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午五点,栀子吩咐伙计们准备晚餐营业。与此同时,她的丈夫东海已在首都机场降落,奔她而来。但她不知道。
她在盼"那个人"的到来。"那个人"是个很挺拔的男子。栀子是纯粹的南方人,但她不喜欢南方男子:不但瘦小,而且委琐。
说不清是不是因为这个,她到北京来开酒楼。她在人民大学学了四年营养学,对北京也很熟悉。选了魏公村这块地方,让附近的大学师生来吃她的川菜。川菜便宜。
栀子出门张望。她很有活力,所以性子急,好动。她的妹妹月季和她大同小异。她们两姐妹嫁了两兄弟。她们的父亲,全国有名的教育专家一生只喜欢两件事:研究斯宾诺沙(荷兰伦理学家)及其代表作《伦理学》;还有就是养花。他说:就算生的是儿子,也要用花来起名。
有这样的父亲,栀子的气质自然高贵,在北京这样的地方尤其惹眼。美国汉学家罗伯特·欧文说中国的美女分布在长江流域。
所以,一辆挺不错的轿车立刻就在栀子脚边停下来了。不过,从车上下来的是她的丈夫东海,还有他的弟弟南海。
栀子有些猝不及防。但也不能说人家是突然袭击。但昨天打电话来说最近要到北京开个会,今天就来了,总之有点那个。
弟弟南海看破心思,就说:"我说要来干脆赶早,赶上香山红叶在。"后面这句像诗。南海是作家。
这两兄弟做派大不一样。弟弟有些油,走到哪里都很热闹;哥哥比较正经。栀子时常说小叔子"只可亲近,不可信任"。小叔子则涎着脸说能够亲近就够了。
哥哥东海已是教育学副教授。这是巧合,绝非为了取悦岳父。他性格沉静,像大理石。假如栀子性格似火,火能把大理石怎么样呢?
东海说,正因为如此,我们才是协调互补的整体。栀子在理论上同意这话,但实际上总有什么差一点点不过瘾的感觉。
但栀子还是很欣赏东海的。她对父亲说这个人有定力。"而且,这两兄弟,弟弟只是滑稽,哥哥才是幽默。"
八年前两校学生联欢,栀子和北大的东海认识了。四年前他们结婚,女儿飞飞现已两岁。
栀子毕业后先在饮食技校当教师,又到卫生局当干部,就在中、意合资的康复中心打算高薪聘请她时,她突发奇想,要自己开酒楼。
两边的老人都反对,说饮食业很苦,而且分居两地,家庭将有危机。但东海平静地说服了全体。他说我理解她对成就感的向往;她是个在乎别人评价的人。"而且她的生命力是那样旺盛,这几年又休息过度。不是钱的问题。她内心有对劳累的需要。"
两兄弟进了店堂,环顾四周。这时一个姑娘匆匆趋前招呼:"大叔叔好!二叔叔好!"一把抓住亲热拉手,看来看去,久别重逢很兴奋。
这姑娘叫三妹,是从重庆跟上来当了领班的。早先是兄弟俩的母亲住院,临时请来当看护的。后来发现品行很好,又有悟性。好像这样的小村姑如今已不可多得,便不舍得放了她,干脆请为长久保姆。还说好以后找人家,找工作,都给你包干。总之绝不误你终身。三妹也很心安,好像就愿意在以她的悟性认定的好人家里附属着了此一生。栀子北上时,踌躇着要一个可靠的人儿来管事。静默之中大家都想到了三妹。连三妹自己都想到了。就是这样。
南海问:"怎么样啊,北京好不好?"
"地方好。人不好。"
两兄弟一齐叫了一声。东海说一方一俗,习惯了就好了。
三妹说喂,都过来,见见老板!几个身着绛红色制服中原大地上的男女侍应生便靠拢来,瞪圆了眼睛看。东海和蔼地说我不是老板,我是老板孩子他爹。一阵欢笑弥漫在店堂里。
沉静的东海突然也有点兴奋,就跨进柜台里一屁股坐下来,还跷起二郎腿,扮一个重庆话所说全不管事的"跷脚老板"。
南海以一个卖文为生者(这是他给作家下的定义)的习惯逐一地看,就看见三妹躲躲闪闪地靠近栀子,听见她说"那个人来了"。
南海转过身,一眼就看见了"那个人"。
那个人身材高大,面色红润;头发黑亮,领带金黄;在北京秋天最后的艳阳里他的白衬衫和蓝西装一齐发出耀眼的光辉,整个儿一个英气逼人。
栀子和东海在北京上学时,大致上关西也在重庆上学。他在建筑大学里,专业是给排水。
他在大学里追求过一个叫苏舒的女同学。本地人,像只美丽的狐狸,妖冶而狡猾。但很有灵气,善解人意,捉弄人和抚慰人都信手拈来,游刃有余。
二年级上期好起来,三年级下期分了手。这是大学里的普遍现象。而个别的原因是,关西的北方大男子主义让人难以消受。狐狸的评价是:肝胆赤诚,心胸狭窄,"回北方娶媳妇去吧。"
关西非常痛苦,人几乎就要给毁掉了;但狐狸无所谓。她不是故意玩弄人。不是的。她只是比较能够拿得起来放得下。优势在这种人一边。这种优势非同小可,相当本质--后来的关西慢慢反思,发现了这条人类法则。
但关西不该走了另一极端,即从极浪漫转而极现实。他毕业后回到北京,人给他介绍了一个副部长的女儿。俗话说到了北京嫌官小,副部长是可用撮箕撮的。但关西还是得到副部长很大的帮助:一是仕途,一是海外关系。关西很快当上了城乡建设委员会里的一个主任。这个职务在外国人听来不知所云,但在中国很有实权。二是结识了香港的庄氏集团。这个集团与李嘉诚、霍英东等是一个级别的,出了巨资为中华文学基金会设立一年一度的文学大奖就是证明。
副部长千金初初还是很温和的,后来渐渐现出了脾气。如果那一只是狐狸,那么这一只就是老虎了。北京土著女子像老虎的还不少;这说的是那架式,不是真的人有多么凶狠。
副部长千金也还匀称饱满,端正大方,挨关西站着也还很相合的。但她一恼了就有口头禅:"关西我告儿你!不是我们家能有你的今天?"
这种居高临下让人憋气,有时候关西就还嘴:"我的什么今天我的?"意思是也不算个啥嘛。
副部长夫人更甚,那种浸透了骨的优越感一滴就能碎了关西的心。有一次关西冲妻子发了脾气,丈母娘不胜惊讶,说,"咦,你们这种家庭出来的人也那么大脾气?"
关西的父亲是医生,母亲是职员,也不算太说不出口的。丈母娘的话点石成金,顷刻之间成熟了他的世界观,让他明白了官儿们是怎样看人群的。
去年冬天一个傍晚,关西骑个车在小街里找点东西。从蒙古吹来的风将树叶一扫而光,树枝都像伸向天穹的巫婆的枯手。天色灰暗,行人逃跑似的匆匆归家。关西却实感凄凉,突感不想回去。他将脚支在地上,双手插进裤兜左边看看,右边看看,就看见有个招牌很晶莹地亮了起来:枝子酒家。
他想难道是个日本娘们儿开的?不由想起那长长电视剧里的阿信。又不由心生好奇。去看看,一睹阿信芳容!就这样推开了店门。
此时栀子正在厅里站着。她穿着浅灰的薄呢套装,脖子上紫色纱巾打了个漂亮的结。亭亭玉立,体态优雅。关西脱口叫道:不可能是日本人。
这一声将众人都吓了一跳。栀子后来说,都以为是什么人雇的杀手,来找日本人算账的。
当时栀子过来,说这是川菜馆,重庆人办的。
小姐您是重庆人?
是。
那您讲句重庆话我听听。
重庆城,十八梯,有个大嫂笑嘻嘻。别个问她笑啥子,路上捡到老母鸡。
啷个可能白滋八滋捡到老母鸡呢?关西也用重庆话问。白滋八滋即平白无故。
母鸡从堡坎上飞下来,钻进吊脚楼下就看不到了嘛!
大家都笑起来。这个男人带来了一团生气,栀子立刻有感觉。她请他坐下。
他俩聊了一阵。三妹后来对栀子说你们两个,一个说四川北京话,一个说北京四川话,听起来扯(滑稽)得很。
故意在北京说四川话的关西,是给勾起了在重庆生活的回忆,尤其是那未遂的爱情。
而且栀子的样子、语气,还有手势,都同当年狐狸相仿佛,比狐狸还高妙。这么说吧,那只狐狸就是狐狸,而这只狐狸是成了精的。关西一阵难舍难离,决定就在这里吃晚饭。
他站起来,换到角落里,收了笑容,叫三妹给他菜单。
他不愿老板觉得他套近乎想优惠,这是他的自尊;他更不愿老板因为乡情干脆招待他一顿--重庆人就有这德性--这是他的善良。
他要了一个拼盘、一个豆腐鲫鱼、一个东坡肘子……三妹,这个忠心耿耿的领班大喜过望,不停怂恿"还要什么,还要什么"。当关西说着"轰炸东京,就是锅巴肉片"的时候,栀子快步过来,夺过点菜单,摇头笑问:"你吃得完吗?"
关西本想说吃不完我打包,转念一想这么太露,太俗,弄不好还侮辱了人。他说你当我一个人哪,我是来看地方的,我请客。
关西掏出手机,劈里啪啦找人。平时那些起着哄叫请客的家伙,今儿个不是来不了,就是正在吃了,要不就是传呼不回,手机不开……关西一急,又怕露馅,汗水就出来了。
栀子看在眼里,心下明白,止住三妹别忙上菜,说一会人来了再说。她很感动。这种一个女人被一个男人死命疼着的感觉她从未有过,她形容不出,只觉快活得想哭。
总算来了两人。救星似的,关西打拱作揖,说捡贵的点吧,老同学来京开店,碰上了不能不捧个场。
走的时候关西瞥见了墙上的营业执照。他笑起来。"是栀子啊!为什么叫枝子酒家呢?就栀子多好!"
栀子说:"怕人不认识这字儿。别看这是天子脚下,读不出这音的多的是。"
关西深感惋惜,不停地摇头。末了他心生一计,说哎你大学毕业证书在不在啊?
在啊,怎么?
你弄出来弄出来,做个小框儿固定在柜台显眼的地方,让人一眼就知道这是营养大学士开的酒店。
栀子照办了。这一招很见效:它弥补了这店档次不够高的不足,给做东的为那惠而不费的招待一个非常别致的说法。
到这一步,领班三妹都是很喜欢关西的,一来了就用她非常"焦盐味儿"的"川普"关主任长关主任短。但后来她发现关西同栀子有了那种关系,她就非常反感了。她不是因为观念传统,或是心性保守,她只在维护主人的利益。第一在她内心深处,东海是主人,栀子就算是主母吧,也不能背叛主人;第二主母你何必为了那么点利润把自己搭进去呢?
但三妹不敢将自己的感情明告栀子。说到底她只是一个雇员。但她有她自己的方式让各方明白她的反感。
她将关主任改做那个人。她说老板那个人来了;或者哎那个人你们哪个买单噢?
另外就是同厨师串通了,将冰柜里放得越久的,越给他们弄了去。有几次她眼见有人将猪肚或心舌吐出来,将脸向着关西。关西摆摆手,自己夹一筷子吞下去。三妹就在一旁冷笑。
当然也免不了账上手脚。故意让那个人的熟人说这地儿宰人狠哪,不来了。但这个,栀子差不多都能发现了。她已经提防着这个她最为信任的自己人了。
终于有一天,主仆二人谈了话。
栀子:三妹关主任是不是得罪了你?
三妹:(沉默了很久)他不过就是个媒子嘛(北京话说的,托儿),你那么经佑他……是不是我们重庆的不是首都的人,那么下贱啊?
栀子:我?哪一点下贱?(语气严厉起来)你要给我说清楚。
三妹:(有点慌张,但好像也想横了)我看那天他把手放在你的腿上。大腿上。
栀子的脸红了。当时她就估计给三妹看到了,果然。岂止是大腿……上,简直就是……之间。
栀子:他后来很认真地道了歉,说是被劝多了酒,昏头昏脑没很留神……其实我心头明白,那一会儿他产生了错觉,以为自己在卡厅的包间里,身边是三陪小姐。你懂不懂?
三妹这才有些释然,约略点一点头。
栀子闭上眼睛,心头说惭愧,惭愧,关西,我错怪你了。我不得已才这么说。
关西不喜欢歌舞厅。即使因为业务给弄去了,对柔情万千的三陪小姐也是敬而远之。栀子开始以为是做给她看的,后来听他的哥们儿也这么说,还抱怨他,她才相信了。不由纳罕。他解释:不是因为观念,而是因为卫生,"我不喜欢碰人人都能碰的女人。"
三妹说娘娘你还是要多拿时间在店子里,猫儿不在,耗子总之是要弄事的,我也不过是只大耗子,不可能哪个都怕我。
三妹很聪明,她会弦外音。弦外音是不让她同关西常在一起。
"关门以后我出去,要串门,同人喝茶,甚至上夜总会,那是应酬。应酬也是业务。不应酬没有团体客人,尤其是吃公款的;不应酬,那么多大盖帽,你这个店子活得出来么?"
