更多机会,自己才可能成就更大的事业。他改变了原来的策略,带着阿财,穿行在商会和行业工会间,推介着狮门的投资机会。他将得到的投资意向,按照时间排序,粗略计算,工业区瞬间填满了,想到续接的项目,回想锦康当初的建议,他感到自己保守了。阿财站在边上,神气十足地说:老细,听静怡说,银行对咱们的项目重新评估,调高了公司的信用评级,给了更有弹性的信贷额度,我们享受的是白金客户的利率。这些都是底气,咱们得调整思路,步子可以迈得大些。
回到狮门,锦堂约锦康,知道他到县上开“三级干部”会议,他找到立勤,将自己的想法说了。立勤抽着烟,拍着他的肩,笑着说:锦堂,年前公社开会,传达县上文件,县上对你们的做法,评价很高。锦康书记总结时说,公社和大队持有股份的分成,一分钱都不能拿出来,要投资到新的项目中去。应该说,公社尝到甜头,你有什么想法,尽管给锦康书记说,他的格局比咱们大。
县上的会就要结束了,锦堂让阿财开着车,停在政府对面的马路边,要了碗馄饨面,坐在餐馆瞄着政府的门口。到了下午四点钟,开会的人出来。锦堂赶紧站起来,闪到政府门口,在两排棕榈树间晃动的人头中,寻着锦康。瞄见锦康,他从人缝中逆行迎上,抓住他的手,将他拖到外面,要在华侨大厦请吃饭。锦康挥着包,摆着手说:算了吧,一大堆事等着我。坐上车,锦堂报告着公司的打算,阿财戴着墨镜,核心的节点上,回头补上几句。锦康哈哈着,拍着锦堂的胳膊,摇着头说:锦堂,说实话,我过年都在想这些事,看来我们想到一起了。
地块划定了,锦康将立勤叫到公社,摊开图纸,指着上面的标线说:立勤,锦堂建设的工业区,效益不错。给村民们说声,分红将投到下个项目。现在红线出来了,还是你们大队的地,你开个会,分头给承包地的村民,做做工作,少了的土地,调剂到其他地方。立勤偏着头,伸出手指,点着看了一会儿,笑着说:书记,最前面的那片蕉林,就是权叔家的承包地。他侄子国盛年前在路边,搭了排商铺,听说生意不错。我怕老支书不同意,到时就被动了。锦康挠着头,想了瞬间,摆着手说:这样吧,我和权叔谈谈。他是老支书,觉悟和大局意识,应该不成问题。
知道锦康找他,权叔一愣。退下以后,他很少进公社的门,也没和锦康单独絮叨过。他拎着他的水烟筒,背手弯腰,晃着身子,朝公社走去。有了铺租的贴补,他一下子轻松了,好多事情也想开了,他不再像以前那样,板著脸等碰面的人点头哈腰。见到熟人,他驻足说叨几句,成了村上一位普通的老人。他琢磨着,公社的摊子大了,书记顾不过来,会不会想到自己,给他一份差事?想着想着,他脸上泛起笑容,脚步也轻快了好多。
敲了下门,随着锦康的答应,权叔推开门。锦康瞥了眼,摘下眼镜,站起快步过来,拉着他的胳膊,笑着将他让到椅子上,斟上茶,放在他面前。确信了自己的判断,权叔咧着嘴,嘿嘿笑着。锦康侧过身问:老支书,怎么样?都好吧!权叔一下子兴奋了,挺直腰身,点头等着下面的话。锦康站起来,拿来一张纸,抖着说:权叔,公社准备拓展地方,建设厂房。权叔伸长脖子,凑上去,盯着锦康的嘴唇。锦康倏然转头,盯着他。权叔脊梁透凉,缩回脖子,心里一颤,偏头垂下目光。锦康搓着手,犹豫着说:你家的蕉林,就在这块地里,你得把这块地让出来,大队给你家调剂一块地,会补偿你的青苗损失。
权叔身子瘫了,脑子一片空白,锦康的神情变得狰狞,衰减中他的说道成了没有内容的嗡嗡声。愣愣地看着屋顶,摸着裤兜的钱,他的心里哇凉哇凉的。瞥了眼他,从桌上拿起文件,锦康动情地比画着。眼睛的余光,瞄着他动画般的神态,一股凄然涌上权叔的心头。他缓过神来,搓着面颊,轻声问:大队知道吗?锦康点头应道:大家研究定下的。权叔叹着气,觉得这件事上,立勤得知会一声。摸出一根烟,锦康转身递上。权叔摆着手,拎起水烟筒,跺脚颠了几下。锦康燃起烟:权叔,这次征地,涉及好几家农户,公社干部拿不准,我说权叔是老党员,该有这个觉悟,我是给人家拍着胸脯保证的。你是老支书,带个头吧,也算是对我工作的支持。
一肚子憋屈的话,权叔掂量着该怎么讲,没想到锦康将他束在高台,用话中的蓬刺挡住他回旋的路。他哼哧了几下,话到嘴边,又咽下去。门外有几个人,伸头张望着。锦康忽地起来,握着他的手,笑着说:老支书,您虽然退下来,还得关心公社的工作,更得支持立勤。他扯着权叔的手,走到门口,对文书说:我有事要处理,帮我送送权叔。权叔瞥了他一眼,门口的人进屋,他跺了下脚,无奈地随着文书,默然地出了公社大院。
天黑了,权叔靠在檐下,抽着水烟,望着树梢的圆月,听着池塘的蛙鸣,一阵闹心。他抓着窗台,缓缓起来,弯腰走到门外,瞄着月色中的人影,缓步朝大佬家走去。大佬招呼他进屋。权叔摆着手,两人踩着蠕动的影子,来到祠堂前,面向江面,坐在青石板上。说了公社的意思。大佬愣了,倏然站起,快步走了几步,回身瞪着眼,晃着手问:那么多的空地,为啥偏偏选定你家的蕉林。立勤是你一手提起的,也不帮你说句话?太不会做人了。盯着江滩上的荒草,权叔摇着头。大佬踹着地面,摸头顿悟,扬起手说:我知道了!权叔抬起头,盯着他。大佬豁然一笑,摇着头说:立仁要租你的蕉林,你不愿意,人家不高兴,他也没有办法。你想想那个方位,你家的蕉林征收了,立仁家的蕉林,就征了个皮,将来路通了,人家正好建铺面。
权叔的脸拉了下来,他忽地起来,扯了下肩头的衫子,颠着弯曲的身子,哎哎着说:这小子,算我瞎了眼!气呼呼来到立勤家,知道他不在家,权叔踱着步,在门前晃悠着。
立仁正开着拖拉机过来。权叔盯着曾经是大队宝贝的拖拉机,瞥着他,冷冷地笑着。立仁踹着轮胎,笑着说:我给锦堂的工业区,拉了几车石子。权叔扯着他的胳膊问:立仁,蕉林建商铺的事,你是不是埋怨我?立仁一愣,扬起手应道:叔,地是你家的,我原想租过来,你觉得不划算。我做点小买卖,生意上的事,你情我愿,我都理解。权叔松开了手,跺着脚问:公社要征我那片蕉林,你知道吗?
立仁一愣,木然地摇着头。
没见到立勤,权叔来到大佬家,坐在屋檐下,叹着气说了征地的事。大佬偏头瞪眼,忽地站起来,急促地踱着步,扬起手说:得寸进尺,真是得寸进尺!国家给咱的承包地,公社说收就收,哪能这么简单。权叔低头,瞅着月光下自己的影子,想到锦康的性格和县上的要求,他知道硬顶,只会延迟几天,改变不了公社的决定。手搭在膝盖上,权叔缓缓地站起来,摇着头说:大佬,我当了多年的支书,这些事靠着情绪,解决不了问题。
推开院门,老婆从厨房探出头,问他吃了没?权叔摆着手,摸了下得天的头,走进屋子,躺在床上,瞥着墙上一排优秀支书的奖状,蒙然笑了。晕晕乎乎一夜,天快亮的时候,他睡了过去。老婆将早饭摆上桌,权叔应着她的招呼,坐起来,趿着鞋坐在饭桌前。立勤带着大队干部,让国盛拆搭建的铺面。国盛带着承租的商家,号闹着站在路上。锦康得到报告,带着派出所的人,脚下生风地过来。锦康挽起袖子,指着国盛,瞪着眼睛说:这蕉林是权叔家的承包地,叫你们拆,你们就得拆,有意见也是权叔来讲,你没有讨价的资格。国盛红着脸,指着立勤,呵斥道:我叔不同意拆!锦康一愣,瞪眼对立勤喊道:去!将权叔找过来,我要当面问问他,那天他在公社是怎么说的?
听到河涌对岸的嚷吵声,权叔拎起竹筒水烟,沿着溪流,漫无目的地向山间走去。到了半山腰父母迁移过来的坟冢前,他心里咯噔着,有种虚幻清灵的感觉。站在父亲的坟堆前,他捻上锅烟,看着刺啦袅飘的青烟,他蹲下来,扯揪着荒草。忙活一阵,太阳偏西的时候,他抽着水烟,靠在墓碑上,漠然打量着山下的田畴和江面,他心情沮丧,没想到曾经堂堂的支部书记,就像战场上的逃兵,蹲在这荒山野岭中,不能回去。
落日的余晖染红了天宇,坝面宽阔的水上,泛着橙色的凌光,排灌房像变形的火柴盒,静卧在坝面角上。权叔的肚子咕咕叫着,他捡起一根枯死的树枝,踹掉斜叉,弯腰拄着下山,顺着掩映在荒草中的小径,爬上坝面。安义屋子的东西换了,没了霉湿酸腐的味道。他靠在竹椅上,瞇眼听着收音机,瞥见权叔的影子,他缓缓挺身,咳咳两声。权叔喘着气,手摁着腰,两声咳咳应着。他笑着径直进屋,倒了缸水,咕噜着出来,坐在安义对面,抽上水烟。安义笑着问:心里不舒坦?干部当惯了,做平头百姓,肯定不习惯。
权叔摆着手,摇着头,絮叨着征地的事。安义的眼睛迷离地翻了几下,沉思瞬间,吸纳着说:事可能赶巧了。立勤不会故意难为你的。世上的事,复杂着呢。好多事前后搭在一起,人们总要按照因果去推测,便有了误解。有的人心底的疙瘩,一辈子都不说出来,埋怨了一生,其实就是个巧合。权叔挪动着身子,趔了几下,盯着他滚溜难以自控的眼珠,表情有了几份虔诚。安义笑着说:无论怎么说,锦堂回来都是好事,这两年狮门变化多大!你放心,我见到立勤,给他提个醒,做人还得守住本分。
阿财从香港带回一副鱼竿,得闲时候,到水坝钓鱼。忙了一天,见他踩着摩托,要去钓鱼,锦堂坐在后面,来到坝面。阿财带着渔具,猫在草丛中。安义将锦堂叫到身边,絮叨一会儿,笑着说:阿堂,还是说说这个“佘”字,它上面是个“人”
字,这人在上面要站得稳,就得靠“示”,示就是给人看,包含着做人做事得让人服气,令人称道。锦堂抽着烟,眨巴着眼睛,好像老豆也有这样的说道。安义捡起树枝,手指扯着皮说:还得从“佘”和“余”说起,这“小”字上面的两横很紧要,逃港和回来办厂,那就是边防线。回来做生意了,那又成了“利”和“义”,下面这根横杆,就是“利”,让“义”压着。冲破了这根横杠,就搭上了上面的“义”,“小”就成了“示”。
摸着脑袋,锦堂懵懂地偏头点着说:安义叔,我是您看着长大的,生意人都想着挣钱,别的事想得不多,不周全的地方,您得给我提个醒。安义笑了,叹了口气说:阿堂,自古以来,东家仁义当头,年馑时舍粥放饭,饿不死人,穷人都记在心里。假如东家吝啬,就算着自己,穷人都要饿死了,能不造反吗?打家劫舍,杀人放火的事就出来了,人间便有了血仇,接下来就是冤冤相报。其实,真正精明的东家,得算大账,有仁义的招牌,穷人的气顺了,东家的路就宽了。
说了权叔的事,安义瞥着锦堂。锦堂愣了下,摸着头说:阿芬是他家的媳妇,我也没听她说过。他眨巴着眼睛,想了一会儿,摇着头说:噢,阿芬从来没有说过国柱家的事。安义摆着手说:阿芬懂事,怕你难做,都说香港人人情冷,你不同,从小在狮门长大,得懂得做人。阿财收拾好渔具,颠着桶中活蹦乱跳的鱼,自言自语地絮叨着。安义站起来,走了两步说:阿堂,带几条鱼,去看看权叔,这叫礼贤下士,不丢面子,权叔的事有了着落,立勤和公社的脸上也有光了,一河水就顺畅了。
锦堂拎着几条鱼,推开权叔家的门。权叔靠在檐下,正在和侄子商量着事情,见锦堂进来,他们愣住了,冷冷地瞪着他。锦堂驻步,心里一紧,晃着将鱼放进盆中,掏出香烟,递上烟,笑着说:权叔,总说过来和您坐坐,就是分不开身。阿财弄了一筐鱼,您尝尝鲜。
看着递上的烟,犹豫瞬间,他不接上,侄子就不会伸手,事就僵住了,他抬手从烟盒捻起根烟,对着锦堂送上的火,燃起吸了口。映芬从屋子出来,倒了杯水,递给锦堂。随着扑通一声,一条鱼打着摆子,落在地上,依旧打着挺。国盛瞥了眼,站起来,抓住鱼,就要往地上摔。权叔喝住,摆着手说:行了,眼看就要上笼了,就让鱼随性畅快一下吧!
锦堂说他不晓得那件事,理解权叔的心情。说话的时候,那条鱼间或在蹦跶着,扰着他的思路。权叔叹了口气,瞥着树梢说:锦堂,这事不怪你,都是大队来硬的。锦堂喝了口水,对着国盛说:搭建铺面,都有成本,我补给你们。权叔瞥了国盛一眼,拍着大腿说:农民也不容易呀!锦堂站起来,贴着他的耳朵说:权叔,那片厂区建好后,规划中有条商业街,您放心,我到时给你间铺面。权叔身子趔了下,愕然地看着锦堂,慢慢站起来,在得的诱惑、舍的推让和知心的感怀中,送走锦堂。
龙舟水刚过,山坡上繁茂的荔枝林,坠着白索索的花絮。估摸着荔枝的行情,村民们戴着草帽,屈身在闷热蒸腾着湿气的林间,精心劳作着。散落在狮门的服装作坊,经过打拼,像发酵的面团。熟悉的技工,手里有订单的业务员和全国各地订货的人,混杂在大街小巷的小吃店中。服装公司经营的酵母,通过同学、朋友和客户,黏结在一起,新的工厂漫生着。县城到狮门的班车,增加了班次,变成公共汽车。狮门有了直通罗湖和省城的汽车,车站挤满扛着行李、操着不同口音的人。
18.残疾
武装专干拿着张纸,在旗杆下急促地走着。见立勤进来,将那张纸递给他,摇着头说:国柱同志在广西边防踩到地雷,身负重伤,做了截肢。立勤心里一沉,疑惑地瞥了眼,一把扯过那张纸,凸着眼珠盯了两遍,他扶着旗杆,闭眼低头,平复着呼吸。专干拍着他的肩,他蹒跚着坐在石凳上,瞄着那几行文字,眼前飘浮着国柱的各式表情,他眨巴着眼睛,弹簧般蹦起来,跑到办公室,拿起电话,拨通锦堂公司的电话。映芬去县城办事了,他对着话筒喊道,速告映芬,让她赶快回家。放下电话,跑出公社大门,派出所的偏斗摩托过来,他抓住偏斗的旗杆,跨入坐下,抖着手里的纸说:快,到权叔家!
学校放学,得天跟着同学,趴在桥头的石礅上嬉闹。听见摩托声,他们站在桥边,盯着穿着警服的干警,挥着手里的枝藤,跟在摩托后面,嗅着汽油味,裹在烟尘中,推搡疯跑着。摩托在权叔家门前,咯吱一个急刹,哧啦掉了个头。立勤拍着干警的胳膊,跳下车,推门进去。权叔正在给盆子倒尿素,老婆在边上搓洗着衣服。见立勤撞进来,他直起腰,笑着问:啥事?看把你急的!立勤递上那张纸,平缓着呼吸说:权叔,县武装部
来的文,国柱哥在广西边防负伤了!
权叔倏然僵住了,半张的嘴巴颤着,嘴角抽了几下,手抖着问:怎么了?立勤眨眼跺脚,晃着头说:他踩了地雷,没了条腿。尿素袋子哧地滑落,撒了一地。国柱妈拍着大腿,哭着喊道:菩萨呀!我早晚伺候着你,你怎么就不灵了呢?
摩托停在家门前,得天一下子成了头,撒腿跑到门口,他瞪着眼睛,怯愣愣进来。国柱妈站起来,一把将得天揽在怀里,拍着他的背说:你说我这孙子,怎么就这么命苦呀!得天仰头看着奶奶,噘着嘴,扯着她的袖子。立勤蹲着,拉住他的手说:得天,课本上有英雄,你爸就是英雄,他负伤了。
面包车停在门口,映芬跳下车,看着这一幕,她愣住了。立勤递上那张纸。飞快地瞄了眼,她一把抓住得天,蹲在地上,呜呜地抽泣着。权叔的眼睛空落落的,嘴角抽了几下,咬牙拍着大腿说:立勤,你回去吧,这打仗,能不受伤死人吗!
天快黑的时候,锦康陪着县武装部的领导,带着慰问品,进了权叔家的门。权叔呆然坐在竹椅上,随着锦康的介绍,他缓缓站起来。锦康快步上前,握着他的手,让他坐下,叹着气说:权叔,国柱是我的学生,说实话,我喜欢他骨子里的那股劲。我有时想,如果国柱转业,回到狮门,定是我的好帮手。现在他负伤了,我心里也不好受呀!权叔搓着脸,摇着头说:我让他早点转业,他写信把我数落一番,我想他的心里是自豪的。武装部的领导点着头,喷了口烟说:权叔,国柱是残疾军人,县上修了座光荣院,专门安置残疾军人。国柱回来,住进光荣院,你们是啥态度?
权叔闻言趔身,摆着手,干脆地说:不行!我的身子骨还算硬朗。让国柱回家,他也好些年没探家了。国柱妈从屋子出来,撩起围裙,抹着眼睛说:回来吧,他就爱吃我做的饭。得天咬着手指,从房门探出头,顺着墙角刺溜过来。映芬跟在后面,摸着他的头说:让国柱回家,他也累了,我来伺候他。权叔下垂的嘴角,抖了几下,瞥了眼老婆,搓着手说:这事就这么定了,你们也别费心了。
国柱躺在担架上,回到狮门。公社院子里,他半躺着,拉着锦康的手,絮叨了半晌。锦康扶着担架,扯着他的手,送到家门口。映芬和立勤走在边上。国柱不时挺起身,转头打量着狮门的变化,问东问西,好像那不是他记忆中的故乡。权叔和老婆牵着得天,站在桥头,见担架过来,咧着嘴巴,悲喜交加地抹着眼睛。看见儿子,国柱挺起身,想坐起来,伤口抽痛,他咬着牙,往上颠了几下腰,又无奈地躺下。得天跑过来,攥着爸爸手,好奇地盯着那条空落落的裤腿。捏着儿子绵软的小手,瞄着映芬清秀的脸颊,国柱黑瘦的脸上泛着幸福,嘿嘿笑着。
映芬早早地将房间清扫一番,换上干净的被单。得天围着爸爸,让他讲战场上的故事。说着说着,国柱开始分神,眼睛掠过一丝茫然,激动时语噎眨眼。映芬扯着得天胳膊,他就是不愿离开,依旧缠着爸爸。家婆送来一瓶开水,拉着得天往外走,瞥着映芬说:国柱回来了,床小,让得天跟我到上房睡吧!得天趔着身子,还在往回扯,奶奶斥着说:爸爸累了,明天再给你讲故事。
五更时分,雄鸡打鸣,國柱突然喘着粗气,浑身颤抖,趴在床上,手攥着床单,用力扯了几下,做着匍匐爬行的动作,沉闷地吼着口令。映芬醒了,愣了瞬间,她一把搂住国柱的头,在他的背上抚摸着。国柱慢慢静了下来。
权叔有闷思的习惯,迷迷糊糊刚睡着,听见异样的声音,用臂肘抵了下老婆。她撩起被子,坐起来,头贴着窗户,听了一会儿,愣着神问:会不会吵架了?权叔坐起来,趿上鞋,披着衫子,轻轻推开门,探头溜出,蹑手蹑脚,贴着墙角走了几步,又退了回来,弯腰带上门,坐在床上。老婆拧着他的胳膊,伸长脖子问:怎么样?权叔嘿嘿着说:你就等着抱小孙子吧。
一连几个晚上,国柱的屋子都要折腾几次。权叔有些不解,他喷着水烟说:国柱的伤口没有完全好,这样折腾,我担心他身体虚,伤口恢复得慢。你将后院的公鸡杀了,给他补补身子。映芬将换洗的床单,放入盆中,没有来得及洗。家婆端出来,井边搓洗,对着日头撩起,见裂了几个洞。她对着权叔,晃了几下。权叔嘿嘿笑着,竖起拇指说:你看你生出的儿子,就是比他爹强。老婆白了他一眼。
公鸡宰掉了,没了号令般的打鸣声,在映芬的抚慰下,国柱睡得安稳些。立勤不时过来,和国柱絮叨一阵,说着狮门的未来。国柱的伤口愈合了,他拄着双拐,一顿一顿地沿着熟悉的街巷,循着童年的记忆,走走停停,原本自以为即使没了领章帽徽的军装,也是醒目的荣耀,没想到在这热闹的街巷内,新潮的人流中,自己四个兜的军装,变得有些扎眼,引来异样的关注。映芬给他买了几件时尚的夹克,他拎起来,穿上对着镜
子晃着,总觉得别扭。他重新换上军装,他的底气、荣耀和自豪,瞬间顺着衣服,像罩子般裹着他残缺的身躯。
锦堂从香港回来,知道了国柱负伤回来,推掉客户,和立勤提着点心,过来看望国柱。锦堂坐下,抖着腕上的金表,推着鼻梁的金丝眼镜,盯着国柱空落落的裤腿,瞥着他笨拙的拐杖,笑着问:国柱,香港的拐杖好,我给你带副拐过来。瞥了他一眼,见他还盯着自己的裤腿,国柱抖了几下,撩起来,要给他看截肢的断面。锦堂趔着身子,缩着脑袋,不停地摆手。立勤拦住。国柱笑着说:没事,阿堂没见过,我让他开开眼!锦堂有点不舒服,他搓着手,见国柱热天穿着军装,他鼻子抽了几下,摆着手说:国柱,天热,这衣服不舒服,你得穿宽松些的运动衣。好的运动衣,国内买不到,我有朋友做外单,到时给捎几件。
锦堂掏出香烟,抖出一根,递过去。国柱搓着,瞄着英文字母,用拼音拼读着。立勤的火到了,他搭上去,嘴唇抿着,烟头亮了起来。他猛吸一口,恍惚中有点熟悉。立勤附在他耳边说:万宝路,美国货。国柱眯眼瞥着他,笑着问:立勤,你现在是大队书记,我这个样子回村,你就是我的领导了。立勤笑着说:咱们光着屁股长大,都这个年龄了,谈不上谁领导谁,再说了,你是国家功臣,照顾好你的生活,也是我们的本分。
锦堂走了,国柱将没有抽完的烟掐灭,放在窗台上。靠在竹椅上,摸着空落落的裤腿,他想到了映芬,他忽地坐起来,映芬的衣领上,似乎也有这种味道。将剩下的烟头揣在兜里,国柱拄着拐,进了房间。盆子有映芬换洗的衣服。他撩起嗅了嗅,掏出烟蒂,闻了闻,他点着烟蒂,吸了口,对着自己的衣袖,喷了一口,又将自己衣服和映芬衣服的气味,比对了一阵,疑云凝结,罩在他心头。他抬起拐杖,撩飞映芬的衣服,哎哎着不愿往深里想,却又难于自控地胡思乱想。
晚饭的时候,国柱嘟着脸,闷闷不乐。给他加了碗饭,妈妈瞅着他问:国柱,有啥事?国柱摇着头。给他加了筷头菜,她笑着说:两口子过日子,哪能不拌嘴的。你和映芬結婚,你在部队上,柴米油盐的事没经历过。映芬也不易,她还不是希望日子过得好些,你得体谅她。国柱低头刨饭,想到自己凭着衣服上味道,就对映芬起疑心,他也觉得自己气量太小了。他嘟着的脸,摊开了,笑着点头。
听见映芬回来,家婆从厨房探出头,问她吃了没?她说吃过了,和家公招呼着,她回到房间。一会儿,房间传来得天的哭声。权叔站起来。得天抹着眼泪跑出来,他连声问怎么了。映芬气恼地挥着手,斥责着骂道:衣服扔了一地,上面还有鸡爪子,就知道在屋子翻腾东西。看着爷爷,得天委屈地说:我没动过!国柱操起拐杖,单腿站起,搭着双拐,腾拉着过来,摸着得天的头,瞥着映芬说:你要啥?跟爹说,爹出去给你买。说着,他用拐指挥着得天,一起出了院门。
八月十五快到了,街巷的商店摆上了月饼。好多年没吃到家乡的月饼,国柱有点馋。他转悠着,在镇上的副食商店,买了盒月饼,搭在拐的抓手上,一颠一颠地往回走。上了拱桥,包月饼的麻纸破了。国柱停下来,坐在桥肩上,拿出月饼,两口吃完了。看了眼手表,知道得天要放学了。他摸出根烟,叼在嘴上,他瞅着学校的方向,刚吸了两口,听见桥下传来说笑声。他抓着栏杆,站起瞭望,几个妇女正在初秋的河里洗衣。
背靠着栏杆,国柱听着听着,自己也在话题中。石板搓衣的妇女,笑着问:你说国柱没了条腿,映芬能受得了吗?水中摆衣的妇女,直起腰,撩着头发,打趣地应道:腿从根上断掉了,怎么用劲呀?拧衣的妇女,扬起手说:国柱估计不行了……国柱猛吸了口烟,咬牙擂着护栏,正要离开,就听一个妇女:嘘,操自己的心吧,映芬过得多滋润,外面跟着锦堂,吃香的喝辣的,家里还有个穿军装的英雄。国柱擂着拐,月饼啪嗒掉在地上,包装摊开,月饼四散着滚开。另一位妇女说:旧社会都是男人娶几个老婆,现在开放了,这女人也可以找两个男人。国柱哎哎了几声,用拐杖嗒嗒敲碎月饼,颠着身子,他本想趴在护栏上,叱骂几句,想到自己一身军装,又是几个妇女,他怕传扬出去,村子人笑话。他架着拐,磕着护栏,摇着头,腾拉腾拉着走开了。
拐杖敲开院门,没有理会厨房探头的妈妈,径直回到房间,国柱带上门,扔掉拐杖,将自己撂在床上。盯着晃动的蚊帐,想起往事,他像颗快要引爆的地雷,打着摆子,将床折腾得咯吱咯吱响。放学回家,奶奶摆着头,让得天找老豆。得天将脸贴在门缝,刚推开门。国柱操起拐杖,晃着将他叱出来。
权叔弯着腰,走进家门,见得天坐在台阶上,一副委屈的样子。老婆从厨房出来,比嘴摆头,眼睛睇溜着说:不知怎么啦,国柱像个雷管。晃到国柱屋前,踱了几步,权叔犹豫着问:国柱,吃
饭了,有啥事?没有动静,就见青色的烟雾,怯惧地从门缝挤溜来,哧啦着和在天地间。嗨嗨了几声,他走到窗下,从碎花布帘的缝隙,瞄见地上散落的烟头,听到国柱的叹气声。
月亮就像胀起的皮球,挂在树梢,夜里有了凉意。提着几盒月饼,映芬推门回家。得天攥着笔,趴在矮桌上,噘嘴对着灯影下竖起的书本发呆。她推开家婆的屋门,见家公抽着水烟。她将月饼放在桌上说:锦堂从香港回来,买的香港月饼,你们尝尝。得天抹着嘴巴,站在柜边。映芬打开盒子,拿出块双黄白莲蓉,除掉塑料包装,将月饼切成几块,端着让大家拿。家婆捻起一块,站起来嚼着,拉着她的手说:芬,国柱脾气不好,从边防回来,又成了这个样子,你就忍着点,有啥事,告诉妈,我来数落他。
家婆将月饼递给映芬,让她回屋休息。在老婆眼神的提示和催促下,权叔披上夹衣,拎起水烟筒,蹲在屋檐下,半闭着眼睛,噗嗒噗嗒冒着烟,耳朵寻着动静。国柱房间的灯熄了,他揉着膝盖,在关节啪啪的伴奏下,他晃身站起,缓缓回到房间,脱鞋躺下,拍着老婆的腿,轻声说:睡了,咱也睡吧。清晨起来,权叔送得天上学,在外面溜达。看着桌上的早饭,妈妈纳闷国柱还不起床。她拎起扫把,弯腰扫着院子,听见国柱屋子里的推搡和拌嘴声。她撩起围裙,跑到门前,将老公唤了回来。
国柱攥着拐,站起屋檐下,腮骨抖着,猩红的眼睛眯着天空,晃着头说:阿芬,你别去上班了,跟香港佬混在一起,就不怕别人说三道四!映芬白了他一眼,扬起手应道:阿柱,咱凭着本事,清清白白做份工,别人有啥说的?国柱拿起拐杖,磕了几下,看到台阶的篮子,用拐撩起来,抡到墙角。映芬愣了,站在门框后,推着他的肩膀。国柱趔着身子,瞪眼晃手,想推她一把。映芬转身,拎起手袋,推着他,嗔怒着说:阿柱,公司要发工资,我和县上银行的人约好了,人家准备好了钱,等着我去拿!
国柱举起拐杖,空中抡着,就是不肯让路。映芬晃着手袋,攥住他的拐杖,平和地说:一帮港商过来,锦堂在县上的华侨大酒店,晚上请他们吃饭,让我一起去,我估计着会晚些回家。国柱瞪着眼,举起另一只拐杖,啪地搭在门框上,好像变了个人,大声呵斥道:映芬!你以为这些天,我躺在家里睡觉。我告诉你,我是侦察兵出身,你们那些污糟事,我不愿意讲,讲出来有辱革命军人的荣誉。
权叔走进家门,看到这幕,背着手,急得团团转。他跨到国柱跟前,攥着他的拐杖,摇晃着说:国柱,说话可得凭着良心,道听途说的事,会伤人心的。映芬将手袋扔在床上,蹲在房门口,手搭在膝盖上,低头抽泣着。阿财开着车,停在门口,哼着小曲,嬉笑着晃进来,看到这场景,他目瞪口呆地退了几步。扒在头门口,看了瞬间,他鼓起勇气,点头哈腰地走上前,对国柱嘿嘿着,向映芬招着手,轻声说:阿芬,老细在公司等着你,得快点!
国柱脖子的血管,随着转动,跳了几下,单腿向前腾拉几下,瞪着赤红的眼,晃着身子,呵斥道:阿财,你这身装扮,就像个妖怪。你就是个狗腿子,如果在战场上,你肯定是个叛徒。他抡起拐,指着他的鼻子,喊道:我一枪毙了你,快滚!就说映芬不干了。再不走,我打断你的狗腿。说着,他挥着拐杖,又向前嗵嗵了几步。阿财捂着嘴巴,瞥着映芬,瞄着权叔,顺着墙角,惊惧地屈身溜了。
缓过神来,权叔跟了出去,扯着阿财的车门说:阿财,国柱身体这样了,别在意,也别张扬,就说映芬身体不舒服。你叫立勤过来,我再劝导劝导国柱。阿财叼着的烟,抖了几下,眯眼摆手,摇头说:我没事,都改革开放了,这事说出去,让人笑话。回身带上门,权叔哎哎着瞪着国柱,晃着身子说:国柱,你是不是疯了!
