万物相似而生,众生相依而存
——摘自西方格言
李克威男,蒙古族,1954年生,原中国作家协会会员,曾任中国人民解放军铁道兵政治部创作组创作员。1987年移居澳大利亚。曾创作电影剧本《女贼》、《避难》等,先后被搬上银幕。曾在《昆仑》、《中国作家》、《上海文艺》等刊物发表中篇小说《红方块》、《破戏》、《军婚》、《响器家的儿子》等。所著电视剧《527级台阶》曾获中央电视台“飞天奖”。
五十
中国野生雄虎的出现,又让杰克逊博士惊喜和感慨得一夜未眠,若不是斯蒂文亲口在电话中报告,他简直不敢相信。
一万年前,中国大陆至少生存有一百万头中国虎,它们美丽的花纹、优雅的步伐、威严而又安详的神态,成为那块土地繁盛的象征。
那个时候的中国,森林茂密、雨水丰沛、空气洁净、气候适宜,华北和中原一带,到处是湖泊和森林,大量象群出没,其个头比现在的非洲象还大三分之一,生态之完好,无法比拟。
如今,中国虽然被称为世界工厂,中国制造覆盖全球,可满山遍野的猛虎已荡然无存,北方和中西部土地沙化、河流干涸、山体裸露、空气恶劣、气候干燥,一多半以上的人类居住区连喝水都成了难题。
如此发展下去,中国迟早将步楼兰和罗布泊后尘,成为不毛之地。
杰克逊博士常有痛感,是人类掠夺和摧毁了老虎的王国。从道德上讲,人类应归还昔日的贵族一块立足之地,没有它们,就没有人类的起源。而且,就算退一万步,单从利益讲,也该向灭绝边缘的老虎伸出手。
拯救中国虎,也是拯救中国人,拯救全球的虎,就是拯救全人类。
杰克逊抚摸着“福福”稀疏的毛发,眼睛忽然湿润了,一滴眼泪落在“福福”背上。“福福”似有感应,它伸出舌头,温存地在杰克逊手上舔了一下。
前门传来刹车声,杰克逊博士站起来,他知道,这是国际老虎谱系的主簿人,塞弗特教授到了。
“彼得,那真是一只中国秦岭虎吗?”一向儒雅的塞弗特教授来不及寒暄了,开口就问。
“我这里有传来的图片,”杰克逊把客人领往书房,一边介绍:“从身长、体重和花纹上看,它身上至少有一半秦岭虎的基因。”
杰克逊和塞弗特走进书房,电脑的显示器上,多张那只老虎的图片排列在屏幕中。塞弗特迫不及待地过去,一张一张地放大,仔细观看。
“你带来秦岭虎的图样了吗?”杰克逊问他。
塞弗特的注意力还在屏幕上,他指了指带来的文件袋。杰克逊打开袋子,里面有几张放大的照片,这是秦岭虎标本的多角度摄影。
杰克逊很熟悉这些照片了,这只秦岭虎是1964年6月14日被打死的,当时它出现在中国陕西华阳镇山区。虎身(含尾)长4.9米,体重190公斤,是至今记录到的最大的中国虎。自那以后,再没有关于秦岭虎出现的报告。
杰克逊拿起图片,也与屏幕中的虎像比对。
“的确不是南方虎,”塞弗特说:“你看,它们的特征明显,体格魁梧,四肢粗壮,头部偏大。也不是西伯利亚虎,它们的毛色深,黑黄对比强烈,后腹部有明显的岛状纹。西伯利亚虎为适应雪原,色彩偏淡,背上都是浅黑的条纹。”
“只要能排除孟加拉虎的杂交,这只中国虎就成立了。”杰克逊道。
“孟加拉虎的岛状纹遍布全身,而且密集,额头这一道黑线也和中国虎不同,斯蒂文的判断是正确的。”
“这是中国方面DNA测试的报告单,如果我们都没有异议,那就是说,这就是一只兼具华南、华北虎基因的真正的中国虎!”
两个专家兴奋的像大孩子,相互击掌。杰克逊博士取出一瓶香槟庆祝,开盖前还摇几下,结果使泡沫喷往书柜,两人大笑大嚷。
“这只虎到底是哪里来的呢?”塞弗特放下酒杯,仰头感叹。
“三十年才找到‘祖祖这么一只华南虎,怎么突然就冒出一只华北虎的后裔,太不可思议了。”
“除了说奇迹,谁都没有办法回答这个问题。”杰克逊无奈地一笑。
“中国真是个谜,无奇不有。彼得,你还有没有印象?中国曾报告,上世纪五十年代,北京附近发现过两只黑虎,当时我们都不相信。”
“我当然记得,还有更神秘的蓝虎呢,说是在中国福建省发现。这两种虎在其它国家从未出现过,中国也没有拿到实体,我们没有记录在案。”
“现在应该重新检讨这些报告,”塞弗特说:“既然灭绝的华北虎能从天上掉下来,那神秘的中国黑虎和蓝虎未必不会从地下钻出来。”
杰克逊哈哈大笑,又给塞弗特斟了一杯香槟。
“教授,当初激烈反对那份报告的是你,现在要求重新检讨的也是你,你太贪心了!上帝给了我们两个宝贝,你还想要另外两个。”
“彼得,我是认真的。”塞弗特盯着杯中冒起的泡沫,喃喃自语。
“我昨晚想了一夜,黑虎和蓝虎的神秘在于,它们可能和孟加拉白虎不一样,不属于基因突变,而是一个珍稀的地方种……”
“好了,好了,塞弗特教授,我们先不要谈论遥远的黑虎和蓝虎了,眼下刻不容缓的是,怎么协助中国方面,保护好这两只绝无仅有的野生中国虎!千万不能再出什么意外。”
“打电话给斯蒂文,”塞弗特被提醒了,他起身来回走动,挥舞双臂。
“要他想尽一切办法,确保这两只中国虎交配成功。如果‘祖祖真能诞生小虎,那将是二十一世纪动物保护的最大成就之一。”
“电话已经打过了,我相信斯蒂文会全力以赴,也相信中国官方会认真对待,但是,”杰克逊脸色一暗:“中国正处于转型时期,犯罪率偏高,警方的控制常常力不从心。”
“必要时,我们两个飞过去一趟!”
“我们去能干什么?扛着枪巡山吗?”杰克逊博士的神情转为凝重:“愿上帝保佑中国虎,也保佑中国!”
五十一
“那就这么定了,叫‘奎奎!”嘉尔最后问道,窗外的光线黯淡了,她在黄昏中显得很靓。
斯蒂文举手:“我投赞成票。”
“定了吧,这个名字好发音,也好听,不要再换了。”林教授说着,起身到外面上厕所,路过门口时,顺手开了灯。
屋子亮了,黑板上写的名字格外醒目,这是通过媒体为雄虎征集来的,海选时有上千个,能上黑板的,属于最后一轮的入围者。
“不讨论了,”嘉尔拍板道:“还有多少事情要商量,不要为一个名字浪费太多的时间。”
“是呀,‘祖祖能不能接收‘奎奎,它过了发情期没有?即便是交配成功,它有没有受孕能力?会不会难产?能不能哺育?这都是未知数。”
斯蒂文扳着手指头,正在那里一一数叨,忽然,远山传来“噢——呜”一声,深沉洪亮,滚滚如雷,办公室的电灯都摇晃不停。
他们几个刹那间都一愣,龚吉一口水呛气管里,喷了出来。
“是‘奎奎,是‘奎奎在叫!”斯蒂文第一个跳起来,奔向屋外。
人们都激动地跑出来,遥望暮色中的群山。
那巍峨昏沉的大山中,一声之后,又是一声,虎啸似爆破而出,有洞穿山岳、吞天沃日之势,群鸟由林间惊起,久旋不降,万木随声颤抖,落叶潇潇。
斯蒂文对着黑黝黝的百山祖主峰,双臂张开,跪了下去。
寂寞了数十年的原始森林,因这几声核子爆破般的虎啸,顿然恢复了生命力。森林中芸芸众生,也因这一声虎啸,重新向森林之主臣服。
一向作风严谨的林老头子,一手扣着裤子扣就跑出来了,一边兴奋地喊着:“老虎叫,这是老虎叫,一定是‘奎奎!它和‘祖祖见面了!”
管理站的院子里,所有人都跑出来,黑压压的,他们或惊喜或胆怯或新鲜,领略压服森林、摇撼群山的虎啸。
同是大型猫科动物,虎啸和狮吼有着明显差别。狮子的吼叫像大口径榴弹炮,声如霹雷,刚强粗暴,充满阳刚,听得人惊心动魄。而老虎的啸声则深沉忧郁,充满霸气和苍凉,夜色中突闻,让人毛骨悚然。
自这一天后,“奎奎”的虎啸声,成了百山祖人的定期节目,远比“超女”竞赛吸引人,有时“祖祖”还和“奎奎”一唱一和,更让人高兴得发狂。
每到这时候,附近村庄的狗都安静了,牲畜们心惊胆颤、水草不思,患上了神经衰弱症,让专家们兴奋之余内疚,真对不起牛了。
何止是牛呢,很多没听过虎啸的新一代山民,开始还当是远方打雷,知道是老虎在叫,哪个不惊得目瞪口呆。从那以后,夜路都很少有人敢走了,相互少了多少串门客。
武装小分队撤了出来,但对两只虎的监控和追踪一刻也没有放松。
定点架设的红外摄像机的数量一直在增加,考察组不断地进山,考察两只虎的日常行为。至今为止,还没有发现它们交配的证据,不过,两只老虎朝夕相处,已经是不争的事实了。
一个黎明前,因为虎啸声激烈,而且密度高过平时,斯蒂文判断,不是捕食就是打架,考察组怕是后者,两虎相斗,可不是闹着玩的,若有一个死伤,什么都泡汤了。
他们不敢怠慢,匆忙收拾装备进山,去观察情况。
在海拔1400米的山凹里,考察组发现了两只虎共同捕猎的现场,这一发现让林教授和斯蒂文像小女孩一样喊着崩溃。
这发现不光是否定了老虎的争斗,要知道,老虎是地球上最傲慢和孤独的大型食肉动物,用时尚的词汇描述,就是最酷。
老虎出生十八个月到两岁之间,就会离开母虎,终身独处和独自捕猎,短暂的发情和交配期都很短,这期间,耐饿的野生虎多半不进食,所以像林教授和斯蒂文这样的老虎专家,都没有看到过老虎合作捕猎的记录。
他们太兴奋了,手舞足蹈,顾不上劳累,拿出卷尺、手电筒、画笔、照相机和放大镜,连勘察带画图,把整个捕猎过程用平面图复原出来。
中国虎的野生状态,从来没有任何记录和观察。这是一个绝好的机会,让专家们能了解野生中国虎的捕猎习性、手段和过程。
五十二
这是半山处的一片开阔地,密布着淹没小腿的野萝卜草、五节芒和山合欢,中间还夹杂有细长叶子的线蕨。草甸的一侧,是一片低矮的华东楠。
从现场痕迹判断,一群为数六七只的斑羚从华东楠林中奔出,进入草甸后,它们遭到虎的伏击,一只较大的雄斑羚葬身虎腹。斑羚肉吃了个净光,骸骨都肢解成一段一段,较完整的,就剩一个带角的斑羚头。
现场的草倒伏一大片,浓重的血腥味,引来大群的苍蝇和虫蚁。
这只斑羚约有五六十公斤的净肉,两只虎一顿给吃得干干净净,那个“奎奎”的食量确实大得吓人。
大量的足迹和血迹留下了这一组合捕杀的过程,两只虎分工之精妙和配合之完美,都超过人的想象。
两只虎是从北坡潜下山的,在山头上,它们从华东楠林中树枝的晃动以及斑羚散发的气味,判定了猎物所在。
两只虎做了分工,动作敏捷的“奎奎”从下风头绕道下山,穿过大片的玉山竹林,进入草甸,预先埋伏起来。
一只将近200公斤重的老虎,从竹林穿行,脚下还堆满干叶,它竟然悄无声响,没有惊动斑羚群那时刻警戒的大耳朵,实在让人不得不赞叹。
待“奎奎”进入伏击圈后,“祖祖”一反常态,隐蔽中猝然发出啸声,它选的位置很巧妙,使声音在四面的山峰间反复回荡。
复杂的回荡声扰乱了斑羚的判断,极端的恐惧中,它们微微颤抖,个个扬起脖子,喉部成片的白毛和深褐色的体毛对照鲜明,这是虎豹下口部位。
它们支棱起大耳朵,九十度旋转,想探测出老虎的位置。
“祖祖”在灌木丛中来回潜行,不断地吼叫,阵阵吼声从东侧、北侧和西侧传来,它故意放过了南侧。
紧张到了极点的斑羚群,一再地犹豫后,终于按捺不住了,开始聚拢并向南侧移动,高度的紧张已经大大消耗了它们的体力和精力,甚至丧失了准确的判断力,单凭这一点,胜负已决出。
当“祖祖”突然拨开楠树,从北面显出黄中间黑的条纹脑袋,斑羚惊恐地跃起,飞也似的从南侧冲出楠树林,跑入了草甸。
“祖祖”跳出楠木林,紧追不舍,它必须将猎物驱赶进“奎奎”的攻击范围。它摆出穷追的架势,尾巴左右甩出,平衡高速并不时急转弯的身体。它脖子伸直、双耳平躺,头部和全身形成一条水平线,以减少空气中的阻力,单是这姿态,足以使斑羚们魂飞魄散。
母虎追逐得虽然很快,但也很巧妙,总是略偏向外线,把斑羚朝埋伏在内圈的“奎奎”身边挤压。
斑羚们上当了,或许是它们做梦也想不到百山祖会有两只老虎,它们腾开四肢飞奔,相对平坦的草地,有利于发挥速度上的优势,它们心无旁用,一心要摆脱身后老虎的追赶。当发觉老虎趋往草地的外沿时,它们立刻收拢队伍,移往草地的内圈。
斑羚们如利箭,似草上飞,在草甸上腾越,而且越跑越快,并不断地加速,它们和“祖祖”的距离明显拉大了。
就在它们似乎要甩掉“祖祖”,也许内心还在庆幸躲过一劫时,它们进入了“奎奎”的攻击圈。
而“奎奎”,这头凶猛暴烈的雄虎早已囤积够了爆发力和攻击欲望,透过草丛,它那双杀气腾腾的虎睛一直紧盯着斑羚群。它血管膨胀,所有神经都绷得紧如钢丝,每一块肌肉都在抖动,似乎处在要爆炸的临界点,它伏卧的草丛里,被抓出深坑一样的大爪印。
飞奔中的斑羚群靠近了,“奎奎”终于爆发,它发出一声低吼,这不是平时的虎啸,而是全身猝然发力时,喉间气流形成的音障爆破声,爆破低沉短促,产生有力的冲击波,令大地“呼”地颤抖,群山摇摇欲坠。
“奎奎”从草丛里冲出,切一条斜线,直扑斑羚群,如同一阵黄色狂风,迅不可挡。
斑羚群瞬间感到的是天塌地陷,它们哪怕天生有翅膀,这会儿也必有一只要付出生命的代价。对这只强壮的雄虎来说,二十米内的爆发力是无可比拟的,就是一只迅疾的燕隼,速度也快不过它。
自信和强悍,让“奎奎”一反常态,它放弃食肉动物弃难就易的习性,目标直接锁定最强壮也是跑得最快的领头斑羚。
和这个庞大的雄虎相比,即使是肌肉发达、体格健壮的头斑羚也还是显得弱小和不堪一击。
“奎奎”横蹿上来,双掌一拍,这力重千斤的攻击,打断了斑羚的脊椎骨,它后腿瘫了,“奎奎”顺口咬住它的脖子,借力翻了个滚,一百八十度的扭转和巨大的离心力,折断了斑羚的脖颈,它甚至没有来得及叫一声,就咽了气。
这似乎太残酷了,现场勘察和电脑动画复原后,嘉尔很有些不忍心。
冷静的斯蒂文告诉她,蹄类动物遇到这样酷烈干脆的猎杀,是它们的福分。它们气咽得越快,经历的痛苦就越少,要比遭受豺狗的攻击好多了。
龚吉一边道,这意思就是,对于反正要被肉食动物吃掉的草食动物来说,被咬死得越快,它们就越是有造化了。
林教授点头,森林只有一个法则,就是弱肉强食,严酷无情,绝无双重标准。唯有这样,才能还众生以公道,维持生态的平衡。
他补充说,其实在森林中,没有哪种动物能够善终,即便是强大的食肉动物,一旦衰老或伤残,也会沦为弱肉,被其它动物杀死和果腹,老虎也不例外。
五十三
依靠解毒的土方子,彭渊那被蜇大的脑袋消了肿。
秋风一起,霜降不远了,老虎要换毛,是搞虎皮的最佳时候。南方那帮下订单的人,也得知“奎奎”的消息,急得火燎眉毛,连连催促彭潭,并派专人到河南,给彭家老太太送去了一篮水果、一箱奶粉、两桶油、十几斤腊肉香肠,以及大盒的花旗参补品。
这表面是关怀,但彭氏两兄弟明白那阴险的含意。
兄弟俩又趁黑摸进了山林,如今这些小道已被彭潭踩熟,又因为武警的小分队撤离林子,他们就更容易了。
按照彭潭的判断,雄虎“奎奎”把吃剩的苏门羚埋在离冷杉不远的地方,它就一定会来取食。兄弟俩带了虎夹虎套,还各带了一枝枪,包括彭潭那枝有红外瞄准镜和自动消音装置的狙击步枪。
彭潭鬼得很,他算定考察组也不会白白放弃苏门羚这个诱饵,一到地方,先朝周围的树上搜索,果然,一棵蓝果树上新装的摄像机被寻到了。
彭潭让弟弟上去摘了它。这是彭渊的拿手戏,他甩脱了鞋,猴子一样爬上去。
“哥,这玩意还在工作吧?”他拆着摄像机,一边问彭潭。
“应该是吧。”
“那咱俩不都给录进去了?”彭渊对着镜头直做鬼脸。
“管什么屁用!”彭潭冷笑:“拆回去烧了它。”
看弟弟拆掉了摄像机,彭潭就放心了,可以坦坦地干事。
以小叶蚊母树林为圆心,半径300米的周围,被他们打着装有蓄电池的电筒寻了个遍,多数时候都跟猎狗似的,趴在地上连瞅带闻。
干了几年盗猎的营生,兄弟俩的视觉和嗅觉都大有长进,尤其是鼻子,那不见天日的原始林中,很多情况下,你都是全神贯注的呼扇鼻子,尽力分析着空气中的各样成分,什么东西都是用进废退,日子多了,嗅觉就练出来了。
从这个意义上讲,这两兄弟是被成功地野化了。
但是,他们那会儿的鼻子还是没有立功,苏门羚要是能被他们闻出来,早被别的食肉动物扒出来吃了。
还是彭潭厉害,他拨开草丛查看蚁蝼的动向,尸体埋得再隐秘,瞒不过这些食腐肉的小动物。他顺着那些小把戏熙熙攘攘的地方追踪搜索,终于在一棵大叶如伞的通脱木树下,找到了埋藏在线蕨下面的苏门羚。
老虎能把这么大一头动物藏得如此严密,让两兄弟也不得不钦佩了。
“奎奎”扒出的坑有半米多深,埋好苏门羚后,它还知道把地面上的线蕨类植物复原,将原有的落叶归位,你若不经意打一边经过,根本察觉不到那下面埋着两百多斤带骨架子的肉。
他们没有去动苏门羚,而是在它周围必经的路上分别设下虎套和虎夹,然后他们躲上附近一棵蓝果树。
这种树很大,枝干矮,树叶茂密,便于攀登和掩护,最主要的是,在这树杈上架起狙击步枪,苏门羚的埋藏地点正在有效射程内。
他们埋伏了一天一夜,肚子咕咕直叫,没见老虎露头。彭渊有些耐不住了,他本来就觉得是臭招,怯于哥哥的权威,一开始没敢反对。
“我说哥,”他轻轻叫道:“咱们就像傻老婆等蔫儿汉子呀!”
“等吧,你屁股上扎刺儿了?坐不住。”
彭渊怀疑说:“那老虎公路差点没过去,它还能再回来?”
“它当然会回来,”彭潭笃定得很:“谁会放着现成的肉不吃,再费大事去逮别的?”
“可你看那公路,比前两天的车还多,老虎想过也过不来。”
彭潭冷笑了:“公老虎过不来,母老虎还能过不来?这几座山早给它溜得像后院一样熟了。啥时候车少路静,它比你我都门儿清。”
他们咬着牙,继续耗下去。老子就不信,你存着肉不来吃,除非脖子上套着大肉饼。你算定这儿有人给你下套,有枪口等着呢,你真成妖精了!
第二个晚上,彭潭忽觉出有点异样。
还是裤裆里那玩意先发凉,有什么不对劲儿了?跟着,林子里忽有些鸟惊叫,骚动的不正常,忽然又安静下来,连虫鸣声都没了,直觉告诉他,附近有什么大家伙靠近了。
他轻轻提醒那饿得发晕的弟弟,让他打起精神,两人睁大眼睛、支棱起耳朵,扩张着鼻子,本能用尽,想从这黑洞洞的夜幕后面探出个究竟。
一缕腥臊味飘来,彭潭赶紧猛吸鼻子,又没有了,刚才是错觉?就像饿狠的人,老能闻到炸酱面味。他轻声问弟弟,闻到什么没有?彭渊摇了摇头。
又过了一会儿,那片小叶母蚊树枝晃动了几下,没有风,树枝碰了什么?彭潭捏亮手电,光柱投向那片树丛,一圈接一圈的移动。
森林的野兽都不知道躲光,似乎也不怕光,或许把它当成了月光。一旦手电光照住野兽,视网膜的强烈反光就会暴露它们。
照来照去,什么也没发现,可那味道实在让人觉得蹊跷。
彭潭的森林知识有限,老二只能感觉到什么来临,但还不足以使他辨别动物的种类,绝对是个大家伙,那味道浓烈刺鼻,而且似乎来者不善。
“朝里面打一枪看看,”彭渊建议:“用你那个带消音器的。”
彭潭严厉地瞪了弟弟一眼:“啥都不知道就瞎开枪,这是最忌讳的,你忘了孙矮子是咋死的!”
彭渊不吭声了,孙矮子也是他们一伙的,身高不足一米六,都叫他孙矮子,大名没人记得了。别看那货个子小,心贼狠、手特辣,脾气还暴躁。
五十四
那姓孙的是个通缉犯,据说身背五六条人命,都是持刀入室抢劫,只要进门惊醒主人,他一概捅死,连孩子都不放过。后来遭公安部全国通缉,才越境躲进西伯利亚森林里。
凡有过人命的人,都是破罐破摔的亡命徒,很不好惹,孙矮子平时不管对内对外,说翻脸就翻脸,一翻脸就来最狠的,不是拿枪就是动刀。
圈里的人都怕他,彭潭也让他三分,只有彭渊不买孙矮子的账,他本来就是个头难剃的,再仗着有个厉害的哥哥,就老是和孙矮子冲突。彭渊算是能打能捶的了,还总是没那小子下手狠,一次便宜都没占到过,彭潭也怪,这时候从不给弟弟撑腰。
有回他们又因赌博闹起来,彭渊刚抓起酒瓶子,孙矮子的俄罗斯短军刀就逼住他的咽喉,根本不管彭潭就在旁边。
那小子发了狠,若彭渊再敢说一个不字,他真下刀割断彭渊的喉管。
当时,彭潭铁青着脸,一句话也不说,端坐不动。他既恼怒孙矮子的霸道,也讨厌弟弟的好惹事,这号命不值钱的亡命徒,你招他干什么?自作自受去吧。
看哥哥不帮忙,彭渊刀锋下服了软,孙矮子还不罢休,收刀子前,在彭渊脸上划了一道口子,以示教训。
破了相的彭渊哪里咽得下这口气,人都快气得崩溃了。
“哥,你看见兄弟的脸给人划了?”那天一出门,彭渊气呼呼地问哥哥。
“我又不瞎。”彭潭当时还是脸色冰冷。
“打狗还看主人脸,我是你亲兄弟,这么给人欺负,你看着不管?”
“你让我怎么管?”彭潭那会儿突然反问。
“找一犄角旮旯,淬丫的一顿。”他说着,恨得牙根儿直痒痒。
“完了呢?”彭潭那两只眼钢锥一样,盯着他问。
“完了……”彭渊答不上来了,想想是呀,孙矮子是能吃亏的人,挨顿黑打就乖了吗?他要真玩命,怎么办?
“那是早晚要吃枪子儿的,跟这种死了半截子的人叫什么板?他跟你换命你换不换?换就背后一刀捅了他,不换就离他远点,闲扯什么淡!”
彭渊又蔫儿了,当哥的比他有主意,也比他有肚量,更比他有本事,他不服也得服。
从那以后,彭渊不再跟孙矮子别苗头,只要矮子在场,自己就夹起尾巴。
那孙矮子是个顺毛捋的家伙,占了上风以后,也不难相处,有时候还挺仗义。一次围猎一头雄马鹿,两枪没放倒,那疯狂的马鹿照彭渊直奔过来,是孙矮子端着半自动步枪冲过来,一口气将五颗子弹射进马鹿前胸,算救了彭渊一命。
这对冤家由此成了朋友。
“哥,”过后,彭渊对彭潭说:“矮子划我一刀,又救我一命,我跟他算找平了。除非我有机会还他一命,我才能再报一刀之仇。”
听了当弟弟的这句话,彭潭阴沉地一笑,不置可否,几天之后,彭渊才理解了哥哥笑容里阴森的含意。
那是西伯利亚的一个黄昏,初秋季节。他们三人在树上守候一对梅花鹿,远远的,那两只鹿毫无觉察地朝这边溜达。
忽然,树下的丛林里看见花豹的身影一闪,那是一头远东豹,可能是也想打幼鹿的主意。孙矮子不假思索,也不跟彭潭商量,举手就是一枪,距离偏远,目标又不清,加上他的枪法不好,没有击中要害。
受伤的豹子吼叫着打了个滚,隐进松林不见了。
这是最危险的,猛兽一旦被偷袭受伤,报复心极重,当地猎手曾一再提醒过他们,要提防受伤的猛兽。
他们三个在树上呆了一天两夜,没敢下来,可也没有感觉到有任何动静,肚子饿得贴到脊梁骨。
黎明时分,一只狍子打丛林边经过,也不见豹子露头,彭潭举枪击毙了狍子,说是给受伤的豹子送顿早饭。
狍子横躺在地上很久,周围还是静悄悄的,只有苍蝇的嗡嗡声。
孙矮子断定豹子已死或者跑掉了,他把枪架树上,拎着短刀下去,说是割块狍子肉回来烤一烤。彭渊看看哥哥的脸色,彭潭说,让他去吧,咱们俩掩护他,应该没事。
孙矮子下了树,大大咧咧地奔过去,刚走到狍子身边,忽然感觉到什么不对,一哆嗦,刀子也掉了,转身就想往回跑。
他背后的丛林猛烈一晃,那只受伤的远东豹咆哮着扑出来,一下就蹿上他的后背,摁倒了他。
彭渊一辈子都忘不了孙矮子的眼神,这恶棍的最后一瞥,充满恐慌和绝望!他大张开嘴,似乎想呼唤,一声没出,就被肩膀上的豹子勾头咬住了脖子。
彭渊本能地抓起枪,却被哥哥彭潭一把按住,动作势大力沉,不容商量。彭渊还以为哥哥怕伤了孙矮子,急忙解释说,我朝天开枪,把老豹子吓走。
彭潭不说话,牙关紧咬,脸色黑得可怕,他紧按着弟弟的手不放,眼睛一刻也没离开和豹子滚成一团的孙矮子。
人在垂死挣扎时,劲儿可真大!所有的潜能都爆发了,平时看着孙矮子只有点干巴劲儿,那会儿为了挣脱豹子,竟像全身装满了弹簧。他满地翻滚,每一块肌肉,每一处关节都超能发挥。
他几次都连带着沉重的豹子,用鲤鱼打挺的动作站了起来,又被拖倒,碗口粗的树,能被他拦腰撞断。为了翻身,他肩膀竟然在地上犁出一道半尺深的沟,也几次将豹子压在身下,又被豹子翻过来。
他拼尽全身力气,裤子蹬掉了,鞋也甩脱了,手几乎扯掉了豹子的一只耳朵,可就是不能把脖子从豹子的口中挣脱。
那花豹像一团火,燃烧在孙矮子的肩膀上,任他蹦跳打滚和踢腾,火势越烧越旺。豹子紧闭着眼,两个前肢环抱着孙矮子的头,嘴死死咬住他的咽喉部位。
大型猫科动物的咬合力达45公斤,加上坚忍不拔的狠劲儿,地球上没有任何动物能在它们口下逃脱,它死都不会松口。
终于,孙矮子蹦跶不动了,抓豹子头的手垂了下来,豹子侧卧在他身上,依旧紧抱着他,咬住脖子不放,从豹子后腿侧风箱般剧烈起伏的肚子,可看出这头远东豹也累得不轻。
一个杀人不眨眼的江洋大盗,就这样被豹子撕烂在西伯利亚森林里!孙矮子不光被咬断了脖子,身上抓了个稀烂,没剩下一块巴掌大的完整皮肉,好几处都露着骨头。
远东豹没有吃孙矮子,甚至连闻都懒得多闻一下,它撕烂了他,回头朝树上的兄弟俩看一眼,亮金属般的眸子威风凛凛,然后颠着后腿走了。孙矮子胡乱放的那一枪,打断了豹子的左后腿。
远东豹的动机纯粹是复仇,他们下树替孙矮子收尸的时候,想想一头流血的豹子为等仇人下树,纹丝不动地在丛林里趴了三十六小时,狍子死在眼前都无动于衷,真让人不寒而栗,那冷飕飕的凉意,从脚底板一直透到脑瓜子。
通过孙矮子的死,也更让彭渊知道了哥哥的手段和冷酷,孙矮子死得让任何人都无话可说。
彭潭不露一丝痕迹。其实他开枪打狍子,就是诱惑孙矮子下树,他是这样的人,没有机会,能任孙矮子骑他弟弟脖子上撒尿,但凡机会被他抓住,他绝不留情,坚决置对方于死地,而不管他死得多么惨。
五十五
这会儿,在百山祖的原始森林中,当哥哥重提孙矮子的下场,彭渊当然知道这话的分量,他乖了,老老实实地在树上呆着,啥怪话也不敢出嘴。
来前,顾忌到老虎嗅觉的灵敏,他们没有带任何食物,一直不见老虎踪影,他们就这么干耗。吃五毒的彭潭当然饿不着,五毒不好到手,他逮着什么吃什么,还都是生吞活剥。
他逮住知了专吃胸脯,拔去腿揭开硬甲,里面一疙瘩粉红色的瘦肉。蚂蚱是大腿肉多,雪白雪白的连壳嚼。长尾大蚕蛾带有一肚子卵泡,鱼子酱似的,绝对是高蛋白。大山蚂蚁掐掉了肚子,放嘴边“滋”地一咂,里面是酸酸的“蚂蚁酒”,不光有吃的,还有喝的呢。
这老兄还抓到了一只两色的大树蛙,扯着后腿一撕两半,抖掉内脏,趁热就朝嘴里放。
彭渊惨了,饿得俩眼发绿,他只能学喝树叶上的露水,生肉他死活吃不下去,看着哥哥满口血腥嚼那些活虫,他直觉恶心,为此挨了多少骂。骂也不中,打死他也吞不下去,就凭这一点,他成不了器。
彭潭切齿痛骂弟弟没用,骂够了他,还是不能看着他挨饿,这弟弟有时候是帮手,有时候也是累赘,你还得照顾他。让他自己出去填肚子吧,单独走夜路,八成找不着北,平时跟着他走还跟丢好几回呢。他再冒冒失失的,撞进巡逻队怀里,事儿就全毁了。
无奈之下,彭潭交待弟弟在树上蹲牢了,绝对不许下来,然后自己趁黑离开,给弟弟拿填肚子的东西,顺便把拆下的摄像机带了回去。
彭渊没有哥哥那么阴沉,这坏枣全坏在明处,树上两天快把他蹲疯了,也把他闷坏了,尽管他满口答应,哥哥前脚一走,他就下了地。
他打着手电,先跑到几十米外的一个溪流边,饱饱喝了一肚子山泉,东西没得吃不说,连水都不让喝,真不是人过的日子。
他折回来,拨着草丛和树叶,到处寻找能下口的,什么山核桃、野生猕猴桃、李子、榧子、枇杷、山楂、石榴等,多了去了。傻瓜才在树上干等老兄回来。
秋季一来,林子里各种熟果遍地,当年人的祖先就为此下的树,从此一发不可收拾。人不从树上下来,还有今天的人吗?不过是森林里再多群猴子。
都进化几百万年了,当哥的还一根筋,硬把亲兄弟留在树上,谁听他的。
彭渊这会儿真像只猴子,满地翻着找着,拣着吃着,饿狠了的他,吃啥都香。他正解馋解得过瘾,太阳穴几乎顶上一头雄野猪的獠牙。
这头雄野猪有五六百斤重,獠牙胜似小象牙,一溜硬鬃毛从脖子一直到屁股,全都朝上,直如荆棘。再加上浑身沾泥巴挂油脂,夜色里连同阴影,看着整体越发的大,黑糊糊的就是一座会动的小山丘。
野猪大鼻孔“呼哧呼哧”的气流声,让几米外的灌木丛摇摆,额头上那三道深深的皱纹,就跟山西大寨的梯田似的,这座小山一旦慢跑起来,你感觉就像地壳运动引发的山体移动,大雨天它若从山坡上跑下来,能带出一股泥石流或使整个山体滑坡。
在原始森林里,野猪处于食物链的中端,它什么都吃,不管是小动物还是植物根茎花果,能入口就能下肚子,连癞蛤蟆都不放过。
它的天敌也很多,凡能打过它的肉食动物,都把猪肉当美食。野猪最有效的防护,就是拼着命的赶紧长大。
俗话说刀快不怕脖子粗,野猪相反,就是要粗脖子抵消你的快刀,它长到200斤以上,敌人减少了一多半,狼獾嗅出它味道,根本不敢出洞,大山猫要躲着它走了,树上的云豹看一眼它,舔舔嘴唇,接着睡自己的觉,空中盘旋的乌雕,以它为圆心兜一个圈子,就远走高飞。
当它体重达400斤,危险基本解除,小心点老虎就行。如今,这头野猪差不多有600斤重,早就优哉游哉地过上自己的小康日子,它——成了爷!
大野猪身躯庞大,性情凶猛,体力还极棒,金钱豹已不列它为盘中餐。像“祖祖”这样的老虎,也知道它不好对付,弄不好受了伤,还不划算。就是那些贪婪的豺狗,周旋过多少次,也占不到便宜。
有次在一群豺狗的追逐下,它连续奔跑了20公里山路不见累,反倒是那些豺狗个个口吐白沫,几乎瘫软,它还能返身去修理它们,把一只豺狗挑成了破褂子,另一只抛上了树梢。
从那以后,豺狗远远看到这庞然大物哼哼而来,也知趣地绕道了。
它曾和一头黑熊狭路相逢,因为比着耍横,谁也不让路,就狠狠地打了一架,打得天翻地覆,树林倒伏了一大片,最后还是黑熊带伤逃走了。
不过,它的代价也不小,左眼也被黑熊抓瞎了。
人们常说,瞎狠瞎狠,自从这头猪瞎了一只眼,果然更凶狠更胆大了,剩那一只眼看谁都不顺,凡有活东西在眼前晃,它都率先进攻,林区的好几个护林员都吃过它的亏。
这头野猪王,不光在百山祖称王称霸,它活动范围很大,百十平方公里的保护区不够它溜达的,常常散步到保护区外,到附近的山村“串串门”。
你惹不起还真躲不起它,它出现在哪里,哪里就等于一场小的天灾猪祸。
一般的野猪下山,都是偷东西吃,村里的狗一叫就跑,一追跑得更快,这老猪爷们儿相反,不但不跑,还喜欢和村狗打斗,经常以一挡十,一斗就是多半夜,猪嚎狗吠、鸡飞鸭鸣,闹得全村人都起来,打火把敲脸盆,才把它赶走。
它不光是能吃,破坏性还大,一亩南瓜,它每个啃一口,在玉米地里连吃带拔,统统咬断,饱了后还要再打几个滚,一个晚上能毁掉好几亩,让你颗粒无收。当地的居民都叫这头野猪为“独眼王”,对它恨之入骨,因为它是保护区的野生动物,受法律保护,村民们又拿它无可奈何,几个村委会都打过报告,要求批准打死这头野猪,却迟迟得不到上级部门的批准。
实际上,一头野猪的死刑该怎么判?以及由谁来判?在中国还是个法律空当,“独眼王”得益于这个空子,再加上“祖祖”老了,不能治它,它就坐大了,几乎成精,危害山林,也危害当地的居民。
这会儿,大霉头子让彭渊触到了。
他趴在地上,只顾低头找野果吃,拨开灌木丛,那獠牙差点挑住他的太阳穴,他朝上一照,手电光聚焦在野猪的瞎眼上。
那是什么景象?活脱一个狰狞的妖怪!吓得彭渊丢了电筒,朝后一跳,后脚跟被藤子绊住,仰面躺下了。
那会儿,他手里也没枪,话说回来,距离这么近,别说什么枪,手里有炮也当画看,都以为野猪笨,动起来快着呢,零点几秒,就能给你身上戳两个血窟窿。大野猪那一只小眼血红血红的,凶狠地盯着他看,大概它一开始当他是只猴子了,早注意到他是人,不会让他活到这会儿。
彭渊没咒念了,跑不过野猪,上树又来不及,干脆装死吧,都说野猪不吃人,死人就更不吃了。
彭渊牙一咬,闭紧了眼,四肢僵硬地伸开,横竖这一百多斤就交出去了。
灌木丛噼里啪啦的折断,野猪过来了,跟着就是浓烈的臊臭味,呛得彭渊几乎背过去,弄假成真了。
野猪似乎不太相信彭渊死了,转到他身子一侧,气咻咻地嘴一拱,把他翻了个个儿。好嘛,就这一拱,彭渊身上多了两条血印子。他忍着疼,保持着身体的僵硬,随野猪折腾,他那会儿脑子是空白的,你问他姓什么,绝对答不上来。
野猪在彭渊身边立了一会儿,忽然加大哼唧声,朝后退了几步,彭渊心里叫一声完了,野猪后退,是为了冲上来撞他,给它撞一下,可比城里的车祸厉害。彭渊还没来得及想好怎么对付,来了一阵小风,刮得树叶一阵“唏嗦”声,那野猪哼声忽然变得异样,它不安地翻动着嘴唇,吸着鼻子,似乎很是紧张。
彭渊睁开一条眼缝偷看,朦胧中,只见大野猪的注意力朝着另一边,那是密集的小叶蚊母灌木丛,野猪大声哼哼,晃着庞大的身子,头一会儿抬起一会儿低下,做出要进攻的样子。
忽然,它朝灌木丛猛冲过去,四个蹄子刨得草叶飞溅,它到了边上,却猛然收住,再保持着威吓的姿势退回来。
黎明前的黑暗中,密不透风的灌木丛静悄悄的,没有任何反应。野猪如此这般,来回俯冲了好几次,似乎是对着镜子演习,灌木丛还是不见任何动静。
野猪似乎感到无趣,掉转头走了。它走得慢吞吞的,不时回头看灌木丛,而且老是摆出一副挑战的架势,好像随时会掉头回来。但一拐过树丛,谁也看不到了,彭渊立刻听到它一路小跑的蹄声。
彭渊翻身起来,第一时间就是爬回到树上,他肠子都悔青了,不该不听哥哥的话,差点送了命。他等于死了一回,刚才心脏停跳了好几次,身上软得一点力气也没有了,几乎上不来树。
天色稍亮,乌突突的林子里刚蜕变成青灰色,斑头啄木鸟“笃笃”地敲着树干,彭潭回来了。他还没有上树,就发现了满地的野猪蹄印,警觉的他立刻操起枪,在周围仔细侦察了一圈。
理亏的弟弟坐在树上,装得很老实,一脸的无辜,希望当哥的别看出他下过树,他也知道,这很难瞒过曾是侦察兵的彭潭。
彭潭铁青着脸走到树下:“下来!”他冲弟弟喝道。
看哥哥不再隐蔽,而且大着嗓门冲y他吼,彭渊心里“咯噔”一沉,知道事情比他想象的要严重。
“合适吗?”彭渊还想装蒜,“你不是说……”
“你给我滚下来。”彭潭的怒气让弟弟不敢再演戏了,赶紧出溜下树。
“啪”的一声,彭渊脚刚着地,就挨了一个大嘴巴,打得他半边脸都发木。
“我说的话你都当放屁了!”彭潭压低声音怒斥他。
“我就下来喝点水,没两分钟,看见有野猪,我就赶紧上去了。”彭渊捂着脸,尽量装委屈和淡化自己的错误。
“还跟我这儿抖机灵,”彭潭咬牙恨道:“你小子过来看!”
彭潭揪着弟弟的耳朵,扯他到小叶母蚊树丛中,就是后半夜那个大野猪虚张声势的地方。彭潭走到丛林深处,一把拨开灌木丛,朝下一摁彭渊,几乎把他摁个嘴啃泥。
“你看仔细了,下面是啥?!”彭潭恨声说着。彭渊打了一个冷战,果然傻了,眼下的草丛,被压倒两大片,轮廓像卧过两头大牛。
“这、这……这是啥玩意?”他话都不连贯了。
“啥玩意,你不认识了吗!”彭潭说着,再拨开腐烂的草叶,一个清晰的爪印出现了,海碗口一般大小、梅花形状、之间还有明显的掌蹼相连。
“老虎!”彭渊有气无力地呻吟了一声,几乎瘫进哥哥怀里。
妈呀!两只大老虎就在眼跟前,注视着他喝水和找野果吃,也观看着他在野猪面前装死。就是风把虎的气味吹进野猪鼻子,大野猪才放过了他彭渊,朝着老虎埋伏的地方装腔作势一番,寻机会溜了。
“哥,我这条命是拣回来的了。”彭渊感叹着。
“让老虎撕碎了你,你才过瘾!”彭潭骂着,又踢了弟弟一脚。
没错了,两只老虎就是为寻苏门羚来的,由“祖祖”的引导,它们准确地察觉了虎套和虎夹,避开后,悄悄潜进灌木丛。
它们显然是发现了树上有人,一直静卧不动,可它们为什么看着彭渊过来过去而不管?而且面对大野猪的挑衅,仍旧不理睬呢?
这个谜像个死疙瘩,让彭氏兄弟死活也解不开。
五十六
“祖祖”是由“奎奎”带过来的,苏门羚埋在保护区外,“祖祖”深知这条界线的意义,一跨越公路,它就加倍的谨慎。
果然,它从青檀树林中嗅出了彭渊兄弟的气味。它对这气味极熟悉和敏感,立刻提高了警戒度。
“祖祖”的警觉传给了“奎奎”,它也小心了,尤其是当“祖祖”抢它前面,带它绕过残留着人体味道的虎套和虎夹的时候,它意识到了暗藏的危险。
“奎奎”是外来虎,尽管它年轻力壮而且性情凶猛,领地意识以及蜜月期的作用,使它不得不暂时服从“祖祖”的意志。
这是“祖祖”屋檐下,而且环境陌生,“祖祖”对出现的目标没有攻击意愿,“奎奎”也只得强忍不动。
这就是彭渊和那头野猪王逃脱一劫的原因,但彭渊的气味和身姿,以及野猪的挑衅行径,都已被“奎奎”牢牢记住了。
拂晓前,林中湿气升起,形成滚滚荡荡的雾霭,被裹的山峦,都像刚出笼的馒头,热气腾腾,就是没香味。
两只埋伏已久的老虎,大老远就察觉彭潭的返回,就借雾霭掩护,放弃苏门羚,撤回了百山祖区域。
冤家路窄,两只虎在回去的途中,再次与那头野猪王遭遇。
那是一个深切的峡谷,侵蚀地貌明显,第四纪冰川期地壳运动带落的巨石散布谷地。因为常年背阴又背风,气温暖湿,巨石周围到处都是热带和亚热带的苔藓植物,如毛枝藓、多褶藓苔、褐冠鳞苔等,还有密密匝匝的细枝大叶的羊蹄草,溜缝夹于石头之间。
峡谷边有棵两搂粗的梓树,树叶又圆又大,跟小孩子脸差不多,恰好这树的顶端有架摄像机,才让考察组得到这盘两虎搏一猪的宝贵资料。
当时,野猪王卧在巨石后草丛里休息,或许是湿气阻碍了嗅觉,或许是方才赢了一局,让它有些大大咧咧,两只老虎一前一后走过来,它竟然不察。
直到为首的“祖祖”跳上巨石,它这才“忽”地打羊蹄草丛里站出来。
多少年来,这两个山大王不止一次相遇,野猪王再强壮有力,还是心怯,都是它掉头跑开拉倒,无意和它过不去的“祖祖”,也从不追逐。
直到去年冬季,野猪王已长成如今的身胚,底气更足了,尤其是打跑熊瞎子后,就更不愿在“祖祖”面前露怯,回避当然还得回避,只是不撒开腿奔跑了,改成哼着小调,慢吞吞朝另一边散步,猪尾巴还悠闲地卷搭个不停,压根就没看见有只大老虎似的。
事后的录像带显示,跃上巨石的“祖祖”,一眼瞥见野猪王,似乎愣了一下,那大野猪正处在凹地中心,四周的巨石组成一个天然的猪圈,困它在里面,真是自找倒霉!