其实所有的应酬都是由关西去,她只应酬关西。其实说她应酬关西已不正确,正确的是她自己需要关西。
……有一次,那是在重庆,南海给一个哥们儿介绍了女朋友。哥们儿听说那女的在深圳呆了四年,面都不愿见,还说了句让稍微有点女权的栀子很反感的话,"能在那种地方呆这么长的女人,一个干净的也没有。"
当时对"那种地方"的理解,是南方沿海,特区,人们特解放……现在看来"那种地方"其实没有南北之分。
深圳也罢,北京也罢,只要是远离家乡,孤独寂寞,一样地要发生"不该发生的事"。甚至连程序也都一样。
整个程序中真正的催化剂只有一宗,说出来耸人听闻,就是寂寞。
动物能耐寂寞,人不能;
古代人能耐寂寞,现代人不能;
头脑简单的能耐寂寞,头脑复杂的不能。
栀子显然属于最不能的。像三妹和那帮小帮工吧,打烊以后看电视,赌牌,乐此不疲。而栀子觉得每一个频道都没意思,所有的游戏都无聊。要游戏只有去游戏同自己一样复杂的人,当然同时也将自己游戏了进去。
北方人打烊早。不到晚上十点,一切就绪,关门大吉。这时候就盼着有点什么事。盼有事就是寂寞……有天栀子因为寂寞翻字典玩儿,看见对寂寞一词的解释是"孤单冷清",不禁笑起来,感到没说到点子上,还不如说盼有事。
所以当第一次关西打电话来说出来喝喝茶说说话吧,栀子久旱逢雨似的客气话都忘了说就答应了。
喝茶得说话,两人对喝尤其得说。说话不能光说张三李四王麻子,或者天气堵车国务院--老不往深里说那就是不耐烦,没感觉;因此到后来就要说对方,说自己……有一种序幕就此拉开了。现在就是这样。90%的序幕都是这样。
三妹低低地给栀子报了警,说"那个人来了";栀子一阵慌乱。三妹反应快,说我带叔叔去看门面。她想将东海引出去。
但还是晚了。晚了是因为三妹那一个迅疾的转身引起了关西的警觉。处在这种状态中的男女有天然的警觉。换句话也可说情人的警觉超过配偶。
关西抢前两步进了店堂。这个"抢"字,是他后来给栀子发牢骚时用的。古汉语的"抢",谓冲。关西说我并没有冲,我只是紧赶了两步,怕有假,结果看见了真的--就是那个跷着脚正掌柜的男人。三妹的样子表明了那人是掌柜--他掌掌柜的柜。
当时是,东海并没发现什么。他收起腿,笑眯眯地起了身,跟着三妹往外走。经过关西时他还是没发现什么,但关西判定了他是栀子的……人。自己人。
关西汉大心直,不错;但关西心细如毫。北方的男人更心细;他们只是牛高马大,举止粗放而已。关西扭头看栀子。栀子一如既往无所顾忌地向他走来。但栀子瞳仁的后面和下巴的下面还是让他感到了她小小的动作里面有大大的东西。
关西稳住自己,轻声地问今天有什么,事儿?他想问的是人。
栀子无所谓地笑笑,也轻声说:"出差的老乡来看看我。两个。"她明指了一下刚出门的东海,又暗指了一下在后面看墙上墨迹的南海,"等会儿你替我陪他们喝酒。"
关西暂时释然。释然的不是老乡,而是两个。而且栀子依然一如既往地亲自去取下啤酒杯,斟满啤酒放在柜台上,更让关西释然。
但接下来栀子做过了头:她亲自将关西专用的吧凳从柜台里提出来,放在柜台外,说"喝你的酒"。
近半年来关西已经习惯了将这里当成"自己的玫瑰酒吧"。有一天他来的时候栀子突然给他安好一只蒙皮的吧凳,将一只仿佛德国人的啤酒杯放在了柜台上。这两样东西从此成了他的专用。他在可能的时候就提前下班来到这里,像电影里那样坐在柜前,一边喝酒一边同栀子说话。到后来他就自己张罗一切。这样更自己人,尽管他知道栀子已结婚。所以今天栀子这么一做他立刻有了感觉。
但是栀子过人的胆魄稳定了局势。她敢让关西来陪东海兄弟喝酒!尽管关西说"不好,算了"。
尽管如此,能够卖文为生的作家南海还是从嫂嫂的背影窥见了她方寸已乱,更何况他已经听见了嫂嫂将哥哥说成"老乡"。一瞬间他有了武松的感觉。但他立刻打消了这种感觉,装做什么也未觉察,沿墙壁一路浏览过去,自然而然出到门外,去同哥哥和三妹看门楣、灯箱,对斜靠着的菜谱大牌上的阿拉伯数字指手画脚。"阿拉伯民族对世界文化最大的贡献不是别的,"作家说,"就是数字写法。以至于电脑显示也只能用它,啧啧,简直是天赋神授。"
关西略一踌躇,决定离开。男人一样有直觉。他走到门口时听见三妹在叫"二叔"。他听得出那方言中的熟悉和亲切。三妹同他与同这两个男子完全不是一回事。
他扫了一眼那边,立刻感到那是两兄弟。那么一个是二叔,另一个是不是大叔呢?
他回头张望,栀子不在店堂里。他突然一阵难过,心窝被掏空了似的,不觉哼出了声。他按住心口,恍兮惚兮走了开去。
栀子在哪里?在厨房。她生平第一次站在丈夫和情人之间,突感对付不下来,恍兮惚兮地就进了厨房。她一脚踩进了菜盆里,吃了一惊,一扬手将案板上的大菜刀拂到了地上,把瓷砖砍破了一块。
而关西的这一走,倒引起了东海的注意。他想这人是栀子的熟人,但他走开的样子好像在躲避我们……不由盯住关西背影看了一会儿。
三妹发现了这个,就说那是城乡办的关主任,常在这里包业务餐。
南海说他们看得上这个小店?他知道那些人的级别。三妹说有事就提前打个招呼,准备一点海鲜,拿得出手。
作家咂了咂嘴。三妹这个圆场没有打圆。打招呼定餐,一个电话就解决了,用得着主任亲自走一趟?
这时电话响了。栀子匆匆出来。
是关西打来的。他在拐角处站着。
--你有老乡来了,我就不打扰了。
--没有关系……互不干扰……
--真是老乡?
--是的。
--还是两兄弟?
--这有什么好奇怪的!
--他们在你这儿呆多久?
--总得吃顿饭吧。
--吃了就走?
--应该是吧。
--那好,打烊以后我再约你。
--再联系吧。
栀子放了电话,心里紧张。关西出差八天,今天才回来,自然很想要她。但今天晚上绝无不陪丈夫的道理……第一次对"分身无术"有了彻心的体会,突然觉得这会儿自己一下死去就好了。
她不知道东海已经进来,站在她的背后,听到了她打电话。他不是故意的。正因为不故意,才自然而然走到妻子身旁--他看到她的裤管湿了。他的想法是她真忙啊!那会儿他还有些内疚。
他听出是刚才那个男子打来的。当面不说,走开了去打电话……他明白妻子在京城已经不光有自己的事业,还有了自己的生活。
他有点难过,但并不生气,而且想着不要让妻子紧张。
有次他与作为同道的岳父闲聊,不知被什么触发,他说了这样一句话:"文化如果不能让人类心灵轻松,文化就一无是处。"
老教授说总体上应是这样。女婿受到鼓励,又说了一句:"宽待他人的人,实际上也解救了自己。"
这句话也没有错,但岳母意识到似有所指,就问:"你在说哪个?啥子事?"
女婿说泛指,泛指。
其实当时心之深处想着远方的妻子。
八年前第一次注意到这位小老乡,是联欢会将散之时。会开得太好,大家都不舍。栀子拿起话筒即兴诵诗一首,歌颂友谊。那是一串美丽的比喻:船帆虽然远去,但大海永存;白云虽然远去,但蓝天永存……东海很惊讶,目不转睛地盯着她。他惊讶一个美人也有超群的才华。
栀子的才华在文学,她有诗人的激情;太有了。所以她跳蚤般地跳槽,最后跳到北方做川菜,东海一点也不奇怪。听从了父亲的劝告--老教育家说诗歌总之是玩儿,而民族需要营养--选择了没有心理准备的专业的栀子怎么可能终其一生去发表煞有介事的论文,去争云遮雾障的待遇?
而且,作为小教育家他也认识了人的"现代秉性":追求生动,宁愿折腾。吃饭穿衣传宗接代不变到老的生活(不,只能叫生存)已被抛弃。对此小教育家完全表示理解,而且学术性地称为"提高生命的利用率"。
……折腾-→疲倦-→休息-→空虚-→又折腾……直到实在没有了精力。
有一种人注定如此度完人生。栀子就是。
……栀子在收拾行装的时候,东海静静地看着她,深知一种根本性的变化正在到来,包括家庭开始解体。当然,这个始,开得可能比较长。这时栀子咔嗒一声锁上箱子,回身问他:"你好像一点都不担心我?"
"担心什么?"
"担心,譬如说,我在异地结识了你不,不情愿我结识的人?"
"这样吞吞吐吐,都不像栀子了。你会不会同别人好上了?是不是?完全可能的。你是自己容易动感情,也容易让别人动感情的人。"
"万一发生了不该发生的事,怎么办呢?"栀子嘻嘻嘻地笑着,过来坐在东海身边。
"尽可能地不让我知道啊!傻瓜!"
他说得很认真,不像赌气。栀子不由愣住。良久,她说:"你这种宽容真可怕啊!"
"不是宽容,栀子。"东海轻轻搂住她,"只是知足与知趣。我们过了四年幸福又纯粹的家庭生活,这很不错了。知趣嘛就是,一个野蛮人可以阻止另一个野蛮人,一个文明人却不能阻止另一个文明人。"
又一个良久,栀子说其实我绝不是你的对手,你有定力,定海神针,我没有。
但是你能燃烧,而我不能。东海说,别多想了,干自己想干的事吧;抓紧,一辈子眨眨眼就完了。
栀子放了电话。她预感到今晚关西不会善罢甘休。这个人在某些时候是不计后果的。但今天无论如何不能离开丈夫。丈夫是雪中炭,情人只是锦上花。而且东海过几天就会走。
她想今天早点打烊,然后同丈夫离开这里,手机不开,传呼不回,尔后再向关西解释。理由总之是有的。
没想到还不到九点,关西闹夜的电话就开始打来。"关西闹夜",是次日三妹给栀子的说法。
"你的老乡走没走?"
"没有。"栀子很紧张,但她不能说走了,否则他三分钟之内就会来到。"他们约了人来,正谈事儿!"她自觉这个谎撒得还行。
"那不拖得很晚吗?"关西的声音很焦躁。
"不会的!人家又不缺心眼儿。"
"喂,栀子我说,你请他们上个茶楼。你请客,开上发票给我就行。你坐一会找个理由溜掉……"
"做得出来吗?这不明摆了撵人吗?人家会跟你上茶楼?"栀子很生气,突然厌恶起来,啪的挂了电话。
不得已,只好去请客人们快吃。这本是开饮食店很忌讳的。而且吩咐三妹安排打烊,自己匆匆收拾。这时关西的电话又打了来。
"对不起,不是来催你,只是请你原谅。我在香港天天想你,回到北京却见不到你……我这么熬着我……我容易吗?"
栀子的心软了。关西在香港每天打电话回来,这很贵的话费该他自己出的……她说关西你急什么?"留得青山在,还怕没柴烧?"
这话却让关西警觉。"怎么,今晚你没空?"
"不是那个意思……好了,客人结账。一会儿我跟你联系。"
她挂了电话,将手机故意放在柜台的抽屉里。她本想干脆将呼机也放里面,感到反而不好,又别上。
她对三妹说:"我要送送客人,可能回来较晚。有电话找我就这么说。"本想交代一下,如果关西问老乡实际上是什么人,不要实话告他,但作罢。一来三妹也是见了世面的,不至于这么愚蠢,二来也有点此地无银,不好。
她与东海兄弟出门上了的士。东海说去北大,招待所。
东海的会在北大开。其实会议还要过几天才开始。这会是故意要躲过香山红叶期的,否则交通不便,尤其是机票。北京历来有"好进不好出"之说。
所以东海给栀子打电话,说最近上京云云,的确是指个把星期之后。但姨妹月季说姐夫早点上去,也可陪我姐住几天。弟弟南海说那么我也去,去掌几天柜,哥哥嫂子可以到处走走,让嫂子休息过来。饮食业,只要开了张就别想休息。作家南海,是个全方位的人才,什么都懂。南海说学者说自己生活上一塌糊涂,可信,作家这么说绝不可信。
然而这样一来,实际上有点突然袭击,栀子并不喜悦,反而紧张。那种手足无措之态,两兄弟都看了出来。
这一行人刚刚出门,关西的电话又打进店里。三妹说了声送客人去了,就挂上。
座机还没挂稳,手机就响了。三妹拉开抽屉,接话,喂了一声,那边以为是栀子,就问:"你送客送到哪里,要不要我来接?"
手机里的嗓音有点不同,三妹一下没听出是谁,"你找谁呀?什么事?"
这下关西听出来了。"你是谁?这不是栀子的手机吗?"
"我是她的领班。这是她的手机,在抽屉里响着。"
"她没带在身上?为什么不带上?"
"嘿,你这个人!我怎么知道。"啪哒关上。
这以后是栀子的呼机响了。她不看也知道是关西。出门时她本想关掉这劳什子,又不敢,做生意的人哪敢真正与世隔绝!譬如店里有什么急事,或是业务关系有什么相告,都是不敢怠慢的。
她看看数码,是关西在办公室里。他从香港回来,就是不回家,要的就是她。她知道他的脾性,到了一定程度后,他是不计后果的,他宁可打碎了又来补!现在如果回话,无法撒更好的谎让他不等她,不赶来--譬如你说你在送客人,他就会问在哪里,然后赶来,不管那客人是你什么人。
呼机一会儿又响,一会儿又响,感觉上就要爆炸了。她知道关西正在难熬。这个道地的北方人有正宗的死心眼。老作家苏叔阳在报上说:北京人只是皮相的潇洒,广东人才是骨子里看得开。这话不假。苏叔阳也是北京人。
栀子心疼关西,她强忍着眼泪。幸好南海不停地同东海说话,否则让人起疑,场面难堪。
她背过脸去,看着外面。稀落的街灯一板一眼地过去,灯上像刷了层什么。空中是着了颜色的迷雾。栀子觉得呛人,突然咳了起来。
然后她仰躺着,闭上了眼睛。她身边是个爱她的男人,但他让她害怕。呼机里也是个爱她的男人,但他让她恐怖。她想生活其实相当残酷。
关西在办公室里独受煎熬。他今夜不能回家。不是他同妻子已经反目成仇,剑拔弩张;恰恰相反,在有了栀子以后他感到生活变得美好起来,心理上趋于平衡,往昔的压抑与狂躁烟消云散……有时候他看着妻子老虎一般在屋里穿梭,心想你倒是厉害啊,可外边有的是美人爱我!忍也忍不住笑起来。
他不能回家是他告诉妻子的是明天才回北京。这是他在香港给妻子打的惟一一次电话。妻子知道话费很贵,所以知道了就行,不敢让他随时报告行踪。妻子的劣势就在这里:她们心疼作为丈夫的那个男人的钱。
关西打这个时间差是为了栀子,但此刻栀子却跟他打起了空间差。大半年了;关西认识栀子大半年了第一次发现她相当狡猾,这以前他只知道她智商高。
这种煎熬让关西横了似的要弄清楚什么--其实他也知道世上不是什么都弄清楚了的好。他拨通了枝子酒店。此时已是午夜。
电话铃响了很久,三妹来接电话了。关西知道栀子租用的是两层,底层是店堂,员工们,不分男女。还有栀子本人,都在楼上睡。
"关主任,这么晚了,我们干饮食的很累噢!睡眠本来就不够!有什么事明天真的不行?"
三妹已尽力克制了。关西很内疚。但这也说明老板栀子还未归店。"三妹你实告我,那两个老乡是老板什么人?"
三妹犹豫了一瞬,说:"你自己去问她吧,我不好说。"
"我猜,有一个是她的先生吧?"
"这是你说的啊!我可没说啊!"这是三妹的小小聪明:她就是要让关西知道,人家老公来了,你知趣点,但不敢明说--她明白栀子想瞒住。
"那两个男的是不是两兄弟?"
"是。"
关西放下了电话。他感到心脏从胸中挖了出来,那地方有个大空洞,只好用手按住,想到爱是伤害健康的--在香港时一位朋友这样告诫他。那位朋友怕他寂寞,给他召了一个妓女,打电话给他说钱已付,也很卫生。关西正在推辞,那妓女就进来了,一屁股坐下就在冰箱里找吃喝,说饿坏了。关西很礼貌地同她说话,知道了她是马来西亚华人;然后他将一听好茶叶送给了她,请她回去。那妓女居然不肯走,而且开始脱衣服,还让关西去帮助她。关西只好给朋友打电话……次日朋友笑话他,说正常消遣嘛,那么紧张干什么?香港又不扫黄!