国柱抖着双手,厉声问:老豆,你是支书,你的气节哪里去了?他瞥了眼映芬,擂着拐说:这也是我的边境线,谁敢越过边境,前来进犯,我定叫他有来无回。
权叔蹲下,拍着大腿,唉声叹气着抓住国柱的拐,对映芬说:阿芬,快去上班!国柱趔着身子,抽出拐杖,将踏出门框的映芬,挡了回去,侧身大声说:映芬,你今天要敢迈出这道门,我就打断你的腿!我断了条腿,我也让你断条腿。你断了腿,我看人家还会不会理你。没人理你,我来伺候你。妈妈忽地站起来,挥着围裙,拍着国柱,数落着说:国柱,你是英雄,在父母面前逞强,就知道顺着自己的性子胡说,你也不怕遭报应呀!
立勤快步进来,一把抓住拐杖,扶着国柱的肩问:国柱,你这是干什么!家里不是战场,映芬是你媳妇,不是敌人!映芬抽泣着,抹着眼泪,进屋坐在床上。国柱喘着气,趔着身子,脱开立勤的搀扶,靠在门框上,抖着手,激动地说:立勤,你
现在是大队书记,你得主持公道。撩起空落落的裤腿,他抬头望着天空,带着哭腔说:保家卫国,我将一条腿丢在广西前线,回到老家,却发现自己的老婆,整天围着资本家转,你说我这革命军人的气节,能答应吗?立勤,你也是党员,凭着良心,你得给我个说法!
立勤一愣,随即笑着,体恤地说:国柱,你的心情我理解。这样,工厂要发工资,这是大事,你先让阿芬回去,咱坐下来,再好好说道。国柱瞪着眼,瞬间有了陌生感,他后退了几步,抖着手,执拗地问:立勤,你这干部怎么当的,革命立场哪里去了?权叔嘟着脸,威严地瞪着国柱,转头看着立勤,不好意思地说:立勤,国柱刚从部队回来,这两年猫在猫耳洞,成了这个样子,他对狮门这几年的情况不了解,你可别见笑!
与父亲的对视中,国柱蛰伏了,他搓着面颊,叹着气说:爹!您给我们兄弟起了国梁、国柱的名,一个是横的,一个是竖的,一横一竖,就是片天地。为了国家,咱虽然没有搭上命,也献出一条腿。你看人家的名字,锦堂——锦堂,那就是不管国家和别人,只要自家的厅堂繁锦奢华就行了。权叔气得直打转,他跺着脚,抡起水烟筒,指着国柱喊道:这样胡说,也不怕人笑话!
国柱冷笑着,无奈地摇着头,瞥了眼立勤,讪笑着说:我守护着祖国的边疆,没想到帝国主义势力,绕到咱的后方,跟咱的另一半,混在一起。权叔冲上前,站在门框,挡住国柱,对着屋里说:阿芬,爹给你做主,快回去,不能耽误厂子的事,传扬出去,让我这老脸往哪里搁!立勤晃着头,瞥着国柱,瞄着屋里,挥着手说:工厂有好多村上的人,都等着拿工资呢,阿芬,快回去!国柱就是个火暴脾气,心里疼你呢!他就像雷阵雨,来得快,去得也快!我和权叔给他说道说道,就好了!映芬拎着包,低头侧身,瞪了国柱一眼,噘着嘴,嘟着脸走了。
抡起拐杖,撩上门扇,国柱躺在床上,愣愣地盯着屋顶。权叔哎哎着,扯着立勤走到前院,摆着手说:立勤,你去忙吧,国柱的脾气我知道,过阵子,就会冷静下来。国柱妈做好午饭,望着儿子的房间,犹豫着要不要叫他吃饭。权叔过来,扯了下老婆,见房门前散落的月饼,他嘀咕着,让老婆过去,盛在盘子,放在厨房。看着饭菜,老婆就是不动筷子,瞥着国柱的屋子,搓着眼眶,唉声叹气。权叔瞪了她一眼,敲着碟子说:吃你的,别理他,这人吃得太饱,就容易上火,饿上几天,好多事就想清楚了,也就不犯糊涂了。
心里像团乱麻,迷迷糊糊中,国柱将少年的不羁、青春的任性、边防的生死考验和家乡的变迁,叠合在一起,在翻来覆去中睡着,又在翻来覆去中醒来。小腹憋胀,肚子咕咕,他撑起身子,躺靠在床头上,拿起钱夹,瞄着与映芬的结婚照,他越看越觉得,她的表情中藏着委屈,也浸含着无奈。衬兜里有张他与指导员的合照。参战回来,国柱成了连长,连队整合,他与陈指导员搭班。湿热的猫耳洞中,他们抽着烟,盯着山崖下随时都会有战斗的密林,成了生死相依的兄弟。
陈指导员来自沈阳,是城市兵,浑身洋溢着东北人的乐观、幽默和热情。他的媳妇叫瑛子,在纺织厂上班,有个可爱的女儿。沉闷的猫耳洞中,家里的来信是他们的慰藉,他们没有隐私,家信都是交换着看。当个体涌流的情感,退去羞涩,汇聚在一起的时候,彼此都成了对方心里坚实的支撑。他们相约,如果他们都在战斗中牺牲,就埋在一起,告诉家人,他们生前的约定,让妻子带着子女,一起过来上坟;如果一个人牺牲,另一个就当尽毕生之力,帮助对方的家属。
连队接到任务,兵力从三个方向,要拿下越军占领的凸入国境的山头。黎明冲锋的时候,连队踩上越军的雷区,爆炸的瞬间,指导员飞身跃起,将国柱压在身下。指导员打着摆子,挺了几下,瘫在他的身上,带着体温的血液,喷涌出来,浇灌了他的全身。口鼻涌着血,指导员瞪眼抓着他的胳膊,捏了几下,又瞬间松开了,愣愣地唤着妻子的名字。国柱抱着他,翻身将他放在地上,往下一摸,自己的半条腿躺在草丛中。他咬着牙,手勒住断腿的截面,撩起索索的褲絮,将伤口包住,操起冲锋枪,发疯地吼着,单腿站起来,咬牙抖动着枪托,嗒嗒射完弹夹的子弹,哧嗒摔在地上。
指导员成了烈士,北国男儿永远长眠在南国温热的红土地中。整理指导员遗物的时候,他交代战友,留了他的一封家信。瑛子来到部队,在医院的病房中,他们见了面,含泪说了他们的约定,让她放心,虽然只有一条腿,他会守候与指导员的生死之约。想到这里,他浑身执拗的劲松了,也不知道瑛子现在过得怎么样?有没有再找个人家?如果当初他压在指导员的身上,留在广西,映芬会不会像瑛子那样悲切,她会不会和锦堂黏上?想到指导员,国柱觉得自己是幸运,也是幸福的。从死的界面上回身,对于活着的事,
他瞬间想开了,他承载着双重的责任,他得凭着军人的毅力,振作起来。
纳闷父母怎么不叫着吃饭,国柱想着如果叫声,他就下了这道坡。小腹就像装满温水的球,嘟啦啦晃动着,上面的肚皮,空瘪瘪地推搡着。他撑起身子,拄上拐,从门缝瞄了眼。一群鸡咕咕着,在墙角刨着柴草。国柱推开门,腾拉着进了茅房,随着一束吱啦的激流,一股畅快从胯间腾起,顺着脊梁,在尿流封口的瞬间,到了头顶,随着几滴尿液,他抖颤了几下。回到房门口,空落落的院子,只有几只鸡瞅着他。国柱挠着头,推开房门,又躺在床上。
田间劳作的时候,国柱妈掂着儿子,眯着西落的太阳,她直起腰,招呼一声,沿着田埂,推开家门。她像哄得天一样,将国柱拉起来,让他坐在屋檐下。她生火热了饭菜,放在他面前。看着他狼吞虎咽的样子,她将月饼盘端出来,放在桌上。国柱一愣,不好意思地笑着,拿起变了形的月饼,填在嘴中嚼着。得天回来,笑着过来,噗喋着嘴巴。国柱拣了块月饼,晃着递给他。弯腰进门,权叔将农具靠在檐下,撩起裤腿,蹲靠在边上,操起水烟筒,装上锅烟,嘶嘶抽着。瞥了眼矮桌上空落落的碟碗,他用拇指压着烟锅,叹着气说:这老天就是不公平,地上干活的,学校上学的,没有饭吃,将瞌睡睡完,躺着不愿起来的人,倒有吃有喝的,到哪里评理去!老婆摘下头巾,白了他一眼说:行了,那都是剩饭,我给你做去。
抓起块月饼,得天跑了出去。厨房飘起炊烟。国柱摸出椰树香烟,抽出一根,递了过来。权叔瞥了眼,摆着手,拿起水烟筒,捻上烟丝,缓缓地说:国柱,爹从解放前过来,当渔民的时候,去过几次香港。解放前的佘家,那是方圆有名的大地主,吃穿不愁。香港没有地,种不了多少粮食,人家靠做买卖。古往今来,历朝历代都是在土地上做文章,分分合合。这几年的政策不一样,学着香港,提倡办工厂、做买卖。国柱喷着烟,盯着地面,不时点着头。
权叔咳了几声,侧过脸,瞥了他一眼,吐着烟说:我常看香港电视,想了好多事。种地的时候,几亩地就得搭上一辈子,最后还得埋在那里。做买卖不一样,买和卖都不固定,在变化,有得商量,大家都在算自己的账,划算了就做。其实香港人做啥事,骨子里都在算计。他们谦和,掂量着划算了,才和你谈生意。国柱眨巴着眼睛,用拐杖在地上划着,他有点蒙。权叔捶着膝盖说:种田的人,好多比较固执,这是天气和土地决定的,一辈子就是那几种作物,容不得你换来变去。
沉默中,老婆探出头来,说准备吃饭。权叔挺了下身子,抹着下巴说:国柱,你看那个阿财,不时在街上招摇,身边都是年轻的女仔,还换来变去的,这就是香港的风格。映芬的事,说实话,有些传闻。我是支书,在狮门也算是有头有脸的人。锦康是你们的老师,又是公社书记。立勤是大队干部,你还是英雄,这些线绷起来,就是个网子。锦堂这么精明,就算是有那个心,凭着香港人的做事风格和我对他的了解,他绝对不敢贸然行事。国柱嘿嘿笑了。刚落座,权叔偏着头,贴着他耳边,低声说:我帮你留心着,你信老豆吧。
映芬怯愣愣回到家。得天睡着了,家婆隔着窗户,絮叨问候了几句,让她早点睡。国柱坐在房门的台阶上,在窗户的光影中,抽着烟。见映芬木讷地现在门洞中,他捻灭烟蒂,抓起拐杖,颠着起身,腾拉着过来,笑着问:回来了!映芬白了他一眼,偏着头,趔着身子,进了屋。国柱嘿嘿着,跟了进去,围着献殷勤。映芬板着脸,洗漱一番,撩起被子,面朝墙壁,就是不理国柱。躺在床上,拉灭电灯,国柱辗转反侧,变着法子,逗着映芬。映芬拍了他一把。国柱不敢贸然行事。憋屈中,听到映芬的呼吸声,瞄着月光下她侧躺的曲线,看着她一起一落的胸,他揪着断腿的面,被子蒙住了头。
19.高升
在内地揾到钱的港商,回到香港,带来更多的香港人。嗅觉灵敏的台湾人,在香港注册公司,铆足了劲,伺机向大陆投资。锦堂的招商火爆。好多人通过关系,奉上定金,等着他的厂房。工地上一片灯海,推土机填埋着地基。
国盛的岳父家,是方圆有名的匠人。他跟着岳父,干了两个月,想到那几个月开店的收入,他找到锦堂,说他可以承包活。锦堂觉得这样省事,便吩咐经理,给了他些零活。验收满意后,锦堂将一栋厂房的工程,包给了他。国盛精神大振,他学会分解图纸,培养了几个学徒,招聘了一群小工,半年下来,他有了能独立承揽工程的小型建筑队。几台推土机成了个方阵,没日没夜地冒着烟,就像红色的甲壳虫,吞噬着翠绿的山林。
锦堂来到坝面,看着安义叔歪斜的屋子,让他搬下去。安义笑着说:这里清净,我习惯独自在这山水间,听着蛙鸣和蛐蛐叫,感受自然的灵
气。锦堂转了圈,坐下来问:我在建厂房,找几个人,材料都是现成的,把房子翻修下。安义摆着手:阿堂,你的心意,叔领了。这是大队的排灌房,集体财产。我是“五保户”,除了不中用的身体,叔就是个彻底的无产阶级。锦堂笑着说:叔,这房子咱不动,在边上另盖一间,我给立勤说下。安义嘻嘻笑着,低声说:这样不好吧!叔这辈子,最怕麻烦别人。
来年的仲夏,挨着排灌房的两层楼建好了,掩映在茂密的树林和藤蔓间,前面是港式的临湖平台,水泥台阶连接着水面,有排钓鱼的位置。锦堂在树梢装好天线,带了台电视过来。瞄着五彩的画面,安义抿着掉了门牙的嘴,滚溜着眼珠,摆着手说:阿堂,叔这眼睛,画面一闪一闪的,看不清楚。锦堂摆着手说:看不清,您就听声,有时听比看还好。他摁开电扇,一股清风摆了过来。安义伸手撩著,仰头盯着头顶,扑闪着眼睛。锦堂扶着他坐下,笑着说:这是摇头电扇,不是屋顶得吊扇。楼下是个客厅,电视背景墙后面,挂着幅有点现代的,好像几瓶歪斜油壶的油画。
骑着摩托车,立勤来到坝面,瞄着波光粼粼的水面,感慨地说:同样的地方,就看你怎么用,在狮门人的心中,这地方,旁边的山丘上,都是坟堆。小时候天黑,都不敢从这里过。现在收拾得,来了就不想走了。他摆着手,走进客厅,扫视一遍,盯着那幅画,挠着脖子,琢磨了半晌,转头问:锦堂,那是什么东西?锦堂瞥着他,笑着说:几瓶油。立勤讪笑着,摇头走到门口。锦堂贴在他耳边,低声说:立勤,水库排水沟的田螺不错,得闲过来,用岸上的新鲜紫苏,炒一盘,肯定有小时候的味道。立勤转过身,笑着说:开放了,得往前看,这是国家的政策。
权叔扛着铁锨,从山丘下来,瞥着坝面的那座小楼,想起村里人的说道,他犹豫着沿着山径,走了过来。锦堂正在和安义叔聊天,没等他起身招呼,安义偏过头问:今儿怎么想得起过来了?权叔跺着脚上的泥沙,拄着锨把,应道:今年雨水多,祖坟前积了摊水,拾掇一下。稀奇地瞄了一会儿,坐在竹椅上,他笑着说:安义,狮门最舒坦的人,就算你了。你过得像神仙一样。
抹着下巴,安义吸纳着应道:老支书,这都多亏了你。权叔一愣,感到他话中有话,不好意思地摇着头。安义摆着手说:给我定了个“五保户”,将泄洪房给我住,我才有今天。权叔站起来,走进客厅,盯着那幅画问:这是啥?锦堂说:几瓶油。安义叔因为丢了油,才犯了错,他说墙上挂几瓶油,提醒他,不要再犯错。权叔不解地瞥了他一眼,噢噢着出来。看着腕上的电子表,接过锦堂递来的香烟,权叔夹在耳朵上,他拎起锨,晃身下了坝面。望着他弯腰蠕动的背影,曾经威严的权叔,变成了乡间小径上的老头。锦堂感受到了命运的无常和无奈,隐埋心中的疑惑,在开解的瞬间,他又将它弥合上,不愿再触碰了。
深圳成了经济特区,报纸广播不停地报道着。深圳就像点着的炮引子,喷着火星,蹦跶刺溜着,想着怎么伸过罗湖桥,搭上香港这艘国际化的航母。在香港注册公司的台湾人,终于看到了机会。他们通过关系,和内地联系,筹划着投资办厂。从北方调过来的基建工程兵劈山填海,逢水架桥。包裹着茂密林木,千百年沉睡着的石崖和山丘,在连串的爆破声中,开膛破肚,将自己的躯体,奉献给了特区。
各式工程机械,突突着浓烟,裹在烟尘中,像群盔甲勇士,笨拙地在炸开的土堆中,抖动翻腾着,将石块沙土,推向海边。碧波荡漾的弯曲的海岸,随着飞溅的石块,齐整地向前踏着正步,红褐色的平地像飘带,在海和山体间拖拉延展。一阵雷雨过后,黄褐色的泥流,恰似把刀子,切割着刚刚成形的山体和道路。散落在工地上的建设者,跳下机械,举起手来,对着漫天的乌云和网状的闪电,颤抖地拍着如注的雨水,脱掉上衣,从头顶搓到腰间,嘶吼呼应着,好像在向天地炫耀,他们就是这片土地的开拓者。泥流汇在一起,顺着切割成的沟渠,咆哮着涌入大海,在大海的抚慰下,浊流平静了。
电视和报纸上的文字和图片,让人们将这样的场景,镶嵌在特区的符号中。特区成了开放的酵母,从烟尘雾罩中走来。港商将目光聚焦在深圳,对锦堂厂房的需求降温了。锦堂收缩工地,控制成本,庆幸这两年抓住机会,自己的工业区,也算有了规模。立仁增加了几台推土机,带着他的土方队,转战到了深圳,他不停回到狮门,招收新的工人。国盛跟着他,来到深圳,看到建筑工程队的活,赶不出来。回到狮门,他用挣到的钱,买了搅拌机和脚手架,带着帮兄弟,领着群工友,来到深圳。凭着一口白话,他很快和港商搭上了,生意接二连三地来了。
狮门公社撤销,恢复了狮门镇。锦康做了几个月镇委书记,便离开狮门,成了县上主管外经的副县长。立勤上调镇政府,做了副镇长,负责
外经工作。离开狮门前的那个下午,锦康一个人,抽着香烟,沿着狮门的大街小巷,走了一遍。每到个地方,在那里发生的事,就像电影一样,在他眼前晃动,动情的时候,那些已经离去的人,好像从虚幻中飘出来,对他说着久远的人和事。坐在学校的操场边,锦康眯着眼,喷着烟,他好像看到了学生跑操的队列,听到了琅琅的读书声。
天色暗了下来,锦堂和立勤找到锦康,说他们商量着,在镇上餐厅订了个包房,一帮同学想为他送行。站在桥上,瞭着夕阳下红彤彤的江面,锦康猛吸了几口烟,转身笑着说:平时工作忙,没有時间想心事,要走了,一下子放松了,恍然一算,我在狮门工作已近二十多年了。狮门刚刚起来,要离开了,我真还有点舍不得。立勤走上前,指着锦堂那片厂房,笑着说:老师,这些年,狮门多亏您这样的掌门人,我们抓了个时间差,现在可以说百业兴旺,群众就觉得时间不够用。
映芬挽着国柱,在餐厅门口等候。锦康快步上前,握着国柱的手,一起进了餐厅。阿财坐着面包车,在酒店门口下来,他摘下墨镜,指挥着司机,将纸箱搬进去。他撩着头发,从裤兜掏出串钥匙,掰开小刀,划开封口,拎出几瓶洋酒,放在桌上,拿出条三个五香烟,拆开每人派了一盒,笑着说:姨夫,您是领导,平时我很少麻烦您,知道您高升了,阿堂高兴,几天前就让我准备,这是香港带过来的酒,法国的,蓝带还有轩尼诗,算是给您饯行。锦堂拿来菜单,递给锦康。锦康摆着手说:不看了,又不是招待外商,咱们聚在一起,不是为吃,也不是为喝,品的是经历,说的是感情。
锦堂腼腆。国柱木讷。映芬是个女的,阿财虽然也是同学,跟大家在学校时不熟。立勤看了大家一眼,站起来说:这些年,大家在狮门,都忙自己的事,没有一起吃过饭。书记,不,今天咱们得叫老师。老师高升了,咱们这些老学生高兴,陪老师喝几杯,热闹一下。几杯酒下肚,大家分头敬酒,轮到了国柱,他操起酒瓶,咕咚倒了两个满杯,豪气地说:映芬喝不了酒,我就代她了,来个双份的。映芬白了眼,扯了下他的袖子,让他悠着点。
情绪上来了,国柱攥起拳头,捶了下桌面,红着脸说:祝贺老师高升!也要道歉,年轻时气盛,不懂事,做了错事,老师大量,甭记在心上。锦康摆着手,笑着说:那是一个时代的遗憾,你是国家的英雄,这点不会变。立勤添上酒,端起杯子,手搭在国柱肩上说:老师,我们一起向您道歉。锦康喝完酒,对立勤说:国柱身体不错,给新来的书记说说,必要的时候,让他出来,做做事,整天闷在家里,也不是个事呀!
端起酒杯,阿财拉着锦堂过来。举起酒杯,锦堂说:老师,当初回来,心里没有底,写信给您。我有今天这样的事业,多亏了您。锦康拉开椅子,站起来说:我也得感谢你,锦堂。没有你这只头雁,狮门也不会有今天这样的局面,你带活了狮门。锦堂晃着杯子,瞥了眼阿财,对锦康说:老师,您离开狮门,咱们原来约定的合作事项,会不会有变化?锦康将立勤叫到身边,爽脆地说:这你放心,我到县上,分管外经。立勤还在狮门,也是镇领导,你不但要将现在的事做好,眼界可以再大些。你联系香港的资源,从全县的范围着眼,想着做些大事,县上会全力支持你的。
20.英皇
吃完夜宵,阿财在街上溜达。油坊边上的巷子,闪着红唇女郎发型的霓虹,他打着嗝,凑过去。几位女孩在假发罩上,学着做发型。他眯着眼,觉得其中的一个有点眼熟,他靠在墙边,瞄了一会儿,想起了阿敏。猛吸两口烟,踩灭烟蒂,他推门进去。一群女孩围过来。他晃着身子,躺在洗头椅上,叫来那个女孩,让她洗头。洗发的泡沫,沾在脸上,他条件反射地闭上眼睛。小妹坐在他的头顶前方,看着他黑瘦的脸,茂密的卷发和脖子上沉甸甸的金链子。她用毛巾顺着额头敷上,用力揉着湿发,身体自然前倾,他感到温热紧绷的肉团,在额头的发梢轻触了几下,听到用力时带着娇嗲的喘气声,他闻到了香汗味。
昏暗的灯光下,小妹白嫩冒汗颤抖的胸、光洁的脖颈、喘气上翘的小红唇、别致的鼻孔和调皮抖动的睫毛,直在阿财的眼前晃。他沉浸在惬意的视角游离和神游的想象中。小妹将他扶起来,用毛巾搓着头发说:老板,好啦!阿财没有缓过神,愣愣地坐在椅子上,左右扭动着颈,咔咔了几声。他摸出根烟,吐着烟圈,偏着头问:有位置吗?用生姜帮我推个背吧!小妹撩开帘子,走进里间,探出头来,笑盈盈地说:好啦,请进吧!
进了里间,阿财脱掉上衣,松开皮带,酥软地趴在按摩床上,从床洞盯着地面。小妹扯起帘子,勒了几下。盯着她的脚,阿财问:小妹叫啥名?她松开帘子,弯腰贴在他的耳边,轻柔地说:小敏,按照这儿的习惯,您就叫我阿敏吧。阿财一愣,软着的身子一挺,随即瘫在床上,会这么
巧,在这儿还有个阿敏?他笑着应道:阿敏,这个名字好!想了瞬间,他偏着头说:就叫小敏吧,阿敏容易混。小敏笑着,先面后点,边摁边讲穴位的功能,问他有没有痛感。盯着她移动的脚步:她的脚趾整齐,没涂过指甲油,小腿匀称细嫩,看不到肌肉的隆起,腿肚子纤细,缺了力度,多了美感,看不到汗毛和毛孔。
猜想中,阿财分了神,漫不经心地应答着。小敏将冻的姜泥,敷在他搓捻后发热的背上。一阵冰冻,接着是蜇痛,他挺了几下身子。她双手来回快速搓热,站在他的头顶,双手在背上从轻到重,快速推搓,一会儿,他背部发热,有点刺痛。小敏说他湿气重,搓几下就起红见紫,要他每月推几次背。小敏的手从颈推向椎尾,丰满的胸不经意地碰擦着他的背。看着她的脚趾一踮一踮的,他想象着上面的情形,禁不住眼睛上翻,见两条白花花的腿,来回晃动着。
隔三岔五地躺在发廊的按摩床,阿财要放松半晌,对于香港阿敏的承诺,变得淡漠了。几个月后,他和发廊的小敏黏上了,顺着她的意,在锦堂工区的边上,租下几间铺面,融进港式的元素,装修成了发屋。挖走发廊的师傅,带着一帮姐妹出来,小敏成了发屋的老板。带着工业区的港商和香港过来的朋友,阿财成了常客,发屋成了港客和狮门老板消遣的场所。到了年底,小敏将发屋半年的经营,做了个盘点。看着她递上的报表,阿财眨巴着眼睛,愣了半晌,他没有料到,看似不起眼的发屋,竟然有如此可观的回报。
快过年了,打理完公司的事务,锦堂和阿财坐上公司的直通车,从罗湖回港。盯着阿财这几个月,不断变化的发型,想起他拉着自己,来到小敏的发屋,小敏和阿财黏糊亲昵的神情,锦堂趔着身子,拍着阿财手问:那个小敏,是不是你的女朋友?阿财转头笑着,拍着座椅的扶手,豪气地说:老细,我单身,是自由的,不像你整天牵肠挂肚,累不累呀!锦堂拍着他的胳膊,竖起拇指晃着。阿财盯着他说:老细,春节回港,我想考察香港和台湾的娱乐业。狮门这么多港客和台湾人,在内地发财了,晚上总得有个去处。靠在椅子上,瞥着窗外的街道,锦堂摸着下巴。阿财伸长脖子,低声说:老细,你不要看不起這个行当,做好了,比建厂房出租回报高。锦堂叹了口气,摇着头说:老豆生前说过,生意最好不熟不做,内地不比香港和台湾,弄不好,会出岔子的。
听说阿财回港,阿敏黏着他,来到弥敦道,不是买衣服,就是买手袋。天快黑了,他约上伟哥,到兰桂坊唱歌。阿财的腿都软了,走进包房,喝了两罐啤酒,他的精神上来了。伟哥带着助理,拥着女友进来,要了瓶黑牌。阿财敬了他杯酒,搂着阿敏,将自己的想法说了。捧着雪茄,吹了几口酒,伟哥拍着他的肩,举起酒杯说:细佬,有得做,也有得揾。夜总会这行,我最熟悉,有帮香港兄弟帮衬,你肯定发达。搂着阿财的脖子,阿敏在他的耳垂上亲了下,撒着娇说:财哥,听伟哥的,肯定没错。香港寸土寸金,场子小气,我去过台湾,人家的夜总会,那才叫气派!阿财用滴着酒的嘴,在她的粉脸亲了下。阿敏揉着他的大腿,翘着红唇说:财哥,得有个气派的演艺场,到时我的姐妹,也可以过去给你捧捧场。
年初三,阿财接到锦堂的电话,说锦康和立勤来了,让他赶到酒店。阿财喜出望外,他知道夜总会能不能做成,最后还得锦康拍板。他赶到酒店,锦康正站在外面抽烟。锦堂招呼着上车,到鲤鱼门吃海鲜。锦堂带着立勤,在海鲜池点完菜,拎着瓶蓝带进来,让服务生斟上酒,摆在桌上。他拿出一盒雪茄,抽出两根,拔掉帽,抽出雪茄,剪掉屁股,用喷火的火机点燃,递给锦康。锦康疑惑着接过来,吹了两口,摆弄着说:我觉得自己就像黑社会的大佬。阿财眨着眼,笑着应道:是老师,也是大佬,不是黑社会的,应该是红色大佬。锦康吸了口雪茄,眯着眼说:和港商打交道,也得熟悉香港的生活,这样好交流。立勤吹着烟,俯身说:市长,雪茄没事,古巴的卡斯特罗抽雪茄,他也是革命者。
象拔蚌刺身上桌,锦堂往锦康碗里夹了几片,又给立勤夹。立勤端起碗,接了过去。锦康端起酒杯,晃着说:去年是值得纪念的一年,县级市升格为地级市,我成了地级市的副市长,这是我没有想到的。开过年,市里要展开主干路网建设,我和立勤过来,想给在港的乡里和港商拜个年,顺便推介路网项目。大家站起来,碰杯祝贺。锦康坐下来,拿起雪茄,盯着烟头的白烬,黏在嘴上吸了口烟,笑着说:锦堂,市里和狮门都想在港设立办事处,这边情况你熟,帮忙找个地方,租也行,买也好,关键要方便。
趁着酒劲,锦康随和了好多,有说不完的话。敬了一轮酒,阿财心里叨咕着自己的事,想说出来,就是插不上话。锦堂喝高了,红着脸,扯着摇晃的锦康,嘴巴呜啦着,将他送到门口,摆着手,让阿财送他们回酒店。坐在前面,阿财在司
机耳边嘀咕了几句,车子沿着海边公路,停在兰桂坊门口。锦康下车,晃着身子,靠在车上,眯眼盯着葵花般巨型的霓虹,听着缠绵的音乐,看着成群着短裙的女孩,他问:这是什么地方?阿财扶着他,笑着说:兰桂坊。他打了个嗝,倏然趔着身子,扯着立勤,摆手就要离开。阿财给司机个眼色,拦住他们,笑着说:唱唱歌,这是香港的夜生活,感受一下,好和港商交流。
伟哥和阿敏出来,扶着锦康,拥着他穿过厅堂,进了包房。靠在沙发上,锦康浑身不自在。阿敏拿着话筒,随着音乐,扭动着腰身,唱着《万水千山总是情》。在立勤耳边嘀咕了几句,阿财端起酒杯。锦康呆愣地盯着屏幕,嘴巴嚅动着。知道他喜欢粤剧,阿财点了首《禅院钟声》。音乐奏起,他将话筒递给锦康,让阿敏和他对唱。掌声热烈,锦康有了信心,包裹着的顾忌和腼腆在退去,随性慢慢释放出来。火候到了,阿财将锦康挽坐在沙发上,想说的事刚开了个头,音乐响起,锦康趔趄着站起来,推开他,抄起话筒,瞬间有了状态。
回到狮门,在小敏的发屋温存了几天,在她变着法子的殷勤和蛊惑下,阿财投资夜总会的欲焰,越燃越旺,恍惚中,他憧憬着街边竖起了自己的娱乐城,门前车水马龙,通体的霓虹闪闪。他想从这几年投资锦堂工业区的分红中,拿出部分资金,又碍于情面,不好意思开口。他约了帮回来办厂的莱莉雅的兄弟,在酒楼吃饭,趁着酒劲,说了自己的想法。这帮人你一言,我一语,帮他畅想着未来,他焦着的心开解了。
在锦康撮合下,锦堂拿着图纸,和市上部门,商量修路的事。协议签了,他在粤港穿行,筹措资金。锦堂回来了,阿财推开门,坐在他对面,抽烟笑着。指着桌上的协议和墙上标着虚线的路网,锦堂讲着项目的情况。阿财靠在椅背上,吐着烟圈,眯眼瞥着他,心不在焉地听着。感到他神情异样,锦堂问有啥事?阿财挺直身子,搓着面颊,沉思瞬间,摸着下巴,难为情地说:老细,跟着你,我才有今天,修路建厂房,是件好事,我思前向后,还是想做夜总会。锦堂轻轻地摇着头,笑着问:是不是想拿钱?阿财嘴角抽了几下,无奈地笑了,点着头说:老细,以前的项目不变,修路的项目,我就不参与了!