它也太大意了,这里再挡风再安静,一般的野猪也不会睡这里面,任何情况下都是安全第一,这是野兽的本能。就连力大无穷的狗熊,冬眠前,也知道先干活,搬石头把洞口堵一多半,剩的孔只可以通风,谁也钻不进去。
当然,这猪圈周围的巨石也就一米多高,野猪王如果发了狠,能跳得出去,关键词是尊严二字,动物的自尊心一点不比人差,野猪王还要上蹿下跳的逃跑,600斤肉白长了?
录像带中,这头野猪简直难看死了,不像家猪那样嘴是圆的,天生几分幽默感。它嘴长面宽,平得像个案板,还有棱有角,显示着凶暴和力量。
它偏着脑袋,用那只血红的小眼睛瞪着“祖祖”,四肢不安分地挪动着,鼻子里哼出的粗气,让嘴边的长毛来回晃悠,仿佛很不高兴老虎打扰了它的美梦,随时都要发作出来。
“祖祖”略加停顿,瞄了瞄大野猪,继续走自己的路。它对这头野猪太熟了,现在懒得搭理它,也不想自找麻烦。
“祖祖”从巨石上下去,“奎奎”紧跟着上来了,它的突然出现让野猪王意外和惊慌,大意的野猪,竟没有注意到“祖祖”在拍拖,更没料到一只大老虎后面还有一只更大的老虎。
野猪乱了方寸,和所有的动物一样,胆怯往往引发出挑衅。
野猪冲“奎奎”大声喷着鼻子,原地蹦了两下,震得地皮都发颤,它臀部朝后一坐,低下头,做出要冲撞的架势。
处在高位的“奎奎”站定了,纳闷地向下打量着虚张声势的野猪,它有些想不通,这头野猪怎么一再的朝自己嘴边送?
年轻气盛的“奎奎”并不在意野猪的个头,方才灌木丛那会儿,不是因为装死的彭渊令它迷惑,它才不会容忍野猪的挑战。
石头下面草丛里,“祖祖”发现“奎奎”没有跟上来,掉转头,喉间发出轻轻的“呼噜”声,它召唤“奎奎”,不想让它惹麻烦。
“奎奎”犹豫了一下,跳下巨石,跟过来,毕竟这领地是“祖祖”的,而且“祖祖”显示出来的智慧和经验也让它服气。
野猪看“奎奎”也走开去,不知是得意还是紧张过度,竟照着巨石冲过来,猪蹄扒动石子,“哗啦啦”的奔腾有声,巨石被撞得当真摇晃,惊窜出几只石龙子,野猪的獠牙蹭上石壁,擦得火星四冒。
巨大的撞击吸引了“奎奎”,草丛里行进的它,猝然站住并回头,隔着石缝,正看到野猪冲这边发力示威。
“奎奎”似乎被挑起了兴趣,它本能地返身,前半身一低,臀部高耸,以匍匐动作,快速向野猪逼去。这是标准的猫科动物攻击姿态,极其优美和恐怖,足以使任何被锁定为目标的动物丧胆。
大野猪先是一震,惊慌地发出“哼唧”声,它没想到“奎奎”会反攻。很快,它更加暴跳如雷,充分展示自己的力量和坏脾气,或许是想警告“奎奎”,让它知难而退。
“奎奎”当真被激怒了,这只雄虎纵身跃上石头,“嗷”地一吼,杀气腾腾地露出牙齿。野猪还真不示弱,头一低,坦克一般迎击上来,冲击力足能撞翻一辆吉普车。
“奎奎”一个华丽转身,闪过野猪攻击,直扑后身,铁钩似的爪子从掌内突出,野猪掉转身子慢了一步,后背给犁开几道深深的血口,它的皮再厚,还是抵挡不住“奎奎”那将近十厘米长的利爪。
野猪嘶叫着,原地掉转头,獠牙猛地豁向“奎奎”的软肋,“奎奎”再次一闪,跳回了巨石上。这时,“祖祖”过来了,它看已经不能制止“奎奎”,索性加入这场猎杀行动。
“祖祖”无声无息地露出头,它已绕到野猪身后。全神贯注要报复“奎奎”的野猪王毫无觉察。
母虎突然一扑,跳上野猪的背,并咬住后项,压得野猪几乎坐倒。
但这头野猪不愧是山大王,有得是力气,它蹦跳着原地打转,非要把“祖祖”甩下来不可。“祖祖”得一口就主动跳开,不想多缠斗,野猪甩着大嘴追赶,“祖祖”箭一般跃上巨石,它虽然已过中年,依然腰段柔软、脊椎灵活。
只有冲击力的野猪刚追到巨石边,身后“奎奎”闪电般扑来,“咔嚓”咬住它的后臀,亏得它皮厚肉多,干绷绷的树脂加泥浆组成的保护层特硬,若换成一条牛腿,也差不多咬断了。
野猪狂怒地嘶叫着,尽力转头回击“奎奎”。
“奎奎”趔趄身子回避它,却不松口,一虎一猪原地打转转。“祖祖”瞅空又跳过来,从侧面咬住了野猪的前腿。
这场面真叫千载难逢,天然的石头围栏间,体型庞大的野猪力斗两只斑斓猛虎,它两头都被老虎叼住腿,却还能屹立不倒,不但尽力保持着平衡,还拼命地用獠牙寻求攻击前面的“祖祖”。
这场搏斗,充分显示了老虎的智慧及猫科动物的特长,它们虽然身大体重,可剪、挪、腾、闪,异常灵活。它们还是最聪明的捕食者,尽管占有绝对优势,还是不和野猪死拼,而是围而不攻,或攻而不狠,冷静地和野猪周旋。
它们要的是无代价胜利,它们尽量消耗野猪的体力和反抗意志,不给它任何反击得手的机会。
“祖祖”看野猪余力还猛,先松口跳出战场,“奎奎”也立刻回到巨石上。
它们看上去都很轻松,在石头围栏间跳来跑去,交替引诱野猪,每次攻击都出其不意,让野猪紧张万分。
大野猪首尾难顾,来回折腾,它浑身是伤,累得呼哧带喘,嘴冒白沫。老虎不给野猪一秒钟的休息,它奔向“祖祖”,“奎奎”就从身后迅速攻击,它掉转来,身后的“祖祖”立刻逼上来。
更糟糕的是,两只老虎都很快意识到野猪左眼失明,它们都朝左兜圈,老虎兜半圈,野猪要转一圈。老虎转的是大圈,像走梅花桩,姿态优雅从容,野猪却是原地打转,稍慢一拍,就遭到利爪和钢牙的攻击。
头晕眼花再加高度紧张,还有每次反击的落空,都极其消耗气力,野猪那力抵群牛的力量和野性很快就剩不多了。
看到野猪的反应明显迟钝,动作也快不起来,两只老虎都提高了逗弄它的频率,它们这个忽然扑来再剪走,那个猛地跳下又纵上,东边一口,西边一爪,轮番戏弄野猪,同时密切观察它的反应,野猪反应越慢,它们的试探攻击就越频繁犀利,直到野猪摇晃着沉重并且是血糊糊的身躯,几乎难以站稳。
最后的时刻到了,巨石上的“奎奎”昂起头,傲然一吼,可谓气壮山河、峡谷震荡,然后它远距离腾身起跳,三百多斤的重量加速度,连砸带压,“忽腾”一下,如泰山压顶一般。
这头野猪可真够雄壮和坚强的,已是气若游丝了,这样的重压,它竟然没有垮掉,强撑的四肢,一下被压的戳进碎石地面,有好几厘米深。
野猪虽然还能强撑不倒,反击的力量却没有了。跳上它背部的“奎奎”动作极快,两个前掌并用,一个扳头一个掰嘴,同时发力,野猪颈椎被猛然折断,失去了重心,轰然倒塌。
就在这瞬间,“奎奎”迅疾勾过头,一口咬穿野猪的咽喉。老虎的犬齿不光粗长锋利,还上下交错,任何动物都经不起这一口。
“祖祖”及时扑上来,噙住野猪的后腿,并压住了它下半身。
扑倒在羊蹄草下的野猪王,没有任何反抗,它嘴边羊蹄草的细枝大叶都不曾摇摆,说明它连口粗气都没有呼出来。
这头在百山祖横行霸道多年,祸害无穷的山大王,就这样永远消停了。
五十七
榆树枝头上,两只灰喜鹊跳跃不停,唧唧喳喳。它们时而商量着什么,时而歪起脑袋,朝窗户里面张望。
这一次,屋里的人都没有注意到窗外,虎猪大战的录像刚放完,看得考察组人长吁短叹,眼珠子都差点掉出来。好一会儿,成员们才恍过来份儿,各自拾掇自己崩溃的精神头。
这下,谁还能平静?斯蒂文平常就是一个冰棍,可这会儿,上紧发条一般来回转悠,快转溶化了。
也难怪,印度科比特森林保护区栖息有上千只孟加拉虎,他在那里呆了五年,都没看到过这样让人心脏跳不动的场面。
原始生态中的绝美和壮观,以及生死搏击中的酷烈与凄美,现代人真是难以得见。随着人类的发展,森林急遽萎缩,地球物种消失的速度还在加快,或许要不了三代人,大型食肉动物就会灭绝干净,我们孤独的子孙若想知道什么是活生生的老虎豹子,只能依靠电脑虚拟了。
今天,富裕的欧洲人后悔了,忙着大面积的恢复森林植被,像德、法这些国家,森林已占有国土面积的百分之四十,但野生动物呢?失去的不会再来,灭绝的不能复生。
在欧洲茂密的再生林内,只生存有兔子和老鼠这样的垃圾动物,顶多还栖息一些狐狸、鼬科之类。当森林中没有虎豹和狮子这样的高端动物,它就没有辉煌也没有神秘,也不能称其为真正的森林。
录像结束好一会儿了,嘉尔仍呆呆地望着屏幕,似乎魂丢在了巨石圈里。
龚吉走过去说:“喂,领导怎么了,又替野猪伤心了?这头大野猪早该死了,伤了多少人,毁了多少竹林和玉米地!”
“就是,两头老虎为民除害了。”赵队长说:“我们乡打了几次报告,要求打死这头野猪,上面都说没有法律依据,不敢随便批准。这回可省事了。”
“我没有替野猪伤心,我只是在想,我们国家还有多少原始森林,自然界这样的弱肉强食场面,是不是绝响?”
“到底是领导,高瞻远瞩,比咱们想得多。”龚吉转问道:“林教授,你说有戏没有?咱们国家的原始森林能不能恢复?”
林教授显得忧心忡忡:“首先是观念的变革,观念不变革,即便有大的投入,单纯植树造林,还是在走弯路,会造成第二次生态灾难。”
“对生态最好的保护,不是种植,而是不干预,要相信大自然的自我修复能力,比人类强得多。朝鲜半岛的三八线就是例证。”斯蒂文说。
斯蒂文说的三八线,是生态保护的一个奇迹,它的结果,催生了学术界最新的环境保护理念。
这个5公里宽200公里长的停火线,因数十万大军的对垒,五十多年来,中间严格的保持着无人带。上世纪美国卡特政府期间,双方哨所因为一棵树枝,朝鲜士兵和美国军人发生冲突,导致两名美国军人被斧头砍死。
后来,卡特总统亲自下令砍去树枝,风波由美国人找回面子而平息。不是双方政府克制,大战就爆发了。
砍一根树枝如此惊心动魄,三八线军事区的自然生态保护可能是全球最好的,数十年下来,奇迹出现了,那里植被恢复,森林茂盛,动物链完整,棕熊、远东豹,甚至连西伯利亚虎的身影都被发现。
当然,前提是不能破坏得太彻底,假如像中国西北和内蒙的部分地区,水土流失严重,土地完全沙化,人和大自然都无法修复。
考察组的人感慨一番后,就转入正题,他们针对峡谷里这场罕见的搏斗,对“奎奎”的性格做了仔细研究。
林中原分析,从青檀林捕食苏门羚,到峡谷里猎杀野猪王,“奎奎”的表现都是又利索又果断,这是一只野性十足的老虎。
龚吉说,“奎奎”性格刚烈,“祖祖”能容忍野猪王耀武扬威,它不行,即便这一次不碰上,早晚也会收拾野猪。
嘉尔道,这样看,“奎奎”是不愿意过“祖祖”那幽灵一样的生活了,它浑身充满雄性的霸气,才不默认任何挑衅呢。
斯蒂文敲着脑门子,说“奎奎”这习性,不知道怎么从十几亿人的夹缝中活过来的,它像古老过时的欧洲贵族,血管里流着王者之血。
龚吉争辩说“奎奎”不是没落贵族,是森林之王,它只要活着,王位谁也撼不动,它的傲慢和尊严,是千百年一贯制。
低估动物的智商,是人类的通病,大多数人都是一盆糨糊。专家好一点,好不到哪里去。最新的研究表明,成年老虎具有八岁儿童的智商,可八岁儿童的智商是多少?人们还是糨糊一盆。
其实,问题不在于动物或是孩子究竟有多聪明,而是人到底有多少智慧去解读它们的思维。
专家们在办公室分析着“奎奎”,却没料到,一个对他们来说的陌生人,也就是曾活动于苏门羚的尸体附近、并在几个暗藏机关处留下气味的彭渊,已成为这只老虎的下一个目标。
五十八
深秋的百山祖,桂花喷香,四面山林像染了好几遍,沉郁的深绿底色上,这里一大块放荡的金黄,那边一大片乱乱的淡紫,不定哪里,又迸出一树火红。赶上夕阳落照,层次就更丰富了。
今天轮到嘉尔和龚吉值班,他们要去马尾际瀑布一带巡视,那里分布有三个食物投放点,分别是11号、12号和13号。但嘉尔临时有事,要到乡政府去一趟,就和龚吉约好,下午在福建柏树林边见。
嘉尔没想到,她会遇上了谁,这一相遇,也让她刻骨铭心。
中午时分,嘉尔办完事,在廊桥口上等班车,看看太阳略偏西,她走进桥头一家米粉店,要了碗酸辣米粉。
自“奎奎”和“祖祖”会合,当地几个乡政府都大力宣传,向村民普及老虎的重要性。这里面除了老虎和环境、人类共存的大道理外,还有更实惠的教育,一旦华南虎在百山祖保护成功,偏僻的山沟将举世瞩目,国内外资金和旅游收益不要太多喔!
这些宣传效果不错,村民意识到野生老虎和自家利益的关系,有些村民自发把羊赶往山林,还有些乡村的小学生更感人,他们凑钱买了几只兔子,朝保护区放生。纵然兔子不是老虎的口粮,精神仍可嘉。
所以,嘉尔一进米粉店,就被老板娘认了出来,她坚决不肯收嘉尔的钱,说算是给华南虎做点贡献。
嘉尔钱都拿出来,老板娘就是不收,几番推让,惹人注目,让她不免尴尬。
“那你替我买一碗吧,”隔壁桌上一个男人突然插话:“我还没吃饱。”
嘉尔转过头,这是彭潭!但在当时,她根本不认识他,更不知道他在望远镜中,早已认识了自己。
这个男人身上那种深沉阴郁的气质,给她留下了印象。
“你这个大男人,真当不识相,好意思吃人家女娃的!”老板娘不高兴了。
“她比我钱多,就算是扶贫了。”彭潭不动声色。
“没关系的,我替他买吧。”嘉尔拿出两份的米粉钱,对老板娘说:“你的心意我领了,下次再请我。”
“那我就不客气了。”彭潭端起一碗米粉,自顾自吃起来,也不说声谢。
老板娘狠狠白他一眼,也不再和嘉尔谦让了。
嘉尔刚吃完米粉,班车到了,她匆忙上车,彭潭后脚跟上。车上正好还有两个空座,彭潭一屁股坐在嘉尔身边。
“你到哪里去?”嘉尔问:“要不要我帮你买票?”
“马尾际瀑布。”他真不客气。
嘉尔一愣,她和龚吉约在那里见面,却不知道,彭潭是到那里等候,待天黑,好把进山查看虎套的弟弟接出来。
她和他,是真正的冤家对头!但这一会儿,彼此的关系,是单向透明。
看嘉尔买了两张一样的票,彭潭一笑:“怎么,要跟我到家里去拿钱?”
“没有啊,我在那里约的一个朋友。”
彭潭看着她,眼神直勾勾的,很有些无礼,话倒还中听:“姑娘,不光模样长得俊,心肠也不错。”
“谢谢,听口音,你不像是本地人?”
“外地的,来庆元收购香菇。”
“是做生意的呀,”嘉尔有些好笑:“怎么穷得连碗米粉都买不起?”
“还不是你们保护老虎,山封了一大半,野山菌没了。”
“所以你才让我给你买吃的和车票,是这意思吗?”
“没准是吧。”彭潭脸上模棱两可。
“从长远角度看,野生虎保护得越好,生态越好,不管是香菇是山菌,都才长得好。”
“是,老虎多了,把野猪吃光,野山菌都留给人了。”
“不是这个公式!”嘉尔很认真:“老虎不会吃光野猪,老虎能优化野猪的种群,有利于野猪的繁衍。野猪不光是吃山菌,它的粪肥能促进山菌的生长,它们是共生关系。”
“老虎优化野猪什么?”彭潭真的没听懂。
“优化野猪的种群。”
“稀罕!我只知道老虎逮野猪吃,没听说还会优化什么群。”
“食肉动物捕猎,都习惯弃难就易,老虎捕到的野猪,基本上是老弱病残,这样就保证活着的野猪,都是健壮和优良的。”嘉尔说:“野猪数量多了,会对生态造成破坏,数量少了,植物新陈代谢慢,长势也不好。非洲草原上的狮子,就是起到优化草食动物种群和保护草原的作用,和老虎一个道理。”
“今天没白吃你的饭,可长见识了。”彭潭阴沉一笑:“老虎还真是宝贝,就怕树大招风,哪天给人‘嘎嘣一声,毙了!”
“我不喜欢听你这样说话,”嘉尔脸一板,怒气冲冲:“真有这样的人,他就是人民公敌!”
“呵,为一个老虎,说翻脸就翻脸!”彭潭笑道。
嘉尔听得出这话中的调侃,便不再接话了。
长途班车在马尾际车站停下,嘉尔和彭潭下了车,车很快就开走了。
“你往哪里走?”嘉尔问彭潭。
“就这么一条路,我还能往哪里走。”
“前面是保护区了,有武警,外人不能随便进的。”
“不到那里,有一个岔道,拐上去,是三井村,我去那里。”
他们两个顺山谷走,越走越荒凉,树木都长得奇形怪状。嘉尔忽然感到几分莫明的恐怖,她有些警惕身边这个人了。
一只大鸟飞到路边的树枝,暗灰色,腹部有褐色的横斑,“布谷——布谷——”它扬脖子大叫。
“杜鹃!”嘉尔欣喜地叫道。
“我们叫布谷鸟,”彭潭用手当枪,对杜鹃做射击状,嘴里还发出枪声。
“你不像是收香菇的,见什么都想打?”嘉尔警觉了。
“我说我是盗猎的,你信吗?”
“我——有点信!”
彭潭愣了:“你真信,凭哪一点?我脸上写字了?”
“你身上有一股血腥气。”
“那你还跟我一块走,不害怕?”
“真是来盗猎的,不会伤害我。”
“有三分理,算你聪明。你拿我怎么办?举报我?”
“我劝你放下屠刀,立地成佛,现在跟我到派出所去,”嘉尔定定地看着他:“盗猎没有好结果。”
他们两个互相看着,眼都不眨。彭潭忽然哈哈大笑了。
“姑娘,怎么当真了!布谷鸟是坏鸟,我才想打它。知道吗?别听这鸟叫得好听,坏透了。它们自己不孵蛋,把蛋下在别的鸟窝里。小布谷鸟一出来,仗着个子大,把同窝的小鸟顶下树摔死,然后让人家的爹妈喂它,还吃独食,所以我想宰了它。”
“你嘴里说的死太多了!”
“所以,我也该死!”彭潭来到岔路口,掏出一张十元钞票,丢给嘉尔。
“我朝这边走了,”他说:“我和你有缘分,后会有期。”
五十九
嘉尔找到龚吉,他已经巡山完毕,两人朝回走的时候,天色有些晚了。
黄昏的群山,明暗的反差很大,沾着阳光的山峰亮的扎眼,真有将青天刺破的气势,下面的原始密林背光线,更显苍莽和魅惑。
嘉尔把路上遇到彭潭的事,讲给龚吉听,她说,觉得那个人有点怪怪的。
“林子大了,什么鸟都会有。”龚吉不大上心。
“我觉得他有点像是盗猎的,那眼神多少凶了点!”
“真是盗猎的,哪还敢在你面前表露,不是找抓嘛。别那么草木皆兵,哪有那么多盗猎的。”龚吉打消了嘉尔的怀疑。
他们顺山脚走,山腰处,几丝青烟混合紫雾飘荡,不时被树枝挂住,经过一番形态变幻,又挣脱随风走了。
他们顺着溪流朝下走,暴雨造成的山洪泻的差不多了,山溪重新恢复往日的温顺,在你脚下轻声咕噜。一小群蜻蜓在高低不等的位置上巡游值勤,一只彩色的大蝴蝶慢悠悠飞舞,带着他们朝前走。
嘉尔忽然奇怪道:“今天好像缺点什么?跟平时不大一样啊?”
“缺什么?”龚吉眨巴眨巴眼,笑了:“缺‘奎奎那几声吼叫。”
“怪不得呢,我说怎么这样静谧。”
他们正有一搭没一搭地闲聊,幽深的峡谷突起一声呐喊,流星般短促,还沙哑难听,似极度惊慌,又像是被人卡住了喉咙。
这声音惊现原始森林的黄昏里,很是恐怖。
“你听见了没有?”嘉尔惊问龚吉:“好像是有人喊叫。”
“怎么会没听见?”龚吉也站住了:“别说话,让我再听听。”
那声音回荡山谷间,水涟漪似的递减音量。他们两个的脑袋转来转去,想搜寻声音发出的地方,也等着下一声起来,可没有了,山谷很快又恢复了寂静,静得不留痕迹,让你感觉刚才是幻听。
“没声了,你又听到没有?”龚吉问。
“没有呀。”
“估计是乌鸦叫吧,”龚吉分析道:“让老鹰给抓了。”
森林中是常有怪声的,你很难说是什么东西,只不过刚才确实接近人的声音,才让他们关切,既然声音又没了,也就罢了,算它是乌鸦吧。
不经意间,太阳“噌”地少了半张脸,满山遍野的原始森林,就剩下几抹余光,啥时候看着都像黑夜的森林,光线再一大减,立马就阴森起来,湿气和凉意紧跟着侵袭上来。
密实如堵的丛林深处,悄悄荡出一缕的兽腥味,嘉尔猛然收住步子。
“我真有点害怕。”她不安道:“都是你,胡说八道,走慢了。”
“没事,这百山祖的两只老虎把咱们当哥们儿,还有谁敢来找茬儿?”
他话没说完,一侧山坡上面,忽然“扑扑通通”一阵乱响,中间还夹杂着草木的折断声,他们惊得抬头,只见上头一片竹林剧烈摇晃,冲他们的方向弯腰,感觉是一个大家伙下来了。
原始森林,刺激就在这儿,它真出状况!凶险都是切切实实,你当真手头没有可捞摸的家伙,乌蒙蒙的林子,伸个兔子头也唬你一个半死。
嘉尔一把抓住龚吉的衣袖,朝他身后躲去,龚吉本能地退了两步,打住了。
龚吉摆出豁出去的架势,心里也扑腾扑腾直打鼓。
声音戛然而止,来得快去得快,没了,竹林也不晃了,玩什么呢?他们俩惊疑地对视一眼。
“是塌方吧?”嘉尔猜测说,脸都吓白了。
龚吉朝上打量,这个坡不算陡,从下到上没有断层,灌木丛密集,紫藤悬挂,草丛下还堆积着厚厚的落叶。
“不应该呀,”他说:“这里植被厚得很,又没有雨,再说,连一个小石子也没滚下来呀?”
“那会是什么?”嘉尔更紧张了。
“可能是倒了棵死树吧,别管它了,不也没声了吗,咱们赶紧回去。”
这声响仿佛是要跟龚吉作对,他刚说没声,偏偏就“呼啦呼啦”响起来,上面的草木也跟着晃动,一大一小两只赤腹松鼠蹿到路面上,它们惊惶四顾,很快就跳进另一侧的林子。
很显然,是有什么活物朝他们运动,不是死树。
六十
龚吉也惊慌了,他拉起嘉尔,俩人四条腿,看谁捯得快。那会子什么动物专家都得跑,人命第一要紧。
他们身后“轰隆隆”一阵,紧接着是“呼嗒”一声,龚吉他们边跑边扭头看,只见一个黑糊糊的大物件伴随着落叶碎草滚落地面。
“救命!”一声微弱的声音传了来。
“是人!”嘉尔吃惊道,立刻不跑了。龚吉也站住了,两个人迟疑地往回走,打量着地上的黑影。
“快救救我,我快不行了。”黑影在地上呻吟着。
他们两个大步跑回来,看清了一只眼的彭渊,他们并不认识他,但被他的样子和身上的血吓坏了。
彭渊脸白得像生面饼子,恐惧加痛苦,让他五官都挪了位,他左手捂着右肩,血把整个手都染黑了,右半侧身都是血迹。
“快打电话,叫基地来人。”龚吉吩咐着嘉尔,立刻蹲下去看伤情:“你是哪里的?这是怎么了?”他急切地问。
“我是——采蘑菇的,给老虎咬了……”彭渊哼哼着。
“老虎咬你……”龚吉惊得张口结舌。
正通过手机联系基地的嘉尔,突然大叫了一声:“龚吉,你快看……”
龚吉顺着嘉尔的手势看过去,郁郁苍苍的密林中,一道山梁被坠落的夕阳斜吊,亮如刀刃,一头黄黑花纹的巨兽,肩胛骨高耸,正沿亮光朝高处走。
步态优雅的它,长尾半卷,成弓形,身上奢华的色彩映照余晖,火焰般燃烧,产生强烈的视觉冲击力。或许是听到了嘉尔的惊叫,或许是感应,它在高高的山梁上停住,转过斗大的脑袋朝下看,姿态威严傲慢,真有点凶。
“是‘奎奎、真是‘奎奎!”嘉尔一眼就认了出来,就是它,暴雨中与自己一尺之隔。
嘉尔的嗓音里带有哭腔,积蓄多日的兴奋来不及萌发,就被沮丧覆盖了。你怎么会咬人呢?你为什么把人咬了呢?
基地的救援队赶来了,迅速把彭渊救下了山,经队医初步诊断,他右肩胛骨呈粉碎性骨折。检查伤口的同时,林教授抓紧时间向受害者了解情况。
彭渊断断续续地讲述,他根本不知道老虎藏在什么地方,山路上正走着,呜的一阵腥风,那大家伙扑出来,一口就咬住了他的肩膀。当时他喊了一声,就被扯倒了,他挣扎了几下,老虎死死咬住他不放,并把一只前掌踏在他胸上,老虎眼露凶光,炯炯地瞪着他,呼出的气,又腥又辣,呛了个半死。
彭渊彻底晕菜,他怕极了,不敢再动,眼睛紧紧闭上,身上不停地哆嗦。当时没人知道彭渊的案底,要是知道,该着是报应,你小子也有今天,不咬死那是轻的!
彭渊说,那老虎就那么呆了一会儿,忽然松开口,蹲往一边。
他翻身起来,看见老虎还直视着他,他怕自己失血太多,等不及老虎走开,就朝山下出溜,边出溜边回头偷看老虎,发现老虎不远不近地跟着他,直到他滚落到路上。
彭渊的伤势不轻,连带惊吓,话没说完,人已接近休克状态。
医生认为他需要立即手术,因当地不具备大手术的条件,考察组立刻向庆元县城求援,由县医院连夜派一辆救护车,拉走了彭渊。
这一下砸锅了,“奎奎”伤了人!人们最金贵的动物——老虎,转眼变成了害虫。全社会动员保护它,它却喂不熟,中山狼一般,回头就是一口!
龚吉告诉嘉尔,前一年,浙江某地方公园跑出了三只狼,好家伙,你看附近各地方政府那个紧张和效率,跟“9·11”了似的,出动武警,动员民兵,争着下达必杀令,一个比一个讲得铿锵有力。
多少年了,难得一见领导干部如此干脆得拍胸脯和说话算数。
第一只狼很快就被击毙了,用的是九六式冲锋枪,带瞄准镜的,哒哒哒,一梭子就打成了筛子。另外两只狼更省事,饿得奄奄一息,趴在草丛里,被人用棍子敲袋子一样敲得骨头“咯噔咯噔”响。三只狼解剖后,胃几乎是空的,只有一点蚂蚱的残骸,狼不要说吃人了,连一只兔子它们也没逮着。
二十一世纪的今天,华东城镇地区不但容不下一只狼爪,也找不到给狼塞牙缝的食物。
听说老虎咬人,张副县长急了,也是一大早赶来百山祖了解情况。
他要知道事情是怎么发生的,今后还能不能避免发生类似事件,不少领导等着听他的汇报呢!如果不能制止“奎奎”再侵犯人,恐怕就要采取措施了。
考察组的成员和张副县长一起进了山,对案发的第一现场做了仔细的勘察。那是一株山核桃树下,周围是长过膝盖的灌木丛,“奎奎”显然是有预谋的,它埋伏在灌木丛里,待彭渊走过来,从右侧猛扑出来。
现场的痕迹与彭渊讲的全都吻合,说明受害者没有乱编,可“奎奎”的动机让人理不出头绪。
人们比划着,窃窃议论不停。斯蒂文立在山核桃树下,望着那云雾缭绕的山峰发呆。
三天前,他曾和这两只中国虎遭遇过。
六十一
那天是他当班,带着两个职工巡视7、8、9三个食物投放点。这三个点设在茶木淤一带的山坡上,他们检查了7号点后,斯蒂文为抢时间,和那两个职工分头巡查,他一个人前往9号点。
9号食物投放点较高,位于海拔1600米处,多是福建柏树林和低矮的杜鹃树,背阴的一面,是寒温性的灌木丛和草甸。
斯蒂文背一条羊腿,拄着竹竿朝上爬,他没有带武器,这是他多年坚持的原则,在印度的原始森林也是如此,从不带枪。
一般情况下,野生动物都怕人,只有受伤、犯病或被人伤害过的动物才攻击人,这种情况很少,而且斯蒂文有丰富的经验,知道怎么处理这些异常。在印度的丛林中,他曾遭遇到一头不怀好意的黑熊,手无寸铁的他,当即脱下长裤,朝黑熊挥舞,唬退了这头熊。
孟加拉虎是伤人最多的虎种,即使这样,食人虎的也占不到全孟加拉虎的百分之一。斯蒂文曾把印度和尼泊尔一带出现的食人虎作为研究课题,经过仔细的调查和分析,他发现印度和尼泊尔交界的孟加拉虎吃人不是因为饥饿,反倒是口渴造成的。
那一带山林中,泉水含硒等化学元素过高,食肉类动物饮用后,会口渴难耐,止不住再饮,越饮越渴,从而暴躁生事,捉拿任何活动物体,用血解渴。
斯蒂文的论文发表后,引起IUCN组织和有关国家的重视,经过反复论证后,他们接纳了这个观点,便采取一系列行动,改善那一带的水质,老虎攻击人的案例很快就减少到零。
从那以后,斯蒂文越发坚定了自己的信念,就是老虎决不会无缘无故地攻击人,进入老虎领地的他,无须用枪支保护。
一只金雕进入斯蒂文的视野,它沿壁立千仞的峡谷半腰盘旋,随着上升的气流缓慢拔高位置。
斯蒂文注意金雕的动向,略感紧张。这是华南地区最大的猛禽,两翼展开达四米,能拎起50公斤重的物体,曾有猎取云豹、独狼和猞猁的记录。
金雕从不主动攻击人,但让斯蒂文戒备的是,他是不是无意中接近了金雕在山崖某处的巢穴,假如金雕认为人对它的孩子产生威胁,会毫不客气地发动反击,能抓烂人的脑袋,并啄瞎眼睛。
金雕越旋越近,那一双闪动金属光泽的鹰眼,朝斯蒂文的方向俯视。
鹰眼是最锐利的,而且视野开阔,视锥细胞密度100万/平方毫米,人眼才有14.7万。鹰眼在2000米的高度,能看清地面的一只蜥蜴。
金雕越旋越近,半径已覆盖斯蒂文的位置。
真是侵犯它的巢穴了吗?斯蒂文一阵紧张,急忙握紧手中的竹竿,一边撤往福建柏树后,一边准备抵抗。
金雕的翅膀忽变为仰角,身子猛然下沉,又急速拔起,矮矮的杜鹃树后,一个黄色的身影跳起,头抵向树冠上方的猛禽。
是一头成年黄麂!斯蒂文一眼认出,立刻就松快下来,金雕的目标不是他。但他同时困惑,这头黄麂有一百多斤重,已超过金雕的猎杀能力,怎么还会打它的主意呢。
金雕躲过黄麂的攻击,空中一个反切,再次向杜鹃树林俯冲,又一个黄黄的身影出现,一只瘦弱的小黄麂被驱赶出树丛。小黄麂立刻奔向妈妈,贴身到它肚子下面,四肢惊慌颤抖,几乎站立不稳。
金雕在黄麂母子头上示威式掠过,落在杜鹃林外凸出的岩石上,它的距离太近了,黄麂妈妈奋勇冲过去。金雕再次起飞,落在不远的另一块岩石上。
斯蒂文看得分明,金雕是在引诱黄麂,让它们母子离开杜鹃树林,来到灌木丛和草甸间杂的开阔地。一旦小黄麂失去树林的掩护,金雕就能发挥空中优势,实施绝杀。那时候,不管黄麂妈妈如何勇敢,都将徒劳。
大自然的平衡不是静态的,是动态的,肉食动物和素食动物间的博弈,始终在进行和演变。素食动物天然优势明显,它们不必为进食发愁,抬头是茂密的树叶,低头是绿草茵茵,大地只要不沙化,它们就能生存和繁衍。
相比之下,肉食动物困难得多,捕猎的成功率很少超过三成。猎豹只有百分之十五,狮子依靠群猎,也不过百分之二十,单个低于猎豹。虎豹行动隐蔽,以伏击和突袭为主,勉强达百分之三十,其中豹子身段灵活,能攀爬,猎食范围大,会更高一些。
严酷的生活现实磨炼了肉食动物,它们不光是凶猛,还必须机智,除了凌厉的攻击之外,附加巧妙的战术才能提高成功率。这样代复一代的进化,肉食动物和素食动物的智差就显了出来。
已落入圈套的大黄麂,闷头追逐金雕,小黄麂紧随母亲,来到草甸边。对金雕暗藏杀机的战术,它们毫无察觉。
斯蒂文如同一棵树,呆立原地不动,尽管他也有同情弱者之心,十分可怜那即将落入鹰爪的小黄麂,但他不能做任何举动。弱肉强食,优胜劣汰,这是森林法则,他必须遵守。
大黄麂再次把头一低,朝十数米外的金雕冲去,金雕不急不忙,待大黄麂零距离接触的瞬间,腾空而起,直扑落在妈妈身后的小黄麂。因为没有树枝的障碍,金雕速度极快,大黄麂连转身都来不及,金雕已飞临小黄麂的上空。
死神降临了,斯蒂文心中叨念,在胸前画一个十字,动作幅度很小。
然而,接下的发展却让他目瞪口呆!那俯冲的金雕铁爪垂下,正朝小黄麂的脊背抓去,忽然,金雕翅膀猛烈一晃,打了个旋,立刻箭一般射往高空,仰角之大,几乎接近垂直。
怎么回事?什么东西让金雕突然放弃了捕猎?斯蒂文惊讶不止。
大黄麂已经转回身,快速奔来,逃过一劫的小黄麂紧贴过去,母子俩几乎没有时间相互抚慰,一前一后,朝杜鹃林急奔,很快消失在树丛中。
斯蒂文满腹疑惑,走往小黄麂刚才站立的灌木丛,他踏上一块鼓起的岩石,朝齐腰深的灌木丛一看,自己差点坐在地上。
被灌木丛遮掩的草甸中,成片的雏菊如地毯铺开,开着乳白和淡黄的小花朵,稀疏有致的狗尾巴草呈谷黄色,随风摇曳,让两只斑斓猛虎时隐时现。
它们一立一卧,都目光炯炯,紧盯着斯蒂文。
卧着的是“祖祖”,它眼神略显漫不经心,身架也懒洋洋的。站立的“奎奎”,比它朝前了半个身子,两个前肢交错,似正迈步的架势。它威风凛凛,圆瞪的眸子,闪耀着冷峻和杀气。
斯蒂文明白了,金雕的捕猎的动静过大,打扰了两只虎的休息,年轻气盛的“奎奎”不耐烦了,突然立起,使金雕受惊,它才意识自己进入虎的攻击范围之内,赶紧铩羽而归。
尽管斯蒂文深知虎攻击人的比例不过百分之一,他这一会儿还是紧张得很,尤其是面对“奎奎”那双严厉的虎目,他浑身冷汗淋漓。
斯蒂文努力保持镇静,他垂下眼帘,动作极缓慢轻柔,把肩上的羊腿卸下,轻放脚边,然后一步一步地退出灌木丛,才转身走。
两只虎没有跟出灌木丛,也没有任何反应。但斯蒂文能感觉到,它们一直盯着他的后背,直到山下。
当斯蒂文回到管理站,把过程讲给同事听的时候,他感到的不是兴奋和侥幸,而是忧虑和不安。
作为野生虎的专家,他有一种危机感,“奎奎”和“祖祖”不再像过去那样警惕和回避人,这不是好现象!过多的接触,可能造成虎攻击人或人伤害虎。
六十二
“这只能是场遭遇了,”考察组的人陪张副县长下山时,嘉尔这样分析。
“那个人进入了百山祖,碰上有领地意识的‘奎奎,它不像‘祖祖那样好脾气,就打倒了那个人。”
林教授不赞成嘉尔的分析,他说:“从倒伏的灌木丛痕迹分析,‘奎奎是有目的的,它埋伏了很长时间,还在草丛里匍匐前进了二十多米,显然有针对性,目标就是这个人。”
“那它费了半天劲,为什么咬一口就算了呢?”龚吉提出疑问。
“它以为那个人死了?”嘉尔刚说出口,立刻自我否定道:“不对,‘奎奎看着那人爬起来,还跟了他那么远。”
这个问题是个大问号,悬在所有人的头脑里,专家们的记录表明,老虎一般不会主动攻击人,但凡攻击人的老虎,都是老弱病残之类,它们丧失了正常捕食的能力,饿急了,就铤而走险。
可“奎奎”正当年,还不缺食物,为什么把人做目标,而且还不咬死,并看着他跑下山坡?
“专家的意见呢?”张副县长问斯蒂文。
“一种可能是,这个人侵犯过‘奎奎,他本人或许不知道,也或许是隐瞒了不说,‘奎奎的行为像是惩罚性质。”
“这是一种,还有第二种吗?”
“第二种……”一向口无遮拦的斯蒂文嘴里突然拌蒜了:“第二种的话,问题就严重了。”
嘉尔和龚吉都关切这个老外的权威性判断,只有林教授脸色猝然一沉,他显然明白斯蒂文要讲什么。
“怎么个严重法?”副县长继续追问。
“那就是‘奎奎在别的地方有过攻击人的经历,老虎一旦捕猎过人,就发现人最容易攻击,就会食髓知味,成了食人虎,把人当做主要目标。昨晚的行为,是它迁移到百山祖后的一次新尝试。”
龚吉心里“咯噔”一下,难受得要命,这个傻老冒真不会说话,上来就给“奎奎”扣一个大帽子,这不是要判它死刑吗!
“如果真像你说的那样,有没有办法把食人虎纠正过来?”嘉尔也感到了事态的严重。
“没有,”斯蒂文晃着白萝卜似的头颅:“人太无能了,老虎躲避人的习性是遗传基因造成的,老虎认为人比它们强大,但这是个错误,人是最缺乏抵抗力的,老虎只要有一次攻击人的记录,就会发现人的脆弱,终生以人为食物。你们听说过尼泊尔库芒地区的食人豹吗?”
除了林教授外,所有人都摇头,那是一个曾引发世界关注的事件。
“上世纪四十年代,尼泊尔库芒森林出现过一头食人豹,曾震惊世界。那是一只性格猛烈的壮年雄豹。”斯蒂文说。
“尼泊尔的敦廓人很剽悍,有徒手搏虎豹的习惯,就是两个人都赤身裸体,拿着匕首,在老虎或豹子两侧激烈舞蹈,他们跳得节奏非常快,还不时发出尖叫,虎豹必须同时关注两个人,注意力无法集中,然后他们会寻机突然动手,一刀刺进虎豹的心脏。这种攻击极端危险,如果那一刀刺不准,人就没有命了。”
“那头食人豹没有被刺中?”嘉尔猜测说。
“是的,豹子咬死了那两个猎手,从此变成了复仇的食人兽,后来的两年内,它出没于山林附近的村庄,专挑人类攻击,连续伤害一千多人,造成几万人失去家园,成了当地的大害。”
“后来呢?”龚吉倒吸一口冷气,听得很刺激,恐怖大片似的,尽管他对斯蒂文这会儿渲染食人虎很不满,倒还真希望有几头这样的中国虎,痛痛快快地吃王八蛋。
“后来,英国当局在全世界悬赏,征求能猎豹的人。一个英国少校在库芒密林里和那头食人豹周旋了两年,那头豹子非常聪明,几次让少校差一点送命,最后,它还是被少校击毙了。”
“林教授,你说‘奎奎会是食人虎吗?”嘉尔愁眉苦脸地发问。
“目前下结论还早,”林中原严峻地回答:“不过,不能排除可能性。”
“为什么不能排除,就因为它咬了这个人一口?”龚吉又急了。
“不止是这个,‘奎奎从哪里来,到现在没有查清楚,华东地区没有成片的原始森林,‘奎奎靠什么为生,一直是个谜。”
龚吉顾不上教授不教授了:“你的意思,‘奎奎是一路吃人过来的?怎么不见有人报失踪呢?那被咬的家伙看着就不像好人,谁叫他跑到保护区来?再说了,他可能没跟我们说实话,没准是他先砸了‘奎奎一石头呢?”
“嗯,小龚啊,你这个人怎么乱讲话?什么叫看着就不像好人?好人脸上写有字吗?对专家的意见要学会尊重!”张副县长不客气地批评了龚吉。
龚吉翻他一眼,瞥见嘉尔向他做暗示,嘴边的话咽回去了。
副县长转问斯蒂文和林中原:“咱们现在假设,如果这个‘奎奎真是只你们说的食人虎,该怎么办?都有什么解决办法?”
斯蒂文的脸色变了,这也触到了他的痛处,跟龚吉吵归吵,但对“奎奎”的珍爱,他不比任何人少。这只雄虎对人的突然攻击,打乱了全部计划,就像一盘下得正酣的棋,被无形的手掀翻了棋盘,一切都要重新来过。
“移民!”他喃喃地说着:“只有移民,把保护区扩大两到三倍,周围的村民全部迁移走。”
“林教授,就现实情况来看,你觉得这个方案有可能吗?”苦笑的副县长求助似地看着林中原。
林中原没有回答,其实答案是明摆的,保护区扩大两三倍,要有几千人的移民,这需要多大的投入?而这些移民在人口稠密的浙江又怎样安置?要知道一个三峡大坝的修建,难中之难就是大量的移民,地方政府的漫天要价和部分人的胡搅蛮缠,足以让人一提到拆迁、搬迁或移民,个个谈虎色变。
保护野生华南虎要扯上移民的南瓜秧子,一准的寸步难行。
“只有移民一条路吗?”张副县长问:“还有没有别的办法?”