关西说不是怕,是感到对不起人。他刚同北京的栀子通了话,耳畔柔情尚在,这里却开始同妓女厮混,他关西实在做不出来。
朋友当然明白现今所谓对不起人,绝不是指老婆,就说都不是少男少女了,不要那么纯情噢!"看开一点啦!什么都能动,就是不能动感情噢!动感情很伤害身体的。"
结果呢,自己在花花世界守身如玉,迫不及待地赶回来,心上人却跟着另外的男人走了。
他在办公室呆不住,走到街上,却又不知所往,只能瞎走,对自己会如此难过,深感吃惊。理论上栀子有什么错呢?而且早年失恋之后,算是汲取教训,提醒自己终生不再陷入情网,所以同栀子交好之初,也就划定性质,大家在生活上互补一下而已。结果不知不觉,还是陷了进去……关西不禁仰天长叹。枯干的梧桐叶在他身旁沙沙地飘落下来。
其实关西想象中的伤心事并没有出现。东海与栀子做爱不成。很简单,两人都有心理障碍;由于都不敢说出来,则越加障碍。
栀子知道关西在痛苦,知道丈夫有猜疑;东海当然有猜疑,但他不愿意妻子紧张。而今天事实上成了"生活作风突击大检查",反令这个与人为善宽厚待人的人心有不安……心思如此复杂,状态当然不行!
做爱不成,又心知肚明,两人都暗中尴尬。东海说用进废退,三天不摸手艺生。算是打了个哈哈。
回想新婚之时,两人都没经验,也没如此失败过。昏暗之中的栀子猛然警觉:这样下去可能不妙。婚姻破裂的女人,基本没有好结局。这些年中国人突然活跃起来,一个个死命折腾,一拨拨伤痕累累,有些人已经恢复不过来了。
关西表示过,愿意离了婚来娶她。她相信这是真的,但她并不愿意。作为男人,东海不及关西优秀,但她舍不得东海那份宽厚善良,和自己在东海面前的完全放松,随心所欲。
不错,她同关西,像两座火山,同时爆发起来,简直气象万千。尤其是做爱。以前读到什么鸟文章,说一连几次达到高潮云云,她认为天方夜谭,违反科学。得遇关西之后,才知原来如此!从而对所谓生命潜能,也有了认识。更有趣的是,关西也不相信数次高潮之说,及至见了她的反应,才大开眼界,惊讶不已。说透之后,也才明白了这种事完全是因人而异的,一时间相互珍视得不得了。
但她很清醒。白云虽然美丽,终究要飘散,只有蓝天可以永存;船帆虽然优雅,终究要远去,只有大海可以永存。这是她的诗中意境,倒过来一想,也是人生哲学。
而且太相像的两个人无法互补。相爱容易相处难。现在有不少歌曲将生活说得很透了;能说得这样透彻的人,一定也是受了重伤的。
明天要对关西实话实说了,她想,幸好我从没欺骗过他,说我并不爱丈夫什么的。现在要获得情人的好感,已经用不着去非议丈夫了--有篇讥刺时尚的文章这样说。仔细一想可不是!栀子捧着那本杂志,倒抽一口冷气。
次日上午,栀子溜到街上,用公用电话找关西。"关西,你在哪里呢?"
"在我父母处。"关西的声音很微弱,平常那纯净而厚重的胸音没有了。栀子一阵心疼。
"关西,你……还好吧?"
"怎么可能好呢?那正常吗那个?"
栀子叹了口气。"你知道了?"
"可能吧。是你……是孩子他爹?"
"是。两兄弟。他来开会。"
"……你也不容易呀!心挺累吧?"
栀子鼻子一酸。"我对不起你,关西!我谁也对不起。"
"别这么说,栀子!要收获就得有付出。世上没有纯粹的美事儿。只要大家都是真诚的,那就谁也没有错,只能坦然面对不得不。"坦然面对不得不,是关西想了一整夜后,给自己找的一句箴言。想到这句箴言,心里好受一点。
这句话也给了栀子一些安慰,一种解脱。"谢谢你,关西!"
"那么这段时间我就不来打扰你了。你该做什么做什么,放放心心地做。有什么吩咐,来个电话。现在什么都挺方便的。"
栀子听出了他的意思,迟疑了一会儿。然后她说:"是这样,关西,他可能要调到母校北大去工作。他这次将获奖的那些论文都带来了。"其实这不是真的,东海开完会就会回去,但栀子希望一劳永逸地结束这历时大半年的外遇。
然而对于关西,无疑是一个绝望的消息。他也迟疑了一会儿。突然他说:"栀子,我们结婚吧!我们如果分开,那就太可惜了。不是什么男和女都能创造出我们那般的辉煌的!"
"是这样,关西,我也很舍不得我们的那种辉煌。但我不能离开他。他是一个很好的人。我其实是很爱他的……更不用说孩子了。我希望你能够理解我。"
"我理解你,栀子,听得出你经过了认真的思考。既然属于我的只有这么多,我也服从命运的安排……你要小心噢!"他听出了她在抽泣,"情绪方面……不要弄得人家多心,大家不愉快……就这样,不多说了,大家慢慢平静下来,以后老了,也算有点回忆吧。"轻轻地挂上了电话。
栀子心酸地站立了很久。自己放弃了心爱之物的那种失落让她站也站不住。太阳有一些高了,这是北京今年最后的金秋。蓝蓝的天空又高又远,白云像银箔一样晶亮而轻柔,温柔的微风将最后的树叶吹得闪闪发光……栀子长叹一声,仰头向着太阳,拭去泪痕。
一年以后,栀子回到了重庆。这是因为,在北京,弄得有点不可开交,似乎已呆不下去。
原来栀子的结束外遇,只坚持了不到两个月,而且是她主动去找的关西。
东海、南海离京以后,寂寞重新来到,但这恐怕不是主要原因。聪明的小叔子买了一台电脑送给了她,是当时国产的品牌电脑;而且哄她说是朋友送的,回报也简单:写文章说自己也加入了电脑写作族就行。
南海知道,对于栀子这样的人,世俗的娱乐根本不起作用,惟有电脑或可让她深入其中。那里面的确是个广袤而奇妙的世界。
最主要的原因,恐怕就是她……不说爱,就说需要吧,她需要关西。或者一个人在经历了生动之后,要回到平淡就很难了。万物一理,譬如喂猫,吃了鱼的猫就很不乐意再吃米饭了。
栀子很聪明,她没有直接打电话给关西说我在想念你,你来吧。她在北京买了一袋重庆四面山产的十锦山菇--不是什锦,是十锦:真是十样山菇。猴头菇、铜钱菇、鸡腿菇、罗汉菇……十,有团圆的意思--托人捎给关西,说老家土产,春节礼物。仅此而已。关西也就明白了,也不装模作样,率直地就来到了店里,普通顾客似的点菜吃饭。
尔后一切从头开始,有过之而无不及。两人都有久雨初晴之感。
这一来又是大半年。这大半年形成若干积累,促成栀子打道回家。
一是好像关西的热情下降。栀子的理解是神秘感淡化了:譬如以前该出的差关西也不想去,现在呢可去可不去的他也要去了,而且再也不像远在港岛之时孜孜不倦地打电话。又譬如以前关西是很能受气的。女人嘛,或者撒点蛮横之娇,或者天生无视逻辑,所以栀子不讲道理的时候居多,但关西每每打落牙齿和血吞了。现在呢不,栀子惊讶地发现他要反抗了,有一次竟然还拂袖而去。
栀子是何等的敏感到多疑!又是何等的心高和气傲!关西的这些微妙变化,不管他自己如何恳切地一一做了具体的解释,栀子都有她不肯就范的抽象的结论:你已不那么在乎我了。
二是终于给关西的妻子发现了。没有诸如破门而入从床上抓住的事,但这位副部长千金所言,栀子暗中承认全部切中要害。千金没有吵闹,也没有任何羞辱的言语,只是很平静地说现在北京的男人很坏,专门找外地的女人寻开心,因为她们好脱手,没有后患。她信口一句话,栀子感到耸人听闻:"北京是小官儿比大官腐败,老百姓比官儿腐败。"
千金如此这般礼节性拜访了几次,有一些业务常客就不敢再来聚工作餐了。而且互相传染似的,终于让枝子酒楼进入了所有饮食业老板害怕的那种循环、生意不好,客人则不敢进来,则生意越不好。那么这样一来栀子就得忍受来自员工的暗中的轻蔑。员工就是,生意太好呢他们就很忙,要抱怨;生意不好又幸灾乐祸似的。忠心耿耿的三妹也做脸做色;当然啦,她还有另外的情绪,栀子也只能受着。有时候她还怀疑三妹给千金当了内奸,认真想来又觉不至于。
另外就是,女儿飞飞四岁了,同妈妈很隔膜,电话里说不了几句话,有次竟然说爸爸你来说噢我要去看电视。栀子不免伤心。但孩子有什么错呢?两年来面都没怎么见的。不能再这样下去了。其实这世上她最爱的就是女儿。生飞飞的时候她差一点死去。那前后的情形只能用一个词来形容:悲壮。悲壮极了。这之前,她预感不妙,给丈夫、父母、公婆,还有妹妹织毛衣,安排若干后事。甚至告诫父母,若有不测,一定要善待东海。父亲说现在的医疗条件,不会因生孩子死人了,最多就是剖腹产嘛。"不,"栀子说,"也有不能剖腹的。"这也是事实,尽管概率很低。"那么就保大人!"母亲说。"不,"栀子说,"我要保孩子!"
结果真是不幸言中:是不能剖腹的难产。医生要将胎儿剪碎取出,栀子发出惨烈的抗议。于是血淋淋地转了两家医院,来到重庆最有名的妇产科专家面前。这位林巧稚的关门弟子做了精密的测量,叹口气说只有侥幸一试了,孩子你要忍得住啊!拿起剪刀这里一刀,那里一刀……栀子居然还打招呼:剪刀(她怎么知道是剪刀的?)不要碰着我的孩子了。
当时外面的东海太受刺激,竟然一头撞在墙上,昏了过去。
谢天谢地!或者是感动了上帝,孩子终于从产道取了出来。出来了没声音,人们又紧张了。专家接过孩子,倒提着,这里一拍,那里一拍,突然一下哭啼出来,简直石破天惊。栀子大哭失声。连一切见惯不惊的专家也含了两眼的泪。
一切的一切过去以后,东海南海兄弟进行了一场讨论,一至认识到为了繁衍,即保护物种,女性承受着单方面的牺牲。为了报答,男性应尽可能宽待女性,包括原谅她们的全部缺点。
所以后来但凡听见某某女人离了没钱的,另嫁有钱的,两兄弟都认为无可指责。但谁个男人发达了就嫌弃糟糠之妻,两兄弟都认为不应该,而且反对包二奶;当然ぃ让有了钱的男人完全中规中矩也难,那么可以偶尔同应召女郎之类厮混厮混,但一定要注意清洁卫生。
而栀子作为母亲,她的心理也很特别。为了孩子她是九死一生了,但毫无居功之心,反而感到歉疚,认为差一点就伤着了孩子。居然当时还有人想向孩子下手!一想到这个,她就一阵恐惧,一把将孩子抱在怀里。
因此对于母女感情的淡化,栀子有些紧张。
然而最后一个,也是最重要的一个原因,还在东海那里。栀子以她女人的直觉感到:东海爱上了一个女人。
不久前东海打来一个电话,请她买两双北京棉鞋寄来。那尺码,显然女人的--一个高个子女人的,比栀子还高一点。"谁的啊?月季的?"
"不是。是学校附近一个酒楼女老板的。我们常在她那里定会议餐、业务餐,熟了,听说你在北京,又同行当,就托你帮帮忙。"东海说得很坦荡,"是年轻人。所以样式嘛你考虑一下。"
"好吧,交给我了。"栀子答应得也很爽快。
"抓紧一点,"东海吩咐,"春节已过。等暖和起来才寄到就没有什么意思了。"
理儿是这么个理儿,但后面这番话却让栀子感到了东海用心不轻。
栀子一阵心慌。东海如果变了心,那可不得了。好比一块大理石居然也变了形,你又能将它再怎么样?
看来东海是常常去照顾那个女老板的生意的。他是系主任。一切同关西在这边,不是一样吗?都是女人,都知道感谢这样的照顾,都容易由感谢生出爱心来……东海虽然不如关西高大挺拔,英武潇洒,他的那份儒雅温和也是很招女人喜欢的。东海喜欢笑。有一次南海取笑哥哥,说他只会两种表情:笑和准备笑。
闭眼一想,东海真的能招女人喜欢呢!
立刻回去!栀子下了决心。
算了算,两年来居然挣了二十多万。报上说,家有存款二十万,可以高枕无忧。栀子决定回重庆后不再投资,找个利息稍高有地方政府做靠山的集资银行存进去,每年有三万以上利息,对付一家人的生活绰绰有余了。
想好以后,约见了关西,实告了京城虽云乐,不如早还家。当然ぃ不该说的话是不会说的,只说女儿的教育问题已经提出来了。
关西自然很难过,头扭着,像数窗外的车辆,喉结一个劲儿地上下。但整个来说,人还算平静,说:"我有这预感的。这些天,也看得出你心中有事。唉,你既然不愿嫁我,自然要保护你的家庭,分开久了,谁也难保不出问题。"
栀子笑着打断:"我不是早就出问题了吗?"
关西也笑起来,"你还是很聪明的啊!坚持原则,保住后院。这一条保证了,其他的再说!"
"关西,我是女人,而且不算很年轻了。不,我不是说我老了。我也没有其他女人那么怕老。我是说岁月让我有了一些认识。女人没有性别优势,女人终究想要个依靠,不管是生活上,还是精神上。不管什么样的女强人,骨子里是一样的。当然有的女人一辈子都没找到,那是另一回事。总之是要找的,不停地找……那么东海与你,东海靠得住一些。因为他没有你出众,所以靠得住……不,请你让我说完。
"绝不是说,你的人品人格我不信任,这方面绝无问题;而是你所具有的实力使你不可能长期过那种,那种守一的、比较简单的生活。实力是一切的关键,你的实力还会与日俱增的。而我作为女人,会一年不如一年--现在已经开始了,是不是?所以这种反差,这种错位,会使你我……精神上都不轻松。"
关西沉默了一会儿。"栀子你说的,很有道理,尽管今后一切不一定如你的预料。我感到你是经过了认真思考的,那么目前只能这样了……你打算回重庆干什么呢?"
"我呀,嘻嘻,当个自由撰稿人,卖文为生。"
"哟,这么想的哈……你别说,干这一行还挺不错的。你能行。"关西怔怔地盯着栀子,好像要从她的脑门里边得一个证实。"那么,这个,这个枝子川菜酒楼,你怎么处置呢?"