镇上给映芬装了台电话。权叔稀奇,家里没人的时候,他拿起话筒,随意拨了几个号码,听到嘟嘟声,好奇地笑着,传来哦哦的声音,他赶紧放下话筒,趔着身子闪开,打量着电话机。晚饭时分,国柱回来了。权叔拧开酒瓶,倒了两杯酒,父子对饮。得天上初中了,他抓起爸的酒杯,抿了一口,咧嘴喘气。国柱用筷子点着他,权叔递过酒杯说:没事,成小伙子了,也到喝酒的年龄了。
映芬回来,将挎包放在窗台上。家婆走进厨房,给她盛饭。挎包传来嘀嘀声,一家人停住喝酒,齐目不解地盯着。映芬扯开挎包,拿出坠着链子的黑色方块,閃着绿色的光。得天忽地站起来,跑过去,偏头盯着。走到电话机旁,摁了一串号码,映芬对着话筒絮叨着。得天拿来方块,盯着顶上的屏幕,好奇地摁着侧面的键。放下话筒,映芬笑着说:这是BP机,也叫嗑机,有啥事,要找我,可以留言,也可以留个号码,我拨过去就行了。权叔愣了,眼睛眨巴着,摸着稀疏的胡须,不解地嘿嘿笑着。
派出所成了公安分局,鸟枪换炮,将三轮摩托给了治安队。国柱上下班,治安队员开着偏斗摩托接送。半个月后,国柱搭着拐,腾拉着回来,皮带上挂了个方盒子,银色的链子扣在皮带上。得天跑过去,抠开盒盖,掏出大号的BP机,想拿出去玩,却被链子牵着。国柱拽了回来,塞进盒中。映芬回来,饭菜上桌,国柱的BP响个不停,他操起来,眯眼晃着瞥了眼,推开饭碗说:立勤过来接我,约我喝酒。
扶着国柱,立勤出了电梯,阿财点头哈腰地候着。国柱一愣,瞥了他一眼,拐杖颠了下。立勤笑着说:大家是同学,别见外。进了包房,阿财递给国柱两条烟,拍着他的肩,笑着说:国柱保一方平安,小小意思。接过递来的香烟,国柱迟疑着搭上火,深吸一口,眯着眼问:立勤,我估计得天考不上高中,到时你得给校长招呼声,让仔有学上。没等立勤开口,阿财笑着说:公司给学校赞助了校车和几台电视,校长给了几个名额,这事我来办,不用劳烦镇长了。几杯酒下肚,国柱红着脸,随和了好多。阿财揽着立勤的脖子,瞥着国柱,将他的事说了,要他支持。立勤靠在椅背上,盯着吊灯,吐着烟圈,思量一会儿,直起身说:这是新鲜事,国家引进外资,主要是实业,夜总会审批难度大,得市里同意。
阿财倒了个满杯,敬完酒,抹着嘴角的酒液,贴在立勤耳边说:锦康老师主管外经,只要他拍板,这事就好办。你在镇上,和他对口,得带着我到市里,和他说道说道。酒足饭饱后,几个人勾肩搭背,趔趄着到了小敏的发屋。阿财晃了下
手,她推开里屋的门,找来几位小妹,将他们搀扶着,趴在按摩床上。趁着酒劲,调笑中,他们有一搭没一搭地应和着,在迷醉的想象和温柔的伺应中,起了鼾声。
约好了锦康,阿财开着直通车,沿着正在扩宽的省道,中午时分,到了华侨大厦。立勤呼了锦康,告诉他包房的名字。要了道功夫茶,他们合计着该如何和锦康市长提说这件事。走廊传来锦康洪亮的说话声,他们推开门,将他迎进来。服务员递上热毛巾。锦康撩开,捂在脸上,闷了瞬间,搓着面颊说:阿财,市里路网建设,你们很给力,可以预见,明年下半年,全市将掀起新的引资高潮,一个国际化制造业的雏形,即将成形。阿财低着头,吐着烟,不好意思接话。几杯酒后,阿财眯着眼,伸长脖子,笑着问:姨夫的歌声中气足,什么时候到港,再去吼几声。
放下毛巾,燃起香烟,锦康笑着说:先得将经济搞上去,唱歌也是放松,放松是为了更好地工作,这不矛盾。立勤转过头说:市长,阿财考察了好长时间,要留住外商,就得有必要的消遣配套。他想在狮门,开家夜总会。锦康愣着了,吐着青烟,搓着额头,沉思了好长时间,转头盯着阿财,哧地笑了。阿财感到没戏了,他不知道怎么承接锦康咄咄逼人的目光,只好眨巴着眼睛,嘿嘿附和着。锦康摇着头,摊开手,摆着说:你的心情可以理解,这行业不符合外商投资目录,也没有先例呀。
回去的路上,阿财蔫蔫地靠着座椅,愣愣地瞄着窗外修路的工地。扯着他的胳膊,立勤劝慰道:这事急不得,市长说有难度,并没有回绝。顾不得锦堂不让在车内抽烟的讲究,阿财掏出香烟,递给立勤一根,摁下车窗,脚搭在前排座椅的扶手上,抽着烟,搓着脖上的金链。几天过去了,阿财的愿望就要熄灭,回到写字楼,他筹思着莱莉雅内销的事。BP机闪了几下,立勤让他过去,说有事商量。阿财推开门,看到电梯走走停停,他像弹簧一样,嗒嗒下楼,跨上摩托,踮上挡位,向镇政府蹿去。
撑起摩托,阿财喘着气,站在立勤跟前。立勤斟了杯茶,放在茶几上,坐下来,跷着二郎腿,偏着头说:刚才锦康市长来电,说外资这么多,你的想法有合理性。过几天,他带上几个职能部门,到狮门和外商座谈,让你精心准备,将你的想法有理有据地提出来,再由镇政府正式行文,将外商的意见和你的投资规划,报给市政府。这样,这件事就进入了政府决策程序。阿财忽地挺直身子,站起来,猛吸了几口烟,踱了几步,用热辣辣的目光盯着立勤。立勤站起来,拿来一张纸,递给阿财说:这是外商座谈会的名单,你私下和他们接触下,口径要统一,需求要强烈,更要从留住外商的角度,做做文章。
座谈会结束了。立勤将锦康拉到走廊,看着窗外,附在他耳边说:市长,阿财想投资的夜总会,毕竟在狮门。我想来想去,让他外商独资,有些欠妥。镇上的意思是合资,这样,可以规避风险。锦康的手搭在扶手上,脚踹了几下,仰起头说:立勤,你说得有道理,告诉阿财,到时得以合资的形式审批和注册。锦康走了。立勤将这个要求,告诉了阿财。阿财犹豫了一支烟的工夫,在确定控股的情况下,答应让立勤帮忙,找合作对象。
带着深圳打拼积累的资金和工程机械,经立勤的撮合,立仁承接了锦堂修路的工程。这些年的磨砺,他站在山丘上,对着图纸,就能估算出工程的造价。他买了辆三菱吉普,带着项目经理,拿着图纸,颠簸在开了膛的山体间,凭借深圳的经验,估摸着每片地块未来的价值。得知锦堂和市里约定的价格,他估算一番,吃了一惊,风急火燎地让立勤介绍关系,独自签下另一个标段的合同。
来到立仁家,立勤将阿财开办夜总会的事说了。立仁想着工程上的事,并不上心。他帮着分析,说这是趋势,靠私人企业,根本做不到,借着外资的名号,市里可能会开绿灯。立仁搓着脸,沉思一会儿,侧过脸问:那个阿财,穿戴花里胡哨的,不知道靠不靠谱。立勤笑了,让他放心。立仁揪着眼眉,看着立勤说:夜总会咱不熟,这样,我提供土地,按照他的要求,做好土建。装修工程按市场行情走,最后结算。夜总会挣钱了,按照投资分红;亏损,我不能跟着亏,他还得按照厂房,付给我租金。立勤笑了,他知道经过这些年的历练,原本醒目的大佬,成了精明的商人。
夜总会项目,几经反复,市里终于批复了。立勤找到工商分局,让立仁和镇上的农资公司,签订挂靠协议,以农资公司的名义成立间贸易公司。拿到市里的批复,阿财回到香港,完成了夜总会的结构和装修设计,在比较中选定了音响设备。回到狮门,按照约定的合股意向,阿财成立了英皇娱乐管理公司。立仁带着他,选定地址,将那块作为自己修路的回报,办了用地手续的
地,拿出来,建設娱乐城。娱乐城三层,正门进去居中的位置,是个架空的演艺场,边上是包房,沿着旋转楼梯上去,二楼对着演艺场,是飘着阳台的包房,三楼是客房。
半年后,阿财的娱乐城开业了,锦康莅临剪彩。伟哥带着帮香港明星,来到狮门,登台献艺。香港的报纸大篇幅报道,把它作为内地与国际接轨的范例。香港电视播着广告,珠江东岸的高端人群,趋之若鹜,得找到关系,才能订到房。
到英皇娱乐消费,成了身份的象征。英皇娱乐就像躺在狮门的蜂箱,夜幕降临的时候,四面八方的人,开着豪车,像蜜蜂一样,结伙来到狮门,瞭望着披着霓虹的建筑,在穿着坠着鳞片短裙的咨客的引领下,踩着音乐的节奏,晃着身子,踏进大厅,灯红酒绿中,享受着别样的风情。
服务生穿着苏格兰裙装,端着盘子,穿行着奉送酒水。接过包间客人的点歌单,他们快速送到点歌房。阿财站在边上,将单子递给每个包房的音响播放生。播放生看着歌单,从好似蜂巢一样的柜槽中,抽着脸盆底大小的唱片,放在边上。一曲播放完,他拿起唱片,将准备好的唱片放上去,摁了点播的歌曲序号,屏幕现出音乐的背景。阿敏登台。阿财踱到台柱边,拉开前面的凳子,坐在暗影中,捧着雪茄,慵懒地靠在椅背上,抿了口啤酒,垂着眼睑,瞥着舞台上扭动着腰身,间或与观众调笑的阿敏。想到刚认识时,她的孤傲、冷漠和对他的奚落,好在他有嬉皮的耐心。看着她使出全身的解数,卖力地表演,阿财晃着二郎腿,一股自豪感涌上心头。
狮门的台湾厂,越来越多。台湾人不像香港人,可以隔三岔五地回家,家属也方便探亲,因为语言的障碍,他们不像香港人那么容易融入当地的生活。台商协会成了他们在内地打拼的心理皈依,忙活完生意,他们电话相约,结伙来到英皇,出手大方,喜欢将白酒兑上苏打水,一杯接着一杯地豪饮。阿财不时进去,派上名片,送上果盘和啤酒,和他们对饮几杯。内地的歌,他们生疏,香港的歌,他们语言绕口。屏幕上闪着泳装靓女,他们吆喝着喝酒,对于唱歌热情不高。回到香港,阿财通过朋友,将台湾的唱片买了两箱,装在公司的布料中,带回狮门。有了台语歌曲,这些台湾人借着酒劲,晃着身子,勾肩搭背,随着音乐吼着,好像回到阿里山下。
跟着锦堂过来办厂的那帮逃港兄弟,有了阿财这个场子,他们是金卡会员,每天晚上,轮流做东,泡在夜总会,交流着生意上的信息,眼界宽了。立仁没有想到,一家夜总会,改变了狮门人的生活。娱乐城门前停满车,整夜霓虹闪闪,他佩服阿财的眼光。深圳做工程时的朋友,知道他是英皇的股东,纷纷打电话过来,恭维一番,让他帮着订房。立仁在夜总会固定了几间包房,原本疏离的朋友,一下子近乎了,夜总会的推杯换盏中,不经意间,更多生意找上了门。
21.又是春天
路修完了,狮门就是伸开四肢的巨人,一下子舒展开来。做完阿堂的工程,经权叔搭桥,国盛和村上筹划着,由村上出地,他出资建厂房,租给外商。来到锦堂公司,立勤说阿财请吃饭,饭后唱歌,让锦堂一起去。锦堂笑着点头。摸着桌上的地球仪,立勤搓着转着圈,笑着说:锦堂,狮门成了华南服装交易中心,镇上准备在最好的地段,建布料批发市场和服装交易中心,你有没有兴趣?
夜总会生意兴旺,这是锦堂没有想到的,他感到自己保守了,想起安义叔当初的话,他不时有些后悔。锦堂抬头问:什么条件?立勤笑着说:土地折价出资,银行贷部分款,你可以出资。锦堂撩着头发,沉思着。立勤拍着地球仪,看着他说:批发市场,得由镇属公司控股,布料市场按出资比例持有股份。锦堂站起来,看着忙碌的厂区,转过身说:立勤,批发市场,我就不考虑了;布料市场,给我两天时间,让我琢磨下。
邮电局有了模拟移动业务,锦康向邮电部门争取,给外资企业批了些移动电话。立勤得知消息,跑到锦康办公室,拿了几个名额。他让锦堂在香港买来大哥大,在电讯部门验机后,开通了移动业务。他们拎着包,来到锦康办公室,掏出部大哥大,竖在桌面上。锦康笑着拿起来,拨通老友的电话,嘻哈了几句。立勤笑着说:老师,锦堂送您的,方便联系。锦康摆着手说:方便是方便,心意我也领了,我不能要,如果工作需要,市里会配的。立勤摸着袋里的电话,心想老师收了,他拿上一部,顺乎情理,副市长不要,他这个副镇长,有点不好意思。
回狮门的车上,锦堂让立勤收下大哥大,他有点不好意思,摆手推托着。锦堂笑着说:这东西现在稀奇,很快就会普及。这部电话,就算你借用的,到时公家配了,你再还给我。立勤笑着点头。
拿到了大哥大,阿财带上小敏喝早茶。他没有去包房,坐在大厅正中的位置,让服务员冲了自带的铁观音,将大哥大放在台面上,捧着雪茄,瞥着进出的人流。他拿出电话本,拎起大哥大,拨了几个电话,对着话筒说着。喝茶的人转过头,好奇地盯着贴在腮帮的半面砖头,交头接耳地絮叨着。小敏叫来两个女孩,拿起他的大哥大,她们新奇地捣腾着。阿财抖着二郎腿,用眼角余光,扫着大厅愕然的食客。
小敏掏出电话本,七大姑八大姨地拨着电话,她站起来,抓着大哥大,从走廊踱到窗前,撩着烫得过头有点泛黄的头发,让对方猜她在哪里,用什么打电话,然后嬉笑着说出大哥大。食客们从推车上,挑选着中意的点心。服务员对着食单摁着印,听到小敏混着方言的普通话,用不屑的眼神瞄着,窃窃地指点着。阿财捡起搭在烟盅上的雪茄,火机喷着,手搭在椅子的护手上,脖上的金链荡着,透过飘着的青烟,他瞄着厅堂的食客,见小敏裹着裙子的屁股晃来摆去,他喷着烟,哧哧笑了。
小敏挽着阿财,大哥大贴在耳边,走出茶楼,街上的人驻足回望,盯着她腮边的半块砖头,一脸茫然。瞥着她嚅动的水红的唇,阿财撩着她的头发,捏着她的屁股,小敏迷情地仰头噘着嘴。权叔正带着得天,吃完早餐,站在路肩,他弯着腰,对着阿财晃了几下手。阿财嗅着小敏的头发,没有看见,也没有搭理。盯着小敏手中的大哥大,得天挖牙的手,僵住了,他跟了几步,被爷爷喊了回来。
按照港式的惯例,夜总会上班前,各个部门的主管,要将员工集中起来,检讨昨天的工作,提醒注意的问题。阿财很少在普通员工面前亮相,在发屋按摩完,他换上小敏熨烫的衣服,手攥着大哥大,晃到夜总会。主管正在训示,见穿着花格西装牛仔裤,蹬着尖头皮鞋的老板,晃着手里的砖头过来。大家将目光聚在砖头上。阿财拎起砖头,吱吱按了串号码,对着砖头喊了几句,打量着大家,对主管说:以后有啥事,打这个电话,可以随时报告。主管笔直的身子歪了,挠着脖子,盯着砖头。阿财晃着大哥大,拍着他的肩,笑着说:好好干,这是大哥大,生意好了,到时给你配一部!
大哥大成了身份的象征。盯着老板得意的神情,夜总会的员工端着盘子,在熙攘人流中穿行,碰面一个眼神,说声大哥大,对方便知道阿财就在身边。新来员工用大哥大置换了老板,大哥大成了阿财的别名。立仁带着深圳过来的朋友,来到英皇,侍应生瞥着门外,嘀咕着大哥大。他红着脸问,知道阿财被唤作大哥大,想起自己也是股东,他心里不舒服。过了几天,他找到熟人,提着捆现金,在邮电局买了部最新款的大哥大,他让人从香港带个皮套,套在大哥大上面,放进包里,夹在腋下。
各路神仙看好厂房出租,狮门成片的凌乱厂房,拔地而起,挂出招租的牌子。第一波台湾商人的投资风潮过后,在境外媒体的渲染下,外商担心内地的政策,放慢了投资的节奏。二哥将锦堂叫回香港,说香港回归的时间越来越近了,香港有钱人,担心世道变化,好多人都在移民。他准备去温哥华,问锦堂有什么盘算。锦堂想了一会儿,笑着说:我的事业主要在狮门,内地情况我熟悉,开放政策不会变。二哥品了口茶,靠在椅背上,手搭在胸前,瞥着窗外,叹着气说:咱们香港人在内地做生意,顺风顺水,到了国外,就是少数族裔,哪有这么舒坦。他瞥了眼锦堂,直起身子,摆着手续道:细佬,老豆走了这么多年,我得站在他的角度说几句,古训道,前事不忘后事之师,大陆政策万一有变,如何让他老人家在九泉下瞑目呀!
锦堂搓着脸,揪着头发,抓着晃了几下,端起茶盅,抿了一口,笑着说:台湾的高山茶清香。二哥盯着他。锦堂叹着气说:二哥,狮门对于您,就是个符号,对我来说,却是刻在心上的印记。待在那里,我的心就坦然;离开了,就感到人生飘零,没有踏实的归属感。这事我和静怡商量了好长时间,感到狮门成就了我的生意,不能赚到钱就远走高飞,就像父母养大了自己,翅膀硬了,远走高飞一样。二哥叹着气,笑着说:家族就像棵树,你是一个杈,我是一个杈,人各有志,我也不难为你了。
约了帮台湾朋友,又约了些香港老板,锦堂在港岛酒楼请大家吃饭,推介狮门的厂房。他们答应考虑,都没个明确的态度。回到狮门,他走访台商协會。大家对政策有顾虑,比较谨慎,不想贸然出手。国盛和村上的厂房竣工了,只有几个外地人,租了些地方加工服装,成片的厂房空着。大佬住在门房,不时顺着厂区的路,溜达一圈,整修路边的荒草。见出租无望,他坐在屋檐下,瞥着昏暗的路灯,抹着眼眶,唉声叹气。
布料市场的主体要封顶了,锦堂本打算用厂
房的租金,做后续的投入。租金落空了,他赶紧和香港的银行沟通。银行评估后,基于内地政策的不明朗,迟迟没个答复。阿财嘟着脸,推门进来。锦堂斟上茶,见他愁眉苦脸的样子,问有啥事?靠在椅背上,发了一会呆,阿财摇着头说:老细,香港的客人从英皇回去,在香港报纸上,将夜总会渲染了一番。有关部门得到消息,追查英皇的审批,听说锦康市长,写了检讨。锦堂站起来,拿起香港的《文汇报》翻着。阿财站起来,敲着桌子,喘着气说:锦康是谁?那是我姨夫!这事让我怎么向我姨解释?锦堂愣了,瞬间嗅到了风险,难道内地的政策,真的要变了?
锦堂蔫了,他让司机开着车,来到祠堂前的榕树下,想着当初回来办厂的情形,他眨巴着眼睛,有些激动。他拿出大哥大,拨了映芬的电话,手指点着绿色的呼出键,犹豫瞬间,又放下大哥大。不远处大排档的橱窗,挂了排烧鹅,店主站在后面,将卤好的肉,摆在盘子中。锦堂踱过去,要了只烧鹅和一盘卤肉,让店主斩开装盒,付钱后拎着袋子,上车向坝面驶去。
躺在竹椅上,安义听着收音机里的粤剧,闭着眼睛,摇头哼着。听到汽车声,他拧小音量,摸索着操起拐棍,趿上拖鞋,晃出厅门,眼睛滚溜着。汽车熄火,他举起拐棍说:阿堂来了?锦堂快步走来,将他扶进厅堂。司机找来盘子,盛上餐食,倒上白酒。锦堂给安义叔夹了块烧鹅,举起酒杯,和他对饮了一杯。啃着烧鹅,安义笑着说:阿堂,叔知道你忙大事,今个儿过来,有啥事?锦堂摸出根烟,抽了几口,轻叹了几声。安义放下鹅骨,抹着嘴巴问:碰到闹心的事了?
抿了口酒,锦堂咂巴几下,缓缓地絮叨着。安义夹了块烧鹅,应和地啃着,一副满不在乎的神情。锦堂说完了,递上烟。对着伸过来的火苗,叼在嘴上的烟,随着他跐溜的眼珠,同步蹦跶着,红烬泛起,他舒缓地吐了口烟,舌头舔着嘴唇,捶着腿面,笑着说:阿堂,古人说利令智昏,叔不做生意,一辈子见到利,就躲得远远的。你们这些生意人,就像鸡啄食,盯着地面,一心想着赚钱,时间长了,好多直觉和判断的功能就萎缩了,对世事的判断也就迷糊了。锦堂直起腰,弹着烟灰,沉思着。安义的眼珠,对着皎洁的月亮,顽皮地闪了几下,嘻嘻着说:叔是个闲人,干不了活,喜欢听收音机,翻来覆去地瞎琢磨。这世事和人生差不多,总有个起落松紧。现在日子好了,每个人都找自己的营生,这都是政策好。国家希望百姓好,这是千古的定理,这样的政策不会变。
墨色的山峦,簇拥着一池静水,茂密的草丛间,秋虫呢喃。瞄着清幽的山水,锦堂惯常的思维,就是怎么将这方水土,变成更多钱。顺着安义叔的絮叨,放下了钱与利,他幡然感到自然的本真,山水似乎有了灵性。安义将他送到车前。司机启动汽车,按开灯光,车灯白剌剌的远光和近光交替,山林在灯光辉映下,变换着模样。拉着锦堂的手,安义贴在他耳边,低声说:阿堂,歌里唱得好,山不转来水转,水不转来云转,这日月星辰都在转,你说这人能不转吗?锦堂仰起头,摆着脖子,眯眼盯着星空,脚跺了几下,笑着说:呀,真的都在转呀!
布料市场的外墙装饰停了下来。立勤将锦堂约到镇政府,一番寒暄后,拐弯抹角催促着后续的资金。锦堂知道他们的交情,如果别人和他谈,可能是铁锤碰铁棒,他明白立勤的难处,没有按期交付承诺的出资,他心里装满了歉疚。出了镇政府,他给香港的银行打电话,问贷款的事,客户经理说了大堆搪塞的理由。他摇着头,拨通静怡的电话,让她配合银行,补齐新增的资料,催银行赶紧放贷。
圣诞节回港,锦堂拜会了几家财务公司,希望通过他们,获得融资支持。他们审看了锦堂厂房和布料市场投资的资料,由于不能异地办理抵押,开出了高额的利率。他垂头丧气地回到家,和静怡商量一番,还是觉得银行靠谱。狮门公司催着他回去,锦堂怕镇上催他,贷款的事没有着落,他不好意思回去。他委托阿财,帮他处理紧要的事,依旧较着劲,缠着银行。锦堂灰心了,他觉得银行就像娇滴滴女孩,追得越紧,她的提防心越强,总怕上错了床。
到了月底,锦堂接到阿财的电话,说锦康要来狮门,想和他聊聊。锦堂买了些年货,坐上直通车,见到街边报摊,他摇下窗户,要了沓报纸。过了罗湖,他回过神来,担心镇上领导会不会搬来锦康,催他投资的款项。他拿起电话,拨通阿财的电话,询问布料市场的情况。阿财随口说:都停下来了,那些做工程的老板,原来晚上泡在我的场子里,喜好斗酒,这两个星期不见了,估计回家了。锦堂噢噢应着。阿财猜到他的心事,笑着说:老细,工地开工,估计要开过年了!
车子驶入深南大道,一路拥堵,锦堂有点烦躁,他指挥着司机,不断地变换车道。车子左拐右转,还是长长的车河,他摇下玻璃,拿起报纸,
撩开扉页,瞄着一溜标题,看到小平莅粤标题,他拍着扶手,身子颠了下,顿感两边的高楼豁然闪开,天地瞬间开了。他翻到内页,飞快地浏览着,拍着大腿,在后座上颠了几下。司机回过头,不解地瞥了他一眼,摇下玻璃,伸出头来,盯着前面的路。锦堂拿起大哥大,拨通静怡的电话,对着话筒,激动地吩咐道:不要再讨好银行了,资料都齐了,他们爱怎么就怎么的,随着他们吧!
回到狮门,锦堂本是沉郁的心情,一下子爽朗起来。处理完几件紧要的事,他看着表,赶到镇政府。镇上的几位领导,陪着锦康散步。锦堂推门下车,笑呵呵走过去。立勤不解地看着他。锦康握着他的手问:有啥好事?锦堂瞥了眼停在路肩的车,犹豫瞬间,晃着他的手,笑着说:有好事,大家都有好事!一行人进了饭堂的包间,按顺序落座。锦康用毛巾擦着脸,讪笑着说:当下全市外商的投资热情锐减,这是我们没有料到的。他端起酒杯,站起来,和镇里的书记镇长碰着杯说:越是这个时候,政府越要体谅和关心外商,一起渡过眼前的困境。锦堂给书记敬酒。书记笑着说:布料市场,狮口的人都盯着,你得尽快落实资金。立勤站在边上,瞥着锦堂,刚要圆場,锦堂扯了他一下,豪气地说:放心,书记,开过年资金到位!书记倒了个满杯,举起酒杯,转身笑着说:不愧是市长的学生!为了你的承诺,我敬你一杯。
下楼的时候,立勤将锦堂拉到边上,瞪着眼睛说:书记话中有话,你是老师的学生,看起来堂皇,其实摁着码子,拿不出钱,将市长往哪里摆?那杯酒,就是个炸弹,你拿不出钱,传扬出去,就成了笑话。揽着他的肩,锦堂趔趄着附在他耳边,眨巴着眼睛说:我心里有数,放心吧!不让你这个镇长丢人。锦康坐上车,出了政府的大院。锦堂上车,将报纸那个版面拎出来,折成方块,让司机超车,亮起右灯,缓缓停在路边。他拎着几袋年货,拉开锦康的车门,放在后座上,将折叠的报纸递给他,让他翻翻。
回到公司,锦堂打电话,让静怡留意香港报纸的消息和坊间的传闻。嗅到政策动向的港商和台湾人,利用将要过年的间隙,成群结伙地跑到狮门。锦堂带着他们,在自己的工业区转一圈,来到国盛和村上开发的厂区。大佬开了门,见到成群的老板,来了心劲,他用值班室电话,通知了国盛。锦堂带着客人,在厂房查看,问着客人的需求,讨论着需要改进的地方。国盛开着车,风一样蹿进来,嘎吱停在厂房门口,抱着箱饮料下车,给大家递上软包装的橙汁。临出门的时候,他握着国盛的手,安慰道:别看这片厂房,时候到了,很快就租出去了。
自从开了夜总会,阿财白天困恹恹的,到了晚上,特别是喝了酒,听到音乐的节奏,他的新的一天,仿佛才刚开始。阿财和几位逃港的服装老板吃饭,锦堂没有去。几杯酒下肚,阿财的状态上来了,他叼着雪茄,讲着夜场中的风俗故事。几位老板兴致上来了,端起杯子,倒了几个满杯,要和他打炮。他脱掉外衣,精瘦的胳膊上,筋脉暴起,两条喷着火舌的蛇,趴在胳膊上,好像在助威。他端起酒杯,磕了下杯,仰头倒进嘴里。出来酒店门口,一帮人晃着身子,不愿离去。阿财豪气地摆着手,他们勾肩搭背,去英皇唱歌。
冲完凉,刚躺在床上,静怡来电,告诉锦堂,刚接到银行客户经理的电话,公司的贷款批了,可以随时承付。锦堂没有想象中的兴奋,他拿着手机,噢噢应着,就像拉家常。静怡纳闷,问是不是和客户在一起。锦堂坐起来,笑着说:没事,你就对银行说,公司不急着用,等过年再说吧。
春节回香港,小平南巡的事,成了香港人叙聊的焦点。香港的社会精英判定,内地的开放即将进入快车道。银行的公司部老总,约锦堂吃饭。锦堂犹豫着答应了。他带着负责莱莉雅业务的客户经理,奉上礼品,对贷款拖了这么长时间,一再道歉。锦堂捻起茶盅,对着放在腿面报纸上小平的彩照,举杯谢了下,轻轻地抿了口茶。
正月十五的下午,权叔带着两个儿子,来到大佬家。国盛张罗了一桌菜,开了瓶蓝带,老哥俩在儿孙恭维下,絮叨着村子的往事,喝了几杯酒。门外来了辆面包车,得天跑出去,将客人领进来。大佬一愣,放下酒杯,站了起来。看着他的神情,大家回过头来。一位穿着夹克上衣,系着领带的人,拎着袋礼品,笑着走前,握着大佬的手,亲热地说:阿叔,您还记得吗!我是春生,给您拜年来了。国盛拿来凳子,让他坐下,斟了杯酒。
大佬辨认了一会儿,才认出是以前租他房子的春生。春生曾倒腾些港货,上面打击走私,他便不辞而别了。大佬笑着说:这几年不见,看来你也发财啦。
春生但笑不语,放下礼品袋,说:阿叔,那时刚出道,穷怕了,就想着挣钱。春生放下酒杯,扯了几下领带,将边上手袋拉开,露出大哥大。他
掏出包烟,笑着说:阿叔,不瞒您说,当年我在狮门,挣了些钱。我后来去了深圳,做废品回收生意。前几年,我开了间化工贸易部,生意不错。我的客户集中在狮门这边,我回来看看,想租个仓库和门面,将生意搬过来。国盛眼睛一亮,端起酒杯,给他敬酒,摆着手说:这些都是现成的,先喝两杯,等会儿我开车带你过去,看看地方。
大佬站起来,进了里屋,过来一会儿,他弯着腰,下了台阶,晃着一张纸,递给春生,眨巴着眼睛说:这是那张单子,你收着,也算了却我的一桩心事。放下酒杯,接过单子,春生用火机燃起,晃着扔在空中,笑着说:阿叔,这事就这样结了,咱们忘了它。天色暗下来,狮门街上的红灯笼,在微风中晃着,大街小巷的炮声此起彼伏,空气中飘着浓烈的硝烟味。随着国盛出来,春生和大家招呼着,就要离开。大佬叫住他,拎着腊肠,晃着递给春生。春生推托。他板着脸说:自己晒的,和外面的不一样。国盛接过来,将春生送上车,把腊肠放在后排,摁上车门,看着车子闪着红灯,消失在两排灯笼间。
带着妈妈,回到狮门,年味的余韵中,锦堂感受到勃勃跃动的氛围。布料市场的贷款到账了。他知会立勤,将投资款拨过去,他一下子轻松了。他带着阿财,在工业区转悠。成群结伙的外地劳工,背着行李,像蜂群一样,拥向狮门。看到招工广告,他们在厂门口排队,挤靠着趴在蛇皮袋上,困乏地迷糊着,听到门口的嬉闹声,赶紧抬起头,摸着口袋的身份证和毕业证,随时准备着拥上去。保安推开门,瞪着眼睛,扬手申斥着门口的人。听到讲家乡话的女孩,他摁着腰间的警棍,捧着笑脸,用老家话搭讪着,蹲下来对着她,神秘地嘀咕几句。排隊的人伸长脖子,舔着干裂的嘴唇,用渴望而又羡慕的眼神,迷离地打量着门口。
22.上市
阳春三月,内地的报纸、电台和电视台,连篇累牍地报道着小平南巡的事。大众满怀信心,展望未来,畅想着自己的生活。锦康荣升为市里的副书记。
权叔带着帮人,将沉在河涌淤泥中的龙舟,淘洗着搬出来,架在岸边,挽起裤腿,抛光上漆。这帮人穿着背心,挥着舢板,随着鼓点,熟悉着划船的动作。立勤路过下车,掏出香烟,派给大家。蹲在权叔边上,他笑着说:权叔,您做支书的时候,咱们大队可是狮门的龙舟冠军。今年镇上很重视,请了市里领导和外商老板,您可得发挥余热,再展雄风。权叔直起身,捶着腰眼,应道:老啦,不行了。但又说,等那天,都来看啊。
龙舟赛那天,河道上彩旗飘飘,横着两条挂着五色飘带的绳子,竹子搭成的看台上,一抹的红帽子。水道上的龙舟,像僵住的蜈蚣,晃着两排爪子,随着零落的鼓点,漂曳在水面上。时辰到了,河道两岸,锣鼓齐鸣,爆竹炸响,喇叭响起《步步高》的音乐。声音静息,狮门书记介绍完嘉宾,请锦康讲话。掏出稿子,眯眼瞥着艳艳的太阳,锦康读了个头,索性将稿子揣在裤兜,从小平南巡,讲到狮门的未来,让人热血沸腾。
龙舟赛结束,锦堂在酒楼订个包间,请锦康吃饭,立勤和阿财作陪。锦康笑着进来,热毛巾捂着脸,摆着手说:今天不喝酒,就聊聊天。锦堂愣了下,立勤摆着头,让服务员将开了瓶的酒收起来。斟了杯黄澄澄的高山茶,阿财捧到锦康面前,他品了口,笑着说:今天我的讲话,都是发自肺腑的。他盯着锦堂,轻轻地敲着桌子,温情地说:放心了吧,我们共产党人最讲潮流,现在看来,开放的潮流不可阻挡,你们要放开手脚,大干一场。
饭局快结束的时候,锦康吐着烟,沉思了一会儿,摇着头说:你们都不是外人,我就直说了。几个人伸长脖子,盯着他的嘴唇。锦康挠着头发,眉毛挑了几下,摊开手掌,晃了几下说:儿大不由父呀!