“那就是捕获‘奎奎,把它关进动物园去。”林教授牙疼似的倒吸冷气。
斯蒂文大摇其头:“一只成年的野生雄虎,很难在铁笼中度过后半生。‘奎奎的性格又非常猛烈,即便在被捕获中不受伤害,也很难由人工饲养下去。”
“这等于是判‘奎奎的死刑!”龚吉又忍不住了。
“这样吧,这件事咱们定不下来,还是向上级部门请示。”张副县长说:“老虎要保护,人更要保护。百山祖保护区的面积确实太小了,容不下两头老虎,可移民不是一句话两句话,也不是一年两年就能解决的事情。咱们现在要决定的是,无论如何不能让老虎再咬人!如果这只老虎真的上了瘾,今天一口,明天一个地咬来咬去,我老张豁出去乌纱帽不戴,也得保护老百姓的安全。我说这样吧,让武警的几只小分队重新进山巡逻,一来隔离偷着进山的村民,二来遇到紧急情况,也能处理。林教授和小崔看行不行?”
嘉尔为难了:“武警进山,暂时不要吧……”
张副县长说:“不行啊,我的崔同志,你们中央部门不了解我们地方工作的难处,要是老虎再咬伤一个或咬死一个人,谁也担不了责任。”
林中原说:“武警进山吧,不过,千万千万不要乱开枪。遇到危急情况,尽量朝天鸣枪,把老虎吓走。”
六十三
好端端的保护华南虎的趋势,被“奎奎”这一口咬脱了轨道,也让政府部门和国际组织陷入尴尬和两难的境地。
现场已经证明这不是偶然的遭遇,也不是一时兴起,“奎奎”显然有预谋,它伏击了彭渊。
可它到底出于什么目的?为什么咬了他又放了他?为什么还尾随了他一段路?是猫科动物的好奇心和戏谑性格作祟?还是食肉动物的哲学思考?再或是毫无逻辑和章法的捣乱?“奎奎”的行为难倒了专家。
考察组根据林教授的提议,带帐篷住进了深山。
他们需要高密度的跟踪调查,尽快查清“奎奎”袭击人的原因,他们也需要守在一线,怕武警小分队遇到意外,反应过度,伤害这两只虎。
还有第三个原因,那就是躲避跟屁虫似的记者,自从老虎咬人的消息走漏出去,一窝蜂来了大堆的采访者,实在让他们难以应对。
“咔嚓咔嚓—咔嚓”,半夜,帐篷里的龚吉又被“大剪刀”剪醒了。
听得脑子发痒?他最恨这种想唱就唱的虫子,他自己的屋子后窗外就住着一个,每晚安静下来,就来剪他的睡梦,聒噪得他睡不了一个囫囵觉。
“大剪刀”是他自己命名的,因为他问了许多人,都不知道这玩意叫什么,可能是特大的山蟋蟀,或者是蝲蝲蛄。
被剪醒的龚吉心里咒骂,睁开眼就觉得好玩了,三只萤火虫在帐篷里飞舞,小家伙亮得很,忽明忽灭,煞是好看。估计是帐篷的纱网门帘空隙大,小萤火虫钻了进来,这倒好,给龚吉的上空造出一个童话世界,让他忘却了对“大剪刀”聒噪的憎恨。
龚吉的眼珠滴溜溜转,追踪着萤火虫飞行的轨迹,凡是半夜一醒,脑子最好使,白天被人卖了还帮着数钱的傻事,这会儿都能觉悟。
一个灵感忽然产生了!彭渊不是本地人,而且看上去还不像个好人,他会不会是给“祖祖”下套的人,遭到了“奎奎”的报复?
这个念头一出,龚吉睡不着了,在气垫上翻来覆去烙烧饼,最后干脆爬起来,找嘉尔去了。
龚吉钻出帐篷,惊讶地咧开了嘴,银亮刺眼的月亮从树枝间露出,你很难相信那是月光,光线之强,怕紫外线的女孩子要打遮阳伞。
他们的帐篷扎在一条水沟边,灌木丛覆盖的水沟内,萤火虫如星灿,一团一团,谁家高考学生要为省电,可以钻进去看书。
龚吉轻轻接近嘉尔的帐篷,想先弄个恶作剧,吓唬一下她。忽然间,天崩地裂,爆出一连串震耳欲聋的虎啸,龚吉惊了个趔趄。
我的天,这声音是“奎奎”和“祖祖”的,充满着愤怒和不祥,一声比一声暴烈和凄惨。林教授和斯蒂文拎着裤子就跑出来了,大惊的他们,一时都懵得找不着北。
“Whatshappen?Whatshappen?(出什么事了?出什么事了?)”斯蒂文急得忘了说中国话。
“砰、砰”两声沉闷的枪声,虎啸声几乎撕心裂肺,而且瞬间由高亢中滑落,老虎中枪了!
“一定是武警分队遭遇老虎了,”林教授急扯白脸:“快制止他们,别叫他们乱开枪!”
赵队长举起枪,鸣了两枪,近距离的枪声在森林的夜里格外刺耳,惊得附近树上的鸟吱喳乱飞。
嘉尔最后一个出来,头发还盖着一只眼。他们什么也顾不上了,冲刺一般朝虎啸的方向跑。枪响的地方不远,只隔一座山峰,所以他们还都跑得到。
那是跑吗?更像是戏剧舞台上武生的跟头串子,前滚翻、大马趴、马车轱辘、嘴啃泥,一个接一个,连滚带爬、前赴后继,人都成了泥猴子,至于衣服里钻了几只山蚂蚁,几条旱蚂蟥,都不去数了。
万幸没有间隔三五座山峰,不然他们中非累死一两个。
那是一个海拔1200米左右的半坡,山呈半躺,弥勒佛肚子一样,坦出很大的漫坡,相当宽阔。由于日照和雨水充足,植被茂密,每平方米聚集几十种植物,相互依存,也给草食动物提供大量的食物。
这里是野生动物的乐园,也是老虎的主要活动区和游猎区。
夜幕中,树干笔直高大的豹皮樟犹如天柱,撑着苍穹,架起森林圣殿。有着数百年的树龄的它们,见过多少弱肉强食,猎杀和搏斗,却没有见过森林之王受难,在高一声低一声的虎啸中,树身瑟瑟颤抖。
当考察组成员冲进樟树林,浓烈的血腥味呛得人喘不过来气,他们顺声音照过去手电,顿时都被一幕惨象惊呆了。
豹皮樟下,膝盖高的吉祥草被压平了,强壮的雄虎“奎奎”匍匐在地,一根钢丝绳套牢脖项,深深勒了进去,它背上还有明显的枪伤,伤口朝外喷着血泡。树下都是血迹,把倒伏的吉祥草粘成一撮一团,一圈一缕。
“奎奎”似乎已筋疲力尽,伏在地上,大口地喘着粗气,当龚吉不顾一切跑过去时,“奎奎”突然跃起,张牙舞爪地发出怒吼,可它没跳多高,就被钢丝绳拽了下去,怒吼声直转为痛苦的哀嚎。
斯蒂文扑倒了龚吉,把他摁在地上,这个老美的五官也都气得挪了位置,看上去是要宰了龚吉。
“放手,你个混蛋!”龚吉大吼:“我要去救‘奎奎,它快要死了!”
斯蒂文死死地摁住狂怒的龚吉,他回骂着:“你才是混蛋,那钢丝绳会勒断‘奎奎的脖子!你知道吗?”
嘉尔一把抓住龚吉的胳膊:“龚吉,别闹了,听斯蒂文的。”
龚吉不挣扎了,可身体不停地发抖,不间断地抽搐,像发了羊角风。
他躺在吉祥草丛里,仰望着樟树间冰雪般的月光,眼泪顺脸而下,几乎灌满耳朵。“奎奎”完了,这回完了,那满地的血告示它逃不过这一劫。龚吉只觉得天旋地转,自己的生命也在这一刻停止了。
考察组的人都哭了,嘉尔用手机发出求救,让基地速派医生带麻醉枪来,她声音哽咽得让对方听不清,差点耽误事。
这等待的几个小时中,他们都趴在地上一动不动,静静地哭泣。一头华丽雄壮的中国野生虎,就这样毁了!
他们听得到它痛苦的喘息,一声比一声低微,他们看得见它背上伤口冒出的血泡,一个比一个小。“奎奎”的生命之火在熄灭,在耗尽,但即便是这样,他们略有接近的动作,它依然奋力吼叫和跃动,双目似电闪。
附近的一支武警小分队接到通知,最先赶了来。他们带有麻醉枪和药箱,麻醉了“奎奎”后,人们跑过去,忙着给老虎止血和包扎,虎血接了几大茶缸,汇总有一脸盆。
那根罪恶的钢丝绳几乎勒断了“奎奎”的喉管,可人们没有能剪断钢丝绳的工具。急切中,武警带队的少尉用枪朝钢丝绳射击,打断了它,才把“奎奎”连脖子上的钢丝圈抬上担架。
朝山下走的时候,基地的医生也赶了来,他就地又为“奎奎”检查了伤口,注射了药物。医生说“奎奎”的两处伤都非常严重,需要紧急手术,当地的条件根本不够,而“奎奎”也不可能再朝外地转移。
听了医生的话,嘉尔和林教授商量了一下,立刻打电话给杭州方面,说明情况,要求紧急支援。
六十四
嘉尔哭救的电话惊动了各级政府部门,天没亮,一架空军的直升机运来了医生、药物和手术设备,手术就地进行。
医生清理伤口时发现,“奎奎”背上这一枪,击碎了它的脊椎骨,这就是说,即使能把它从死神手里抢回来,后肢也是永久性瘫痪,这头威猛敏捷的野生老虎,后半生只能拖着下身。
更让医生感到震惊和心痛的,是“奎奎”性子太烈,被套后曾剧烈挣扎,再加上后肢瘫痪拖地,整个阴囊都被身下的钢丝挂掉,两个睾丸粉碎了。
守候一边的考察组成员得到这一连串的噩耗,个个面如死灰!他们——或者说是整个中国和国际组织极需的野生中国虎的精液,一滴也没剩下。
“奎奎”奄奄一息,挽救和繁衍中国虎的希望已经彻底破灭了。
两天过去了,“奎奎”还没有脱离危险,这只能在数十秒内搏杀一头牛,吼声震撼山岳的老虎,卧在那里,靠人工翻身和管道输液,喉咙里气若游丝。
百山祖的日子是灰暗的,阴雨连绵,气压降低,人人胸口都堵得慌,似乎记不起来阳光啥样子,大自然都在为“奎奎”悲凄。
管理站食堂的饭菜几乎没人动过,炊事员顿顿都原样端回厨房。
林教授一下子老了十岁,背都驼了。嘉尔哭成了泪人。龚吉则是火冒三丈,怨天尤人,逮谁就骂谁。斯蒂文也明显瘦了,守候“奎奎”的时候,他出奇的沉默,一直遥望远山,或许,他已经对中国虎的拯救不抱希望,想回到生机盎然的印度原始森林中。
斑纹美丽、身姿勇猛的老虎血流遍地,几个参与救援的山民把这场面叙述出去,多少人捶胸顿足,西坑村小学的孩子们在课堂上痛哭失声。
公安部门的侦探专家数次赶往“奎奎”受害现场,做了地毯式搜查,经过几次反复拉网,终于找到了一颗弹头,它在击碎“奎奎”的脊椎骨后,又飞行了一百多米,洞穿一棵红果榆树的树干,落在树后密植的龙须藤中。
这子弹的威力骇人,树洞出口碗一样大,产生的高温烧焦了整个树洞。
弹头被迅速送往省城,由弹道专家鉴定和比对,以求从枪支的来源上寻到案犯踪迹。
现场的侦探专家通过对子弹运行轨迹的测定,也找到了射击者埋伏和开枪的位置,那是在一棵巨大的七叶树上。然而,罪犯显然有着极高的反侦查能力,没有在现场留下任何罪证,连一个脚印也没有。
专门从省城调来的警犬也派不上用场,现场强烈的老虎气味让训练有素的警犬乱了方寸。
更让考察组人揪心的是,他们听到的是两只虎的吼叫,也听到了两声枪响,另一颗弹头却怎么也找不到。
现场的勘察中,确实发现了“祖祖”的爪印,从爪印的分布判断,“奎奎”中招后,这只母虎一直围着公虎打转,两只虎的爪印多次交织在一块,估计是“祖祖”曾企图帮“奎奎”咬断绳索。
由于足印中血迹明显,斯蒂文推断“祖祖”也可能中了一枪。
现场采集的血样被迅速送检,结果印证了斯蒂文的判断,的确是两只虎的血,如果射中“祖祖”的弹头还留在它身体内,它的伤势也相当严重,即便不是要害部位,也会引发要命的感染!
考察组在分析现场时,清楚地看到这样的场景,中枪的“祖祖”并没有逃走,带着子弹继续帮“奎奎”挣脱虎套,直到考察组的人鸣枪赶来。
“祖祖”一步一血的足印顺着山坡朝上去,沿途的灌木丛中都可看到斑斑血迹。血印延续到峡谷的溪流边,才不见了。
对彼得·杰克逊博士来说,这是一个Black Friday(黑色星期五),13号正逢星期五,一年难有一次。就是这一天,传来“奎奎”重伤的坏消息。
IUCN(联合国自然和自然资源保护组织)和WWF(世界野生动物保护基金会)的高层都惊动了,电话和电邮来往频繁,他们最关切的,就是“奎奎”这只野生中国雄虎的生死。
“奎奎”苏醒了,斯蒂文第一时间发来报告,但它拒绝进食,还要靠输液维持生命,而且专家已确定,它的高位截瘫不能治愈。
巨大的悲痛,几乎击倒了杰克逊老头,他不光是因为“奎奎”的残废,也不光是因为中国虎拯救计划的夭折,伴随他十年的“福福”,突然去世了。
事先没有什么征兆,“福福”头一天出奇的胃口好,还向他要吃的呢。
这半年来,“福福”的肠胃功能逐步衰退,杰克逊调整了它的饮食,不再喂大块肉,改喂拌有牛奶、维生素的肉馅,新食物营养搭配合理,也有助于消化,只是口感欠缺了些。
作为补充,杰克逊买了一大包牛腿骨,每天给它一个,让它啃啃,坏不了肠胃,还解馋,也能帮助牙齿运动。
昨天晚上,杰克逊和斯蒂文通完电话,睡觉前照例来看“福福”。他蹲在它身边,抚摸着它,轻声细语地和它说话,杰克逊相信,自己的每一句话,“福福”都听得懂。可那一会儿,“福福”似乎心不在焉,一边听他说话,嘴里却叼着一块啃过不要的牛骨头,在他面前玩个不休。
高龄的“福福”,早就没有猫科动物的淘气和爱玩了,它平时除了吃,就是养神和睡觉,对任何东西都不感兴趣,这会儿怎么把玩起干骨头了呢?
杰克逊愣了一会儿,一拍脑袋,恍然大悟,原来牛腿骨恰好用完,这两天因关切“奎奎”的生死,没顾得上买新的。“福福”当面叼骨头给他看,是从侧面提醒他,该发它点心吃了。
大为内疚的杰克逊,赶紧向“福福”道歉,并向它保证,明天一大早,就到超市的肉店给它买骨头回来。
杰克逊博士没有忘记承诺,一大早他就驱车前往肉类屠宰工厂,那里的牛骨头相当于批发价。当他兴冲冲回来的时候,特意把一大袋牛腿骨都拎往后院,他想让“福福”看一眼,这都属于它的。
他一来到后院,就发现不对劲,笼子里的“福福”离开它惯常伏卧的地方,而是换到右前角,也就是离他卧室最近的位置,一只前爪还搭在栏杆上。
它有什么事要找我吗?杰克逊丢了口袋,急忙跑过去,他发现“福福”的身体已经僵硬了,一双眼还没闭上,朝着他卧室的窗口。
杰克逊博士的眼泪喷涌而出。
六十五
发了两天牛脾气的龚吉,稍一冷静,很快想起那天晚上萌发的灵感,他跑到嘉尔房间里,一把将她从床上拖起,二话不说朝外走。
“你干什么?”嘉尔被他拉得踉踉跄跄:“要往哪里去?”
龚吉脸色铁青,没有回答,他推出一辆摩托车,让嘉尔坐上后座,然后轰大油门,隆隆地驶了出去。
他把嘉尔带到了彭氏兄弟曾落脚的小屋子,这是他前一天从山民嘴里打听出来的。当然,这里早就空了。
龚吉毫不客气,抄家一样把屋子翻了个底朝天,找到不少可疑的物品,如方便面盒子、长途车票、废电池、打火机、截断的钢丝绳头、擦枪的机油,甚至还有两个猎枪弹壳。
这些足够警方立案侦查了,但龚吉不满足,他要找到直接的证据,证明病床上那个彭渊是该被老虎吃掉的混蛋!
最后,还是跑到屋后的嘉尔在草坑里发现了一个米袋子,从里面掏出一个小包裹,包得严严实实。
这是彭潭让彭渊砸碎并扔掉的东西,彭渊出于好奇,也出于贪心,他打了个诓语,说是处理了,却瞒着哥哥把这物件塞进米袋。
看来犯错误这个词,搁在坏人身上,就不是贬义了。
彭渊不犯这个错误,还会继续躺在病床上接受慰问,继续对着新闻镜头讲述如何受害呢。
嘉尔把包袱递过来,龚吉接住就迫不及待地扯开,里面露出的是那个被从蓝果树上盗走的红外摄像机!面对这个最惹眼的证据,龚吉没有兴奋,而是从牙缝里恨恨地挤出了一句粗得让男人都难为情的话,完全无视身旁的女孩。
可这一回嘉尔没有生气,个别时候,粗鲁难听的话实在解恨。
更大的收获还在后面,当他们返回基地,把机盒内的录像带取出回放时,林教授和斯蒂文等都被嘉尔唤了来。
画面很快就吸引了所有人。
最先出现的是“奎奎”,清冷的夜色里,它显得硕大无比,身上的条纹呈白色,似乎是古代传说中神秘的蓝虎。
“奎奎”努力昂着头,虎口衔着苏门羚的脖子,从一片小叶蚊母树丛中出来,苏门羚的腹腔已被掏空,后肢也缺了一个。
大型猫科动物一般都从猎物的下腹部开始吃,它们用犬牙撕开相对最柔软的皮肉,内脏就露了出来。猎物的肝肺心等最适合吞食,就像人吃龟灵膏,呼噜咕咚朝下咽,一下都不嚼。如果时间从容,老虎还会用爪子把猎物肠子里的粪便挤出去,再像吃寿面一样吃肥肠。
这个顺序符合节约和卫生,内脏不好保存,应该先吃掉。
“奎奎”把苏门羚拖到一棵大叶如伞的通脱木树下,它兜了两个圈子,选好地点,快速用前爪刨开线蕨和落叶覆盖的泥土。吃饱了的“奎奎”干劲十足,一个大坑瞬间就挖成了,它把苏门羚叼了进去,并用后腿覆盖上泥土和线蕨。
盖好之后,“奎奎”还反复地在周围嗅着、检查着,用爪子整理线蕨的形状,落叶的稀疏,让它们和周围的环境没有异样。
看着“奎奎”这些熟练和精湛的动作,考察组的人心如刀绞,这只活灵活现的野生虎,此刻还在吊盐水,这森林再也不属于它的了。
“奎奎”离去不久,画面上就出现了两个人影,鬼鬼祟祟,立刻就吸引了考察组人的注意。
很明显,这是两个盗猎者,他们各自端着一支枪,身上还背有成圈的钢丝绳,随着他们的移动,钢质的绳圈反射着不祥的亮光。
观看的嘉尔,突然抓住龚吉的手,很紧张。
“怎么了?”龚吉吃了一惊。
“好像是那个人,那个跟我一道坐车的。”
画面中,这两个人影来到蓝果树下,抬头朝摄像机看,两个人的嘴脸再清楚不过地暴露在镜头下。
嘉尔清楚地辨认出来,就是他!
这个人说了句什么,另一个就放下猎枪,冲摄像机爬了上来,最后还对着镜头做了个鬼脸。
尽管因为焦距太近,他的鬼脸全都变了形状,但所有人都认出来,这家伙就是那个被“奎奎”攻击的彭渊。
考察组用电话把情况做了报告,龚吉自报奋勇,骑摩托车把录像带和其它证据送往了公安部门。
怒火中烧的他没有直接回百山祖,而是跑进了县医院。守卫彭渊病房的警察大意了,因为龚吉这张脸也小有名气,至少警察都知道他是考察组成员,见彭渊应该不需要请示和批准。
直接冲进病房的龚吉,一把将彭渊从床上揪下来暴打,吓得旁边一个年轻女义工叫得像杀猪。
惊愕的警察赶紧来制止龚吉,医生和护士也都跑过来,愤怒的龚吉几个人都摁不住,病房乱成了一团糟。人们都糊涂了,不知道考察组的人为什么要发疯般地打这个被老虎咬伤的农民。
当更多的刑警赶到医院时,医生们更是惊得目瞪口呆,刑警们并没有给殴打者戴上手铐,反而把那闪亮的玩意铐在刚躺回病床的彭渊手腕上。
彭渊是盗猎者的说法已传开,尤其是“奎奎”那血流遍地、奄奄一息的镜头出现在千家万户的电视机上后,人们对彭渊的同情戏剧性地转为憎恨。
彭渊明白了处境,不用审讯民警开导,敞开布袋倒核桃,稀里哗啦,有的没有的,都吐了个底儿掉。
根据彭渊的交待,公安机关发出了B级通缉令和悬赏,通缉偷猎国家一级保护动物华南虎的嫌疑犯彭潭,报告其线索者,可得到五万元的赏金。
自彭渊被“奎奎”攻击后,彭潭就不见了踪影。据彭渊交待,那天他和哥哥分两路进山,分头查看下套的地点。估计是彭潭得知弟弟落入虎口,立刻就收拾东西溜了。
为使主犯归案,省公安厅拨出专款,调集有经验的刑警分成三个抓捕小组,根据彭渊提供的线索,一路下广东,一路赴东北,一路赶往彭潭的老家河南。
考察组人评价彭潭时,龚吉敲着桌子发狠,说彭潭再有反侦破能力,也插翅难逃,因为他犯了大忌讳,那就是做了惊天大案。
说得没错,犯罪是一种生态现象,任何国家、民族和地区都不能幸免或根绝,但成熟发达的国家里,命案和恶性案件极少,这或者就是古中国的“盗亦有道”。小偷和警察,坏人和好人形成良性的平衡以及共存。
可你要做了大案,惹得整个国家机器来对付你,别说一个彭潭,就真是七十二变的孙悟空也救不了自己。
斯蒂文说,现代中国的落后是全方位的,包括犯罪,其罪犯素质和档次也有待于提高。
六十六
彭渊的口供分几批转给了百山祖基地,刑警们从中梳理彭潭线索,考察组则依靠这些材料来解开“奎奎”的行为之谜。
“这样来看,‘奎奎伏击彭渊是有预谋的,绝对不是遭遇,也不是一时兴起。”在一次研讨会上,林教授这样断定。
斯蒂文同意这个分析,点着头说:“彭渊在设置虎套和虎夹的时候,留下了自己的气味,这气味被‘奎奎记住了。”
龚吉和嘉尔认真听着专家的分析,他们不懂老虎,所以更想多知道一点关于老虎的知识。不过这也和打牌一样,老手常被经验所局限,出牌越来越谨慎,倒是一个啥也不懂的新手上来胡打,保不齐还赢了老手。
龚吉就是这样,他忽然大发宏论,把“奎奎”当人来推断,讲出它的行为心理和轨迹,以及一个完整的故事。
龚吉说,“祖祖”一直跟偷猎者打交道,养成了回避的习惯,甚至和下套的人斗智。“祖祖”甚至能听得懂人们说什么,就像老鼠能听懂放耗子药的人说什么一样,所以“祖祖”总是胜家。但“奎奎”不同,它是一只雄虎,又血气方刚,还是外来者,它不能容忍独眼野猪的挑衅,也就不能容忍盗猎者一而再,再而三的尾随和陷害自己,所以它决心教训彭渊。
它这样做也是给“祖祖”看的,想再次证明自己比“祖祖”厉害。
龚吉说,“奎奎”伏击彭渊的时候,“祖祖”肯定在附近,这两只老虎一直在一起,不会随便分开。
是“祖祖”救了彭渊的命,两只老虎相互妥协,彭渊可以被教训,但不能杀死他,“祖祖”更知道人类的厉害,它不想被报复。结果就出现了“奎奎”咬倒彭渊后,却松了口。“奎奎”后来跟随彭渊出山,是明显的驱逐行为,它想让彭渊明白,再也不要进入自己的领地。
林教授和斯蒂文都听得很认真,他们显然不会完全接受龚吉的说法,但一时也找不出更合乎逻辑的推断,不妨听之。
嘉尔发问了:“既然老虎像你说得智商那样子高,‘奎奎怎么又被套上了呢?而且‘祖祖和它在一起的呀?”
“这就是‘奎奎倒霉的地方。它警告了彭渊,又驱逐了他,自认为就安全了。他没想到彭渊还有一个哥哥,也没想到赶走了人,陷阱和虎套依然有效。还有一种可能,就是兄弟俩的气味太接近,让‘奎奎误认为是一个人。反正它是大意了,人比老虎所想的坏得多,人造工具也比老虎想的险恶得多。”
“你是说,老虎做事还知道分寸,还知道宽容人?”
“可不,老虎的宽宏大量却被人误会,如果不是那个摄像机,没人知道彭渊是坏蛋,都认为老虎平白无故的咬人!”龚吉咬牙切齿。
“你认为他讲得怎么样?”斯蒂文问林教授。
“不能说一点道理没有,但无法求证,永远也求证不了。”
“这只能是一个小说,”斯蒂文对龚吉评价道:“你是一个有想像力的小说家,但作为学术思考,还不能成立。”
“我管它成立不成立的,我管你们信不信的,反正我信!你们是书读得太多了,钻进去反而出不来,自己绊住自己的腿。这么明白的事,一眼就能看透,你们还求证来求证去,连个结论也不敢下。我就相信我的直觉,一点都不会错!‘奎奎比你们想的要聪明得多。”
嘉尔听出了火药味,赶紧插话制止龚吉。因为“奎奎”的不幸,考察组沉浸在悲痛中,好不容易平静了几天,也因为彭渊的落网,大家的意见破天荒地一致了好几回,她真不想让这难得的气氛被破坏。
“先别争了,还是谈谈‘祖祖的下落吧,这么多天了,怎么一直没踪影?”
嘉尔一句话,点到了人们的软肋。这是考察组最揪心的,自从“奎奎”被套,两虎受伤,“祖祖”带着枪弹从公虎的身边离去,就再也没有了踪迹。
所有的摄像机都一刻不停地日夜工作,考察组每天都进山查看,武警小分队也受命搜索,连一根虎毛都没有发现。
所有投喂点都定期巡查,却不曾发现“祖祖”光顾过。只有西峰南坡的马尾松林中,食物曾被吃干次,四周还留下碗大的梅花足印。考察组闻讯,兴奋地赶过去,到地方就失望了,那是一头华南豹的足迹。
“祖祖”——这头百山祖之王,这个幽灵般的山神,就此销声匿迹了。
考察组的人不止一次地去到“奎奎”的受难处,每次都会沿着“祖祖”最后的路线,走到山溪旁边。
这是百山祖水系的一条支流,水量不大,却长年不干,即便是旱季,照样飞流如注,挟带峡谷的回音,跟打雷一样响,十里外就听得见。溪流两边堆满铁灰色的巨石,大片的芦苇和水生植物从石头缝冒出来,遮住了流水,听着轰轰水响,不见水流。
考察组的人走过来,惊起无数拇指大的野雀,它们聒噪成群,汇合如天上大块的乌云,散落时又像下猛雨。它们起降盘旋一阵子,差不多累了,降落在对岸的芦苇丛中,一枝上站七八个,压得芦苇弯腰屈背,对着考察组鞠躬尽瘁。
望着大山夹出的河床和石头背上砸出的白水花,考察组的人都像多情又缠绵的失恋者,止不住自己的泪水。
“你说,‘祖祖还会活着吗?”嘉尔问林教授。
林中原答不上来,为了安慰这个姑娘,他想说活着,可往下怎么说呢?
龚吉开口了:“我觉得它还活着,如果死了,总会有尸体吧,就算尸体被其它动物吃了,也还有个骨架,找不到骨架,就不算是死了。”
斯蒂文摇头了,他不是抬杠,只是就事说事:“百山祖有很多溶洞,‘祖祖受了伤,有可能躲进去。它如果死在洞里面,我们可找不到。”
斯蒂文的话给了一个人们最不愿意的设想,可也是最可能的结果。
“祖祖”多天没有任何动静,应该是躲进了某个山洞。“祖祖”是百山祖的女儿,长在这里,它隐蔽的地方,人绝对甭想找到。如果它因伤重死在里面,中国虎的历史就在谜中划上了句号。
“祖祖”的最后一个足印被雨水冲掉大半,剩下一些渗进石头皱褶里的血迹,人们的目光都投了过去。这是中国野生虎的结局吗?是“祖祖”的遗产吗?没有这点黑褐色的血迹,中国野生虎活动的痕迹还上哪儿找?
人们在青海保护藏羚羊,在秦岭保护朱鹮,在四川保护大熊猫,还有金丝猴、丹顶鹤、娃娃鱼什么的,成绩显著,功劳到处炫耀。殊不知,它们一千只也不抵一头华南虎。
这些动物再珍贵,也只处在动物金字塔的中下层,华南虎才是塔尖。
保护藏羚羊并不难,有草吃没人打就行,三五万只、七八万只、十几万只都是时间问题,哪天太多了,啃光了草皮,还要组织人力有计划地捕杀。
可老虎呢?即便多花上十倍的气力,也未必能保护住野生虎。茫茫的大山中没有虎,山都会寂寞,森林没有虎,也会感到沉闷。
在动物的王国里,食草类动物只是绿叶或陪衬,虎才是最鲜亮的花朵。
据联合国保护组织统计,现今物种灭绝速度已经和恐龙大量灭绝的时代相近。将近有1.6万种动植物面临灭绝,十六世纪以来,已经有九百种物种灭绝。人类的活动,使物种灭绝的速度比自然状态下的速度快1000倍。照这样下去,到2050年,将有37%的物种消失。
每一个物种灭绝,都会伤害整个食物链,最终危及到人身上。
上世纪九十年代,印度的秃鹫减少了95%,导致野狗和老鼠大量繁殖,结果印度的鼠疫爆发和狂犬病肆意流行。
六十七
百山祖的这个冬天是寒冷的,下了三场雪,有一场还特别大,巍峨的山林出现冰挂奇观。因为气候逐年变暖,浙江的雪越来越少,西湖的雪景很有名,如今只能从画中欣赏了。
地处浙南之端的百山祖,依然年年有雪,为什么,还用说吗。假如百山祖能扩大百倍,整个浙江冬天会被大雪覆盖,夏季三天一场雨,“热岛”杭州最高也不超过三十二度,白天一把蒲扇,晚上一条薄棉被就过夏了。
披雪挂冰的山林,在龚吉眼里就是披麻戴孝,给消失的中国虎送灵,也是哀悼自家。原始森林养育了野生中国虎,虎保护了原始森林,虎一去不复返了,原始森林还能存活多久呢?
雄虎“奎奎”经过特殊护理,死里逃生,它一度不吃不喝,似乎要自绝生命。
为了让“奎奎”进食,考察组可费了不少脑筋,你总不能老给它吊葡萄糖水吧,何况老虎的点滴是容易打的么?要麻醉要捆绑,还不够折腾它呢!
人们努力撩逗“奎奎”的食欲,给它活鸡活鸭,甚至活羊活兔,都不管用。“奎奎”还险些抓伤了龚吉和斯蒂文。
在人们最绝望的时候,转机出现了,人们发现了“奎奎”对崔嘉尔似乎另眼看待,每当崔嘉尔出现,这头老虎就显得安静,盯着她的目光中,难得透露几丝柔和和温顺。
斯蒂文兴奋了,说这是切入点,或许能治疗雄虎的心理创伤,必须抓住。考察组让嘉尔尽可能地打扮漂亮,越漂亮就越吸引“奎奎”的目光。
照龚吉的分析,崔嘉尔和“奎奎”的关系深了去了,“奎奎”首次出现,就是和嘉尔一块避雨。或许那还不是第一次,在台风来之前,冷泉浴的嘉尔未遭卢小海的毒手,就拜托草丛里的“奎奎”,是斑斓的虎纹吓跑了歹徒。
这头野性十足的老虎当时深藏不露,暗中盯嘉尔是什么心态?也只有它自己知道了。
一段时间内,崔嘉尔取代了饲养员的职务,她守在笼子跟前,慢声细语地和“奎奎”说话,一聊就是俩钟头,直到“奎奎”微微打盹。慢慢的,“奎奎”离不开崔嘉尔了,若一天不见,它就焦躁不安,吼个不停。
进食也是嘉尔教会的,她手里拿着切好的鲜羊肉,朝自己的嘴里比划,然后再劝“奎奎”吃下去,就像哄孩子一样,你别说,还真灵验,“奎奎”终于在嘉尔手上吞食了第一口肉。
这期间,有多家动物园提出收养这头野生虎。
残废的“奎奎”有残废的用途,就像错版邮票,更加值钱。它独一无二的个体和戏剧性的遭遇大可做文章,若炒作得法,门票号召力不可低估。
主管领导曾经有过考虑,让考察组挑一家设施最好的动物园,给“奎奎”养老。这个想法遭到斯蒂文的坚决反对,他说“奎奎”仍具有不可替代的科学研究价值,如果克隆技术成熟的话,有了“奎奎”,中国虎还不至于绝种。
他反对的第二个理由是,“奎奎”在森林里成长,不具备城市污浊空气的抵抗力,也不具备众多病菌交叉传播的免疫力。
第三个理由也很重要,尽管有些人看来未免荒唐,那就是要照顾到“奎奎”的心理。“奎奎”被人伤害,再关进铁笼子里任人参观,这对野性十足的雄虎来说,是不可忍受的羞辱,很可能导致它患上狂躁性抑郁症。
美国佬的话经常是管用的,领导同志改变了主意,只要“奎奎”还在,野生中国虎就不能算死光了,留着“奎奎”就是留着希望,也是留着申请拨款的根据。领导批准把“奎奎”留养在基地,还为此调集了专款。
基地在招待所的东侧划出面积,给“奎奎”建了个三十平方米的圈笼,还附带一间十二平方米的房子,里面配备了冷暖空调机,让它避暑和取暖。这待遇超过了斯蒂文。
但“奎奎”似乎不领情,自从进了牢笼,这头雄虎拖着后半身爬到铁笼一角,相对来说,此地离远山最近,它趴在那里不挪窝了。
装空调的房间它一次没进去过,甚至连看都不看。逢下雨落雪或者刮大风,临时饲养员担心“奎奎”受凉,大棒加胡萝卜,想让它进屋去,它软硬不吃,发脾气咬断了大棒,至于那所谓的胡萝卜,就是两只活兔子,在屋门口瞎蹦,它眼角都不瞄一瞄。
伏卧在铁笼一角的“奎奎”,冷漠面对嘉尔以外的任何人,它隔着铁栅栏,用黄澄澄的眸子,久久凝视着云雾缭绕的山林,每到夜晚,它对着夜空发出长长的吼啸,啸声悲凉怆然,激荡于群山。
这一天,基地来了个叫刘土环的探访者。
因为野生华南虎的出现,僻静的百山祖成了旅游热点,多家旅行社组织出名目繁多的观光团,其中还有专门的“奎奎”慰问团。
虎的“粉丝”和“奎奎”的同情者带来了各种各样的礼物,从“青春宝”到“伟哥”,从频谱治疗仪器到MP3,你想的到想不到的,他们都送了来。
斯蒂文曾对此暴跳如雷,到处抗议,说旅游将毁掉百山祖的原始生态,也会给康复中的“奎奎”传染疾病。单从学术角度讲,他是对的,可现实是百山祖的各个政府机构以及所有老百姓都得吃饭,旅游者给“奎奎”的礼物你可以笑完后扔一边,可带来的游资有多少双手等着接呢。
斯蒂文的脾气威力很大,还是砸不了官民一家的饭碗,入乡必须随俗。
当然,地方政府一定的妥协还是必须的,保护区的核心地带不对旅游开放,保护区外围二十里内不许建星级宾馆,当地的居住民不许再增加宅基地,也不许再迁入新户口。旅游者不许接近“奎奎”,不许随便投喂食物,不许逗弄“奎奎”,也不许拍照。
老实巴交的刘土环也坐不住了,想想那么威风可怕的老虎竟然这样惨,他在老婆的敦促下,带了些自家采的草药,手里还拎一只弹动不已的大山兔。
这家伙合着该好心没好报,他还不知道自己这一走动,又惹出件怪事。
龚吉第一个看到了他,差点没认出来。他们两个都是发现野生虎的功臣,因为他们的发现,闹出这么大的风波,一只虎残了,一只虎没了,这样的结局,让见面的两个人都有些不是滋味。
龚吉先打招呼:“是你啊,稀罕、稀罕,你怎么有空过来了?”
“来给老虎送点草药,听说它半身不遂了。”
“北京来的医生都治不了,草药能管用?”
“试试吧,这老人都说偏方治大病。”
“你这都是什么草药?”龚吉好奇地审视着:“自己进山采的?”
“这是野生天麻,”刘土环介绍着:“这是接骨木果,这是白穗花,都是治风瘫长骨头的。”
“兔子是治什么的?”龚吉开始调侃了。
“什么也不治,算给老虎当点心吧。”
他们两个说着走着,脚步自然朝铁笼子挪动。“奎奎”所在地有强大的磁力,吸着人过去。
一只遭盗猎者伤残的野生老虎,有几分被强奸幼女的意思,不管谁来基地,搭界不搭界的,都不由自主地先到笼子跟前走一走,看两眼,说几句同情的话,骂一骂恶人。
刘土环跟虎有缘,又是专程来送药,还有荤有素,龚吉当然不能阻挡他的步子朝铁笼子移动。他还有一肚子感慨想朝刘老哥发发呢,毕竟他俩都和野生华南虎情缘特殊。
“你说,老哥,这叫什么事?”龚吉倒退着讲起来:“咱俩到底是功臣还是罪人?华南虎是咱们发现的,三十年来头一个,给国家立功了吧?可结果呢,反而害了老虎!咱们要不发现老虎,没准人家还活得好好的……”
倒退着的龚吉情绪激动,话还没说完,忽然背后一声巨吼,龚吉的耳朵一下子聋了,就像谁把榴弹炮架他肩上开火。他脚下的好几层地皮同时抖了几抖,刘土环跌了个屁股蹲,砸一个坑在地上。
他手里的兔子也蹦跑了,锅底差不多的一张黑脸,那会儿比卫生纸还白。
龚吉晃着脑袋回头看,一阵暴寒!只见“奎奎”张着血盆大口,说血盆都客气了,眼瞪得真像俩铜铃铛,朝他们咆哮。
这头老虎硬撑着身体,奋力扑起,尖刀一样的十个爪子全都伸了出来,抓得铁栏杆“哧啷哧啷”响,十八厘米粗的钢筋都被它弄弯了。
那一瞬间,龚吉不光聋了,也懵了,只感觉“奎奎”要扭断铁栏杆扑出来,慌张中,他拖着地上的刘土环就跑,没想到这老兄比死人还沉,不但没有拖动他,自己也绊了个跟头。
基地的人都被惊动了,紧张地跑了过来,从来没有听“奎奎”这样狂吼过,也没见到它这样愤怒,什么使它爆发了呢?
人们赶过来,嘉尔一连声的安慰“奎奎”,也不管什么用。其他人更不知道能做点什么,离笼子太近,怕更激怒“奎奎”,于是大家动手,先把地上的两个倒霉蛋架到一边。
“奎奎”并没有罢休,依旧冲这边舞爪怒吼,虎嘴张到极限,能看见洞口般的咽喉,喷出的腥雾如雨蒙蒙,血红的上下颚露出四个大犬齿,刺刀一样反射杀气和白光。这当口谁要把脑袋伸过去,咔嚓一声就成了碎鸡蛋。
“你真讨厌,逗它干什么!”龚吉的听力刚恢复,兜头被嘉尔怒斥一句。
“谁逗它了?我、我、我连看都没看它一眼……”龚吉一向伶牙俐齿,这会儿一急,嘴里直拌蒜。
“你不惹它,它怎么会这样?”
“我怎么知道,你问他,”龚吉指刘土环:“我干什么了?”
刘土环惊恐未定,说话结结巴巴,根本就顾不上替龚吉作证了:“我是是……是来送药的呀。”
众人全都像一句老话说的,是丈二金刚,摸不着自己的头脑了。
看情形他俩不像是挑逗了老虎,可一向沉默的“奎奎”怎么了?那圆睁的眸子,喷发着愤怒和仇恨,那拼命的劲头,显然是受到了刺激。
崔嘉尔回身,尽力做着安抚的动作,柔声规劝,想使“奎奎”平静下来,依旧不起什么作用,狂野的老虎冲这边怒吼不停,那声音直洞洞的,空气中形成音障而又突然爆破,每一声都让人心惊肉跳,震耳欲聋。
人们都傻在那里,只有龚吉在一边嘟哝:“我没招你惹你呀,早上还帮你杀猪呢,怎么翻脸不认人?冲我就来了?”
林教授看斯蒂文,斯蒂文也纳闷地摇头,老虎专家经常弄不懂老虎,有时候是越研究越觉得糊涂。林教授再把目光落在刘土环身上,“奎奎”到底冲谁吼叫?这里都是基地的人,他是唯一的变数。
林教授拉住刘土环:“你跟我到这边来。”
刘土环不知道林教授什么意思,听话地跟他走。他们两个离开人群,走到笼子左边,果然,“奎奎”也转向了,冲他俩吼叫。
“你再走到那边去!”林教授指着右边空荡荡的地方。
这会儿的刘土环一身大汗,他也感觉到老虎死盯的是他。他颤悠悠地朝另一边走,每一步都天摇地动,生怕老虎破笼而出。
换了谁都这样,别说几根栅栏,就是铜墙铁壁挡着,这样近距离的虎啸还是让你心里发慌。
一点都没错,“奎奎”的目标是刘土环,他走到哪里,“奎奎”愤怒的视线就跟到哪里。
“原来是你小子的原因,差点把我一块捂到里面!”龚吉叫道:“你做什么缺德事了,还不快说!是不是跟姓彭的一伙?”
“我、我——”那老实人急扯白脸,都不知道该怎么辩解。
众人虽都不是侦探出身,也能看出刘土环不是那号人,半斤白酒壮胆,也不敢去偷一只鸡,死老虎躺地上都没胆量摸一把,怎么会和彭家兄弟沾上边。可“奎奎”怎么就死磕上他了呢?
“你来送什么药?”嘉尔问他。
“天麻、接骨木,还有白穗花,都是我自己采的,还有一只山兔子……”
“兔子呢?”嘉尔环顾左右。
“刚才被老虎一吓,我松了手,兔子跑了。”刘土环顿了一顿,又赶紧解释:“兔子是我换的,有个人想要我的野三七,给了我一只兔子。”
斯蒂文的眼睛猛然亮了:“在什么地方换的?”
“就在山下……”
“离这里多远?”
“不远,二三里路。”
斯蒂文一蹦多高:“那是彭潭,快去抓他!”