"不要了呗。退租。"
"嗯。这个嘛,倒也是一种常规。"关西使劲儿地点头,"不过我想,可以过渡一下;或者,先来个转租,怎么样?这事可以交给我。我给你找一个下家,他的门面租金,当然要高于你现在的,那么这个差额,应该是你这两年开创局面的惯性利润。就是说,你金盘洗手了,但你还能有收益。枝子,这已经算个品牌了,这个品牌是你的……他妈的,其他还有什么人,敢说这里是一个娘的其他什么鸟酒楼?"关西说着说着竟然狂躁起来。
栀子垂下了头。她明白关西是希望藕断丝连,甚至作为退路留着,以备她有朝一日回到这里。这说明他依然爱着她。看来时间不一定会销蚀爱情,只是让爱情看起来不像初起之时那般花哨。是的,爱久了,或者想久爱,肯定不会老是花哨着,或者说炽热着……有种病,叫甲状腺功能亢进(甲亢),患者精神饱满、面色红润、食欲旺盛,不怕冷,在大冬天里也能只穿单衣。但学营养学的栀子知道这种人会早衰,早早地就给诱发出各种疾病,因为他们的生命之车一直在高速运转着。
关西并没有不在乎我,她想,事实上我对他,也没有开始时那么……亢奋。但我们是真真实实地爱着的。感情这东西,就是这个样子。
但一切只能如此了。栀子决定将这一段美好的心路尘封起来,永远保存。"酒楼的事,就依你了吧。你不必在租金问题上较真。能让我想到我真还在京城开了一个店,而且一直还开着,我就很欣慰了。"
栀子没有留关西吃饭,还说她离京时他不要来送。关西自己也害怕那离绪的折磨,就说依你了吧,到家后来个电话。
飞机升空之后,栀子俯瞰北京城,突然泪如泉涌,差点哭出了声。她自觉不雅,偷眼四顾。邻座是个经理模样的憔悴的中年人,大概这些年什么也见得多了,完全无所谓的样子,倒让栀子平静了下来。
栀子回重庆后的第一件事,就是嫁三妹。三妹吃二十二岁的饭了,但她说我不想嫁人。栀子说我更不想你嫁,但把你拖老了你要怪我。"你舍不得飞飞,我就在附近给你找个人家,你可以常来嘛!"
栀子四处托人。托到南海时,作家仰头一想,说哎,我认得一户养鱼的,家道殷实,小子二十多岁,干干净净的,认真做活路。栀子问远不远,南海说远倒是不远,要过条江。
"这户人家有一点意思,几个池塘养商品鱼,在靠坡脚的地方辟了块水中走廊,高于池塘,专门养本地鱼种。养来干啥?自己吃,或者送人。山间活水,不投饲料,自然生长,啧啧,"作家咂了咂嘴,"那鱼才叫鱼嘞!"
南海自由撰稿,闲云野鹤,喜欢游走于乡间山里;钓鱼也不爱钓鱼塘,钓江边或小溪,钓不到也不减兴致。栀子对东海说你弟弟才是生活的高手。东海同意,但说如果都像他那样活,那就都活不出来,他是民族之中的偷奸耍滑者。
叔嫂二人于是过江去,先代替三妹看一眼。
那块地方叫李深湾,据说早年李树多。这户人家也姓李,那个小子的名字,栀子听了很喜欢:二郎。
栀子拍着手,悄悄说:"得行得行!一个叫二郎,一个叫三妹,不是缘分是什么?"
南海说生下孩子就叫四哥。两人哈哈大笑,笑得老李莫名其妙。
及至见了二郎,栀子更加高兴。小伙子中等身材,敦敦实实;脸膛宽宽的,鼻梁直直的,大眼睛、双眼皮,一口牙齿很整齐;日晒雨淋,却面皮白净,让栀子称奇。见他头发有些卷曲,就问,回答是烫的。栀子说不要烫,你这个样子,修成小圆头最好。二郎说可以嘛,接受娘娘的指示嘛!看来性情也很爽朗随和。
南海挥手叫二郎退下,来同老李商量。他说我们将女娃儿带来你们过目,但不给她说是什么事情,不然如果你们看不上,就伤了女娃自尊心。
老李说这样很好,那么你们多来几个人,干脆来耍他一天。于是说好,下个星期六,下雨顺延。
到了那天,天气晴好,一大帮人早早地就来到嘉陵江边。两家人加上一个三妹,闹闹嚷嚷的。三妹一心只在看管飞飞,并不知道自己其实是惟一主角,那样子让知情者其乐无穷,南海不停地同栀子挤眼睛。
正是嘉陵水瘦时。河滩很开阔,青草一片一片到处铺开,嫩绿湿润,让人想吃。人们如此这般地践踏着山水,春草还是一如既往地长出来,栀子不由心生愧疚。
回头望望石壁,黄桷树粗大苍劲的根龙飞凤舞,整个一幅大写意泼墨。粗糙的家乡其实也有工整的京都不敢来比的地方。栀子掉头找东海。
东海正同飞飞、还有南海的儿子翔翔,蹲在一处,指手画脚,认真得很。栀子过去一看,原来他们在看水凼中的蝌蚪。
翔翔说:"小蝌蚪在找妈妈。"有个动画片叫《小蝌蚪找妈妈》。
飞飞晓事多得多,而且有表现欲,好为人师,就教育弟弟:"小蝌蚪的妈妈是青蛙,完全不是这个样子。青蛙不会守着小蝌蚪的,它生了孩子就跑了。"
四岁的孩子当然不会指桑骂槐,含沙射影,而且回来这大半个月,母女关系已有很大恢复。但栀子还是一阵难过。而且突然想到,以后飞飞拿着妈妈背井离乡去给她挣的这几十万,也不会有多少感谢之心的。不是说没有穷过的孩子不稀罕钱,而是孩子最需要的并不是钱。
月季也被孩子的叫声吸了过来,俯身说呀,蝌蚪的颜色多美丽呀,黑得多纯净呀!
栀子被"黑得多纯净"这说法逗笑了,而且突然很透彻地感到了天伦之乐。这种乐趣是不可替代的,一旦失去还无法再造,但好像只守着这种乐趣也不行。人这种东西很说不清。
月季和姐姐一样,也是易动感情的人。这个像母亲,真所谓"一传到位"。月季的心劲儿没姐姐大,但也并非不想有点分外的什么。
有次月季对姐姐说,有些事,注定了是偷偷摸摸才有意思。栀子说你小心点,南海不比东海噢。南海敏感得多,精细得多。
月季比姐姐还漂亮,虽说才华不及姐姐,女人味儿却足一些--这评价来自父亲。月季在一家很大的集团公司当销售部主任,好像她很佩服她的老总,说他是成功的男人,也是有魅力的男人,云云。现在的人们不大去关心别人的事,但还是有人玩笑之间认为她同老总有点什么。
其实没有什么,月季对姐姐说,累人,而且我坚信没有好结果。"我不比你,姐,你是将在外,军令有所不受;我们是鼻子碰眼睛。"
栀子知道月季那颗同样不安分的心被两点制约了。一是儿子翔翔。她舍不得离他远了,这样就少了大部分自由。充实是以自由为代价的,正如自由则可能空虚。正所谓上苍所赐每一宗,都是一柄双刃剑,两全其美是不可能的。
另一个制约就是丈夫南海了。但并非南海的看管很严,恰恰相反,南海完全是无为而治--假如真有治的心机。但可能没有治的心机。因为南海常说一个人要做什么,别人哪里管得住!
南海的制约在于:好像他随时可能同别的女人好。这个自由撰稿人算不得一个大作家,却有不少崇拜者,多数是女性。可能他的文章易读,又有趣,能适应人们那日益浮躁的心态,有的人总想见见他,他又总不想见人,结果倒是搞得有些神秘,惹得好奇者很不少。
夫妻间有时也开开这方面的玩笑。南海说你这么个妙人儿,被我一人独占,好像是社会的损失呃,或者说叫资源浪费。月季说你宽广的胸襟我佩服;你想让我给你一点口实你好大开杀戒--你那点花花肠子我还是知道的。
南海纯是开玩笑,月季说的是心声。两人都是很能吸引异性的,如果各自放开,后果不堪设想。
其实南海不是什么技高一筹。没那么复杂,他也不屑于为这等事情动那般心思。他其实只是比较看得开;或者,说深邃一点,他比较了解人性,还有人习。如同那两姐妹要说体己话,这两兄弟也要说体己话。有一次东海读到一篇美国华人的文章,说现在中国的"性活跃"程度有甚美国,便将文章递给南海看。南海扫了一眼就放下了,并不当回事。他说与其说是新发现,不如说是老习惯:饥寒起盗心,饱暖思淫欲。而已。他将以前搞运动,人整人,统统称为盗心。那么现在物质条件改善,人们就多了点娱乐心思,从人整人变成人耍人,不值得大惊小怪。说到后来,索性来个文人粗鄙,说了一句大实话--萝卜拔了坑坑在,小事情。
这时那边有人在喊。原来是二郎划了船来接他们过江。这是说好的。这是二郎家自己的船,主要用于横渡,贩鱼,或者运货,跑的不远,所以没装机器。栀子觉得这样很好。否则质质朴朴的小木船就给弄得不伦不类了。
她打量二郎(她有点担心三妹看人家不顺眼。这个丫头可是见过世面的),兀自好笑:明明划着船,却穿着西装,好像还是新的。既是西装,却又脚蹬波特鞋,好像也是新的。那么西装配鬈发,也是一套的,却又很听话的剪成了小圆头……越看越滑稽,终于没忍住,大笑起来,坤包也掉在地上。南海自然知道笑的什么,说小心小心,上船了,欺山不欺水。
飞飞给三妹抱着先上了船。船有点摇晃,飞飞害怕,紧紧抓住三妹,却叫妈妈,妈妈!
栀子叫道女儿莫怕,妈妈来了。这一刻她的快乐无与伦比,她尖厉的声音响彻两岸,她的两眼噙满泪水。
众人忙忙乱乱,大呼小叫,没有谁注意到她。她坐下来,将女儿夹在两腿间,想起了父亲。
两姐妹还在小学时,有次月季给什么弄伤了,哭起来,叫妈妈呀!当时母亲并不在,栀子说哭什么,妈妈不在。教育家的父亲走过来,一边帮助小女儿,一边教育大女儿。他说:"这是本能。人穷则反本,痛极则呼天。"然后解释:"天,就是母亲。"
这时二郎说两边坐匀。"这位小姐坐那边去。"他指三妹。
栀子对三妹说这是二郎。三妹很老到地说二哥你好。东海将两人看来看去,很觉有趣,不由地将胳膊挽住妻子,轻轻说:"小姐!过几天才知道恐怕该叫姑奶奶。"
又听二郎说请女士穿上救生衣。原来他还准备了几件救生衣,也是新的。东海连连称赞,说好,好,这小伙子细心。栀子说刘三姐不是唱十个男儿九粗心吗?东海认真地说现在看来粗心不能当做美,如果故作粗心以为阳刚,那就是矫情了,是做假。
栀子连连点头,她看着东海,说其实你也是个细心人。她还想说你是一个善良的细心人。她更想说现在像你这样善良的人已经很少了。
三妹不愿意穿救生衣,说穿起好笑人嘛!可能她有点察觉到什么,在维护自己的形象。
二郎说万一翻下水去啷个办呢?(啷个:怎么。)
三妹说你赔命!
二郎说啷个赔法?"去给你妈当儿吗?"
三妹抬手一巴掌打在他手背上。二郎占便宜。众人大笑。
飞飞摇着妈妈的手问妈妈妈妈你们为什么笑?
栀子感到难以回答。就看着丈夫,求救似的。东海也感到难以回答,也只能将妻子看着。结果两人又笑起来。
小船走出了山影,春天的太阳温暖到骨,让人全身舒展。这澄了一冬的江水还是很清亮的。嘉陵江是一条美丽的江。
东海说:"我很喜欢呆在江上。小时候,嘉陵江上的礁石缝里,还可以看到小鱼儿在游,一见人影子,闪电一样就不见了。人不动,慢慢地它们又回来了。"
栀子说:"长江边也是一样的。"
东海说:"以前我读过张承志的小说《北方的河》。他将北方的河写得很壮美,像北方的汉子。张承志有北方情结。的确北方文化厚,有激情,有血性。王蒙批评张承志,说他的小说用力太过,其实对于读者,用力过一点还好些……北方的河流相对单纯,你还能写;它们冬天枯,夏天涨;北方平坦、视野开阔,看河流也可以看得清。南方的河你还不好写。它们复杂得多……"
"其实南方的河流造福更多。"栀子说,同时想起了关西。这两个男人倒有点像南北方的河流。这么比着她有点犯罪感,同时又有点得意……人就有一点恍惚起来。"南方的河流没有那么张扬,但实惠得多,而且,干净得多。"她说。东海比关西干净……,这么一想又觉得很对不起关西。继而又觉得自己对不起所有的男人。但若要完完全全地对得起人,好像又很难活。不由深深叹口气。
东海继续说:"虽说南方的河流复杂,不好写,有一个人却能一笔写尽。"
"谁?"栀子眨着眼睛使劲想,想不起。
"谁?乔老爷,乔羽!"对面的南海一腔搭过来,"一条大河波浪宽,风吹稻花香两岸。"
"对对对!"东海激动起来。他是不大容易激动的。"这是世界上最好的歌词,没有比这两句更美丽的诗歌了。"
月季更上劲,索性唱起来。她领唱,大家合。南海负责题词,他掌握得恰到好处,使全体得以准确与流畅。这个二流作家的记忆力倒是一流的。
南海说:"有天晚上,我和月季在阳光大商城门外遇上一拨电声乐队。我们听演奏还是挺内行的,就站了一会儿。有个像头儿的看见了我们,就大声说点一首只要五块钱,点吧,所有的歌都能唱。"
月季说:"当时我想,这么牛!可惜《外国名歌200首》没在身上,否则点一首看你能不能唱。"
南海说:"当时我说,好,我们点一首《我的祖国》。这歌比较长,十块吧。我就掏出十元放在那帽子里。其实我的想法是让月季来领,那些街头艺术家来和。让月季过把瘾。"
"结果,"月季说,"那头儿说,唱是没问题,主要是记不全。"
满船大笑。
栀子低着头,看着小船慢慢靠岸,心想这两兄弟倒有许多共同之处。像南海吧,要说呢,油条得很了,但也热爱《我的祖国》这样的歌。那么这个人内心还是很真诚的,而且不得不承认,很宁静。那么此公的老婆,就是我的妹子ぃ怎么样?
其实妹妹只不过是权衡至此,而已,并非不想动弹。栀子几天前被妹妹那位老总邀请一起喝了茶,暗自承认那个男人即使不是老总,也是很有魅力的。而妹妹举手投足眉目之间有种暗示:老总对我情有独钟。然而也只能是独钟。
在一个已经不宁静的时代,却不得不宁静,恐怕是很压抑的吧?然而如果不压抑就更糟糕,人该怎么办呢?
……如果已经五十岁,什么也别想了,反正死了心,那倒好了。栀子每每在不下雨的下午或傍晚,在街头看见那一队队得意洋洋扭着秧歌的中老年妇女,就羡慕她们的心无羁绊……然而自己才三十出头,而且被许多人真诚地认为不到三十岁呢!
