感应灯随着脚步声依次亮起,赵佳穿过三道狭长的走廊,从天璇来到玉衡。
两个月前,赵佳和徐璐结伴来星寓看房子。那天下着雨,大雨从高处纵身而下,直扑地面。两人走出地铁口,各撑一把伞,一前一后走在雨中。一阵大风吹来,路边的大树和灌木倒向一边,雨中的世界随着风势倾斜了。两人弓着身子往前走,也不知过了多久,终于看见前方深蓝色的建筑群。
赵佳是在雨声中醒来的。窗帘拉得严严实实,屋里是阴雨天气特有的昏暗,说不好几点。她翻个身,指尖触碰到手机,屏幕亮了。就在光亮闪过的瞬间,她全身一哆嗦看到了睡前还不曾存在于房间里的东西。
触亮屏幕,照向墙壁,只见那里凭空多出来一簇灰褐色的蘑菇。
她拨通徐璐的电话,说,被你说中了,这里真不能住了。徐璐说,我这就上去。她愣怔一会儿,听见外面有响动,随便套上一件睡衣,打开房门把徐璐迎进来。她指着窗下说,怪不得你总觉得湿冷,蘑菇都长出来了。徐璐凑近了,瞅见墙壁上渗出一层稠密的水珠,角落里的蘑菇似乎正在一点点长大。
两人冒着大雨出门,接连看了几家青年公寓。清一色急切慌乱的装修,哪里禁得起细看,处处透着平庸、粗疏和不上心,似乎所有人已達成共识,不过是个晚上回来睡觉的地方,要求别太高。去星寓的路上,两人都有些提不起精神来。
走进星寓接待处,先看到整面墙的彩绘,画面上方投下扇面般徐徐展开的光,一猫一狗一女孩待在蜜黄色、毛茸茸的光束里,宛若童话场景,边上一行字,“等你回家”。这话像一个有温度的肥皂泡,依然空洞,但至少不那么冰冷。前台带她们来到展示柜前,走近了,从高往低俯视,这才看得分明。七栋公寓楼耸立在一块绿地上,通过一道道长廊相连,赫然显出北斗七星的模样。最西边的一栋命名为瑶光,接着是开阳、玉衡、天权、天玑、天璇、天枢。好半天,赵佳回过神来,说,北斗落在地上。徐璐摇晃她的手臂,说,不,咱俩这是要住到天上去。
怀着一丝侥幸看向价目表,侥幸即刻消散。两人在前台磨磨蹭蹭,没有租下来的决心,也舍不得就此离开。工作人员退到一边,并不相劝。好房子不愁租,推销太热情反而掉价了。
雨声渐渐稀落,赵佳透过接待处的两扇玻璃门向小区里看,玻璃门外站着一棵白玉兰树。一片叶子正离开树枝,姿态美妙地往下落,半空中随风翻转一下身体,继续飘坠,最后啪嗒一声坠入积水。接洽她们的工作人员建议,要不你们去里面转转?赵佳拉着徐璐,推开玻璃门进入小区。一只暗绿色的绣眼鸟从玉兰树的枝叶间飞出,在空中划过一道半弧。叶子上的雨珠簌簌落下,落在她们的头顶和肩上。眼前是瑶光楼,也就是勺子尾巴所在的位置,从瑶光开始,一排排公寓楼交错站立,逶迤而去。赵佳测一下方位,说,还是夏天的北斗七星呢。
一时恍惚起来,逝去已久的夏夜从时光的深处汩汩涌出。遥想那些年,暑气最盛的日子里,晚饭就挪到院子石桌上了。那会儿,晚上最常吃的是凉面条。黄昏时分橘红色的天光下,面条安静地浸泡在冷水里,等候配菜和调料鱼贯而来,炒豆角、烧茄子、黄瓜丝、芝麻酱、蒜汁。吃过凉面条,赵佳把折叠钢丝床打开放在一丛月季花旁,拿把蒲葵扇躺上去。她轻轻摇动扇子,仰面看着天空。夜晚是从天空深处渐渐渗出来的,耐心弥漫出一大片宁静的深蓝色。第一颗星星出现了,接着,繁星浩浩荡荡而来。满天星辰中,北斗七星和北极星是最好辨认的。夜渐深,她半闭双眼,似睡非睡。猫在院墙上走动,时有凉风吹来,裹挟着墙角晚香玉的香气,纱门被风甩到木门框上,砰的一声,随后小院陷入更深更庞大的寂静中。时光从容、悠闲、无有穷尽,仿佛日子会一直这样过下去,无所用心地过下去。那时候并不知道,良夜去而不返,家里的平房不久便被拆迁,明亮的灯火黯淡了星空,难以复现的,还有那个年纪的心境。
两年前,赵佳再次遇见北斗七星。她跟恋人瞿一行去黄山游玩,爬到排云亭已是下午。一路上先是毛毛细雨,接着阳光普照,忽又一场骤雨。傍晚时分,天色依旧明亮,两人站在亭前平台上,只见前方旷然开阔,群峰郁郁苍苍。起先,浑圆的落日挨着一座瘦削的山峰,似乎站住不动了,不知不觉间,它从高处的山峰走到低处,天色暗了一层。瞿一行忽然大叫一声,赵佳循声看去,见云雾从峡谷里升起,带着澎湃的声响般轰隆隆涌上来,雪白的云块在松石间翻卷,质地轻盈的云烟被风一吹,就散开了。一朵云挂在一棵老松上,缠绵缭绕许久,一丝一丝地飘走。云海消散后两人来到附近的餐厅,吃过饭,天已黑透,走出来立刻感觉到山间空气的清寒冷冽,让人浑身一凛,紧接着,远处的星空已迎面而来。旁边的小男孩喊道,那是天狼星!赵佳仰起脖子,漫天的星星蜂拥至眼前,真叫人眩晕,定定神,她先认出来的依然是北斗七星。随后,竟用肉眼看到了银河带。银河悬挂在夜空一侧,亮而轻。在意识到那是银河的一瞬,空气凝固了一般。她跟瞿一行对视一眼,两人都说不出话来,瞿一行有些笨拙地搂住她。夜静更深,银河延伸到更远的地方,银河中心似乎出现一个巨大的、无底的旋涡,浩大壮丽,又散发出令人心悸的气息,叫人忍不住低下头去,不敢多看。山风吹来,映在岩壁上的树影随风摇晃,赵佳缩缩脖子,身体紧偎着瞿一行。山上的夜晚犹在昨日,男友却早已是前男友了。
两个月前下雨的那一天,赵佳和徐璐站在瑶光楼前,只见开阳居于东北方向,玉衡、天权与开阳微有错落,天玑陡然南下,天璇转东,天枢径直北上。七星匝地,在雨水中闪动着深蓝色的幽光。