没人再顾得上仔细问了,全都撒丫子跟斯蒂文朝山前跑,只有林教授跑了两步折回来,进屋子给警方打电话。
六十八
抓捕彭潭的刑警,分三路跑了大半个中国没找到彭潭,没想到他还蹲在百山祖!这小子真狡猾,也真大胆。
刘土环说的地方是个山脚,背后就是百山祖核心区的原始森林,那个拎兔子的人就是从原生的黄山松林里走出来的。
人们喘着气,呆呆地望着暮气中的森林。空中一队候鸟成雁阵掠过,林中发出巨响,一棵高大的病树“哗哗”倒下,砸得一溜树木猛烈摇摆,枝叶迸飞。
一只鹰“嗖”的直射云空,翼下露出橘红色的羽毛,那是赤腹鹰。丛林中跳出一只大灵猫,当它看到路边的一大群人,立刻转头,飞身上树不见了。
人们同时意识到自己有多笨,如果那个人真是彭潭,他还会在这里等你吗?他能从公安的眼皮底下溜走,就更不会让你抓到他。
这森林容不下一只老虎,可要钻进去个把人,你开进一个旅也难找着他,更何况彭潭是一个有着丰富野外生存经验的家伙。
回到基地,斯蒂文说出了他的判断。
“刘土环在山下遇上彭潭,两个人交易的时候,刘土环沾上了彭潭的气味。‘奎奎对这气味太敏感了,哪怕是一丝一缕,也让它大受刺激,它的灾难是从这气味开始的。”
“奎奎”的记忆中,这气味来自仇敌,所以造成它的过激反应,它要复仇。
闻讯赶来的公安盘问了刘土环,从他描述的相貌特征判断,断定那个人就是通缉犯彭潭。公安人员真是窝火。
“到处都贴着通缉令,你睁着两只眼还认不出来,如果早向我们报告,彭潭已经落网了。”派出所所长忍不住训斥刘土环。
刘土环懊悔得直打自己的脑袋,他真认不出来,就像先前分辨不出老虎和豹子,他不是笨,是天生有图像记忆缺失症。
彭潭还在百山祖!指挥部和专案组刑警都被愚弄了,他们切齿咒骂着,紧急行动,部署对这个悍匪的追捕。
百山祖的旅游暂停了,抓捕到通缉犯之前,一万个理由也不许重开。
数个武警支队调进山,封锁了所有路口,连多少年弃之不用的羊肠小道都上了岗,二十四小时值勤。这期间,指挥部还不断派遣小分队深入密林,搜索可疑的踪迹。
更多的刑警和附近所有的乡村干部被动员,手里拿着带彭潭头像的通缉令,挨家挨户地询问和排查,只要是二十岁以上的男子,一个都不漏过。
警方懊恼透了,立军令状补过,像上次让兄弟俩还能找到住房的疏漏,绝不会再发生了。
悬赏十万果然有效,警方不断接到举报电话,这一带好几个与彭潭相像的男人都被检举一遍,其中一个被接连举报两次,赌气再不出门。还有一个老兄更冤枉,他和彭潭长得一点也不像,估计得罪了谁,被恶作剧的报复。
警方多次紧急出动,扑空也不抱怨,他们的执着终于得到回报,一天清晨,夜雨刚过,一个山民赶早进山偷采竹笋,这不太合法,但山民有自己的道理,野竹笋不采白不采,野猪会把它啃光。
他爬到东山海拔八九百米的半坡,那里成片的玉山竹,也有一小群野猪。他的到来,惊散了野猪,这些畜生不大情愿把可口的竹笋都让给他,就满竹林的和他打游击,你挖这头,我刨那头。
山民也来不及和野猪较真,只忙着猪嘴下抢食,看谁快!偶然中,他想歇一歇腰,一抬头,看到对面山坡的铁杉树林里有个人,靠着一棵大树发呆,这人的个头和样子很像通缉犯。
估计是野猪的哼唧声麻痹了那人,他没有注意到竹林中的山民。
这山民惊中有喜,喜中也怕,他连半篓竹笋都不要了,赶紧跑回来报告。
派出所的所长得到报告,来不及召集更多的人,带着五六个民警就进了山。他们赶到东山北坡的铁杉树林,彭潭刚刚离开,他们顺着脚印追踪,一路追到山谷,那里有布满巨大的蕨类植物,彭潭一头扎了进去。
他们搜索的时候,彭潭开枪拒捕,双方打了起来。一时山谷里枪声响成一片,惊得四面山林中的鸟群腾飞聒噪。
彭潭那小子枪法贼准,而且是在暗处,民警在明处,结果两个民警被射中,一重伤一轻伤,彭潭借蕨类植物,顺河谷一直撤到对岸山脚下。
对岸的地势更复杂,蕨类植物紧连大片的沉水樟,樟树上又爬满藤蔓,而且头上蜘蛛网密布,脚下蟾蜍乱跳,毒蛇游走,组成一道生物屏障,没有野外追捕经验的民警根本下不了脚,眼巴巴地看着彭潭消失在里面。
这次围捕失败,让那个派出所所长受到严厉批评,他过于立功心切了。如果他不打草惊蛇,等待武警分队到达的话,有三个彭潭也别想溜走。
大家的沮丧中,枪击现场有了略让人振奋的报告,彭潭也受了枪伤,是一路滴着血逃走的。
指挥部立刻下令,百山祖一带的药铺都布置了蹲守,所有的村民也都接到通知,只要有任何人买外伤药,立刻报告。
六十九
数十天后的一个深夜,“奎奎”忽然躁动不安,它拖着后肢,扑到栏杆前来回移动,栗色的眼睛,炯炯有光地远眺黑黝黝的山林,不时发出低沉的吼叫。
老实巴交的饲养员慌了,怕出什么意外,叫醒了考察组的人。
林教授等人都披衣过来,仔细观察着“奎奎”,它显然是受了刺激,很紧张,注意力始终在深山的方向,对任何引诱都不理睬,大概持续了一个多小时,“奎奎”才慢慢平静下来。
“奎奎”平息了,人们睡意散得没影,他们把目光投向山峰,直抓后脑勺。当晚没有月亮,夜黑得很,但山峰黑得更狠,还是凸现出沉重厚实的轮廓,月黑的夜晚,黑糊糊的大山让人产生恐惧和敬畏。
“那里有什么东西让‘奎奎睡不着觉?”嘉尔问。
“可能是什么野兽下山了,又被虎叫吓了回去。”林教授说。
斯蒂文赞同:“可能是野猪群,它们刺激了‘奎奎捕猎的欲望。”
龚吉又来奇思妙想了:“没准这样刺激几回,‘奎奎的后腿就好了。”
林教授摇摇头,回房间去了,他习惯了龚吉的俏皮话,可斯蒂文不行,在那里一本正经地驳斥,给龚吉讲解骨科学知识,直到龚吉打着哈欠求饶。
如果这是个偶发事件,过去就拉倒了,根本就不值当一提。没想到第二天同一时间,“奎奎”再次骚动,还是对着那座山,弄得考察组还得起夜。这还不说,一连几夜,“奎奎”都是如此,得认真对待了。
考察组的人在白天进了山,走到“奎奎”朝着吼叫的方位,反反复复搜查。
那是成片的落叶阔叶混交林,中间夹有一条山溪,溪水两边多是象耳芋,叶子大的和象耳朵差不多,小的也不亚于小孩屁股。
他们在象耳芋里趟了几个来回,什么也没发现,倒是分别趟出一只食蟹獴和两条正交尾的玉斑锦蛇,吓得龚吉和嘉尔先后都喊破了嗓子。
回来后,专门和警方的人开了联席会议,大家经过分析,一致认为是某种野兽的可能性小,没有哪类野兽有胆量夜夜和老虎逗闷子。很可能又是那个消失了一阵子的彭潭。他夜里活动的信息,被“奎奎”的某种感观功能察觉了。
更危险的是,彭潭因为受了伤,很可能产生报复心态,想借黑夜潜入附近,寻机杀死“奎奎”。
这个结果让大家坐不住了,一个精密的抓捕计划很快制定出来。既然彭潭多次活动于同一方位,他很可能就躲在峡谷的某个溶洞里。
进溶洞搜他等于拳头打跳蚤,肯定没戏,干脆就守株待兔,张网伏击他。
公安局的一个副局长带着赵队长去勘察了地形,在溪流两侧标定出七棵大树,每棵树上蹲守两到三个人,方圆几百米的范围都在掌控之内了。
地形确定,又开始精心选人,指挥部发了狠心,非抓获彭潭不可,十几个特种兵都百里挑一,而且很有针对性,全是神枪手不说,还都擅长擒拿和长跑。武器更精良,全部配备了红外夜视仪器和狙击步枪,只要他彭潭露头,活见人死见尸,绝无再漏网的可能。
这些特种兵缺一样,那就是原始森林的知识,考虑到森林里栖息有国家各类保护动物,也考虑到他们本身的安全,指挥部要求考察组的人参加蹲守,各自分到一个小组里,进行有关指导。这当然是考察人员求之不得的事。
进驻在正午时分开始,这是森林最安静的时候,大多数动物都在睡觉,为夜间的游猎储备精力。
七十
二十多人的小队伍静悄悄地进了山,全部身着迷彩服、软靴还有头盔。这两天正逢月圆,为防止月光反射出白脸蛋,个个都在面部涂上深绿的彩条,看上去酷毙了,让龚吉大呼过瘾。
龚吉多带了一架红外摄像机,准备把抓获过程记录下来,估计抓捕成功后,这段记录会给各级听汇报的领导留下深刻印象,而且也一定会被各家电视台抢购,指挥部破例批准了。
位置在出发前就分配好了,各个小组都带有图纸,他们潜入到方位后,相互用手语进行联络,然后上到了大树上面,开始了长时间的蹲守。他们的伪装棒极了,也非常安静,猛然增加这么多人和装备,竟没有给原始森林带来任何异样,人——真的是最可怕的。
一只黑枕绿啄木鸟险些落到特种兵的枪杆上,还有一只猎隼闪电般袭来,在斯蒂文的头盔上方抓走了一只乌鹃,剧烈的扑腾和“嘎嘎”声非常短促,瞬间就恢复了平静。
傍晚的时候,一头小鬣羚出现了,它很小心,走几步一停,大耳朵比雷达转得还快。它慢慢接近溪流,看样子是来饮水的。
就在它低头要喝水的时候,忽然受了惊,跳起来,箭一般射进了密林内,速度之快,给看它的人的视觉里留下一道土黄色的弧光。
原来,有一头黑熊路过这里,它打灌木丛中立直了身,冲鬣羚消失的方向嗅鼻子,胸前那弯月牙似的白毛分外耀眼。熊的味道浓得很,一阵小旋风,熏得附近树上的守候者全都皱鼻子。
黑熊似乎不大在意鬣羚的去向,放下前肢,继续慢吞吞地沿溪流过来,一棵倒伏的树干横跨溪流,形成天然的桥。
黑熊顺着树干朝这边爬,特种兵们都看得出神,当你人数众多而又怀抱武器的时候,野生动物的出现就是马戏团开演了。你别看黑熊笨拙,走得还真稳当,所有人都想看它滑落溪流的狼狈,它不紧不慢就过来了。
黑熊像检阅部队的长官,从人们的视线中穿过。美国前总统尼克松曾回忆,1972年他在北京机场检阅中国三军仪仗队,看到那一长排整齐划一的面孔随着他的步伐慢慢转动,感觉犹如梦境。
这头黑熊也享受着总统级别的待遇,它要是看到上方有那么多张隐秘的面孔随它转动,大大大噩梦!
黑熊离开控制区域不多会儿,它去向的密林深处就起了骚乱,先是几声尖叫,有点像人声。是人喊叫?树上藏猫猫的人都一惊,别是黑瞎子遭遇上彭潭!让熊啃他两口并不亏,只怕啃跑了他,这边白蹲守了。
很快,人们就都知道是咋回事了,猛烈摇晃的灌木丛,先冲出的是黑熊屁股,它一会儿前冲,一会儿后坐,一边嚎叫不停,恐吓围剿它的猕猴群。
这群猴子有二十多只,首领是一个健壮的大公猴,猴群在它的率领下,成散兵阵,四面八方空陆一体围攻黑熊。这种攻击很具震慑力,伤害性并不大,猴子们真下手的少,大多是晃动树枝嚎叫,突然冲来再快速避开,到处受敌的黑熊首尾难顾,精神高度紧张。
猴群中也有利索的,趁黑熊不备,由树枝挂下身子,狠揪一把熊毛就回蹿,让黑熊很生气。
黑熊嘴边有粘连并耷拉的糊状物,暴跳如雷还不忘舔前爪,估计是它找到蜜蜂窝了,刚吃两嘴蜂蜜,不知道怎么就惹翻了猴群。
熊把嘴张得像血瓢,前爪舞动,边战边退,回到了溪流边。因为没有了大树,猴群都下地成了陆战队,三面合围,似乎要与熊在水边决战。
黑熊无意背水一战,不就是吃两口甜食吗,又不是你猴子家的,它愤怒的眼神还透着委屈。不过它似乎也不想过江东,这样被猴子赶走,太伤自尊。它没有往独木桥上退,而是在溪边挑了一个最大的石头,攀了上去,那上面易守难攻,还没有空降的条件,对熊来说是有利地形。
蹲守在巨石上的黑熊安枕了,它喘着粗气,伸出铁爪,乌亮的小眼示威般地扫视猴群,真有来一个死一个,来两个死一双的劲头。
可这时候,奇迹出现了,猴王拣起一个鹅卵石,砸了过去,还挺准,正打在狗熊的脑门上。熊懵了,不是疼的,而是不明白怎么挨的打。猴群纷纷仿效,大大小小石头乱飞,有砸中的,有没砸中的,也有砸在自家伙伴后脑勺的,还有扬起就脱手,砸住自己脚后跟的。
攻击的质量虽然差,阵势还是吓人,黑熊面对满天飞的石头,它没辙了,前有追兵后无退路,它干脆把脑袋一抱,缩成一个圆球,耍死狗了。
几只大猴子冲上巨石,揪扯黑熊的皮毛,它没有反抗,缩得更严实了。猴子在熊身上跳上跳下,有两个小公猴心眼坏,还朝它撒尿,熊像是铁了心,一动不动。闹去吧,小猴崽子,你们吃不了老子。
这滑稽罕见的场面,让树上蹲守的人大饱眼福,他们还没来得及乐,更惊讶的场面出现了。猴王发出了叫声,更多的猴子拥上巨石,它们不再揪打黑熊,而是合力一推,把这个一百多斤重的肉团子推下了石头。
黑熊掉进溪流,它扒了几下,很快爬上对岸,连着打了几个喷嚏,抖了抖身上的水,灰溜溜地跑了,头都没有回一下,可真丢面子。
森林的黄昏很短,刺目的光线一消失,大山的轮廓就模糊了。
又是一个森林的不眠之夜,月亮从东山头升起,倒映在溪流中,清亮的溪水“哗哗”冲洗月亮,让它更加清亮了。
一只虎纹蛙跳出石头缝,“咯咕咯咕”地鼓动着腮帮子,似乎在月光下深沉的思考什么。水边的草丛一闪,一道黑色物体出击了,快得人眼都没看清,虎纹蛙大叫一声,连蹦两下,第三下没跳起,就趴下了,两只后腿痉挛不停。
那黑色的东西慢悠悠地寻过来,这是一条剧毒的眼镜蛇,山老鼠被它咬中,还能跑个一二十米,蛙类太小了,两步都扛不牢。
眼镜蛇游到虎纹蛙身旁,优雅地吐着蛇信,一点都不着急,似乎刚才那迅疾的偷袭不是它干的。
它磨蹭了一会儿,找好位置,衔起蛙的一只后腿,开始吞食。被吞食的虎纹蛙浑身稀软,毫无生气,状态真可怜。
眼镜蛇进食很慢,要知道这只蛙比它的脑袋大三倍呢。看蛇吃宵夜,让熬夜的人打瞌睡。虎纹蛙被吞了一半时,芦苇丛“窸窸窣窣”一阵动荡,一只小小的威风的豪猪闯出来,它呼扇着粉红的鼻孔,直奔眼镜蛇。
真是来得早不如来得巧,豪猪早来一步,和眼镜蛇还有得打,豪猪属于蛇的天敌序列,但天敌可不是都不怕蛇毒。野猪不怕,吃蛇如吃黄瓜,有毒没毒一个样。黄鼠狼和獴就不行,它们要靠灵巧的躲闪和敏捷的进攻制服蛇,鹰也如此。还没人证明豪猪属于哪一类,反正打斗的时候,也见它很小心。
这会儿绝了!那眼镜蛇有蛙拖累,跑不掉,嘴被占着,咽不下吐不出,还无法反咬。豪猪伸嘴咬住蛇中段,逮一个还搭一个,狂爽!它扬起嘴,跟嚼甘蔗似的,“咕咋咕咋”响,连头带尾带虎纹蛙,吃了个痛快,敢情狂爽!
吃上瘾的豪猪没立刻走,还在周围寻什么,便宜太大了,反而更贪心。
豪猪终于心满意足地走了,水边的蛙类又开始叫唤,草丛里的虫子也加入合唱,这些噪音体现着森林的平静。
林教授的手机一闪荧光,有短信来。他轻轻打开屏幕,是留守基地的人发来的,说是“奎奎”再次出现不安,关注的就是这边。
静默中,林教授把短信转发给各棵树,彭潭就在附近!人们立马打起了精神,都把眼睁得溜圆。
林中忽然一声猿啼,声若警报,虫声蛙鸣戛然休止,带着夜视镜的人都紧张搜索自己的区域。溪流边,象耳芋和芦苇的间杂处,突然出现拂动,波纹由远而近,似乎是一阵暗风流动。
人们屏住了呼吸,牙缝直痒痒,王八蛋,你终于来了,该了账啦!
草丛晃动中,豁然分开,一个特种兵本能地要打开狙击步枪的保险机,却被斯蒂文及时按住。
月光下,流水荡漾,树影婆娑,草丛边站立的不是彭潭,而是一只老虎。嘉尔几乎要喊出声,她狂喜的认出,那是他们牵心挂肚的雌虎“祖祖”。
水一般皎洁的月光下,这只斑斑斓斓的老虎立在草丛前,它极其威风,充满震慑力,强烈刺激人的感官神经,让人难以承受。它不像是真的,是在神话世界,是在梦境中。
谢天谢地,“祖祖”还活着,它真的活着,活生生的在你眼前!
特种兵们惊喜了,真当赚,简直白拣一个漏,逮嫌疑犯没逮着,看到一只野生虎,跟动物园毫无生气的人工饲养虎比,一个天上,一个地下。
考察组的人却悲喜交集,这只在月下依然威风不减的大老虎,变化逃不过他们的眼睛。
“祖祖”明显老了,消瘦了一大块,到处骨节突出,脊椎骨尖薄,显出刃状,放块豆腐上去,立马两半。它后腹部深深凹进去,肚皮松弛低垂,像头干瘪的母猪。考察组的人刚高兴一半,辛酸就袭上心头。
“祖祖”没有发现树上的监视者,它站在芦苇边,耳朵四下转动,眼睛如白炽灯泡,鼓着亮光。它比过去都来得警觉,仔细地观察着四周,然后小心翼翼地朝前走了几步,又站住了。
它回过头,发出低沉的吼声,芦苇丛三晃两晃,两只猫大小的老虎蹒跚跑出来,紧紧偎依在母虎脚下。“祖祖”看了看草丛,再次发出低吼,那里晃动再三,却出不来什么东西。
“祖祖”掉头进去,将第三只小老虎衔了出来。这是一只病弱的小虎,体积明显小于前两只,走路都显得分外吃力,四肢虚软,小脑袋几乎抬不起来。
人们又一下被刺激狠了,震惊、狂喜和错乱!
林教授的老年痴呆的病因就是这会儿种下的,斯蒂文的血液本来就泵不到脚上去,这一刻,膝盖以下都冰凉僵硬了。嘉尔的周期乱了,往后一个多月,“大姨妈”都不来了。龚吉甚至没想起打开摄像机的镜头盖,他抱着树干,眼泪哗哗流,哭得淌掉了。
直到“祖祖”离去,人们下树集合,他还在树杈上热泪涟涟。
“祖祖”衔着最弱的小虎,走向山头,两只小老虎扭搭扭搭跟着跑,不时因为抢道,把其中一个撞翻,好玩死了!
那个山头不高,无遮掩地对着遥远的基地。“祖祖”上到山头,放下小虎,耸立着,目光炯炯,朝山下微弱的基地方向眺望,那是“奎奎”所在地,夜幕低垂,月色朦胧,什么也看不清。
远眺的“祖祖”,喉咙深处发出吼叫,这吼叫和人们惯常听到的虎啸不同,以重低音为主,短促、深沉,穿透力极强。
这一刻,不要说喜好假大空的龚吉了,连最刻板的斯蒂文都坚持认为,他也听到了“奎奎”的回应。几十里山路,怎么可能呢?除非是放炮。可谁要是明说不相信,龚吉就真跟谁急眼。
七十一
世上很多事,让人意想不到,都认为“祖祖”死多活少,还惦记找尸骨呢,它却活灵活现了,还一嘟噜挂三个虎崽儿!那可是仨宝贝疙瘩呀!
携虎崽儿出现的“祖祖”,给山穷水尽的考察组带来柳暗花明。这个老祖母真当牛,龚吉说,它有九条命,不但是神虎、不死虎,还老树开花。
考察组从山里撤回来,各自抱着电话电脑电传朝外捅消息,一时间,吹皱一池春水,仨小虎崽成了高频词,迅速掠遍整个世界,多少人乐翻天。
考察组人很快被召集到会议室,为幼虎做技术分析。
“‘奎奎是去年10月底受伤,”林教授推算道:“那个时候,‘祖祖已经受孕。老虎怀胎约103天,小虎应该是今年2月中旬出生。”
“这正好符合老虎在初春和秋末产仔的习惯,这两个季节是草食动物的分娩高峰,无论是母兽或幼兽,都更容易捕杀。”斯蒂文说。
“人家这才是真正的计划生育。”开心的龚吉又调侃了。
“不是计划生育,”斯蒂文又在那里认真:“猎获率直接关系到虎崽儿的成活率,这是无形中操纵母虎繁殖的数学公式。”
“这样推算,三只小虎现在应该是三个多月大,还在哺乳期吧?”嘉尔问。
“对,一般来说,母虎要等五至六个月后,才带小虎出洞。”林教授表现出顾虑:“这么早把三只虎崽儿带出来,‘祖祖的行为是有些反常。”
“一个可能是‘祖祖恰逢换窝,让我们碰上了,”斯蒂文分析道:“要么就是不能把‘祖祖当普通的老虎,它是常有一些让人不可思议的举动。”
“叫我说,‘祖祖已经知道‘奎奎还活着,专门把孩子带出来,让它们接受一些父亲的气息。”龚吉又发自己的宏论。
没有人再和龚吉较真了,考察组迅速转入下一个议题,就是如何给予“祖祖”及幼虎有效的保护和支援。
继续跟踪“祖祖”相当困难,带有虎崽儿的母虎分外警觉,考察组也不敢太明目张胆,许多动物出于种种原因,都有杀亲行为,记录显示,母虎如果受惊,可能抛弃和吞食幼子。
斯蒂文是一流的兽迹跟踪专家,他在丛林里钻了几天,寻到了“祖祖”的踪迹规律。真不容易,这只老虎如同最先进的弹道导弹,为防止再受到拦截,它自动变轨了!
显然,“奎奎”的惨剧,深深刺伤了“祖祖”。
这只母虎自己养伤和分娩后,重新出山,放弃了它所熟悉的活动路线,怪不得那些摄像机连根虎毛也没拍到。
“祖祖”新辟的路线更难走,多是背阴的北坡,这里山陡峭,树木杂,脚下藤蔓缠绕,很不利于老虎的快速出击。
尤其在冬季,大型哺乳动物多在南坡活动。更不妙的是,潮湿的草丛和石头缝多藏有毒蛇,对小虎构成严重的威胁。“祖祖”没有其它选择,它必须避开人,人比毒蛇更危险。
“祖祖”如此艰辛和费劲,还是没能躲开人,好在这是一拨好人,是想帮助它和它的孩子。斯蒂文掌握“祖祖”新的活动规律后,考察组很小心地转移了两架摄像机过去,其它的睁眼瞎就睁眼瞎吧,这次不搞那么大的规模,保密为重,不惊动“祖祖”母子的生活为首要。
好事出现,问题跟着就来了。野生幼虎的夭折率很高,达百分之六十以上,即使在森林茂密的远古时代,很少有母虎能养活两只幼虎的,更别说三只,更别说食物匮乏的今天了。
录像记录下来的资料,被人们反复回放和分析,证实了考察组人的忧虑,第三只小虎明显发育不良,很难成活。
三只虎崽儿是两公一母,最大是哥哥,活泼勇猛,好奇心也重,吃奶的时候常常把两个小的挤到一边。这是野生动物中的自然竞争,小哥哥已占得先机。小母虎行二,性格较胆怯,但十分聪明机警,时刻不离“祖祖”左右,母虎的习性它模仿得最多。从森林法则来说,它的成活率还要高过哥哥。
考察组分别给它们起了名字,虎哥哥叫“猛猛”,虎姐姐叫“丫丫”。
最小的虎弟弟最受人们关切,所以叫它“宝宝”。这小家伙先天不足,再加上哥哥姐姐的强悍和聪明,它和它们的差距明显在拉大,路都走不利落了。
“祖祖”是头一次生养,但哺育的技巧和质量让斯蒂文赞叹了又赞叹,就跟夸他亲妈似的。“祖祖”是优秀的母亲,有着中国女性的慈爱、耐心和细致,不是它刻意关照,“宝宝”满月前就夭折了。
从资料中,可以看到这样的镜头,吃饱的“猛猛”和“丫丫”还不让位,衔着母虎的乳头酣睡,让外围可怜的“宝宝”饿得“噢噢”直叫。这时,横卧的“祖祖”勾过头来,把赖在身旁的“猛猛”叼到前面,放“宝宝”进来吃奶。
醒了的“猛猛”似乎不甘愿,又撅着屁股朝里边拱,“祖祖”则抬起前掌阻挡它,同时伸出舌头,大力舔着它的全身,小调皮立刻上当了,以为是母虎的独宠,它四仰八叉地躺下,享受着按摩,不再跟弟弟争乳头了。
这绝对是个奇迹,第一胎的“祖祖”知道怎样照顾小虎,假如它像动物园的那些母虎,生下小虎,自己就走了,这三只无价之宝的小虎不说早饿死了,就是万中有幸,被考察组挽救回来人工抚养,它们也将失去野性。
由野生母虎在森林带大的小虎是真正的老虎,人工虎只能供人参观,当画看。
考察组还先后发现了两个虎穴,都是“祖祖”废弃的。你别说,老虎也懂风水,洞穴在极隐蔽的前提下,都有着通风干燥的特点。
这么好的洞穴,住一段就搬走有点浪费,龚吉曾经惋惜说。
斯蒂文告诉他,母虎必须懂得换洞穴,住长了洞穴气味大,会引来猎食者,当母虎出去捕猎时,虎崽可能被豺狼熊豹之类的动物猎获。再说,旧洞穴垃圾多了,会滋生寄生虫,威胁到虎崽的健康。定时更换住处,说明“祖祖”是一个合格的母亲。
说一千道一万,“祖祖”再了不起,依然不能超越森林法则,野生虎崽儿的夭折率太高了,它们在考察组眼里是宝贝疙瘩,在森林中只是三块弱肉,一只母虎带活三只小虎本来就没可能,何况还是日益恶化的森林环境。
因挂记小虎的安全,“祖祖”不能走远,食物的匮乏导致奶水不足,三只虎崽儿的食量日益见长,“宝宝”被淘汰几乎是难以避免了。
录像带资料显示,在一次迁徙途中,步履艰难的“宝宝”已多次掉队,全靠“祖祖”一次又一次的回头找它。
斯蒂文说,这种情况不会持续长久,总有一天母虎会失去耐心,或者是心力交瘁的“宝宝”自己倒毙。
“宝宝”的命运成了头号问题,按照斯蒂文倡导的不干预理论,应该是随它去,它已经残疾了,身体又太弱,完全失去母乳,未必养得活,什么狗奶猪奶不是万能的。
何况,即便小老虎苟延残喘一口气,也没有多大意义,充其量又是一个“奎奎”。野生中国虎的发现到保护,最后留下这一大一小两个残废虎,真是巨大的悲哀和无与伦比的讽刺。
可这一回,别说轧是轧非的龚吉,连斯蒂文都没有坚持不干预政策,不是那理论不对或不先进,也不是国情有别,是中国虎太珍贵太稀少了!不要说还有口热气的“奎奎”和“宝宝”,从山海关到海南岛,从东海岸到西部大漠,数百万平方公里的土地上,哪里还有一丝野生虎影?
专家们没有经过多少争执,就做出决定,抢救“宝宝”!
七十二
方案一共制定出两个,一是对“祖祖”使用麻醉枪,好处是可以借机给母子几个都做全面的身体检查,但风险大,“祖祖”的身体处于非常时期,麻醉时万一有个闪失,代价无法承受。
那就只有第二方案了,其实是个很笨的办法,就是驱赶“祖祖”,在“宝宝”跟不上的时候,抓住它。
这个方案需要动员一定的人力,“祖祖”也会受到一定的惊吓,好在“猛猛”和“丫丫”已足够大,不至于受到伤害。
有关部门很快批准了第二方案,毕竟人是可掌控的,不像麻醉药,一针下去,谁也不知道会出啥事?第一方案省事得多,可麻醉“祖祖”,谁拿得动签字笔呢?
方案批下来,基地立刻着手实施,“祖祖”是老百山祖了,神出鬼没,要想恰到好处地驱赶它可不容易。
在赵队长的建议下,基地通过乡政府,临时征集了十几条猎狗,由赵队长的“欢欢”带队。其实,这些狗都不是真正的猎犬了,多年禁猎,猎狗都废了,平时不是卧着晒太阳,就是各家串串门,赶赶鸡,拿拿耗子。
考察组顾虑这些狗太业余,出征前,把它们牵到“奎奎”的笼子跟前,补一堂老虎课。谁知道大多数狗都不是牵过去的,而是拖过去的。
工作全都准备停当了,就等出发,可偏偏出发不了,目标没了!“祖祖”似乎觉察到什么,突然老虎不出洞。俗话说,万事俱备,只欠东风,那东风就是不来,你怎么办?
5月中旬,杜鹃花盛开,红的像火,粉的似霞,白的如雪,成大片大块,覆盖着大山。这原应是个喜庆和撩人心动的景象,却因为抢救“宝宝”的事,弄得大家个个心急火燎。
时间不等人啊,“宝宝”最后一次出现在录像中,快爬不动了,随时都可能倒下,再起不来。发愁中,还是龚吉的主意多,他说,弄点彭渊的味过来,刺激一下“奎奎”,它一发怒吼叫,就会惊动“祖祖”。
这是标准的诡计,只有人才想得出来,免不了又得激怒“奎奎”,可实在没有可以取代的办法。
用龚吉的话说,“宝宝”也是它的孩子,当老爸的,做点牺牲吧。林教授和斯蒂文经过商议,同意了龚吉的提议。
一辆警用吉普把彭渊带回了百山祖,吉普车直接停到了笼子旁边,警察还没把带手铐的彭渊拉出车,“奎奎”就被惊起了。
这头猛虎吼声震天,杀气十足的眸子,牢牢锁定彭渊,杀气四冒。它赶到笼子前,足有蒲扇大小的前爪,抓得铁栅栏都摇摇欲坠。
彭渊吓毁了,拼命朝车内退缩,这个八岁就打人见血、心硬手狠的恶汉,在老虎面前悚了,胆都破了,还以为警察要拿他喂老虎呢。
说实话,谁凶得过老虎?真把这个冷血家伙塞进笼子,“奎奎”一掌就能拍酥他的脊梁骨。
考察组的人都心疼“奎奎”,不忍心让它太受刺激,赶紧让警察把车开到一边,但“奎奎”明显感觉到彭渊的信息,那一天都愤怒异常。
当天夜里,山林里的观察哨发回了消息,“祖祖”及三只幼虎的身影出现了,指挥部一声令下,数十人和数十条狗星夜出动。
七十三
队伍分成十几个小组,摸黑进了大山。
为防止狗过度兴奋伤害幼虎,也避免它们过分惊恐而走失或掉下悬崖,基地把狗主人都雇了来,管吃加二十块钱补贴,一人一条绳子,紧拴着狗脖子,并严格规定,任何情况下不准撒手。每一条狗的旁边还配备了一名特种兵,他们奉命保护狗主人,但只能对天开枪。
观察小组发现“祖祖”的区域,是海拔约800米的峡谷中,山势在这里有一个很陡的转弯,拐得山壁皱褶突出。
峡谷两边,垂直分布着枝叶垂地的华东楠和密匝匝的凤尾柏。这是过去“祖祖”常来的地方。峡谷的半壁上,有四五株红叶李组为一丛,远看很扎眼,郁郁苍苍之间,跳跃一大团放荡的红色。
红叶李树下有个石坑,洗脸盆大小,里面泉水咕涌,听得水响,不见水流,不知道从哪里来,也不知道到哪里去,终年都是那么一汪,冬暖夏凉,从不结冰,也不干涸。
这个泉水甘甜可口,过去的猎人和药农路过峡谷,都会来喝上几口,据说能排毒养颜和返老还童,所以称为“山祖神泉”。
“祖祖”是“山祖神泉”的常客,隔三五天就一准来喝水,也许只有它深谙水中的奥妙。前一段失踪,它连这里也不来了,所以让考察组的人着急,误会它死了。这次被“奎奎”的叫声引出洞,它突然带三个虎崽弯到这里,而且逗留了好一会儿,或许是想让孩子们认认地方。
赶山的队伍一到达峡谷,赵队长的猎犬“欢欢”就兴奋了,它嗅出了“祖祖”一行的气味。
“山祖神泉”四周味道最重,所有的狗到这里都狂吠不止。很显然,老虎留下了尿液,这是记忆,也是领地和主权的划分和宣示。虎的威严不可侵犯,几滴尿,就让所有的狗不敢伸头喝泉水。
追逐开始了,“欢欢”有经验,也最胆大,拉得赵队长跟头趔趄,朝深山追击。
一时间,数十支电光交叉扫描,整个百山祖都回荡着狗吠声。这些狗一个比一个叫得卖力气,论做秀,它们才是高手,你看个个都眼露凶光,嘴爆杀气,肌肉绷紧,拇指粗的绳子几近被撑断。
它们真的是不是那回事?是另外一回事,但看上去就像那么一回事。它们都是给主人看的,别说真撞上大老虎,这会儿蹿出一头豹子,它们朝主人裤裆下钻的速度比谁都快。
夜里赶山是件苦差事,到处黑洞洞的,磕磕绊绊,借电筒也看不到十米远。关键是你根本不知道目标在哪里和朝哪儿走,只能跟着手里这根绳子瞎奔。
遇到矮树丛,狗进去人进不去,它“哧溜”一下没了,人朝前一赶,树枝能戳瞎眼睛。冷不丁前头有道沟,狗如履平地,纵身过去了,后面的人一脚踩空,得!就是一个乾坤颠倒。
追逐持续到第二天上午,“祖祖”已经出现在望远镜里。
那是在海拔1400米的山坡处,低矮的岩青风盖过了映山红,浓密的枝叶在摇晃,隐约游动着老虎花蛇一样的脊背。
“祖祖”昂起的虎头,耳背上两个白圈发亮,白色的尾巴尖高高翘起,灯塔般地指引落在身后的小虎,也暴露了自己的行踪。
被虎崽拖累的“祖祖”,无法摆脱猎狗的追踪,它不时要回身照顾三个孩子,“猛猛”和“丫丫”还勉强跟得上,但遇到陡坡、壕沟或巨石,就需要妈妈一个一个的叼过去,它们两个一旦占住“祖祖”的嘴巴,“宝宝”越落越远了。
狗吠声越来越近,“祖祖”也越来越紧张,它不时跳上一个制高点,俯瞰山下的密林,那里面人头攒动,群狗活跃,枪管闪亮,已构成合围的阵势。
“祖祖”没有放弃“宝宝”的意思,坚持带着三个虎崽一块走,任凭距离缩短。这边急坏了考察组。
考察组的人一直随队跟进,一边用望远镜锁定目标,一边与各个小组保持联系,形成移动的指挥所。这个指挥所原本是一条心,但随着“祖祖”的顽强,他们分化成七八条心了。
“这样下去会出事的。”崔嘉尔沉不住气了。
龚吉也说:“不能再赶了,会把‘祖祖累死,停止吧!”
“我们没有别的选择,已经到这一步了,只能坚持下去。”斯蒂文不同意现在就中断。
林中原也是忧心忡忡:“为了孩子,‘祖祖有可能拼个你死我活,到时候就麻烦了。”
“真到了那个时候,就实施第一方案,”斯蒂文说道:“各个小组不都带有麻醉枪吗。如果现在中断追赶,我们什么也得不到。”
斯蒂文说得有理,其他人不得不咬紧牙关,狠下心肠,同时偷偷祷告老天爷,千万别让“祖祖”一家受到伤害。
追逐已白热化了,“祖祖”攀登到海拔1700米的高度。因为常年风大和低温,再加上山顶土壤贫瘠,高大的乔木不多见了,不定哪里矗着一棵,跟抗战时期人做的消息树似的。
这里是以多脉青冈为主的矮林,伴以假水晶兰和蹄盖蕨组成的灌木丛,人走进去更加艰难。
行动迟缓的“祖祖”实际上已被追上,有四五个小组和它最近的距离只剩下二十多米,彼此都看得清清楚楚。
那些猎狗因为一路追赶,不见老虎反击,似乎胆子壮了不少,时不时踊跃朝前扑,若不是狗主人都拽紧绳子,早就零距离了。
不过,“祖祖”每到紧要关头,回头怒吼一声,狗们顿时全蔫儿了,“唧唧”地撒着娇,退缩好几米。
为了防止意外发生,考察组都赶到一线,现场指挥。他们为避免“祖祖”的决一死战,亲自掌控追赶的节奏,从中寻找隔离“宝宝”的时机。
时机可算来了,突兀的山坡上,出现了一道长长的裂缝,这是数亿年前火山活动留下的痕迹。裂缝的宽度不规则,窄处二十厘米,宽处有一米多,深有一到两米,缝中长满杂草和野花。
被追赶的“祖祖”,一直叼着“宝宝”在走,身后狗声大作,让它来不及绕道,只得跨过石缝,把“宝宝”放下,然后再回身救援跳不过石头缝隙的“猛猛”和“丫丫”。
可能是“宝宝”被衔的时间长了,也可能是惊吓的缘故,它被放在地上后,四肢竟然站不稳,下面一滑,只听“哇”的一声叫,它滑落进石缝深处。
“祖祖”着急了,它安顿好两个虎崽,围着石缝打转,试图救“宝宝”上来。但石缝两米多深,“祖祖”伸爪子够不着,石缝又太窄,容不得“祖祖”跳下去。猎狗们似乎都感觉到了这一变数,顿时兴奋异常,建功立业的时候到了,一个个上蹿下跳,扑向石头缝。
“把狗拉紧!”斯蒂文叫道:“慢慢放它们过去。”
十几只狗排成扇形,疯狂地叫着,挣着绳子朝“祖祖”扑去。
“祖祖”蹲在石缝边,双眼圆睁,紧盯着进攻的猎狗。它那黄铜色的目光锁定哪只狗,哪只狗立刻就像针戳的气球,瘪了一半。
“祖祖”身后的两个虎崽已找草丛藏了起来,“宝宝”还在石缝内大叫,“祖祖”蹲在石缝边,尾巴“啪嗒啪嗒”打着地面,双眼虎视眈眈,紧盯着狂吠的狗群,为了孩子,它要决战了。
“快,朝天开枪,放鞭炮,”林教授喊着:“把它赶走!”
特种兵们举起枪,嘎嘣脆的弹壳底火爆破和尖峭有力的金属摩擦声震撼了原始森林,这是自然界没有的声音,它充满死亡和凶险的意味,给所有动物带来深深的恐惧。山上山下,无数只鸟被惊起,在树林上方盘旋。
“祖祖”被惊得几乎跳起来,它还没有定下神,龚吉点燃了鞭炮,好家伙,爆炸声加山谷回音,声音震耳欲聋。“祖祖”四肢尚能站定,身子则本能地朝后趔趄,成一百二十度角。
它终于放弃了,因为草丛里还有两个小家伙,也因为它看清了这么多人和这么多条枪。“祖祖”的眼神充斥着愤懑,它鼓足劲咆哮一声,转身走了。它没有去呼唤草丛里的孩子,慢吞吞走向山顶。
成功了,人们高兴地奔向石缝,几乎是劳累了一夜加半天,现在算是看到了隧道尽头的亮光。
龚吉和崔嘉尔也争着朝上跑,这时候,熟知虎性的斯蒂文忽然意识到不对,“祖祖”不会轻易认输,它为什么不带走草丛里的孩子呢?
斯蒂文跳起来,大声喊道:“不要过去,再等一等……”
谁也没听到他的喊声,就是听到,也没人当回事。混乱和兴奋中,两只狗挣脱了主人,拖着绳子,带导线鱼雷似的,掠过石缝,直奔“祖祖”。
七十四
冲向母虎“祖祖”的,是一只花狗和一只白狗,都是公的。它们四肢粗壮,睾丸滚圆,肾上腺发达如水管子,所以好勇斗狠,村里打架都是好手,也都不止一次和野猪干过仗。
几十里的山路追逐下来,“祖祖”节节败退,除了虚张声势外,从未有过真正的反击,这让花狗和白狗误判了对手,以为斑斓的老虎也是绣花枕头,中看不中用。所以在最后关头,它们要露一手,给主人争脸,也给其它狗一点颜色看看,同时,这两只大狗之间也在叫劲。
高度的兴奋中,两只狗飞身扑向“祖祖”,把主人的呼唤置于脑后。
这两只狗上当了,它们虽然有着猎犬的基因,毕竟在村庄里长大,它们不了解森林之王的习性,更没有领教过老虎的厉害,铁定找死去了。
“祖祖”面临两只大狗的攻击,似乎没有反应,就在两只狗扑到它跟前时,它忽然平地一剪,斜飞出十几米。这是猫科动物的绝技,只有它们柔软的脊椎和超乎寻常的爆发力才做得出来,这不算作是跳,而是把脊椎当弓,平身弹出去。
两只大狗扑了空,它们似乎更加愤怒,在自然界中,行不通绥靖政策,退让者就是怯懦,而怯懦只能使攻击者搏杀欲望火上浇油。
两只怒吼的狗几乎没有停顿,箭一般射向避让的老虎。
“祖祖”的姿态很为罕见,它身子紧贴草皮趴着,却不是正对攻击者,而是侧对,这样把自己的侧翼全部暴露出来。
善于打群架的两只狗瞬间做了分工,花狗佯攻,扑向“祖祖”的头部,它显然是做了收势,准备到了老虎的反击距离就打住,而那只白狗则直扑“祖祖”后腿处的腹部。
这只白狗头不大,下颚有两圪塔拳头大小的肌肉,咬合力惊人,曾经把一头200公斤的野猪撕得肠子流了一地。假如“祖祖”被花狗干扰,注意力一分散,下腹部必然会被白狗咬住,那可比害眼厉害,它即便撕碎了白狗,也不能保全自己的肚子。
“祖祖”又是一个剪跳,平身飞出去十几米,这力量是大块肌肉拧出来的,任何动物都无法想象,假如你有眼福的话,仔细看看老虎前肩胛附近的肌肉运动,那简直就是造成火山爆发的地球板块在撞击!
“祖祖”剪得那么轻松和精确,使白狗的鼻子尖已触到它腹部的虎毛,尖利的犬牙却咬了个空。
被戏弄的两只公狗怒不可遏,近乎发狂,它们用尽力气再次扑过去。
“祖祖”这样边剪边退,以逸待劳,连续退了四次,这样的耐心和冷静,也是猫科动物的专属。老虎戏弄狗,和猫玩老鼠差不多。
此时,“祖祖”却不是出于玩心,而是尽可能地把狗引离小虎的躲藏地。
连续的扑空,大量消耗了狗的体力,过度的愤怒也浪费了能量甚至迟钝了判断力,这给攻击中的狗带来致命的结局。当它们最后一次扑向“祖祖”时,头脑已经兴奋到极点,任何防范都没有了,只想一口咬定那黄中间黑的皮肉。
“祖祖”反击了,事前一点预兆都没有,它仍是侧卧,四肢紧抓地面,就在人们都以为它会再次剪起退避的时候,它突然大吼一声,展开了攻击。
它显然是判断出花狗的佯攻,所以未予理睬,而是上半身一纵,瞬间在原地转了近一百八十度,正和扑向它腹部的白狗头对头。
白狗上当了,老虎没有给白狗任何反应的时机,一掌击翻了它。高速运动的白狗被痛击在地,大半个耳朵和几颗狗牙飞出多远,一颗犬牙竟然扎入红豆杉上拔不出来,你说有多大的劲?