几个人蒙然地眨巴着眼睛。
锦康挺直腰,笑着说:我就一个儿子,叫润光。在市团委干了几年,前两年到山区的镇,做了个副镇长。我一直告诫他,踏实做人,要凭着本事吃饭,别指望我能帮什么。前几天,他说要辞职下海,我怎么劝说,都没有用。辞职书递上去,就等组织部门的通知。
立勤惋惜地摇头。锦堂微笑着沉思。阿财走过来,笑着说:这是好事,外面世界更精彩,当然了,有时也很无奈。看着锦堂,眨巴着眼睛,锦康笑着说:他那个镇落后,盘子还没展开,机会不多,我想让你带带他,教教他做生意的门道。
锦堂笑了,让他放心。
很快,在锦堂的关照下,润光通过阿财组织的聚会,娱乐中和狮门的生意人打成一片,尤其是春生,知道润光的背景,对他言听计从。
志军调到狮门海关,成了关长。上任后,他
驱车来到市里,拜会市领导。锦康不管外经,他代表市政府,在分管副市长的陪同下,在华侨大厦宴请志军。志军端着酒杯,走到锦康边,说着他和狮门的渊源。听到他是狮门中学毕业的,锦康站起来,笑着说:噢,狮门中学的,也算是缘分,我在那里教过书。他转过身,肃然道:海关,是国家的关,志军关长责任重大,既要守住国门,也要助力狮门的发展。
锦堂的布料市场开业了。
为了快速回笼投资,锦堂做通镇上的工作,将面向大路的铺面,对布料批发商出售。站在布料市场的门口,想起刚回到狮门的往事,瞭望着对面街角的政府大院,锦堂恍然感到,这些年与映芬疏远了。歉疚之情涌上心头,他拿起电话,约映芬吃饭,说有事和她商量。锦堂在一间台湾老板开的西餐厅订了个包间,要了杯咖啡,坐在帷幔后面,打量着忙活的人流,期盼着映芬的出现。
瞥了眼手表,锦堂燃起根烟,拿起桌上的时尚杂志,翻看着模特,隔着烟雾,他幻想着如果映芬穿上这件衣服,会是个什么样的感觉。服务生拿着菜单进来,映芬跟在后面。锦堂赶紧起身,让她坐在软包的沙发上。映芬笑着放下包,瞥着他说:你是个大忙人,今天怎么这样悠闲,想起请我吃西餐了。锦堂端起茶杯,淋灭烟蒂,望着映芬,叹着气应道:阿芬,忙的时候,生意推着你,由不得你分心;得闲的时候,常常想起你,有时拿起电话,摁了几个号码,又觉得没啥正经事,怕打扰你,也就没摁出去。映芬笑了,摆着手说:去年底,看到你的布料市场停工了,镇上的人有各种说法,我替你担心,本想打电话,问问情况,又觉得帮不上忙,就忍着没打扰你,后来看到市场装修了,我的心也放下了。锦堂的胳膊撑在座上,头放在手掌间,凝望着她,呆呆地眨巴着眼睛,轻轻说:阿芬,那是一个坎,不光是市场的资金,还有厂房的出租,如果那样僵持下去,我迟早得沉没了。映芬叹着气,瞥着窗外,搓着手说:阿堂,看来当老细也不容易呀!锦堂低着头,沉默了半晌,突然抓住她的手,哽咽着说:阿芬,这两年,咱们虽然各忙各的,心里都装着对方。说实话,最困难的时候,除了家庭,你依旧是我心中的支撑。我告诫自己,在狮门跌倒了,就怕你看不起我,更怕你心里难受。映芬搓着他的手,低着头说:阿堂,人在做,天在看,你无论事业有多大,依旧是我心里的那个阿堂。
窗外传来了突突声,摩托停在对面的街上,国柱掂着拐,从偏斗下来,后面跟着几个保安。映芬抽出手,靠在椅背上,头贴着帷幔,瞄着国柱一颠一颠的背影,恬淡地摇着头,茫然地笑着。锦堂摁来服务生,点好餐,搓着脸颊说:阿芬,布料市场一层的铺面,过几天开售,对象是布料批发商。我看好将来的生意,我给你留两间,这事你不能推辞,不然我的良心不安。映芬摆着手,看到锦堂的情绪平和了,缓缓地说:阿堂,我们从小长大,我珍视我们的感情和友谊,我不想添加金钱的成分。这件事上,我理解你的良苦用心,也请你理解我的坚持。等到有一天,当我们闭着眼,就要离开人世的时候,我们都可以问心无愧地说,我们珍藏这份感情是纯洁的。
锦堂低头,一个劲地搓着手,动情地说:阿芬,当初我对不住你,你怎么这么固执,今生今世就不能给我一个看似世俗的补救的机会,难道你要让我带着愧疚,去见上帝吗?映芬攥住他的手,摇着头说:阿堂,钱能买来的东西,就是商品了,你觉得我们的感情是商品吗?锦堂抬起头,叹着气说:阿芬,我真没想到,你想得这么多,不为难你了,好吧,那两间铺面,我替你留着,租金我存着,在我的心里,它已经是你的了,如果我把它卖出去,那也是出卖了我的情感,我于心何忍呀!
布料市场开售后,狮门的布料商,提着现金,找到各种关系,开售当天就被抢购一空。投资回收了大半,锦堂按捺不住喜悦,给静怡打电话,商量着未来的投资方向。静怡笑着说:我和香港银行的主管聊过了,他们看好莱莉雅的前景,希望我们将狮门的生产基地,整合在香港公司的资产中,打包上市。锦堂一愣,对于上市融资,他仅仅是个概念,犹豫了一会儿,他让静怡和银行细化方案,找公司的律师论证,再行定夺。
锦堂找出婴孩时父母的合照,端详着。记起老豆的叮嘱,他想到了上市的事,拉开书柜的门,翻着找到了几年前策划公司做的方案。他品了口茶,靠在大班椅上,将方案看了遍,燃起根烟,走到窗户前,他操起电话,搭在耳边,话筒传来阿财的哈欠声。他笑问:老细,还在睡觉?阿财懒洋洋应道:做了夜总会,黑白颠倒了!他直起身子,续道:老细,啥事?锦堂说:阿财,黑白颠倒,违背自然规律,长久下去可不行呀!这样,你过来一下,咱商量个事,了了你的心愿,也让你将黑白正过来。
推门进来,站在锦堂办公桌前,见桌上放着那本方案,阿财瞬间明白了,他递给锦堂一根烟,抖出一根,叼在嘴上,偏头晃身,瞥着锦堂说:老细,我现在很忙,也摸出了娱乐业的门道。这几年,英皇的生意不错,我和立仁商量着,准备在夜总会的后面,靠近江岸的地方,建座五星级酒店。锦堂斟了杯茶,递给他,看着他坐下来,抖着二郎腿。锦堂和缓地说:阿财,香港的银行筹划着,想让莱莉雅上市。
阿财挺直身子。
锦堂摆着手说:说实话,我现在根本就不缺钱。当然了,上市要有项目,银行对莱莉雅充满信心,这也是你我多年的愿望。
阿财站起来,拿来方案,翻看了几页。锦堂伸长脖子,盯着他问:阿财,回来吧,咱们齐心协力,让莱莉雅在大江南北,遍地开花。端起茶杯,淋灭烟蒂,阿财眨巴着眼睛说:老细,我也不年轻了,总体策划和统筹,我还是有信心的,繁杂的管理,我就不参与了。锦堂盯着他,好像在让他掂量自己的选择,见阿财没有动摇的迹象,他站起来,晃着手说:这些年,莱莉雅业务局限在香港,我也不上心,原来的老员工,大都退休了。你熟悉這个行道,费费心,帮我物色几个人。阿财仰头盯着天花,拍着椅子的扶手,瞅了一会儿,挺身站起来,笑着说:老细,放心吧,我心里有谱。
证券部的经理,带着个团队,对莱莉雅做了清产核资,给出了上市的时间表,列出每个时点要解决的问题。锦堂带着阿财,坐着直通车,回到香港。阿财通过伟哥和阿敏,约了几位业界大佬,按照锦堂的吩咐,在原来策划方案的基础上,按照香港上市销售网路覆盖全国的要求,洽商合作的具体事宜。几经反复,方案确定了。伟哥推荐了几个人,按照香港的薪酬标准,提出待遇要求。锦堂带着静怡,和伟哥见面,就品牌推广和营销,达成了协议。伟哥瞥着阿敏,笑着说:阿敏一直是莱莉雅的形象代言人,她在香港有些剧作,没有在内地推出。内地的代言如果让她做,可以考虑将这些电视剧,在内地的电视台播出,节奏可以适度提前,等到莱莉雅专卖店开业,她就可以串场,到内地的城市,做营销推广活动。
锦堂让公司的财务,将莱莉雅公司的资产和财务资料,整理了一番。半个月后,静怡陪着证券部的主管,带着会计师和律师,来到狮门,对公司提交的资料审核。一个星期后,他们开碰头会。看着最终的报告,主管推着鼻梁上的金丝镜,笑着说:资料总体符合要求,就是当初建厂房的用地,没有土地权属证明,只有份合同,厂房也没有房产证。按照香港证券交易所的审核规则,这两块不能计入公司资产。如果去掉这部分,就是机器设备和材料的价值,流动资金和应收货款没有问题,品牌价值,需要香港专业机构的评估。
翻着报告,看了一会儿,锦堂仰头靠在椅背上,闭眼沉思了瞬间。他缓缓抬头,搓着面颊,对着静怡说:内地开放后,好多制度在逐步完善,能不能由政府出具个证明,说明情况。主管盯着他,决然地摇着头,摊开手说:如果没有这两块的评估入账,这边的资产加上香港那边的,盘子做不起来,上市的意义不大。想到与伟哥签订的策划合同和预付费用,锦堂叹着气说:如果这件事没有办法解决,是不是意味着内地的企业到港上市,这条路走不通?主管笑着说:资产要入账,权属关系必须清晰,这是上市的国际通则,香港也不例外。
香港的客人走了。锦堂约立勤,将情况说了。立勤拿起报告,翻了一会儿,摇着手说:锦堂,据我所知,狮门企业好像没有在香港上市的,就像你當年回来办厂一样,你总是走在前面,为业界探路,碰到的都是新问题。锦堂笑着摇头。立勤直起腰说:你准备好资料,我这就来约锦康书记,让他约分管城建规划的副市长,咱们到市里汇报一趟。
坐着直通车,在镇政府接上立勤,锦堂来到运河边的华侨大厦,乘电梯来到三楼的包房,锦康带着副市长赴约。酒店经理瞄见,从大堂出来,将他们送进包间,叫来中餐经理,写好菜单,递给锦康。锦康瞥了眼副市长,瞄了眼菜单,摆着手说:不用看了,你们定吧!锦堂要开酒。他叫住,侧着脸说:中午不喝酒,下午开会。菜上了桌,锦康笑着问:什么事,就在饭桌上说吧。立勤夹着菜,将锦堂的事说了。锦康瞥了眼副市长,点起一根烟,吸了两口,靠着椅背说:上市是好事,前段时间,省里发了份文件,鼓励企业到资本市场上融资,这也是国际惯例,听说一些地方,还出台了奖励政策。锦堂瞬间有了信心,他端起茶杯,走到锦康身后。锦康摆着指间的烟,偏着头说:我说话不算,得听市长的。锦堂对着副市长,晃着茶杯。副市长犹豫着站起来,拿起茶杯,碰了下说:你的事,我让国土和住建部门研究一下,比对书记说的政策,看能否变通操作。
立勤站起来,给副市长敬茶。副市长笑着
说:你是镇上领导,对情况有一定的把握,现在办理土地证,得走一整套流程,补交土地增值的价差,还有各种税费,房产得符合城规,要有工程验收手续,才可能办房产证。
锦堂嚼咀的嘴,停了下来,瞥着锦康,咳了几下,用纸巾捂着嘴,走进洗手间。洗手间的水哗哗响,锦康看着立勤,摆着手说:回去跟你们书记说声,锦堂第一个到狮门投资,合同和当初的各项承诺,还得履行,这也是政府的信用。必要时,可以动用镇上的财政,变通一下嘛。停了瞬间,他又对副市长说:锦堂的厂,是我引进的,说实话,蛮有感情的,市里得有政策倾斜,必要时,我向书记市长汇报。
洗手间的门开了,瞥着出来的锦堂,副市长举起杯,笑着说:书记您放心,我得让企业知道规范程序。至于锦堂这件事,我建议由狮门镇政府写个报告,提出诉求,我召集有关部门,专题协调一次。
锦康笑了,摆着手说:锦堂,你们这些老板也要理解政府的难处,按照规矩办事,那是我们的职责。锦堂笑了,扯着立勤胳膊,两人端起茶杯,站在副市长两边。副市长站起来,端起茶杯,转向锦康,晃着说:我们一起给锦康书记敬杯茶,他可是全市利用外资的功臣。
锦康站起来,摆着手说:功臣说不上,活了半辈子,赶上这个好时代,就是顺应世势,想为狮门为市里实实在在做点事。他环视一圈,说:我呢,只负责搭台,好戏还要看你们的。
23.瑛子
两个多月的忙活,工厂的土地证和房产证办了下来。回来的路上,映芬给锦堂打电话,说了这件事。锦堂高兴,连声说要约请老友庆贺。直通车停在莱莉雅行政楼门口,侧门弹开,映芬弯腰下车。锦堂走前,牵着她的手,看着她下车。映芬将装着证的档案袋递给他,瞥着他说:董事长,事儿妥了。锦堂笑了,带着她上了电梯,摁了串密码,进了办公室。喝了杯茶,锦堂叫来助理,要带着映芬,到公司新装修的展厅看看。映芬拎起包,瞥了眼表,正要找个理由告辞。锦堂扬起手,让助理在展厅门口等着。他欠着身子,抓起映芬的手说:阿芬,这事不容易办,辛苦你了,证下来了,公司上市,没了障碍。这样,你也是公司初创时的高管,按照香港惯例,我给你些原始股,算是这些年对你付出的回馈。
映芬红着脸,瞥了他一眼,抽出手掌,摇着头说:阿堂,咱们之间不谈钱。锦堂站起来,走到窗前,瞄着窗外,猛吸了几口烟,转过身来,摆着手说:阿芬,你怎么这么固执,真拿你没有办法。他回身坐下,敲着桌子说:阿芬,我本来不想对你说,公司上市,就是平衡利益关系,公司的客户、高管和狮门的好些人,包括锦康书记,我都给了些原始股,我给你说了,这是惯例。映芬抬起头,茫然地看着他。见她犹豫中可能的退让,锦堂拍着沙发的扶手,晃着手说:阿芬,原始股就是原始价,你得掏钱买,不是送给你的。她瞥了眼窗外,没有回应。锦堂笑着说:得天成了小伙子,你得替他想想,不行就用他的名字持股吧。映芬拎起包,笑着说:阿堂,你常常替我着想,我好感动,这件事,我回去和国柱商量下。
香港证券公司的团队,请来评估团队,对莱莉雅狮门公司的资产做了评估,出具了评估报告。回到香港,在公司律师的提点下,锦堂签署了上市需要提供的文件,莱莉雅上市进入倒计时。回到公司,伟哥带着阿敏,向锦堂提交了细致的营销推广方案。按照他们的策划,莱莉雅上市,在香港证交所敲钟的那天,当晚将推出莱莉雅赞助的阿敏红磡演唱会。莱莉雅品牌先在一线城市推出,商业中心的专卖店,要挨着国际大牌,按照国际化的标准装修。阿敏的代言广告,在商业中心立面的核心位置。阿敏内地的演出,获得许可后,香港的演艺公司筹划灯光、音响和背景,电视广告要循环播放。演出当天,阿敏先到莱莉雅专卖店,和粉丝们互动,购买莱莉雅服装的顾客,现场抽签。抽到的顾客将和阿敏乘坐大巴,直接驶入演出现场。
锦堂连拍了几下台面,竖起拇指,起身走到吧台,拿出瓶路易十三,倒了三杯,递给他们。他端起酒杯,缓缓踱过去,点头碰杯,笑着说:策划很周密,相信会有轰动效应,辛苦了!伟哥抿了口酒说:您放心,这仅仅是個开头,品牌营销要不断翻新,勾起顾客的兴趣。培养顾客对莱莉雅的忠诚度,才是我们长久的目标。看着阿敏,锦堂举起酒杯说:你是明星,我相信女性的直觉和敏感,希望你给莱莉雅的款式,提出建议。他转过头,和伟哥碰了下杯,谦和地说:莱莉雅和国际大牌挤在一起,怎么定价,大有学问,这也是营销的核心,您还得费心。伟哥点着头说:这就是市场定位。得做市场的消费分析,摸准客户的消费心理。
各地的服装经销商,来到狮门,吃完早餐,坐在南门的台阶上,盯着河涌的水杉,拿出笔记本,筹思着进货。国柱还是军人作风,他拄着拐,指挥着几位保安,围着商场转了圈,从北边的门进去,乘坐电梯,回到五楼的办公室。一位保安拎着早餐进来,冲了杯铁观音,放在桌上。拿出餐盒,掰开筷子,将烫粉上的辣椒搅拌匀了,国柱夹起一条,吸溜吃着。晚上值班的保安组长,站在桌前,拿着本子,汇报着值班的情况。国柱揭开茅根粥的盖子,端起来喝了几口,摆着手,让他回宿舍休息。
高中毕业后,得天跟着国盛,做了两年建筑。回到家,絮叨着他不适合整天泡在工地上,想找别的工作。权叔抽着烟,瞥了他一眼,摇头嘿嘿笑着。国柱有点恼火,瞪着他说:你国盛叔那么多工程,每次我问到你的情况,他没有二话,都点头说好。我就觉得奇怪,看来你还是吃不了苦。权叔搓着脸上褶子,转头说:得天,你赶上好时代了。狮门的人,只要肯吃苦,日子一年一个样,不像你老豆那代人,只能去当兵。古人讲天时地利人和,我想这人和,不仅仅是人脉,还要能吃苦。国柱叹了口气,拿起拐杖,搓着地上草,鼓着眼珠说:得天,你爷给他起了个好名,你安义爷说,只要你争气,就凭着你这样的名字,你的运脉挡都挡不住。
得天摸出根烟,叼在嘴上,掏出打火机,偏着头点上,眯眼喷了口烟。国柱瞥着他,咬着牙,腮骨蠕动着。得天瞄着他,摆着头说:老豆,做工程的黄金期,已经过去了,现在建的酒店、夜总会和厂房,没有雄厚的资金和工程机械,怎么跟人家竞争。请一个会看图的项目经理,没有大的工程,养都养不起。听了得天的说道,权叔偏着头,看着国柱说:得天说得有理,说明他在动脑子。国柱拍着大腿,撑着拐杖,站起来说:我帮你问问,你也留意下。
知道妈妈整天和外资老板打交道,得天围着妈妈,嘟囔着。想到最近开业的几家台湾人的“三来一补”厂,正缺中方厂长,她随口问得天,愿不愿去。听到当厂长,得天来神了,笑着点头。映芬走前两步,低声说:那些厂的厂长,叫起来好听,就是挂个名,帮工厂打理外面的杂事,你可不要想着做老板。得天的手机响了,他掏出来,摁在耳边,嘀咕了几句,摆着手,跑了出去。权叔走出来,望着孙子的背影,晃着身子说:阿芬,得天没有个定性,做事不踏实。
狮门人没有料想,服装批发市场的生意那么火爆,空置的铺面,被抢租完了。首层的租金像武僧的空翻,一个劲地往上走。得天跟着帮同学,混迹在茶楼歌厅。知道国柱是市场的副主任,他们不断鼓动他,赶紧弄个铺面,合伙做服装生意。得天怕国柱,不敢跟老豆开口。他围着映芬,让她说服老豆。映芬思前想后,盯着得天问:那外资厂厂长,你不做了?得天挠着脖子,摆着手说:妈,那是个什么厂长呀?就是个打杂的。平时没有多少事,坐在工厂里,看着台湾人忙活,我都有点不好意思。那位台湾老板说,我不用过来上班,厂子外面的事,需要时过去,协调下就行了。映芬点着头,叹着气说:你老豆就是头倔驴,我给他说道,他也不一定答应。
得天的事,国柱起初并不上心。映芬没完没了地絮叨,他有些心烦。抿了口茶,眯着眼睛,泛着饱嗝,盯着墙上的市场平面图,他想起外面传扬的管理中心的人,变着法子,用别人名义承租铺面,再转租的事,感到心里憋得慌。掐灭了烟,他拄着拐,带着当班的保安组长,顺着消防通道,看到楼梯拐弯处,堆着裹着黑色胶带的货物,他指着消防标示,让保安通知货主,赶紧搬走货品。转了一圈,回到办公室,记忆中空落落的几个地方,挤满散碎的批发档,他喝了口茶,推开主任办公室的门,说了得天的事。主任递上茶,笑着说:柱叔,你也不早说,本来很简单的事,现在复杂了,商铺都租出去了,租期最少都是五年。只能碰碰运气,哪家不想做了,或者交不起租金,商铺收回来,优先考虑得天的事。
回到办公室,国柱知道主任的话,看似体谅和温情,其实就是个宽慰话,没有什么指望。想起得天嘟着的脸和映芬三番五次的絮叨,他靠在椅子上,叹了口气,不知怎么回复老婆。文员送来沓报纸,晃着手里的信,递给上来说:柱叔,您的信,沈阳来的。国柱挺直腰,接过信,见是瑛子的笔迹,他摘下嘴上的烟,搭在烟灰缸上,撕开封口,抖出信瓤,看着看着,脸嘟了起来。瑛子说:纺织厂前年改制,她下岗了,一直想找个营生,都没有如愿,现在她那口子也下岗了。女儿在北京服装学院,读研究生,需要钱,她实在没办法,想来南方来,找份工作,贴补家用。
国柱读了两遍信,将信搭在胸前,躺靠在椅子上,闭着眼睛,脑海闪现着指导员的影子。
晚饭的时候,看不到得天。洗漱完厨房,映芬抱着衣服,坐在床边,折叠着。国柱抽着烟,摇
头叹气。映芬问:有事?他掏出瑛子的信,递给她。映芬接过来,看了遍,摆着手说:叫嫂子过来,现在狮门大街上,到处都是外来打工的人,无论怎么说,咱还是本地人,找份事做,不是什么难事。国柱夹着香烟手,颤了下,嘿嘿笑着,眨巴着眼睛,唉唉点着头。映芬搓着衣服,抬起头说:我没见过瑛子,这么多年,你也不时说道,她是个要强的人,不到万不得已,她也不会开口。你明天给她汇些钱过去,应一下急,催她赶紧过来。国柱点着头,忽地站起来,拄着拐,走到院子,望着泛着光晕的月亮,兴奋地在院子腾拉了半晌。
八月十五刚过,国柱接到瑛子的电话,知道了她到广州的车次和时间。晚上吃饭的时候,国柱掏出记录的纸片,对得天说:你瑛子姨过来,你去广州接她一下。
得天借了国盛的霸道,顺利地在广州站接到了瑛子,下了高速,得天用蹩脚普通话说:老豆在酒店开了房,让我们直接到酒店。瑛子一愣,不解地看着得天,想问却又不知道怎么问。得天转过脸,笑着说:老豆让你到酒店,先冲个凉。想到沈阳的冷,好不容易到了,人家又让自己冲凉。她笑着问:啥是冲凉?得天笑了,拍着方向盘,想了瞬间,转过头说:就是你们北方人说的洗澡。
车子停在酒店门口,国柱拉开车门,喊着嫂子,笑呵呵地伸出手,握着抖了几下,腾拉后退着,指着映芬说:嫂子,这是映芬。瑛子拉着映芬的手,上下打量着,大妹子长大妹子短地絮叨着。得天拿下行李,摆着手,就要离去。国柱抡起拐杖,点着他说:给瑛姨把行李拿上去。瑛子转过身,拉着国柱的胳膊,劝着说:国柱兄弟,都是自家人,住酒店多费钱呀,还是住在家里吧。国柱笑着,瞥了眼映芬。映芬走过来,笑着说:嫂子,都不是外人,这家酒店是亲戚家开的,你别客气,先住下再说吧。
到了房间,洗了个澡,吹干头发,抹了点雪花膏,换了身单衣,瑛子下到大堂。盯着她苗条的身材,白里透红的肤色,映芬拉着她的手,指着国柱说:嫂子,国柱不方便,咱们在这里吃个饭,明天请你吃海鲜。瑛子摆着手,挽着映芬胳膊,进了餐厅。国柱跟在后面,让服务员拿来菜谱,问着瑛子,写了几个菜。国柱要喝酒,映芬不理会。瑛子摆着手,笑着说:大兄弟,你的心情,嫂子理解,改天吧!国柱讲着指导员的往事,瑛子有些伤感。映芬用家常的话题,化解着尴尬,调和着气氛。
记起正事,国柱给瑛子夹着菜,偏着头问:嫂子,你在工厂做啥?有什么特长?瑛子摆着手,叹了口气说:厂子改制了,成了私人企业。我那口子,是个老实人,也下岗了。我在纺织厂,跟着纱锭,几十年了,真没有啥特长。映芬笑着说:就凭着嫂子的利落劲,做什么事,熟悉几天,都是把好手。国柱点了根烟,眯眼吸了两口,搓着烟嘴问:做衣服行吗?瑛子嘿嘿笑了,筷子敲着碟子说:你还别说,我踩缝纫机几十年了,流行黄军装那会儿,厂区的好多姐妹,买来布料,让我帮着裁剪缝制,那时可风光啦。映芬拍着她的胳膊说:现在都是针车,将裁剪好的布料,捻好边送进针线槽,不用你去踩,简单多了。瞥了映芬一眼,国柱捻灭烟头说:阿芬,给锦堂说声,让嫂子到他厂子去吧?映芬白了他一眼,摆着手说:为啥要我说,你给他说不就行了。
瑛子到锦堂工厂做事,国柱不时过来。听了国柱与指导员的交情,锦堂想让瑛子管理食堂。国柱给她说了。瑛子摆着手,说靠自己劳动挣钱,心里舒坦,她不需要老板关照。国柱有点急,拄着拐,腾拉了几下,摆着手說:你都这个年纪了,跟着那些小姑娘,加班加点,我心里过意不去。食堂管理员,怎么说都是公司管理人员,工资高些。瑛子嘻嘻笑着,摇着手说:大兄弟,我是从厂子出来的,食堂里名堂多。我们厂管食堂的,克扣工人伙食,让工人戳脊梁骨。嫂子知道你为我好,这事你就别难为嫂子了。
保安收了台缝纫机,说是摆在批发市场门口,帮客人改裤脚,阻碍了进出。国柱看着报纸,哼哼应了声。他站起来,刚要上厕所,一位五十多岁的妇女,不顾保安的拦住,从走廊上号闹着冲过来,讨要缝纫机。国柱回身坐下,摆着手,对她说:这样,以后不能摆在市场门口,阻碍交通,影响商场的形象。那位妇女噘着嘴,翻了他一眼,不情愿地点着头。国柱小腹胀坠,他转过脸,对保安组长说:人家也不容易。将缝纫机给她吧,别在这里吵了!门口进来个男的,和妇女抬着缝纫机走了。蹲在便盆上,想到那么多商铺,他估摸着改裤脚,生意有得做。他想起瑛子,哼哼着喷了几口烟。
回到办公室,国柱觉得让瑛子帮客人改裤脚,得有个地方。他拄着拐,在楼下巡了个圈,这里可谓是寸土寸金。正门的左边,有间堆放着消防用品的小屋。来到主任办公室,国柱说了和指导员的情谊,主任听得入迷,竖起拇指。说了自
己的盘算,主任明白得天的事,没有办成,如果这件事还没有个着落,就凭着国柱对战友的赤诚之情和火暴的脾气,他肯定会和自己拍桌子。主任挠着脖子,笑着应道:烈士家属,又是下岗职工,应当照顾,只是消防器材,总得有个地方摆放。国柱笑了,摆着手说:一层的面积那么大,按照规定,消防器材也得分散放置,便于应急使用。这个问题,你放心,我们想办法解决。
回到办公室,国柱找来保安组长,合计了一番。他让保安到消防器材销售公司,买了批红色的消防专用柜,将柜子固定在消防栓旁,内置灭火器。空间腾出,清洁后,他坐在里面,不顾商场禁烟的标志,摸出根烟,偏头吸着。冬日的阳光透了进来,纤尘在光柱中纷飞,狭小的空间蕴含着暖暖的能量。国柱眯着眼,思念着空间的利用。晚上吃饭的时候,国柱说了想让瑛子帮着顾客改裤脚。得天端着碗,愣住了,张开的嘴巴裹着正在嚼咀的饭粒,他瞪着老豆,盯着妈妈,倏然放下碗,扬起手说:老豆,我让你找个铺面,几个月过去了,没有个结果。瑛姨过来,没几天,你就张罗着给她弄个铺面,看来你心上根本就没我这个仔。
话本是说给映芬听的,没想到得天半道拦住,得天的事,国柱没有在意,更没有想到儿子有这般情绪。他瞪着眼,盯着儿子。得天用恼怒的表情,翻着眼瞥着。国柱搓着脸,软了下来,笑着说:得天,在门口给人改裤脚,你抹得下脸面?还是女人做的事,你一个小伙子,得想着青年人干的事。得天喷着烟,瞥着屋檐,摆着头说:行了!什么时候,你都有道理。我做不了,就不能租给别人,收点租,好歹也算个老板。狮门人买的铺面,有几个自己做的,还不是租给那些外地佬。映芬放下碗,看着得天说:得天,你得理解老豆,瑛姨不是别人,先把她安顿下来,你的事,老豆会想办法的。
国柱心里不畅快,拄着拐,推开院门,在外面溜达了一会儿。得天出去了。他腾拉着回来,坐床边,搓脸叹气,对映芬说:得天失教了!哪有这样和老豆说话的。我也到这个年龄了,再年轻几岁,我就抽他。映芬咦咦地摆着手,白了他一眼,噘着嘴说:小伙子就得有点性格,整天蔫不拉唧的,将来能有啥出息!他随你了,要埋怨就埋怨自己吧!国柱眼里泛着光,抓着映芬的手,笑着说:结婚这么多年了,你总算说了实话,我一直以为你喜欢锦堂蔫蔫的样子,看来我错怪你了,你心里还是中意有点男子汉气的人。映芬抽走手,轻轻拍了他一把,笑着说:说正经的,得天事咱得费费心,再这样拖着,他整天跟着那帮朋友混,他也和人家有个比较,他的火气会越来越大的。
抽出根烟,点着吸了两口,国柱低着头说:前天几位外地人,想常租几个车位,搞货运代理。这几天,我一直想着让得天办个货运代理部。市场每天发往全国各地的服装,堆得到处都是,生意肯定有得做,就怕你那宝贝儿子,看不起这个行道。映芬眨巴着眼睛,点着头说:放心吧,得天也急着找事做,我来跟他说。
得天喝醉了。几个朋友将他送回来,他喀喀呕着。权叔披着夹衣,和老婆出来,蹲在得天前面,捶着背,让他呕出来。映芬出来,扯了几片纸巾,给他擦着嘴角。站在门框中,瞥了一眼,国柱擂着拐,唉唉摇着头。得天消停了,映芬回到屋子,国柱叹着气说:能有啥出息?就知道喝酒。映芬肘抵着他说:随了你!国柱摇着头,嘿嘿笑了。将拐放在床边,他叹着气说:看来你这个儿子生错了。
工厂下班的时候,国柱和映芬来了,将瑛子叫出来,来到间排档,要了几个菜。国柱说了改裤脚的事。瑛子笑得合不拢嘴,她端起茶杯,眼眶湿湿地说:大兄弟,大妹子,我代表我们全家,躺在地下的,留在沈阳的,在北京上学的,感谢你们!现在这社会,人情淡,人家都说广东这边,就知道挣钱,都想着钱,人情冷淡,过来后的点点滴滴,都让我感动。你们嘴上不说,心里装着我这位东北大嫂,想尽办法帮着我。映芬摆着手,扯了下她的袖子说:嫂子,我家里有台缝纫机,你先凑合几天。我到时问问服装厂,帮你找台针车,那样省力,出活也快!
