男人进门就看见了那朵红玫瑰,看在眼里就拔不出来了。
男人不理女人,只拿眼睛望着女儿问哪个憨包送的?女儿说一个外国叔叔送的。男人才把目光横扫到了女人的脸上,都不等女人说话,男人就明白了。一明白,就觉得女人陌生,才想女人是不是变了。
女人站在窗子前面,望了望男人又望了望玫瑰,头微微一扬,食指轻轻理了理耳旁的黑发,目不转睛地只管往窗外望着。有点故意的意思,有点挑衅的意思。
天下着雨,不大不小。屋子有些暗,只有门口和窗口亮些。门口是女儿守着小桌椅在做作业,窗口是女人还算苗条的身影。只有男人和那朵玫瑰在暗处。暗处的玫瑰依然抢眼,暗处的男人却模糊了许多细节。
男人就抽烟。一股烟雾兴冲冲地向门口游过去,却在不到门口的地方忽然千回百转起来,然后就不了了之地消失了。
男人想,她是在报复,总说事情过去就过去了,其实还在老地方候着你呢。男人走到女人身边,烟雾也跟到窗口,围着女人打起转来。女人用手轻轻赶了一下,只一下,就不再管了。男人一把捏息了烟头,很有力地往窗外一甩。
窗外是个小院。小院和房子一样,都破旧,都在等着拆迁。
男人很克制的声音问,多长时间了?女人很平淡的口吻说,三个多月了。男人说还真有些时候了。女人说其实什么事都没有,人家是外国人。沉默了一阵,男人说其实你用不着这样,是你说的事情过去就过去了,我们还是过我们的日子。女人说我们的日子?这个家就跟你的旅馆似的。男人又点燃一支烟,说我们还是有感情的,这话在我忙着挣钱养家的时候对你说过。女人一笑,说在你给别人送红玫瑰的时候,这话我也对你说过。男人就咬牙切齿,说你果然是报复。
女人一转身走到女儿身边,看看女儿的作业,很关爱地说了句什么,女儿笑了起来。女人绕过女儿,来到屋外用木板和青砖盖起的厨房里。男人轻轻地刮了一下女儿的鼻子,也绕过女儿跟进厨房。女人说,你还没有吃晚饭的话我就给你做。男人说吃了。又接着说你用不着报复,没有意思。女人说我没有。男人一笑,吐出很好看的烟圈。男人说行了,钉子对板子的,我今天也算是他妈的开眼了。说完回身就走。
等女人做完事回到屋里的时候,男人已经走了。女儿说你们一吵嘴爸爸就有事,真怪。
女人在剧团工作,漂亮,做的却不是演员,是美工。剧团没戏可演,半死不活的,团里的人却十有八九忙得很鲜活,满世界找钱。女人哪儿都不去,守着小院,带着女儿,不时地画一阵画,不时地和总在外面说是忙养家口的男人交涉一下家里的开销,也不时地为点小事吵上一阵。当然,也有恩爱投机的时候。
就这么活着。女人说就这么活着算了,人都是一条道来的,中间分几个岔口各人提提神,完了又是一条道的往坟地走。说得那些满世界挣钱钓誉的同事、同学和朋友脸上怪没有意思的。
直到那天,就是三个月前的那天。
女人编织,毛线不够了,就上街去买,回家的路上,离家不远的地方,一位高个的洋小伙用熟练的中国话问她,云南大学怎么走?显然,老外在已经有些年头的小巷里转迷了路。女人就顺路带他一段。女人站在自己家门口说再往前拐个弯就到了。老外望着小院破旧斑驳的门,大惊小怪地问女人这是你的家?女人很从容地回答当然。老外很好奇地伸长脖子往院子望了一下,说我可不可以到你家做客?女人说又不是高楼深院,有什么不可以的。就让老外进了家门。老外进了院子又进了屋子,不相信地又问,这就是你的家?