某个时刻,赵佳觉得自己被摄了魂,被什么东西深深打动了。只是理智没那么容易溃散,仍在老练地等待激荡的情感重归平静。她暗中劝自己,别为一个名字冲动,这里并不是离天空和太阳更近的地方。正转身往外走,一只手拽住她。徐璐的声音从身后传来,佳佳,等新游戏上线就有一笔奖金拿,咱们住得起。赵佳停下脚步,看同伴一眼,就知道她真动心了。徐璐又说,来,这次咱俩都选有阳光的房间。听到这话,赵佳的眼睛也亮了。
一直到签合同的时候赵佳仍在做徒劳的辨析。她俩决定住进星寓,不是因为画册上“高品质青年社区、城市理想家”的宣传,那更多的是一种安慰,里头也含着些善意的;也不是因为社区里恍如美剧场景的、巨大滚筒一起转动的自助洗衣房,真实的生活像卷心菜的叶片般蜷在一个个单间里。可是,她们被某种更虚幻的东西打动了。狭长不规则的地块上,七座公寓楼站立成星座的形状,风雨之中,神采焕然。眼前的景象显得有些不真实,那股奇异浪漫的气息在她们的生活中已近乎绝迹。因为罕有,所以更无从抗拒。暗处里好像藏着一个人,了解她们,也知道她们想要什么。
我们住在北斗七星上。说话时徐璐一脸神往,双手用力交握在一起。她不是爱激动能咋呼的人,只是地上的小屋被命名为天上的星辰,这让人头脑发热,让人再度揣起满怀的浪漫和希望,让人误以为住进这里便拥有了真正的生活。赵佳嘴上不说扫兴丧气的话,心里却不踏实。徐璐那组开发的游戏在内部竞争中不占优势,别说拿奖金了,赵佳担心同伴很快会被优化,也就是被新鲜能干也更便宜的劳力所取代。以前的人丢工作叫下岗,轮到她们时,叫被优化了。
此时,赵佳穿过三道长廊,从天璇来到玉衡。徐璐住在玉衡楼的东头,屋门已打开,火锅香味飘到楼道里。赵佳走进来,见小方桌上放着羊肉卷、平菇、冻豆腐。屋里没有多余的椅子,她往地上一坐,蒸汽立刻扑到眼镜上,眼前一片迷蒙。她上来就说,有事跟你商量。徐璐问,啥事这么严肃?赵佳摘下眼镜,用棉T恤擦拭镜片,说,我爸妈又要来。徐璐紧张起来,说,他们到底放心不下,是来看阳光吗?因为在欧佩君房间里拍的那张照片吧!
赵佳来深圳有些年头了。盛夏的季节,暮色降临的时刻,她坐上一列火车,看着求学多年的城市越退越远,逐渐消失在沉沉的夜色中。一路向南,风景变换,不变的是车轮滚过铁轨的声音,哐当哐当单调出了一种地老天荒的感觉。她想起天气预报里自北向南而来的寒流和雨雪,一场又一场,它们走的路程可真远。历经一个完整的昼夜,终点到了。她拖着行李,走进潮湿稠厚的空气中,身上露出来的皮肤立刻变得湿漉漉的。出了站,先注意到的不是建筑物,而是重重叠叠的绿色,凡有土的地方都生长着植物。这里树木长得密,长得野,长得健壮,绿到发黑了,成了精一般,在夜色中呼呼喘着气。路边一丛丛灌木蹲伏在黑暗里,细看上去,叶片肥大,色彩浓重,散发着动物般的生命气息。
那时候,徐璐、瞿一行和欧佩君尚未走入她的生活,满眼的植物也是陌生的,叫不出名字来。她住进一家小旅馆,熬夜在网上找房子,把“性价比高”的房子登记在纸上。几天内把房子看个遍,看完一处就默默拿出笔来,用一道横线把它画掉了。标价便宜的房间大都没有窗户,她颇震惊于这个事实,一座阳光充足的南方城市里居然隐藏着这么多开不了一扇窗的房间。
她对南方最初的想象,是那里长满了一座座闪闪发光的金色城市。她喜爱阳光也渴望独居,只是承受不了两者兼得的租价。几天后,她选定一间朝西的合租房。租约签一年能打折,为了确定的折扣,她愿意承受长租一年带来的各种不确定。
小屋的窗户朝西,下午的时候,阳光会在某个时刻照进小屋,刹那间,如群鸟在长久的静默后突然开始鸣叫。她喜欢那骤然变得明亮的一瞬,暗淡局促的空间变得通透、有生气、充满希望。屋里的温度很快升高,没事,不用拉窗帘,把空调风量调大就行。小屋里,窗框的影子投在地上,悄无声息地往远处伸展。阳光乍现,如金色的潮水汹涌而来,转身离去时却是踌躇的,脚步徘徊,缓慢挪动。薄暮时分,夕阳低悬于道路的尽头,疲倦的光线斜斜地扫过来,当最后几缕光线几乎贴着地平线照过来,楼房、街道、树木仿佛被温暖的松脂包裹,正在缓缓凝固成一大块琥珀。
周末,赵佳跟家里例行通电话,父母你一句我一句,说心里闷得慌想去看看她,说着说着赵佳才发现他们已买好车票。赵佳嘴上埋怨,你俩也不问我有没有空,心里却有些难过,父母老了,老得足以变成小孩子了。對了,他们还坚信核桃露可以补脑子呢。
二老坐上南来的火车时,赵佳去商场买了几件小摆设。细陶瓶,花瓣形的蜡烛托,人造豌豆花,花茎里面是细钢丝,可以任意弯折。十几元的小东西往屋里一摆,敷衍度日的气息退散,有了点用心生活的调调。
第二天下午,赵佳去车站接父母,在人群中乍一认出他们,她眼眶热热的。赵佳妈身穿印花连衣裙,一见女儿就说,佳佳,南方天气热,特意买了件冰丝裙子穿。赵佳不用摸就知道那是化纤的,嘴上混过去,嗯,不沾身,看着就凉快。赵佳嘱咐出租车司机绕到主干道上,好让父母对深圳有个大致印象。路上,父母对车窗外掠过的著名地标毫不在意,他们关心的是女儿的落脚之处,问房间有多大,离上班的地方远不远。虽然小屋经过突击装扮,赵佳还是觉得没什么可说的。只是个短暂停泊之地,她别过头去不愿多谈。
赵妈走进房间,没注意到精心摆放的装饰品,倒迅速发现朝西的窗户。她说,这是西晒的房子啊?