吸了几口烟,国柱抬起头,笑着问:得起个名字,叫啥好呢?瑛子裤脚店。瑛子摆着手说:年轻的时候,大家瑛子瑛子地喊着,蛮亲切的,都这个岁数,还这样叫,我有点飘。映芬说:要不就叫瑛姨裤脚店?瑛子侧过脸,点着头。国柱一笑,摆着手说:不好,瑛姨,听起来像英夷,狮门有炮台,那时咱们将英国佬叫英夷,林则徐在这里和他们干过仗,这名不吉利。扯着瑛子胳膊,映芬问:你在家是老几?瑛子应道:按哪家算?地下的,还是沈阳的,或者我自己家的。映芬拽着她的胳膊说:自家的或者指导员家的。瑛子说:按照地下的那位,他是老二,他们家的平辈,都叫我二嫂。自己家这边,我排行老四,没出嫁时,好多
人叫我四妹子。国柱拍着大腿,思默瞬间,扬起手说:就叫二嫂裤脚店,或者是四妹子裤脚店。瑛子说:我在厂子唱过民歌,四妹子是有故事的人,我也不年轻了,还是叫二嫂妥些。国柱端起茶壶,撩着斟茶的水柱说:二嫂裤脚店好!让我想起了指导员。
二嫂裤脚店开业了,瑛子一下子年轻了。她肯帮人,很快和周边的批发商熟了。人们二嫂长、二嫂短地叫着她。她就像阵风,衬着咯咯的笑声,在市场中轻柔地飘着。国柱在市场巡看,见裤脚店前排着队,瑛子忙活不过来,他搭着拐过去,让保安帮着收衣服,剪线头。边上商铺的老板,忙活的间隙,看到这番情景,猜着他们的关系。瑛子心直口快,大大咧咧,商铺的老板问着国柱,她乐呵呵应着。过了段时间,从她们闪烁的神情中,她感到其中的玄妙,她索性给商户讲国柱和指导员的事。捣舌头的人哑声了。瑛子赢得了人们的尊重。国柱断掉的腿,腾拉晃动的身子,也跟着似乎正常了。
24.雪梅
公安分局战友的家,就在市场边上。得天从外资厂出来后,国柱租下战友家楼下的铺位,开了个得天货运部。各地回程的货车,停在停车场,留下电话,等候着回程的货物。瑛子言语灵便,外地客商来到市场,看到她一口东北话,自然亲近。她拿来凳子,递上茶水,聊着服装的款式和价格,慢慢摸出了其中的门道。生意忙不过来,瑛子给原来工厂的姐妹打电话,让她们过来,有的收裤子,有的量身裁剪,有的缝制,有的烫熨。瑛子脱出身来,承接着批发商送来的活,她们有说有笑,好像又回到工厂的车间。
市场熙熙攘攘,国柱的战友买了块地皮,建了栋房子,从旧屋搬走了。战友乔迁,在酒楼摆酒。国柱奉上红包,将他的旧宅子,整栋租下来,二楼给了得天。知道瑛子和一帮姐妹租住的地方远,交通不变,他将三楼和四楼给了瑛子。瑛子将批发商给的,需要修补的衣服,拿回租住屋子,晚上赶工。她收拾好厨房,买来灶具,饺子出锅,装进饭盒,总要送给国柱。东北来的进货商,慕名过来,瑛子都是饺子炖菜招呼。瑛子帮着得天,揽着托运的生意。得天的生意,一下子火了起来。
学校放寒假,瑛子给女儿雪梅打电话,说了狮门的情况,让她过来过年。雪梅答应了,给了她车次。国柱知道了,要得天开车去接。得天说生意忙。瑛子摆着手,说自己熟了,不用他们费心。瑛子带着两个姐妹,坐上班车,来到广州火车站。看着车站上如蚁的人潮,想到自己扛着蛇皮袋刚来的情形,她有点伤感。想着现在的情况,她感到狮门真是个神奇的地方,短短几个月的时间,改变了她的人生。雪梅出站,撂下行李,像个小孩,抱着妈妈,晃着身子撒娇。她问候着阿姨,走到出租车站。瑛子叫了辆出租车,雪梅瞪着眼睛,摆手制止。阿姨扯着她胳膊,笑着说:没事,你妈现在也算是老板了!
發了两车货,得天叼着烟,抖着二郎腿,眯眼搓着一沓钞票。出租车摁着喇叭,停在楼梯口。他挺起身子,伸长脖子,瞄了眼喷着气的排气筒,靠在埋在货堆中的大班椅上,看着《天龙八部》。一串银铃般的笑声,他愣了一瞬,头贴着货堆探出来,一件黑红相间的条绒风衣,晃了几下,随着嗒嗒声,消失了。他拿起桌上的钞票,搓了几下,折起揣进裤兜,顺着货堆,走到楼梯间,抓着扶手,轻手轻脚屈身上去,伸着脖子,从楼梯的缝隙,嗅着香喷喷的味道,眼睛疑惑地睇溜着。快到三楼了,他驻足犹豫着,想着用什么样的说辞上去,才不会唐突。他摸出一根烟,抽了几口,还是想不到说辞。他晃着脑袋,悻悻地下了楼。
回到货运部,靠在大班椅上,脚搭在茶几上,得天眯眼躺了一会儿。他站起来,将椅子对着过道,拉开抽屉,拿出《天龙八部》,搭在腿上,瞄着外面。楼梯响起脚步声,他赶紧拿起书,专注地盯着。瑛子带着雪梅,下了楼,转身离去的瞬间,见过道的光影中,坐在椅子上的得天。她挥着手,招呼了一声。得天弹簧般蹦起来,拿着书走过来,嘿嘿笑着。瑛子指着雪梅说:得天,这是雪梅,刚过来,我带她去市场转转。雪梅莞尔一笑,推着鼻梁上的眼镜,点着头走了。盯着她高挑的身材,想着她白皙的面颊和清秀的眉目,得天愣了,后悔没有听老豆的话。
雪梅来了,得天估计老豆会请她们吃饭,等了两天,不见动静,他忍不住了。他推掉应酬,回到家,吃饭的时候,将话题往瑛姨那边引。国柱不解地眨巴着眼睛,瞥了眼映芬,笑着说:雪梅这孩子懂事,一个学生,我从来没有见过,从北京过来,还忘不了给我带包点心。得天找了个话头,笑着说:老豆,人家过来了,你做叔叔的,得请人家吃餐饭,这是人之常情。国柱白了他一眼,摆着手说:瑛姨困难的时候,咱得帮忙,现在她生意
顺了,有了盼头,人家女儿过来,一家人在一起,多好呀!咱就别打扰人家了。得天的手机响了,他掏出手机,讲了几句,收了线说:又是瑛姨给我介绍的东北生意,我不管你们了,瑛姨关照我好多生意,我得记着人家的好,请人家吃餐饭。不给你们说,不妥当;说了,你们去不去,自己定,我不难为你们。映芬笑了,翻着国柱,对得天说:我来请雪梅吃饭,谁让人家叫我阿姨!
在海鲜排档订了个包房,映芬告诉了儿子。得天一听,即刻否定,说他来定地方,你们到场就行了。得天在东海渔村,要了间面朝江面的房,订了煲水鸭汤。国柱和映芬到了包房,看着菜单,笑着说:这小子大方了,就像变了个人。映芬哧哧笑着,冲洗着餐具,侧过头说:得天八成看上人家雪梅了。国柱笑了,叹着气说:婚姻都是缘分,这些年,咱们帮了瑛子不少,也算是问心无愧。得天有这样心思,就麻烦了,雪梅愿意,皆大欢喜,也算是我和指导员修来了来世的缘分;雪梅不愿意,得天一头热,瑛子夹在中间,实在难做。映芬说:这事咱们得中立,跟着得天热,瑛子就难做。孩子事,他们自己做主吧。
走廊响起脚步声,传来得天的声音。国柱腾拉到门口,将瑛子母女让进来。得天照着香港明星的款,装扮了一番。瑛子和雪梅落座,他张罗着上汤,将盛着洋酒的杯摆上桌,介绍着汤的功效。映芬瞥着儿子,白了眼国柱,毛巾捂着嘴巴,浅笑着。瑛子喝了汤,端起酒杯,站在国柱和映芬间,动情地说:大兄弟、大妹子,这些年,咱们没有见过面,心里都有对方,都将对方看成家里人。过来这几个月,你们费心了,嫂子都记在心里。来,嫂子敬你们一杯!说着碰了下杯,仰头倒进嘴里。国柱刚坐下,瑛子叫来雪梅,拉着她的手说:大兄弟、孩子打小就知道广东有个叫国柱的叔叔,像父亲一样,给她资助和关爱。孩子长大了,就让她敬你和大妹子一杯酒,我陪上一杯,算是躺在地下的孩子父亲的。
得天的计划乱了,他没有想到瑛姨这么豪气。
放下酒杯,国柱讲着猫耳洞的故事。雪梅不时插话,眼睛红红的。听着老豆的絮叨,得天有些不耐烦,他捻着酒杯的颈,盘算自己的说道。国柱掏出香烟,捻上一根,吸了两口。得天站起来,瞥着雪梅,举着酒杯说:瑛姨,雪梅来狮门过年,我本来要去接的,没想到年前生意好,忙不过来,抱歉!瑛子站起来,问了得天的生日,让雪梅叫哥。得天晃着酒杯,赶紧走过去,红着脸碰杯。瑛子端起酒杯,扯着他的胳膊说:得天,你也是我的儿子,雪梅就是你父母的女儿,这样,我们两家就儿女双全了。来!为了心里掂量的,却一直没有见面的大家庭的团聚,咱们干一杯。
象拔蚌刺身上来了,得天帮着瑛姨和雪梅拌着芥末,弯着腰说:瑛姨,这么短时间,你的人缘那么好,我服您了!年前这段时间,你给我介绍了那么多客户,我得单独敬您杯酒。瑛子蘸着芥末,嚼着象拔蚌切片,脸缩成了包子,嘴巴噗喋着,晃着手直哈气。她端起酒杯,定了下神说:我都是你干妈了,再说谢就见外了。雪梅咳了几下,用毛巾捂着鼻子。见老豆吐出的烟,顺着排气孔,在餐台上摇曳着。得天嘟着脸,瞥着他,手扇了几下,转过头说:老豆,你的烟瘾真大,这里是中央空调,少抽点。国柱翻着眼,笑着捻灭烟蒂,端起茶杯,淋上茶水。
第二天,得天带着雪梅,喝完早茶,雪梅说她想看看狮门的女装名店。得天开着车,将她带到女人街。雪梅从包里拿出夹子,站在店铺里,盯着挂在橱窗中的各式女装,记着画着。得天跟在后面,看着她专注的神情,不好意思扰她。半天过去,他顶不住了。他让雪梅慢慢转悠,坐在街头的麦当劳等她。太阳偏西了,得天端着杯子,吸着可乐,见雪梅抱着夹子,慢悠悠回来了。他走过去,问她想吃啥。雪梅笑着,指着麦当劳,推门进去,要了个套餐。她吃着汉堡,夹子搭在腿上,用水彩笔描着,抬起头问:哪里有布料买?得天笑着说:这里是全国的服装批发中心,什么布料都能找到。
来到布料市场,雪梅挑了堆布料,账单出来了,她想起没有带钱,将布料留在柜台,说明天带钱过来。老板笑着摇头,将布料放进柜台。得天赶紧过来,从牛仔裤兜中,掏出钱包,雪梅拦不住,他付了钱,提着布料袋,趔身出来。坐上车,雪梅侧过脸,笑着说:得天哥,钱是你付的,我就想试试自己的眼光和设计能力。过几天,衣服做出来,挂在商场卖了,就说明我的感觉不错,到时还你的钱,卖不出去,衣服就算送给你了,我不收人工费。得天嘿嘿笑着,点着油门,车倏地蹿了起来。他竖起拇指,来了个港式敬礼。雪梅捂着嘴巴,嘻嘻笑着。
雪梅设计的服装做出来了。瑛子挂在衣架上,在附近的商铺炫了番,她拿起竹竿,挂在裤脚店前面的绳子上。过年买衣服的女客,見裤脚店
挂着几件新潮女装,上前询问。瑛子挑下来,让她们品评。她烫着裤脚,笑着说:这是绝版,独一无二。女客们看着她,摸着料子。瑛子抖着裤子说:不瞒你们,我女儿是北京服装学院的研究生,寒假回来,设计了几款,挂在这里,试着卖,中意了,开个价,也算是缘分。几位女客商量一阵,开出价格,要了那几件衣服。瑛子点着钱,她有点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难道雪梅的设计就这么值钱。她给姐妹说了声,摸着裤兜的钱,走出市场,买了几袋海鲜,轻快地回到住处,拉着雪梅的手,转着圈说:看来妈后半辈子有指望了,你设计的几件服装,抵妈妈改一个星期的裤脚。雪梅问了价格,闭着眼睛,举起手,在空中抖动着。
雪梅给得天布料的钱,得天就是不要。知道她设计服装的价格,他瞪着眼,愣了半晌,顿时感到他们间的差距。回到家,得天说了雪梅的事。国柱盯着他,摇着头说:让你好好上学,你就是不愿意,看到差距了吧!社会都是公平的,有的靠智力吃饭,有的凭劳力挣钱。映芬笑着说:镇上领导也知道,狮门服装要长久,就得靠设计。那些做品牌的服装厂,感到狮门啥都好,就是缺设计师。大牌的设计师,瞧不起狮门这小地方,给的钱再多,人家也不愿意来。看着得天沮丧的神情,国柱拍着他的胳膊说:没事,仔!老话说,条条大路通北京。你年轻,只要动脑子,好好干,会有出息的。国柱很少鼓励儿子,听了这番话,得天抿着嘴,笑着点了下头。
过了正月十五,锦堂从香港回来,他跟阿财合计着,在东海渔村,请立勤、国柱一帮同学吃饭。莱莉雅上市了,内地市场的拓展也很顺利,专卖店运转正常,有了丰厚的回报。锦堂高兴,从香港带了几瓶老酒和干鲍。阿财和立仁的酒店破土动工了。小敏去年给阿财生了对双胞胎,他就像变了个人,沉稳内敛了好多。几杯酒下肚,大家的话题开了。立勤捧着酒杯,问锦堂有啥困难?锦堂笑着说:你当了狮门的副书记,这餐饭也算是给你恭贺的。国柱不方便,坐在椅子上,举起杯,伸长胳膊和锦堂碰了下,笑着问:你需要设计师吗?锦堂站起来,走过来,弯着腰,手搭在国柱肩上说:我的设计公司在香港,内地的设计还停留在模仿阶段,理念跟不上。国柱转过头,拍着他的胳膊说:我有个侄女,北京服装学院的研究生,春节过来,试着设计了几件女装,立马就卖掉了。锦堂晃着酒杯,噢噢应着,思量瞬间说:得闲的时候,让她到我公司坐坐。
雪梅收拾行李返校。得天借了台宝马,在汽车美容店清洗干净,他准备陪着瑛姨,送雪梅去广州。国柱给得天电话,让他带着雪梅,去莱莉雅公司转转。
走进莱莉雅的展厅,雪梅掏出夹子,看着每套衣服,画着涂着,像进入了另一个世界。锦堂的助理轻声介绍着,她摸着面料,扯着坠边,不时问几句。锦堂有事要出去。他本想和她招呼一声,见她没有上来,他拿起上衣,下到展厅。助理赶紧过来,对着雪梅说:这位就是莱莉雅的总裁,锦堂先生。雪梅看得入迷,恍然转过头,推着鼻梁上的眼睛,眨巴着眼睛,愣了瞬间,侧身走过来,握着锦堂的手,恭维了几句。看着她聚目沉迷的样子,锦堂笑着问她需要改进的地方。雪梅默然一笑,看着本子说:混搭得很有品位,好多元素都是舶来的,可以看到国际大牌的影子,缺少一统性的核心理念。
锦堂点着的头停住了,吸了口气,呆然地后退一步。打量着这位不知天高地厚的姑娘,他转念一想,倏然间感到她具有成为大牌设计师的简单和执着。雪梅抱着夹子,抹着下巴,指着橱柜中缀满水晶的礼服,说着收臀开衩的建议。锦堂听着,不住点着头。得天看着表,快步进来,挥着手袋,说时间到了。雪梅收起夹子,和锦堂告别。送到门口,临上车前,锦堂握着她手,笑着说:如有兴趣,毕业后可以到莱莉雅的香港设计中心工作,那是个服装设计国际化的交流平台。雪梅点头道别,在得天的催促下,上了车子。
得天给雪梅买了大袋的广东特产。国柱和映芬陪着吃了午饭,看着他们离开。雪梅将自己设计的图样,寄给妈妈。瑛子买来布料,找来师傅,裁剪后做成样品,挂在裤脚店,需要的批发商,可以看样订货。订单逐渐多了,她的地方不够用。得天通过同学,在自家蕉林附近,找了间外资厂用过的厂房。映芬在外资服装厂,买来批二手针车和熨烫设备。瑛子的服装厂开业了。她熟悉工厂,姐妹们也是管理的好手,招了批工人,在欢笑和激情中,工厂运转了起来。她们合计着,让雪梅精选服装学院学生的设计,按照销售情况,给设计师提取佣金。她们将裤脚店改成服装学院学生设计作品的展台,没有多长时间,就成了市场的一景。
市镇领导陪着各地的客人,到服装批发市场参观。走进大门,都要站在瑛子的展台前,让她介绍一番。瑛子嘴皮子利落,骨子里透着股精气
神,讲具体事,她绘声绘色,起承转合间,她看似随意的絮叨,又会将具体的事,升华到政策的高度,让人豁然振奋。媒体记者捕捉到这件事的新闻价值,对这帮东北下岗女工,结伙来到狮门,从改裤脚到开办服装厂,把服装学院学生设计,推向市场,做了连续的报道。多个核心媒体纷纷转载,形成了媒体热点,她们成了下岗职工创业的典型。按照市里的要求,立勤带着狮门的部门领导,来到瑛子的工厂,巡看一番,要求更新厂容厂貌,建议瑛子将二嫂服装厂变成公司,瑛子从厂长成了公司的董事总经理。
25.展会
阿财的五星级酒店开业,成了狮门的地标。他将英皇娱乐城,搬迁到酒店的附楼。每逢周末和节假日,香港的客人拥过来,酒店可谓是一房难求。有了酒店的背景,阿财在香港的名声大振。演艺界的明星,服装界的大佬,下榻酒店,他不像土生土长的香港人那么精于算计,总是奔着一腔豪气,亲自在门口迎候,送上果篮。吃饭的时候,他串场走动,带着一帮经理,向客人敬酒。好多客人直落到夜总会,阿财趁着酒劲,操起麦头,癫狂中,一曲《光辉岁月》,常常将气氛推向高潮。
狮门政府向市里打报告,策划金秋时节,举办第一届国际服装交易会。镇长找到锦堂,想让他牵头,用香港的会展经验,用国际化的理念和标准,办好展会。锦堂犹豫了半晌,向镇长推介了阿财,将他在香港服装界和演艺界的影响,渲染了一番。镇长直起腰,眨巴着眼睛,摆着手问:阿财有那么大的能量?锦堂笑着说:镇长不知,莱莉雅品牌的包装策划,都是他做的,公司上市后,在省会城市开专卖店,也都是他的功劳。镇长摆着手说:这样,找个时间,让我见识下。
知道镇上的意图,阿财将伟哥约到狮门,按照香港展会的模式,做了个方案。他拿着方案,和锦堂合计了半天,由锦堂约请镇长。阿财在自己酒店留间房,帶着伟哥,点好菜,备好酒水,在房间等候。六点刚过,手机响了,见是锦堂的电话,他操起电话,接听着快步走到酒楼门口。门口摆着婚宴的牌子,新郎和新娘站在门口,一群人陪着,见到客人,迎上去,让他们签名。客人笑着祝贺,捧上红包,走进大厅。阿财点了根烟,走到停车场的闸口边,瞄见锦堂的奔驰过来,他跨步上前,拉开车门。镇长走下车,看着热闹的场面,笑着说:今天是个好日子,有人摆酒。阿财弯腰点头,在前面引导着,将镇长迎进包房。
翻着一沓方案,镇长皱眉点头。伟哥和阿财站在两边,弯腰瞄着,说着细节。镇长点着头,合上方案。锦堂递上香烟,他对着阿财伸过来的火苗,瞥了眼伟哥,喷了口烟,笑着说:阿财,我就知道你做夜总会和酒店,不知道你还有展会策划这一手。阿财笑着说:镇长,我在香港的本业,就是服装设计和品牌策划。跟着锦堂回来,这些年公司主要做定牌加工,我只能转行做酒店了。镇长点着头,随着阿财的手,瞥着伟哥。阿财续道:镇长,这位就是香港的伟哥,著名的展会策划师,香港好多展会,都是他的杰作。伟哥微笑着,合掌胸前,点着头。品了口茶,镇长直起腰说:阿财,你的酒店给狮门争光了,有了五星级酒店的配套,我们才有底气办国际服装展。今年是头炮,一定要打响!要对标国际展会的惯例,体现我们毗邻港澳的优势和特色,在国际化上下功夫。
服务员盛上汤,揭开汤盅的盖。锦堂笑着说:镇长放心!国际大牌服装,在香港都有公司,伟哥和他们熟悉,他们也想开拓内地市场,这是双赢的事。伟哥和欧洲服装界,有多年合作的基础,到时请些欧洲模特,过来走走秀。镇长喝了口汤,一下子来了神,敲着桌子说:这样好!到时领导和嘉宾过来,看几场像巴黎服装展会一样的模特秀,咱们国际化的特色就出来了。伟哥燃起雪茄,吹了几口,自信地笑着,端起酒杯说:镇长,我们按照您国际化的思路,再细化方案,到时给您个惊喜。端起酒杯,镇长笑着说:今天是黄道吉日,人家摆酒结婚,咱们的合作也算是敲定了。这样,为了狮门国际服装展览会的圆满,我敬大家一杯。
雪梅毕业,回到狮门,正赶上服装展会最后的冲刺期。她跟着阿财,协助策划莱莉雅女装的模特秀。锦堂将阿财叫过去,将两场莱莉雅服装秀的模特,由亚洲模特改成欧洲模特。雪梅根据模特的体型,按照国际时尚潮流,调整服装的款式和搭配。瑛子接到通知,为了体现展会的多元,镇上想给她做场模特秀。她有点受宠若惊,冷静下来,她觉得自己的工装土气,给展会丢脸,坚决推辞。立勤和映芬受镇长之托,来到瑛子的公司,动员她还是要秀一场。感怀政府的关照,她叫回雪梅,征询女儿意见。雪梅看着橱窗里的一排工装,笑着说:没事,工装也是服装,更能体现劳动者的美。我来统筹,把咱们的工装时装
化,让人们眼前一亮。
忙完货运公司的事,得天开着车,带着雪梅赶场。夜深了,雪梅将几套设计图,递给裁剪师傅,摘下眼镜,打着哈欠。走出设计室的门,静默的夜色中,一辆汽车亮起灯闪了几下,驶到她前面。车门落下,得天伸出头,挥着手说:累了吧,上车,哥带你吃夜宵去。雪梅犹豫着,转过头来,见妈妈倚在门框,对着她轻轻地摆手。她拉开车门,刚坐下,车子就像发情的牛犊,吼叫着冲出厂门,在一晃一抖的路灯下,蹿到临江的夜宵一条街。
欢腾了半晚的人,趔趄着从夜总会出来,成群晃悠着过来,要上盘田螺,几瓶啤酒,趁着兴奋的余韵,嬉闹吆喝着,呆愣地盯着下了车的雪梅。几个人摸着袒露的胸,嘿嘿笑着。得天瞪着他们,抓起脖上的金链,扯了几下,将雪梅带到潮汕海鲜粥档。他拿着菜牌,指点絮叨着,点了窝螃蟹粥,要了盘炒河粉,接过服务员递来的啤酒,张开嘴巴,就要咬开。雪梅摆着手,挡住了。泛着海腥味的夜风吹过来,她感到浑身黏黏的。游弋在江面上的轮船,荡着昏黄的光尾,水牛般鸣叫着。得天揭开粥煲的盖,将蟹黄拌匀,舀在碗中,递给她。雪梅莞尔一笑,接过碗勺,撩着啜了口粥。
展会开幕的前几天,静怡和阿昌来到狮门,住在阿财的酒店。阿昌从澳洲留学归来,锦堂高兴,在东海渔村要了间房,请一帮同学吃饭。服装批发商场是展会的主场,国柱带着保安,在公安分局的指导下,筹划着人流疏导和安保工作。听说锦堂请吃饭,他让立勤代他敬杯酒,说自己忙,脱不开身。知道国柱的脾气,他告诉映芬,让她劝下国柱,说这顿饭不寻常,得给锦堂个面子。国柱回到家,映芬笑着问:阿昌和静怡来了,请大家吃饭,咱们得带点东西过去。国柱搓着脸,犹豫瞬间,摆着手说:我分不开身,你去就行了。映芬嘟着脸,数落着说:锦堂儿子来了,咱场面上要过得去,阿昌和得天同辈,最好叫上得天。国柱咂巴几口烟,瞥了眼映芬,摇着头说:好,听你的,叫得天开车接我。
照应着国柱,映芬走进渔村的包房。得天叼著烟,手指着汽车的钥匙扣,挑转着,跟在后面。锦堂站起来,将静怡和阿昌介绍给国柱一家。围着餐桌坐下,阿财拎着茶壶,给杯子斟茶。看着阿昌,国柱想起少年时的阿堂。阿昌偏着头,眨巴着眼睛,盯着他空落落的裤腿。国柱抓着椅子的扶手,挪动着屁股,坐定后抓起裤腿,抖了几下,嘿嘿笑着。得天歪头瞥着阿昌,觉得他用看似礼貌的皮,包裹着内心的冷傲。阿昌收住好奇,抿了口茶,掏出手机,搓着屏幕。立勤站起来,拍着阿昌的肩说:叔叔的腿,是保卫国家丢掉的,他是国家的功臣。阿昌淡然一笑,似懂非懂地点着头。
带着群欧洲模特,伟哥做了几个国际大牌的秀。莱莉雅品牌融合了法国的时尚和日韩的潮流,点缀着中式服饰的元素,穿插在大牌模特走秀间。国际大牌进入内地市场,都盯着一线城市,在最繁华的商业中心,开设直营店,排斥加盟的模式。蜂拥而至的服装经销商们,看着模特走秀,了解到这些大牌的营销模式和奢侈的价格,只能望梅止渴。莱莉雅采用港式加盟营销,瞬间成了经销商趋之若鹜的对象,营销网络像力士肌肉上凸起的筋道,随着发力和喘息,一下子暴了出来。
雪梅精选了几个行业,设计出工装系列,既有往昔的回忆,也有现时的多彩,更有未来的想象。第一场秀,主流媒体嗅到其中的新闻价值,想起前期对于瑛子的报道,他们使尽解数,续展热点话题,从不同视角解读,即刻成了展会的新闻热点。第二场工装秀的时候,阿昌拉着妈妈,坐在T台转角的前排。雪梅的设计秀,得天号闹着大群朋友,站在阿昌对面的T台边,烘托气氛。阿昌坐在前排,跷着二郎腿,双肘合抱胸前,垂着眼睑,冷傲地瞥着台口。透过飘曳着烟气的光柱,瞥着阿昌雕塑般冷峻的脸,得天拧着嘴唇,瞥着四周的哥们,一声尖厉的口哨,他们嬉笑着摆手。
台子两侧角上,随着霓虹的闪烁,两股变换着色彩的烟柱,聚在一起,又蘑菇般地散开。主持人从蘑菇中闪出,介绍完雪梅,随即隐去。音乐的节奏,就像脚步声,踏了过来。模特穿着浅蓝色无尘车间女装配员的工装,喜气洋洋地走出来。T台两侧伸缩着镜头的照相机和摄像枪,叠闪着银光,咔嚓咔嚓响着。垂下合抱的臂肘,阿昌搓着下巴,下垂的眼睑抬了起来。得天来劲了,他想让阿昌知道,狮门也是个多彩的地方,也有自己的设计和创意。他晃着身子,透过霓虹间模特摆动的臀,对着阿昌喊叫着。阿昌弯着腰,肘撑在大腿上,划开手指,捋着泛黄的烫发。
轻柔的节奏响起,穿着护士装、戴着护士帽的白衣天使,踩着粉色的烟,款款出来。喧闹的
大厅静了,只有照相机的咔嚓声。阿昌单臂撑在膝盖上,眨巴着眼睛,愣愣地盯着台上晃动的仙子。护士们排着队,站在T台边,对着观众招手。雪梅在主持人声嘶力竭的邀请中,走了出来。阿昌蒙然起身,盯着她鼓掌。得天带着哥们,将一簇簇鲜花递给她。雪梅微笑招手,回身转过T台拐角的时候,瞄见阿昌穿着正装,呆然盯着自己,她微笑点头,脚踮了下,晃着花束。得天腾拉坐在椅子上,拍得发麻的手掌垂了下来,搓着面颊,雪梅慌乱的脚步,在他眼前闪着。他扯着耳垂,抬起头,见阿昌转过身,对着雪梅离去的背景,凝望鼓掌。
走秀结束了,得天带着哥们,拥到后台,帮着整理东西。阿昌像块翘立的石头,在溪流般散去的人流中,呆愣站着,依旧盯着台口。静怡扯着他衣袖。他一步三回头地离开了。得天凑到雪梅耳边,指着圈嬉笑眨眼的脸,挠着头说:阿梅,这班弟兄过来捧场,走秀很成功,大家都为你高兴,我订了间房,得庆贺下。雪梅瞄了眼手表,指着胸前的牌子说:得天,莱莉雅那边,还有一场秀,我得过去帮忙。得天柔和的表情,瞬间飘着不快,贴着她的耳,恳求道:阿梅,别让哥丢面子。雪梅趔着身子,瞥了他一眼,笑着说:好啦!告诉我地方,你们先去,我到那边看看,等下打的过去。
莱莉雅的服装秀,就要开始了。雪梅跟着几位设计师,将服装搭在每个模特的衣架上,对着正在上妆的模特,叮嘱着着装的细节。音乐响起,传来主持人的声音,出场的模特排好队,站在幕布后面。主持人托着长长尾音,宣布莱莉雅夏季服装秀开始。T台指挥举起手指,掐在一起,晃着下,音乐的节奏出来了,他挥着手里的夹子。模特挺直腰,捧着笑脸,走了出去。雪梅给指挥说了几句,拿起皮包,从舞台后面探身出来。阿昌坐在前排,瞄了眼侧面,扫到她离去的背景,他吸了口气,腾地站起来。后面嚷吵起来。工作人走过来,示意他坐下来。阿昌弯腰转身,歉意地笑着坐下,依旧瞥着边上。他弯着腰,悄悄溜出来,顺着舞台后面的走廊,走着望着,看不到雪梅的身影,他摇着头,回到座位上。
展会结束了,莱莉雅在阿财的酒店包了个厅,举办答谢晚宴。看着满堂宾客,锦堂带着静怡和阿昌,端着酒杯,站在舞台的灯柱下,向大家敬酒。阿昌没有这样的经历,他腼腆地站在妈妈身边,盯着暗红的地毯,听到老豆介绍自己,他走前一步,弯腰鞠躬,抬头的瞬间,瞄了眼暗光中的人脸,他的心颤了下,定眼一看,将雪梅的脸从模糊的脸丛中拣了出来。他顺势举起酒杯,对着她所在的那个方向,晃了几下。走下台,他的背正对着雪梅那个方向,他不住地转过身,晃头瞥着,看到成排的脸,对着自己点头笑着。
在阿财陪同下,锦堂给每桌的客人敬酒,静怡和阿昌跟在后面。到了雪梅的桌前,阿财笑着说:老细,阿梅了不起,是难得的设计师!锦堂晃着酒杯,走过去,碰着杯说:我们是老熟人了,好多人都说你的工装秀。如不嫌弃,莱莉雅欢迎你,可以先到我们的香港设计中心去,适应以后,如有兴趣,公司可以考虑派你到法国进修。当然了,你得先和我们签订服务合同。阿昌羞涩退去,脸上泛着笑容,碰杯时候,他绅士般弯下腰,晃着酒液,瞥着雪梅,轻声说:香港欢迎你。雪梅喝了口酒,捂着嘴巴,眼眉挑了几下,咯咯笑着,点头致谢。
雪梅累了,她赖在床上,迷离中想着香港,梦游着巴黎,睡了个自然醒。瑛子忙着公司的事,没有搭理她。雪梅通身舒坦,爬起来,靠在床上,拿起得天送给她的手机,见得天打了串电话。她撩起被角,趿上拖鞋,回拨过去。得天埋怨几句,知道她在家里睡觉,又自责了一通,说晚上过来,接她去吃饭。雪梅犹豫着,又找不到理由推辞,只好顺着他的热情,勉强答应了。瑛子回到家,雪梅用毛巾搓着头发,她坐在床边,温情看着。放下毛巾,她拉着妈妈的手,说想去香港工作。瑛子摆着手,笑着说:雪梅,你爸走得早,国柱叔叔一直帮着咱们。妈妈下岗,能有今天这样的光景,都仗着叔叔的人脉。雪梅点着头应道:这些我都明白,那年上大學报考专业,也是想到叔叔这边的服装业,才报考了服装设计专业。
抓住女儿的手,瑛子搓着说:妈妈有句话,不知当讲不当讲。雪梅晃着她的手,笑着说:吞吞吐吐,那就不是我妈了!瑛子眨巴着眼睛,淡然一笑,叹着气说:雪梅,国柱叔和你爸,那可是生死之交,我常想,如果你爸活着,看到你和得天,肯定希望你们走到一起。雪梅松开妈妈的手,噘着嘴巴,白了她一眼,摆着手说:妈,你的心思我明白,你是个直肠子,千万别向国柱叔提这件事。我们做服装设计的,最忌讳约束,家就是种约束,我从来就没想过结婚成家。瑛子忽地直起腰,扯着她的袖子,瞪着眼说:呀!——呀!——那你这个女儿,我算是白养了!她揉着妈妈的
肩,撒着娇说:妈,我伺候您一辈子。
出了家门,盘算着雪梅去香港的事,瑛子思前想后,觉得这件事,得和国柱招呼一声。她走进市场,和熟人招呼着,来到国柱的办公室。国柱欠起身子,攥着拐,就要起身。她快步走过去,让她坐下。国柱斟上茶。瑛子吹着茶叶,品了口,笑着说:大兄弟,雪梅这孩子不听话,她要到莱莉雅的香港公司工作,我好说歹说,她都不回心。国柱喷了几口烟,眯眼思量瞬间,挺直腰,笑着说:好事,这是好事!到香港工作,空间不一样,见识多了,将来才有出息。瑛子没想到他这样的态度。她抿了口茶,搓着茶杯说:香港是个花花世界,一个女孩子过去,说实话,我有点不放心。国柱笑了,摆着手说:锦堂和我光屁股长大,别的我不了解,到他的公司,你就放心吧!