到了李深湾老李家,两夫妇都迎了出来。东海打量一番,竟然双手合十,叫了一声阿弥陀佛。栀子说干啥呀你?东海说我看这二郎长得像他娘;农村人说"儿朝娘,买田王",那么二郎当是有造化的了。"而且我看这位大嫂,面目敦厚,慈眉善眼,菩萨相,笑口常开的样子,那才是三妹的福分啊!你莫非不明白吗?"他附耳道,"实际上二郎的爹怎么样,并不要紧,要紧的是婆子妈。如果婆婆厉害,媳妇就难当了--"
这么一说栀子也赶紧扫量那主妇,也同意东海的说法。
东海又说:"这样栀子,等会儿你给三妹说。"如此这般,面授机宜。栀子笑起来说看不出你这个人倒还是个老媒婆。
飞飞直叫唤走哪边哪边走,三妹说来来来走这边。带着两个小的飞跑而去。月季诧异道,咦她来过?南海说竹林深处有人家,他们农村人自己知道。
果不其然,一幢花花绿绿的两层小楼掩映在竹林之中。隔冬的竹叶发出淡淡的清香。楼前是一块很不算小的院坝,许是为了将就石料,镶嵌得平而不整,倒比那楼房多出许多艺术。石板之间长出些小草小花,还有蚱蜢在蹦跳。
这户人家还爱种花。这边的茶花虽已凋谢,那边的月季(这是真正的月季噢)正在红火。而且有城里人头疼娇气的米兰,是盆栽。东海也喜养花,就问你们这米兰冬天进不进屋?二郎的母亲说放地上的,不消进屋,不像城头阳台上的,那个不进屋不行。东海羡慕不已。
二郎提了两张折叠桌子出来,安好;三妹去帮他搬凳子,问这里扯常摆麻将摊吗?二郎说是的,但不是我们打,是那些来钓鱼的打。三妹点点头,表示相信。东海看在眼里,说三妹厉害,已经开始调查生活作风了。栀子扑哧一声笑出来。
说了一阵闲话,老李从屋里拿出一大把鱼竿来。东海说好得很好得很,这才叫返璞归真呢!原来这是斑竹竿,我们祖先钓鱼用的。柳宗元所言"独钓寒江雪",用的就是这行头。
钓鱼的地方就是那靠坡脚之处。那块水面不到半亩,状若猪腰,水质纯净。岸上有一块碑石,说不出形状,却刻有洒脱的行草,"头道泉南海左书"。月季问真是你写的?南海说那还有假?
三妹说:"二叔左手都能写得这么好,那右手就更绝了。"几个大人都笑。
东海说:"他只敢用左手写。他右手的字不能脱俗。"
南海解释:"我右手写的字,有些像字帖上的,好像在模仿别人。为了独特,只好用左手。这样字看起来虽然有点怪,但有点新鲜奇特。"
三妹懂了,却叹口气说:"字写得这样好了,还这样伤脑筋。你们有文化的人活得好造孽啊!"
大人们又笑,连老李也笑。栀子笑罢,说:"三妹这话呀,别说真还是个道理。一个人头脑复杂了,的确是自讨苦吃。"
三妹又问:"二叔怎么想起要来这里立个碑?"
南海说:"是你这位李伯伯会做人。你想,养鱼这个行当是很招惹人的,没点势力不得行,所以李伯伯要结交一些人,官员、文人都有。我这么一写,碑一立,就有点阵仗,别人也摸不清来头。"
三妹说噢,是写来吓人的,跟吓麻雀的草人儿一样。
众人又笑。老李说这个小姐说话很有意思。
栀子说三妹聪明得很,又能干。"她还会做几样好菜,等会儿让她露一手。"
原来刚才东海的面授机宜,就是这个:让三妹去帮厨,老小两个女人厮混一下,互相有个了解,尤其要让三妹对二郎的妈要有好感才行。
于是栀子便吩咐三妹去做几个菜。当然话不说透了,只说钓鱼是男人的事,飞飞、翔翔我们带着,你去吧。三妹就去了。
两姐妹带着孩子,随老李去看泉眼。泉眼给用石条子砌成了一米见方的小塘,看得见水从底下涌出来。老李说有酒杯那么大一股水,不算大,但终年都有。"那边有几个单位,有的老头爱来打水,用塑料桶装,泡茶特别好,尤其是泡绿茶和花茶。"
栀子回想刚才所饮,的确与自家的不是一回事,就对月季说:"如果三妹能嫁在这里,也等于我们有了一个小小庄园,或者别墅。"
月季说是呀是呀,也很兴奋。
折转身下到钓鱼处,却见三妹已给二郎母亲带了回来。原来她不让三妹下厨,说人手够了,而且请得有专门的大师傅。
栀子说莫客气,她是我们家保姆,会做事。
二郎妈说我晓得她是保姆,但在这里她就是客人了。
原来她担心三妹被主人责备,所以陪同前来说清楚。南海说难为大嫂这么仁爱,那三妹你也来钓鱼吧,看你的手气如何。
二郎妈离开后,东海对栀子说这个女人比较厚道,三妹运气不错。
三妹说这家人厨房才大哟,像开馆子的,好像经常都有客人;又说屋后头还养有乌龟、团鱼,石头修的池子,用铁丝网遮盖……大概三妹也认为这家人家业还不算小。
她又说二郎上头一个姐姐,下头一个妹妹,都已出嫁,只是忙的时候带着夫婿回来打帮手。
栀子对东海说错过这个村便没这个店,三妹这辈子不会有比这更好的人家了。"二郎是独子,家庭关系这么单纯,三妹正好逞她的强。"话头一掉,"你那个作家弟弟真还是块当媒人的料。"
这时二郎来了。"叔叔娘娘,吃饭了!走,三妹儿,吃饭了!"不叫小姐了。这么快,就混熟了。有句信天游这么唱的:"年轻人见着年轻人好。"他们内部自有一套。栀子和东海相视一笑。
餐桌是依了南海的意思,就摆在太阳照耀的院坝里。那些菜肴虽是粗碗大盘子,但冒着冬天的热气,闪着春天的光,让开酒楼的栀子想着这个才叫食物,酒楼里的只能叫商品。
柴草的炊烟和着田地上的微风,诱人深深地呼吸,竹林里有好听的鸟叫,一问,是画眉。一只老牛站在坡背上长长地哞了一声,一只小牛就跳着来到它的面前。老牛低下头去,舔小牛的脸颊……栀子看得呆住了,心中充满了无法形容的感动。
过了几天,收到北京来的汇款800元,附言:三月房租。看汇款人,却不是关西,那么可能是枝子酒楼的新老板啦。
转租差价竟然有800元,比作为系主任的东海还多;而且这钱一加上去,枝子酒楼的月租金就偏高了,那么生意必须得好,那么作为城乡建设委员会主任的关西必须得时时关照。
想着关西得常去已无栀子的枝子酒楼,得忍受那天长日久的精神折磨,睹物思人,还要强做无事状,栀子觉得自己害了人。她的心流着泪,不知不觉叫了声"老天爷呀,原谅我"。
她给关西写了封信。她不敢打电话,怕相互刺激。她在信里详细谈了三妹相亲的经过,暗示自己愿意过这种宁静的家庭生活,从此不愿再折腾……"关西,你是一个有情有义的人,我对你,不光有深深的感谢,也有纯粹的真爱,一个女人对一个男人的爱。至今如此。但我有我的责任,我必须回到属于我的生活里,否则我将被所有的生活抛弃。我可能是过于理智了,拼不出去,但我是女人,这是一种始终对将来充满忧患的性别。我这个人想得太多,天生如此秉性,无计可施无法改变,所以随着年岁的增加,慢慢地也就求稳了。就是这样。"
话说得非常坦白。对关西这样情感丰富而又敏感多思的人,最老实的话才是最聪明的话。
关于真爱的两句,犹豫了一下,还是写上了。先是担心以后这信让东海看到,后来又想看到也没有什么。相信东海是很能理解人的人,而且那个人的胸襟哪,真如海洋一般宽阔。
出乎所有人的预料,三妹不愿嫁到李家去。栀子冲她发了脾气,而且用三妹喜欢模仿的粤味普通话骂她:"有ǜ愦?"
从李深湾回来后,二郎来访过几次。每次来,都送有头道泉的活鱼:装在大大的盛水塑料袋子里,打足了氧气。那鱼倒进盆里活泼得像体操比赛。
显然二郎是有意的,与三妹相处也融洽。每次二郎一来,栀子就放三妹的假,只是警告三妹:结婚前绝不能做结婚后的事!否则吃亏的只能是女人。
栀子厉声地问你还有哪条不满足?说!我去给你搁平(洽谈好)!
三妹沉默了很久(这不合于她的性格,以至于栀子认为她遭遇了严重的阴谋),说娘娘我好不容易从农村出来,又要回到乡下,我实在回不去了。
栀子愣了一愣,软下来,竟然理亏似的说人家那是城郊,叫远郊--最多叫个远郊,怎么能说是乡下呢?
三妹倒突然激昂起来,说哪里在于远近呢!打谷子,种小菜,养鱼喂鸡,还伺候乌龟王八,那不是乡下是哪里呢?
栀子不禁喟然长叹。一个小小村姑,来城里呆惯了,就有了如此心性,退不回去,那一般城里人,哪里还能潜心静气得下来?不由一迭声地说可惜可惜,遗憾遗憾。
东海正在隔壁看女儿写字,听见这边动静有异,就走过来看。待明白之后,说不要忙下结论,自古好事多磨,一切还可商量嘛。
三妹低着的头才抬了起来。这个姑娘,她当然知道这屋里是女主人当家,但她的心却比较向着男主人,而且一切也能体己,放得开。她说:"我生长在乡下,当了一二十年乡下人,我实在不喜欢了。"
东海点点头。"可以理解。其实所谓城市人,也就是不愿回乡的乡下人。"
"我嫁到李家,说是一家人了,做一家的事,其实还是个丘二(四川话,帮工),只吃饭不拿钱的丘二。"
东海与栀子互相看看。不得不承认她有她的道理。"那你就不嫁人?"栀子问,"嫁到哪家不做事?"
"要做事,就做自己的事。"
"那么你说的自己的事,是什么事?"东海问。他感到三妹还是有设计的。
三妹迟疑,似难启齿,半晌,说:"如果结了婚,我想自己开个馆子。"
栀子一下笑起来,心想真是好主意,叫夫家出本钱,小两口赚利润,而且独立自主,不受摆布不受气。"那么你给二郎说了没有?"
"说了。二郎说他其实也喂伤了(腻了)鱼,但既然那几个鱼塘还养着,总之要人工。本来盼着结了媳妇加个人手,结果倒给拉出去一个,爹娘那里恐怕难说话。"
这下东海也笑起来,说:"我给你出一个主意:你同李家说好,嫁过去,喂两年鱼,然后自己开个馆子,专门吃鱼的馆子,这样可以同李家形成生意伙伴。"
"那何必要等两年?"三妹问。
"你一去了,就让人家出本钱,不好。干上一两年,才好开口嘛。而且,丈夫同你有了感情,心思才对路,才好帮你说话嘛!"
三妹点点头。栀子说你要抓紧,如果人家以为没希望,另打了主意,就可惜了。
三妹倒笑起来,说没那么严重。"现今二十岁以上的女娃,哪个没进城了几年;进了城的,哪个愿意在乡下喂鱼?"
话是这么说,三妹还是抓紧了动作。隔了两天,二郎被召来,两人关在东海书房里咕噜了半天,竟然订了一份合同,双双盖有手印。
一、三妹嫁过去后,共同喂鱼一年半。然后夫家要出钱帮助小两口开馆子。
二、结婚之前夫家要买一套家庭影院。
三、两年之内不怀孩子。生孩子只生一个,男女不论。
……
东海看了这份合同,很感慨地说一个阶级在成熟,而其中的女性成熟得更快。
栀子却是另一种感慨,说三妹无忧无虑的闺女生活将要结束了,生活的拷打在等着她。
南海来到,来请嫂子出山,去《都市生活》报当副刊部主任。
栀子大笑,说我一天报没办过,一篇文章没发过,怎么去当编辑?
南海说是叫你去当主任,没叫你去当编辑。
栀子说咦,这倒是个新概念,愿闻其详。
南海说一是要你的策划。现在的副刊必须常常推出新的栏目策划,让读者眼目时新,否则副刊有可能被新闻版面吃掉。二嘛每个栏目自有编辑组稿编稿,主任只需审查。三嘛这点最重要,会拉"不叫广告的广告",即用文学形式侧面宣传……
栀子心想这小叔真不愧是作家,会看人。"报社凭什么让一个没有寸功的人来当主任呢?"
"凭我呀!"南海得意地说,"我这个叫实力担保人。"
南海同各家媒体关系极好;这人很有口碑,大家都相信他。《都市生活》老总一口答应说,你说谁行谁就行,如果不行你就来顶上。
栀子听得笑起来,说我考虑一下吧。
只有两姐妹的时候,月季说南海很有心眼,给你找了个富有挑战性的工作。"他说你姐姐这个人是个先天折腾型,她是安静不了多久的。我必须让她过得充实。"随后月季说了一句让栀子百感交集的话:"南海说,你姐姐如果空虚,我的哥哥就危险了。"
栀子说好吧我去办副刊。
次日她即跟着南海去了报社,立刻开始了工作。
第一个大动作,策划了星期天经济生活专版,叫"人人在海中",意谓市场经济之中,不可能有旁观者。老总大加赞赏,说这策划既大气,又实际。
第二个大动作:将已经编好待发的连载中篇小说撤下,换上自己的《今冬明春》。
原来回来之后这几个月,栀子整理了自己的思绪,积郁庞杂,感慨良多,却又不便与人坦陈--即便是手足的月季,同时又是丈夫的弟媳,也不可能全无顾虑--索性写成了小说,足有五万多字。
当然啦,不说是自己写的,用了一个笔名:吴王。
给老总报告说:原来那个中篇节奏太慢,情调虽美,却只适合一次登完。"所有的连载,都是对原作的削弱,节奏慢的,等于完全给撕碎了。那么这部《今冬明春》,节奏快,有点浓得化不开,撕开了刚好。"
老总说你既是主任,你就决定吧。
栀子说以后或可如此,但此番我初来乍到,还是老板拍拍板。
老总也就笑着答应了。
栀子以为至少要等个把星期吧,没想到次日下午,栀子刚进编辑部,老总就手舞足蹈地撵进来,张口就问:"《今冬明春》的作者是什么人?"
栀子撤下别人的,换上自己的,纯是"外举不避仇,内举不避亲",从版面效果出发的,但她还是没有供出自己,说是一个女老板,开酒楼的,有中文本科老底子。
"好稿好稿!"老总赞不绝口,"这是迄今我报所上最好的连载。"
"老总也肯定,说明我没有看错。但还是要出来以后,听了读者反应才可结论。"
"立刻上立刻上!"老总挥挥手,"感谢南海给了我一员大将。"同样手舞足蹈地出去了。
至于作者的通讯地址和真实姓名,栀子就用了北京魏公村枝子酒楼现在的老板,即至今每月给自己寄来转租钱的那个。当然,稿费不必真给那人寄去,自己可以签了字从财务处"代领"出来……这样决定之后栀子看清了自己的心。就是对那块地方那段时光还是很怀念的。
正因为如此,她决定不惊动任何人,尤其不愿意丈夫知道。
但小说出来后,引起了广泛的注意。在文学已经不景气的现在,不断有读者电话打来称赞一部小说和打听作者的情况,着实让"小老婆生的"副刊部十分得意,大大地扬眉吐气一番。
小说也引起了南海的注意。其实他已经没怎么关注《都市生活》了,因为栀子已迅速上路,活儿干的果然不俗。但那天开笔会喝酒时一个文友告诉他,出来一个小说什么什么,"写得极好。才气绝不在你老兄之下。"
南海立刻给栀子打电话。"主任,"他这样叫嫂嫂,"贵部最近推出的连载反应不错啊!"
"哪里!只不过嘛,读得下去!"
这立刻让南海奇怪:这哪像编者在说话?分明是作者在自谦嘛!但一时也未深想。"载完以后跟我弄一套,好不好?"