老妈,你知道这点阳光多稀罕!赵佳一步迈进阳光里。
稀罕?南方不有的是阳光吗?母亲低声说。的确,这里一年四季满城清透的阳光,不像赵佳的老家,太阳常在浓雾后挣扎,苍白的光把小城照得更加荒芜。
父亲拉动窗帘,遮住一小半窗户,说,毕竟比北向的房间好。赵佳这才注意到,窗帘早被晒得褪了色,从一种颜色变成另一种颜色。小房间变得燥热。她打开空调,空调外机总是激动地颤抖一下才开始工作。凉飕飕的风吹出来,心里的燥热仍在升腾。她猛然意识到房间有多小,一家三口挤在里面,呼吸的空气都不够用。她把父母引到客厅嘴唇形的二手沙发上。两个老人被玫红色的嘴唇含着,看上去有点滑稽。
父母快速而隐秘地交换一下眼神,母亲调整神色,说初来乍到的,有个地方住就不错了。父亲跟着附和,先站住脚再说。他们起身去公用的厨房考察,赵佳跟在后面瞅见灶台上厚厚的油垢,这里虽算不得自己家,也还是觉得难堪。父母对陈年油垢视而不见,说能做饭就好。说到晚餐,赵佳提议出去吃,赵妈坚持为她烙茴香馅的盒子,说,你最爱吃茴香,现在一年四季有了,大棚的。经过一番不太激烈的争论,赵佳最后一次确认,不嫌麻烦?赵妈说,吃饭还有怕麻烦的?
三人来到附近的超市,遍寻蔬菜区,未见茴香苗。赵妈询问超市的工作人员,有的人说听都没听过,有的人表示知道,把他们带到调料区,拿起一瓶小茴香递过来。赵妈摆摆手,不对,是蔬菜。工作人员一脸茫然,说那没有。这会儿,赵佳也开始想念那宛若绿色羽毛、散发奇异香味的菜苗了。记忆里它总在春天时出现在北方小城的菜摊上,即使远离了土地被扎成一捆一捆的,它依然是身姿优美的蔬菜,亭亭玉立,远远看过去像绿雾一般的文竹。
赵妈有些沮丧,她不得不拿起两把壮硕的芹菜,将晚饭更改为芹菜饺子。
几天后,赵佳送父母去车站,一路活跃气氛,唯恐冷场。父母看上去多了心事,但嘴上只说让人高兴的话。优等生女儿的新生活和预想的不一样,他们心头积滞了太多需要消化的东西,羞愧和着急也是有的,凭那点退休工资,看样子也帮不上大忙。赵佳目送他们进站,在栏杆外挥手,他们真老了,脸上是怯怯的又带点恍神的表情,她故作轻松地笑,别担心,都是暂时的,只要努力,未来总比现在好。
漫长的夏天快要过去,早晚时分有了些模糊的秋意。有一天早晨,赵佳正准备出门,忽地瞅见了什么,人就定在那里了。她在小屋的墙壁上发现一小片阳光。她惊喜地看着这片淡金色的阳光,舍不得移开眼睛。长方形的光斑像精灵一样,会忽然跳动一下,又重新落回到墙壁上,静静地趴着。
大清早的,你从哪里来到朝西的小屋呢?她往窗户外面看,看到阳光蜿蜒的来路。晨间的阳光打在斜对面楼房的一块玻璃上,经过折射,穿过窗户落在小屋的墙壁上。
过了一段日子,随着太阳的移动,这一小片阳光消失不见了。她盯着空白的墙壁,盼望它会再次出现,等了一阵子才死心,看来要等到下一年了。
搬离小屋后她还是经常想起那一小片阳光,像在怀念一个亲密的好朋友。
从房门走到床铺是五步,从电脑桌走到厕所,只需要三步。地上铺着五十厘米乘以五十厘米的米色瓷砖,长七块瓷砖,宽四块瓷砖,就是一个房间了。
几年时间里,赵佳搬家数次,在一套套合租房中辗转居住。去外面吃饭她依然喜欢找靠窗的座位,敞亮,光线好,但她已习惯居所的昏暗,进了黑洞洞的房间,如鼹鼠躲进地洞。从一块屏幕到另一块屏幕的循环往复几乎构成生活的全部。工作日从早到晚上班,靠人体工学椅支撑腰背和颈椎,所谓休息日,便在睡觉和看剧中度过。
唯一的城市历险是挤地铁。一日在地铁上看到广告,宣称“品质租住”时代到来,打广告的是一家叫“窝暖”的青年公寓。“窝暖”,这名字真叫人神往,赵佳记下电话号码,打算周末去看看。
一拖就是几个星期,直到一墙之隔的合租者又在弹吉他唱《花火》。每次到“现在的我,有些倦了”这句,他就试图唱出沙哑的感觉。怪异的声音透过薄墙,赵佳从《基本演绎法》的剧情里抽离出来,离开显示屏,离开穿过晶状体对视网膜造成损伤的短波蓝光,关上电脑,走出房间。去窝暖的路上,一个日光充足的亚热带世界徐徐在眼前展开,马路上,公园里,建筑物的玻璃幕墙,到处闪烁着阳光。路边的植物高低错落地生长,在争夺阳光的生存博弈中形成了交织镶嵌的精巧结构。而此刻为行进的汽车提供动力的透明燃料亦是储存了上亿年的太阳能。她把手伸到车窗边,阳光落进掌心,生动,欢悦,它经过一亿多公里的太空旅行抵达她的手掌,带来真切的光亮和温暖。
虽然一眼就能看出窝暖是从工业厂房脱胎而出的,虽然经过观察,识破了公寓管家用手机放录音、假装不断有人租下房间的小诡计,赵佳还是被管家的话打动了:哪怕房间再小,也是独立空间。是呀,不用做贼一般地上厕所,不用跟陌生人共用一个门户出入。可以大声打电话,可以慢腾腾地洗澡,可以穿着睡裙到处走,可以自在畅快地呼吸,当然也可以坐在光线最好的地方晒太阳。