白狗“唧唧”哼叫,随惯性打了个滚,脊梁刚转离地面,就被“祖祖”一口咬住,速度之快下口之狠,那六七厘米长的虎牙立刻就洞穿了白狗的脊梁骨。
更让人惊呆、或者说是也让所有狗都惊呆的是,“祖祖”在反击白狗的同时,并没有放过在原先头部位置的大花狗,就在它原地转向白狗的时候,旋转过来的虎尾横扫在花狗腿上。
这是老虎的独门利器,没有受过猎虎训练的狗毫无防范,离心力量以及高速度带来的上百公斤重的打击,扫得花狗腾空飞起,两条腿折成四节。
它尚未落地,迅速扭腰过来的“祖祖”已将它凌空衔住,咬的正是要命的后脖项,人们似乎都听得见颈椎的碎裂。
弹簧一样活动的花狗软成了肉布袋,顺溜溜挂在“祖祖”的虎口上。
这说来要好一会儿,实际过程五六秒钟,快得眼都转不过来,一切都完了事。“祖祖”甩掉嘴上的“肉布袋”,似乎什么都没发生,继续稳稳卧下身子,还是侧对敌人,虎眼圆睁,紧盯围追它的人和狗。
花狗和白狗的主人几乎疯了,他们一个坐在地上起不来,一个却想夺武警的枪复仇。
还是斯蒂文先清醒了,他喊着,不要管那两条狗,快朝天放枪,赶走老虎。
武警们继续朝天开枪,子弹撕裂空气的尖啸,再次惊起“祖祖”,没有动物不怕这种声音,它趔趄身子朝山岗退,不时回眸一瞥,那眼光看的是狗群,却又似越过狗头,投向虎崽的藏身地。
两条大狗瞬间灭亡的教训实实在在,没有哪条狗当真挣绳索了,倒有两条拉不住的家伙,是朝山下跑。
狗不再朝前冲,都紧靠着主人的腿,放开了喉咙,和着枪声唱起了驱虎交响曲,色厉内荏的旋律中渗透着哀怨。
人群和狗群排成扇型,用枪声和叫声把“祖祖”朝深山里赶,也把虎妈妈和虎崽远远分开。
考察组的人都留下了,他们早通过望远镜看到了“宝宝”的下落。赵队长跳下了石头缝,他没有费什么力气,就把小老虎抱了上来。小家伙不光是吓坏了,全身都打颤,而且也累毁了,根本没有反抗的气力。
倒是龚吉和斯蒂文吃了点亏,他们跑到另外两只虎崽的藏身处,想把它们抓出来,顺便做个体检。却没想到“猛猛”为了保护自己和妹妹,竟然绝地反击,把他们的手背抓得冒血,险些在脸上挠一把。
那全怪斯蒂文,这么一个老虎专家也大意了,“宝宝”的虚弱误导了他,以为小老虎都跟猫一样乖。
当时,他和龚吉钻进草丛里拨拉,几乎碰到了小虎妹“丫丫”,它端卧不动,这是幼兽天生的自我防护功能,当母兽离开,它们必须绝对静止,除非你真正地发现了它。
但护卫妹妹的“猛猛”蹿出来,随着惨叫声,斯蒂文和龚吉也奔出草丛,斯蒂文连连用英语骂着“Shit”,一边甩着手背上的血。
“猛猛”的凶猛让考察组改变了主意,算了,别得陇望蜀了,再说,这两个小家伙野性十足,估计也没有大问题,揣着“宝宝”下山吧。
林教授也担心把“祖祖”赶得太远,和小虎分散了,代价不可承受。
经过短暂的商议,按预先约定,指挥员鸣枪三声,全体收兵。花狗和白狗就地掩埋,不管怎么说,它们没有功劳也有苦劳,乡领导答应悲哀的狗主人,政府将给予一定的赔偿,这才息事宁人。
七十五
折返的“祖祖”见少了“宝宝”,它领着两个孩子满山遍野寻找,彻夜吼叫。它几度险些闯入基地,闹得鸡犬不宁,铁笼里的“奎奎”也躁动不安。
考察组没辙了,担心“祖祖”太接近人类活动区,不是伤人就是被人伤,不得不狠下心肠,组织人力,敲锣打鼓放鞭炮,用热烈欢迎上级领导视察的方式,将“祖祖”母子三个赶进深山。
看到密林中“祖祖”一步三回头的身影,考察组的人都流泪了。
在杭州某医院,小老虎“宝宝”一步登天,享受到了中国人的正部级医疗待遇,单间病房,专家会诊,二十四小时特护以及检查费用全免等。
但“宝宝”的状况似乎比任何一位部长的身体都糟糕,它肚子有虫、身上有疥、骨骼缺钙、皮肤脱水、眼睛还有白内障。再经过仔细的检查,问题更大了,它并非先前推测,是因奶水不足造成的体弱。
它先天就发育不良,致使腿骨畸形,说白了,就是一个残疾儿,心智是否有障碍,还有待观察。
费了那么大的力气,弄回来的是一个残废,真让人窝心。
鉴于“宝宝”行三,哥哥姐姐都有,性别品种齐全,况且,一张检查费用的单子上的天价,使诸位领导咂舌后,对“宝宝”的治疗不大热心。
把森林里那一母一子一女保护好就行了,这个小残废就由哪家动物园收留算了,反正是人工喂食,再少条腿没什么大不了的。问题的实质就是银子!药费,护理费,住院费,还有必不可少的专家出诊费,搁在一个人身上,恐怕得几十万,小老虎更是另类,各方面要价只会比人贵。
还有人干脆提出让考察组打报告,列出一笔专项开支,这笔钱请国际组织出,只要有美元拨来,不愁老虎的就医难。
考察组坚持要治疗“宝宝”,尤其是在得到骨科专家的治疗方案后,证明“宝宝”还有矫正的希望,林中原拉着斯蒂文专门飞了一趟北京,直接向林业局的领导汇报,结果打赢了官司,北京方面批复了医疗方案及专项拨款。
数月后,从“猛猛”和“丫丫”的悲惨结局回头看,人们唏嘘之下,真要对“宝宝”的抢救性治疗感到万幸了。
“宝宝”的治疗期间,百山祖相对宁静,“祖祖”带着两个孩子避进深山,考察组除了定期进山观察及适当布食之外,也尽量减少打扰,封山的命令被执行得更严格了。
这是斯蒂文的要求,也得到了林教授的支持,因为他们担心野生母虎被过度惊吓后,导致抛弃幼虎。
适逢夏末秋交,百山祖绿叶成荫子满枝,野榛子累累垂垂,野猕猴桃滴溜搭连,野百合和野山菊遍山漫野,所有生命都展现着最壮丽的美色。
尤其是一种绛红色的野百合,长长的花瓣倒卷,把中心金黄的花蕊突出来,无论颜色还是姿态,都放荡撩人。而乳白色的野百合花倒像贵妇人,长袍垂地,色彩淡雅,另有一番风韵。
还有一种深蓝的两瓣花,俗名挂蓝青,它的蓝色在夏花中格外引人注目,花蕊如两条长腿伸出,末梢一节棕红,倍儿像伞兵靴,撑开的花朵似伞状,活脱一个空降中的跳伞者。
野花美得坦荡赤裸,极尽风骚、自信甚至骄傲。为生命能传种接代,为在吸引蜂蝶的过程中能压倒群芳,各种野花无不把自己的美艳放纵到极致。
就是在这野花怒放的地方,百山祖中藏匿的彭潭和卢小海——两个混蛋,在一个洞口相遇了。
说起来,彭潭能漏网至今,全仰仗这个诡秘的山洞。其实,它就是人们传说藏匿怪兽的山洞。
百山祖主峰北坡上,大片的雏菊地毯般铺开,毛茸茸的,让人想往下躺。山壁巨大的裂缝中,斜长着几株红豆杉,果实殷红。该种植物因含可抗癌的紫杉醇,被列为国家一级保护植物,千百只蜻蜓整齐地斜挂在树叶上,一阵山风扫过去,绿色的植物泛起涟漪,红色果子荡漾其间。
山洞位于北坡的半腰,洞口深缩,顶上恰有一块龟状的巨石,突出的龟头遮掩了它。菱形龟头下,海桐及绣毛莓等灌木丛密密匝匝,遮得几乎连一丝亮光都透不进去,怪不得连赵队长这样的猎人世家都找不到。
彭潭找到这个洞口也纯属意外,他那次受伤后,为躲避武警巡逻分队,情急之下钻进灌木丛,却发现不但人能爬进去,而且越爬越宽阔。
这个洞口不大,里面却是葫芦形状,口嘴小,爬进去后,大得可以直起腰来,再朝里钻,又缩小了,必须拱着进去。最里面是一个十几平方米的石厅,标准的喀斯特地貌,石笋林立,钟乳石低悬。
因常年不见阳光,洞顶到处滴水,洞壁湿漉漉滑腻腻,石厅正中有一个深潭,潭水乌黑,黑得造成错觉,似乎水都是稠的,类似药锅煲出的汤汁。潭边有一个雪白的石笋柱子,婷婷玉立,衬黑水望过去,越发阴森。
更让人起鸡皮疙瘩的是,潭水经常“咕嘟咕嘟”朝上翻腾,曾有受伤动物慌不择路地误入进去,从不见有出来,潭边也不见尸骨,真让人毛骨悚然!
彭潭曾听说过怪兽,那天他实在走投无路,拼死躲了进来。
当他看到黑潭和白柱子,立刻想起了水怪的传说,这家伙还是胆大,不愧是个亡命徒,他知道,风险最大的地方,也就最安全。他决定在这个洞里养伤,他撤到外面那个小厅,把子弹上膛,保持着高度警觉。
当时,彭潭左大腿中了一枪,那是九六式警用手枪,已出有效射程,等于是颗流弹,侵彻力不重,弹头留在了里面。
躲进洞后的第二天,彭潭感觉创伤加重,有感染的趋势,他脱下裤子,扎紧创口的上部,然后发一个狠,自己用手指伸进发炎的伤口,硬是把弹头抠了出来。剧痛让他几乎发疯,他像野兽一样狂吼,他指天发誓,他一定要杀了那头老虎,让所有保护老虎的人都败在他手里。
彭潭的伤好得很快,如此闷热潮湿的环境,竟然没有感染,很让人不可思议。或许他的体质太好了,能抵抗一切细菌,或许是吃“五毒”的嗜好帮了他,血液里含有大量的毒素,成了细菌的克星。
他一般都守在洞内的细腰部休息,这样便于提防里面的怪物,也便于防守洞口外的侵犯者。
有一回,他看见寻味而来的黑熊伸头进来,嗅了嗅鼻子,不待他抓枪,就溜了。他还看见一头追逐赤尾狐的华南豹,当狐狸逃进洞内,华南豹立刻显得格外谨慎,在洞口探头探脑一阵子,回身走掉了,不但没进洞,连猫科动物蹲守的习性都丢弃了。
这个食肉动物回避的山洞,成了他的避难所,不是山洞的掩护,他也早被武警分队逮捕了。
这天,他刚钻出洞口,遭遇不速之客,卢小海从洞顶的龟头上滑下来,险些砸中他。再说是森林中闯惯了的人,他还是吓了一跳。他一时没认出眼前的卢小海算个啥家伙。
这卢小海,如果还算是人的话,人味已经不多了,衣服褴褛难遮体,该露不该露的,都亮在外面,头发胡子乱蓬蓬,身上脏臭得能把死人熏跑,人肉要是臭起来,真比什么臭肉都臭。这家伙小腿肚上还吸附两条旱蚂蟥,吸血吸得滚圆成球,他竟然都不自觉。
他们彼此都愣了一会,彭潭放下了枪:“你就是被通缉的卢小海吧?”
卢小海没有直接答话,而是伸出枯柴般的手臂:“大哥,行行好,有吃的没有,给一点,随便什么都行!”
彭潭冷眼地打量他,一脸的瞧不起。他彭潭不管到什么地步,哪怕是饿成两张皮,都不会自我糟蹋成这熊样!他摸出两穗玉米丢过去,这是他刚刚潜出山到农家地里掰的。
“瞧你小子这臭德行!”他鄙夷道。
卢小海抓过玉米穗,啃得子儿飞汁流,呛得剧烈咳嗽,吞咽得眼泪直涌。他什么都顾不上了,这些天真是生不如死。
这个城里的学生没有彭潭的野外生存经验,也绝对不敢出山行窃,只好像没头苍蝇一样在林中瞎撞。
他曾经被毒蘑菇放倒过,被豺狗跟踪过,被蚊虫围困过,还让山蚂蚁咬得浑身长毒疮。因吃野栗子过多,肠道干结得他要用手抠大便。实在熬不下去的时候,他多次想过死,他被恐惧、饥饿以及危机四伏的森林逼疯了。
他曾经朝一只黑熊冲过去,结实地挨了一熊掌,打得他四仰八叉,满眼金星,遍地找牙。不等他站起来,黑熊逃得不见影,大概这畜生也紧张,猜不出他是啥怪物。还有一回,他横下心去跳河,刚到水边,惊起一条晒太阳的蟒蛇,上身立起有一人多高,嘴里呼呼作响,吐着信子朝他倾斜。极端的恐惧让他求生,赶紧连滚带爬跑掉了。
还有一次,他用草藤打结,悬在树上,准备上吊,可还没等他挂上去,遭遇了鹿群,一头公鹿奔腾而来,把他从山坡撞到山底下,摔得找不着北。
说也奇了,他还是活了下来,或许是上天在惩罚他,让他活受罪,求死不成,或许是他作恶未尽,还不该遭死的报应。
“还有没有?大哥,再给点,再给点。”卢小海几乎把玉米穗子的芯都吃下去多半截,再次伸出手掌。
“叫大爷也不给了,你他妈有能耐,自个整去!”
卢小海怔怔地看着他,反应似乎迟钝了,好一会儿,才叹了口气:“我多少天都没吃粮食了呀!”
“你活该,你小子太毒了,朝女人身上撒什么野?”
“我这是报复!”卢小海恶狠狠地说。
“你报复谁?哪个女人招惹你了?”
卢小海低头不说话了,他没有啥可说的,连他自己都不知道他要报复谁和为什么要报复。
他这是病,一种娇生惯养造成的心理扭曲和生理变态疾病,发作时就不是人,是人也是人渣!连畜生都不如的人渣!等事情过去后,似乎连他自己都不完全清楚干了什么。
“你在山里活不下去,早晚是个死,还不如投案自首,落一个死缓。”
“你呢?”卢小海忽然冷笑回击:“你弟弟已经被逮了,你还能有几天?”
彭潭被打到痛处了,他恶狠狠地一笑:“老子的脑袋瓜,早晚得吃枪子儿!老子是事没办完,等办完了,老子自己给自己一枪。你小子呢,有这胆吗?”
“你开枪打死我吧……”卢小海突然扑过来,一边大喊:“我不活了,我现在就想死,你开枪吧……”
彭潭闪开他,一个右勾拳,打得卢小海滚出去数米,灌木丛中蠕动着爬不起来。彭潭走过去,又踢了他一脚:“老子是没女人,老子要有女人,肯定宰了你个王八蛋!”
彭潭回身走了,忽然又拐回来,扔给卢小海一个东西,还留下一句话:“你真想死,别浪费我的子弹,把这个吃了!”
彭潭走了,没有再回头。卢小海下意识地捞摸两爪,从灌木丛中抓出了彭潭丢给他的东西。
这是一个果实,颜色嫩红滴水,吹弹得破,体型近似小葫芦,又像女婴,圆头圆屁股。饥饿中的卢小海不假思索,三两口就吃了下去。
他吃的是什么?彭潭把那个剧毒的“天女闹红”的果子给了他,这说明彭潭也几近绝望,不打算出山了,如此绝品也不再宝贝。
“天女闹红”的另一个名字叫“散魂草”或“散魂果”,它的毒性至今还是个谜,反正人吃下去,会不断产生性幻觉,导致性器官高度亢奋,直到筋疲力尽。
彭潭这个恶人,或许干了这么一件好事,就是给了卢小海最合适也最解恨的惩罚,让卢小海死在“散魂果”上,比枪毙他还过瘾!
可老天爷也没想到的是,毒性大发的卢小海鬼使神差下了山,几乎要了崔嘉尔的命。
七十六
这是一个傍晚,吃晚饭的时候,连着几声猫头鹰叫,凄厉带几个拐弯,听得人头皮发麻,眉毛发叉,龚吉丢了饭碗跑出去,森林密匝匝的,飘着暮霭,什么鸟也没看到。
猫头鹰叫声难听,不管是哪里人,都有猫头鹰一叫将有灾祸的说法。龚吉直犯嘀咕,可别是“宝宝”出了什么意外。
他这句话还遭嘉尔抢白了一顿,骂他是乌鸦嘴。
因为这晚上有大喜事,幼虎“宝宝”归来,基地的人都急不可待,丢了饭碗,自发到山口迎接,谁都想在第一时间看看,治疗后的“宝宝”到底啥样子了。
基地只留下崔嘉尔一个人。她不是不想去,而是身上不舒服,那是山涧冷泉浴落下的毛病。那似乎是预兆,她却毫无察觉,不知道那曾经偷袭来的阴影有多凶险。冷泉加狂风暴雨,让她受了凉,每逢月事,肚子都疼得厉害。
这一晚她等不到人们回来,先早早上了床,和衣卧下,翻阅特意剪下来的报刊文章和资料。
去年有段时间,华山的游客传出新闻,说有人拍下了一只野生虎的身影,消息闹腾了几天,不了了之。
前几天就更玄了,山东又爆出惊人消息,说泰山一带发现老虎出没,而且不是一只。当地政府立刻宣布封山,并组织了大规模的搜索。可几天过去了,搜查一无所获,让兴奋中期待的媒体空欢喜。
嘉尔非常关注这些消息,也和林教授讨论过,他们都怀疑消息的真实性。
几乎被旅游者踏平的华山和泰山,还有几棵原始林木?还有几种哺乳动物?若形不成完整的食物链,老虎怎么生存?吃什么?它不能像UFO那样突然出现又消失吧。更何况,黄河以北的中国虎,早在二百年前就绝迹了,怎么可能在旅游胜地出现呢?
他们推断,如果不是所谓马戏团的老虎走脱,这消息很可能又是一桩无头公案,如同天池怪兽、神农架野人、西藏雪人和喀纳斯水怪一样,是为炒作旅游资源才故布迷阵。
可怜的中国虎,究竟还有几多人真正关心它们,在它们走向灭绝的身后,召唤它们亡灵的却是金钱。
这一晚,天空热闹得很,却又一点声息没有,大大小小的哑电,远近闪烁不停,刺眼的弧形电光忽隐忽现,映出不断变幻的黑云团和蝙蝠疾飞的剪影。
这是很奇特很壮观也很有些恐怖的天象,很多不怕走夜路的人,看到这满天空无声的打闪也得躲屋里。
哑电时而会骤然停顿,夜色顿显漆黑,绝对的伸手不见五指,大山和夜空混沌一团,压得人喘不过气。猝然间,高空如无声核爆,大半个天空亮如白昼,把人眼耀得难受半天。
哑电的激烈,让嘉尔读不下去报纸,屋子里的电灯随电闪忽明忽灭,真烦人!也就是在这时,嘉尔听到屋外“奎奎”的躁动,它隐隐低吼,“哧啷啷,哧啷啷”抓响着铁栅栏。
嘉尔准备出去看一看,或许是“奎奎”受到哑电的惊吓,在向她求助。她也担心闪电烧了灯泡,就在摸出手电筒后,顺手拉灭了开关。
也就是屋子变黑的瞬间,空中无声的又一巨闪,夜空上布满枯树枝般的电光,强烈的辐射,把窗外一个恶鬼般的人影投上玻璃。
这正是卢小海,他被毒药驱使,奔下山,闯进了基地。他已经失去了理智,“天女闹红”的奇特毒性让他膨胀和疯狂,基地是他早就留意的地方,这里有炊烟和人气,勾牢了他的馋虫。
自从在山涧处掠走崔嘉尔的内衣裤,每天捂在嘴上狂吸,让他的嗅觉功能病态地恶化了数千倍,某些方面顶得上一头黑熊。
他可能已经闻不到野猪的粪臭,却能穿林越山渡水,分离出女孩子的体味,你可以认为这是性幻觉,可幻觉准确地引他到基地附近,他不只三次五次地匿身草丛,充血的眼睛,远眺崔嘉尔的活动,直到惊起猎狗“欢欢”。
这会儿他什么也顾不上了,直奔下山,一路摔成了人模鬼样,长发成几缕,油污加泥水,四面八方支棱,衣服还剩几片,全被汗水紧贴身上,看上去什么也没穿。那脖子饿成三根筋挑一个头,倒真像一头蛇颈龙。
他似乎判断出崔嘉尔所在的房间,正扒在窗外,侧着脑袋,大张嘴巴,把一只耳朵紧贴玻璃,窃听里面的动静。
这个逆光投来的剪影太恐怖了,别说女孩子,就是任何一个大老爷们也扛不住!嘉尔撕心裂肺地大叫一声,用被子蒙住了头。这是她的本能反应,或许,她以为是自己出现了幻觉,想撩开被子后,恶鬼就化为乌有了吧。
喊声暴露了崔嘉尔的方位,卢小海立刻奔向门口。听到急促的脚步,嘉尔猛然觉醒了,她跳下床去闩门,两人一里一外,同时赶到门口。
嘉尔没有来得及摸到门栓,卢小海发力一撞,冲了进来。这是他垂死前的蛮劲,不要说一个女孩子,就是龚吉在里面,也阻挡不住。
嘉尔被门撞得踉跄倒退,绊倒在床边,卢小海直扑过来。
借着又一强闪的哑电,炫目的亮光中,相互都辨认出对方,嘉尔此时知道这就是那个变态杀手卢小海,而卢小海也狂喜地判断出,眼前的女孩子就是那个在潭水中裸浴的美人,那个让他垂涎三尺磨牙咂舌数月辗转反侧始终可望而不可即的一块喷香流油一掐一股水的嫩肉。
卢小海摁住了崔嘉尔,肉就在嘴边,舌头一抿就进来了,他愉快得全身发抖。
女孩子的挣扎加倍刺激他亢奋的神经系统,高度的兴奋让他大脑短时间处于真空状态,他属于心魔的感官大开,充分搜刮和消遣着女孩子丝丝发甜的恐惧和紧张信息,一时忘记了下一步的动作。
嘉尔在挣扎中脱出一只手,绝望中,手碰到了床上硬邦邦的手电筒,她抓起手电筒,朝卢小海头上狠狠一砸,手电筒“砰”地砸飞,一股血顺他脑袋而下,遮眼披面,使这个恶魔看上去更加可怖。
卢小海根本没有感觉到疼痛,热血的喷涌,反而增加了他的几分快意,他看双手制不服嘉尔,就干脆直接张大了嘴,喷着血腥的沫子,朝她脸上咬去。
嘉尔及时一摆脸,躲过这凶残的一口,拼命中双腿猛蹬,一膝盖恰顶上卢小海的那攒动中的阴囊。
这下救了崔嘉尔,卢小海头上有硬骨,不怕打击,睾丸可还是肉长的,嘉尔若有格斗的经验和训练,再多施把劲儿,背不住它们——全部“玉碎”!那时候,卢小海就歇菜了!
小肚子瞬间剧痛,疼到抽搐,这头人魔脸色煞白,不得已松了手,嘉尔趁机推翻他,朝外奔去。
嘉尔跑出门,回身想把那坏蛋反锁屋里。她犯了个几乎致命的错误,她如果撒开腿快跑,卢小海未必追得上。
这人兽靠的是药性,是一股猛劲,绝对没有耐力,可她把关键的时间花费在锁门上,卢小海反而赢得时机。这家伙听门锁响,很快站了起来,“天女闹红”赋予他狂暴的力量和意志,他一手捂裆,单腿弹跳到门口,另一只手发狠一拉,连门带扣上的锁鼻子都拉开了。
嘉尔惊叫一声,转身就跑,卢小海猛扑过来,他扑了个空,摔在地上,立刻就爬起来,奔两步又是一扑。
这个两腿直立行走的无毛动物,此时完全野兽化了,他扑比跑得快,一米八多的大个,又饿成猿臂蜂腰,三国战将吕布一般,再加上袋鼠腿,一扑就是七八米,嘉尔如何逃得脱。
他的第三扑,抱住了崔嘉尔的腿,嘉尔也重重地摔倒了,几乎把灵魂都摔出了窍,顿时陷入半昏迷的状态。
卢小海笑了,他这笑比哭还可怕得多,这种和女孩子的追逐及打斗太刺激了,充分愉悦全部感官神经,通身畅快淋漓。他一把揪起崔嘉尔,把她摁在铁笼壁上,使劲摇晃并大喊大叫:“跑,我叫你跑!臭丫头,你接着跑啊?跑到天涯海角去!怎么不跑了……”
嘉尔被晃醒了,头晕目眩中,她已经失去了反抗的气力。卢小海一把撕开了她的上衣,又扯掉了她的胸罩……就在这时,她背在后面的手上忽然有了少许感觉,温暖湿润并略带粗糙。
这是“奎奎”!它曾经几次在嘉尔喂它食后,这样轻轻舔她的手,这种感觉只有被老虎舔过才能体验。
嘉尔在坠下昏厥深渊的节骨眼,过电般惊起几丝理智。
“奎奎”早在嘉尔倒下前就拖着后腿过来了,它似乎知道自己出不去铁门,就耐心卧下,蹲守门边,不动声色。当它能触及到崔嘉尔的时候,只是悄悄地舔她的手,显见提醒她什么。
猫科动物的隐蔽及耐心麻痹了卢小海,狂喜中的他压根没想到崔嘉尔倒在老虎笼子门口,更没有察觉门边蹲有一头三百多公斤重的老虎。
半醒半昏迷的嘉尔没有反抗卢小海的猥亵,尚在值班的脑细胞指使她的手指移往虎笼的门锁,暗暗抽开了铁栓。
发狂的卢小海快感度降低了,他渴求崔嘉尔的激烈反抗,那样才更兴奋,他朝女孩子脸上猛击几拳,似乎想打醒她,他要摧残活人,而不是昏迷者。他要欣赏漂亮脸蛋如何被剧痛扭曲,他要听那清脆的嗓音如何变成惨叫,他要把雪白的肌肤慢慢消遣成血肉外翻,他要把女孩子身上最隐秘的地方全都撕开。
这几拳打得崔嘉尔瘫软了,身子完全倒了下去。卢小海愤怒了,他十指的指甲已抠进嘉尔的双臂,他下嘴向嘉尔的乳头咬过去……
卢小海可能再没有多少机会去回味那感觉,不是咬女人香香肉的感觉,而是右脸挨的一击虎掌!
那简直是一列高速火车撞了来,虎爪全伸在外,不但打他个四脚朝天,一边牙全飞脱了,半个脑袋还血肉模糊。根本想不出是谁打自己的卢小海爬起来,眼睛全被血流遮盖了,心魔被一虎掌打到爪哇国去了。
他什么也看不见,只听一声山崩地裂的虎啸。卢小海的右耳已经聋了,耳膜被击破,单是左耳接受的冲击波,又送他一个趔趄。他顿悟了,是那只残废的老虎出了笼,这会儿不管毒药怎么闹腾,也是逃命要紧!他惊恐中本能就地一滚,躲开老虎的二次攻击。
不是他多么利索,主要是“奎奎”拖着沉重的下半身。
卢小海逃掉了。“奎奎”的一掌,打得他一只眼失明,一只耳朵失聪,一排牙没了,一条胳膊骨折。他拣回了半条命,带着残废的身子和浑身血迹逃进了百山祖,并且永远的消失了。
这一次可不是他躲藏得法,相信他在离开人间的瞬间,最后闪过的念头绝对不是隐藏,而是希望武警和公安能及时赶到。
大约半年后,当考察组追寻带着孩子失踪的“祖祖”时,拨开了那个龟背石下的灌木丛,并且在山洞尽头的深潭边,发现了卢小海的一只鞋,以及白色石笋柱子上用血迹歪歪扭扭拉出的英文字母“Monst……”。
这是一个未写完的单词,因为最后一个t拉得很长,一直拖到地面,显然是卢小海被什么东西咬住了脚,朝深潭中拉,他在挣扎中,想给人们有个交待。
这个单词应该是“Monster”,英文即“怪兽”。嘉尔这样分析。
当考察组最后判定,卢小海确实被潭水中的不知名兽类所吞噬,当时谁都没有再说什么,就连崔嘉尔未免掠过几丝悲凉。
恶是该恶报,卢小海罪不容赦,但似乎这个死法——又太惨了点。
还原这一幕太恐怖了,无论谁都要做噩梦。被虎击成重伤的卢小海,再次逃进森林后,他心里是明白的,止不住的血腥味四下飘散,在原始森林意味着什么?他势将成为众多食肉及食腐类动物的攻击目标。
冥冥之中,他想到了这个最隐蔽的山洞,简直是上天提供给他的避难所,让他养好伤,再重新出动。他要弄死基地那个美眉,他无法容忍她的健康活泼,他要一丝一缕地剥离她的美丽和生命,然后自己再去自杀。
这可能是他自绝人世前的最后心愿,却万万没想到深潭里潜伏有食人兽!要是事先知道,千刀万剐都不进来。
血腥中混有“天女闹红”,特殊的味道刺激了水下怪兽的嗅觉神经,潭水开始冒泡,水泡越来越大,直到开锅一样翻滚。黑水从潭底漫上来。
当昏迷中的卢小海觉醒,抬眼看到潭水中爬上来的怪兽,恐惧让他崩溃了。
逃跑已经来不及了。他只能朝洞深处躲避,爬得石头缝血迹斑斑。水怪动作敏捷,咬住他一条腿朝下拖,他右臂断了,使不上劲,仅靠左手拼命抱住石柱子,五个手指甲都扒掉了。
他挣扎,远比受害人在他身下挣扎的剧烈和无望,全身关节都几乎脱落移位。他嚎叫,悲惨度超过所有曾让他亢奋的女孩子的叫声,直到声带撕破,听不出还有一丝人腔。
那一刻,他或许渴望武警分队打洞前经过,渴望崔嘉尔被袭案的警察就在不远处找他,甚至渴望饥饿的黑熊进来,抢先咬死他。
长时间的猛烈顽抗后,他终于认命了,和那几个曾挣扎于他身下的少女一样,筋疲力尽后,放弃了抵抗,绝望迷茫了眼神。
那时他都想些什么?童年的母爱?校园生活?还是摧残女孩子时的兽欲感官?他悔过了吗?这都无从猜测,能认定的是,他只想给人世间留一个醒,是交待归宿还是告诫防范,就只有天知道了。
挣扎中,他用指甲崩裂淌血的左手,朝石柱上书写Monster,似乎想提醒后人,但那水兽没有等他把单词写完,就将他拖入无底的深渊。
七十七
潭水里到底藏着啥玩意,那么凶悍可怖?考察组一度非常关切。他们当然不相信怪物的说法,几经勘察之后,发现难度相当大,因为找不到“天女闹红”,单靠血腥味,引不出水下的食人兽。再或许,洞中的寂静被人来人往打破,水兽受惊扰,深潜不出。
这个潭很深,似乎无底,随着进一步的考察,发现下面通着一条暗河,这就难上加难了。
就人们目前的设备和技术,还无法弄清这条暗河通往百山祖的哪里。
龚吉兴奋得不得了,认为是一种史前的两栖食肉动物,未受到地壳演变和冰河期的影响,在这个潭中存活和繁衍。林教授和斯蒂文相当谨慎,他们分析,怪兽或许是蟒蛇,或许是鳄类,或许是一种大鲵。当然,也不排除是尚未有记录的巨型两栖食肉动物的可能。
考察组还是以寻找“祖祖”母子为重,不能因潭水怪兽分散精力,同时也担心再炒作起来,引来更多的游客、探险家和偷猎者,会更加危及华南虎和这片原始林。此事就此按了下来。
百山祖最诡秘莫测的一章,暂时先翻过去。
另外,洞口边缘的勘察,发现了另一个人的血迹,后来经过取样比对,和彭潭受伤后留在蕨类植物上的完全一致。
事情发展到这一步,越发显得吊诡,受伤的彭潭莫非成了卢小海的同路人?如果当真,这个怪兽太可怕了!但从另一角度说,它又为百山祖除了一害。
正因为彭潭的长时期没动静,又在怪兽的潭边发现了他的血印,人们的确有些大意,认为这个家伙十有八九被吃掉了。
卢小海这股逆流平息了,却差一点给“奎奎”带来灭顶之灾。那天晚上,人们接了“宝宝”回来,几乎被笼子里的景象吓晕倒!
关“奎奎”的铁笼门大开,笼子内一角,横躺着昏迷的崔嘉尔,她衣衫不整,到处血痕,她旁边卧着“奎奎”,胡须和嘴边尚有血迹。
人们顿时炸了窝,齐声惊叫,嘉尔被老虎咬死了!斯蒂文没时间多想,抄起一把铁锹冲进去,龚吉更不怠慢,也抡着扫把随后。他们必须打走“奎奎”,从虎口下救出嘉尔。
“奎奎”卧在嘉尔身边,“噼里啪啦”挨了两下子,它发怒了,瞪圆了眼吼着,一掌打飞了龚吉的扫把子,又拖着下半身,朝斯蒂文冲去!他们两个在人们的惊叫声中转身逃出。
两个工人迅疾如消防队员,扯来水龙头,对着“奎奎”就喷,“奎奎”张牙舞爪,和水柱搏斗。赵队长端着枪赶过来,扎一个标准的跪式无依托,标尺、准星、虎头,三点成一线,他几乎就要扣扳机了,被林教授及时按下枪口。
这当口只有他保持着冷静和观察,他根本不相信“奎奎”会攻击崔嘉尔。
“不要开枪,都保持镇定!”林中原喊道:“嘉尔头上的伤口不是老虎咬的,你们不要把事情弄砸了!”
“不是老虎咬的,还能是谁?嘉尔怎么会躺‘奎奎身子下?它嘴边的血是哪里来的?”龚吉大声反驳。这会儿全乱套了,人们心疼嘉尔,救嘉尔心切,权威的话也没人听了。
林教授发急道:“你们这样打它,反而会伤了嘉尔!”
“嘉尔已经被它伤了,再不赶紧救出来,可能没命了!”龚吉暴跳如雷,转头就骂赵队长:“你手里是枪还是拐棍?还不快开枪,不打头也行,照前腿打,先把它打趴下了……”
赵队长迟疑地再举枪,又被林教授死死摁住,老头子眼睛都红了:“不能开枪,除非你们先打死我!”
斯蒂文似乎清醒了一些也赶紧说:“不要动枪,多进几个人,赶走老虎,把嘉尔抢出来!”
龚吉头顶一张椅子,坦克般照“奎奎”冲过去。“奎奎”举掌一拨,龚吉连人带椅子到角落找凉快去了。
不过,这小子机灵得很,翻身起来,一把攥住虎尾,使劲朝一边拖。他真攥的是地方,“奎奎”下肢瘫痪,尾巴不听使唤,被他从后面拖住,还真没辙。不过,龚吉把吃奶的力气都使上,也拖不动这只大老虎。
虎捞摸不住他,他也拽不动虎,一虎一人,在笼子里老鹰捉小鸡似的打转转。
爱,真给人勇气,真让他玩命,亲娘老子在里面他都未必如此。龚吉感染了众人,更多的人舞动家伙,可嗓子吆喝,冲进笼子,围着“奎奎”胡敲乱打。
你这只死老虎,一边去不就完事了吗?偏粘在嘉尔身旁!那会子事儿就邪乎,“奎奎”偏偏不离开地上的嘉尔,它咆哮中躲闪着水柱和刀枪棍棒,只要发现谁想接近嘉尔,它一虎掌就拍过去,铁爪钩一样的虎爪,闪乌亮寒光,好几厘米长,任凭你是泰森或李小龙,虎爪到处,一概丢盔撂甲、抱头鼠窜。
一时间,铁笼子那个热闹,水龙头水花四溅,围剿阵型土崩瓦解,棍棒纷飞,鬼哭狼嚎。
要不是崔嘉尔关键时刻醒了,闹剧还真没法收场。
飞扬的水花不断溅往嘉尔脸上,她的意识逐渐被清凉激活,正从冥冥中归来。这时,拖着虎尾,紧随“奎奎”屁股打转的龚吉摆渡过来,一不留神,被嘉尔绊了个大马趴,正好压她身上,也砸醒了她。
龚吉攥的虎尾巴脱了手,“奎奎”前肢一撑,掉头过来,它吼了一声,张开血盆大口,咬向还没爬起来的龚吉。
完了!笼子外的林教授心里“咯噔”一下,血压升至二百五,斯蒂文一屁股坐地上,捂住了自己的眼睛。
就在“奎奎”牙齿即将穿透龚吉脖子的刹那间,崔嘉尔及时坐起,猛然搂住龚吉,另一只胳膊朝虎口一挡,并大喝一声:“‘奎奎,你干什么……”
奇迹出现了,凶猛的老虎忽然变成女孩子的闺蜜,它温顺卧下来,伸舌头轻轻舔嘉尔的胳膊,还用头轻轻蹭她,仿佛是问,你好了吗?