"……好吧。"栀子答应得有些勉强。
南海更奇怪了。"怎么,很麻烦?"
"稍微有点。已经出来的没有完整收集。"
"噢没关系。告诉你,你们部没收集,总编室肯定是全的,派个小兵去复印一下吧。"
过了些日子,小说到手,南海读罢,立刻看破真相。这时候,聪明一世的南海糊涂一时,对妻子说:"这是你姐姐写的!"
"真的?"月季很吃惊,读完以后说有点像,一个是人物经历,一个是人物性格和心态。
作家南海激动地评论:这部小说有一处突破,就是金钱与爱情的关系。传统的看法,总将金钱与爱情对立起来,这部小说认为,金钱之中有爱情,爱情也可出金钱,"两者既可能对立,也可能互生。这的确是一次突破。"
他又说,另一点长处是,将男主人公北方伟男子的侠骨柔肠写得酣畅淋漓。"这个人物形象可以感人了。"
月季说语言很好,"比你的出格一些,有时代气息。相比之下你的语言比较陈旧。"她其实是在岔开话题,不想说人物--很简单,小说中男女主人公就是关西和姐姐。
栀子给月季说起过关西,细节虽然不细,但有个概括却同南海总结的一样:侠骨柔肠。
"但是,"月季说,"从署名来看,是个男的哟!"她不希望这小说被认定了是姐姐的。
"哈哈哈,"南海大笑起来,"且听在下给你破译密码。吴王是谁?夫差。那么用现在的话来会意,就是差了一个丈夫嘛!哈哈哈哈!你姐姐的心真大呀!"
"放你的屁!"月季大声地骂,但底气不足。
"老婆你听我说,"南海挨妻子坐下,"我既了解你姐姐,也了解我哥哥。你姐姐是一个精神需求很强烈的女人,公正地说,她的确需要两种不同类型的男人。一种是靠山型,生存基础,雪中送炭;一种是娱乐型,生活之友,锦上添花。"
"你说我姐姐想玩男人?"月季真的生气了。
"这个不能叫玩男人。这个其实是很正常的需求。人和动物的真正区别,就在这一些问题上。"他突然站起来,指着妻子,厉声问道:"你敢说,你只喜欢我这个丈夫吗?"
?滚你的吧!疯了!"月季起身走开。
接下来,素来不太精明的月季做了一件傻事:将这部小说寄到了北京魏公村枝子酒楼,转关西收。
后来的后来,当事情竟然闹得不可开交的时候,南海很生气地责问妻子为什么要这样做,月季追悔莫及地说--
我是想给关西一点安慰,让他知道我姐并没忘了他,而且在她眼里,他是这样的美好;如果不让他知道,真是太遗憾了。"侠骨柔肠,是男人的最高境界了,世上有几个男人做得到呢?"月季说着竟抽泣起来。
南海暗地里对哥哥说,月季这样的无事生非,潜意识里是性压抑,"借想象他人的性爱缓解自己的压抑而已。"
"可能。"教育学家东海说,"不一定结了婚的人就没有性压抑。"
所谓的不可开交,是关西突然杀到重庆,而且驻扎下来,到后来还出了很大的事。
这是十月下旬的事。栀子当副刊部主任已有大半年。
这天她在编辑部接到一个电话,是东港房地产公司打来的,希望能同《都市生活报》合作,举办一个征文的杯赛,用接力小说的形式吸引读者,达到宣传东港房地产公司的形象,促进售房的目的。
重庆直辖以后,报社如雨后春笋,都想拉广告发大财或者小财,结果成了粥少僧多,广告很难拉,所以各媒体都鼓动编辑、记者外出运作,为此给以高比例回扣。
因此对于栀子来说,这是一桩送上门的好事,真所谓天上掉下馅儿饼来。
"那么是你们来报社谈呢,还是我们到贵公司来?"这是客气。其实没有必要去公司。
"还是你们先来一下吧,总得看看我们的花园小区吧。"
栀子心想可能这家公司没有做过这种广告。你的小区就算美如仙境,小说也不准正面描写,这是有规定的。但她还是说好吧,约定了时间。
她决定派编辑小范去。小范刚刚结婚,很需要钱,这送上门的外快让小兄弟去挣吧。而且有什么事要拒绝的,不是可以往主任身上推吗?
但小范去了以后,却打来电话,说公司销售部老总说,还是要主任来一下。
栀子说:"今天又不可能签合同,只是就作者人数、字数和刊载时间听取他们的要求--"
小范说:"主任你可以对我这么说,我怎能对他们这么说?你老人家快来吧,不要让我两头受气。"
栀子说好吧。但她一时走不开,就请副主任老彭去一趟。
老彭已四十出头,有官相,看去岂止主任,总编也有余了。但也打来电话,说销售部老总说还是要与正主任面谈。"这次广告好像时间比较长,人家投资大,是一块肥肉噢!"
"哎呀你真是,"栀子埋怨他,"你就说你是正主任嘛!"
"哎呀要我来绷这个,也作难我了。而且,好像人家晓得你。"
栀子说可能吗?我才来这里多久?而且这个东港房地产公司,如果没记错,是山东人和香港人的合资,与我没啥关系的。
老彭说:"你来吧。如果你发觉不合适,也只有由你来说不合适……那么现在快中午了,路上又堵,人家老总说你直接到重庆宾馆海鲜厅,业务餐啦,边吃边谈。"
栀子叹口气,说海鲜厅那么多包间,我往哪儿走,你到厅门口来接我一下。老彭说好吧,又说噢莫忙莫忙,老总说已订好了的,金星座(包间),你来就是了。好像那老总就在电话机旁监听。
栀子好生纳闷,只好匆匆补妆。她是开酒楼的,所以最烦去酒楼吃饭。而且她觉得这个东港公司很奇怪,一句话没说,先吃饭,像乡干部请客:客人是借口,自己想吃。
栀子赶到重庆宾馆,七弯八拐,走到金星座门口,听见里面传出男人说话的声音,胸音淳厚,很熟悉,京腔典型,也很熟悉……待推开门看了一眼,差点昏过去--
正对门坐着的,是关西。
吃过饭,栀子让老彭和小范回编辑部,她则由关西开着车,到了江边的一个茶楼,选了一处阳台坐下来。
栀子一直恍兮惚兮,这会儿渐渐正常了,才抬起头正式打量关西。关西瘦了,有点苍白,营养不良似的;他看她的眼神,有点怯怯的,过去那种征服感无影无踪……栀子莫名其妙地想起那种巴望减刑的犯人。
"你真的到东港公司来了?"这是栀子第一句正式交谈。
"对。我的确是销售部总经理。"
"这比你那个城乡主任强?"
"对。"顿了顿,关西说,"离你近。"
果然是这样,栀子想,这家伙真还来了个破釜沉舟。一阵巨大的幸福笼罩全身。
她扭头看下面,下面是长江在奔流。水退了,河滩上的茅草得见天日,照样生机勃勃,在小阳春胭脂一般的阳光下像美丽的绒毯……女人哪,栀子想,每一个女人都希望有男人能为自己拼出去。
"你老婆她同意?"
"我离婚了。"关西从皮包里掏出个小本,"这就是那个本儿。"
"收起来!"栀子厉声说,左右看看。她的心猛烈地跳起来,又扭头看下面。滨江路上,汽车们首尾相衔,缓慢蠕动。运输能力居然是同汽车数量成反比,这是以前的人们想不到的。
关西将离婚证收起来。"看不看随便你,反正我自由了。"
栀子心想其实是我不敢看。这一看,就是说,一验证,不就成了你是为我离的婚吗?我负得了这个责吗?东海宽厚的笑和飞飞调皮的笑一闪而过,栀子在幸福的同时感到了恐惧。
关西看透了她的心思,说:"我不会干扰你的生活。我想一个人若是真爱另一个人,得让人家好过,至少不能为难人家,对不对?"
栀子没有吭声。关西又说:"这段时间我想透了一个简单的道理,就是需要与爱的区别。我们容易将需要说成是爱。我是爱你。"
"你不需要我?"栀子讥讽地盯着他。
关西朗声大笑。从前那个关西开始再现。
他收敛了笑容,慢慢说道:"我一直认为,你在北京时,我们相好,是双方的需要。至少我以为自己是在需要你……你走了以后这大半年,我独自终于看透了自己的心:我是爱着你。这样我就给自己发了誓:要像阿甘爱简妮那样来爱你……"
美国大片《阿甘正传》中,简妮要做什么阿甘都由她,只在她需要帮助时来到她身边。
栀子又扭头去看下面。这次是为了强忍眼泪。
"既是这样,就在北京不好吗?何必一定来到重庆?"
"不是你叫我来的吗?"关西凑近了她,故作机密的问。他还想说"你不是告诉我你没有丈夫吗",但没说出来。他很了解栀子,知道她不喜欢将所有的话都讲透。
关西并不知道,那部连载小说并不是栀子寄给他的。这个误会,以及小说本身的力量,当然啦,还有那个署名"吴王",改变了这条中原大汉的一生。
读小说的时候,他看到了她对他的至高无上的评判,和深藏于心的情愫,这没有错。他看到了她让人惊讶的才华,这也没有错。他将"吴王"理解为"勿相忘",这刚好是她的本意;但同时又是"夫差",即差一个男人,他理解错了。这个错误,他同南海犯得一样,只不过一个是因为太痴情,另一个是因为太聪明。
那么,接下来总结性的理解是:她以她独特的方式向他召唤--来到我的身边。
他觉得自己义无反顾了。他知道这是一次很大的赌博。完全可能,已有的失去了,想要的得不到。当他思考这个的时候,一句开业务会议时常听到的话钻进了他的脑袋:机遇总是与风险并存的。
栀子说:"我什么时候叫你来了?"
关西仰身坐回去,说:"不错。是我自己来的。"但他仍然认为栀子的否认只是出于她素来的--风格。
"那么你所谓的接力小说广告策划之类,是醉翁之意不在酒,虚晃一枪?"
"不,"关西正襟危坐,"醉翁之意也在酒。这事是要真干的。不但这一次,以后还会有多次与贵报的合作。只要你还在《都市生活》。"
巨大的幸福又一次浸透全身。栀子闭上了眼睛。但她非常明显地感到了姻脂的太阳在四周照耀,大都市深沉的低鸣在脚心震荡……栀子前所未有地看见了其实看不见的东西--生命。
良久,她听见关西说我们来商量一下具体的程序吧。
栀子说好吧。在拟定一个一个作者名单的时候栀子想到关西是想以后能经常以工作的名义呆在她身边,不禁长叹一声,在内心对着苍天喊道--
爱情啊,你凭什么摆布我们?
……
关西送栀子回去的时候夜已深。到了宿舍区内一个地方,栀子说就停在这里吧。关西问这里不是路口,为什么不停在路口?
栀子轻声说:"我不要你看见我居住的地方。否则对你太残酷了。"
关西说:"没有什么,我能经受。我必须能经受一切。"
栀子进屋以后,看见东海正在看电视。她知道这是在等她,等她打电话叫他到路口去接她。每当她回来较晚时,都是这样。她将东西放好以后就进了卫生间。她不敢让东海看清了她的神情。她坚信一个人心中有爱时脸上藏不住。岂止脸,每一根指头都会泄露秘密。
东海从来不盘问她。为什么这么晚?都干了些什么?同谁在一起?有一次她自己忍不住了,反而问他哎你为什么不盘问盘问我啊?东海笑起来说真是贱得可爱呀姑奶奶,"太自由了反而不自在了?好吧,从明天起管起来。"
但并没有真正管过。栀子明白丈夫并非出于绝对信任,而是装糊涂。有次东海同她谈起美国畅销小说《廊桥遗梦》,说女主人公的丈夫明知她有过外遇但佯装不知,一如既往的爱她,一切隐瞒到死……"这种男人很难当的,比叱咤风云、才华横溢的更不容易……理解与原谅才是最大的爱啊!"东海非常感慨。
栀子明白丈夫此言绝非影射,更非暗示,只是他心态的不经意流露……这会儿她对郑板桥的"难得糊涂"才有了真实的体会。
谢谢你,老公,你其实是我在这世上最爱的男人。
栀子上了床。她希望丈夫不要有那种要求。谢天谢地,他没有。现在想来,只要她回家很晚,他都尽可能让她早睡……说来好笑,有时候倒是自己有那种意思。这种时候,丈夫一般不扫她的兴,至多只是问问"你还不累吗?"
这天栀子悄悄地开了一阵车。因为她没有驾照,所以只能叫悄悄。车是关西的桑塔纳2000型;当然ぃ是公司的,但由关西使用。
有个作家说"豪华小卧车是人类从必需进入到奢华的里程碑",栀子认为此言有理,但天资极高的她还发现了豪华小卧车同时也是另一座里程碑:从生存走向了生活。
教练自然是关西。栀子由此发现了一种无法形容的快感--一个女人在一个男人的怀中指挥着一大堆复杂而美丽的钢铁……由此也领略了一个穿三点式的金发女郎让一只大型猫科动物俯首帖耳的王中王之感。
她觉得很幸福,有点理解那几个"另外嫁个有车的"女友了。没车人体会不到有车人的乐趣。联合国教科文组织的一份报告中将人类进步归为两条:寿命的延长和足迹的扩大。栀子认为后一条即与汽车有关。
不必说远征胜地的生动,就是忙里偷闲的就近点染也相当刺激。譬如提前一点点下班,去四十公里外的北温泉,在宁静的傍晚山林中散步,泡温泉,喝夜啤酒……玩了许多程序转了很大一圈之后回到家里,电视里还在播晚间新闻,一切的一切毫无异样,神不知鬼不觉。
有了自己的车,才知道被外地人嗤之以鼻的重庆,其实也有许多可圈可点之处。
有了车后的栀子以自己的文学禀赋打了个让关西得意的比喻:以前的生活,只是一张张黑白照片。
那么为了让彩照更有层次,栀子将关西带到了李深湾三妹家。
有天关西偶然地问起了三妹,让栀子起了这念头。何况关西非常喜欢钓鱼。
车可以晃晃悠悠地开到三妹家不远处。两人下了车,栀子一眼看见个大肚子妇女在打手机,再一看竟是三妹,不禁大笑起来。
三妹看见栀子,也很高兴,一脸自知理亏的羞涩的笑。
"哪个单方面撕毁合同?"栀子问,"不是说三年之内不生吗?"这才不到一年。
"我犟不过他。"三妹佯生怒火,"龟儿是条阴毒蛇,不开腔不出气,什么都得依他。"
"这么坏?"栀子也同仇敌忾,"娘娘做主,离了算了!嗯?"
三妹笑起来。看得出她对现状是满意的。"关主任你好!"她主动招呼关西。在北京时对"那个人"的敌意没有了。大概一方面自己已安家,淡化了将栀子当主母之感,另一方面栀子全家都在这里,"那个人"也做不了多大的事。"关主任来重庆出差?"