从房门走到床铺是五步,从电脑桌走到厕所,只需要三步。脚步即可丈量的房间,却独门独户,还拥有一面通透的玻璃窗。窗外的围墙下栽种着一排竹子,修长的青竹、竹节圆润的罗汉竹,都是年轻竹子,像刚刚经过变身改造的公寓一样新鲜翠绿。最后选房时,她在西向的房间后钩对号,她告诉自己,因为西面能看到竹子呀。大脑绕开她冷静地计算过,朝南的房间负担起来有些吃力。人有时候就是差一点,怎么也够不着。
无论如何,她一个人住了。休班的时候她喜欢在窗下坐着,一坐就是半天。时间悄悄流逝,不知不觉间,阳光变软了,紧绷一整天的世界也松弛了下来。
黄昏是光线不断发生变化的时段,眼前熟悉而直白的景物笼罩在朦胧光晕里,有了明暗和虚实。西边天空的颜色有时是温柔的玫瑰粉,一层层微妙渐变,不露痕迹地柔缓过渡,有时热烈斑斓,不知哪里泼出来的金红色漫天流淌,简直是伦勃朗式的颜料堆积和华丽厚涂,未干的巨幅油画铺展了大半个天空,映得地上通红通红的,天地间涌动着一股摄人心魄的神秘力量。赵佳暗自感叹,最美丽的色彩往往不是来自“产品”,而是由自然赋予,比如张掖砂岩的颜色、五角枫叶子的颜色、金刚鹦鹉羽毛的颜色。当夕阳滚落光线隐没,天边的鲜丽油彩隨之消失,一切都沉入淡淡的墨色里,窗外的世界仿若一卷素净水墨。
赵佳的父母又来探望,已学会假装不在意阳光,赵妈早年住潮屋子得关节炎的旧事也不提了。赵爸把老家带来的土特产食品放在桌上,赵妈进门几步就走到床边了。她坐下来,从包里取出一样东西递给赵佳。赵佳没想到是一小株豆瓣掌,用白色塑料袋裹着。赵妈说,家里豆瓣掌折下来的。记得咱家的豆瓣掌吧,越长越旺分了好多盆。这东西皮实,插在土里就能活。赵佳拿过来放在手心里细看,豆瓣掌吸饱了阳光,叶片油亮,绿如碧玉。父母对房间的大窗户很满意,夸赞几句,但他们只在屋里略一停留就出去了。赵佳往冰箱里放土特产,听到他们在楼道里小声议论,什么青年之家,这不就是筒子间嘛,又兴回来了。还有,你看见了吧,迷你冰箱迷你沙发迷你桌子,跟小孩过家家一样。
赵佳环视房间,米色地砖、蓝色窗帘、统一配备的家具固定在它们应该待的地方,不越轨,不逾矩。或许安迪·沃霍尔也不会想到,可以大量复制的不仅是可乐瓶和梦露的脸孔,还有房间和生活。入住前,管家对墙面拍照留底,警示墙上不能挂画不能挂照片,管家说,可以“装饰”房间,但退租的时候要恢复原样。这一切,凝聚成一种叫作暂时感的东西。人们都学会说了,租来的地方也是家,但无论赵佳怎么布置,眼前都不像家居生活的场景,狭小的空间不耐分隔和迂回,缺少隐藏和留白,就这么直愣愣地把一个人的生活和盘托出了。
父母走后,赵佳把电脑里关于海洋、草原和荒野的纪录片翻出来,有空就打开,看两眼开阔苍茫的自然风景。
她也来到一个开阔的地方。四下一望,看不见墙壁在哪里,周围是大片的空地。她走两步,心里纳闷,怎么好像走在空旷的野外呢?突地一个趔趄,身体沿着一段斜坡往下滑,滑到最底下停住。坐起来,看见一道长长的白色沟壕。站直身体,用胳膊扒住沟壕上缘往外看。一个米色的世界朝着远处延伸,望不到边际。不是纯粹的米色,细看上面布满烟丝一般明暗交错的纹路。她攀爬出来,又经过几道沟壕,眼前暗下来,仰头看去,一大块厚重的帷幕沉沉垂落,帷幕表面有粗糙凸起,还垂下来一根根蓝色的绳子。她跳起来抓住一根绳子,手臂使劲,身体在空中来回荡起来。
荡了一会儿,她顺着绳子溜下来。巨幅布料的下面有两道棕色的深沟,她越过深沟,看见前方躺着一只绿色的小船。她走啊走,走到小船面前。小船通体碧绿,泛着光,两头尖尖的,船身上排列着一道道清晰的平行纹路。她跳进小船,仰面躺下,阳光跳到她身上,在脚尖和胸口间来回蹦跳,全身变得暖烘烘的,她翻身侧躺,阳光也跟着移过来。她小睡一会儿,睡醒后离开小船继续往前走,走到一处阴影里,仰头看去,头顶上罩了一把黄中带绿的大伞。她走到有亮光的地方,抓住一个柔嫩的绿色弯角往上爬,伞面竟如此宽阔,像一面巨大的手掌向四周伸开,手掌中间是一条由细变粗的路。她沿着手掌中间的路往前走,看到无数条浅绿色小路通向手掌的边缘。不知走了多久,路消失,她从路消失的地方往下跳,双手扶地,双脚重新踩在一大片米色上。地方真大,云天一般空阔无边,她在大片的米色上尽情翻滚。
可这是哪里呢?越想越迷糊。地面上有一根看上去很柔软的长棍,她俯身细看,长棍一头是白色的,一头是金黄色的。再往前走,又有一根软软的长棍,她枕着长棍躺下来。
一头是白色的,一头是金黄色的。这颜色很熟悉,记得在哪里见过。闭上眼睛再睁开时,好像一道亮光从眼前闪过,她认出来了,刹那间也明白了自己身处何地。
入住前打扫房间,扫起来一小堆猫毛,原来前任租客是养猫的。清洁后,角落里、下水口里还积着不少猫毛,扫地时也经常看到几根猫毛飘起来。猫毛上有两种颜色,根部是白色的,前梢那里变成金黄色。