人们霎时间懵了,巨糊涂!怒发呆!四周参差不齐举起的棍棒拖把木锨等,全都定格。嘉尔啥事没有!“奎奎”宠物一样乖顺,咱们瞎忙活、胡折腾,乱打了半天,上气不接下气,竟不知道为谁而战。
七十八
又是一场夏雨刚过,黄橝木树下躲雨的斯蒂文拨开巨型树叶,却看到了奇景,让这老外喜出望外,心中暗呼天助。
暴雨洗尽林木铅华,放眼看过去,山壁上林木葱茏,墨黑的树冠,还似大片的积雨云,压着绵延起伏的山峦,倒是许多岩缝喷涌出山泉,白金一样漂亮醒目,一股又一股,或像毛巾短搭,或似抛物线扬落,显出几分活泼。
你支耳朵听吧,远远近近,珠落玉盘、豆落皮鼓、气管里老痰深嗝呼噜不出,或是“哗啦”马桶的一泻千里,啥水淌声都有。
除去声响和视觉,峡谷里的风也很值得玩味和解读,你转过一个陡弯,看见两面山由远而近,树摆草摇,呼隆隆来一阵,多层夹心蛋糕一样,上下都是凉飕飕的,还夹带雨腥气,中间却是团呼呼的温暖,如小动物附带体热的茸毛,你会感到风不是吹你,而是在抚摸你,性骚扰那样的抚摸,让人不情愿的舒服和窝火,又享受又想发作。
峡谷里的雨刚停,积雨云尚在东山头移动,隐约还可看到后撤中的灰白色雨脚,西山头突然一亮,彩虹飞架,赤橙黄绿青蓝紫!彩虹脚下,就是斯蒂文意外看到的目标。他连忙举起了望远镜。
“祖祖”带领两只虎崽走出密林,斑斓的虎纹,薄日中格外抢眼。
这是海拔1500米处的高山湿地,丰沛的溪流,因巨石的阻隔,形成一个千亩大的沼泽地,其中有六个相连的湖泊,中间生有多种滨水植物。
雨后的阳光坠入湖面,反射出无数个小亮圈,闪烁炫目。几只红头潜鸭摇摇摆摆走出蓝幽幽的翠云草,飘入湖水。
一块褐色的石头上,蹲着一只水獭,它扭头望了望,看到走出森林的老虎,一个猛子扎进了湖底。
此时的“祖祖”,相当放松,直觉和经验告诉它,暴雨刚过,是最安全的时候,山里人都躲雨去了,山外人怕山洪,暂时也不敢进来,这正是它带孩子出来,让它们熟悉外界的好时机。
两只虎崽欢快地跑到溪流边,它们先是用前爪试探水温,很快便在浅水中打作一团。白色的芦苇花中飞出两只黑紫峡蝶,一前一后,团团转转,似飞似飘,翅膀上的紫色亮亮反射阳光。
“丫丫”立刻被蝴蝶所吸引,它不再和哥哥打斗,双眼紧盯蝴蝶溜进草丛,它时而匍匐前进,时而凌空跃起捕捉,跟头趔趄,就是逮不住。两只花蝴蝶也古怪,它们偏不高飞远走,反而你上我下,轮替和“丫丫”周旋。
背不住它们也晕了,错把花团锦簇的小老虎当成了随风飘荡的大朵蜜源。
好奇心重的“猛猛”不在乎被妹妹放鸽子,它沿着水流自己玩,刨石头、追青蛙,什么都感兴趣。它在石头上跳上跳下,拍了一只小螃蟹,也被夹了一下,“哇”的一叫,前掌一甩,螃蟹落水不见了。
它怏怏地返回岸边,忽然闻到特殊的腥味,便顺气味搜过去,在一株卧地的牛鼻栓树下,迎头劫停一只水鳖。
“猛猛”开心了,张牙舞爪扑过去,拨开小脸盆大的树叶,开始消遣这个会动的扁圆圪塔。无路可逃的水鳖缩进盖子里,任凭摆弄,就是不出头,“猛猛”围着缩头鳖团团打转,爪抓脚挠,当泥团子推,怎样也寻不到对付的方法。
“猛猛”恼怒、泄气还有点不甘心,歪头想了想,干脆朝鳖盖撒泡尿,臊臊你这个老王八。
倒影忽然晃动流散,横渡过来一族斑头秋沙鸭,这是一家八口,母鸭打头,公鸭殿后,中间六只比鸭蛋大不多的小鸭,一模一样,一字排开,游得规矩整齐,有意思极了。
母鸭带头上岸,抖一番水珠,朝芦苇中走去,六小鸭陆续上岸抖水,队形却丝毫不乱,紧随其身后。
无聊的“猛猛”看到了它们,立刻放弃了龟缩不动的老鳖,撒欢奔过去,一副猛虎扑食的架势。殿后的公鸭毫不畏惧,掉头过来,大力呼扇着翅膀,跺脚伸脖,嘎嘎有声,应战小老虎。
“猛猛”没有防备,被公鸭劈头盖脸啄了几扁嘴,幸亏它反应灵活,依靠柔韧性极好的脊椎力量,连续后弹,才没被啄伤。
这小家伙胆怯了,掉头便跑,得胜的公鸭并不罢休,扇着双翅在后面追,直到“猛猛”跳上牛鼻栓树的树杈。
公鸭原地打转,拍翅膀冲树上的小老虎大叫,警告它别打自己孩子的主意,它在慢条斯理返回芦苇丛的时候,还杀了俩回马枪,突然掉头俯冲,吓得“猛猛”扒赤掉一摞树皮,差点跌下树。
母虎“祖祖”舌卷几口水后,返回到一棵乌桕树下,借处凉阴卧下,任凭两个宝贝玩耍胡闹,无论是蝴蝶的戏弄还是野鸭自杀式的攻击,它都视而不见,任孩子们自作自受。
乍看上去,这只大老虎眼睛半闭,懒洋洋的,两脚都踹不起来,路人有可能被它绊倒,怎么看都不像称职的母亲。
看似打盹的老虎,实际上警觉得很!两只直立的虎耳朵,能一个转左另一个转右,同时探测多个方向,能听到地表深处岩石的断裂声。老虎时不时抽搐的鼻子,截留和分辨过往的气味,听觉和嗅觉的双重警戒,周边三四里内的任何细微变化都在它的掌控之中。
它听得出几片树叶落水的声音,那是一只黑白飞鼠从樟树滑翔而下。对面山峰密林诸如长城,风撼不动,鹰眼都甭想瞧进去,“祖祖”却清楚里面众禽百兽的一举一动。
水杉林中,身形矫健的游隼闪电般捕获一只小杜鹃,将其抓往高枝,从容啄拔着羽毛,一棵交让木的树干上,灰色滑鼠蛇正与一对红胸啄花鸟对峙,两只鸟大声叫着,轮番掠过蛇头,告诫它不许再继续上爬。一头小灵猫谨慎地跃上黄连木树,将四肢缩进腹部下,耐心蹲守着什么猎物。一头黑色的鼬獾寻气味找到一个密藏于大叶冬青下的鼯鼠洞,正兴奋地猛刨洞口,沙石和根叶乱飞。
习习山风飘过鼻尖,“祖祖”分辨出几丝鬣羚的气味,这激起它的兴趣。
它昂起头,努力捕获更多的信息,那是一只老年的鬣羚,在三里外的灌木丛中移动,它步伐不稳,前胸带有伤口,血腥味中夹有云豹的口腔味。
这只从豹口中逃生的鬣羚,不但速度缓慢拖沓,粪便中的青草味极淡,还证明它已不再进食,走不动还不能吃,它离倒下不远了。
老虎在非饥饿的情况下,一般不捕杀猎物,这习性与许多肉食动物有别,尤其是雄狮、公豹和豺狼,屠杀属于它们的天性,雄狮几乎不能容忍自己攻击范围内有活口存在,它哪怕是不吃,也要把你咬死再抛弃。
现在的“祖祖”,不能放过任何狩猎机会,它有两个孩子,它必须为食量日益见长的幼虎提供和储备食物。
“祖祖”鼻子里发出低沉的呼噜声,“丫丫”立刻中断游戏,乖乖地跑回来,快到母亲身边时,它突然一个冲刺,扒住“祖祖”的耳朵,头一勾,咬向母虎的喉管。这是幼虎每天都反复练习的本领,必须在瞬间咬住对方要害。
“祖祖”一摆头,撞得“丫丫”四脚朝天,不待它起来,母虎就用舌头大力抽舔女儿的全身。
这是合格母亲的基本功,给幼虎按摩,同时清洁皮毛上的泥水和可能有的寄生虫,小母虎立刻舒服地闭上了眼。
那边,贪玩的“猛猛”没有及时回来,它似乎不甘心被公鸭欺负,溜下树枝,偷偷摸摸尾随公鸭,似乎想寻找偷袭的时机。
树木参天的山林中,一只白腹山雕忽然掠出,快速飞往湿地。
湖水中的野鸭好像得到了警报,集体躲入芦苇中,整个湿地瞬间变得寂静,几乎没有动物,水边的“猛猛”显得格外刺眼。
隐在森林中的白腹山雕,早就盯住这只活泼的小老虎了,它迅疾飞来,身体垂直下坠,一双乌亮的铁爪伸向“猛猛”。
猛禽投下的恐怖倒影提醒了“猛猛”,它“喵呜”一声,掉头就跑。
乌桕树下,“祖祖”怒吼一声,蹿了出来,挟风卷草,闪电般直扑山雕。它威风凛凛的花纹和震荡山峦的吼声,立刻唬退了山雕,这只猛禽错估了母虎的速度,它赶紧展翅,打了个旋,直刺青天。
然而,惊慌的“猛猛”顾头不顾屁股,一下跑失了脚,滑落一个石坑内。
这是一个天然石坑,直径一米多,深两米,下面是半米深的积水和淤泥。
掉进去的“猛猛”吓坏了,它“呜哇”大叫,拼命扒水,想找地方上来,但石坑四壁长满苔藓,滑溜得很,小老虎根本抓不到任何能受力的地方。
“祖祖”快速奔过来,它沿石坑打转转,伸爪子够不到孩子,自己也下不去,急得吼声阵阵。“丫丫”跟随母虎身后,也惊慌得瑟瑟发抖。
斯蒂文飞跑过来,他刚才在望远镜中看见了这一切,“猛猛”一落水坑,他叫声不好,跳下树就朝这里奔。他湿地中滑了几跤,弄得像个泥猴,他什么都顾不上了,只担心“猛猛”的生死。
距离石坑还有二十米,焦躁的“祖祖”才感觉到斯蒂文的到来,母虎掉头向他,怒吼了一声,如霹雷或地震,惊得芦苇丛中一群白鹮纷飞。
斯蒂文赶紧站住了,母虎的目光异常凶猛,为了孩子,它能把他撕成碎片。斯蒂文一动也不敢动,僵立在那里,两眼朝天,把两个手掌向外摊开,让“祖祖”看清他没有武器。
“猛猛”在水坑里的扑腾和叫声牵挂着母虎的注意力,它又围着坑边打转,时而伏下,时而立起,还是找不到救孩子的方式。
斯蒂文趁机又朝前挪了几步,警觉的“祖祖”立刻抬头瞪他,眸子依然杀气腾腾。斯蒂文没有选择,水坑里“猛猛”的声音逐渐减弱,它很可能溺毙。斯蒂文豁出去了,赌这一把,他必须救它上来,这是无价之宝。
这一刻,他想起了赵冬生讲过的故事,假如“祖祖”幼年真被人搭救过,而且还知道报恩,它现在就应该能容忍自己的帮助。
斯蒂文缓缓地卧倒,动作极其温和,生怕哪一个行为让母虎误解。然后,他半闭眼,努力避开母虎直视的眼睛,慢慢地朝水坑挪动。
一米、两米、三米……他挪动着,随时注意母虎的反应。
“祖祖”万分焦躁,它一会儿观察斯蒂文的举止,一会儿又被水坑里的“猛猛”吸引,身子来回转动,不时向斯蒂文皱起鼻子,露出虎牙,低低吼叫。
斯蒂文距离“祖祖”还有几米了,老虎伸爪就能捞到他,这是最危险的时刻,他反而更不敢停下,如果延误时间,“猛猛”溺死,失去理智的“祖祖”很可能会咬死他。
距离这头暴怒的母虎还有三米、两米……他已经靠近水坑,也靠近了原地打转的“祖祖”。母虎口中喷出的气流,搅散了他的头发。
斯蒂文横下一条心,再挪两步……忽然间,意外发生了,母虎身后的“丫丫”猛扑上来,兜头抓了斯蒂文一把。
小虎的力量虽然还不大,这一爪也让斯蒂文额头冒血,但此时最危险的,还是母虎跟进的攻击!斯蒂文赶紧翻身躺下,四肢朝天,任凭额头流血,他保持绝对的安静。
大多肉食动物都熟悉这样的肢体语言,这是告诉对方,自己完全放弃防御,属于最友好的表示。
“祖祖”目光炯炯,没有采取行动,靠在母亲身边的“丫丫”嘴里继续发出警告声,但也没再进攻。
斯蒂文慢慢翻过身,他已经到了坑边。
他甩掉顺眉毛流的血珠,朝下一看,“猛猛”还在水面挣扎,但已经有气无力,时沉时浮。他不敢再拖延,头一低,连摔带扎,掉进了石坑。这一瞬间,他听到“祖祖”紧张地呜了一声。
好在坑里的水不深,斯蒂文踩着淤泥站定,一把抄起“猛猛”,这只小老虎惊叫一声,还想歪头咬他,但力气已经不够了。
坑上面的“祖祖”看到他抓住“猛猛”,急得“呜呜”作响,前爪抓破石壁,碎石“哗哗”的落水。
斯蒂文不顾“猛猛”挣扎,他趟水到坑边,运足力气,把“猛猛”朝上一抛,“祖祖”凌空叼住小老虎,立刻转身就跑,“丫丫”紧跟母亲跑走。
斯蒂文全身都软了,几乎站都站不稳。那是极端紧张后的突然懈怠,也是焦虑到极限的顿然放松。
幸好,他跑过来前曾用手机通知了考察组,否则,自己也被困死在石坑里。
七十九
傍晚的时候,天一半发青一半泛出橘黄,深灰的远山,峰头带一条亮紫的边,不透光的黑色森林,传出几声黄麂的叫声。
黄麂是鹿科动物,看上去很美,身体呈流线型,奔跑起来一股风。但这种动物的叫声很难听,不像鹿鸣那样婉转,而是“噢噢”的,嗓音粗野还沉闷,很不受听。当地把黄麂和猫头鹰归为一类,说是一叫,村里就要死人。
科学家经过研究发现,猫头鹰的嗅觉异常灵敏,能闻到动物死前发出的特殊气息,这当然包括人。后半夜是人最脆弱的时候,垂死的病人多在这个时间段咽气,这时候猫头鹰飞来一叫,就造成人是被猫头鹰叫死的说法。
依此类推,可能黄麂也嗅得出死亡的气息,才落下恶名。
黄麂的嚎叫传来,让龚吉心里直犯嘀咕。这时候,管理站意外接待了一个客人,让他高兴了一会儿,又伤心了半夜,黄麂声莫非真不吉利。
来人是久违了的周树立,帮龚吉发现老虎的那个哥们儿。龚吉很开心,拉着周树立在管理站周边转,跟显摆自己家似的。他也闷坏了,好不容易有个朋友来,可以倒一倒堆积在胸中的块垒。
都说山里人和偏远地方的人好客,其实都是憋的,谁一年半载才见一个生人,都会把他当朋友。
周树立贪婪地大口呼吸着森林里的空气,感慨空气的清新洁净。龚吉来了劲头,告诉他说经专家鉴定,这里每立方空气含负氧离子的比率是全国第一,对高血压和心脑血管疾病患者都有疗效。
“山里人很少有得这些病的,”他说:“倒是野生动物进了动物园,反而会得上什么高血压、糖尿病一类的毛病。”
周树立又看看屋后引来山泉的竹筒,更是羡慕不已。
“这水真清,上游没有人家吧?”他问。
“绝对没有,可以直接喝,冬暖夏凉,还有一丝丝的甜味。”
周树立果然凑上去,喝了几大口,一个劲儿喊好喝,比什么纯净水、矿泉水都好喝。龚吉把周树立领进自己的房间,用山西瓜和山葡萄招待他。周树立捧着山西瓜洗脸一般啃,还不停地夸赞西瓜甜。
“山葡萄也好吃,哥们儿悠着点,别让西瓜撑着了。”龚吉拎一串葡萄递过去:“外国专家说葡萄含一种酶,对心脏有好处。”
“酶主要在葡萄皮上,”周树立纠正龚吉:“所以外国用葡萄皮榨酒,葡萄酒对人的好处比葡萄大。”
龚吉说:“没关系,有钱人喝葡萄酒,咱这没钱人就吃葡萄不吐葡萄皮。”他话锋一转:“不过,你老哥现在也算是有钱人了,跟我吃葡萄委屈了。”
周树立笑了:“我算什么有钱人,温州的私企老板,山西的煤矿主,那才叫有钱,悍马越野车一买一打,亲戚论头数,每人一辆。不过,说起吃来,还是这山里的东西安全,在大城市里住,不管你有钱没钱,每天都等于慢性服毒。”
“服什么毒?说得那么严重!”
“怎么不严重?你说哪样东西是安全的?空气污染水污染,装修污染家具污染,据说连穿的衣服里面都甲醛超标。”
“那就别装修了,水泥地,白粉墙,我看挺好,瞎折腾啥。”
“你以为呢,不装修就没有污染了?建筑材料里本身含放射性,再说,你总得吃吧?牛奶里有抗生素,肉里面有瘦肉精,鸡蛋里有禽流感……”
“那就多吃鱼……”
“河流和人工鱼塘早就被污染了,鱼身上的毒素更多。”
“那就吃素,还省得杀生。”
“吃素就健康了?蔬菜都是化肥催出来的,水果上都是农药,茶叶里的重金属都多了好几倍。”周树立说得摇头叹气。
“照你这么说,城市人都没法活了?”
“差不多,都是慢性自杀,所以癌症多,皮肤病多,血管疾病多,将来只会越来越多。”
“那百山祖是块净土了,”龚吉笑道:“托老虎的福,我来对了,后半辈子坚决不出去。”
龚吉去食堂,取回自己预定的四个好菜,一个笋尖炖土鸡,鸡是基地圈养的,味道鲜美。一个玉米粒炒肉丁,玉米是附近山民种的,猪是基地养的。还有一个蒜茸野山菌,里面五种山菌,都是野生的。最后是两条红烧鲫鱼,捞自屋后的水塘。龚吉得意地说,这些菜不光绝对无污染,味道在哪里都吃不上。
龚吉又掏腰包打了半斤山民自酿的白酒,边斟酒边向朋友保证说酒里面没有勾兑工业酒精。两个人滋溜溜地喝上几杯,周树立感慨大发。
“上个月,丽水火葬场的副场长娶媳妇,我去给他们婚礼录像,成了朋友。”他说:“后来一块喝酒,你知道他跟我说了一个什么事?你绝对想不到。”
“什么?火葬场还能有什么事?大不了又是谁家不孝子孙,把没断气的老人朝火葬场送,报纸登过。”
“不是那个。那老兄是百山祖火葬场调上去的。他说,别看城里人个高体胖,都是虚的,空架子。烧出来的骨灰,没有山里人一半多。”
“真的?”龚吉睁大了眼:“这我还真没听说过,这说明什么?”
“城里人的骨质密度低,烧不出来东西。整天补钙都没用。山里人哪有钱买钙片吃,骨头结实得很。”
“那这是怎么回事?城里人鱼肉蛋奶吃的可比山里人多得多呀。”
“不吸收管什么用!我听一个搞营养学的教授讲,中国城市的空气和水里含有毒物质太多,影响了人的消化系统、免疫系统,还有生殖系统。”
“是呀,”龚吉把酒杯一扔:“咱们这代人有幸也不幸,赶上一个盛世,也赶上大污染。那些破坏环境的人,就不怕断子绝孙?”
“他们怎么不怕?就是因为怕才惦记老虎,把老虎的威风联想到床上,虎鞭、虎肉、虎骨都成了疲软男人做梦都惦记的神药。”周树立摇头道:“去年在吉林,野猪夹夹死了一只东北虎,等警察赶到,老虎须都拔得一根不剩!你说,老虎须也能管什么用吗?”
“这些蠢蛋!都没有想一想,老虎是最寡欲的动物,雄虎和雌虎一年才见一面,处几天就分开,能交配几次?喝它们骨头泡的什么酒,就能让你那不中用的家伙中用了吗?如果说吃性欲强的动物就能壮阳,倒不如把这些骚不够的家伙割下来喂老虎,没准能给动物园的老虎增加性欲。”龚吉恨道。
院子里,一阵热闹声,斯蒂文又遭难了。
那两只山喜鹊再次盯牢了他,返回管理站的汽车里,其他人都下车吃饭去了,独斯蒂文不敢露头,屋檐一角,一只灰白两色的喜鹊激动地大叫,另一只盘旋在车顶,但凡他一露头,便俯冲下来,吓得斯蒂文赶紧朝回缩,关紧车门。
“出什么事了?”周树立走来窗口,也被这奇异场面吸引了:“这两只鸟怎么跟那老外过不去?”
“有一天下暴雨,把喜鹊窝打下来了,这老美去管闲事,想救小喜鹊,被回来的老喜鹊看见了,一直误会到现在。”龚吉笑道:“只要仇人相见,就分外眼红,斯蒂文这辈子甭想解释清楚。”
“这两只喜鹊真敢啄人?”
“可不,啄多少回了,就认准这美国人,跟恐怖分子一样。只要看到喜鹊在树上,斯蒂文立马就抱头鼠窜,今天慢了一步,给堵车里了。”
“打跑它们不就完了,受这罪干吗?”周树立嘴里“啧啧”称奇。
“这老美不让,人家是动物保护的原教旨主义者。”
周树立糊涂了:“什么原教旨主义?”
“这是我给他命名的,就是最狂热极端的动物保护者,别说两只大喜鹊了,他连落在胳膊上吸血的蚊子都不让打。”
“你胡扯吧,我不信,哪有不让打蚊子的,那苍蝇呢?老鼠呢?”
“蚊子是真的不让打,不过——他是说蚊子吸血的时候你一打,正好把蚊子体内的病毒拍到血管里,所以要先赶开它再打。这还不够愚的?谁有那耐性,看见蚊子吸自己的血,不着急打,先请它飞一边去,可能吗?”
他们讨论的热闹,外面也整的热闹,为了抢救斯蒂文,最后不得不让司机把车开到食堂门口,让抱着脑袋的斯蒂文直接钻进饭厅。
龚吉和周树立看完这一幕,回头却傻了眼,尤其是龚吉,气得几乎晕倒!刚才他们看西洋景出了神,没察觉小老虎“宝宝”何时溜进来,叼着龚吉的高端照相机跳上桌子,把几盘菜和相机搅和得一塌糊涂。
现在的“宝宝”不再是那个年幼体弱的“宝宝”了。
这只小虎接受了一系列正骨、驱虫、补充营养等治疗方案,并在嘉尔等人精心看护下,体质大大加强,个头猛增,快有板凳高了。这家伙顽皮得很,无恶不作,简直成了基地“一害”。
它一吃饱就找猎狗“欢欢”的麻烦,搂脖子、扳后腿、骑大马,和它打个不休。小老虎的力气很大,常弄得“欢欢”跟头趔趄。
“欢欢”懂事,会看人脸色,知道这个讨厌的家伙是人的宝贝,任凭骚扰,不敢发作,实在熬不住,就躲起来。
“宝宝”没得玩,就到处捣乱,有回溜进厨房,把一盘准备过油的肉丝吞个干净,又扒翻油桶,撕碎米袋子,叼一条活鱼到水池里玩个不亦乐乎。
这小坏蛋还有个毛病,听不得那台柴油发电机工作,一旦电网送不来电,基地自己发电时,“宝宝”就对“咚咚”作响的柴油机大发雷霆,张牙舞爪地和发电机打架,弄得基地为了迁就它,所有人都不得不摸黑上床。
“宝宝”是野生虎的后代,本不应该和人类过密接触,这是斯蒂文最坚持的,可这回连他也例外了。一是没有人们的帮助,“宝宝”根本活不过来,要命还是要野性?当然是命重要。
再一个是,因“祖祖”带着俩虎崽,“宝宝”回归的可能性很小,不要说母虎管不过来,它很可能根本不认“宝宝”了。
就这样,这只小老虎就在基地既无拘无束,又无法无天了。
龚吉奔向桌子,嘴里咒骂着,叉起“宝宝”,丢到门外。小老虎似乎没有过瘾,口中“呼呼”作响,返身进来,连抓带咬的,跟龚吉的裤脚过不去。
龚吉全神贯注地擦拭和检视自己的照相机,一边用腿挡开反复进攻的“宝宝”,不留神间,他低估了小老虎的气力,被叼住裤脚的“宝宝”扯失重心,摔了个四仰八叉,笑得周树立眼泪都出来了。
摔疼了的龚吉真发怒了,摁住“宝宝”,照头上拍了几巴掌,双手把它叉出去,丢进屋后的茅草地里。
好端端一顿饭被老虎毁了,龚吉跑到食堂叫屈,想让大师傅给他另炒几个小菜。斯蒂文首先警觉,问“宝宝”在哪里,听说扔到院子后面,嘉尔吃不下饭了,起身赶往后院。
然而,草丛里不见了小老虎的踪影,只有一些血迹。
八十
湛蓝的夜空,繁星密布,淡淡的星光,向下面的黑森林倾洒,两棵伞状的线柏之间,悬挂一张蛛网,星光下钻石般折射亮光。
一只扑光的绿金龟飞过来,一头扎在网中心,网丝的黏液立刻粘住了它。金龟子剧烈挣扎,整个蛛网都随之抖动,但它越是挣扎,越是粘得结实。
网丝的一端,一只30毫米大的斑洛雌蛛被惊动,它沿着网络信号线,迅速向金龟子接近。蜘蛛是食肉动物,心性凶猛,它们只有单眼没有复眼,所以见影不见物,只捕猎活动的物体。
斑洛雌蛛悄悄接近金龟子,趁这个猎获物没劲的时机,猛然将吻部的螯肢插入其腹部,将毒液注入。金龟子受到刺激,再度挣扎,斑洛雌蛛迅速撤到一边,等待金龟子的死亡。
很不起眼的蜘蛛,被科学家称为陆地生态系统的优势猎食者,一只蜘蛛一年能捕食1500个昆虫。在热带雨林中,每平方米,蜘蛛密度达130只,一公顷土地上的蜘蛛,每年能吞食7500公斤的猎物,是维护生态平衡的重要部分。
金龟子渐渐不动了,斑洛雌蛛从容爬过来,它谨慎地试探两下,对方已经没有反应,它就用吻部刀片似的触肢基板划破金龟子的胸,吐入消化液。这些消化液很快就把昆虫的内脏溶化,方便蜘蛛把它吸成一具空壳。
就在蜘蛛饱餐的时候,空中黑影一闪,一只菊头蝙蝠扑下来,把蜘蛛和金龟子一把全抓了走,只留下残破的蛛网在夜风中飘荡。
伞状的线柏树下,隐藏着母虎“祖祖”,它半蹲半立,高度紧张,双耳竹尖般竖立,朝着前面的方向。
前面100米处,是繁茂的山楂和茅栗灌木丛,十几只梅花鹿卧在里面休息。星光下,这些鹿和灌木丛的枝条混为一体,极难发现,但它们还是没有逃过老虎的追踪。
目光炯炯的母虎紧盯着灌木丛,它已经尾随鹿群两天了,一直没有下手的机会,今天晚上,贪吃的鹿群大意了,没有把栖息地转移到崎岖坎坷的山壁间,这才给母虎提供了战机。
对大型肉食动物来说,发现群体猎物之后,袭击成败的关键,在于能否准确锁定目标。尤其是静止的群体,把它们区别开,还要从中发现易于攻击的老弱病残者,不是一件容易的事。
“祖祖”又朝前移动了数米,无声无息,它抬起前掌,刚要落下,忽然静止了!不远的树上,传来斑鸠“咕咕咕”的叫声。
一只成年梅花鹿从灌木丛立起,警觉地四下观望,那双听觉极好的大耳朵,雷达似的转动。蹄类动物的夜视能力不佳,晚间主要靠听觉警戒,所以它们的睡眠很少,每晚不过三到四个小时。这段时间,是最危险的。
线柏树下的“祖祖”纹丝不动,树枝的阴影混合虎身上的条纹,使它完全隐蔽在树枝中,夜视不好的梅花鹿根本不能发现。
成年梅花鹿巡视了一阵,再次卧下去,母虎又开始无声地潜行。
50米、40米、35米……匍匐前进的“祖祖”,就要进入有效攻击范围了,它身子略微后坐,前进中做起跳的准备。突然间,一片山胡椒下,蹿出一只白冠长尾雉,它一边飞跑,一边打机关枪似的“嘎嘎嘎”大叫。
野鸡惊起了成年梅花鹿,它跳起来,发出警鸣,翘起尾巴就跑,鹿群立刻跃起,它们不假思索,紧随公鹿信号旗般的白尾,奔向密林。鹿尾下的白毛,是鹿群逃跑时的方向标,每一只鹿都翻起尾巴,后面的鹿无须辨别方向,跟着猛跑,就不会掉队,也不会迷路。
灌木丛猛向两边分开,“祖祖”高速扑出来,旋风般冲向鹿群。
朦胧的星光下,狂奔的鹿群组成一个运动板块,背上的梅花状白斑相连为一体,随着奔跑,剧烈颠荡流动,起到淹没个体、混淆视线的作用。
当老虎就要接近鹿群时,它们突然散开,似点点繁星,老虎稍一落后,它们又迅速重组,如天衣无缝的云团。
梅花斑点不仅便于鹿群隐藏,逃跑时还具有重要的掩护功能。速度极快的鹿和爆发力极好的虎的生死博弈,往往就在零点几秒之间,只要老虎视线混乱,不能在瞬间锁定目标,鹿群就能集体逃脱虎口。
“祖祖”追了数十米,眼看和鹿群的距离拉大,它选择了放弃。
这是“祖祖”第七次的捕猎失败了,三天来,它几乎没有进食任何东西。
野生虎相当耐饿,一周不进食,照样捕猎。但“祖祖”现在情况特殊,它老了,已没有往日的精力,何况,它还要喂养两个孩子。
自“奎奎”出事后,“祖祖”几乎不再碰投放点的食物,它对人类的行为几乎绝望,必须高度警觉,不让自己和孩子再受伤害。
后来,斯蒂文湿地救“猛猛”的举止,似乎对这只母虎产生了影响,它开始在饥饿的时候,谨慎挑选留有斯蒂文气味的牛羊肉。
“祖祖”的这一转变,曾让考察组欣喜若狂,只是苦于斯蒂文分身无术,没有办法去往每一个食物投放点,他们就尽量想各种招,让每一块肉上都沾有斯蒂文的气味。
可是,好景不长,“祖祖”突然又对所有投放食物没了兴趣,这让考察组的人彻夜不眠,怎么也找不出母虎变化的原因。
这只有“祖祖”知道,它从投放点中察觉了彭潭的气味。
抓捕梅花鹿失败的“祖祖”,森林里怏怏返回,它喷了一个响鼻,又长长地伸了一个懒腰,想尽快恢复体力,好继续行猎。
“咕咕咕”,黄杨木的横枝上,斑鸠叫唤声又起。刚才突发的一幕,让附近所有动物都龟缩进自家窝里,唯有这只求偶心切的斑鸠耐不住性子。
“祖祖”抬头,望了望黄杨树木,懒得理睬讨厌的斑鸠,它走回鹿群睡觉的灌木丛,似乎是从那里获得一些鹿的气味,好迷惑猎物,也似乎是想从那里寻求食物的香味,以抚慰辘辘的饥肠。
忽然,它嗅出了一股异味,那是森林中罕见的,也是最凶险的,这味道来自枪支中的火药和枪油气体,还伴有淡淡的彭潭的体味,每当它们出现,哪怕是一丝一缕,都预示着虎的死亡。
母虎太熟悉这恶人的气味了。
多少天来,这气味一直追踪它和它们,挖坑、下套、放毒、设夹,一直把夺命的枪口瞄向它们。性格焦躁的“奎奎”后来按捺不住,伏击了其中的彭渊,它本该一口就结果他,但还是隐忍了,世代相传的基因传递老虎,人不好惹,这两腿直立行走的动物无比残忍和狡诈,他们手中有无法抗衡的凶器,报复心极强,你攻击一个,他们必定会成群出动围剿你。
“奎奎”锋利的虎牙零距离处收住,彭渊保住了咽喉,“奎奎”蹲卧彭渊身边,观察他淌血和呻吟,它要让这个人得到教训,永远离开山林,离开它们的领地,离开它们即将出生的虎崽。
当“奎奎”伏击彭渊时,“祖祖”隐藏在一边的草丛里,为雄虎警戒,考察组没有发现这一细节,还以为是“奎奎”的单独行为。
后来,警觉的“祖祖”嗅到了山下人的气味,那是崔嘉尔和龚吉,它轻轻发出警报,“奎奎”迅疾站起,离开了彭渊。
为了掩护怀孕的母虎,“奎奎”一反常态,故意走向山梁,暴露自己,这才使嘉尔和龚吉清楚看到落霞中“奎奎”的英姿,他们后来分析,这是雄虎展示自己的威力,却未想到,斜坡的草丛里,隐蔽着悄悄撤离的“祖祖”。
这一对中国虎是那样智慧和宽容,许多地方甚至比某些人还通人性,研究虎的人都有共同感受,就是越了解虎便越钟情它们,常会向上天发出感叹,千万别让老虎堕落成人!
然而,再聪明的老虎,也预料不到人有多么险恶。当它们给追踪者以教训后,它们大意了,把两兄弟混为一谈,更没有想到人的倒下,其陷阱和圈套依然有效。结果,“奎奎”中了圈套。
当“祖祖”被迫离开濒死的“奎奎”时,它也带了伤,并牢牢记住了彭潭身上和枪管里散发的死亡气息。
此时,“祖祖”精确地捕捉到彭潭的信息,还有少许的血腥味!
母虎从胡须震动的幅度,判断出这个带轻伤的人正朝这边跑来,速度相当快。“祖祖”改变进灌木丛的打算,一转身,回到了线柏树下,这里是下风头,便于隐蔽,也便于掌控和突袭目标。
母虎在伞状的树枝下卧踏实了,专心等候这个人的到来。
急速的践踏草叶声越来越近,大树下影影绰绰,彭潭果然出现了。
八十一
管理站的里里外外,到处是闪亮的火把和手电筒刺眼的光束。
“宝宝”的失踪,人们一下子全慌了,在基地周围乱跑乱找。茅草地里,考察组的人都撅着屁股,一棵草一寸土地地毯式搜寻,“宝宝”没有找到,却发现了他们最不愿意看到的东西。
一大片倒卧的草丛里,散布有斑斑血迹,而且拖出去很远。人们震惊了,龚吉一屁股跌倒,知道自己闯下大祸。
显然,“宝宝”受到了攻击,尸首全无!是其它野兽还是偷猎者呢?
满头大汗的林教授和斯蒂文紧张地排查和判断,赵队长赶往办公室打电话报警,要乡镇派出所的警察前来协助。一向好脾气的嘉尔更是气得脸色苍白,立眉竖眼,她捣着龚吉的鼻子说,如果“宝宝”这次出了意外,就让他滚出基地,而且永远都不会原谅他。
星空一出,苍穹灿烂,山林越发黑洞洞的,人们心里阵阵收紧,夜长梦多,天越黑,猎食动物出动的越多,即便“宝宝”这会儿还没死,只要天亮之前还找不到它的话,就凶多吉少了。
人们迅速分成几队,以管理站为中心,朝外放射型搜索。方圆数里内,火把如星,电筒如萤,喊声如哭,都是搜寻“宝宝”的人群。
林教授和斯蒂文留下来,继续在草丛里排查。
没有发现什么蹄痕印,也没有毛发留下,到底是什么动物袭击了小老虎?这几个专家抓耳挠腮,一时费解得很。
“宝宝”十几公斤重,又是一只虎,周遭最常见的食肉动物如灵猫、黄鼬、獾等,都不敢也无力挑衅它。如果能在瞬间制服并衔走一只小老虎,只能是成年的狼、金钱豹或黑熊,可“宝宝”健壮有力,即便是大型食肉动物,也不能一口咬定,搏斗中总会留下毛发或爪印,怎么单单就几处血呢?
莫非——专家们几乎不敢想下去,是被座山雕抓去了?只有大雕能不留痕迹地掠走猎物。
林教授再次用电话联系龚吉和周树立,反复核对了时间,然后否定了山雕是凶手的假设,因为当时天近黄昏,能见度极差,猛禽早已归窝了,被称为黑夜杀手的猫头鹰体格太小,还不足以捕猎小老虎。
如果不是天上飞的,那只能是地上走的。说来也怪,野兽都具有怕人的天性,很少主动接近人类的居住区,管理站建了这么多年,从未发生过野兽侵袭的事件,一只鸡都没丢过。有几次来了城市的客人,想看野生动物,还都得领他们进深山到处找,跑到腿疼,未必见得上一根野兽毛。
怎么短时间丢一只小老虎到荒草地,它就遭毒手了呢?
警察们连夜赶了来,点灯夜战,勘察现场,费了两三个钟头的时间,得出的结论是,草丛里没有人活动的痕迹,可以排除偷猎的可能,采集的血迹样品要送回去检验,才能知道是什么动物留下的。
不是人干的,大家松了口气,这年头坏人太多,老虎都没有安全感,再说,那个姓彭的还没有抓到,这凶手究竟是远走高飞还是藏在百山祖,很难说。
但人们很快又提心吊胆了,是人干的还好了,尚有活着追回“宝宝”的希望,若真是被其它猛兽捕获,小老虎已是死多活少了!
龚吉和嘉尔以及周树立等,是顺着百山祖主峰的方向走,他们搜寻范围最大,一直搜进了深山,直到林中露水湿重,他们才意识到走了十数里的山路,个个泥猴似的,伤痕累累,腿脚也都抬不动了。
嘉尔和基地联系,得知各路都还没有“宝宝”的消息,林教授让他们也回去,再往密林深处进已没有意义,“宝宝”跑不了这么远,若真是被其它猛兽叼进原始森林,就不用指望能找回来。
沮丧中的嘉尔,说让大家回去,清点人数时,才发现队中少了一个人。一路上,人们都把眼睛瞪得像算盘珠子,得了甲状腺机能亢进似的,哪里林密、哪里草高看哪里,忽略了龚吉兄弟。
嘉尔赶紧询问,谁见龚吉去哪里了?人们面面相觑,最后那个周树立忽然冒一句话,说是嘉尔打电话时,听到各个搜索队是坏消息,龚吉坐地上了,当时他正在草丛里翻找,只喊了龚吉一声,没顾上看他跟上来没有。
嘉尔恨恨地说,不要管他!可还是带着大家转身找龚吉,真是多少麻烦了,越忙越添乱,“宝宝”还没有找到,这个家伙又死哪里去了!
人们回到龚吉坐下的地方,这里已经没了人,周围一片火棘丛树,疏疏密密,人们顺火棘树看过去,心里都突然一沉,不好,这里斜插往上走,尽头是一个陡峭的悬崖,少说有三层楼高。
受良心责备的龚吉会不会想不开,独自寻短见去了呢?
嘉尔顾不上说什么,拔腿就朝悬崖跑,人们在后面紧跟。他们跑上悬崖,星疏月淡,夜空呈现出庄重严肃的海军蓝色,山头衬出模糊的剪影,周围雾霭浓重,随风流荡,千峰万木都似泡在混沌水里。
他们勾头看悬崖下,蝙蝠穿梭,虫声齐鸣,林木似乎深不可测,不要说淹没一个龚吉,就是坠下千军万马,都留不下痕迹。
嘉尔的眼泪轰然涌出,她刚才不该在出发前指龚吉的鼻子骂,他肯定是看“宝宝”找不到,没脸见大家,一急,就自绝于考察组了。
“龚吉……”嘉尔带着哭腔,对群山大叫,听着像是卖公鸡的没有发市。
群峰回应这声叫,到处都是“龚吉、龚吉”的回声。人们高一声低一声的喊叫,这真是白费力气,谁从这里蹦下去,还能答应吗?石头都摔碎了。
还是周树立冷静,从他对龚吉的了解,不相信这伙计会从百山祖上跳下去,你推都别想推下去他,以身殉职?那是电影里的段子。
就在人们高一声低一声喊龚吉的时候,周树立顺着火棘树丛的另一方向拨拉,忽然发现一个青石斜坡,苔藓滑溜溜的。他拿稳了劲儿,小心翼翼走过去,看到青石突出山坡,下面有两三米高,密布的灌木丛中,压倒一大片,露出龚吉的两条罗圈腿以及草丛中半个黑幽幽的洞口。
周树立叫得像鸡下蛋,招来了嘉尔等人,两个手脚麻利的,很快攀着岩壁下去,打灌木丛中扶起了龚吉,他哼啊咳的,全身稀软软,烂泥似的。
人们都陆续下来,几个人搭把手,上坠下接,把崔嘉尔放下来。龚吉看到嘉尔,呻吟越发响亮,嘉尔问他伤着哪里了?他说起码断了两根肋骨。
嘉尔责怪他,说你怎么不看好脚底下?“宝宝”还没找到,又要为你分心!龚吉尴尬,答不上来,周树立挖苦说,你不是以身殉职吧?这倒提了个醒,龚吉立刻顺杆爬,说是要和“宝宝”同生死、共存亡、共进退……
好气又好笑的嘉尔不再理他,吩咐让人们做一个简易担架,抬他下山。龚吉倒还清醒,指着露出的洞口大叫,让到里面去看看,没准小老虎在里面。
这倒也是,这个洞口过去没人知道,既然撞上,就应该进去瞄一眼。人们点着几只火把,鱼贯而入。
这个洞是葫芦形状,口小肚子大,腰细屁股圆。有四五十米深,湿漉漉滑腻腻,到处朝下滴水,冷不丁掉你脖子里一滴,凉得人一嗝颤。
人们战战兢兢,汗毛倒竖,全仗着群胆,才走到洞的深处。一根乳白色的石笋展现在他们眼前,石笋边是一个黑潭,潭水的边沿圆溜光滑,很像个巨大的水井口。潭水乌亮深沉厚重,感觉踩一脚都不湿鞋,水面倒映出几炬火把,还弥漫一股特殊的腥味。
光是这味道,就让人起鸡皮疙瘩,热天打冷颤。
人们顿时毛骨悚然,头发根炸开,脚指头都攥成了拳头!这莫不是传说中有水怪的山洞?当人们再把火炬朝前举,更是惊得目瞪口呆,雪白的石笋上,歪歪扭扭,血迹紫黑的,写着几个很大的英文字母,最后一笔拖得很长,从洞壁一直拖到潭边。
嘉尔挤到前面,一眼认出来,字母应该是Monster,怪物的意思,只是er两个字母未来得及写,t字目的一笔斜斜地拉了下来。
他们后来才知道,这个晚上的发现,给通缉犯卢小海划上了句号。找小老虎没找到,却找到了变态杀人犯的葬身地,他也真是不得好死!这名高材生,临死用英文单词提醒后人,不知道是唬忘了自家的母语,还是那一刻只有英文才更能表达他的恐惧。
八十二
夜幕中,彭潭跑过来,枝叶缝漏下的惨淡星光,映出他面孔上的紧张。
他脚步有些踉跄,树下厚厚的腐殖质层,踩上去软酥酥的,更让他步子不稳。干燥的树皮经布“草鞋”践踏,发出连串的碎裂声。
这是山民最常穿的鞋,它们多用五颜六色的粗布条拧成,布条草鞋不仅是廉价易打,穿起来柔韧轻盈,跑起来随劲儿,攀爬时跟脚,还通风吸汗不怕水,任凭你泥泞水淹,回到家在溪水里一涮,就挂上墙。
山民的家里,都有成串的草鞋挂在门外,远看犹如盛开的喇叭花。
然而,这个晚上的彭潭,两条腿都带伤,挂出一缕一缕的血丝,那枝要命的狙击步枪也没在手里。
彭潭刚刚受到一头金钱豹的袭击,他能全身逃出,真有点天方夜谭。
此时的彭潭,不再是为什么订单干活,那是根本做不成的交易,百山祖所有路口都设下哨卡,连一只野鸡都甭想偷运出去。
而更让人震怒和恼火的是,他到了走投无路的地步,才知道从头到尾,完全上了人家的大当!最后一次和那个南方黑社会老大通话,对方一是心急,催他催得凶,二是喝多了酒,说秃噜嘴了,把真言泄给了他。
原来,根本不是什么人要吃华南虎肉,谁想壮阳,也花不起这个钱,藏在交易背后的,竟然是一个巨大的国际阴谋。一笔来自周边某国的巨额资金,秘密买通了境外的三合会组织,指明要猎杀百山祖的野生华南虎,那个指挥他的森哥,也不过是整个阴谋中被摆布的棋子。
听到这个内幕的彭潭,钢牙咬碎,把手机摔得四分五裂,他知道自己真是上了人家的贼船。
怪不得,为一只老虎,那边肯出这样的价码!怪不得他们还派一帮人赶过来压阵监督!怪不得在雄虎现身和小虎出世后,他们追加金额,出手阔绰!怪不得他们敢痛下杀手,直接威胁他们兄弟和家里的母亲。
他们兄弟,只为挣几个昧良心的钱,被国际阴谋家当枪使了。
彭潭已经是穷途末路,想收手都来不及了!自从彭渊被雄虎咬伤后,又被公安机关逮捕,他在被追捕时开枪打死民警,他就知道自己是卒子拱到头了,和国家机器较上劲,顶多拉两个垫背,还指望赢吗!
在一个月明星稀的深夜,他攀到崖顶,面朝北方,给老娘磕了几个响头,额头都碰出了血。这个冷血杀手平生第一次掉泪,他是个不肖不孝的儿子,原想多挣些钱,好给母亲养老送终,却给老人家带去杀身之祸。
他在崖顶上,对夜空咬牙切齿,假如老天爷给他机会,他会到国外去,把那些布局的幕后人一个一个亲手掐死!他也再次发誓,要宰掉这一窝老虎。
他还发誓,干掉老虎后,他会朝百山祖放一把大火,把他自己和森林的一切统统烧光。
立下誓言的彭潭,劲头变得更足,追踪老虎也更加起劲,他不再是心怀鬼胎的盗猎者,而是一个满腔仇恨的复仇者了。
可对付“祖祖”,彭潭真没有胜算,陷阱和夹套对这只幽灵般的母虎等于零。“祖祖”真他妈绝了,甚至会变害为宝,它曾把一头野猪驱赶到夹套附近,致使野猪被困,节省它自己猎杀的成本,你说让不让彭潭郁闷。
也就在彭潭快要绝望的时候,机会逐步展现了,他察觉“祖祖”因两只小虎的食量猛长而不得不增加出猎时段,感觉杀机已经露出了曙光。
两只天天见大的小老虎,成为彭潭的新目标,尤其是母虎出洞的时间越来越长,它们的胆子也越来越大,经常因饥饿跑出洞外,活动范围日益增加。
不过,两只虎崽也不容易捕捉,但凡有动静,它们都会迅速躲进虎穴里的石缝中。有一次,彭潭把它们堵在里面,他千方百计地引诱它们出来,警觉的虎崽不受诱惑,藏在里面,朝他龇牙咧嘴和大声呼哈。彭潭忍不住了,伸胳膊去里面掏,被自卫的“猛猛”抓得血痕淋淋,不得不骂着娘撤退。
第二天,他带足了家伙再赶过去,发现小老虎不见踪影,显然是返洞的“祖祖”嗅出了他的气味,连夜带虎崽转移了。
就在前天,他发现了“祖祖”的规律,似乎这只老虎只吃那个外国人投放的食物。这一发现,终于让他手心都搓热了,他笑得极其冷血,他知道,功夫不负有心人,自己总算是抠住了老虎的死穴。
这个晚上,他带来了剧毒氰化钾,这也是境外提供的,他以前还为客户着想,怕二次中毒,不敢使用,现在不用考虑了,怎么狠就怎么来,越毒越好。
夏天多东南风,山这面凉爽,草木也旺,草食动物多活动于这一面,老虎的狩猎也最频密。斯蒂文特意在南坡选了几个点,投放食物。
一开始,彭潭只是过来顺点肉吃,就那么生吃,用匕首割成条,放嘴里嚼。他已经吃惯了,还能吃出不同的肉香味,生肉中的维生素没有被破坏,要比熟食还有利于健康。
亮叶水青冈林中,他找到了斯蒂文的食物投放处,用匕首割开草丛里藏匿的牛肉,把氰化钾胶囊塞进去,这些剧毒药,足能放倒几头大象。
他放好毒药后,匆匆离开,却没有料到,经过一棵银杏树的时候,一条猪腿从上面掉下来,正砸他肩膀上。他当时一愣,低头查看,那也是考察组投放的食物,怎么会到树上去了呢?
他忽然发现猪腿有啃咬的牙印,不好,附近有猛兽,他刚把狙击步枪从肩膀上顺过来,一头金钱豹呼啸而下,从树上扑倒了他。
这头雄性金钱豹有百十斤重,加上自由落体的速度,让彭潭完全没有招架之力,他的枪不知飞到哪里去了,腿上和身上都被豹子抓破。
豹子的斑纹一闪过眼帘,彭潭就知道完了,这辈子活到头了!这真是报应,给老虎下了毒药,轮到豹子来吃你,真是该死了!
从西伯利亚森林到百山祖保护区,他被蟒蛇缠过、海东青啄过、蜂毒过、蝎子蜇过、蜈蚣叮过、马鹿抵过、雪貂咬过、野猪追过,却从没有受过大型食肉动物的侵犯,现在竟然遭到豹子偷袭,那只能是老天爷的安排。
彭潭放弃了反抗,咬紧牙关闭上眼,准备任豹子撕扯。
几秒钟过去了,他听到豹子的喘气,却没有下嘴。他睁开眼,看到豹子四腿叉开,他正躺在豹子的身下。豹子头朝他脚的方向,他正对着豹子的屁股,粗大的豹尾压在他脑门上,他鼻子上面,就是豹子鼓鼓的阴囊。
彭潭顿然醒悟,虎豹的习惯是攻击猎物咽喉,管你是谁,一口咬定,纵有千斤的力气也得憋死,这头豹子屁股朝他,显见不是有意要吃他,估计是食物从树上掉下,看他蹲下身,以为是想抢走那猪腿,护食是食肉动物的天性,豹子才发动攻击。
那金钱豹扑倒彭潭后,也在发愣,似乎没决定拿他怎么办?彭潭到底是彭潭,金钱豹身下也能保持镇定,被压在豹子身下的他,徒手是不能搏斗的,那会被豹子抓个稀巴烂。
好个彭潭,灵机一动,决定赌一把,他伸手过去,轻轻抚摸豹子的睾丸,动作温柔,力道恰到好处,同时也密切注意豹子的反应。
这头雄性豹子先是一震,立刻被彭潭的手法征服,它叉立不动,闭上眼,享受起来。彭潭松了一口气,一边继续抚摸豹子。
老豹子四肢软了,其实它更缺娱乐,八成是个老处男。豹子身子一歪,干脆躺下了。彭潭一边抚摸,一边四下观望。他身边是一棵紫藤,藤身有一指粗,斜斜的向银杏树攀援,他主意有了。
彭潭用极为隐蔽的动作,悄扯过一根紫藤,挽一个结,轻轻套住豹子的阴囊。那老豹子舒服透了,红红的豹鞭都伸了出来,它嘴巴半张,口水滴答,还不时勾过头,舔一下彭潭。
彭潭慢慢地缩起腿,扎好起跑的架势,然后,他猛一发力,滚往一边。那豹子一惊,翻过身就扑他,却被紫藤拽住阴囊,大吼一声,趴倒在地。
彭潭枪也不要了,连滚带爬,拼了命地跑。猛兽都有报复之心,那豹子若挣脱了紫藤,非追上撕碎他不可。
线柏树边,彭潭踉踉跄跄地过来,身上已没有一点气力了,刚才高度的紧张和奔跑,基本上耗尽了他的能量。
“咕咕咕”一串斑鸠的叫声,让他平静下来,豹子现在没追上来,该是不会再追来了吧,他剧烈喘息着,一屁股坐下来。
屁股刚沾地,他弹簧似地蹦起来,大腿间触电似的直觉提醒了他,黑黢黢的四周,极可能藏有猛兽!