出了服装批发市场,瑛子一下子轻松了,她觉得自己想多了,国柱压根没那个意思,他想的都是雪梅的事业。瑛子走了。国柱瞥了眼门口,他撑着拐杖,关上门,躺靠在椅背中,摸出一根烟,叼在嘴上,点着猛吸了几口,闭着眼睛,思绪、呼吸和一明一暗的烟蒂应和着。他沉浸在往事的回忆中,迷糊了一阵子,他坐起来,抓起话筒,拨通了映芬的电话,将雪梅的事说了。映芬愣了,噢噢应了几声,他能感到她无奈而又伤心的表情,沉默了一阵,映芬好似自言自语地说:得天是个较劲的孩子,这事该怎么给他讲呢?国柱心疼老婆,笑着说:阿芬,得天随我,你现在知道我当年追你,有多苦呀!映芬叹了口气,哧地笑了,摆着手说:去!你这木头,也知道耍贫嘴了。
吃完晚饭,一伙人散了。得天拉开车门,看着雪梅上车。他开着车子,出了镇区。雪梅瞥了他一眼,问到哪里去。得天摇下玻璃,指着宽阔的江面说:你到狮门这么长时间,还没有去过炮台,我带你去吹吹海风。汽车停在炮台的停车场,商铺亮着灯,卖着工艺品、海鲜干货和茶叶蛋。汽车里出来的情侣,挽着手,不时抱在一起。雪梅明白了得天的意思,前面茂生着芦苇的江堤,没了路灯,她驻步瞭望着晃动的墨色的江面,问得天,香港在哪个方向?得天指着远处,说着方位。雪梅转过头,得天握住她的手,搓揉了几下,试着往前扯了几下。她没有迎合。他瞬间收住快要爆掉的激情,咽了口唾沫。雪梅笑着说:得天哥,谢谢你的照应,过几天,我就要去香港上班了,你以后来香港,一定要告诉我。
得天的手颤抖着,捏了几下。雪梅酥软的手蠕动着,没有骨节的应和。他稍稍松开,拇指在她的掌心,搓了几下,叹着气说:阿梅,自从我老豆回来,他时常念叨你们。虽然分隔几千里,在他的心里,我们真是一家人。雪梅盯着他,嘴角抽了几下。得天笑着问:阿梅,你说咱们在狮门相遇,算不算缘分?雪梅低下头,踹着沙土。得天捏了下她的手,晃着说:阿梅,不要到香港去!狮门多好呀。阿姨的生意势头正猛,她需要你帮手,给别人打工,多没有意思呀!他的手刚松了下,雪梅抽出手掌,转身盯着江面上闪烁的豆光。
得天站在她前面,盯着她,恳求着说:阿梅,咱们就成全缘分吧!我父母打心眼喜欢你。她转过身来,摇着头说:得天,你得理解我,我是学服装设计的,得到外面学习见识,我从来没有想过要结婚。别等我了,让叔叔阿姨跟着难受,我心里好不舒服。
推开院门,映芬将手袋放在椅子上。国柱靠在椅子上,低头抽着闷烟。公婆睡了,她搀扶起老公,进了房间。国柱瞄着手表,喷了口烟,摆着手说:得天和雪梅,八成在外面吃饭,这个时间了,也该回来了。坐在床边,映芬拿出手机,调出得天的号码,就要拨出去。国柱直起身子,摆着指间的烟说:孩子的事,咱就别跟着掺和了。摁开电视,两公婆瞄着电视画面,没有交流,都想着心事,侧耳听着窗外。院外传来汽车声。映芬忽地站起来,关掉电视,拍着国柱的肩膀说:得天回来了,你坐着别动,我出去看看。映芬推开门,探出头。得天拎着手包,嘟着脸,气冲冲晃着身子,踹着脚下的石子,荡进大门。
映芬赶紧出来,想问问情况。得天白了她一眼,走进屋子,咣当关上门。怕惊动老人,映芬扒在门缝,轻声唤着得天,见儿子不应,她对着门缝,宽慰了几句。国柱抓起拐杖出来,得天依旧不应声,他拎起拐杖,敲着门扇,急切地说:得天,你是男人,得有点骨气。恋爱这些事,得你情我愿,勉强不来。映芬直起腰,转身盯着他。国柱有点不好意思,他靠在门边,看着映芬,低声说:难得你也是个痴情男儿,这点像老豆。映芬掐着他胳膊,扯了几下。国柱一个趔趄,续道:该争取的,还是要争取。
去香港前,瞄著莱莉雅的直通车,雪梅踱到树后,给得天打了个电话。得天要过来送行。看着妈妈和一群人等着自己,她赶紧推辞,客气了几句,就收线了。
雪梅走后,得天经常不着家,约上帮朋友喝
酒,喝高的时候,回到家里,大声号闹。知道儿子难受,映芬迁就着他。国柱擂着拐杖,摇着头,埋怨他不像个男人。一个月后,得天喝完酒,开车回家,剐倒街上卖小吃的人。交警赶到,仗着酒劲和一伙兄弟的助威,他拉扯着交警,不让扣车。两个交警嘀咕了几句,一个走到路肩,给国柱打电话。国柱冲完凉,刚躺下,得知得天撞了人,他忽地坐起来,拍着床头柜,瞪眼凶了映芬几句,责怪她护着得天。
路边围着一群人,卖小吃的亲戚朋友不顾交警的劝阻,扬手喊骂着拥过来。得天脱掉上衣,脖上的金链晃荡着,挥着拳头,也在往前冲。国柱推开车门,腾拉着过去,抬起拐杖,撩开人群,呵斥着。卖小吃的一个亲戚,在批发市场做清洁,见国柱过来,立刻变轨,从推搡的人团中散出来,游离到外面,摸出根烟,眼睛骨碌着,猛吸了几口。国柱咬牙瞪眼,抡起拐杖,朝得天甩了过去。得天朋友愣住了,护着他,劝阻着国柱。阿财的酒店就在边上,他带着几个保安,豁开人群,号着过来,抓着国柱的拐,瞥着赶过来的映芬,对交警笑着点头,扬起手让大家散了。卖小吃的瘸着腿,撕扯着,讨要个说法。那个做清洁的扔掉烟头,推开人流,蹿到前头,对着国柱点头笑着,瞪眼推着卖小吃的,扬起手喊道:别闹了,受伤了,到医院去。卖小吃不解地盯着他。做清洁的抓起他的胳膊,捏了几下,对着他挤眉弄眼。他转过身来,笑着对国柱说:主任,没事了,我带着他,到医院看看。你赶快回去休息吧。阿财递给交警香烟,看到双方协商好了,他们将开好的扣车单收起来。国柱腾拉了几下,拿过扣车单,让交警依法处理。
吃了早饭,国柱没有上班,映芬看着得天屋子紧闭的门,瞥着国柱坐在屋檐下阴郁的脸,她拎起包出门,又折返回来。国柱瞄着她,深深地吐了口烟,摇头摆手,叹着气说:你去上班吧,我昨晚没睡着,想了一夜,给得天说道几句。映芬指着房门,摆着手,拎起挎包,回望着走了。等不到得天起床,国柱瞄着爬上树头的日头,摁下把手,轻轻推开门,靠在门框上,望着枕在手掌上呆愣的得天,摇着头说:得天,老豆知道你心里难受,感情的事,得尊重对方的选择,该放弃的就不要纠缠了,不然,那就是自己和自己较劲。得天愣了半晌,坐起来,揉着眼睛,摇着头应道:老豆,给你丢脸了,我知道怎么做,你别操心。
通过朋友关系,得天办了张商务版的港澳通行证,不时搭乘朋友的直通车,到香港探视雪梅。站在维多利亚湾,眺望着湛蓝的海湾和林立的高楼,穿行在弥敦道的人流中,他瞬间感到自己的渺小,心里的优越感霍然垮塌。雪梅很忙,在酒店大堂见个面,坐在西餐厅吃餐饭,寒暄一阵子,她抱歉着离开了。
得天垂头丧气地回到狮门,他发誓不去香港了。怨气纾解了,思恋随着时间的滴答,又在他休耕后的心田集聚,他盘算着再次赴港,筹划着浪漫的细节。几经反复,得天的心凉了。一年后,雪梅去了法国。得天彻底绝望了,他抹掉她的电话号码,变得沉默寡言。
26.弥月
六年后,阿昌和雪梅在香港举办婚礼。瑛子硬着头皮,请锦堂一起,向国柱夫妻送上请柬。国柱递上红包,瞥着映芬,抖着空落落的裤腿,说自己这般模样,就不给孩子丢脸了。映芬点着头,附和着说:只要孩子们幸福,我们去不去,心里都高兴。香港的婚礼结束,阿财拉着立勤,鼓动锦堂在狮门办婚宴。锦堂犹豫再三,摇头推辞了。又过了一年,雪梅生了个儿子,锦堂和静怡高兴,在香港酒楼做了弥月。阿财喝高了,晃着酒杯说:得了孙子,要在祖宗祠堂挂灯,这是狮门的讲究。趁这个机会,在狮门摆个酒,弥补当初的缺憾。
合计了一番,锦堂同意挂灯摆酒,让阿财筹划。阿财派出帖子,请来立勤和已经退休的锦康书记陪着他,来到国柱家,请他们夫妻定要到场。国柱抽着烟,瞥着映芬。锦康笑着说:我退休了,好多事也想明白了。人生一世,草木一秋。能光着屁股一起长大,一生都待在一起,那就是缘分。人老了,珍惜这种缘分,生命才有价值。映芬扯着国柱的胳膊,轻轻地掐了下。捻灭烟蒂,国柱笑着说:老师,我和映芬都是重情义的人。映芬在外经办工作多年,常去香港,也算见过世面的人。按说雪梅也是我的干女儿,我这做干爹的,也得参加宴会,可我这个样子,又生得土气,怕给锦堂丢脸。锦康板着脸,手指抖着说:你是国家功臣,这一点,什么时候都不会变!国柱,说实话,你批斗过我,我却打心眼喜欢你敢说敢做的性格。改革开放这么多年了,你当初那股劲,到哪里去了!国柱扯着空落落的裤腿,望着他应道:老师,您能上门来,让我们心里承受不起。这样,锦堂在狮门摆酒,我和映芬过去!
得知国柱夫妻到场,锦堂心里的结开了。他让阿财带着香港采购的鲍翅,招来香港的鲍翅名厨,到狮门酒店主厨。阿财在宴会厅搭个台子,请来几位香港明星,穿插些祝福的花絮和节目。锦堂带着太太,阿昌陪着雪梅,站在门口迎客。在映芬的照顾下,国柱搭着拐下车。瑛子扯着雪梅的胳膊,快步走上前,将他搀扶下来。雪梅喊着阿姨,挽着映芬胳膊,身子亲热地蹭着。看着雪梅,国柱眨巴着眼睛,慈祥地笑着说:雪梅,每个年节,你都给叔叔寄东西过来,好些年没有见面,看到你有了儿子,我和你阿姨都替你高兴。
润光和春生过来了,签上名,将利是塞在孩子手里。阿昌逗着让孩子道谢。孩子噗喋着嘴巴,吹着泡泡,挥手晃着利是。锦堂高兴,带着家人,向每桌客人敬酒,到了后半场,他的舌头硬了,举着酒杯,不顾立勤的阻拦,和国柱倒了个满杯,打了一炮。酒会快要结束了,阿财吩咐客房部经理,架着酣醉的锦堂,提前回到客房。服务员递上蜂蜜水。锦堂抬起头,喝了几口,打了串嗝,翻身趴在沙发上,咕噜着呕了一摊。服务员拿来胶桶,接在下面,另一个操着拖把,收拾着呕出的东西。锦堂迷瞪着眼睛,挥手让他们出去。他趴在沙发上,呼噜着喘气。客房经理拿来毛巾,给他盖上,轻手轻脚地退了出来。
推开房门,一股恶臭气味扑面而来,静怡捂着鼻子,瞥着趴在沙发上的锦堂,嘟囔着快步打开窗,对着窗口直喘气。阿昌走进来,捂着鼻子,拿起电话,通知前台换房。静怡拨通阿财的手机,让他多开间房。阿财拿着房卡,递给静怡,指着锦堂说:老细不容易,这么多年,从来没有见他饮这多酒,他这是高兴呀,让他好好休息吧。
他和阿昌架着锦堂,让他躺在里间的床上,帮他脱掉鞋子,盖上被子,摁灭房灯,退了出来。阿财陪着静怡,进了行政套房,坐在厅里,聊了会儿家常。静怡打了个哈欠,他赶紧站起来,让她早点休息。
一觉醒来,她洗漱一番,拿起房卡,走到锦堂房间门口,纳闷平时早起,等她吃早餐的他,为何还关着门。她按了几下门铃,没有动静。她轻轻地敲了几下,叫着锦堂的名字,还是没人答应。她拍了几下,依旧没有反应。她嘴巴贴在门缝,大声喊了几下,扳起门把,用力荡了几下。想起锦堂多年的高血压,这两年,他常说头晕眼花,再想到他昨晚的醉态,她瞬间感到情况不妙。她跑回房间,拿起电话,拨通锦堂的手机,快步走到门口,听见屋内手机的嘟嘟声。静怡的身子瞬间软了,手指哆嗦着按通阿昌的手机,嘟声息了,她对着手机喊道:昌,快来,你老豆有事!手机哐当坠落地上,她摇着把手,顾不得端庄的讲究,喊着阿昌的名字。
阿昌和雪梅跑过来,后面跟着阿财。住客听到叫喊,推开门,探头瞭望。在阿财的斥责声中,服务员跑过来,打开了房门。电视扑闪着,播报着亚洲金融对香港影响的专题新闻。锦堂蜷曲着身子,趴在地毯上。阿财将他的头抬起来,将他翻过来。锦堂嘴巴歪了,鼻孔坠着一淋鼻涕,间或颤动着。静怡呜呜哭了,阿昌红着眼,攥着锦堂的手,搓揉地晃着。阿财让客房经理打120,他掐着锦堂的人中,让大家冷静。狮门医院的急救车到了,医生摸着脉搏,护士量过血压,松开锦堂裤带,灌了两粒药片,静息了一会儿,将他放上担架。静怡带着家人,坐在急救室门前,阿昌隔着玻璃,焦急地踱着步,瞥着里面的动静。医生走出来,摘下口罩,疲惫地说:估计是脑溢血。我们给市医院去电话了,他们的急救车一会儿就到。阿财陪着医生,顺着走廊,边走边聊锦堂的病情。他走回来,静怡一把抓住他的手,嘴角抽搐着问:阿财,怎么样?医生怎么说的?阿財眨巴着眼睛,搓着她的手背说:没有生命危险。静怡紧绷面颊松弛了,含泪有了笑容。
锦堂进了市人民医院的ICU病房,立勤和阿财跟了过去,办完住院手续,将静怡一家安排住在红楼附近的华侨大酒店。走出酒店的门,立勤掏出烟,递给阿财一根,燃着后猛吸了几口,眯眼瞥着暮暮的日头,心里有种虚脱的感觉。昨天这个时候,锦堂还在风风火火,张罗着孙子的酒宴,今天这个时候,他却躺在冰冷的病床上,他倏然感到生命的脆弱。手机响了,国柱来电话,问锦堂的病情,说他和映芬要过来。立勤解释了半晌,总算拦住他们。车子来了,立勤掐灭烟蒂,拉开车门,就要上车,听到身后传来熟悉的声音。他扭头一看,瑛子拿着手机,好像在和雪梅通话。他转过身,说锦堂需要静养,让她不要去惊扰。瑛子摆着手,叹着气说:都是为了孙子,阿昌爸出事了,我这亲家母不是别人,我没有啥本事,照顾人还行。立勤让她上车,说等锦堂病情稳定了,你再过来。瑛子摆着手说:你们走吧!我帮着雪梅,带带孩子。
过了几天,出血控制了,锦堂间或有了知觉。国柱和映芬,坐着立勤的车,来到红楼。隔
着ICU的玻璃,裹着白色头罩,插着吸氧管,脖子上坠着进食管的锦堂,静卧在四周摆满屏幕的病床上。映芬搀着国柱胳膊的手,抖动着捏了几下,嘴角抽搐着,脸贴在他的胳膊上,低声抽泣着。护士拿来几件白大褂,让他们穿上。轻轻推开门,招手让他们进来。立勤走前一步,弯着腰,轻声唤道:锦堂,我是立勤,大家来看你了。锦堂歪斜的嘴巴嚅动着。国柱架着拐,手攥着床架子,红着眼睛说:锦堂,快醒来,我给你抓田螺吃!不用水煮,咱有压榨的花生油,紫苏炒田螺,你肯定爱吃!锦堂的睫毛颤抖着,眼角沁出一滴泪。
映芬松开搀扶国柱的手,走到锦堂头前,攥着他的手掌,搓摸了一会儿,附在他耳畔,轻声说:阿堂,你还记得油坊前的榕树下,我们玩石子吗?咱们挽着裤腿,在小溪中摸田螺吗?好像就在昨天。锦堂的睫毛抖动了几下,耷拉着的手掌,抽动了几下。映芬笑了,搓着他的手说:阿堂,安义叔老了,走不动了,他说想过来看你,和你絮叨几句。锦堂的嘴唇闭合了几下,他沉睡多日的眼睑,展开道缝,眼角的泪珠,漫流下去。他从上帝重新给他开启的有限的缝隙中,无神地打量着映芬的脸和身后的人影,嘴角勉強地往上抽了几下。
香港医院派来救护车,将锦堂接回香港,做康复治疗。几个月后,锦堂恢复了意识,慢慢有了自己的分析和判断,他的下半身没了知觉,只能坐在轮椅上。锦堂没有办法,在律师拟定的文件上,签上自己的名。阿昌接替他的角色,成了莱莉雅集团的总裁,穿行于粤港两地。
坐在轮椅上,隔着窗户,看着车水马龙的街道,听着喧闹的声音,锦堂摸着自己的腿,感怀生命的脆弱,埋怨老天在这个年岁,就让他坐在轮椅上。
静怡是个基督徒,为了让他安心静养,她让菲佣推着他,每逢周末,到教堂礼拜。锦康的情绪,逐渐平复下来。太平山腰的别墅,锦堂很少去住。到宅子看了一番,他让设计师出了整修方案,在天台上做了个中式园林,在静怡的催促下,他们从油麻地,搬到了太平山。
27.探访
半梦半醒间,窗外传来啾啾的雀声。锦堂颤开眼睑,朝霞从窗帘边渗进来,就像给黑色的帘子,粘了道毛茸茸的黄边。他摸到枕边的铃,按了几下。两个阿姨轻轻地敲了下门,推门进来,将他放在轮椅上,梳洗了一番。锦堂指着外面。给他披上毯子,她们将他推到天台上。静怡穿着睡衣,走到他身后,合掌对着空幽的海湾,低头问:阿堂,闷不闷?要不要到山下的酒楼,喝茶去?锦堂耷拉的眼皮抖了下,嘴角抽着,摆了几下手。静怡贴在他耳边问:早餐想吃啥?锦堂抬起手,指头搓了几下。静怡转过身,吩咐道:让司机下山,到那家老字号,给先生买鸡蛋烫粉和及第粥回来,烫粉别加肉。
吃完早餐,阿青拿着报纸和文件,给锦堂读报,报告莱莉雅股票的情况。靠在椅背的垫子上,耷着眼睛,他的嘴巴间或嚅动着。阿青的手机嘀嘀了几下,她停下来。锦堂瞥着她,摆了下手。她放下报纸,掏出电话,走到厅外。过了一会儿,她轻快地回来,站在他身后,弯着腰说:先生,阿昌说内地的锦康先生到港了,来参加荔枝节恳请会,想过来拜访您。锦堂的眼里有了光,哆嗦的手拍着扶手,嘴角抽着说:就说我在家静候,他是我的老师。他将静怡叫过来,让她吩咐厨房,准备几个菜,他要在家里,请老师吃饭。
墙角的摆钟哐当着,靠在轮椅上,锦堂不时睁开眼,瞥着时间。过了十点半,他让阿姨将他推到别墅的天台上,朝着上山的径,瞭望着爬坡穿行的车子。阿昌黑色的保时捷,像只锃亮的甲壳虫,从密林掩映的山径上爬上来。阿青弯着腰,指着不断变大的车子,在他耳边嘀咕着。锦堂挺直腰,喘着气,晃着头,抖动的手搭在扶手上,摁着开关键,轮椅簌簌向前滑去。静怡愕然,赶紧跑过去,扳开他的手。轮椅停了,她扬起手,和开门下车的儿子招呼着。
下了车,锦康踩着林坡的石阶,挥手上来,蹲在锦堂轮椅前,摸着他已经萎缩的腿,泪眼婆娑地说不出话来。锦堂抓住他的手,笑着说:老师,我这个做学生的,本该去看您,却让您过来看我,着实有些惭愧。阿昌推着轮椅,走到厅堂外的天台。阿姨端上果盘,斟好茶水。锦康坐下来。他掏出香烟,抽出一根,捻了几下,笑着说:香港到处禁烟,我这样的老烟民,有些不习惯了。锦堂摆着手,让阿姨拿来杯子,欠着身子说:我也有瘾,医生不让抽烟,没有办法。这里是私人空间,您就随意抽吧!
锦康拎起包,抽出个泛黄的旧本子,递给锦堂,笑着说:看看,这是什么?接过本子,搓了几页,锦堂瞪着眼睛,一脸茫然。阿青递上放大
镜。他拿起对着纸页,瞄了瞬间,嘴角抽搐着,露出笑容,抓起锦康的手,揉了起来。锦康趔着身子,指着文字说:前段时间搬家,在书房找到的,你高一年级的作文,那时你和国柱一样,都有颗红亮的心。阿昌拿过本子,好奇地翻着。锦堂摆着手,有点不好意思,松开锦康的手,笑着问:如果那个年代,我能够当兵,您说我会跑到香港吗?锦康摆着手说:我们常讲,历史不能够假设,你到了香港,现在看来,也是国家改革开放中里程碑式的人物,更值得骄傲。
菜上了桌,静怡出来,让大家吃饭。锦康捻灭烟蒂,跟着轮椅,走进餐厅。阿昌将醒好的红酒,斟在酒杯,递给锦康,谦和地说:老书记,医生说老豆要适量饮些红酒,这款酒就是法国著名酒庄的上品酒,您品品味道。接过酒杯,对着吊灯,锦康轻轻地晃动着。酒液就像无头的红衣女郎,扯着拖地的裙摆,沿着圆润的杯壁,一颠一荡地跳着探戈。锦堂摇着头说:您是老师,比我年长十几岁,身体那么好。我做梦也没有想到,自己会是今天这般境况。安义叔想见我,给我写了段话,说人的命都是定数,既要随机而为,也要随遇而安。他还说,孙子挂灯摆酒,酒酣不醒,我的时运迁转到了孙子身上,预测我那孙子,将来会有大作为。
喝了几口酒,锦堂收杯了。放下筷子,锦康侧过脸说:锦堂,这些年阿昌打理莱莉雅,确实不易,网络销售已如猛虎,拼的是价格和款式。原来的人,买件衣服,要穿好几年,讲究牌子和面料,现在的年轻人追求的是一拨一拨的潮流。狮门原来几个大牌子,依存的是遍及全国的专卖店,这几年都垮掉了。他们迫不得已,将牌子许可网店使用,每件衣服收几元的贴牌费,品牌知名度都快沉没了。锦堂夹了片鲍鱼,嚼咀着,不时点头。锦康瞥了眼阿昌,笑着说:我退休这么多年,好多事看不明白。一方面鼓励厂家,做强做大品牌,给了好多政策;另一方面,又鼓励网络商家过度竞争,让专卖店没了空间,支撑品牌的大厂日落西山。阿昌给老豆夹着菜,摇头附和着。
靠在椅背上,手弹着花梨桌面,锦康絮叨了几句红木家具。他挺起身子,晃着酒杯说:阿堂,现在狮门和以前不一样了。那些年,只要来投资,政府都欢迎。这几年,内地的环保抓得很紧,凡是有污染的企业,都要进环保工业园。不瞒你说,润光和春生搞了个环保工业园,前几年冷冷清清,这两年一房难求!锦堂闭着眼睛,靠在椅背上。阿昌附在他耳边说:咱们老厂那片工业区,没有专用的污水处理系统,群众意见很大,政府下了几份整改通知书,如果整改达不到标准,就得停产。好在有老书记出面,暂时还算正常。锦康瞄着锦堂,趔着身子,低声说:阿堂,那块厂区,边上都是楼盘,商业价值很高!锦堂瞬间睁开眼睛,转过脸,眨巴着眼睛。锦康笑着说:市里刚好有“三旧改造”的政策,可以让阿昌想办法,转变土地用途,把那片地开发了。阿昌拉开包,掏出文件和图纸,低声说:老豆,这是平面规划图和商业前景的分析报告,有空我给你具体汇报。
瞥了眼静怡,锦堂无奈地抹着眼睛,迟缓地转过身,用颤抖的手,敲着桌子,虎着脸问阿昌:莱莉雅怎么办?就这样收摊不做了?我去了那边,怎么给你爷爷交代!阿昌低着头,沉思瞬间,搓着脸说:老豆,此一时彼一時,莱莉雅不可能再有往日的辉煌了!我将建座莱莉雅大厦,收缩实体专卖店,以网上销售为主,也可以许可其他商家,贴牌销售。锦堂轻叹一声,摇着头说:钱是什么?说到底就是堆只有国家能印刷的纸。莱莉雅是什么?那是香港时尚女装的代表。走到街上,看着女仔穿着自己牌子的时装,那就是一种价值。
对于莱莉雅,锦堂有如此深沉的情感,这是锦康没有想到的。他枕在椅背上,合臂抱在胸前,沉默一会儿,直起身说:阿堂,“三旧改造”的政策,也有时间限制,政府把关很严,也不是你想做就能做成的。好歹我也做了这么多年的领导,还有些人脉,很多人还会给我个面子。地块手续办下来,自己单干可以,找别人合作也行。有了开发的回报,阿昌可以到粤北或者两翼买地,重建厂房。那些地方,我也有些关系,必要时帮你们牵牵线。锦堂侧过脸问:那个厂区除了莱莉雅自用的厂房,别的厂房都是和狮门镇属公司合资建的,他们能同意吗?阿昌瞥着锦康。锦康侧过脸,咳了几下。阿昌笑着应道:老豆,镇上也有这个愿望。只要咱们点头,就可以申报了。
闭眼沉思了半晌,锦堂无奈地摆着手,对阿昌说:好吧,这件事你定吧!老豆离开生意场这么多年,脑子浸血了,不管用了。他举起茶盅,歉疚地说:老师过来,十年没有见面了,我很高兴。本想是个轻松的聚会,没想到像在谈生意,实在不好意思。锦康端起茶盅,晃着说:阿堂,政府都希望自己城市漂亮些,厂区开发的事,狮门领导
找过我,知道咱们的关系,希望我出面协调。离开狮门这么多年,我对狮门还是有感情的,现任领导求到我,我总得发挥余热,帮政府分忧解难吧。难为你了!阿堂,我代表狮门镇政府,感谢你的配合。锦康站起来,拿起两只牛皮纸袋,递给锦堂,轻声说:阿堂,我知道你啥都不缺。这是多年前朋友送给我的普洱茶,听说可以降血脂。
锦康走了。锦堂靠在轮椅上,眯眼听了段粤剧,直起腰,挥手让静怡关掉碟机,叫来阿昌,推着他来到屋外的平台上。给老豆斟上茶,端着现磨的咖啡,阿昌坐在边上,瞄着西落的太阳。锦堂咳咳两下,沙哑着问:阿昌,老豆蒙了,锦康过来,说受狮门政府之托,我回想他说的话,好像不那么简单。阿昌一惊,连忙放下咖啡,蹲在轮椅旁,拉着他的手,眨巴着眼睛说:老豆,我在狮门这么多年,老书记帮了不少忙。他无论怎么说道,都是想尽快促成这件事。锦堂耷拉着眼皮,瞥着儿子。阿昌撑不住了,他站起来,端起咖啡,瞭望着港湾。他转过身来,老豆还盯着他。阿昌走过来,笑着说:老豆,您身体不好,把个方向就行了,我不想让您太操心。锦堂揉着眼睛,颇为伤感地说:昌,老豆还能想问题,就想给你操操心。等到哪天老豆真的不能言语了,你想问也问不出什么名堂了。
阿昌蹲下身,搓着他的手说:老豆,前几年,镇上的公司改制,润光通过香港的公司,收购了原来和咱们合资的那家镇属公司,成了合资公司的股东。厂区商住开发,实际上就是咱两家的事。老书记顾忌面子,不愿意把事情挑明。
夜风习习,锦堂躺在床上,心里久久难于平静。他拿起床头的相册,操起放大镜,对着照片凝望。他闭上眼睛,内地打造莱莉雅品牌的事,像胶片一样,在他已经愚钝的大脑中,缓慢地抖动着。他想起了阿财,也想起已经老去,很少露面的伟哥,也不知道和阿财黏了几十年的阿敏,是否有了停泊的港湾。端起床头杯,他抿了口水,肘撑着溜下身子,拉起被子撩在胸前。想起那片低矮破旧灯火通明,涌动着工人的厂区,将变成花草茂盛的高楼小区,他心里涌动的亲切感,瞬间没了。夜深了,窗外间传来轮船沉闷的汽笛声。锦堂既不能辗转,也不能反侧,他的身体已经驯化了他的情绪,晕晕乎乎间,他习惯于游离在现实和梦境中,更中意沉迷于往事的追忆中。
28.过冬
莱莉雅“三旧改造”项目启动了。通过微信,阿昌将规划的平面图,发给阿青。吃过早餐,锦堂拿起毛巾,拭着嘴巴,摆着手说:昨天晚上,似睡非睡,想的都是莱莉雅在狮门起步,在内地发展那些事。我在平台上透透气,你们慢慢吃。阿青走进来,在静怡耳边嘀咕了几句。静怡转过身,笑着说:阿堂,阿昌做的开发平面图出来了,他想让你高兴,发给了阿青。她将图片连到电视,去看看吧!