原来仍在窝暖的房间里,只是她变小了。沟壕是瓷砖间的白色勾缝,表面有蓝绳子的是猫爪挠过钩丝的窗帘,棕色深沟是推拉门轨道,绿色小船是一片竹叶,黄中带绿的大手掌只能是梧桐树的落叶了。
她喉咙干渴,想喝口水。沿着桌腿往上爬,爬到桌面,看到平时使用的玻璃杯装着半杯水,此刻分明是一个透明的巨型圆柱,不慎掉进去就好比坠入深湖。她向四周呼喊,谁把我变得比蚂蚁还小,能变回原样吗?不,不用变回原样,比现在大一点就行。大一点是多大呢?大概就是玩具屋人偶的大小吧。这个比例正合适,家具和物品不再是庞然大物,可以正常使用,同时屋里又能分隔出两个空间,她不贪心,需要的仅仅是把日常活动的地方和睡觉的地方分开来。
继续呼喊,无人应答。突地水杯侧倒,一股洪流冲过来,她徒劳地奔跑跳跃,转瞬间就被大水淹没。
醒来时,雨已停,玻璃窗上挂满雨滴。她躺在小床上,眼睛看不见那排竹子,但脑海里浮现出一幅画面,竹叶淋了雨,颜色豁然鲜明,是一种冷冷的、清脆的绿色。一阵风吹过,竹身摇动,萧萧作响。她凝神遐想,围着她嬉戏的阳光是怎么回事呢?就叫它小阳光吧,从雨云后面偷偷溜出来,找小人一起玩耍的小阳光。
赵佳住进星寓的第一晚就认识了欧佩君。那天夜已深,她听到敲门声,还以为是徐璐过来找她。打开门,看到一个穿湖绿丝质吊带裙的女孩,妆很浓,嘴唇上敷着一层果冻般的唇釉。女孩说,我叫欧佩君,住隔壁,找你借个红酒开瓶器。赵佳摇摇头,说不喝红酒。欧佩君说,我再问问别人。赵佳不知道她为何深夜借开瓶器,但租房这么多年头一回有人敲她的门,“邻居”这个词重新出现在她的生活里。
这之后,她经常看到隔壁的门敞开着。她偷偷往里看,有时候看到欧佩君坐在粉红色梳妆台前,面对支起来的手机,捏着嗓子说话,有时候屋里还有一个拿相机的人,身体快趴在地上了,对着欧佩君啪啪按下快门,而欧佩君不理镜头,压住下巴低头看地面。拿相机的人时而鼓励:又仙又美!时而提点:跟身边的火烈鸟玩偶互动一下!
一个周五的晚上,赵佳接到欧佩君的邀请,说,周日下午要拍一组大片,来玩吗?她问,在哪里?欧佩君说,还能在哪里,在房间。她点点头,说有个朋友也住星寓,能一起吗?欧佩君说,叫上她。
周日天气阴沉,午后开始下小雨。赵佳和徐璐来到欧佩君的房间,只见阳台堆满纸盒,床上到处是衣服,地上扔着快餐盒。欧佩君的房间似乎总是处在搬家前的紧急状态中。这会儿,房间中央的一块地方收拾出来了,摆着胡桃色圆几,几脚弧形雕花,看起来很不日常。圆几上立着几本外文书,嗯,外文书的书壳,还有一盆龟背竹。赵佳忍不住摸摸叶子,是塑料的。这块收拾干净的地方不具备真实感,如临时舞台的布景。
徐璐看看外面,说赶上了阴雨天,光线不好。
别担心。欧佩君转过头来,等下你们看看什么是阳光感。
让赵佳心头一震的,不是欧佩君只化了一边的眼妆,而是她嘴里的词语:阳光感。
摄影师就位,欧佩君说再等等,等小男孩到了就可以拍。赵佳和徐璐对视一眼,心里都在想,还有小男孩要来呀?
“小男孩”一身卷曲的白毛,眼睛像黑豆粒,毛茸茸的耳朵耷拉下来,松软的脖子上系着亮蓝色丝巾。“小男孩”是雪白毛线团般的贵宾犬。
欧佩君揽住“小男孩”,坐在圆几前,抬头,低头,时而绽开笑容,时而出神地看着远方——远方是近在咫尺的墙壁。快门迅速按动,“小男孩”试图从陌生的怀抱里挣脱出来,被欧佩君摁住头,凹了个亲吻的造型。
与狗狗的拍摄告一段落,欧佩君把“小男孩”交还给主人,说,再见啦,小男孩。她走进卫生间,再走出来时,身上的拼色卫衣换成白色廓形襯衫。她坐在方凳上,转身在床上找着什么,很快,她从散落的衣服中扒出来一个东西。
赵佳定睛一看,呆住了。欧佩君扒出来一把全新的铲子,是那种中间有几道条形沟槽的漏铲。接下来,让赵佳更想不到的是,摄影师拿出一个手电筒,旋转开关,昏暗的室内立刻出现一束光。他把手电筒交给赵佳。接着,欧佩君把漏铲递给徐璐。
欧佩君说,没有阳光我们就制造阳光。
依摄影师指示,徐璐站在欧佩君的侧面挥动铲子,赵佳用手电筒照向铲子,栅栏般的光影出现在房间里。赵佳看着柔和光线中的欧佩君,眼热心跳。从未见过这样的欧佩君,几绺长发挡住她的侧脸,她似乎忘记了周围的一切,沉静地泡在光线里,睫毛在眼睛下面投下折扇状的影子。
原来这就是阳光感。
赵佳和徐璐凑到摄影师身边,通过显示屏回看照片。显示屏里没有阴天和小雨,温柔的阳光仿佛透过一层木质格栅,落在欧佩君身上。阳光是有魔力的,它照到的平淡角落会显得格外美好,它凝固在画布上会让整幅画活过来,几乎可以感受到光影和烟雾的微微颤动,阳光也会帮助照片里的人,表现出她本不具有的宁静气质。
摄影师巧妙选取角度,照片里看不出房间有多小,也看不出房间有多乱。她俩不停地发出惊叹,欧佩君倚在床头上,说,有什么好稀奇的,我们圈里都是这么拍照的。打闪光再加上做后期,也能出来阳光感的照片,就好像,好像所有的阳光迈开步子跑到屋里来了。徐璐问,看上去假吗?欧佩君说,谁会怀疑阳光是假的?