"对。"关西说。这是栀子吩咐的。
"二郎呢?"栀子问。
"在那头。我喊他过来。"
栀子以为她要过去叫人,却不料三妹又打手机。说明这一家农民至少两部手机,栀子有些感慨。想到明明可以大声呼唤的,偏要打电话,又有些好笑。
二郎不慌不忙地过来了。这小伙子有底气,栀子想,急火惊风的三妹也必须有这么个稳当的男人才行。不由又想到了东海。
"关主任你好!"二郎同关西握手,不卑不亢。看来三妹早就给他说起过"那个人"。
二郎去取来了渔具。看得出关西不像南海那样喜欢这古朴的斑竹钓竿。
但关西也很欣赏那喂自家鱼的头道泉。对"头道泉南海左书"几个字频频点头,叹口气,控制不住似的,说了句大煞风景的话:"其实你有一个相当不错的大家庭。"
栀子内心承认,但她抢白道:"那你跑来搅和什么?"她聪明。
果然,这种真假莫辨的否认让关西情绪好了点,开始往鱼钩上挂食饵。
栀子问二郎为啥要逼着三妹生孩子。二郎说我没有逼她,是替她想当酒店老板娘着想的。"你想嘛,娘娘!等她喂了两年鱼,又开两年馆子,就二十六岁了,过了最好的生育年龄,不符合优生。而且,农村人,你嫁过来四年不生,别人会以为有哪个没得生,老人脸上很难看,弄得三妹要怄气的。现在怀了,活路可以少做一点,生孩子,喂孩子,两年一混就过去了。孩子断奶以后,开馆子你就不会中断。"
栀子连连说不错不错,你的安排是科学的。
二郎又说:"月子里,我们就请个保姆,让这保姆也熟悉喂鱼,等三妹和我去开馆子时,这保姆就可以转成养鱼工人。"
栀子大声夸奖说二郎你完全是个当经理的料。
二郎说娘娘,没那么厉害,我真的是替三妹想的。
二郎说我去弄饭。他离开后关西说这小子很有心计的,"为了三妹嫁给他,什么都答应,还签合同。一嫁过来,合同立刻作根本性修改!哈哈哈!"
栀子也笑起来,说:"两口子之间订合同,在中国可能行不通。那小子的确有心计。"
说话之间关西也钓上一尾本地鲤鱼,鲜红的嘴唇,金色的尾巴,美丽极了,把北方汉子看呆了,禁不住扭头,初次见面似的盯着栀子,在她的腮上亲了一口。栀子骂了他一句,伸手掐掐他的腰。
这些都让二郎看见了。
半下午,二郎笑眯眯地送走栀子和关西以后,立刻用手机向南海告密。
二郎很不喜欢栀子娘娘同"那个人"相好。他憎恨"那个人"。你居然还撵到重庆来了!你有生理需要你去找鸡(妓女)嘛,何必来破坏别人家庭!二郎的观念既传统又前卫,就是家庭应该保住,为此妓女可以合法。
找南海不找东海,这也是二郎的心机。直接捅给了东海,说不定要弄出什么事来。让亲弟弟去处理哥哥的事,既忠心耿耿帮了忙,又不是狗拿耗子多管闲事。而且该怎么处理,南海当然会把握。
二郎因为喜欢三妹,所以把媒人南海当恩人待,抓住机会就要表白。
"他们两个那种样子,我还是看得出来。眼眨眉毛动,不是一般的朋友。"二郎说。
"你怎么知道关主任不是出差,是长驻重庆了呢?"南海问。他好像只对长驻短住特关注。
"他们走的时候我去送了,我才知道他们是自己开车来的。就是关主任开的。"
"也可能是关主任从北京开来的吧!现在开个小车出远差也很平常了。"
"那么车牌照应该是京字头对吧?但这个车是渝字头。是重庆的车。"
南海在那头笑起来。
二郎又说:"关主任倒车时娘娘在问他排档什么的。好像娘娘也在学着开。"
最后这一点最重要。南海叮咛道:"这个事,除了我以外,别告诉任何人。给三妹也打一下招呼。记住!"
南海对月季说你姐姐真是魅力无边哪,有本事把个男人从北京勾来重庆落地生根。
月季听罢原委,愣了好大一阵,说糟了,恐怕是我惹出的事。遂将寄了小说《今冬明春》到枝子酒楼的事说了出来。
南海说你啥时学会了拉皮条的?拉皮条也不看看对象!
月季懊悔道我只是想让那个人知道我姐并非无情无义之人,不过自有苦衷而已。
南海叹息道其实情义害人,往往胜于无情无义。有顷,又说要怪还只能怪我。"那小说,谁也不知道是她写的,偏让我识破机关。识破了就识破了吧,偏又来告诉你这个二杆子!这些都是教训。"
"那现在怎么办呢?"月季问。
"不好办。也不必怎么办。你姐姐是个相当逆反的人,又自尊,如果感到了压力,说不定会变本加厉的。我哥哥本是个一半真糊涂一半装糊涂的人,你让他知道了反而害了他。"
"倒要替她瞒着?"
"对,先这样,都不吭声。纯粹的情人都长不了的。而且,人这种东西,都是远香近臭。"
"或者,我给介绍个把漂亮的小姐去那个人身边工作,把我姐姐替下来。"月季说着笑起来。
"馊主意!"南海也笑起来,"你这人真还是个媒婆哎!没用。你想那个人万里之外来赴这个心灵之约,绝非仅冲女色而来,也不是什么人他都接受的。"
其实南海自有想法,而且自己都明白有些阴险,就是只能促使两人内部分裂。毛主席说堡垒最容易从内部攻破。南海觉得毛泽东很有名堂;在"文革"结束十多年后他开始攻读毛主席著作了。
一个重要的依据就是:玩车。这人只要在玩车呀,什么事就快了,南海明白。每一种文明样式的初探者都会享受到特殊的乐趣,然后付出巨大的代价。这是规律,无法抗拒。这条规律是几年前南海听了一位交警朋友的话之后总结的。那位朋友说重庆最早一批买摩托车的崽儿基本上撞死完了。
而且栀子这个人,南海明白,大脑发达,小脑不行。就是说,她的协调功能不太好。她最不适合的职业就是驾驶员。
但这人谨慎心细,所以不大会出那种车毁人亡的大车祸,但可能不断出一些小祸。这也够关西受的。加上她又特别敏感自尊,那么一来二去就会心生裂痕。
一切让南海不幸料中。
几天以后,栀子出了一起小车祸。
那是一个阳光明媚的中午,栀子在关西那个东港公司的花园小区里开车。车里有几盆花,那是关西弄来上阳台的。因为不开上大街,所以栀子有意独自操作,过把瘾。
车转弯时,速度快了些,花盆就翻倒了。栀子听见响声,就下意识回头去看。一般司机呢短暂回头那车也能直走的,但栀子这车却一下冲上花圃,将放在花圃旁的一辆自行车撞飞,撞断一片盛开的山茶树。
自行车的主人是个小伙子,给吓了一大跳,很生气地冲她嚷"我要是骑在车上不被你撞死啊"。末了索赔600元,因为是辆山地车。
栀子看了自行车,说可以修嘛,最多赔200元。小伙子不愿修。这时围过来一些看客,栀子很窘,不敢恋战,咬咬牙给了600元。小伙子果然弃车而去。
栀子这才慌忙将车倒出花圃。倒出来后感到不对劲儿,就听有人说前轮瘪了一个。也许因为慌乱(有人又在喊快走噢,等会要你赔花园就更惨了),也许出于侥幸,她居然硬将车开了走,结果又撞上了石栏。几块大条石轰隆隆地掉在堡垒下的人行道上。幸好没伤人。
栀子无法了,挤出更为炽热的观众,打手机将关西叫了来。
关西驱赶观众。观众中有一些就是公司的民工,认识他,一边离去,一边就暧昧地笑,还有的回头正式打量栀子。
关西弄清楚一切后,很生气,但他强忍了,没发作。他在心里说她已经吓坏了,不能再说她。
他打电话叫人来换轮胎,又同保险公司联系理赔的事。在漫长的等待中一切平静下来,关西以他工科大学生的逻辑替栀子总结教训。
一、你还是不该独自开车,你眼下还不具备这个能力;
二、转弯时记着减速,宁肯太慢,也不能稍快;
三、以后永远不要车往前开,人往后看。那花盆要倒由它倒去。
四、那辆自行车应该由保险公司赔偿。不过让那车主同你一起找保险公司他当然不干,那么要让他出具证明,证明上要有他的姓名、地址、身份证号码,由保险公司核实以后支付赔金。
五、四个轮子的车,坏了任何一个,都不能再开。以后永远不要闹这种笑话。
六、那么那辆撞坏的自行车可以交保险公司……车呢?(不见了。一定是给某个观众弄走了。)以后出了任何事情,一定要有保护现场的意识。
七、……
八、……
按理说,关西所言,每一条都是对的,而且措辞温和,态度诚恳,但栀子不能忍受了。但她也没有发火,只是冷冷地说:"这次车祸的一切损失,包括贵公司的设施,全部由我赔偿。"
这句话给关西的刺激,远胜于车祸本身。关西终于毛了。但他也只是嚷了一句"你这人还讲理不讲啊?"
栀子仍然冷冷地说:"惟女子与小人难养。你看着办!"
关西气得在花圃里坐下来。
僵了一阵,关西走过来,哄栀子。每次都是这样,关西好像给规定了男人的使命似的,强将自己的委屈收拾起,去化解栀子的不满。栀子明白这人这德性,心中得意,但脸上仍然冷着。"你把保险单据给我,你忙去吧,一切我能处理。"她说。
关西说:"别逼我了,栀子,我没有埋怨的意思,我只是想替你总结一下得失。掌握一种新事物,总之允许有过失--"
"总结什么?我再也不开车了。"
"不要走极端嘛!"
"不是走极端。是我小脑不发达,身体协调性不行。"这点她从小就听父亲说过。
"那么也不过是多多操练,所谓勤能补拙吧!"他看看表,"你该上班了。这么着,你打个车走,我来收拾局面。"
栀子不动弹。其实她是认为闯了祸就一走了之太不仗义。然而太仗义的关西以为她还在生气,不觉动了感情,说:"栀子,我跨黄河、过长江,万里迢迢来赴你的约会。关西我在重庆举目无亲,你再不理睬我,我可就难活了。"
栀子不禁动容。但是光天化日她也不能多做什么。她叹口气,拉拉关西的袖口,说:"我不生气了。我主要是给吓住了。好吧,我去上班。你这里处理完了来个电话吧。"
晚上,东海发现了栀子左手大拇指受了伤,指甲都翻开了,就问。栀子说学开熟人的车玩,刹急了,弄伤了手。
东海吃了一惊。"你不适合开汽车噢!你是个只能当司令不能当士兵的人噢!"
东海的告诫适得其反。栀子想咦难道我不是个正常人?越发决定要将车开好。
次日她揣了两千元钱,将关西约到解放碑,说你来替我参考参考,我想买件大衣。然而在卖男装的厅里久留,叫关西试试这一套,试试那一套……关西明白她的用心,是想送他一套好西装弥补自己的过失,又感动又好笑,坚持每一套都看不上。末了倒将她带去酒店,点了最肥的大闸蟹给她压惊。
关西举杯,并不提昨天的事,而是说代表东港公司销售部,向全力给予配合的《都市生活》副刊部表示感谢。栀子差点大笑失声。
事实上接力小说的宣传效果很不错。公司这边广告费给得充足,作者报酬较高,所以写作相当认真。更主要的是栀子的方案:不用很多人单一接力,那样由于实力不均,风格迥异,效果难以保证;她只选了五位知名度很高的作者,采用循环接力的方式……这样读者便于比较,注意力也能集中。
不知不觉,窗外一片夜的辉煌。这里是市中心最高处,山城夜景,伸手可触。人有如端坐于全世界的珠宝之中……关西赞叹不已,说:"重庆的夜景,其实胜过香港。"
"此话怎讲?"栀子尚未去过香港。
"香港的灯光过于密集。由于很规范的住宅又高又多,所以大片大片的清一色格子式的白色灯光霸住了人的视野。总之香港的夜景很呆板,不像重庆这样的错落有致,非常生动。"
栀子深情地看着关西,笑起来,心里说恐怕是情人眼里出西施,加上爱屋及乌吧!
不由想起有一天,栀子问关西,你这样孤注一掷,我一时又不能嫁你,怎么个了结啊?
关西坦然答道:何须了结?天下事了犹未了,何妨以不了了之!"关某得以常近芳容,而且知道是你心中最爱,已经很满足了。一切听其自然吧。"
栀子又一次真切地体会到了幸福。
两个月以后,在春天叫人以为是夏天的时候,栀子出了一起重大的车祸。大得让巫师般料事如神的南海听见以后也瞠目结舌,叫了声我的天哪!
死了人,一个农民,一个你不碰他过不了多久他就会自己死掉的老农民。
那是一个明亮的午后。栀子和关西驱车在华蓥山中漫游。漫游是栀子的主意,去华蓥山是关西的主意。关西读史知道有著名的华蓥山游击队,读地图册知道了华蓥山里"山上林木昌茂,水源丰富,山下农耕发达",不禁拍案叫好。
再看重庆直辖后的新版交通图,发现有好几条贯穿大山两侧的公路,但不是干道,显然车辆不多,那么既清静,又便于栀子练车。
栀子对东海说这个周末某公司请我们去华蓥山度假,两三天。这类事现今已很寻常,东海也不在意,只说了声休息好,少熬夜。
星期五下午出去,星期天晚上回来,一切正常。次日下午,栀子在编辑部给关西打电话,那边一个相熟的干部告诉他,关西已被"有关的职能部门请去了",栀子才知道果然出了事。
说果然,是当时拿不准是不是真有人滚下了岩畔。灰不溜秋的,好像是一墩石头,又好像是人。当时山岚游走,景致很美,但能见度不高。栀子开着车;这里既是野外的公路,又没有交警,所以她心情很放松,感觉非常过瘾……车过一个急弯,转得有点靠外,依稀感到草棵中有个什么,又感到那个什么滚了下去。两人互相看看,又没发现什么动静,于是本能地赶快离开了。这是昨天中午的事。
栀子心急如焚,捱到晚上,才接到关西从邻水县城打来的电话。他很平静地说汽车的尾部将一个老农民扫下了岩畔,当即死亡,现他正在争取不被认定为"逃离现场",否则后果更加严重。
"能不能弄回重庆来处理?"栀子问。
"不能。出事地点属于邻水县。"
"那我马上来。"栀子决然地说,要挂电话。
"别别别!"关西在那边急得不行,"我就是为了这个才打电话的。我好不容易争取到打个电话。听我说:你没有资格,懂不懂?嗯?"
"你是说……嗯,我明白。"如果是栀子开的车,即是无照开车,罪加一等。"但你是无辜的呀!"栀子直想哭。
"这事只能由我来处理。你要理智!答应我!千万不要瞎搅和!嗯?"
栀子长叹一声,说先这么着吧。
她想了想,立刻去见了南海,告诉他自己开车出了事,车主在代她受过。
一切见惯不惊的南海也愣了好一阵子,末了说这种事最后总是用钱解决的,我们准备出钱吧,当事人由他去当。
栀子说这么做怎能心安?
南海说这么做于各方都比较简单。"他是有驾照的,算交通事故。你是无照开车,属违法,懂不懂?过去叫交通规则,现在叫交通法规了。"
沉默良久,栀子说我游戏生活,害人又害己。
南海说不要拔得那么高嘛!不就是出了点事吗?解决就是了。我调动我全部关系来办。
"这事要不要告诉你哥哥呢?"