家就是两小间外加一个厨房,老院子也不算大。男人虽然忙得整天不着家,却从来也没有带回一次大把的钱,所以屋里的摆设就难免寒酸一点,简单一点。
女人一笑,说当然,当然是我的家。老外就四下地看。女人很不高兴,觉得老外教养不够,就抱着手站在门口说,知道你来自富裕之邦,没见过这么寒酸的家是不是?老外摇头,说环境是不好,真的不好,可是有情调。女人大笑。老外说真的,墙上有画,很美的画,梁上还有吉他,只是灰太厚啦。女人说画是我的,吉他是我爱人的。说着不由得带着很陌生的神态看了看高处的那把吉他。
吉他在套子里,灰尘在套子外。
女人说会喝中国茶吧。老外不客气,说会,可以浓一点。女人边倒茶边说你回国可以写一篇在中国穷人家里喝茶的文章卖给报社。老外说你这个主意好,你聪明。女人说给你添点写作的素材,别看我现在做着家庭妇女,我也是正规大学出来的,也是受过高等教育的,只是运气有点差。老外又四下看看,说不是有点差,是太差了。说着俩人都敞开门牙大笑起来。在女人,已经很长时间没有这么笑了。
于是,就有了很投机的交谈;于是,就知道这个老外叫杰夫,美国佬。他朝气、坦率、热情,像一缕春风,把女人冬眠一般的心吹醒了过来。
送走杰夫,女人才发现心头好热,好舒畅。
女人就有些自责:怎么啦?已经是有丈夫有孩子的人了。
说过还要来玩的杰夫果然又来了。女人有些不知所措,说给你画张速写吧。以后再拿画笔,画出的都是杰夫。
有一天,杰夫带着一朵红玫瑰来了,来了就说我爱你,我要带你走,我要带你脱离你现在的生活环境。女人一笑,说到什么地方去?杰夫说到美国去。女人想都不想就说不去。杰夫吃了一惊,说我是第一次听一个中国人拒绝到美国去生活。女人说真的不去。杰夫说到中国别的地方也行,反正只有我们俩就行。女人把杰夫实实在在地望了一阵,说我哪儿都不去,杰夫。
杰夫走后,女人把放学刚回家的女儿抱着好一阵亲热,眼角挂满了泪珠,吓得女儿抱着她直叫妈你怎么啦到底怎么啦?
以后,杰夫每次来都带一朵红玫瑰。
女人就有些感动,说好像法国人才这么浪漫的。杰夫说我妈是法国人,我姐的前夫也是个法国人。女人说你也合适找个法国小姐。杰夫说我才不想步我爸的后尘,我要找个中国小姐,和他们谁都不一样。女人就笑,说我可不是小姐了,我当夫人都十年了。杰夫说你一定是高中就结婚了,你很可爱。女人说我可是大学毕业才嫁人的,当时就觉得遇上个好男人不容易,生怕他给别人抢了去,还以为自己是先下手为强呢,回想起来,真是没有经历,就跟你似的,小姐夫人都分不清。杰夫说这个区别很重要吗?关键是相爱,名分比起爱情来你说有多浅薄。女人一笑,说杰夫这就是你不懂了,名分也有深刻之处,爱情倒十有八九来得很浅薄。杰夫说其实感情上的东西,要它有多深刻也不现实。女人说其实深刻在生活中是无处不在的,也是各取所需的。杰夫有点听不明白的样子说你到底想说什么?女人大笑,说我想说的是我比你大三岁,做你姐姐最合适了。杰夫一耸肩头,眼睛火辣辣地说我不要姐姐,我有两个姐姐了,我要一个妻子,就是你。
好一阵女人都不说话。女人不习惯火一样的杰夫,又渴望靠近这把火取取暖。火看出了女人的渴望,火轻轻抱住女人。女人一扭身说杰夫你不要这样!杰夫很困惑的样子放开了女人。女人带着哭腔说谢谢你,杰夫。杰夫说你要有个决定,我下学期要转到北京去读书。女人说你走就走吧,我做什么决定?杰夫说你们中国人就是爱明知故问。女人说我真的不知道。杰夫说你是不是跟我走,是不是和我结婚。
瞧着杰夫一股子的认真劲儿,这下连女人也觉得事情不仅有些不可思议,而且近乎荒唐了。女人说我不是告诉过你我结婚了,我有丈夫有女儿有一个家了,我们就是做朋友也不一定做得长久呢。杰夫说可是你不幸福,你的丈夫不关心你不爱你。女人说不管我对你说了我丈夫的什么,也不管你在这个家里感觉到了什么,有一点,我不是个游戏婚姻的女人,我不想离婚,我要这个家,我要我的女儿。杰夫等了一阵,忽然说那么你的丈夫呢?女人一愕,忙说当然也要。杰夫说不对,你说假话了,你不应该说假话。