接着,欧佩君穿上波点茶歇裙拍摄红茶系列。金边茶杯里注满热水,袋泡茶在水里一晃就拿开了,水变成漂亮的深红色,摄影师举起相机,将热气袅袅上升的画面凝固下来。
最后,摄影师准备收拾器材了,赵佳鼓足勇气开口,能给我俩也拍一张阳光感照片吗?摄影师还没接话,欧佩君满口答应,怎么不行,多拍几张,好好选一选。拍完你们要请我喝东西呀。
就这样,赵佳和徐璐也拥有了充满阳光感的照片。怀里没有小狗,手里没有红茶杯,但阳光伸出手臂,一把抱住了她们。
三人来到楼下的茶饮店,仰头看饮品挂牌,金风还是玉露?蓝莓還是橙子?好像喝什么真是一个大问题。赵佳手扶下巴,认真挑选一番,生活中可供选择的东西并不多,这是其中之一。
她们坐在外面墨绿色的晴雨伞下,一人抱着一个高高的塑料杯。旁边,一只流浪猫蹲坐在花砖上,伸出粉色舌头濡湿爪子,接着抬起爪子,在耳朵和脸上来回画着小圆圈。欧佩君翻看新拍的照片,时而露出欣喜自得的神色,时而嘟起嘴巴抱怨:这张把我拍成死鱼眼了!
不久,赵佳发现,一直用风景照当社交媒体头像的徐璐,悄没声把头像换成“阳光感”的个人照片,而她呢,有一天没忍住,把照片发给了父母。
不管赵佳怎么劝说,二老都不肯改变主意,说不能拦着他们去珠海旅游,既到了珠海,来深圳看看也是正理。
赵佳住上了南向的房间,但房间所在的楼层并不高。星寓前横着一排写字楼,夏天的时候窗下还有一溜韭菜叶宽的阳光,现在天气转凉,大半个天璇被笼罩在前面高楼的阴影里,她又一次生活在白天也要开灯的昏暗房间里。工作这些年,细小的磨损每天都在悄悄发生,她放下了很多,放低心气随它去,她怕见到的,是父母有了心病又无能为力的模样。老经验不顶用了,他们能做什么呢?只能忧心忡忡地回到老家,只能每天并排坐在沙发上,一遍又一遍看连续剧。
她找徐璐唠叨过几次,徐璐这样好的人,从来不嫌她烦。跟瞿一行分手那会儿,徐璐有空就陪着她,听她哭诉,安慰她会过去的,也提醒她,知道你心里难受,但不幸的事情不要逮着谁都说,看笑话的人多,真疼你的人少。话说瞿一行是突然不理她的,她不知道自己做错了什么,但对这样的消失不感到陌生,不过又一次遇上了异性的退缩。面对热情的追求者,开始时她冷淡抗拒,防止自己再次坠入爱情的强烈幻觉里,但随着时间推移,她总会变成更投入的那一方。每次吵架,主动和好的都是她,她想过建立家庭养育孩子,憧憬过走进餐厅对服务员说“两大一小”的时刻。她当然知道一个人可以生活得下去,也预见到自己在婚姻中是注定牺牲的角色,但当她鼓足勇气,对方却跑开了。瞿一行在刚认识的朋友面前,能够收起自负和自私,看上去友善、风趣、充满魅力,但他对建立长期情感关系充满恐惧和逃避。因大公司工作强度太大,“没有生活”,瞿一行跳到小公司,后来很快离职,离职是委婉说法,实际是被解雇。有一阵他迷恋创业,常跟几个朋友聚会,一聊就是一下午,后来赵佳才知道创业是开一家火锅店。瞿一行在南方的暖冬里消失不见,隔年春天,赵佳已从心底原谅了他,男孩们总是更容易遭遇挫败和迷失,他们看上去强韧,却不知道哪一天忽然就彻底折断了。
这次,记挂着她的人也是徐璐。公司午餐时段,徐璐照例走过来,挨着她坐下,说,不用发愁,我想到办法了。赵佳问,去其他地方租房子吗?徐璐摇头,不用那么麻烦。我的房间在东头,这些天我观察,早晨能有十几分钟的阳光呢,瞅准时机,带你爸妈来我房间就行。
能有十几分钟的阳光呢。赵佳听得鼻子发酸,心里一抖。她不让徐璐看出异样来,笑着点头,行,连房间都不用换,早晨带他们去你的地方,事情不就解决了?徐璐交给她一页纸,说这是阳光出现和消失的准确时间,连续记录了几天,短期内不会有太大变化。
临到把父母安排进星寓附近的宾馆,赵佳心里忐忑起来。回到星寓,她给徐璐打电话,说,还是调换过来住一晚,我去你房间里适应适应,这样心里有底。徐璐说,也行。徐璐知道赵佳心里不踏实,单纯地想做点什么缓解焦虑。其实星寓的房间是一模一样的格局,标准化装修,个性的居住需求被泯灭,好处是拎出来一间房,说是谁的都行。
夜里,徐璐把基本生活用品用背包一装,来到赵佳所在的天璇楼。两人见了面,徐璐压低声音说,欧佩君就住在隔壁呀。她们至今不清楚欧佩君从事何种职业,如何维持生活。搁在以前,自然鄙视所谓的不务正业之人,如今却觉得,星寓里住着另外一类人,不全是好好读书然后老老实实找份工作的人,这样挺好的。