几乎是凭着直觉,他一把撩开垂地的伞状树枝,惊得倒退了一步!线柏树下,星光依稀,母虎“祖祖”成蹲姿,正紧盯着他,圆睁双目反射出荧荧亮团,简直有茶杯大小。
彭潭反应也快,“刷”地拔出匕首,人成丁字步,用刀尖对着母虎,夜光里,匕首泛着清冷的寒光。
彭潭和“祖祖”,终于面对面!也是第一次面对面!一年多来,人和虎彼此追踪,斗勇斗智,白日,人进虎退,夜间,虎进则人退,他和它依山相闻,顺风相听,隔林相望,他仗着先进的猎杀工具,占“祖祖”上风,力图置它于死地。而老虎凭着灵敏的感官,胜他一筹,始终躲他于无形。
彭潭失去了弟弟彭渊,但也重创了雄虎“奎奎”,算是打了个平手。这会儿,两个冤家聚头了,零距离!人和虎的生死存亡,瞬间将决出。
彭潭清楚实力的悬殊,他可以对付三个壮汉,加一把短刀,五个男人都不在话下,可面对这只森林之王,无论力量、速度、爆发力、敏捷和柔韧,他都根本不是对手,拳脚不够给老虎挠痒,匕首和一卷报纸没大区别。
他没打算退却,也退却不了,老虎三里外就觉察到他,既然不像过去那样回避,就是刻意等他!换谁也插翅难逃。
彭潭感到血脉膨胀,浑身肌肉紧绷,刚从豹子嘴下逃生的他,突然渴望厮杀,也期待了结,浴血和老虎的搏斗,能让他产生强烈的快感,最后让老虎嚼一把,或许是最应该,也是最痛快的结局。
眼冒死光的彭潭,挺着匕首,向前跨一步,锋尖已触向虎鼻,母虎动作凌厉,一嘴把匕首叼了过去,雪亮的眸子像两把刀,直戳彭潭。
彭潭晕菜了,他再有心理准备,还是没料到老虎的敏捷,瞬间就缴了他的械,让他连招架都别想,只有等死的份!这一会儿,夜森林格外安静,连那只斑鸠的“咕咕”声都消失了,整座森林都屏住呼吸,等待这无法避免的屠杀。
奇怪的是,“祖祖”没有进攻,双方僵持着,约一分多钟,对彭潭来说,似乎过去了一万年。叼着匕首的母虎,没有被彭潭的挑衅激怒,岿然不动,眼神沉重而凶猛,傲岸又威严。
没有人能和一只老虎长久对峙,即便是亡命徒彭潭,也不能!他发抖了,像打摆子,从他僵直的右手开始,逐步扩展到全身,抖动越来越剧烈,直到连站都站立不稳。
彭潭扑倒在地,捶打着地面的腐殖质层哭嚎,湿漉漉的树皮和碎草溅起,沾满他的头和脸。忽然间,他有了异样的感觉,抬头止住了哭声。
线柏树下,黑黝黝的,也空荡荡的,母虎已经无踪无影,只有那把匕首斜插在地面上,斑鸠的“咕咕”声又响起来了。
泪眼模糊的彭潭,跪在原地,不知所措。是“祖祖”再一次放过了他?还是这只母虎根本没在这里?刚才是场幻觉?他的脑子全乱了。
八十三
这一晚,管理站狗跳鸡飞,净出意外,把人折磨得够呛,到头来才知道净是瞎忙活,白受罪!“宝宝”压根就没丢。
猎狗“欢欢”被绳子拉着爬了半夜的山,刚一回来,就气愤地冲着铁笼子狂叫,赵队长还以为“奎奎”又招惹它了,跑过去一瞧:“哎呀……咳呀……天呀……你们快来看……”
他叫的声音比狗还大。人们都纷纷跑过来,当是赵队长被蝎子蜇了呢。结果,朝笼子里一看,五官都气挪了位。
笼子内,“宝宝”四仰八叉,大大咧咧地躺在“奎奎”胸下酣睡。“奎奎”此时流露出罕见的慈爱,它温柔地低着头,用舌头轻轻舔抚着“宝宝”,根本不理睬乱作一团的狗和人。
它们身边不远,横躺一条无头的脆蛇蜥,这是一种像蛇的蜥蜴。原来,“宝宝”被弃草丛后,演出了一场“龙虎斗”,然后把战利品衔给了父亲。
让人们气不打一处来的是,“奎奎”过去不接受“宝宝”,逢小老虎摇头摆尾、忸怩作态和它套近乎,它一概发出威严的低吼,吓得“宝宝”立马缩回。这次也不知怎么了,是良心发现还是造化弄人?竟然容忍小老虎钻进笼子。
它们父子意外相认,血浓于水,可苦了基地的诸位,一晚上不得安宁,底气都泄没了。
顾不得养伤的龚吉,连瘸带拐跑出来,没到笼子跟前,就被嘉尔一把拥住,飞来之福,哥们儿瞳孔都放大了。女孩子跺着脚,泪流满面,带体温的泪水,顺下巴滴进龚吉的后衣领。
斯蒂文见他俩当众如此,面无表情地摇摇头,转身上了一辆吉普车,轰大油门开出去,直奔大山脚下。
秋老虎的烈日,垂直打击百山祖众山,原始生态的森林内,亮叶水青冈林遮天蔽日,侥幸穿刺进来几缕光线,被湿气和阴暗中和如烟如梦。
林子深处传来两声短尾猴的哀鸣,听得人肠断三分。
几株参天古树,间杂亮叶水青冈林中,顶梁柱一般。这是最最珍贵的冷杉,属国家一级保护植物,也是世界最濒危的十二种植物之一。
冷杉是古属植物,生长在寒带,随地球冰河期的结束灭绝,如今在世界各地已难觅踪影。上世纪七十年代,它们在百山祖的亮叶水青冈林中被发现,也曾轰动世界的自然学界。
冷杉在华南低纬度低海拔的遗存,被认定是第四冰川时期,冷杉属植物从高纬度的北方南迁的结果,这为研究地球生物圈气候变迁和生物区系的演变,提供了重要证据和新的启示。
继发现被誉为“植物活化石”冷杉树的三十年后,这片百里方圆的原始森林宝库,又发现栖息有被认为是已灭绝的中国最高端动物——中国虎。地球一隅的百山祖再次被世界关注,人们在惊喜中又击节称叹,不起眼的百山祖,究竟藏有多少秘密?
华丽威猛的中国虎和高大古老的冷杉树,已成为百山祖原始生态保护区桂冠上的两颗晶莹翠钻。
百山祖这天赋两宝,被人们遗忘倒幸存下来,可自从被发现,反而危机重重,前途凶险,更沉痛的是,它们还有见证对方受难的一刻。
冷杉树上的一枝,蜘蛛网反射着零碎的日光,一只斑血蛛顺网格移动,它突然静止了,静止对蜘蛛来说是表示不安,它觉察出不祥的动静。
“祖祖”就在附近!如果把亮叶水青冈林摄成画面,没有观众能看到老虎在哪里,树静风止,一派安详,不像有猛兽的样子。
一棵四五人都合抱不住的冷杉树后,横倒一株长叶榧树,枯死的树干上,布满侧枝走灯藓和大瓣苔藓等,再加上干枝乱叶,斑驳的颜色及自然线条和虎纹混为一体,顺榧树一侧静卧的老虎,很难被视觉区分。
母虎离开彭潭,又兜了数十里的大圈,没有猎到任何活物,只得冒风险,来到食物的投放处。
它十分谨慎,潜伏过来后,不急于行动,而是安卧在隐蔽处,静静地观察,在确保周边没有危险时,才会走出去。水青冈的树下,有一片稀疏的灌木海桐,由于参天枝叶遮蔽了阳光,树下的灌木丛也不发达,在灌木丛里,丢着两条二十多斤重的猪后腿,“祖祖”是为它们而来。
“祖祖”静静的卧了一会儿,它站了起来,长长的伸了个懒腰。它明显消瘦了,两边肚子凹进两个半圆坑,脊椎骨都削薄了,感觉是挑着虎皮,上面的毛发也失去了光亮。
两个孩子可不好养,尤其是森林食物日益匮乏的今天。
即便是如此消瘦的老虎,森林中看过去,斑纹依然华丽威猛、神态安详冷酷,步态优雅,走的是效仿服装模特的步伐。
“祖祖”朝海桐灌木丛走过来,快接近的时候,它突然收住了步子,鼻子反复抽搐,它嗅到肉里散发出的陌生气味,对野生动物来说,任何陌生都意味着危险。更要命的是,它同时也嗅出了彭潭留下的气味。
没有人能猜中,昨晚的“祖祖”,为什么饶彭潭一死,是它依旧不愿与人为敌?是它对彭潭的毒辣估计不足?还是斯蒂文对“猛猛”的救助,让它区分不了人到底是好还是坏?
这只母虎没有朝灌木丛里走,而是寻气味搜索彭潭的痕迹,在它断定彭潭在这一带活动过后,就忍饿放弃了食物。
“祖祖”迅速回到那棵倒卧的榧树边,它似乎在思索下一步的行动计划。林间传来一声鹿鸣,那是一头母毛冠鹿召唤幼鹿上路。
“祖祖”闻声仰起头,很快确定了毛冠鹿的方位,它返身进密林,行动敏捷而谨慎,消失在树丛里。
斯蒂文沿着亮叶水青冈林边走过来,神情阴沉和紧张。
今天该他值日,上山例行检查投放食物的情况。方才,他在自己的投放点发现食物突然少了,而且还在潮湿的地上寻到人的脚印。他立刻意识到问题的严重性,一边用手机向管理站汇报,一边追踪偷猎者的去向。
他用竹竿拨开草丛,仔细寻找那人留下的足印,一种不祥的预感笼罩了他,这偷肉的绝非一般人,很可能就是那个漏网的偷猎者。
多少天来,考察组始终担心这个人,一天抓不到他,野生虎就没有真正的安全。就在他蹲下身子,仔细研究地上的鞋印时,前面草丛忽然“窸窸窣窣”乱响,斯蒂文赶忙伏下身子。
草丛里,跑出两只小老虎,领头的是“猛猛”,它比妹妹高一头,昂首阔步,威风凛凛,显然是个抢吃抢喝的高手,胆子自然也壮一些。
斯蒂文看到这两只花团锦簇般的虎崽,简直心花怒放,他一动也不敢动,生怕惊吓了它们。
饥饿让虎崽呆不住了,它们跑出虎穴,顺着妈妈留下的气味,一路来到水青冈林边。外界让小老虎们胆怯,同时也令它们好奇,它们一边走过来,一边这里闻闻,那里嗅嗅,不是撒泡尿,就是挠一把,饿着肚子,依然贪玩。
“丫丫”跟在哥哥后面,一只惊起的大树蛙吸引了它,小母虎连扑两下,功夫显然欠火候,竟然让大树蛙逃进了草丛。它似不甘心,一路追了进去。忽然间,草中的“丫丫”一个倒跳,蹦回来,并且发出求援的叫声。
小哥哥“猛猛”掉头奔来,草丛里,一条眼镜蛇昂着头,脖子鼓胀,向它们发出“嘶嘶”的警戒声。
不远处的斯蒂文大吃一惊,他深知眼镜蛇的毒性,担心两只虎崽被伤害。他想冲过去救援,可又怕自己的突然出现,反而分散虎崽的注意力,更易受到眼镜蛇的攻击。他紧张得浑身颤抖,一时不知道怎样才好。
两只小老虎围着眼镜蛇打转转,它们的好奇心被激起,前后夹击,试探着与毒蛇周旋。
它们似乎知道眼镜蛇不仅毒牙厉害,还会喷毒液,总是避开蛇的正面,两只虎崽时而腾挪,时而剪跳,这个掉头逃窜,那个返身奔扑,合作天衣无缝,与蛇逗得不亦乐乎,它们显见是得到了母虎的真传。
大约斗了半个多钟头,眼镜蛇体力不支,毒液也喷完了,反应越来越慢,已开始寻找溜走的机会。它一边继续虚张声势,一边勾头就朝草丛里窜,两只虎崽则围追堵截,逼得它重抬头应战。
就在龙虎斗快要见分晓的时候,两只小老虎忽然放弃了围堵,它们几乎同时撇下筋疲力尽的眼镜蛇,争先恐后,朝一丛灌木跑过去。
很快,那一丛海桐灌木中传来老虎撕扯吞咽的声音,两条花蛇般的尾巴时隐时现,快活地扫来扫去。
眼镜蛇趁机逃跑了,斯蒂文悄悄跪起来,用望远镜查看,两只虎崽撕扯的是一只猪腿,正是考察组投放后所丢失的。
斯蒂文犯了一个大错,致使他终生不能原谅自己,当时他已经猜疑猪腿为什么会扔在这里,还以为是彭潭故意抛下诱饵,用来伏击老虎。
可这一会儿,他看着小老虎吃得“呜呜”有声,打心眼里舒服,真不忍心打断它们,却万万没想到猪肉里被彭潭做了手脚。
彭潭步履蹒跚,朝这边赶,他从来没有匆忙过,根本顾不上隐蔽自己。
“祖祖”离他而去后,他心乱如麻,一直跪到天亮,致使一个大腹圆蛛误会,在他脑袋和树枝间编了一张网。
这个多年来到处杀生害命,冷酷无情的家伙,虎口余生后,反而糊涂了,该死的时候,没让死,往下该怎么活?路子怎么走?继续追杀“祖祖”?还有脸吗?那真是混得连畜生都不如了!
他那一会儿,才确信弟弟彭渊没有被咬死,不是命大,是老虎不想照死里咬!他也才明白,百山祖的一年多,他们兄弟在明处,老虎在暗处,一直没有被老虎袭击,不是因为手里的枪支,而是老虎的隐忍。
昨晚那星光树影之下,“祖祖”庄重威严的双眸,刀子一样,深切彭潭的内心,至今火辣辣的疼痛。
过去的他,只是把虎当兽中之王,欣赏老虎的威猛、快捷和自信,所以他猎杀老虎,是挣钱,也是鉴赏自我的终极目标。可傲慢和深沉的老虎给他狠狠上了一课,让他瞬间经历生到死,再由死到生的历程,人多次侵犯了虎,虎还能不犯人!忽然间,彭潭似乎有所醒悟了,他痛感羞耻,骂自己是王八蛋,是糊涂虫,该遭天打雷轰!
茂密的线柏树枝,挡不住东山头上的曙光,当山峰的青紫和早霞的橘红以及灰色的浮云都被日出点亮时,他跳了起来,不顾腿脚的麻木,跌跌撞撞,朝亮叶水青冈林这边来。
他要抢在小老虎前面,收回毒药,他跟老虎没仇,仇恨都在那帮境外的王八蛋身上。他要出山,决不能便宜了那些人,他斗不过老虎,他服了,认输了,但凭他的武功和枪法,收拾那些黑心烂肺的家伙绰绰有余。
亮叶青冈林到了,彭潭似乎听到小老虎吃食的动静,他喊了一声,冲进林子,想把它们在毒肉进下肚子前赶走。
林中的地上,一片狼藉,小老虎显然惊跑了。彭潭赶紧检查猪腿,肉被啃去了好几大块,包括他塞进毒药的部分。
彭潭腿一软,坐下来。完了,他苦笑,生米做成熟饭,一切都来不及了。
“举起手来!”身后忽然一声大喝,腔调有些怪怪的。
彭潭心一沉,估计遭到了埋伏。这一天是早晚的事,但此时的他,似乎很有些麻木,没有什么反应。
“你的手举起来!”又是一声命令。
彭潭举起手,慢慢转过身子,眼前是个老外,高个长腿,手里端着一支半自动步枪。彭潭多次听说考察组里有个外国人,也从望远镜里打量过这家伙,他意外的是竟然与这个斯蒂文狭路相逢,并不是武警官兵。
“你是不是叫彭潭?”斯蒂文发问。
“我叫啥都不重要了,我告诉你,什么都晚了!”彭潭一脸平淡。
“当然,如果你想反抗和逃跑,我就打断你的腿!”斯蒂文降低枪口。
“别动枪,老子认栽了,”彭潭恶狠狠笑道:“我跟你走,今天倒霉,不光我倒霉,你们霉倒得更狠!”
八十四
斯蒂文押着彭潭朝山下走,刚走出水青冈林,彭潭被一根草藤绊倒,趴在石头上,大声哼哼,嘴都出血了,好像是摔得不轻。
“你不要装蒜,快起来!”斯蒂文不吃他那一套,保持着警惕。
“呸呸……牙磕掉了一个,”彭潭吐着嘴里的血沫子,有气无力地说:“人要不顺,放屁都砸脚后跟,来扶我一把,伙计,头晕得厉害。”
“你休想,自己站起来。”
“你们美国人不是讲人道吗?这么没人性,没看见我嘴流血?”
斯蒂文没有上他的当,他早听刑警们介绍过,这是一个精通中国功夫的家伙,他没有伸手,而是走到彭潭的右后侧,出腿踢了这无赖一脚。
“起来,你不要耍什么花招,我不会上你的当!”
这老美又犯错了,他只懂西方的拳击,不懂东方的腿技,当他要踢第二脚时,彭潭突然侧翻,左腿自下缠住斯蒂文的小腿,反关节一拉,斯蒂文失去重心,仰倒在地,彭潭则大蟒翻身,借力跳了起来。
斯蒂文的半自动步枪摔脱了手,掉在一边,彭潭扑过去就抓枪。斯蒂文好歹还头脑灵敏,他离枪近,估计自己抢不过彭潭,近水楼台,伸胳膊一捅,枪跌下了岩石,那是一个三四米高的石壁,谁也别想够着枪了。
彭潭扑枪扑了个空,斯蒂文翻身扑向他,美国人没有摔跤技巧,但有体重,其实在很多格斗中,技巧远没有力量和体重管事。两个人在草地上翻了几个滚,彭潭又被压在下面,还被卡住了脖子。
毕竟,这个恶棍多日吃不饱肚子,体力不支了,犟不过高大健壮的老外。
“你掐死我拉倒,”彭潭停止了反抗,身子软了,他咧嘴笑起来:“还给警察省一颗子弹。”
斯蒂文松开了双手,看着他一排整齐的牙齿,使劲抽了他一个嘴巴,恨恨地说:“你刚才骗我,说你的牙掉了,这不都在吗?”
“你浅了不是?兵不厌诈,懂吗?”彭潭冷笑道:“虚虚实实,实实虚虚,我刚才是咬破舌尖玩玩你,想要实在的吗,现在给你来一个……”
彭潭猛然发力,一头正撞斯蒂文的鼻梁上。斯蒂文顿感鼻子一涨,鼻梁骨折断了,一股热浪直顶脑门,鼻血喷出,他两眼发黑,天地间天女散花般灿烂,他昏倒了。
彭潭利索地爬起来,顺手搬起一块石头,就朝斯蒂文的脑袋砸。他只有一个念头,干掉这碍事的老外,把尸体一藏,趁人没发现,逃出百山祖,到南方找那些混蛋算账。
彭潭忽然一哆嗦,感觉到什么,举石头的手凝固在头顶。
一缕虎腥,带有铜臭味,刀刃似的夹在空气中切过来,割疼了他的鼻孔,这味道让他兴奋,也让他恐惧,离开他还不到几小时,又飘了来。
彭潭急转身,气管几乎扩张了一倍,脖子粗好多,“呼哧呼哧”的,但没有看到老虎的身影。
他赶紧两边一扫,还是没有,连一根虎毛都没有,闻错味了吗?他极度张开鼻孔,每一口都吸至脐下三寸,错不了,不是虎味的话,情愿割了自己的鼻子,这只母虎并没有放过他,或许,是看见小老虎死了,重来找他。
彭潭发抖了,高举的手不敢放下,手指几乎抠进石头里,他紧张得巡视周围,视线落到矮墙般的灌木丛上。
那里杂生着白穗花和兰花,还夹有一些类似黄杨树的小乔木,从外看不到里面,棉铃铛一样的白花朵成排成串的垂挂着,显得极其安静,只能听到蜂蝶轻微的“嗡嗡”声。
风是从这边刮来的,没错了,尽管彭潭只见草丛不见虎,凭他的经验和直觉,他等于看得一清二楚。
灌木丛中,隐藏着他的老对手,这只母虎眼睛圆睁,隔花草直视着他,身子前伏后躬,双耳倒贴,尾巴反卷,随时都可以扑出。彭潭距离灌木丛不到五米,这个长度对老虎来说,是最有效的杀伤范围,它从启动到扑倒你,仅需零点几秒,也许你根本来不及眨眼睛,就被按倒在虎爪下。
猛兽有强烈的报复心,如果“祖祖”是为小虎来寻仇,那彭潭死定了。
彭潭顾不上斯蒂文了,他可不想在老虎的爪牙下死,那可比千刀万剐还难受,这头母虎既然又一次跟上来,决不会再放过他。
他依然高举石头,慢慢朝一边退。他直眼瞪着灌木丛,抱一线希望,自己能慢慢撤走。
山风起来了,迎面掠过来,草木的清香稀释了浓重的虎味,万木“窸窸窣窣”作响,树叶碰撞,草丛摇摆。
彭潭顺风回头观察,更是一惊,鸡皮疙瘩起了满身,头发都立起来了。
风是从迎面来,大片的灌木丛整体朝后摆动,如湖面水波,可中间一溜灌木相反,轻轻朝前弯腰低头,微微向两边分开。
那不是风,风不可能同时往两方向吹,那绝对是草丛中隐蔽的老虎在潜行。晃动的草尖形成逆流,犹如大洋中险恶的暗潮,朝他袭来。
这些灌木丛并不高,假如老虎站立起来,应该露出脊背或头颅,可彭潭没有看到它,很显然,母虎是在匍匐中前进。
匍匐中的猫科动物最可怖,那是神经系统拉满的弓弦,是肌肉组织爆发前的龟缩,是攻击的临界点,随时都可以咆哮而出,一蹴而就!
彭潭从没有这样心惊过,他宁愿被一群狼围困,或是和狗熊狭路相逢,你至少能看清敌手,至少会知道自己输在什么地方。
可这一会儿,母虎深藏不露,却又紧追不舍,草流顺着他的方向晃动,他快,草晃得也快,他慢,草晃得也慢,他停下,草也静止,他稍一行动,草紧跟着就摇动。将近一年来,都是他暗中追踪这头老虎,此刻掉了个儿,他被老虎跟踪,而且跟踪得更专业和恐怖,这是报应么?
母虎让他经历着被追踪的焦虑,品尝将被捕杀前的恐慌。他每一步,每一丝感觉都是在还过去追猎老虎的债。
彭潭几乎疯了,看不见老虎比看得见还恐怖,被虎尾随比被正面捕杀还折磨神经,精神重压下的他,心跳每分钟将近三百,高压达两百五以上,血管脆如玻璃,血液浓缩成铀!
在撤退数百米后,依然无法摆脱灌木丛中不声不响的狩猎者,巨大的虎影遮蔽阳光,始终笼罩着他。
他突然转身,把石头狠狠砸向灌木丛,只见灌木丛猛起一个漩涡,跟着是石头的落草声,风突然没了,灌木丛彻底静止了,几只紫燕空中剪来切去,画眉鸟“叽哩溜啾”一声,煞是好听!秋日下,树影婆娑,草影绰绰,母虎身上粗大的花纹隐约可见,那是森林最原始的线条之一。
老虎稳稳地伏卧着,架势前低后高,保持瞬间可发起进攻的姿态。
彭潭炮弹一样冲到草丛边,刚接近灌木枝,他突然不狂了,似乎枝干戳一下,比精神病院的电击还有效,疯子都能治好,他似乎当真看清了什么,炮弹转眼变成肥皂泡,瘪得那个快叫!
他“噢”的一声,掉头就跑,眼睛已经看不见路,不是顺着平地跑或者下坡,而是直奔山崖方向。
惊恐的彭潭连滚带爬,摔得灰头土脸,眼也睁不开,到了悬崖处也没有觉察,失脚就滚了下去,他一声惨叫,峡谷发出回荡,一声比一声远去。
八十五
树枝“稀里哗啦”一阵响,斯蒂文苏醒了,发现自己躺在血泊中,鼻孔一股热咸味道,还有液体朝外流,几头紫顶绿尾大苍蝇围着他盘旋。他抹了一把鼻血,依然头晕脑涨,一下子想不起自己为什么躺在这鬼地方。
又是一阵树枝折断声,反常就预示着不祥,本能还是提醒了斯蒂文,他撑起身子,扭头看过去。
亮叶水青冈林里,伸出一个令人恐惧的大黑脑袋。这是一头黑熊,它探头探脑,不怀好意地盯着斯蒂文,乌黑的小眼睛闪出亮光。熊的视觉较差,所以被称为熊瞎子,但它们的嗅觉好的不可思议,斯蒂文飘散出去的血腥味,穿林过山,把几里外的它引了过来。
斯蒂文顿时清醒了,他强挣扎起身,抓摸不到什么武器,就大声呵斥着,用力挥动手臂,想吓走这头黑熊。
黑熊的确被吓得缩回了头,仅过了一小会儿,又伸出来,继续审视斯蒂文,眼光更加贪婪和恶毒。熊是杂食动物,生性谨慎,一般来说,除非是因为恐惧和护幼子,不会主动攻击人。但例外总是难免的,说不定这头熊饿急了,它抗拒不了斯蒂文的血腥味,何况,它也贼得很,已经观察到斯蒂文不光受了伤,手里还没什么要命的家伙。
斯蒂文喊的声音更大了,但却吓不回去黑熊,它反而从树林里走出来,露出一脸馋相。它走得很慢,三步一退,两步一停,似乎在试探斯蒂文,如果这个人能亮出新招数,它随时会逃进水青冈林。
斯蒂文空喊个不停,无法阻止黑熊的逼近。他没有力气逃跑,有力气也跑不了,你别看熊长得肉墩墩的,它一点都不笨,尤其跑得快,快得离谱,时速可达六十多公里,能追上非超速行驶的夏利。
这一会儿,斯蒂文装死都来不及,熊已经看见他是活的,硬装死反而更倒霉。斯蒂文一个同事曾在加拿大的森林和棕熊装死,结果是没有被棕熊吃掉,坐了他一屁股。一吨多重的熊屁股,那位老兄浑身骨折,床上躺了一年。
斯蒂文一边喊叫,一边把左胳膊收起,护在下巴前,熊的猎杀技能不高,逮哪儿咬哪儿,抱住人脑袋就朝脸上乱啃。斯蒂文的右胳膊也做好准备,待熊伸嘴过来,就伸进熊的喉咙。
黑熊越来越近了,这畜生下嘴唇有点歪,看上去是带一点坏笑,乌青的舌头反复朝外舔,馋唠唠的哈喇子水滴滴、黏挂挂,一路甩着!
就在它要猛扑过来的刹那间,熊的眼睛突然闪出几分恐惧,它掉头就跑,比过来快得多,撂着胯子跑,头也不回地钻进水青冈林。
基地来人了吗?斯蒂文惊喜回头,上帝呀!他倒吸一口冷气,眼前一团灿烂,那是一只老虎!从灌木丛中露出半个身子。
是“祖祖”!斯蒂文一眼就认出来,他太熟悉它了,每天对着它各个角度的照片分析研究,他熟悉它身上的每一个部位,每一个特征,闭上眼都能背出它身上的花纹特点。
老虎的花纹像人的手纹,每一个都不一样,而且终生不变。“祖祖”腹背上的岛状纹比西伯利亚虎多,比孟加拉虎少,如今在斯蒂文的视觉里,那是最美丽的图案。
“祖祖”身子略倾斜,右掌在前,左掌在后,肩胛骨高耸过头,虎目深不可测,炯炯盯着他。
斯蒂文还是有点紧张,尽管他相信“祖祖”不吃人,可他也知道,这只母虎饿几天了,他更知道,自己身上的血腥味对食肉动物的刺激程度。
他闭了一会眼,心跳如气锤,却不闻别啥动静。他有些奇怪,再睁开眼,只见“祖祖”没有过来,而是卧下了,还是半个身子在里,半个身子在外。眼睛半睁半闭,似乎在打盹。
森林里,一只豺狗突然出现,脑袋伸伸缩缩,小眼奸诈凶狠,冲斯蒂文观察着。这只豺狗身后又出现一只,它不像第一只,多少打量一下环境,立刻马不停蹄,以斯蒂文为圆心,走起迂回线路。紧跟着又是一只,毫不犹豫地朝相反方向迂回,后面又跑出三两只,一替一个方向,包抄过来。
极善组织及联合作战的豺狗,看来已把斯蒂文作为它们猎食的目标了,它们迅速抢占有利地形,准备决战。
斯蒂文紧张得汗一下子都没了,头摇似拨浪鼓,两眼用不过来,不知道该盯着哪一分队。就在这时,朝两翼直奔的豺狗同时站住了,它们都看到他身后灌木丛边的母虎,惊得不知所措,方才被血气刺激得眼花缭乱,高度兴奋,竟然没注意地上的大老虎。
豺狗们一时犹豫不定,进退失据,互相观望着,嘴里“唧唧”有声,似乎在商量和判断“祖祖”的意图。
“祖祖”半闭的眼睁开了,五六只豺狗,根本不是对手,没有三十只以上,豺狗不能对老虎构成威胁。“祖祖”眼一圆睁,威猛无限,打头的两只豺狗立刻退缩,它们完全能读懂老虎眼神的含意。
那只第一个出现的首领赶了过来,它似乎很不甘心,也似乎想有所解释,这里不是“祖祖”划定的领地,它们也无意挑衅“祖祖”的权威,它们只想从斯蒂文身上分一杯羹。
这只豺狗中的首领“唧唧”哼叫着,一边大胆地朝斯蒂文身边挪动,同时斜眼观察母虎的反应。
“祖祖”发威了,它撑起前半身,喉咙里爆出一声闷雷,重低音滚着地皮,如突破音障的冲击波,几乎撼倒树木,震垮山头,豺狗顿时惊叫着挤作一团,它们不再抱幻想,夹起尾巴逃走了。
看着重新卧下来的母虎,斯蒂文眼睛猛地湿润了,作为猫科动物专家,他曾听到过许多关于野生虎和人相遇的传奇,都似信非信,眼前这一幕,给他活生生上了一课。
“谢谢你,‘祖祖。”斯蒂文感慨之中,朝母虎开口了,他冲动得泪花飞溅,唠唠叨叨:“你太好了,好极了!你是最伟大的中国虎,你比许多人还要优秀,你拯救了我,我永远都会记得你,我不离开你,不离开百山祖,不离开中国,我要永远为你服务,为你工作,决不让你和你的孩子受到任何伤害。我相信你听得懂我的话,你聪明极了,你是最棒的……”
不知道“祖祖”听懂了多少,突然间,它头昂起来,耳朵转向山下,鼻子抽搐几下,回头再看斯蒂文一眼,然后返身走进了灌木丛。
这个老虎专家纳闷了半天,想不出哪句话伤了老虎,直到山下传来人声,他才明白,是基地的人赶来支援了。
崔嘉尔、林中原和龚吉都来了,他们扶起斯蒂文,这个老美还激动得语无伦次,急切地向众人表述经历,听得人们犯糊涂,以为是“祖祖”伤了他。
林教授让几个人搀扶斯蒂文下山,他和嘉尔、龚吉及干警等,沿着彭潭跑走的方向追踪,不能让这个恶人再漏网了,他对两只幼虎的威胁太大。
八十六
彭潭没有摔到山崖底下,崖壁的十几米处,一棵斜生的水杉树托住了他,不然的话,他能摔成一张薄饼。
实际上,当他一脚踏空,身体飞速下坠时,他等于体验了死。好!好!他脑子里就闪出这两个字。水杉巨大的枝干和茂密的树叶托住了他,很长时间内,他都没有从冥冥之中苏醒。
半昏迷的状态下,这个汉子想到了他的母亲,那个一身是病,孤单无靠的老太太,这是他垂死前唯一牵挂的。
老太太一脸慈祥,眼睛像母牛一样和善和温良。在村里,她从不跟人吵架,她也不爱说话,很少到邻居家串门,她最大的乐趣,就是坐在桌子边,默默看他们兄弟抢饭吃。老太太个子矮,当兄弟俩长成壮汉,她伸手都够不到他们的脑袋,逢到他们哥俩在外闯了祸,老太太生气了,彭潭都是拉着弟弟跪下,好让母亲能打到他们。
就是这么一个温良的老太太,竟然养出恶棍一样的彭氏兄弟!老太太若知道她这俩儿子干的勾当,可能会碰死在床头前。
彭潭带弟弟离开家的时候,正逢四月,千树万树梨花盛开,一望无际的平原上,所有的村庄都一团一簇喷放雪白,他的老母亲送他们到村头,问他们啥时候回来?他随意应了一声,说等下一季梨花开,就回来了。
他知道,每年四月,老太太都会整天地立在梨树下,睁着那迎风流泪,还因白内障而看不清的眼睛,努力瞭望他们兄弟的身影,她能看到什么,除了一片白的梨花,就是梨花的一片白。
想到老太太会遭到毒手,想到老人家至死都见不着自己的儿子,彭潭突然感到扯捞肚肠的难受。
他还想到监狱里的彭渊,后悔不该带他出来,还能留他给老人家养老送终。原指望把弟弟带出息了,多点生计,没想到一块走上了不归路。
那是大雪纷飞的西伯利亚,他们跟人家学猎熊,进山的时候是六个人,四支枪,彭渊尽管跟哥哥学会了射击,因资力浅,还没资格拿枪。他们在林海雪原里转了两天,没有找到熊冬眠的树洞。
当时零下三十多度,到处皑皑白雪,那寒冷,怎么说都不过分,你朝雪地望望,感觉是四下里直冒白烟。你野外撒泡尿,刚出来还有热气,待落在地上,就是一骨节、一骨节的冰凌棍,你真怕尿得慢了,连二掌柜一道冻上。
他们走了一天,都累得半死,没有找到熊窝。冬眠的熊很知道隐蔽自己,它们会用石头什么的东西堵住洞口,只留一个换气通道,大雪再一覆盖,很不容易发现。后来,他们商量了一下,将人分成三拨,分头寻找,扩大搜索面积,彭潭和彭渊编为一组。
他们两个转悠了大半天,只打了几只雪兔,串起来,搭在肩上。路上彭潭饿了,雪地找不到填肚子的,就掏出兜里的半根人参,丢嘴里嚼了。他真是土包子,那玩意敢论根吃吗?一般人这样下去,保准七窍流血。
彭潭食五毒,身体能耐大热,但还是架不住野参的厉害,药性发了以后,也是面红耳赤,周身燥热,走路如腾云驾雾。好在是他,换是彭渊,蹬腿了。
彭渊架着哥哥走了一阵,实在累得不行,就到一棵大松树下歇脚,他们两个都是新手,加上彭潭浑身难受,竟然没注意树上有一个熊洞。
后来,彭潭专门回来过,仔细看了那棵树,若不是有经验的猎人,再不注意观察,很难发现这棵树的奥妙和凶险。
其实,这是两棵树,相互紧靠,盘根错节,中间看不到缝隙了。一棵因遭雷劈,已经枯死,只留下一个将近三米高的空树筒子,另一棵因此得益,独占了枝上的阳光和根下的养分,所以茁壮得很,巨大浓密的树冠,遮住了空树筒子的断口。不经意看的人,都会当是一棵老树,一头聪明的狗熊寻到这个隐蔽的树洞,当自己冬眠的庇护所了。
当时的气温太低了,彭渊坐下,没抽完一支烟,屁股冻成了冰圪塔,脚也冷得生疼。高热的彭潭,还在昏迷中,彭渊就跳起来,拍屁股打胯的蹦跳,朝回找自己的下肢。
彭渊跳了几下,脚还麻木得像是人家的,他受不了啦,干脆就朝大树上踹。他那大皮靴厚重得很,大腿肌肉又发达,“咚咚”的发力,让树枝上的积雪纷纷坠下,又是一场暴雪。
彭渊缩了缩脖子,为躲开密集的落雪,他跑出树冠外。
忽然间,他感觉树冠有异样的晃动,抬头一看,只见两米多高的树干上,树叶分开处,露出一个巨大的毛茸茸的爪子,乌亮的利爪,钢钩一般,足有十厘米长,紧跟着,露出的是熊的小臂,说是小臂,比孩子腰还粗。
这是那头冬眠中被惊醒的黑熊,正气咻咻地朝树洞外爬。
彭渊惊得狂叫,嗓音劈成几条子,缝都缝不到一块,可彭潭当时昏昏沉沉,根本不明白他叫什么,待顺着彭渊的手指朝上一仰脸,那头大熊已经露出大半个脑袋和两只胳膊了。
彭潭赶紧去抓枪,可他浑身没力气,枪没抓到,人就摔倒了。
树身上,黑糊糊的熊脑袋朝外用力,眼露凶光、嘴流哈喇子,鼻子喷出的雾气,就像高压水枪!
彭渊这坏孩子,到底是经当哥的调教过,节骨眼上还真有血性。他奔过去,抓过AK-47半自动步枪,瞄都不瞄,照熊就是一枪。
说起来很怪,人一急,枪就打得准。7.62毫米的弹头以600/秒的初速飞出枪膛,准确击中熊的巨掌,当下就打飞了几个指爪,熊“嗷”地吼了一声,“咚”的一下跌进了树洞,震得树冠的积雪如雪崩一般。
彭渊一手持枪,一手挽起哥哥,拖着他就走。那会彭潭正烧得厉害,两腿一点都不听使唤。
彭渊拖他出去不过三米开外,感觉后面的声响不对,再回头,那头愤怒的熊已经又爬出了大半个身子。他不敢怠慢,“砰”地又是一枪,准得离奇,打得熊右肩膀直蹿鲜血,充分显示了AK-47枪弹的侵彻威力。
这回不妙了,因为熊的重心已在树洞外,它没再朝树洞里掉,而是一头栽下了树,雪地砸出一个大坑。
受伤的熊暴怒了,它一骨碌爬起,嚎叫着扑向他们两个。彭渊一边架着哥哥倒退,一边朝熊连连射击。这小子枪快,距离又近,几乎枪枪都能命中。
子弹初速所产生的1.2吨的推力,让庞大的黑熊每中一枪就翻倒一次,可熊每翻倒一次,都会以更快的速度爬起来,更疯狂地扑向他们。
彭渊几乎连眨眼的时间都没有,他单臂持枪,不间断地扣动扳机。
AK-47步枪是杀戮生命的利器,也是自面世以来,使用最广泛,杀人最多的步枪。它在1000米内,可击穿3毫米厚的钢板,而且侵彻威力巨大,弹头射入肉体后会迅速翻滚,致创效果十分可怕。
高速的枪弹一个接一个飞过去,黑熊的眼瞎了一只、牙打豁了、耳朵打飞了、右胳膊打断了、左腿打瘸了、睾丸也打得爆炸了,肚子上的洞口,使热乎乎的肠子都流了出来。
可黑熊的生命力和复仇心强得可怕,它嚎叫着、瘸着、趔趄着、滚动着,拖着肠子坚持追赶,几次险些就抓到他们,直到彭渊的第十五发子弹从熊的眉间穿过,炸飞了整个后脑勺,它才再也没有爬起来。
熊不动了,彭渊和彭潭也累趴了窝,那会儿如果跑来一只老鼠,可以把彭渊的手指头轻易咬走。
闻枪声赶过来的其他两拨人,都被这惨烈的场面惊得目瞪口呆。
狗熊身上整整中了十五枪,熊胆打碎了,四个熊掌中有三个裂成几瓣,熊皮上击穿了七八个窟窿。
他们里面的一个盗猎老手赞叹彭渊的枪法快而准,同时也告诉他,要是不慌张,就不用浪费一匣子弹,黑熊有要命的地方,胸前月牙形的白毛,正应心脏位置,打准了,一枪解决问题。
彭潭依稀记得,漫长的盗猎时光,他们兄弟俩同生死,共患难,相互有多次历险,多次扶救。
那年的一个夏季,他们在山林里追踪一头成年公鹿,傍晚时分,彭潭看到对面山上有一头大野猪的身影,血性立刻上来了。
爱吃野味的人都知道,未成年的小野猪好吃,数百斤的老野猪肉卖不了多少钱,尤其是公的,臊味重,必须有特殊烧法才能除味。所以一般的猎人,不愿意去碰大野猪,难打难弄,肉又不值钱,还容易受伤。
但真正的好猎手,不会放过大野猪,他们要的——是猪肚。
野猪越老,猪肚越宝贵,野猪喜欢吃蛇,包括毒蛇,它常常三嚼两嚼就把毒蛇吞下去,蛇进胃里还没有死,会狠咬一口。野猪天生能抗蛇毒,内部受了伤,就会起化学反应来调理,伤口愈合后,留下疤痕,俗称肚花。
蛇咬得越多,反应也越多,那伤痕累累的猪肚,就成了极宝贵的中药材。就像卖人参数须,卖猪肚就是数肚花,越多越昂贵。
那会儿,发现大野猪的彭潭抓把土一撒,定了风向,就和彭渊迅速下山,分两路包抄。他让弟弟顺风慢走,故意暴露,吸引野猪的注意力,他逆风上去,寻找射击位置。
公野猪的大鼻子灵敏之极,隔三尺冻土,能闻出一棵马铃薯,两座山外,能顺风闻见人的气味,原本是别想兜住它的。但这回,彭潭赌赢了!大野猪因为体重性猛,自尊心就强,它尽管知道人手里家伙的厉害,它没有立刻躲避,就是轻视彭渊不过一个人,一条枪。
彭渊拎着枪,一路小跑,累得呼哧带喘。
他没有听哥哥慢点走的嘱咐,能把一头黑熊打成筛子的快枪手,森林里还怕谁!更别提一头猪。他一心想抢哥哥前面,放倒那一大堆肉,再让哥哥见识自己的本事,不光是出枪快,准头一点也不比他差。
他先赶到半坡,小心地拨开灌木丛,正看到大野猪慢条斯理地朝松林走。这是一头重达四百多斤的公野猪,屁股肥过奶牛,别的不说,就那俩沉甸甸的睾丸,比小母牛的乳房都大。
野猪似乎知道彭渊来了,转过头,小眼睛瞪着他,用劲哼了一声,好家伙,周围几十平方米都地震了。
一般的猎人,见这场面,都不敢出手,野猪的凶悍和自信把他们镇住了。彭渊不吃那一套,顺过胳膊就是一枪,子弹打偏了,在野猪屁股上划出一道血痕,大野猪被推力震得一瘸,蹽开蹄子就跑。
彭渊蹿出来,赶着追,连放几枪,那野猪跑得一溜风,子弹都打飞了。
彭潭听到连续的枪响,就知道冒失的弟弟闯祸了,野猪不像黑熊,没有死穴,而且为了防范寄生虫,它们经常到泥地打滚,还喜欢在树身上蹭痒,身上蹭满树脂和松油,很不容易一枪撂倒。
单个公野猪很有攻击性,你一枪打不倒,它通常会受惊逃跑,跑一会儿,伤口开始作疼,它一定会回头报复,那时候你就要倒霉了。
彭潭迅速分辨出野猪的逃跑路线,判断出它可能的回击地点,就斜插过去,伏击那头受伤的野猪。
彭渊沿着草叶上的斑斑血迹,拼命追赶。他发着狠,手攥枪到出汗,觉得在哥哥面前跌了面子,再追上这家伙,决不让它再逃走。
他转过一个山包,迎面是一片黑松林,密不透风,地面的血迹延伸进去。他正要朝松林里追,忽然“啪”的一声,一颗枪弹打爆了他脚前的地皮,他一愣,知道这是哥哥的命令,让他止步。
面对哥哥枪口下的严令,彭渊没有选择,只得服从。他很不服气,把枪一摔,坐了下来,心里认为哥哥是妒忌他。
他还没坐稳当,只觉呼的一阵腥臊味,黑森林如同地震般摇晃,那头大野猪带着狂风,龇牙咧嘴,闷头冲出林子,照他扑来。彭渊当时一下就傻了,别说跑,他连站起来的力气都没有。
就在野猪冲到彭渊面前几米的地方,彭潭的枪响了。
彭潭位置选得好,恰在野猪侧面,数百米开外距离,借助瞄准镜,一枪射在野猪肩胛骨上端,准确击碎了脊椎骨。野猪一屁股坐在地上,惯性让它滑动了两三米,大声嚎叫着,屎尿迸流,怎么也动不了窝。
彭潭在弟弟呆傻的目光中,气定神闲地走过来。受伤的野猪冲他们龇牙咧嘴,直吐血沫子,那粗大的獠牙上下舞动,能豁开公牛的肚子。
打过熊的彭渊,这会看野猪的凶样,也心惊胆颤,彭潭却一点也不在乎。
他点燃一支烟,悠闲地叼着,折一根树枝条,绕到野猪身后,照它冒血的伤口上“啪”地一抽,野猪疼的嚎叫一声,用前肢扒地,朝前一蹿,拖出去两米,他跟上又是一鞭,野猪再一蹿……
就这样,他不用抬不用扛,让这头四百斤重的野猪自己下了山,直到交给买家。从那以后,当弟弟的对他这个当哥哥才是口服心服。
嘉尔等人顺灌木丛走出几百米,发现一只布条拧的草鞋,这应该是彭潭的。然后在悬崖前,又发现了第二只。考察组有些奇怪,这个擅长野外生存、心理素质极好的彭潭,怎么就失了态,两只鞋都跑脱了呢?