女儿来了。在门口,先叫了一声妈,又很有礼貌地叫了杰夫一声叔叔好。杰夫告辞,很失望的表情。女人把失望的杰夫送到巷口,回来关上院门,就靠在门上望着在院子里正忙着给小鱼喂鱼食的女儿,眼泪无声无息地就下来了。
男人一夜未归。
三天过去了。男人没有回家,杰夫也没有照面。
女人连电视也不看了,家里只有女儿的说笑声还在无忧无虑,别的一切仿佛都是心事重重的,很沉郁也很寂静。独自一人的时候,女人可以好长时间坐着织毛衣,就像屋的一件摆设,不搬就不动。
第四天,天气不好,像是要下雨的样子。女人带着伞把女儿送到学校,照例又到菜场买菜,出菜场才发现果然下雨了,淅淅沥沥的小雨。女人撑开大朵的花伞回家。才转进巷口,女人就看到了个红背包,再细瞧,是杰夫,站在门口的屋檐下,要出远门的样子。
果然,杰夫要走了,要离开这座城市了。
女人匆匆打开院门,说快进来,看你都淋湿了。杰夫不动,也不说话。女人说你不是下个学期才走的吗?杰夫说因为你,我在这个城市的日子变成了一种无望的等待,而我不习惯也不喜欢这样,我决定回趟美国,回趟家。
好一阵沉默。
终于,女人躲着杰夫的目光说你这个背包真大。杰夫说里面装的都是回忆。女人说这个包还特别的红。杰夫说都是心里面淌出来的血。女人一笑,说你这人还真有点诗人气质。杰夫说爱恋中的人都是诗人,你不知道?女人不再搭话,说进来坐一会儿,雨下大了。杰夫说你是不是也想打个我这样的背包?女人看着杰夫说不想,真的不想。杰夫一怂肩头,说那就不进去了。女人说也好,我送送你。就挽着杰夫的手臂向小巷口走去。
巷口,女人停住脚步,叫了声杰夫!杰夫停止脚步。女人说你可以吻我一下再走。杰夫转过身,充满希望地说,能改变什么吗?女人说不能。杰夫一咬牙,说那就算了。女人说也好。说着把伞递给杰夫。杰夫接过伞,一句话不说,用伞遮着雨,消失在小巷外面。
女人进屋的时候,像是经过了长途跋涉。
才发现屋里不止她一个人。
男人正在喝酒。男人丢过来一条毛巾,女人接了。女人边擦着头边问,你什么时候回来的?男人说你不在家的时候。女人很警惕地说你都看见了。男人说不好意思,也听到了。女人又擦脸,然后很缓慢地把毛巾晾在椅子上,背对着男人说还有什么不清楚的?男人喝了一口,说你怎么不跟人家走呢?女人说你真想知道?男人说不是想知道,是不清楚,不明白。女人回过身来,目光直逼男人,说我们结婚的时候不是有个承诺吗?就是不管发生什么,都要用一生守护我们的婚姻。男人忽然大笑,笑过之后又喝了一口,满脸的无所谓,说你还记得?女人说难道你忘了?男人说是忘了。女人说那你就回忆一下。男人说有意义吗?女人说我这人说话算数,我不想做人一生,连个承诺都守不住。这是一;第二,我对你说过,我一定要让女儿在我的身边长大,我不会让你指着别的任何一个女人对女儿说快叫妈妈。
男人猛一昂头,喝干了杯中所有的酒,不再说话。
看着男人如此沉默,女人不放心,中午就把女儿接到父母家,说今晚让佳佳住这里。父母就叹气,说实在过不下去就各走各的算了。女人的眼泪就出来了,无声无息的。父亲对母亲悄声说,别唠叨了。这孩子心里苦。
女人说单位有事,却在街上走了很久,也想了很久。
雨,不知什么时候停了;天,不知什么时候就晚了。女人才想,是回家的时候了,是摊牌的时候了。
才进小巷,就听到一种声音从家那边的小巷深处传来,很熟悉也很陌生。女人就小心地听。是吉他,旋律溪水清泉般缓缓回响,虽然多了些伤感、沉重和凄清,还是那么动人,那么优美。
女人站在门外,听了一阵,才轻轻地打开院门,来到窗前。
屋里没有开灯。屋里满是吉他拨出的音符。男人正背对着窗子,身体弯得很低。
也许他想起那个承诺来了,也许那个承诺又回到他的心里来了。可是,女人伤心地想,我怎么一点都想不起这首曲子的名字来了。
责编杨新岚
分类:中短篇小说 作者:龙新云 期刊:《当代》1999年6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