第二天一早,赵佳掐算好时间,把父母领到星寓来。赵爸看到星寓门口七栋楼房的标志牌,说名字真宏大,哪个高人想出来的,有气魄。赵妈注意到小区来往的住户,说,都是体面干净的年轻人,看起来层次很高。赵佳心想,这已是租金价格筛选后的结果。至于高层次,她并不敢认领,她只知道,大家上班一个小格子,下班一个小格子。
一行人在小区花园里转了一圈,依次看到自助洗衣店、伦敦风格的红色电话亭、贴满活动照片的青年之家,赵佳爸妈不断点头对环境表示满意。前方绿草坪上散落着几个鬼脸南瓜,赵妈问,这是做什么的?赵佳说,再过一个月就是万圣节,南瓜灯是节日标志。赵爸感慨,现在年轻人过的节,我们那时候一个都没听过。
赵佳看看手机,差不多到点了。她招呼大家,说,我们上去吧。
阳光果然在那里等他们。窗帘已拉到一边,窗户也敞着,上午的阳光金缎一般铺在地上。阳光是赵妈心坎里的事,一见阳光她就笑了,说,见不着太阳可不行,到处长白醭,人也发霉,这才像个住的地方。赵妈吸吸鼻子,赵佳知道她闻到了阳光的味道,阳光是有味道的,温热柔软,好闻的香味。
赵爸稍做观察,说不如上一个住处宽敞,但好在是东南朝向。上一个住处是屋角长蘑菇的那一间,她和徐璐未熬过雨季就搬离了。早些时候她们以为好事真的发生,给她们租到物美价廉空间大的青年公寓“美满屋”,直到雨季来临蘑菇冒出,才回过神来,美满屋是海砂房。她正想着,忽然注意到徐璐脸色一变。徐璐走到阳台上,用身子挡住什么东西。她走近,看到徐璐身后放着一盆太阳花,神态萎靡,半死不活的,眼看就快养成干制标本。太阳花容易养活,有光照就会开出五颜六色的花,而眼前这盆显然得不到足够阳光。徐璐瞅准机会,用阳台上的纸箱盖住花盆。赵佳刚松一口气,忽又想起一事,惊出一身冷汗,千里迢迢送到她手里的那枝豆瓣掌忘了拿过来。还好父母在专心研究屋里的可变形家具,忘了问问豆瓣掌长得怎么样了。
徐璐冲她使眼色,意思是受欢迎的客人——阳光——要走了。她立刻想念起小阳光来,若小阳光转身欲走,她会耍赖地拉住小阳光的手腕,把它留在房间里。
一边遐想,一边挪动脚步,引导父母往外走,说,下去喝早茶吧,爸喜欢虾饺,妈爱吃萝卜糕,都记着呢。赵妈没有走的意思,说,一天能有多长时间日照?
说不准,时有时无的。赵佳语速很快,极力克制住张开胳膊把人往外赶的冲动。徐璐上前一步,搀住赵妈。赵妈又看一眼屋里的阳光,几乎被徐璐架着离开房间。
赵佳看到徐璐的身影,徐璐明明就在几步外,她却已万分舍不得她了。人活一世总喜欢攒物件,越攒越多,一直留在身边,亲近的朋友却留不住,难免四下散落,音信渐稀,直到杳如黄鹤。徐璐那一组开发的游戏在内部PK中又落败了,未能上线。优化危机先于中年危机而来,赵佳一直揪着心,徐璐会跟很多曾经的同事一样,被以各种理由优化掉,匆匆路过便永远离开。仅仅想一下那画面,赵佳的心就变得空荡荡的。
夜幕垂落,笼罩着叶片落尽、树枝伸向天空的枯树。半空中,一群蝙蝠张开翅膀,正飞过淡蓝色的巨大圆月。幽幽的黄光在黑暗中飘浮闪动,诡谲笑声从空心南瓜灯里传出来。眼前的一切似出自一场沉沉的梦境,站立成北斗星形状的公寓楼也仿佛陷入一场冥想中。
一路上,赵佳和徐璐遇见狼人、李小龙、海盗杰克、哆啦A梦、德古拉伯爵、红心皇后,还有两位蜘蛛侠,他们穿着一模一样的红蓝紧身衣,看到彼此,停下脚步,隔着头套互致问候。赵佳和徐璐并肩走向绘有圆月、蝙蝠、枯树的背景板,迎面走来的绝地武士挥挥手中的光剑,冲她们吹口哨。她们此刻已变成另外的人了。赵佳扮作多萝茜,徐璐扮作绯红女巫。
夜晚的星寓园区很少出现这么多人。租户们是为了少出门不得不信任外卖的一代人,是春末夏初鸟类长出繁殖羽、花粉和种子在空中飞翔时也懒得动念的一代人,下了班就待在房间里,看剧,刷帖,打游戏。今天不一样,数不清有多少超级英雄在园区闲逛,到处闪动着缀满亮片波光粼粼的披风。不需要经过痛苦的变异,穿上从网上买到的廉价衣物,他们就化身为更有力量的人。
十一月,南方的天气还没有凉下来,空气里流动着令人微醺的温热气息。绯红女巫被雷神和金刚狼拉着合影,多萝茜看看身后,身后并没有跟着稻草人、胆小狮和铁皮人。也是,这个时候,谁想扮成没有脑子、没有胆量和没有心的童话人物呢?