锦堂瞥了她一眼,摆着手,就要出去。孙子听说老豆开发的楼盘有了图片,放下碗,抹着嘴上的米粒,拉着阿青的手,闹着要看。阿青握着他的手,对着锦堂晃了几下。孙子跑过去,抓着爷爷的胳膊,嬉笑着将他推到厅堂的电视前。
按开电视,阿青拿起遥控器,摁了几下,屏幕闪出楼盘的全景图。阿青摁着遥控,介绍着整个项目的情况。孙子趴在电视前的地毯上,头放在撑起的手掌上,腿抬起晃动着,咬着嘴唇,扑闪着睫毛,盯着艳丽的图片,好像要钻进去。静怡攥着茶杯,弯腰眯眼,指着画面,转过头对锦堂说:阿堂,没想到那片破旧的厂区,能建出这样的楼盘。这栋不错,能看到江面,到时做套带花园的复式别墅,咱们闷了,就回狮门住几天。锦堂瞄着图片,抖着下垂的嘴,一脸茫然。孙子踹掉拖鞋,锦堂盯着他晃动的屁股和黑泽飘逸的头发,咧着嘴巴笑了。
摁着轮椅的键,锦堂滑进睡房。阿姨扶着他,躺在床上,垂下窗帘,带上房门。午饭时分,阿姨摆好碗筷,盛上汤水,问静怡要不要叫先生。静怡轻手轻脚走到睡房門口,将门拉开道缝,弯腰朝里瞄了下,带上门,摆着手说:先生一直睡不好,别管他了。太阳偏西的时候,厅堂的铃响了。阿姨推开房门,将锦堂搀扶到轮椅上。他唤来阿青,摆着手说:阿青,我闭上眼,还是莱莉雅的事,我心里堵得慌。你安排一下,我要到莱莉雅香港的老厂区看看。阿姨端上饭菜。静怡取出衣服,放在沙发上,让阿姨给他换上。
埃尔法停在门口,阿昌为了老豆出行方便,卸掉后排的座位,在门口装上升降板。阿姨推着轮椅,顺着伸出来升降板,将轮椅摆正位置,卡在椅槽中。阿青招呼着,让静怡坐在旁边。她拎着手袋,弯腰上车,坐上副驾的位。车门滑动,吱啦合上,车子顺着并不宽阔的山径,恰似只白色的
甲壳虫,撩着青色的藤蔓,宛转而下,驶上滨海公路。靠在椅背上,揉着大腿,锦堂下垂的嘴角嚅动着,瞄着窗外熟悉却又变得陌生的街区。车子穿过旺角,瞥见街角那间餐厅,他转过头,抬起手,晃了几下。静怡伸长脖子,瞄了眼,对着阿青说:那家餐厅,我年轻时常和先生光顾,现在冷落了不少。
车子离开公路,向右上了个斜坡,路中是那棵铁栅栏围起来的大榕树,对面是那座尖顶的教堂。瞄见榕树,锦堂摆着手,车子停在路肩。自动门弹开,司机过来,站在边上。锦堂弯着腰,抬起头,瞭望着夕阳下镀着橙色光彩的茂密树冠,想起刚到香港时,和阿财喝醉了,勾肩搭背晃到树下,靠躺在树根边,看着脚下斑驳的月光,就像看到了家里珍藏的金元宝。静怡抓着他的手,教堂尖顶下的钟,咣当当响了,锦堂嘴角挂着笑,偏头望着橙色的尖顶,那是上帝的召唤。那个年代,碰到闹心的事,对映芬的思念按捺不住的时候,他回到工厂,摘下手表,习惯叼着香烟,靠在窗户边,默然地看着教堂顶上的钟表。在基督徒心中,那是上帝的声音,上帝给了人时间和无尽的苦恋,也会给人希望和出路,一切都是冥冥中的事。
上了车,锦堂偏着头,瞥着楼间长条形移动的天井,瞄着街边熟悉的茶餐厅,见几家服装厂楼下拉开卷闸,处理着尾货,他瞬间感到市场的萧条。香港莱莉雅的经理,带着帮主管,站在门口,迎候老细。静怡弯腰下车,招呼着让锦堂的轮椅下车。锦堂和大家握手,不住地点头。
香港公司的经理将锦堂推到会议室,公司文员站起来,侧过身子,看着莱莉雅传说中的老细。经理拿出平板电脑,报告着公司的情况,临了摇着头说:老细,公司传统的接单、派单和承运结算的业务,勉强还有些微利。莱莉雅设计中心,快要散了,设计的款式,到了内地,那么多专卖店,根本做不起量。量上不去,就没有利润,设计师也就没了信心。一年中,有那么几款好卖,没有几个月时间,内地服装网店,一窝蜂跟过来,将设计师心血吸食掉了。
锦堂品了口茶,盯着茶杯,看着茶包,他不明白原来公司都是上等的红茶包,怎么换成有点涩口的绿茶包了。他搓着茶杯,靠在椅背上,闭着眼睛,沉思半晌,晃着头问:有什么打算?经理搓着手,轻叹着应道:老细,莱莉雅毕竟是著名品牌,一款服装批量生产的空间越来越小了,高端人群的品牌定制有所起色。我们做了市场调查,莱莉雅可能要收缩传统的实体专卖店,向高端定制市场转型。锦堂点着头,放下茶杯,摆着手。经理推着轮椅,贴在他耳边说:老细,这片服装工业区,日子最好过的,就是咱们公司。阿昌总裁有韬略,我们有内地的业务,香港这边,微利维持,还是有底气的。
走廊尽头,是阿昌的办公室。锦堂摆着手,经理让文员打开门。锦堂看着书柜,摸着办公台,搓着掉了颜色的大班椅的扶手,歪着头,对静怡笑着说:你选的?静怡走过去,蹲在他边上,说:都几十年了,有这个成色,算是不错了。锦堂摁着轮椅,滑到窗前。经理走过去,推开窗扇,站在他边上。对着窗外林立的玻璃包裹的铠甲的巨人和夹缝中教堂的尖顶,锦堂比画絮叨着。眯着眼睛,想起到香港后的前几年,对映芬的昼思暮想,在他的眼前飘闪着。瞄着玻璃中静怡的暗影,他眨巴着眼睛,感慨时光已逝,无奈地摇着头,他转身仰头,对着静怡讪笑着。静怡走过来,将裹在他肩上的披风,正了几下。
到了公司的展厅,看着成排灯光映照下,站立在玻璃橱窗中的模特,锦堂瞄着边上的标牌,听经理介绍设计理念、哪位明星穿过和在莱莉雅品牌中的影响。静怡一直穿着自家的牌子,看到穿过的衣服,她就像见到老朋友,弯腰贴在锦堂耳边,絮叨着青春岁月,掏出手机,对着衣架模特拍着照片。到了那件丝绒套装前,锦堂眯眼看着,竖起拇指,扭头对静怡说:你穿着这件衣服,送阿昌上幼稚园的情形,我忘不了。静怡笑着,拿起手机,对着坠着水晶领围的衣服,转着圈,一串咔嚓。
车子离开了公司,锦堂沉郁的心情,纾解了许多。瞭望着港岛璀璨的夜景,他抓着静怡的手,看着窗外的街景,轻轻晃动,追忆着他们的温情岁月。红灯亮起,车子停下。瞥着街口的茶餐厅,锦堂要品尝那家的牛腩粉。静怡让司机泊车,和阿青推着锦堂,进了那家餐厅。穿着白色厨服的店主,笑着从收银台走出来,拉开屋角的凳子。
锦堂笑着说:吃了几十年你家的牛腩,还是忘不了。店主拿着本子,招呼着点了餐,捧上牛腩汤粉。锦堂拿起筷子,挑起米粉,搅了几下,笑着说:阿怡,那年我加了一夜的班,清早跟着阿财过来吃粉,就是在边上的报摊,买了张报纸,看到内地开放的消息。她给阿青个眼色。阿青出去,
等到锦堂吃完粉,她拿着沓报纸,递给他。锦堂将报纸放在腿面上,从牙签盒抖出牙签,手捂在嘴巴上,撩着牙缝,眯眼瞄着报纸上的彩图。他眼睛瞪着,抖着报纸,盯着上面的标题,转身对静怡说:你看看香港的下一代,像个什么样子,没有内地的改革开放,能有香港今天吗?静怡放下筷子,摆着手说:年轻人有自己的想法,你这把年纪了,公司的事都交给了阿昌,这些事,你就别上心了。
坐在天台上,望着维多利亚港湾,呆望一会儿,锦堂摁着轮椅的键,回到客厅,让阿姨打开电视。他接过遥控器,摁到本港台,是一档学生在中环静坐堵路,和警察发生冲突的访谈节目。他弄不懂,英国治理香港那么多年,普通的香港人忙着生计,生意人忙着发财,没有发生过大规模反抗港英当局的冲突。香港回归了,国家让香港人自己治理香港,内地的开放,就像一炉火,将香港这颗混着杂质的水晶,淬炼成东方之珠,香港的下一代,却留恋港英时代,不断滋生事端,挑战港人治港的格局。
孙子走进来,站在屏幕前。锦堂将他叫到身边,问他的看法。孙子眨巴着眼睛,挠着脖子,哧哧笑着,说了串同学们挂在嘴上的说辞。锦堂拍着没有知觉的腿,斥责道:你个衰仔,大陆是香港的根,没有祖国,香港就是礁石上的一团苔藓。静怡用毛巾搓着头发,听了几句,白了锦堂一眼,扬起手说:你老了,时代变了,别再用你那老一套,糊弄下一代了。锦堂捶着轮椅的扶手,喘着气说:静怡,你是土生土长的香港人,我宁愿穷点,也不能让后辈随着这股风潮,忘了根本。
孙子没见过慈祥的爷爷发过脾气,怯怯地望着他,在奶奶的护佑下,不解地走了。锦堂瞪着静怡,手颤抖着说:告诉阿昌,我死了,如果他儿子也像电视闹事那些人一样,就不得从家族遗产中得到一元钱。不知道钱是怎么来的,给他钱有什么意义?
这些年,锦堂像秋日的田禾,将郁闷埋在心里,他很少发火。静怡垂下毛巾,弯腰笑着说:阿堂,他还是个孩子,划得来这么生气吗?这些道理,阿昌懂了,他就有办法教育儿子,你就别操心了。
狮门人有过冬大过过年的讲究,佘家延续着这个传统,每逢冬至,一家人都会聚在一起,吃餐饭。冬至前两天,阿昌给老豆捎来话,说工业区开发的事,市里将要研究,他不能回港。几个月没有见到阿昌,知道他不能回来过冬,他心里就像冷暖空气交汇时的霾,无奈中混杂着沉郁。平安夜的那天下午,阿昌和雪梅回来了,他脱掉西装,洗漱一番,随妈妈走进老豆的房间。一番嘘寒问暖,锦堂问着生意的情况。阿昌笑着应道:工业区开发的事,年前就会批下来。莱莉雅方面,将实体店收缩了部分,成本降了。我和雪梅商量,许可一些商家,贴牌销售,回补了一些收益。锦堂靠在轮椅上,叹了口气,抖着手指说:别盯着眼前,想办法守住莱莉雅的牌子,不到万不得已,别让其他人贴牌。
放下书包,孙子跑进来,雪梅跟在后面。锦堂眨巴着眼睛,嘟着的脸晃着了几下,抬起手说:阿昌,老豆的生意一路过来,离不开狮门,那是咱们佘家的根。现在香港的那些年轻人,不知怎么了,不断搞事。你有空,带着孩子到狮门看看,让他知道佘家的来由,别就知道赚钱,让后辈随波逐流,最后忘了祖宗。摸着儿子的头,雪梅走过来,蹲在家公轮椅边,笑着说:我和阿昌在狮门忙活,孩子管得少,您放心,我和阿昌商量了,等莱莉雅厂区改造开工了,明年暑假带着儿子,到东北看看。锦堂点着头。
喝几口咖啡,阿昌放下杯子,转头对妈妈说:狮门过来帮朋友,到香港过平安夜,我在四季酒店订了房,我们过去,吃餐飯。静怡瞥着锦堂,见他嘟着脸,摆着手说:阿昌,你好长时间没有回来,带着雪梅和儿子去吧,你老豆不方便,我们留在家里过。阿昌搓着脸,隔着指头缝,瞄着老豆,看到没有翻转的希望,他站起来,走到门口,又回过头来,同妈妈摆着手,忐忑着离开了。厅堂角上摆着圣诞树,坠着闪烁的彩灯。静怡拿出小袋,递给锦堂,说孙子回来,得派圣诞礼物。
九点多钟,阿昌和雪梅回来。孙子跳跃着,跑在前面。见爷爷耷拉着脑袋,半闭着眼睛,靠在椅背上,他赶紧息声,瞅着奶奶,倚在门框上。静怡走上前,牵着他的手,带到锦堂跟前,笑着说:爷爷给你准备了圣诞礼物,等不到你们,快要睡着了。锦堂睁开眼睛,摸着袋子,掏出礼物,递给孙子,摸着他的头发,搓着他耳垂。阿昌弯着腰,轻声说:老豆,山下可热闹了,维多利亚湾挤满了看烟花的游客。咱们到平台上坐坐。锦堂噢了声。阿昌推着轮椅,指着山下的夜景,喝茶絮叨着。
阿姨端上咖啡,阿昌抿了口,侧身趴在栅栏上,附在老豆耳畔,掐着指头,神采飞扬地算着工业区开发的回报。锦堂的眉毛挑了几下,瞥着静怡穿着的那件丝绒套装,摸着下巴,咳了几下。阿昌赶紧蹲下,搓着老豆的手,笑着说:老豆,您虽然在这里闲居,市里的领导不时问起您,说要将您当初回狮门办厂的事,写入市志。我们的“三旧改造”批下来,会列入市里重点项目。市镇领导让我邀请您,明年龙舟赛的时候,回去一趟,看看狮门的变化,参加项目开工典礼。锦堂闭着眼睛,摆着手说:给他们带声谢,我这般模样,就不去凑热闹了。
来年的清明节,按照老豆的叮嘱,阿昌随佘氏户族的后辈,在族中老者的张罗下,抬着乳猪,点上香烛,在祠堂祭拜一番,来到祖坟前,焚香叩拜。从山坡下来,他坐上直通车,直奔香港。他闭着眼睛,靠在椅背上,随着车子的颠簸,惬意地晃着身子。他的眼前晃动着将要开建小区的图景,幻想着售楼部挤满了人,自己的手机不停地响着,好多人通过各种关系,都想有个折头。他坐在售楼部里间的办公室中,跷着二郎腿,大家递上预售合同,捧着笑脸,用期待的目光恳切地看着。他操起金笔,啄着开心果,像元首一般,凭着心情,画上折头。
莱莉雅生意好的时候,父亲病愈的脸上,时常挂着笑容,不时让雪梅带孙子过来,戏逗一番。这几年,莱莉雅的生意淡了,他的情绪低落,脾气有些古怪,身体也每况愈下。阿昌最伤心的,就是无论自己多么卖力,都得不到老豆的肯定。父亲是个商人,却似乎对于商住开发获取的回报,并不那么在意。车子过来深圳湾口岸,他掏出批文,琢磨着怎么才能说动老豆,让他回狮门看看,给自己长长脸。
手机响了,阿昌搓开屏幕,妈妈问他走到哪里了,说老豆等不及,让他直接到爷爷的墓地。他拍着司机,交代去西贡。司机踩着油门,保时捷就像发疯的公牛,变换着车道,昂着头,咆哮着蹿了起来。回来的时候,阿昌坐在老豆的车上。他掏出开发的批准文件,笑着递给他。锦堂瞄了眼,呆然地盯着窗外,沉默了半晌,摆着手说:你爷爷的心愿,就是将莱莉雅做起来,看到莱莉雅日落西山,我真没有脸面去见他老人家。在阿昌看来,清明祭祖,就是个过程,他没有想到老豆的情绪,这般低落,藏在心里的诉求,像烟柱一样,瞬间散开了。
29.相逢
梅雨季节,空气闷热又潮湿,一连几天的雨,锦堂的生活,像闹钟一样,日复一日地嘀嗒着。他靠在椅背上,瞄着窗外晃动的树梢,听着《禅院钟声》一顿一挫的声腔,觉得自己就像独自打坐在空幽的禅院中,凄然的情绪包裹着他。中午时分,黏稠的低云和缭绕的雾气散去,太阳像多日未见的姑娘,泛着紫色的光晕,挂在湛蓝的天宇,对着山川河岳,嘻哈逗闹着。推开厅堂的门,静怡在天台踱了几步,让阿姨将烘干的衣物拿出来,在太阳下晒晒。锦堂摁着键,滑到天台。阿青斟了杯茶,放在茶几上,坐在边上,翻着沓报纸,说着外边的事。电话抖了几下,她拿起电话,锦堂摆着手。她走到边上,接完电话回来说:先生,狮门有个叫映芬的,和立勤来香港,想见您,问您是否得闲?
软垂着的身子,倏然挺了下,耷拉的眼皮跳着,锦堂的眼珠就像电视,从黑白哗地转成彩色。他嘴巴颤开,嘶嘶啜了口气,手搓着扶手,呆然看着阿青。静怡趴在栅栏上,曲着身子,瞥了眼锦堂,浅笑着。阿青跟了锦堂好几年,没有见过他这番神情,她瞄了眼静怡,更是一脸茫然。
锦堂好些年没有见到他们了。阿昌回来,他不时探问着他们的情况。秋冬季节,映芬都会给他带些家晒的腊肠。沉浸在《禅院钟声》的声韵中,遐想中,他觉得映芬就在他身边,那哀怨的对唱,就像他们的絮叨。静怡不中意粤剧,起初并不在意,她慢慢地品出了其中的奥秘。她以他身体需要静养为由,试图阻止他沉浸在这样的氛围中,锦堂就会抗争几句。时间长了,她也理解了,锦堂这把年纪,又是这样的身体,潜藏在他内心的情愫,压抑了这么多年,在他垂暮的生命中,动画般晃动着,也是人之常情。
像冬眠的蛇,锦堂苏醒了,他吩咐阿青,在酒楼订桌菜,送到家里来,从酒窖拿出珍藏的红酒。扯着松垮的睡衣,他让静怡找身正装。静怡嘟着嘴,笑着说:都是老家的朋友,何必这么讲究。锦堂板着脸,瞥了她一眼,叹着气说:多年不见了,大家想我可能半躺在床上,不能动弹,一幅邋遢的样子。我要让他们看看,站不起来的锦堂,依旧还是讲究的锦堂,过着有尊严的生活。静怡挑选了一套休闲的英式西装,帮他穿上,他摁着轮椅的键,晃到衣镜前,扯着衬衣的领,对着镜子,有了笑容。
這几年,妈妈信佛。静怡拉着锦堂,礼拜耶稣。他们活在自己的世界中。想起妈妈的时候,他吩咐司机,将她接过来,说得最多的还是狮门的旧事。锦堂妈叹着气,说:好些年没回狮门了,也不知你安义叔身体怎么样?是不是还帮人测字算命。映芬过得怎么样?按说也该当奶奶了。锦堂让阿姨装了袋映芬带过来的腊肠,摆着手说:安义叔抽了一辈子烟,肺不好,气短咳嗽,我交代阿昌,带他到大医院看看。映芬有心,每年晒的腊肠,总要带些过来。
得知司机在京港酒店接上了映芬和立勤,阿青即刻给酒楼打电话,让他们将饭菜送过来。锦堂想起了妈妈,他晃着手,将阿青唤过来,摸着脑门吩咐道:阿青,我忘了件事,我妈妈这些年常惦记着映芬,你放下手上的事,将她老人家接过来。轮椅停在上次接锦康的位置。静怡拿了件披风,出了厅堂,给他披上,站在轮椅后面。车子停下来,侧门徐徐滑开。锦堂前倾着身子,眯眼盯着车门,好像要用目光,将车里人掏出来。立勤下车,举目张望。映芬跟着下来,他指着坐在轮椅上的锦堂,挥着手,晃了几下。锦堂摁着轮椅键,滑到天台门口。映芬一愣,迟疑瞬间,笑嘻嘻快步过来,和静怡絮叨几句,蹲在轮椅边,抓住锦堂的手,嘴巴往上抽了下,笑着晃了起来。立勤拉着锦堂另一只手,埋怨他这些年也不回狮门,看看大家。指着太平山,锦堂像个有客人来访的孩子,说着自己的房子。
静怡招呼着客人,围着餐桌坐定。阿姨摆上菜盘。锦堂瞥着门口,指着茶杯,让大家等下。过道有了脚步声,锦堂妈唤着映芬和立勤,随着阿青的搀扶,颤抖着伸出手,快步走来。映芬赶紧站起,迎上去,拉着她的手,亲昵地笑了。锦堂妈拍着她的背,扯过来搂着说:阿芬,婶子想你呀!立勤站起来,锦堂妈拉着他的手,在他的胳膊上捏了下,瞥着锦堂,感慨地说:你看你身体多好呀!
立勤笑着看向锦堂,紧紧握着他的手,这才发觉端着酒樽的阿青。趁静怡不注意,立勤眨眨眼睛,打趣着悄声说:锦堂,你的这位才女秘书,刚才我进来乍一看,还以为是年轻时的映芬呢。
映芬愕然一怔,不由得打量一下阿青,果然眉眼脸型和自己年轻时颇有些相似。映芬心下明白锦堂的心思,她涌起复杂的情绪,感动、心酸、怅惘,心却是暖的。这个人哪,在以这样的方式念想着她呢。
静怡转过身,笑着问他们:什么事呀,你们笑这么开心?立勤自知失言,怕静怡知道了难堪,眨了眨眼,忙拿出袋子,掏出几包橙黄的龙眼干,递给静怡,岔开说道:锦堂、静怡,我们知道你什么也不缺,就带了老屋后面的龙眼干,还是老味道。锦堂,你还记得小时候,大人下田,我们偷偷地爬上树,摘龙眼吃吗?
锦堂笑了,让阿青剥了一粒龙眼,含在嘴里品着,眯着眼睛,似乎陷在久远而温暖的回忆里。
给客人夹着菜,锦堂絮叨着小时候的事。几杯酒下肚,大家没了拘谨,调侃抖搂着锦堂的逸事。映芬瞥了他几眼,脚在桌下踹了下他,瞄着静怡,端起酒杯,和立勤给她敬了杯酒。放下酒杯,映芬掏出一张纸,递给锦堂,看着锦堂妈,低声说:阿堂,安义叔不行了,我每次看他,他都问起你和婶子。知道我要来港,他让我带封信过来。锦堂嘴巴僵住了。锦堂妈停住了筷子,偏着头过来,瞄着他展开的纸页,安义歪斜地写着:阿堂,叔快不行,就想和你絮叨几句,你妈妈还好吗?
合上纸页,锦堂靠在椅背上,闭上眼睛,嘴角抽了几下。锦堂妈放下筷子,瞥着外面。一围人愣了,望着锦堂,屏住呼吸。等了一会儿,他颤开眼帘,搓着下垂的脸颊,长长叹了口气,转过头来问:肺病?要不要来香港,我找医生看看。映芬摆着手说:叔叔想得开,他说只有入土,才能重生。
收起信,锦堂交给阿青,端起杯,晃了几下,瞄了眼妈妈,摇着头说:阿芬、立勤,说实话,我这个样子,不想回狮门见人。这些年,我坐在太平山上,瞭望着北边的水面,狮门的事在我的脑子中,翻来覆去,我的心从没离开狮门那块地方。
锦堂妈抬起头,对映芬说:阿芬,回去告诉你安义叔,就说婶子回去看他。她瞥了眼锦堂说:阿堂,别成年闷在山顶上,身体允许的时候,回狮门走走。立勤站起来,走到锦堂身后,揽着他的肩,低头笑着说:阿堂,社会越发展,市里越记得你当初回来办厂的事。好多人想写你的故事,你闭居香港,不赏面,也不是个办法呀!锦堂的嘴巴抽了几下,放下酒杯,摸着他的手,搓了几下,晃头点了下。
阿财的家安在狮门,一对儿子有香港身份,他们习惯狮门的生活,很少回香港。回到狮门,立勤将锦堂回来的事,告诉了阿财。阿财正在水库钓鱼,他收起电话,将鱼竿插在杆座上,拿起帆
布凳上的香烟,点着猛吸了几口,半躺在水库的荒草坡上,眯眼盯着夕阳下泛着橙光的水面和漂曳着的黄色浮标,往事随着荡漾的粼粼水波,抖动着他的心绪。当初他鼓动锦堂在狮门办弥月宴,号闹着一帮朋友,变着花样给他敬酒,没有想到锦堂出了事。这些年,每每想起这些事,愧疚之情就会包裹着他,让他有种窒息的感觉。浮标下坠着荡了几下,他挺身起来,抓住鱼竿,绷起来收线。一条非洲鲫鱼蹦跳着闪出水面,在草丛中打着挺,朝着他瞪眼吐气。
走上坝面,映芬从屋子出来,招手叫阿财喝茶。拍着腿上的草屑,他走过去,笑着问:阿堂怎么样?映芬走前几步,晃着手应道:坐在轮椅上,要人伺应,他还问起你呢。
阿财进了厅堂,随着映芬坐在里间安义的床前。安义满脸的褶子,缩在松软的枕头上,感到阿财拉起他的手,他滚溜了一辈子的眼珠,在眼皮下弹了下,松坍的眼皮挣扎着展开,到了半道,又缩了回去。安义咳咳了几下,喘着粗气,沙哑挣扎着絮叨:阿堂,阿堂要回来了。阿财附在他耳边,捏着他的手说:安义叔,锦康到香港,请他回来,他都没有答应,您让阿芬带了个话过去,他就答应回来了,还是您的面子大呀!安义松弛的嘴角,咂巴几下,露出了笑容。
阿财弹着烟灰,晃着脖子说:锦堂可是我的贵人,没有他带着我,我也没有今天。听说他要回来,我寻思着咱是做酒店的,得安排老细住咱的酒店。想起那年锦堂在酒店出事,我有点犹豫。不说声吧,不合礼数,太盛情吧,又怕人家心里有芥蒂,怕难为锦堂。阿财叹了口气。
映芬开解他说:这可不像是你阿财的性格,都这把岁数了,变得瞻前顾后了。邀请锦堂住酒店,那是对老细的尊重。锦堂那么大的老细,他什么意思,会讲出来的,你们毕竟是抱团过来的兄弟嘛。阿财点点头,这才宽慰了不少。
锦堂回狮门的消息传开了,那帮逃港的老板们,纷纷打来电话,建议阿财组织一个聚会,十几年没有见面了,得好好熱闹下。阿财约好阿昌,来到莱莉雅公司,一番寒暄,他站起来,踱了几步说:阿昌,听说你老豆要回来。叔是开酒店的,你老豆也是我的兄弟,更是我的老板,得住在我的酒店。阿昌盯着墙上的小区规划图,晃着金笔,靠坐在大班椅上。见他没有反应,阿财走过去,敲着桌面,重复着自己的意思。阿昌挺身站起来,将他让坐在沙发上,斟上茶,递给他,笑着说:财叔,你不知道,我老豆闷在家里,不愿意见人,整天想着心事,脾气有些古怪。这事我做不了主,你的心意我明白,我给老豆说道说道,最后还是他拿主意。
送走了阿财,回到办公室坐下,秘书拿来几份文件,汇报着小区容积率的批复。阿昌拿起文件,忽地站起来,扯开领结,走到落地玻璃前,拍着文件,对着秘书说:这几月的努力,总算有了结果。你要知道,狮门这个地段,政府没有核定这样的容积率。关键时候,还得锦康书记出马。坐在椅子上,搓着脸,阿昌觉得有点失态,他摆着手,示意秘书出去。盯着闭合的门,他站起来,来开抽屉,拿出根雪茄,撤掉包装,剪掉烟屁股,喷着举在胸前,脚搭在条柜上,舒坦地靠在椅背上,瞥着窗外的树梢,他盘算着增加的容积率,公司获取的收益。
台头的电话静着音,闪了几下。阿昌操起来,见是润光,他挺直腰,搓开摁开免提。两个人对着话筒,笑了一阵子,润光说:老豆昨天晚上回来说,狮门的房价,还是个洼地,未来还有很大的上升空间。他让咱们不要急,分五期慢慢开发。阿昌想了一会儿,皱着眉问:批文上有时间限定,这样行吗?润光嘿嘿着应道:放心吧,昌总,事是死的,人是活的,到时再想办法吧!