"要。否则你得在他面前假装无事,心理压力太大。而且东海待你如何,你心中自然有数。"稍停,补了一句:"但话只能说到想过车瘾这分上。"
栀子点点头。她想南海一定是料准了真相的。那么真人面前不说假话了。她说谢谢你,南海,我是个对不起所有男人的女人。
所有的关系也没能救下关西。他得服刑一年半。赔偿金额并不多:四万两千元人民币。
职能部门称:肇事后驾车逃离现场,情节特别严重。那老农是因没及时抢救,失血过多死亡的。
赔金是栀子交的。她也明白关西是想让她心里好受一点才同意的。
关西去劳改农场之前栀子同他见了面,这也是南海辗转的关系去争取的破例
从出事到现在,一个多月了。关西变得白净了许多,而且说不准是胖了还是浮肿。不过情绪还不错。
栀子一见到他就哭了。关西低声喝道别哭,弄得我难受。栀子立刻强止了哭泣。她第一次如此听话。
关西笑起来,说:"我在三十岁以后,感到日子过得特别快,对日月如梭已有体会。现在反过来体会一下度日如年,也是一种意外收获。"
"到这份儿了,你还来黑色幽默啊!"
"不是黑色幽默。是尽量将坏事变好事。一年半嘛,刚够体会的。等出了狱,我要写一部小说,比你写的,保不准还好呢!"
栀子失口叫道:"你怎么知道我写过小说?"
关西大吃一惊,开口不得。但栀子的神情不像在矫情,或者故弄玄虚……那么,我很可能遭遇了一个,按歌里唱的,"美丽的误会"?
他问:"你们副刊上有个中篇,叫《今冬明春》,作者署名吴王,是不是你的?"
栀子说:"是我的。你在哪里看到的?"
"在北京啊!难道不是你寄给我的?"
栀子说嘿--旋即缄了口。如果说不是我寄的,关西岂不伤透了心?现在回想关西初到重庆时所说的"不是你叫我来的吗",的确并非信口开河……这一瞬间她想到了命运。
她冷静下来,模棱两可地说:"我是不打算让任何人知道是我写的。这就是天意了。关西,我命中注定同你有这么一场的。"
关西说:"我也是这样想的。否则无法解释。三年前我第一次见到你时就有预感:我们之间可能会有点什么。啊!"关西神往起来,"现在回忆当时那种感觉,很奇妙啊……"缄口凝神。栀子也屏住了呼吸。他又说:"这几天我在看守所里,无事,就思想。我突然想到,一个人会产生某一种念头,是不是受了某种神秘力量的指使呢?"
栀子有点担心了,说:"你不必去思想这些。如果真有神秘力量,或者造物意志什么的,也不是我们这些凡人能知道的。你去了农场,要同管教干部们搞好关系,争取减刑。我在外面一定替你努力……我已经给东海说清了这事,所以,可以放开手脚来做了。"
"他没有责备你?"
"基本没有。他只是说我告诫过你,不要玩车。我说就是因为不服你这个气,想证明自己的能耐,才偏去开车的。他就没有再说话了。"
"栀子你这是不讲道理噢!"
"我知道。女人在男人面前蛮横,是一种心理需要。"
"是不是想用这种方式来检验对方爱自己的程度?"
栀子认真地想了想。"嗯,大概是吧。"
"那么,"关西很后悔地说,"过去我总是同你较真,论理,惹得你生气,我自己也委屈。我真愚蠢啊!"
"别别,千万别这么说。事实上是我的错。"
"现在我有些明白你为什么离不开东海了。这个人很能理解人,而且他的心胸真是宽广啊!可惜我不能当面向他表示歉意,还有敬意。"
"关西,你们都是很好的人。问题在我这里。这一点我很清醒,只是拿自己没有办法。世界上有一种女人是对不起所有男人的,我就是一个。"
关西服刑的农场,离市内近一百多公里,栀子每去探视一次,得花一整天;半个月可以探一次。去第三次的时候,发现关西情况不妙:消瘦,脸色不好,而且情绪很沮丧,以至于身材都似乎矮小了一些。
"不是说到了农场,比呆在看守所好吗?"栀子问,心里非常难受。
"对。但我这人有个特殊:生物钟怎么也调不过来。我习惯于晚睡晚起。这里呢,晚十点统一休息,我根本不能入睡。一想到早六点得起床,心里急,更睡不着……"
"长期下去,怎么得了?"栀子的声音都颤抖了。
"是啊,再说吧。"说着他倒笑起来,"多数人犯都无所谓,只有我对付不下来。看来我这人真还不适合当犯人。"
"关西你精神上一定要挺住,啊!你才三十多岁,可塑性还是很大的。你听着:我离了婚来等你。你出了狱我就嫁给你。下次来我就把离婚证让你看!"
关西愣了一阵。"不要乱来!"他低声喝道。
"不是乱来,关西。这事我已想了很久。非如此我心难平。"说罢,不等关西开口,起身决然离去。
当晚,栀子即向东海摊牌。东海尽管稳沉,素来放任自流,还是吃惊不小。好一阵才缓过劲来,去看看女儿的房门是否关严,然后坐下问,这是惟一的选择吗?
"这是惟一的选择。否则那个人的精神会崩溃的。"栀子不知不觉沿用了三妹的称呼,"这样我会终生自责。"
栀子对关西的介绍,是说"是个对我帮助很大,同时爱着我,不惜破釜沉舟奔我而来的男人"。这应该说是真实的。再往细,栀子没说什么。
东海说:"你真是个大手笔。生活的大手笔。一会儿一个招,一会儿一个招……我尊重你对生活的选择。我同意。"
栀子自己倒伤心起来,哽咽着说东海,这些年来我其实一直都在欺负你。
东海笑起来,说我自己并没有这种感觉,我对你非常习惯。然后他认真地说:"那个人出狱以后,未必会同你结婚。"
"为什么?他舍弃京官不做,来到这脏兮兮的西南一隅,给私人老板打工,不就是为了我吗?"
"是的。但你注意他这个人的性格。这是个热血的人,很仗义,这也算燕赵之地的特产了,那么他是不是愿意来打碎你完全能够接受的家庭?"
栀子答不出。她心里说东海你太谦虚了,这个家庭其实是我很热爱的。
东海又说:"你们在一起高高兴兴的时候,你不答应他,现在的主动答应,会不会被他理解为报答?他这种人能接受报答吗?"
栀子也答不出。
"还有,有一种人,轰轰烈烈一时,他拼得出去,坚韧不拔一生,他难以办到。那么会不会,当苦尽甘来,他真要面对你后半生数十年的时候,他反而没有信心了?"
栀子还是答不出。但是她说:"目前只能这样,才能让他有精神支柱。否则,仅是睡眠一宗,不出半年就能要了他的命。"
东海立刻说好,那就快办。说话之间站了起来,找纸笔,草拟协议书。
两天以后离婚证书到手。这恐怕是中国最快的一例了。那是个炎热的下午,太阳晒在栀子头上她只是感到光太强,不停地用手遮眼睛,人突然没了方向感,在东海的指引下才回到家中。
本来说好了,不告诉任何人,但南海一头闯进来看见了那个小本,喜出望外,悄悄地对哥哥说妙哉,妙哉!"这个不是你们的离婚证书,倒是她和那个人的分手序幕。"
南海是为营救关西而来的。他兴奋地告诉栀子,他已为关西减刑找到一个由头,就是发表文章。让关西发。
"发表文章能减刑?"栀子置疑,"那不成了文学救国论了?"
南海解释:减刑的依据是立功。在国家公开发行的报刊上发表了"一定数量的较好文章"后可以记功,如果获了奖,记功就更没问题了。
"真的呀?"栀子大喜,"没听说过呢!"
"以前我们家没有犯人,谁去过问这种事。昨天我同政法大学一个朋友说起减刑的事,那朋友说你将人犯的文章润润色,发表,获奖,你就能帮助减刑。他还拿出几本杂志,上面有当初的委托人在服刑期间发表的文章。"
栀子连连点头,心想这个还能让关西得到一些时间上的自由,补充一点睡眠。她说谢谢你南海,你在我最困难的时鼎力相助。接着又想到我也很对不起南海,同时也对不起自己的父亲--他是非常喜欢女婿东海的。
下一次去探监时栀子故作轻松地告诉关西我自由了,你刑满后我们就结婚。其实她心中苦涩,有点打不起精神……在拿到离婚证书以后她前所未有的眷念东海。她甚至突然想起了一个女人,就是自己在北京替她买过棉鞋的。那个女人至少是东海很钟爱的。结果她还跑去学院附近的酒楼去看那个老板娘。那老板娘是东北口音,面容好像白菜心,还是很好看的……栀子一个劲儿地揣摸这老板娘,不,女老板,会不会同东海好上。
结果这样一来,她发现自己对关西淡了许多。但无论如何,先得救他。
关西盯着探视单上的"未婚妻"发愣。以前这一栏填的是"朋友"。
栀子要拿离婚证给关西看,关西说不用。"谢谢你,栀子!你能这样地为我拼出去,我没有想到。你给了我很大的安慰。只是,想到弄得别人妻离子散,我觉得挺罪过的。"
"不必这样想,关西。这个对东海也可能是好事。他一直喜欢一个离了婚的女老板,开酒楼的。"她在心里说罪过罪过,阿弥陀佛,东海你原谅我,女老板你原谅我。
"是--吗?"关西笑起来,"怎么这类事情都是一个模式?"
栀子诳关西:"我自己租了一套旧房住着。你出狱后就直接回到我那里来。"
关西苦笑着说:"我能拖到刑满?别看我牛高马大,其实适应环境的能力很差,这是我以前不知道的。就算能活着出来,那样子可能也令人生厌了。"
"没有那么严重,慢慢地可以适应。而且我们找到了一种立功减刑的方法。"
关西听她说了发表文章的设想后,振奋了许多,问谁的主意。
栀子说是南海的。"他说你可以将服刑改造的心得体会,还有管教干部们的辛劳、心血,详细写出来,像流水账都行,他可以加工,发表,甚至获奖。"
关西深深地看了栀子一眼,默默点头。
"南海说,只要有一两篇见报,你就可以申请成为宣传骨干,这样在作息时间上就可以自由多了,那么对你的身体也有好处。"
关西又点点头。末了说:"你们重庆的人心,非常质朴。"
栀子垂下眼睑,没有吭声。
那以后,一切向好的方面转化。
关于那个劳改农场的表扬性报导,不断出现在诸如《重庆日报》这类重要的大报上;关西也获取了相当多的自由,身体渐渐正常;而且,几乎每两个月都记一次功……总之一切按照希望的情形在实现。这样,在关西服刑九个月之后,他获释了。减刑七个月。这是很不容易的。
但是,随着关西归期一天天接近,栀子的心情一天比一天沉重。
她自问,我是否很爱关西?回答是的。但是再往深处仔细地、准确地品察一下,就不得不承认,在为了关西而失去了东海和家庭以后,对关西的爱……好像同时成了负担。在可以轻松自如完完全全得到他的时候,自己反而不像以前那样热切,甚至有点不情愿。
她想起以前读到的一个德国童话。巫师给了某人一个本领:他往谁身边一坐,他身上的钱就与人家一样多了。他往一个富翁身边坐了,果然。这时他想我将他的钱全赢过来,不是就更多了吗?他全赢了。但当富翁兜里没了一个子儿时,他的钱也没了。
她觉得自己就像那个人。她警告自己,不能再加强这种感觉。我要兴奋起来,好好爱关西。
直到关西出狱前半个月,她才真的租了一套房子,努力布置成自己离婚以后一直单独住这儿的样子。幸好这是套旧房,如果是新的,要弄得旧一点还得费很多力。
她不愿意回去搬东西,所以一切现实。现在的日用品并不贵,但素来并不悭吝的她竟然有一点心疼。想来想去,是有一种花冤枉钱的感觉。要不得要不得,她对自己说,赶紧打消吧。
看着房间,尤其是看到了床铺,就想着关西回来之后,憋得太久的他一定迫不及待地要来肌肤相亲……不由打了个激凌,也说不清是预感到刺激,还是有点别扭。要不得要不得,她又对自己说。
她去到农场。作为探视,这可能是最后一次了。但再过一个多星期就可以获得自由和婚姻的关西却没有她想象的那样兴奋。那可是很有爱情的婚姻啊!
"怎么,"栀子取笑他,"有点舍不得?"
"疯了吗我?"关西也笑起来,"没什么。活到这份儿上,学会了谨慎。凡事不敢高兴太早。"
"说的也是。哎跟你说啊,房间比较简陋,你别见怪。我是想以后总得有自己的住房,这会儿只要两人有安身之地就行。"
"比这里还差?"
栀子又笑起来。"哎,是不是15号出来?到那天我弄辆车来接你。"
关西说:"你14号先打个电话来落落实吧。别白跑一趟。"
"也行。"
栀子回去的时候,在车里看外面。公路下面那条小河,跑了这么多趟也没知道它的名字。河水还算清冽,只是颜色有点发灰;河中有木船,船上有竹篷。河边的竹子颜色也有点发灰。河中有一群鸭子也是这样。栀子觉得没劲,就将头扭开。
她看见了宝顶。宝顶是华蓥山的主峰,从这里望去,高得吓人,栀子兀自有一种坐立不稳就要摔下去的感觉,赶紧抓住椅背。想想又有些奇怪:那种地方人是怎么上去的啊!据说只要是逢了哪位菩萨的什么日子,宝顶上的佛事还很盛呢!不由又抬头望去,宝顶已然云遮雾障,神秘莫测……人如果住在那上面,远离纠葛,内心一定很安宁吧?栀子这样想,突然觉得自己的心思怪怪的。
14号下午,栀子给关西打电话。她本想买些菜准备着,但又想还是打了电话再说吧。她有一种说不出来的预感。
尽管有预感,她还是吃了一惊:那边告诉她,关西已于四天前出狱了。在得知她就是未婚妻时,对方转告关西留的话:给她写了一封信,寄到报社的。
栀子赶到办公室,果然看见了关西的来信。栀子:
见信如晤。我已离开重庆,先回北京准备一下,然后可能去香港。
近一年的狱中生活,给了我足够的思考时间。你至今是我在这世上最爱的女人,但同你结婚一起走完后几十年,我感到没有信心。说真话很残酷,但说假话是犯罪。
你离了婚准备嫁给我,让我很感温暖。而且我敢于为你拼出去,你也敢于为我拼出去,我的心理获得了平衡,觉得不冤枉。这样说来这里面还是有交换的,这也是残酷的实话。像阿甘那样去爱女人,绝非易事。但是,被阿甘那样爱着的简妮,不是得了艾滋病死去了吗?
再承认一点,就是来到重庆,按你的说法破釜沉舟,其实是有一点做作的。我被你在小说中的感情,尤其是对我的那种评价所打动,便决定要做给你看。对你的爱是真的,但那种爱法却有一点点假。
尽管如此,我还是感谢生活。生活给了我许多领略。南海不是说领略强于欣赏吗?
我真诚地感谢东海兄弟。他们对人,对生活的理解,令我不能望其项背。他们心胸的宽阔也让我惭愧。也许,我们北方男子只是徒有其表?
我走了,栀子,以后能否再见,听其自然吧。
关西于农场责
编周昌义
分类:中短篇小说 作者:莫怀戚 期刊:《当代》2000年4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