多蘿茜在园区漫步,路边的植物她大都认得了。蟛蜞菊贴着地面蔓延,再高一点的是龙船花和朱槿,叶子半红半绿的是红鳞蒲桃,叶面硕大比人脸还宽的是海芋,高大的乔木有糖胶树、黄葛树和大叶相思。
游园会之后,种植活动开启。公寓管家打开草坪上方的聚光灯,把黑暗中游荡的异能人士吸引过来。南洋楹巨大的伞形树冠下,事先平整好的泥土在静静等待接下来的种植。一对情侣拿着一棵兰花草,更多的人拿着花的种子。多萝茜听见人们的对话,你种什么?三色堇。你呢?波斯菊。多萝茜拉着绯红女巫,走,咱也种。绯红女巫说,事先没准备,你打算种什么?多萝茜捏捏身上的挎包,说,过去你就知道了。
角落里,多萝茜用铁锹挖出一个四方形的洞。她从挎包里拿出一样东西,在女巫面前晃了晃。我没看错吧?女巫的眼睛在夜色中瞪大了。多萝茜说,没看错。多萝茜把东西放进洞里,说,来,把它种下去。两人用铁锹铲起新鲜的泥土,一层层覆盖上去。
离开种植区,女巫挽起同伴的胳膊,有些激动地说,你种下去的居然是一个小木房子。多萝茜凑到她耳边,说,种下去的是家。
不早了,众英雄陆续散去,回到自己的房间,脱下制服,变回凡人。星寓的小房间从各自的内部被点亮了,它们足够多,足够密集,一层层堆砌起来,就不再是一个个平淡的、无人知晓的小格子,而汇聚成一座明亮耀眼的水晶之城,璀璨而动人。
多萝茜和绯红女巫躺在草坪上。女巫问,我们住哪里?多萝茜愣一下,马上反应过来,说,我们住在太阳系距离太阳第三近的行星上。女巫说,答对了!这重复很多次的问答总能让两人高兴一阵子。她们的经历和境遇是相似的。生长于县城,从小朴实安分爱学习,始终坐前三排,一路考前十名,高中时忍着不看书屋里租来的秘密传阅的言情小说,最后上了好大学。毕业后踏实工作,每天清晨被地铁口吐出来,像鱼群里的一条小鱼,游动着消失在庞大的集体里。无论如何,有份工作,能囫囵着受累就算好了。她们不敢多欠债,以为努力存钱就能存够首付。在上岸的人眼里,她们的头脑和眼光都不行,既看不清社会发展的趋势,也不懂人性。
此刻,她们把自己摊开在草地上,听着彼此的呼吸声,不用没话找话。夜晚温柔,多萝茜感觉到一股强烈的情感涌上来,她知道自己又在想念瞿一行。她多希望,他已买了房子,有了喜欢的工作,她多想小心翼翼地问问他,你在哪里?日子过得好不好?既不纠缠,更不哭闹,但记忆里瞿一行急于摆脱她的样子制止了这个问候。他最爱的衣服是一件红色曼联球衣,洗变形了,她现在都还想着送他一件新的。分开后她伤心过一阵子,很快就看上去跟以前一样了。只有她自己清楚,她往更黑更安全的地方退了一步,悄然把自己多封闭起来一点,她比以前更难靠近了。
欧佩君又在哪里呢?上个月她已搬走。赵佳时不时翻翻前邻居的动态,最新动态发了一张坐在浴缸里的照片,光洁的小腿从蓬松的白泡泡里伸出来。浴缸线条优美,被四个花纹繁复的黄铜底脚支撑着。浴缸照的日期和地点当然是个谜。之前抱小狗、晒太阳、喝红茶的照片她分三次发布,三个完全不同的享受精致生活的场景,但她知道,它们都拍摄于下小雨的一天,在一个凌乱狭窄的小房间里。
几点啦?女巫先坐起来,走,多萝茜,去我那里,给你看看我做的样本。
回到房间,她们褪去造型服装,再次成为赵佳和徐璐。徐璐一言不发,触亮手机屏幕。赵佳看到一幅熟悉的画面,是她们居住的公寓楼,排列成北斗七星的形状,只是毫无光彩,灰蒙蒙的一片。接着,徐璐伸出手指在屏幕上轻轻一划,七座公寓楼离开地面缓缓上升,先越过树木,接着越过前面的高楼,越升越高,轻盈地飞离城市,在高高的天空中停住。
北斗七星悬挂在太阳边上。赵佳来了精神,说,别灰心,看看眼下能做点什么。要不咱俩开发一款小游戏,叫“万物向阳”?徐璐说,好,不设宝箱、点券、金币、钻石,奖励机制是阳光,照进房间的大片阳光。
到分开的时候,赵佳也不敢提优化的茬。在公司没人比徐璐更勤快,她像个秋天里忙碌的小动物,本就不爱打扮,这两年连裙子也很少穿了。两人聊到深夜,聊很多过去的事情,却无法触及说不清在哪里的未来。
赵佳穿过三道长廊,从玉衡来到天璇,走进一模一样的小格子。她打开抽屉,拿出一个软皮笔记本。这是调换房间那天徐璐不小心落下的东西。徐璐本科阶段学电信专业,研究生的时候才转到计算机,她一直说自己技术不过关,经常在本子上记要点。此时,赵佳猜测,本子上或许还有别的东西。
她翻开封皮,一页页地看,上面记录的大多是技术要点,翻到最后,一列文字出现,很像高中时代制订的学习计划。她看到,白色纸张上用黑色墨水笔写着:
了解游戏开发的最新趋势,不断磨炼技术。
不买贵衣服,只买快消品,少出去吃大餐,盒饭足矣。攒钱供一套小房子(有一个小时以上的阳光)。
争取每两个月细读一本书。
培养几个不需要开销的爱好。
注意鍛炼身体,身体是工作和生活的本钱。
原刊责编李慧萍
【作者简介】蔡东,女,1980年生于山东,文学硕士。已在《人民文学》《山花》《中国作家》等刊发表中短篇小说多部,出版小说集《木兰辞》《我想要的一天》等。作品多次被各种选刊、选本转载。曾获《人民文学》首届柔石小说奖、第十四届华语文学传媒大奖“年度最具潜力新人”等奖项。现居深圳,任教于某高校。
分类:短篇小说 作者:蔡东 期刊:《小说月报》2021年11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