30.狮门
睡了午觉,在阿姨的照料下,锦堂坐着轮椅,出了睡房。他叫来静怡,脑袋颤抖着说:阿怡,我梦见了狮门的鸭喉煲萝卜。静怡摆着手,应道:阿堂,医生说了,不能吃内脏。锦堂就像个孩子,眯眼哧哧笑着,沙哑着说:映芬过来,带了袋怀德鸭喉,你用萝卜煲下,我就尝尝味道。静怡嘟着脸,走了出去。摁着键,锦堂来到平台上,望着落日的彩霞,嘴巴不住地抽动着。静怡品着咖啡,趿着拖鞋出来,坐在边上,偏过头说:阿堂,阿昌来电话,阿财听说你要回狮门,让你住在英皇酒店。锦堂趔身,愕然地看着她,摆手摇头。放下杯子,静怡看着他说:那年就是在他的酒店出事的,我给阿昌说了,无论住在哪里,都不能住阿财的酒店。锦堂叹了口气,摆着手说:阿怡,别埋怨阿财,他是个好兄弟,和我一同打拼过来,也不容易,他的心思我理解。那年的事都是我的命,别扯到他身上。锦堂闭上眼睛,一阵清风袭来,他举起手说:给阿昌说一声,我回去就住祖屋。静怡转过身,蹲在轮椅边,抓着他的手,晃着说:阿
堂,你老了,怎么像个孩子,老屋年久失修,好些年不住人了,你要住进去,那就是难为人。锦堂眨巴着眼睛,嘴角抖了几下,摇着头说:阿怡,我这个样子了,还能不能再回去,我自己都不知道。老宅子有祖宗的气脉和运程,我得躺到屋子中,和宅子说说话。
得知老豆要住回老宅。阿昌坐着车,在祠堂前的榕树下落车。河涌边用青石砌上了围栏,两岸的淤泥滩上,杂草丛生,水面缩成了窄道,透着草丛的泥根,散发着异味。狭窄的巷子粘连着挤在一起的高低不一、形状各异的屋子,操着不同口音的人,窜溜在巷子中,骑着三轮车、开着摩托车和推着板车的人,袒胸露背,抹着额头的汗,喊叫着老婆,斥着孩子,为生计忙活着,巷子飘来呛人的味道。几座歪斜的老宅子,散落在凸起的楼群中。站在自家的门前,阿昌掏出钥匙,开了院门,院子杂草丛生,泛着湿霉的腐味。他捂着鼻子,跃上堂屋的台阶,盘算着整修的事。
听说锦堂要回老宅。阿财笑了。他拨通阿昌的电话,带着酒店工程部的经理,来到锦堂家的老屋。前后转了圈,他吩咐经理,连夜出方案。阿昌笑着说:财叔,你别费心了,我们公司有工程部。阿财揪掉杂草,眯着眼说:阿昌,这院宅子我比你熟悉,我跟着你老豆这些年,知道他心里想啥。我是做酒店的,好多材料都是现成的,你甭操心了,只要你认可图纸,剩下的事,我来安排。阿昌有些不好意思,刚要开口,阿财站起来,拍着他的肩说:阿昌,我跟你老豆,那是打断骨头连着筋的情分,你就给叔叔这个机会吧!等你的地产项目开工了,再有这样的事,叔就不管了。走下台阶,阿财推开厢房的门,说:阿昌,你老豆住在这间厢房,你奶奶住在堂屋。如果她也回来,我估摸着也会住回老屋,咱得将屋子好好整修一番。
听说锦堂回来,锦康从市里赶过来,在阿财的酒店喝茶。阿财进来,说车子快到了。几个人闪出酒店的电动门,抽着烟,瞄着进车的闸口。车子停在门口,阿昌推开门,跑到侧面的门边,搀下奶奶,和阿青一起,伺应着轮椅下车。锦康握着锦堂妈的手,叙着家常。看着轮椅过来,他走前几步,拉着锦堂松垂的手,笑着说:锦堂,可把你盼回来了!他指着边上的楼群和林荫道,抖着手说:你看,狮门像个城市了,而且品位不低。静怡掏出相机,对着酒店前的绿化,闪着快门。孙子跑到喷水池,向着莲花旁成群的白鹤撩着水。雪梅走过去,抓着他的手,将他递给迎上来的外婆手中。
推着锦堂,穿过酒店的大堂,阿财进了右侧的茶室。锦堂木然地瞄着高起的屋顶和大理石的旋转楼梯,疑惑当初自己是怎么出去的。茶妹递上盅茶,锦堂晃着啜了口,转过头问:安义叔怎么样?现在住在哪里?阿财偏过头,看着锦堂妈说:一阵一阵的,前几天呼吸困难,喉咙里有痰,住进狮门医院的呼吸科,映芬在那里陪着。锦堂妈攥着儿子的手,叹了口气说:阿堂,咱得先去探望你安义叔。阿财加着茶说:婶子,映芬给安义叔说了,他知道你们今天回来。我等下给映芬个电话,让她给医生说下,安排见面的时间。放下茶壶,阿财看了眼时间,对锦康说:老书记,时间到了,我在那家河豚店,订了间房,咱们移步过去,尝尝狮门的老味道。
河豚店好多年没有变,也许店主就是要在自己店里,留下老时光,让食客们在泛着黄的空间中,追寻往昔的岁月。静怡捂着鼻子,站在门口张望着,看到大家落座,她鼻子抽了几下,吱吱推开门,盯着墙上的毛主席画像,好奇地凝望着。店主腆着凸起的肚腩,胸前挂着围裙,端着大瓷缸,笑着进来,将瓷缸放在桌上。他撩起围裙,擦着手,掏出烟,递给锦康,笑着说:老书记,您还记得我吗!听说你和莱莉雅的老板过来,阿财吩咐我,找了些野生的河豚。我也到了这把年纪了,说实话,平时很少下厨。知道你们过来,我专门煲了汤,你们尝尝,看是不是过去的味道。锦康放下香烟,瞥了静怡一眼,摆着手说:今个儿高兴,咱们不抽烟,也不喝酒,就是感受过去的时光。走到阿财后面,店主手搭在他肩上,指着摆上桌的菜式说:几盘河豚,清蒸的、粥油的和焖焗的,姜都是两年生的本地红姜,外面买不到。锦堂晃着勺子,啜了几口汤。店主笑着说:老细,汤我煲了大半天,固本补肾,喝了不起夜。静怡白了他一眼,扑哧笑着。锦堂直起腰,晃着手,将阿昌叫过来,吩咐他装碗汤,给安义爷爷送过去。
一连喝了几碗汤,锦康趔着身子,将碗递给店主。他笑着说:时间过得真快,那些年,锦堂约上我和阿财,过来吃顿河豚,就是莫大的享受,转眼间,店还是这家店,我们却慢慢老了。他指着店主续道:你呀,真是你老豆的亲儿子,跟你老豆长得一个模子。那个时候,你老豆埋怨你读书不行,你跟着他打下手,现在也成老板了。瑛子一直没有作声,照顾着外孙。锦康看着她,竖起拇
指,笑着说:狮门就是个岭南小镇,大家就知道这里销过烟。改革开放几十年,狮门成了全国第一镇,人口百万,南来北往的人,到这里打拼,圆了自己的梦想。瑛子放下筷子,一个劲地点头。看着锦堂,眨巴着眼睛,沉思一会儿,锦康扯着他的手说:锦堂,狮门今天就像团光润筋道蓬松的面团,你就是酵母。听说你回来,好些媒体都想采访你,如果方便,市委宣传部想做个专题采访。锦堂吐出鱼骨,连忙摆手,笑着说:老师,过去的就让它过去吧,我个人微不足道,看到今天的狮门,作为根脉埋在狮门的后人,我真是高兴。锦康拿起烟,搓了几下说:锦堂,回忆昨天,是为了珍惜今天,放眼明天。你呀,也太低调了。
送走了锦康,锦堂妈嚷着回祖屋。过了拱桥,临河涌的路边,挤满大大小小的店铺。小吃店将台凳摆在外面,满脸油污的店主,擦着桌子,招呼路人进店吃饭。车子鸣着笛,随着人流蠕动。锦堂拍着前面座椅,要下车。阿昌招呼着司机,将车停在路肩,推着老豆,嗅着飘过来的油烟,向祖屋走去。静怡撩起纱巾,捂着嘴巴,趔身躲着迎面过来的啃着烤玉米的小伙。阿昌的仔脱开外婆的手,从人群挤溜到烧烤档前。师傅叼着烟,摆弄着竹扦上的肉串,吱啦吱啦撩起混着香味的烟。静怡驻步,伸手将孙子扯到路肩,埋怨地瞄着轮椅上晃动的锦堂的背影。
走到院門前,锦堂闭着眼睛,沉思瞬间,颤开眼睛,叹着气点了下头。阿昌推开门。阿财酒店的几位服务员出来,笑吟吟将他们迎进去。院子里摆着石桌,围着几只石凳。门窗都换了,地面贴上了地砖,屋子隔了间冲凉房。阿财推着锦堂,顺着堂屋台阶的斜坡,来到天井下。屋角堆着几只箱子,看着上面的标签,阿财打开外面的箱子,拿出袋东西,抽出来递给他。
展开那张缺了一角的泛黄的地图,看着已经模糊的字迹,锦堂的嘴角抽了几下,搓着面颊,拉着妈妈的手,揽在胸前,闭眼沉思。阿昌的眼睛湿了,他扯着儿子,走到边上。阿财蹲下,攥着锦堂的手,宽慰着说:阿堂,都过去了,别伤心了。接过阿财递来的塑胶本,锦堂搓开,瞄了几眼,抬头瞥着静怡,摇头将本子还给他。
服务员斟好茶,摆在院中的石桌上。从堂屋出来,瞄着院子茂盛的老树,再瞧瞧窜溜着的孙子,锦堂抱拳说:阿财,我回狮门,真是麻烦你了,忙前忙后的,我也跟你不客气了。你回家歇息去吧。我也累了,要睡一会儿。阿财离去。他晃着手,哑着说:阿财,有空带你两个仔过来,还有小敏,我想看看他们。阿财回过身,鼻头一酸。这些年来,他和小敏没有办过婚礼,有了孩子,补办了香港身份,就这样一路过来了。锦堂是老细,忙着公司的事,从来没有说过他的老婆和孩子。他内心里明白,锦堂觉得他不着调。他的几句话,开解了他心里的疙瘩。迟疑了瞬间,他唉唉应着。
躺在厢房的床上,屋顶上的椽和瓦,还是原来的样子。锦堂呆然望着,在生命坠落的轮回中,他有些伤感,感叹生命的脆弱。椽瓦依旧,它们看着老豆长大成人,成家立业,又见证了自己孩提时代命运的作弄,它们看着母亲过门,也聆听过她坐在檐下,望月的轻喟和哀叹。这些年,母亲独居,木鱼伺佛。静怡推着他,礼拜上帝。哀怨孤凄的粤剧声腔中,想着自己的经历,评书上的人和事,朋友的生命轨迹,他经常有看破尘世的空灵感。生命亦如世事洪流中的浮萍,湍流中澎湃着欲望的本能,浮萍挟裹着泥沙,推搡拥挤在河道上,有的沉入水底,有的置于岸上,有的仰头盘旋在枝杈间,一路号歌。洪流蓄于潭中,喧嚣归于平静,苛求和欲望的本能终成云烟。
洗漱一番,阿昌和雪梅坐在堂屋的天井下,陪着奶奶说着旧事。孙子拎着树枝,蹲在院墙下,戳着草丛,寻着甲虫。静怡披着衫子,推门出来。阿昌走上前问:老豆睡着了?妈妈摆着手,坐下来,瞥了眼家婆,摇着头说:年轻时,他有没有睡着,我知道;这些年,他有没有睡着,我看不出来。他中意在似睡非睡的迷糊中,圆他年轻时的梦。
阿昌斟上茶,递给妈妈,笑着说:老豆不容易,我在狮门待着,常听说那个时候村里人欺负他。奶奶叹着气应道:你老豆初次逃港,被遣送回来,送到常平的砖厂劳动,我抹下脸皮,和你安义爷爷,给人家说尽了好话,才将他放了出来。她指着门口,眨巴着眼说:你老豆蓬头进来,黑瘦的脸上,就剩下滚溜的眼珠,顾不得招呼我,就往厨房里钻。
院门开了,阿财进来,推开厢房的窗户,偏头眯眼望了下。锦堂妈指着他,对阿昌说:阿财和你老豆在砖厂劳动,他家是贫农成分,先出来,来到家里,给我出主意。阿财抽了口烟,摆着手说:婶子,我和阿堂不一样,我不记闹心的事,留下都是快乐。阿堂喜欢恋旧,我和他分析过,可能和他从小爱听安义叔的评书有关。屋子传来咳
声。阿青走过去,推开门,回头低声说:先生醒了。阿财快步推开门,将锦堂搀扶着,坐上轮椅。锦堂望着树梢,看看妈妈,笑着说:祖屋就是祖屋,太平山上睡不好,回来躺在自家的厢房,看着小时候的屋顶,睡得好香,一下子精神了。
瞄了眼树梢的夕阳,阿财欠着身子,附在锦堂耳边问:老细,想吃啥?我带你去。锦堂嘴巴咂巴着,扬起手说:批发市场边上的巷子中,有家买黄鳝粥的小店,还开着吗?阿昌看了眼锦堂妈,对老豆说:小店不卫生,还是去酒店吃吧!锦堂晃着头,侧过脸,看着阿昌说:香港讲民主,你们别为难了,想喝粥的去那家小店,想去酒店的跟着阿昌。
阿财推着锦堂,到了桥头,上了车,七拐八转地停好车,来到那间粥店。从收银台拿来过塑的菜牌,他放在锦堂面前,锦堂将菜牌推给锦堂妈。锦堂妈要了碗牛腩粉,让店家焯盘生菜。衬着碟子的黄鳝砂锅粥端上来,阿财衬着纸巾,揭开盖子,放上姜丝和葱花,勺子拌匀,拿过开水烫过的碗,给锦堂盛上。锦堂抖着勺子,舀起勺粥吹着,啜进嘴里,哈着气吸溜着。电话响了,阿财指着屏幕说:映芬的电话。说着推开门,走到外面。
喝着粥,锦堂瞥着门外。阿财推开门,笑着说:安义叔知道你们要去看他,精神了好多。映芬问了医生,安排在七点左右。瞄了眼墙上挂钟,他让锦堂慢慢吃,说这里过去,一会儿就到。锦堂妈看着阿财说:香港人看望病人,要带上花篮,这附近哪里有卖的,我出去买。阿财拦住她,操起电话,让酒店送个花篮,在住院部门口等着。锦堂偏着头问:看望安义叔,总得带点啥?阿财摆着手说:他不能进食了,带吃的没有用,就靠着点滴。店主端上碟牛腩,笑着说:我还记得您,您就是莱莉雅的老板,原来常光顾我这小店,好些年没看见您了,这是刚出锅的牛腩,送给您的。锦堂笑了,晃手谢着,他感到狮门人重情有义,自己离开这些年,好多老字号的店主还记得他。
车子随着人流蠕动,阿财回过头说:老细,我知道你和安义叔的感情,这些年,你不在狮门,我请了个韶关会讲白话的阿姨,帮着照顾他。锦堂妈欠起身子,抓住他的手,搓着说:阿财,阿堂有你这样个兄弟,值了!阿财撩着头,笑着说:没有阿堂,哪有我阿财的今天。
车子到了医院的后门。阿财按下玻璃,对着保安嘀咕几句。保安一个歪斜的敬礼,推开了铁门,笑着让车子进去。接过酒店送来的花篮,阿财推着轮椅,进了电梯。电梯闪开,映芬站在门口,后面站着两位医生。她抓住锦堂妈的手,亲昵地晃着,推着轮椅,介绍着院长和主治医生。
隔着玻璃,安义埋在病床中,几根管子耷拉在白色床铺上,叠在一起的屏幕,扑闪着红蓝的数字和曲线。锦堂贴上玻璃,还是看不到安义。护士拿来几件白大褂,让他们套上,绕到后面,轻轻推开门,她闪进去,探出头来,指头弹了几下。映芬推着锦堂,跟在阿财的后面,进了病房。映芬走过去,附在叔叔耳边,轻声唤道:叔,您看谁来了。安义的喉结弹了下,嘴巴噗喋着,手无力地摸索着。锦堂欠着身子,合掌将他干瘪的手攥住,搓摸着唤道:叔,我是锦堂,和我妈从香港过来,探望您来了。深陷的眼窝中,裹着眼皮的眼珠滚溜着弹起,黏着的眼皮吃力地翻开,露出道缝。锦堂妈伸出手,搓着他起着皱皮的肘。锦堂曲着身子,抽泣着说:叔,对不起,这些年不方便,没有来看您。安义露出褐色的牙,嘶哑着说:阿堂,叔能理解你,人都是土命,终要入土。土地实在,一松手,让你长大;攥住了,你就不长了;往回一拉,你就没了。这些叔想得开,你别伤心了。锦堂说:我知道您病了,带话让您到香港治病,您怎么就这么固执!安义喘着气,嘴里呜啦着。护士拿起吸管,塞进他的嘴巴,吸掉喉咙中的痰。停了半晌,安义缓了过来,弱弱地说:叔给人算了一辈子的命,活着的事,都看开了。锦堂妈伏在他额头,呜呜哭了。安义笑着说:你年轻时苦,阿堂给你争气了,老爷有情,你老了也享福了。我到了那边,给东家说一声。又是一阵喘气。医生走过来,指着屏幕说:病人呼吸不畅,你们请回吧。锦堂松开手,映芬抹着眼泪,将他送到门口。隔着玻璃,锦堂看着蓬松的病床和边上站着的妈妈。阿财几番催促,他们垂着头,默然离开病房。
华灯初上,出了医院的门,看着窗外,锦堂依旧沉浸在离别的心境中。回到老宅,阿昌还没回来。阿财照顾着锦堂,将轮椅推到石桌旁,接过服务员递上的茶水,放在锦堂面前,弹着桌面说:老细,别伤心了,安义叔无儿无女,没什么牵挂,他守着做人的道义,一辈子问心无愧,他心里安然。锦堂摆着手,叹了口气说:唉,这些我都明白。安义叔看病住院的费用,你给阿昌说个数,我吩咐他结账。阿财摆着手说:安义叔是“五保户”,现在狮门的政策好,看病住院都是政府买单。锦堂瞅着妈妈,摇着头问:那我们还能做点
啥呢?阿财点起烟,吸了几口,晃着香烟说:阿堂,我不叫你老细了,在香港待久了,总觉得钱能解决好多问题,这几年我慢慢想明白了,狮门这地方,有些东西你是用钱买不来的。想起那帮回来办厂的逃港老板的盛情,他蹲在锦堂边,摸着他的手说:阿堂,那帮逃港随着咱们回来办厂的老板,听说你回来,嚷嚷着要看望你,我寻思着大家聚聚。锦堂笑了,摇着头应道:阿财,心意我领了,只是我这般模样,有些不方便。
院门开了,孙子跑过来,抓住锦堂的手,说着新奇的见闻。阿财站起来,和静怡说道了几句,摆着手离开了。夜虫簌簌,锦堂躺在床上,嗅着霉湿的味道,担心安义叔能不能度过这一夜。他即刻中止这样的念想,用内心涌流的祈祷,中和着压也压不住的担心。手搭在胸口,平复着呼吸,锦堂颤开眼睛,月光隔著窗纱,映了进来,安义叔的面容,沉浸在灰色的空间中,他的眼皮蠕动着显出来,皮下的眼珠间或滚溜着,挣扎着想闪出来,却没能出来。锦堂心里发紧,睁大眼睛,安义裹着眼皮的眼珠,倏然间沉没了。他搓着面颊,瞭望着窗外月光辉映的瓦楞间飘曳的荒草,听着草丛夜虫的鸣啼,他蓦然感到,安义叔在用他的坦然,开悟着他让他面对站不起来的现实。
用过午饭,睡了半晌,锦堂出了房间。唤来阿昌,让他给阿财电话,他晃着要过电话,问安义叔今天怎么样?阿财说:清早映芬来电话,说昨天晚上,急救了两次,他昏迷不醒,医生不让探视。锦堂噢噢应着,感到自己和安义叔有心灵感应。刚要收线,阿财笑着说:阿堂,我和立勤过来,狮门中学的老同学,约了锦康老师,在我酒店吃餐饭,也算我尽个店主之谊。静怡拿着披肩,帮锦堂披上,噘着嘴说:千万别闹腾了,你需要静养。瞥了眼阿昌,摸着孙子的头,锦堂摇着头说:都是老同学,还能见上几面呢?阿昌对着妈妈说:狮门讲究人情味,不去说不过去,你不放心,我陪老豆过去。锦堂摆着手说:忙你的,我要带上孙子过去。阿昌扯过儿子说:老豆,人家没见过你孙子,初次见面,都要给利是,你就别难为那帮同学了。
立勤提着袋狮门特产,远远喊着锦堂,笑着进来。拉着锦堂妈的手,问着她的身体。静怡从堂屋出来,他迎上去,客套了几句,推着锦堂往外走。阿昌跟过来,拦住立勤,笑着说:立勤叔,财叔的车子,我老豆上不去,还是坐我的商务车吧。车子停在酒店门口,车门滑开。锦康笑着,伸长脖子,招呼着锦堂下来。国柱拄着拐过来,弯腰晃着锦堂手,嘿嘿笑着。立仁看见锦堂,从大堂跑出来,蹲在锦堂轮椅前,将他的手夹在手掌间,不停地搓着。立勤扯了下他的领,眨巴着眼睛,他赶紧站起来。一帮人拥着锦堂的轮椅,乘电梯到了三楼,在阿财的引导下,进了中餐的包房。指着台面的一堆酒,阿财笑着问:喝什么酒?瞥了眼锦堂,锦康摆着手说:别喝了,叙叙旧多好呀。锦堂望着大家,拍着腿说:我不能喝,医生说的。你们随性吧,别因为我,扫了大家的兴。
服务员捧上果盘,放在客人面前。品了口茶,搓着头发,锦康扫视着大家,站起笑着说:你们都是我的学生,今天高兴,我想说几句。同学们息声,盯着锦康。他摆着手说:上学时大家都学过,我们是文明古国,几千年的历史。咱们的祖先一辈辈在这块土地上,辛勤耕耘,就是为了多几亩田,多几间房,多生些儿孙。他们就像草木,枯荣生息,从来都是看着老天的面色,祈求上苍的护佑。我们这茬人,是华夏民族生命排序中幸运的一代,没有像农耕时代,将生命皈依于土地。巨变的时代,彻底改变了民族的运转轨迹,裂变出好多机会,成就了好多人孩提时想都不敢想的奢求。
国柱叼着烟,喊了声好,带头鼓掌。掌声静息,锦康点起烟,吸了几口,眯眼瞄着大家说:上学的时候,老师说共产主义,就是楼上楼下,电灯电话。如果按照这个标准,我们已经进入共产主义了。放下烟蒂,拿起叉子,叉了片奇异果,他晃着说:来,为了狮门更加明媚的未来,咱们吃块奇异果。大家笑了。放下叉子,他继续说:说实话,锦堂回来办厂那会儿,我就想着给镇上人找份事干,让社员们的工分价高些。几十年过去了,国家一步步发展,我们的要求也不断提高。回过头来看,站在传统农业社会的角度,我们今天的生活,就是天堂了。
菜上桌,阿财端起酒杯,站起来,缓缓扫视着,走到锦堂边上,拿起酒樽,加了个满杯,动情地说:锦康老师、诸位同学,我和锦堂回到狮门,一晃几十年过去了,生意做得不错,有你们这些同学帮衬,我们心里定好多。什么是底气?什么是胆识?你们就是我们的底气和胆识。锦堂喝不了酒,他是我的老细,没有他带着我,也不会有我阿财的今天。我代表阿堂,敬大家一杯。
锦堂咧嘴笑了。锦康回身望着,问国柱:映芬没来?国柱放下杯子说:照顾安义呢。立勤拎
着酒樽,敬了轮酒,站在锦堂边,红着脸说:咱们这帮同学了不起呀,有饮了开放头啖汤的大老板,还有和平年代的战斗英雄,归结到底,还是老师教得好!我提议,咱们一起敬老师。锦康站起来,晃着酒杯应道:惭愧,说到底,还是这个时代好。
靠在椅子上,国柱抽着闷烟。瞥了他一眼,放下酒杯,锦康笑着说:在学校的时候,国柱可是个风云人物。他参军提干,是国家的功臣,今天同学聚会,请他讲几句。国柱叼着烟,闭眼沉思瞬间,手搭在拐上,刚要起身,立勤让他坐着。国柱手指夹着烟,在桌沿磕了几下,他缓缓说:经历过枪林弹雨和生死考验的人,对于活着的理解,和大家不一样。地雷引爆的瞬间,指导员趴在我身上,丢了性命,我的残疾的身体,承担着对他的承诺。瑛子从沈阳过来,成了老板,在座的好多人帮过她,我打心里感激。从情分上说,雪梅是我的干女儿,她有出息,和阿昌走到一起,也算是我和锦堂磕磕绊绊中修来的缘分。锦堂晃着头,盯着国柱,嘴角抽搐着,一个劲地点着,他伸出手,攥住他依旧粗糙有力的手,轻轻地晃了几下。
锦康端起酒杯,站起来,扬着手说:真情贵过金呀!为了锦堂和国柱喜结连理,咱们敬杯酒。想起得天,国柱苦笑着,迟疑了一会儿,他掐灭烟蒂,在立勤的搀扶下,站起来,晃着酒杯,将酒液倒进嘴中。抹着咂巴的嘴巴,他皱着眉,脸上荡着苦涩的表情。
聚会快结束的时候,润光推门进来。阿财挪了个位置,让坐在锦康边上。锦康有些醉意,睁着发蒙的眼,指着錦堂,让他敬酒。润光端着酒杯,站在锦堂边,欠身笑着说:老豆经常说起您,要市志办将您的事写入市志,留存在历史中。锦康摆着手,转过身来问:媒体采访会,你能不能赏面?锦堂端起茶杯,和润光碰了下,摇着头说:狮门古镇,自古闻名,我一个生意人,刚好碰上国家开放的大潮,算不得什么,那些事就免了吧。
给锦康捻上烟,阿财帮他点着。锦康抖着指间的烟,盯着盘中鱼骨撑起的凸眼张嘴的鱼头,摇着头说:阿堂,低调,你就是低调!这些年我赋闲在家,常将你和国柱比较,如果说他是员猛将,你就是难得的帅才。当初好多事,你心里早有盘算,就是磨磨叽叽的,让我把牌都亮了出来。锦堂笑了,瞥了国柱一眼,偏着头说:家里是地主,得夹着尾巴做人,硬不起来呀。
回去的路上,阿财手机响了。映芬来电话,哽咽着说,安义叔走了。他让司机停车,趄着身子,附在锦堂耳边说:安义叔走了。锦堂闭上眼睛,靠在轮椅上,喉结起伏着。阿财掏出纸巾,抽出一片递给他。缓缓睁开眼睛,抖索着攥住他的手,锦堂哑着说:阿财,有些话,我只能给你讲。狮门的时候,我与妈妈相依为命,老豆就是香港过来的汇款单。童年的记忆中,总有安义叔滚溜的眼睛和评书故事。他走了,我心里空荡荡的,憋胀得慌,咱们去医院,我得看他一眼。阿财让司机掉头,转头问:要不要给婶子说声?锦堂闭眼沉思了一会儿,摇着头说:我妈也这把年纪了,就让她睡个好觉吧。
出了电梯,映芬靠墙站着,呆愣地仰望着窗外。阿财推着轮椅,走到她身边。她垂下头,闭着眼睛,轻声说:叔叔走了。走了好,他活得太痛苦了。锦堂抬起胳膊,攥着她的手,轻声应道:阿芬,这些天,你辛苦了。回来的路上,我想着如果安义叔好了,我要让他在油坊,给咱讲杨家将的故事。看来我的愿望,再也不能实现了。映芬凄然一笑,推着轮椅,走到安义床前。几根乳胶管拔掉了,盘在一起,搭在没了跳跃的曲线和闪烁数字的屏幕上。静卧在绵软的被子中,安义叔眼窝塌陷,凸起的喉结没了。欠着身子,锦堂攥着他冰冷手,合掌搓摸着,下巴搭在床上,闭眼抽泣着。阿财走到外面。映芬蹲下来,抓住他的手,头贴着床,侧脸看着他盈满泪水的眼,啜泣着说:堂,你的心情我知道,人死不能复生,你别难过了。
护工推着床,走了进来,揭开被子,将安义抬起来,放在床上。锦堂按着轮椅,抓住床沿问:要去哪里?护工隔着口罩应道:送到太平间,明天殡仪馆的车过来。映芬扳开锦堂的手,两个人怯愣愣看着推着病床的人,消失在炫白的走廊中。阿财过来。锦堂哆嗦着手,在他裤兜摸索着,掏出烟盒,抽出根烟。阿财帮他点上。贪恋地吸了几口,他咳着耷拉着头,闭眼晃动着。拿着夹子的护士过来,指着墙上的标示,虎着脸说:这里禁止抽烟,能不能替病人想想!阿财瞥了她一眼,眨巴着眼说:兄弟伤心,他抽着烟,就是为了想床上病人。护士白了他一眼,趔身走了。
车子到了祠堂前,锦堂抬起头,叹了口气,看着映芬说:阿芬,我心里难受,咱们到坝上权叔的屋子坐坐。映芬点着头。阿财吩咐司机,晃手指着路,向坝面奔去。坝面黑漆漆的,车灯随着颠簸,映着熟悉而又看不清的林木,车子喘着气,爬
上了坡。映芬下车,借着车灯的光,从包里掏出钥匙,开了门,按开了灯。
阿财招呼着锦堂下车,将他推到木栅栏前。他走进屋子,拉开冰箱,拿着几灌啤酒,放在桌上,扯开封口,递给锦堂一罐。他抓起一罐,咕咚了几口,抹着嘴角的沫沫,吸纳着说:阿堂,别伤心了,咱说说开心的事。锦堂嘴角颤抖着,抿了口啤酒,指着夜色中黑魆魆的对岸说:阿芬,逃港前,我经常到对岸,练习游泳。安义叔估摸到了,他没有明说,绕着弯鼓励我。有次赤着身子出来,见你帮他收拾屋子,我只好蹲在树林中,身上让蚊子叮了好多包。映芬笑了,偏着头说:你去了香港,叔叔最开心,常打听你的情况。锦堂点着头,盯着映芬,讪笑着说:我到香港的前几年,也梦到和你在油坊的榕树下玩石子的情景,碰到解不开的疙瘩,心里想着如果去问安义叔,他会是个什么样的说道。
安义的送别仪式在殡仪馆的中厅举行。不顾大家的劝阻,锦堂妈随着映芬,早早来到殡仪馆。坐在遗体边,看着依照安义遗愿,没有化妆安详地躺在花丛中的安义,她合掌胸前,闭着眼睛,嘴巴嚅动着,默诵着佛经。锦堂到了,映芬推着轮椅,围着安义的遗体,缓缓转了圈。他抓着轮椅的扶手,鞠了三个躬。他掏出白金,递给映芬爸。映芬妈给了他包着糖的白手绢。临出門的时候,权叔弯着腰,随着一群老人进来。权叔瞄见他,愣了下,趔身低头。锦堂叫了声权叔。
权叔曲着身子过来,笑着说:阿堂,好些年没见了,你从香港回来,能送安义一程,真是有情有义。现在大家有钱了,人情却淡了。要我说,你比村里好多人重情。瞥见权叔,锦堂妈犹豫着低下头,躲在人群后,屈身出了大厅。阿财推着轮椅,从斜坡下来。
树冠罩着团快速飘移的黑云,随着几声雷电,瓜子大的雨滴,簌簌坠下。抹着额头的雨水,锦堂摆着手,对妈妈说:上天在给安义叔洗尘呢。
回到宅子,锦堂感到浑身乏力。静怡帮着他测了血压,量了体温,说他感冒了。阿昌忙活着开工庆典的事,回到家里,妈妈嚷嚷着回香港。从老豆房间出来,他对妈妈说:老豆是狮门莱莉雅的创建者,市里领导过来,都希望他能出席典礼。我让狮门医院的院长带上医生,给老豆看看,挂瓶点滴,再坚持下。妈妈白了他一眼,数落着说:生意重要,还是你老豆的身体重要?拉着妈妈的手,阿昌晃着说:没有你和老豆的打拼,哪有莱莉雅今天的事业,老豆埋怨生意没做好,他得帮着我,撑撑场面,我也就有底气了。
拆迁后的工地上,几辆挖掘机排好队,举着长长的挖掘铲。铲兜裹着绸缎做成的绒球,垂着长长的鞭炮。几个彩球飘在空中,扯着镶着红字的缎带。几路醒狮随着鼓点,缩身翘首,准备在垒起的高架上,一决高下。阿昌和润光站在入口,迎候着领导。领导们下车,随着他们来到签名台前,接过礼仪小姐递上的粗笔,在红色的纸上,龙飞凤舞地画上大名。礼仪小姐给来宾佩上胸花,引着客人来到竖起的规划效果图前,与阿昌握手留念。阿昌的儿子没有见过这样的场面,站在醒狮前,偏头愣脑地看着。雪梅弯着腰,从台前溜过,扯着他的手,回到贴着标签的座位上。
阿财推着锦堂,跟着映芬和静怡,去庆典的会场。到了大榕树下,国柱晃着手,招呼着过来。锦堂转过头,颤抖的手搓摸着。阿财俯身。锦堂说着烟。阿财犹豫着掏出香烟,抽出一根,递给锦堂,帮他点着。静怡嘟着脸,摆着手,不让他抽烟。锦堂瞥着她,闭眼吸了几口,低头沉思了一会儿,仰起头盯着粗大弯曲的几条根系缠绕着的榕树,望着哗啦抖动的树冠,他瞄了眼国柱,叹着气说:映芬,我昨夜昏睡,琢磨着安义叔生前的絮叨。人的一生,有起有落,这棵大榕树,给了我们一生的记忆,见证了我们的起落,它陪着村子的一代代人,它才是这片土地的尊者。我们不管成败得失,最终都是这块土地上匆匆的过客。
阿财喷着烟,趔着身子,晃了几下,眯眼望着树冠。锦堂扔掉烟,合掌胸前,对着大榕树,点头拜了几下。
瞥着轮椅上的锦堂,国柱拄着拐过来,坐在围栏的石台上,瞄着轮椅上的锦堂,笑着说:阿堂,咱们都老了,事业都交给孩子们去折腾吧,你以后有空了,要多来狮门,我们在这大榕树下喝喝茶,叙叙旧,该多好。
不知不觉,到了黄昏。岭南的落日宁静浩大,锦堂在这夕阳中,听着风穿过榕树的簌簌声,眯着眼,握住国柱的手,点了点头。
责任编辑石一枫
分类:长篇小说 作者:陈玺 期刊:《当代·长篇小说选刊》2021年4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