他们还在纳闷,就听到崖下传来激烈的呵斥声,那声音该是彭潭的,似乎在驱赶什么东西。
考察组跑到悬崖上朝下看,只见遍体鳞伤的彭潭,躺在崖壁一棵斜生的水杉树杈上,不是这棵水杉,他就摔成三半截了。悬崖下山谷里,几只野狼转悠不停,似乎期待着彭潭摔下去。彭潭喊什么呢?不像是驱赶野狼呀。
“喂,你这个孙子还朝哪儿跑,没地方去了吧?”龚吉冲下大喊一声。
彭潭闻声扭头,眼神带有求助:“快,快帮帮忙,把它打走……”
人们顺他的手势看过去,透过密密匝匝的含羞草状的水杉树叶,依稀可见岩壁裂出很宽的石缝,一条大碗粗五六米长的蟒蛇,正朝彭潭蜿蜒而来,扁扁宽宽的蟒蛇嘴,吐着鲜红的蛇信。
崖上的人们都惊得吸了一口冷气,这是无毒的蟒蛇,如此体格百山祖也不多见,蟒蛇能吞下比它自己的头大几倍的物体,这条蟒吞掉彭潭不费多少事。真是恶有恶报,什么都叫该死的彭潭赶上了。
“别管他,”龚吉兴奋中发狠:“这是老天爷宣判他死刑,让大蟒蛇立即执行,我把过程全拍下来,稿费全部捐给华南虎保护基金会。”
龚吉说着,迅速打开数码相机,赶着对焦。这一组蟒蛇吞活人的照片要贴上网,能让他扬名世界。
“别胡闹,快救他!”嘉尔生气了,推龚吉一把。
一个森林警察端起枪,林教授及时提醒道:“多一点提前量,别伤着蟒蛇。”警察点头答应,枪响了,呼啸的子弹击碎蟒蛇前方的岩石,蹿起一股白烟,石渣飞迸。蟒蛇受了惊,立刻停止运动,昂起了头部。紧跟着,又是一枪,声音尖厉薄脆,以穿越生死的速度割裂空气,山谷里听着,头皮发炸。崖壁又被打穿一个圆洞,淡烟微飘。
蟒蛇转过头,身子扭出U字,撤走了。
山崖下那几只等拣漏儿的狼,第一声枪响后,就跑得无影无踪。
八十七
百山祖夏日的傍晚,常起大雾。黄昏时分气压一低,若没有风,森林和峡谷溪流的湿气散不出去,就会形成雾霭。大雾从山谷底部生起,打林间冒出,团团绵绵,如白云似浓烟又像蒸汽,弄得大山头像是刚揭锅的馒头。
大雾让“祖祖”不安,零风力降低了虎的嗅觉,它已到洞穴外数米处,还没有觉察到虎崽的活动,出什么事了么?
通常它未走到洞口,小虎就欢蹦乱跳地迎过来,此时却不见动静。母虎巡视四周,确定没有特殊情况,然后探头进洞,它发现不见了虎崽,急忙抽身出来,在洞外转圈,搜寻虎崽留下的气味。
搜寻过程中,无边无际的雾障阻断了视线,母虎嘴里不住发出声音,这低频声能传出很远,召唤幼虎回来。
“祖祖”顺着气味寻虎崽,再次来到亮叶水青冈林边。
这里的雾气更浓,随着天空逐渐变黑,已难区分雾气和暮色。两棵云遮雾罩的冷杉树下,母虎猛然站住了。
它找到了!可也永远失去了!杂乱的草丛里——倒卧着身体僵硬的“猛猛”和“丫丫”,嘴里衔着未吃完的猪腿肉,两只小老虎饱餐后,没忘记给妈妈带回一块食物。
“祖祖”望着孩子的尸体,一只前爪抬起,石雕似的呆在原地,似乎难以接受残酷的现实。一双活泼强壮的野生虎崽,生命就这样终结了,大山再也不属于它们,来自秦岭的一团灵光,熄灭在百山祖半坡,随雾霭飘散。
好一会儿,“祖祖”才轻轻走过去,脚掌轻得像是怕把贪睡的虎崽惊醒。它低头逐一嗅着它们,它似乎明白了,又似乎依然不明白,它的活蹦乱跳的小宝贝为何突然没有了生命迹象。
它抬起头,望望四周的混沌世界,虽说大雾弥漫,可它感官涉及之处,不存在虎的天敌,是谁夺走了孩子的生命?
母虎再次低下头,轻轻舔着它们冰凉的身子,仿佛还指望能把它们由长睡中唤回。它时而仰起头,望着浓雾缭绕的座座山头,金黄的眸子充满哀伤和悲愤,泪水盈盈。
“祖祖”的视线落在了猪肉上,它仔细地嗅了又嗅,用爪子翻过来拨过去,终于从里面分辨出那丝丝微微的彭潭和毒药的气味。
母虎被激怒了,猛然抬起了头,背上毛发竖起,肌肉满身滚动,它蹿上一块巨石,俯瞰山下,黄铜色的虎目迸出火花,几乎燃着了浓雾及暮色。
八十八
大雾影响了救援行动,因被两个伤员所累,救援队赶不回营地。没有现成路的山林里,担架太难走了,一个人空手走,还保不齐摔跟头呢。看看天已经晚了,嘉尔和林教授商量,当晚留一部分人宿在山上。
这样说定了,嘉尔就用手机通知基地的赵队长,让他带医生和帐篷来,同时还叮嘱他,也别忘了“欢欢”。
听说当晚不走了,担架上的彭潭一震,他吃力地撑起身子,第一次开口了:“走吧,不要在山上过夜。”
“不是不想走,走不了啦,有雾,天黑得太快。”林教授回答他。
龚吉跟着斥责彭潭一句:“这里没有你说话的份。”
彭潭躺下了,没有再说什么,他一直侧着脸,望那雾中迅速暗下来的大山密林,他或许认了,这是命,命中已经注定,留在百山祖山上这一晚,是自己的最后一晚了。
临时营地扎在山半坡,前后都是大片的杉木林,树干笔直,电线杆子似的,针状的叶子细而密实,半空中连成幕幔,有罗马宫殿的气派。坡上有几块拱起的岩石,被矮矮的红茴香树丛环绕,天然的挡风墙。
石头面较为平坦,帐篷设在石头上好处多,脊梁下虽略显硬邦邦,但能隔些潮气,虫蛇也来得少。
选择这里更重要的原因,是大石头旁边有一股“咚咚”响的山泉。洗用都方便。考察组曾多次在这里扎营,龚吉称为七号行宫。
七号行宫一共三顶帐篷,都是四人用的,嘉尔他们留下了十一个人,其余的都打发下山了。林教授、赵队长、斯蒂文和医生一个帐篷,嘉尔和龚吉负责在第三号帐篷内看管彭潭。
基地医生先给斯蒂文做了检查和处理,这老外伤得不太重,鼻梁骨折断,左脚崴了脚腕子,身上还有多处划痕和擦伤。不知道是鼻血流多了,还是轻微脑震荡,最明显的症状是他老太婆化了,车轱辘话来回说,反复念叨“祖祖”的恩情,他说他要辞去所有工作和职务,到百山祖来当一名义工。
彭潭摔断了一条左小腿,肋骨至少断了两根,身上还有两处树枝挂烂的伤口,需要缝针。医生给他胸部做了包扎,小腿临时上了夹板,以防骨头移位。
这家伙从头到尾一声不吭,真熬得住,偶尔睁开眼,那俩眼珠子还是匪气十足,直盯着旁边的嘉尔看,看得另一边的龚吉直蹿火苗子。
彭潭吸着冷气,哼哼发笑,再次把目光转向嘉尔:“姑娘,我说过,咱们有缘分,要我谢你吗?”
“不要!我和你没缘分。”嘉尔答得干脆,冷淡。
“不要也罢,我告诉你一句实话,我要想打你的主意,有好多次下手的机会。你不知道吧,我都放你过去了,所以到现在,我还没碰过女人!”
嘉尔一愣,两颊薄薄显出桃红色。她没想到这个男人如此直率。
“你都啥时候了,还朝邪处想!”龚吉大怒:“闭上你的臭嘴!”
彭潭一点不生气,冷冷地望一眼龚吉:“别发火,兄弟,我抢不了你的。我也活不到明天,临死前讲两句大实话,中不中听,你凑合吧。”
“你的伤没有生命危险,不要那么悲观。”医生插嘴道。
“这点小伤,死不了我。”
“那你为什么说活不到明天?”嘉尔有些不解。
“别搭理他,明摆着是装酷博同情,大老爷们儿还玩小孩子把戏,什么玩意!”龚吉忿忿地。
“不要那么大的火,兄弟。”彭潭淡然道:“我欠的,我都会还。”
医生回斯蒂文的帐篷去了,崔嘉尔和龚吉没有睡意,当着彭潭的面,他们也找不出合适的话题来聊,三人六只眼,相互郁闷地对视。
森林里,传来一声委婉悠远的嚎叫,余音拖得很长,嘉尔和龚吉一惊。
“这是那只灰狼,”彭潭说道:“它是狼王,它们一共六只,它的个子最大,缺一只耳朵。还有一只小母狼很漂亮,刚怀了孕。”
狼嗥刚静下来,不远处突起一声尖叫,直炸耳朵,紧连着是好几声短促的乱叫,声声凄厉揪心。
“这是猴群,它们一定是又遇上豹子了。”彭潭侧耳听了听:“至少又给豹子逮走一只,搞不好就是那个瘸腿老猴。”
嘉尔说:“你熟得很呀,在山里呆的时间多了。”
“你们恨我吗?”
“废话,”龚吉道:“还用问吗?不是有他们这些北京来的人,我现在就把你扔出去喂狼!”
“用不着你费事了,”彭潭惨然一笑:“你们今晚就能解恨。”
“你什么意思?”嘉尔对他没头没脑的话感到诧异。
“出来混的,早晚都要还!”他说完,轻轻把眼睛闭上。
“你说什么?”嘉尔更糊涂了。
彭潭不再说什么了,紧闭眼睛,怎么问都不开口。
八十九
半夜里,帐篷外的“欢欢”突然叫起来,声音很大,很急促,几乎是哀嚎,能听出明显的紧张和恐惧。
嘉尔和龚吉都急忙跑了出去,他们看见赵队长已拎着枪出来,林教授随后跟着,三个帐篷里的人,几乎都拥了出来。
猎狗“欢欢”全身都在发抖,它退缩到帐篷边,紧贴着赵队长的腿,朝那一排黑糊糊的红茴香树狂叫。
这事有些蹊跷,通常他们在外野营,很少见过“欢欢”这样紧张,因为猛兽避人都避得很远。偶尔它也会大叫,那都是蹦着跳着追出去,赵队长都喊不回来,它要驱赶误闯过界的小哺乳动物。
今晚它吓成这样子,一定有特殊情况。
赵队长一手端枪,一手拿着手电想过去,被林教授一把拉住:“别过去,朝上面开两枪。”
赵队长抬高枪口“啪啪”两枪,子弹划出荧光,呼啸而去,弹道经过处,枝叶纷纷断裂坠落,惊得夜森林鸟群乱飞,猿猴怪叫。
等“欢欢”的叫声减弱了,他们端着几支枪,往半截墙似的红茴香树丛搜索。在“欢欢”的引导下,他们拨开杂草,很快找到了两行巨大的梅花形掌印,这掌印他们再熟悉不过了。
“是‘祖祖,”嘉尔惊讶不已:“它跟着我们干什么?”
嘉尔的问题没人回答得了,赵队长猜测,母虎是不是饿了,过来打猎狗的主意?林教授摇头,不要说投放的食物没吃完,凭他对“祖祖”的了解,这头母虎哪怕是饿死,也绝不可能来侵犯他们。
众人提心吊胆,在红茴香树丛搜索了一阵,再没有发现“祖祖”的迹象,这只神虎悄然离去了,就像它悄然的来。人们各自带一脑袋问号回帐篷,斯蒂文问明了情况,坚持说“祖祖”是来看望他的,逗得人们发笑,觉得这老外有时候傻气冒得可爱。
这边帐篷里,彭潭依旧闭着眼睛,不动声色,嘉尔告诉他情况,他似乎不感兴趣,龚吉激他的将,让他分析母虎为什么半夜来营地,他也不答。
营地里还没安静下来,就出事了,先是又听到“欢欢”的半声狂叫,紧跟着就是一声惊天动地的虎啸,嘉尔和龚吉没来得及跑出门,帐篷就被压塌了。
一个巨大的黑影隔帐篷扑在彭潭身上,虎吼震天动地。
林教授和赵队长他们冲出来,被眼前的景象惊得目瞪口呆!
夜色下,“祖祖”扑在彭潭的帐篷上,连抓带咬,帐篷里面的三个人随着它翻滚,并且传出嘉尔和龚吉的惊恐大叫。
猎狗“欢欢”蜷缩一边,显然是阻截老虎时受了伤,嘴里“唧咛”不已。
赵队长朝天连连开枪,竟然不奏效,母虎依然抱着帐篷里的人乱抓乱咬。人们急了,冲过去用枪托和树棍击打它,可它还是不放手。情急之中,林教授想起携带的鞭炮,他急忙点燃鞭炮,并把爆裂中的鞭炮抛向“祖祖”。
母虎跳开了,人们开枪、放炮、呐喊,赶走了“祖祖”。它离开后,仍在深山中咆哮徘徊,游弋不去,随时都可能再次攻击。
整座山林都因母虎的咆哮颤抖,大群的蝙蝠和夜鸟盘旋不落。
人们一边防范“祖祖”再次进攻,一边赶紧查看受伤人。嘉尔和龚吉都奇迹般的没有受到伤害,不过擦破了几处皮。彭潭伤势较重,右肩和右腿都被咬出几个大洞,“欢欢”还算侥幸,仅仅被打断了前腿。
显然,“祖祖”目的清楚,攻击精确,哪怕是隔着帐篷,它也能分清目标。
山上不敢住了,“祖祖”随时会再次发动袭击,他们立刻联系基地,要那边连夜组织人力上山,并向高一级的医院发出求援,派救护车来。那个医生忙着为彭潭包扎,先止住流血,等送往大医院后再手术。还多亏那顶厚实的尼龙加帆布帐篷,不然彭潭死定了。
彭潭还是紧闭着嘴,就在母虎摁住他,咆哮抓咬的时候,他竟然也不发一声,甚至连本能的躲避动作都没有。当人们把他从帐篷底下救出来,他已是血肉模糊,只对嘉尔说了一句话:“姑娘,抓住我的胳膊……”
随后,他就陷入深度昏迷。
彭潭的怪异让龚吉和嘉尔很是纳闷,当他们把这情况告诉林教授和斯蒂文时,他们两个的额头都骤然出现一层细汗!
“祖祖”和彭潭的行为都反常,尤其是母虎那井喷式的暴怒无从解释,只有一种可能,那两只珍贵的虎崽儿受到了彭潭的伤害。
想到这种可能性,考察组的人心如逢六月落雪,热天里都寒透了。
他们跑往彭潭所在帐篷里,想逼问他是不是对虎崽儿下了黑手,已处于昏迷的彭潭根本不能回答。
这时,斯蒂文突然想起来,白天他曾在亮叶水青冈林边,看到两个虎崽儿抢吃猪腿,那肉是否有问题?
这话题一出,非同小可,考察组不敢怠慢,当即做了分工,林教授和龚吉、赵队长这就去水青冈林那边查看,嘉尔带其他人留守,等候救援队的到来。
林教授他们出发后,管理站的人赶了来。
他们连夜把重伤的彭潭抬下山,路上走了六个多小时,一路上,都能听到母虎的吼声,它一直跟踪队伍,时而在左边丛林,时而在右方山头,虎啸声让几个抬担架的壮小伙腿直发软。
到了管理站,天已发白,小伙子们连累带惊吓,都累打锅了。
县医院的救护车已在门口等候,乡县两级公安机关的民警也都提前到了。他们看彭潭伤势重,顾不上别的,全都上前帮忙,七手八脚的,朝救护车上抬彭潭。这名通缉犯因失血较多,已处于休克状态。
这时候,上山查看幼虎的林教授他们回来了,人们老远看到他们,就感觉到不祥,他们个个脸色悲极剧痛,林教授更是死灰死灰的,步履也不稳,搀扶他走的赵队长,不停抽手抹眼泪。
两只幼虎真的出事了!人们一惊,所有的心在瞬间被击碎了。
脸色苍白的龚吉,一看到救护车,什么话也不说,直奔过来,抄起一根大棍,狂怒地朝彭潭冲去。他完全疯了,以致力大无穷,三个警察都制服不了他。
警察们实在没办法,只好强行把龚吉暂铐在一棵榆树上,他还是拼命地想挣脱,满口粗话,切齿痛骂,手腕都勒出了血。
看着龚吉丧失理智的样子,猜着两只幼虎的遭遇,让崔嘉尔泪如雨下,她蹲在地上,无声地哭泣,那一刻,她觉得天旋地转,晨光都是乌黑乌黑的!她一个劲儿摇头,眼泪滚滚而流。她怎么也不能接受这个现实,她无法相信,那两只活泼健壮的野生小老虎,已经死亡!为什么?到底是为了什么?她揪着自己的头发,悲痛之极,人为什么要和小老虎过不去?这么大的天地,这么大的国家,怎么就容不下它们!
担架上,忽然传来男人的嚎啕大哭,那是刚得知噩耗的斯蒂文。他拼命打自己的头,身上几处伤口随之崩裂,医生们按都按不住。这个美国人痛不欲生,他亲眼目睹两只小虎抢吃猪肉,竟然没意识到会有毒,他痛恨自己的愚蠢和迟钝,绝对无法原谅自己。
那些警察和医生们,面对专家们撕心裂肺的痛哭,也都掉泪了。
九十
那晚,“祖祖”被驱离营地,它一直没有走远,而是追寻着彭潭的担架,隔着丛林,隔着大山,隔着河流,冲那帮下山的人怒吼。
二十多年前,也是沿这条路,从杜鹃谷开始,它跟踪盗猎者下山,那是追寻被毒杀和肢解的母亲。它当时强忍了,没有暴露自己,是遵循母亲留给它的警示,任何时候,不要攻击这些直立行走的人。
母亲的血腥味似乎还没有散尽,严格遵守不伤人的“祖祖”,不但失去丈夫,还没能保护自己的孩子,它们又被人毒杀了。
直到抬彭潭的队伍出山,奔往山头的“祖祖”,遥望管理站隐约的灯光,长吼了一声,才不再追赶,它知道,那是禁区。
当“祖祖”返回亮叶水青冈林,一小群豺狗守在那里。
这群豺狗发现了两具小虎的尸体,它们极其兴奋,围着撒欢打转,口水拉地。但它们又极其恐惧,“祖祖”的气味让它们发抖,上一代惨痛的记忆,似乎遗传下来,它们狂欢归狂欢,始终不敢对死小虎下嘴。
“祖祖”的突然出现,豺狗们立刻聚往远角,在老虎突击的距离外,它们要走不走,嘴里“唧唧”哼叫,恐慌和奸诈的眼神打量母虎的表情。它们似乎在表白与小虎的死无关,也似乎舍不得放弃这餐美食。
母虎骤然愤怒,它大吼一声,横穿灌木丛,夹风带草地扑过去,气势之凶猛,让豺狗们吓破了胆。它们一哄而散,拼命逃跑,真恨不得多长两条腿。
“祖祖”狂追了五六十米,这非常罕见,直追得豺狗疯一样逃散,其中一只跌下悬崖,另一只撞上冷杉树,昏死过去。
收住步子的“祖祖”,冲着四散的豺狗背影再吼一声,群山震撼,林木潇潇,所有哺乳动物都深深的躲藏。
母虎喘息待定,把两只虎崽儿的尸体衔回了虎穴。
母虎“祖祖”大半夜的吼叫,惊动了“奎奎”,它拖着残肢,爬往离山最近的笼子一角,远眺百山祖,那两块白斑下的眼神,越发黯然。
从这一刻起,这只雄虎突然拒绝进食,甚至连水都不喝,直到奄奄一息。
它或许从“祖祖”的吼声解读到了什么?或许,母虎的过度悲哀,深深刺激了这只雄虎,让已经患上忧郁症的它,选择了死亡。
“奎奎”的危急,犹如巨大的阴影,笼罩着管理站,考察组人真是雪上加霜。他们强忍悲痛,想办法让“奎奎”进食,但都失败了。连“宝宝”都不敢走近它。这只野生雄虎去意已决,没有人能挽回它。
想给它输液的人们,被抓伤好几个,甚至包括嘉尔。实在没有别的办法,人们给它注射了麻醉药,强行输液。
输液的效果不大,人们使用了最好的营养液,雄虎的生命迹象,还是急遽衰弱,造福人类的科学,不能拯救虎的灭绝。死神已经悄然降临,正导引这只野生中国虎逐步离去,永别家园。
最后一天,是嘉尔守候这只绝食的雄虎,她蹲在“奎奎”的身边,轻轻抚摸着它稀疏的毛发,它的体重减去了四分之三,几乎瘦成了一张皮。嘉尔的眼泪扑簌簌朝下掉,她说着,规劝着,轻声细语。她哭着,倾诉着,哽咽吞声。她想把“奎奎”劝回来,想把它从死神手中夺回。
蓦然间,昏迷中的“奎奎”抬起了头,它望着嘉尔,忧郁的眼神突然显得温和,似乎还闪有泪花。它舔了舔嘉尔的手,上面有女孩子咸咸的眼泪,然后头一垂,永远闭上了眼睛。
这只力拔群山,威镇百兽的森林之王,这只充满活力,野性十足的雄虎,这只兼有华南华北虎血统的真正中国虎,就这样轻轻的去了。
千百年后,中华民族的子孙,因此,将不能宽恕他们的先辈。
九十一
“奎奎”的逝去,几乎摧垮了考察组,也让附近几个山村,都弥漫着伤痛。可考察组人连一秒钟悼念的时间都没有,他们一把又一把抹去比秋水还多的眼泪,还要来关切“祖祖”的命运。
“祖祖”!这只聪明睿智的母虎,似乎因哀伤,失去了理智。
自从它把两只小虎的躯体叼回洞穴,似乎还指望孩子有朝一日复活,它不吃不喝,日夜伴守,已经好几天了。
这样下去,母虎有可能饿毙,也可能因悲伤过度而死,即使它能熬下去,小虎的尸体一旦腐烂,会带给它致命的疾病。考察组的人坐不住了,他们必须采取措施,否则,“祖祖”命也难保!
这是小虎被毒死的第九天,也是“奎奎”死去的第二天,百山祖乌云浓重,气压沉闷,万籁俱寂,动物们都躲起来,等待一场大雨的来临。
山径上,是考察组一行人。他们扛着装“宝宝”的铁笼,带着麻醉枪,缓缓向“祖祖”的洞穴进发。
这两天,为了找出挽救母虎的办法,考察组商量来商量去,脑细胞都熬干了,嗓子都吵得出不了声,最后,做出一个决定,把“宝宝”送还母虎。
这决定一上报,把许多人都吓一跳,太冒险了!连远在瑞士的杰克逊博士,也两天打了五个电话,反复和斯蒂文讨论。国家林业局领导也在批复前一再犹豫,要求专家们多次论证,要知道,这一次实在是输不起了!
“宝宝”离开虎妈妈已经三个多月,谁敢担保“祖祖”还有记忆?母虎又处于丧子之痛,还存有几分理性?它能认回“宝宝”吗?
更危险的是,猛兽都有亲杀行为,也有排除异己的习性,为了减轻食物的竞争或捍卫领地,它们会毫不留情地杀死幼兽。
“宝宝”是最后一根苗,若掐断,就等于野生中国虎灭绝!
但是,除此之外,还有良策吗?
拯救中国虎,当务之急是保护,最终的出路,在于虎的野化和放归山林。“祖祖”是唯一现存的野生虎,它活着,拯救计划就还有一线希望,如果连它也保不住,计划就是全盘泡汤,彻底失败。
出发前,考察组人紧张得两宿没合眼,他们制订几套应急预案,可谓只许成功,不许失败。
他们搜集来带有“祖祖”气味的杂草,给“宝宝”通身擦遍,希望这能够引发母虎的记忆。他们还再次从武警处请来射手,一旦母虎露出杀气,必须赶在第一时间,将其麻醉。他们还带了医生,担架,各种药物和输液设备。
总之,该想到的,都想到了,该做的,都做到了,“祖祖”接不接收“宝宝”,就看上天的意思了。
考察组一行在洞口三百米外停住,先用电话通知,将监视虎穴的人撤出来,又布置带麻醉枪的狙击手进入射击位置,然后下一道严令,任何人都不许进入洞口的两百米内。
林教授、斯蒂文和崔嘉尔三人,带着“宝宝”去往洞口。
“宝宝”七个月大了,很沉,就这么几步路,斯蒂文抱得气喘吁吁。小老虎第一次进山林,一路怕得要死,缩在笼子里哆嗦。快接近洞口时,它似乎闻到了洞穴的虎味,好奇又恐慌,在斯蒂文怀里撒了好几泡尿。
他们来到洞口外,约十几米处,他们站住了,四周看看,密林里有好几支枪口,武警向他们打手语,报告一切妥当。
他们三个都蹲下身,斯蒂文把怀里的“宝宝”一放,这家伙不走,还朝斯蒂文的怀里钻。斯蒂文推了三把,它都又退了回来。
斯蒂文急了,没顾上和另两个人商量,抱起小老虎,朝前走了好几步,然后把它朝洞口一丢。
洞口猛然有虎影一晃,“祖祖”显身了。事隔八九天后,人们都是第一次亲眼看到它。
这头母虎显得苍老和衰弱,步履缓慢,眼光无神,毛发蓬乱,几乎不复猛虎的威风了。看得嘉尔等人一阵心酸。
斯蒂文赶紧蹲下,一手轻推“宝宝”的臀部。小老虎看着洞口的母虎,愣住了,一动不敢动,被斯蒂文推着,板凳一样朝前滑行。它双目炯炯,紧盯母虎,显得又紧张,又兴奋,又胆怯。
“祖祖”看到小老虎,眼睛猛然一亮,全神贯注地看着它,眼神里有困惑、有迷乱、有警惕、也有威严。
远远近近的人,各就各位,谁也不敢动,都在心里求爷爷告奶奶,阿弥陀佛!老天保佑,让它收下吧,这是它的孩子呀。特种射手从准星中锁定“祖祖”,比对准自家的亲人还难受:祖奶奶,我的老祖奶奶,你千万别乱来,别伤害小老虎,别逼得我扣扳机呀……
时间似乎停止了,地球不再转动,万物都在期待。
“宝宝”先耐不住了,它小心翼翼地撅起屁股,慢慢朝母虎移动。
“祖祖”的眼睛霎时瞪圆,喉咙里咕噜一声,“宝宝”马上躺倒,四爪朝天,向母虎袒出肚皮。“祖祖”没再表示不快,继续目不转睛地注视小老虎,很明显,它也十分紧张和犹豫。
“宝宝”在地上翻了几个滚,然后匍匐在地,扭动着腰杆和屁股,极尽娇媚的姿态。或许,它并不知道这是亲生母亲,求爱只是孩子的天性,自“奎奎”绝食而死,它孤单而寂寞,现在看到母虎,就只想求得温存。
“祖祖”的眼神温和了,它看了看虎崽儿,又看了看斯蒂文,以及稍后的嘉尔和林教授,很有些不知所措。它想发威,赶走这个不速之客,又自我抑制住了,它想退回洞穴,身子稍一后撤,又犹豫了。
那一会儿,真可谓提心吊胆,所有人的心都提到了嗓子眼。在多少双眼睛的注视下,“宝宝”嗓间发出撒娇声,低细而又温柔,像只小猫一样的叫,同时谨慎地朝前移动。
就在这时候,“祖祖”终于发出一声回应,充满温柔,母性十足。
“宝宝”立刻欢蹦着扑过去,虎母子亲热地相舔着和磨蹭头部,“宝宝”还滚在“祖祖”怀里,大肆撒欢。
场面感人极了,远近所有的人,不管是男人女人,还是军人和警察,都暗自低头擦泪。
趁老虎母子亲热,斯蒂文向崔嘉尔和林教授使了个眼色,他们小心翼翼挪到洞口,用极缓慢温柔的动作,把两只死虎崽掏出来。
和幼虎厮闹的“祖祖”,一直留意这几个人的行为,它转过头,看着斯蒂文手里的死小虎,目光凝重。
斯蒂文他们不敢走远,他们三个人原地用手刨坑,死虎就地掩埋。他们担心的是,“祖祖”藏尸时间过长,尸体腐烂,让它和“宝宝”感染疾病。
“祖祖”注视着他们,没有干预,当斯蒂文他们慢慢退走的时候,嘉尔突然观察到,母虎那琥珀般的眼睛,似乎涌满了水分。
九十二
“宝宝”回归后的第二天深夜,“祖祖”带着它悄悄离开了那个洞穴,而且再没有返回。
一开始,人们以为老虎是正常换窝,不太在意。可又过了几个月,都没有找到虎的新家,投放的食物也一口未动,N架摄像机内,连虎踪影都不见。
这下,考察组的人感觉到问题的严重了。
年老体衰的“祖祖”哪里去了呢?它还带走了“宝宝”。小小的百山祖自然保护区,能让两只老虎深藏不露吗?用时尚话说,老虎也会从世间蒸发了吗?或许母虎把百山祖当做伤心地,带着孩子离开了。
可遍地人烟的华东地区,它根本不可能另辟领地,在这野生动物资源急剧减少的环境中,离开了自然保护区,它们哪里捕得到食物!更何况,两只老虎一旦进入人的视野,尤其凶多吉少!
整整一个冬天,考察组跋山涉水,几乎踏遍了百山祖的每一平方土地,到处搜索“祖祖”母子的踪迹。让人沮丧的是,一点迹象都没有发现。
“祖祖”带走“宝宝”的第五天,考察组接到电话,得知彭潭——这个盗猎主犯,已经病危了。公安局办案人员在电话中说,彭潭大部分时间都处于昏迷状态,期间几度苏醒,都不配合调查,始终没有开口说一个字。
彭潭的口供非常重要,因为只有他,才能指证盗猎中国虎的幕后人。嘉尔和林教授商量后,赶往丽水市人民医院。在医院的重症监护病房内,嘉尔看到了弥留之际的彭潭,第一眼险些认错了人,这个凶神般的恶汉子,因伤口感染,连续高烧,已瘦成了一把骨头。
嘉尔在省公安厅刘处长的陪同下,走近彭潭的病床,床边站满了警察和医护人员。嘉尔俯视彭潭那戴着氧气罩的面孔,情感复杂,仍被失去老虎之痛折磨的她,不知道怎样面对这个垂死的罪犯。
护士一遍又一遍呼唤彭潭的名字,他在急促的呼吸中,忽然睁开了眼睛,在那一刹那间,他眼神一亮,似乎认出了崔嘉尔,牢牢盯住她不放,嘴唇动了几动,没有说出话。
“你抓紧时间问他,”刘处长赶忙提醒:“和他联系的人是谁?电话号码是多少?有没有地址?”
这话到嘉尔嘴边了,却没有吐出来,不知道为什么,她面对这个将死的人,怎么也张不开审问的口。她看得十分清楚,彭潭眼睛里的亮光在逐渐熄灭,两大滴泪水从眼角缓慢渗出,当泪珠最终顺脸颊淌下时,心电图响起持续的蜂鸣声,屏幕显出一条长长的平行线。
不知道是为什么,目睹这个罪犯的最终结局,嘉尔不但一点都不好受,还特别的难过。
从病房出来,嘉尔到另一间病房,去协助专案组提审彭潭的弟弟彭渊,他因盗猎罪和私藏枪支罪,已被判处七年徒刑,继续留在医院治疗,待伤痊愈,再送监狱服刑。
彭渊态度一直不错,问什么答什么,办案人员都惋惜他是个棒槌,平时不大动脑子,知道的也太少,不然,案子好办多了。当嘉尔告诉彭渊,他哥哥彭潭已死,这家伙顿时嚎啕大哭,哭得像杀猪,鼻涕三尺,简直不像个男人。
哭完后的彭渊,抽抽搭搭之中,忽然吐露了一个重大的情节,那就是他和哥哥准备罢手不干时,在溪口边被黑社会人劫持和威胁,最终造成一死一伤,也导致他们兄弟回头走上不归路。
彭渊一点不傻,他怕哥哥担上人命案,始终将此事隐瞒不说,直到听说哥哥死了,才和盘托出。
彭渊的供词,让办案人员感到案情重大,因为种种迹象表明,这似乎并不是一个单纯的盗猎行为,背后隐藏着更大的势力和阴谋。刘处长当场抓起电话,与河南警方联系,恰好获知新的消息,两天前,彭家被人故意纵火,其老母亲被烧死在房间内,纵火嫌疑犯已经抓获,其作案动机还在调查中。
真是一波未平,又起一波,浙江方面不敢怠慢,刘处长一行和嘉尔一道奔赴河南,连夜提审了纵火嫌疑犯。这是一个邻村的农民,有偷盗和劳教的前科,该犯开始拒不认罪,百般抵赖,后在证据面前,终于低下了脑袋。
该犯供述,他因赌博欠了一笔债,为了还钱,受一个姓赵的生意人指使,烧了彭家,报酬五千块钱,条件是必须把彭老太太一起烧死。
那个姓赵的是南方商人,曾因走私汽车被收审和处罚,一直是公安机关内部掌握的人物。案发后,他还出现在现场,估计是查看老太太的死尸,然后就离开了当地,很可能向南方逃逸。
两天后,嘉尔和刘处长一行来到广东,在公安部紧急发布通缉令后,赵姓嫌疑犯在深圳口岸被边防机关扣留。
姓赵的可不是愿意替谁担待的人,第一提审,就竹筒倒豆子一样,稀里哗啦全招了。他说他跟彭家老太太无冤无仇,根本不相识,花钱找人放火,全是听从境外的一个职业犯罪团伙的指示。他还叫屈说,自己的小命在人家手里捏着,不敢不从。
刘处长是个老公安了,也没料到这个老虎盗猎案这样复杂。他向嘉尔感慨,原来认为,不过是拔出萝卜带出泥,谁知道案子越深,越牵越广,竟然到了境外。一只野生的华南虎,竟然引发这么大的动荡。
没几天,通过香港警方合作,将该团伙的老大逮捕并引渡回来,经过刘处长等人的突击审讯,这个叫森哥的老大招了,他承认诱使和胁迫彭家兄弟猎虎的犯罪事实,也在证据确凿的面前,承认是他指使人杀害了彭老太太。
让嘉尔震惊的是,森哥在随后的审讯中也喊冤,吐露出的内幕更让人意想不到。他说,他下订单密购野生华南虎,根本不是为了黑市交易,而是被人设了圈套,不得已而为之。
他供述说,去年夏天,他在东南亚某国的一个夜总会突然被搜查,被查出贩毒、卖淫、走私、拐带人口和偷税多项罪名,面临一笔七位数的罚金和无期徒刑判决,对方政府已要求香港特区政府引渡他。
这个森哥说,那夜总会开了十几年,从来都没有麻烦,怎么突然被查,还列出这么多罪状?就在他纳闷和慌张的时候,一个和当地政府关系密切的华裔出现了,这个人姓范,曾在该国情报机构供职,退休后,一直做走私军火的交易,黑白两道都吃得开。
那姓范的约森哥密谈,说只要他雇人猎杀在浙江出现的野生中国虎,就担保夜总会的案子不被起诉,而且还提供杀虎所需的全部费用。
这个森哥向警方坦白道,在人屋檐下,不能不低头,他也知道华南虎的珍贵,可让人抓住了把柄,被逼无奈,才不得不听从姓范的摆布。
森哥的口供,让刘处长及各级公安部门吃惊,盗杀华南虎的背后,竟然隐藏一个巨大的国际阴谋!
嘉尔关切“祖祖”的下落,先返回了百山祖,但她一直和刘处长保持联系,关注案情的进展,因为这太离奇和太不可思议了,究竟是谁,硬和中国的野生老虎过不去?中国虎怎么就碍着他们了呢?
从刘处长断断续续的电话中,嘉尔得知,中国警方非常重视森哥的这份口供,经多方取证后,证明这个黑社会老大的供词属实,就通过国际刑警组织,要求缉拿范姓嫌疑人!
刘处长在一个电话中遗憾,说国际刑警组织的通缉令还没来得及发出,范姓嫌疑人就离奇地失踪了。这让龚吉他们咬牙跺脚,恨不得在地球上挖个窟窿,把姓范的揪出来。
又过了一段时间,刘处长在半夜打来电话,说人们在斐济的海滩度假胜地找到了姓范的,他在那里隐藏了一个多月,享受南太平洋的海水浴场,却在一次下海游泳时,没有上岸。是两三天后,膨胀的尸体浮起,卡在礁石缝间,被一个渔民发现。
刘处长说,斐济警方初步验尸后宣布,死者属溺水身亡。但中方根本不相信这种说法,档案显示,范姓嫌疑人曾服过兵役,是某国海军陆战队的上尉,擅长游泳和水下格斗,怎么会淹死在风平浪静的海湾呢?
嘉尔和龚吉分析,认为刘处长的分析有道理,姓范的不是淹死,肯定是被谁灭了口,而且能轻松杀死这个人,绝不是一般的犯罪组织。但斯蒂文似乎不愿意朝这个结果推断,这个动物学家无论如何也无法相信,是什么样的动机,让人这样凶恶和残忍。
果然,没过几天,龚吉从网上跟踪到消息,斐济临近的澳大利亚一家华人媒体爆出猛料,说范姓人的死,背后有玄机。该报援引一个资深的澳洲联邦情报官员的话说,范姓嫌疑人溺水前,澳洲海军曾发现斐济一带海域有潜水艇活动,国籍不明。因为南太平洋一向属于澳大利亚的势力范围,除美澳之外,从来没有第三国的潜艇游弋,所以引起澳洲军方和安全机构的关注。
这位不愿透露姓名的官员说,澳洲军方曾出动潜艇和驱逐舰进行跟踪,发现那艘神秘潜艇多次进入斐济海域,还伴有蛙人活动,直到范姓下海失踪后,潜艇和蛙人才撤回了公海。澳洲方面曾把这一情报转给斐济政府,不知什么原因,斐济政府没有反应。
该份华人报纸还透露,实际上,死者手腕和脚腕都有被紧箍的痕迹,斐济警方公布验尸报告时,不愿事态扩大,故意隐瞒了这一点。
刘处长也看到了这则消息,他在给嘉尔的电话中分析,假如澳大利亚报纸的消息来源可靠,范姓嫌疑人的死况就可以推定了,这是一个标准的灭口谋杀案,背后的能量已超越了黑帮社会。显然,蛙人是由潜水艇秘密载来,然后潜入浴场的水下,待死者游过来,将他拉进了深渊。
刘处长说,范姓嫌疑人突然死亡,国际间的案情调查被迫中断,猎杀中国虎背后的真正原因,将永远成为一个谜。
九十三
这一年冬天,百山祖地区下了一场罕见的大雪。
整整一天一夜,雪花飘个不停,大片坠落的好像不是雪片,而是碎了的天空。没风时,雪花沉甸甸的,几乎成直线下落,人似乎能听得见雪片落地的声响,忽然风一刮,又漫天活泼,尤其是风向多变的山谷里,雪花到处打旋,喝醉了似的,朝天上升腾。
看上去很轻的雪花,多了也重,压断了百山祖原始森林的多少树枝。考察组冒雪搜寻野生虎的时候,不时听得见林中“嘁哩喀嚓”的断枝声。
皑皑白雪的山林世界,景色美观也感伤,特别是对考察组来说,视觉内越是肃穆和圣洁,越是让他们自然而然地朝最坏处想。
积雪掩盖草木,给众多哺乳动物造成觅食困难。
雪后的几天,不时能发现倒毙的草食动物。保护区周边的农家,也不断传出山中野兽闯来觅食的报告。大雪对庄稼好,对空气好,对自然环境也好,独独对江南的原始森林及森林动物来说,是一场灾害。
雪地全是罪过,但有一个好处,就是能留下过路者的足迹。考察组就是趁大雪全体出动,看能不能找到“祖祖”母子的足印。
一连几天,他们该发现的都发现了,华南豹、云豹、黑熊、大灵猫、小灵猫、金猫、狼、狐狸、豺、獾,等等等等,无不在雪地上露出马脚,唯独就是没有虎掌印,真让人奇怪和失望!
失望之下,人们不得不认真考虑三种可能。
一是“祖祖”领“宝宝”跨越公路和村庄,沿山脉寻找新的栖息地去了。二是它们已经饿死在某个隐蔽的洞穴内,考察组一时找不到。三呢,就是除彭家兄弟外,还有更狡猾的盗猎者,他们已经得了手,秘密将捕杀的老虎母子偷运走了。
考察组的人联想到亚洲邻国代表的那个电话,更是不寒而栗,是不是他们的阴谋得逞了,才在斯蒂文那里装一回好人!
两个月后,山背阴的积雪还没有融化完,突来一场春雨,考察组人等不到雨住,再次进了大山。
细细的山雨中,他们看到了迎春花开,在萧瑟残破的风雨冰雪中,突然迸发出的一枝艳红,几能杀死眼球,也带来一丝丝的愉悦。
不放弃的考察组人,月复一月,日复一日,不间断地搜寻虎的踪迹,已经一年了。上级部门已撤消了考察组的使命,经费也停止了,武警、公安、媒体及自愿者、好事者,也都走了个八八九九,IUCN不断催促斯蒂文结束使命,转往孟加拉虎的栖息区工作。
斯蒂文没有走,他铁了心,誓言决不放弃,哪怕是自费考察,也要找到“祖祖”母子,见不到活体,也要见到尸体。
他们顺峡谷走了半天,准备从一片黄蜡竹的地方朝上攀,忽然听到“轰隆隆”的巨响,还伴随着“稀里哗啦”的冲击声。
“什么声音?”龚吉耳朵最尖,他大声问道。
林教授脸色陡然一变:“是泥石流,快躲开!”
“稀里哗啦”的巨响迅速由远而近,可他们还不知道朝哪个方向躲。当他们看到泥石流从山间奔出时,谁都来不及了。
他们前面的那座山,原始森林曾被伐尽,保护区建立后,用飞机播种,全部是再生的马尾松。因树种单一,病虫害难以防治,长势不好,树下缺少灌木草,所以水土流失,岩石裸露。再加上树木都是同年龄,树根没有在土壤深层盘根错节,无法承载生态系统,春夏两季逢雪融或暴雨,极易发生泥石流。
浑黄的浊流,滚滚而泻,这股泥石流虽不算很大,刚过脚脖子深,但流速很急,夹带有不少石块和断树枝,相当危险。
林教授被斯蒂文及时一推,抱住了一棵山核桃树,逃过一劫。龚吉和崔嘉尔滑倒后滚成一团,两个人体积大,冲了几十米后,被一块巨石挡住了。
只有斯蒂文最惨,他为了帮老教授,自己来不及躲开,被泥石流冲了下去。
嘉尔他们三个缓过劲儿来后,赶紧顺着峡谷追赶。
他们必须追上泥石流中的斯蒂文,因为朝下五百米左右的地方,溪流在断崖形成一个瀑布,落差有七八米,人如果冲下去,九死一生。
峡谷中,声音如雷,泥石流滚滚而下,夹带的漂浮物越来越多,碎石、树干、草团以及小动物的尸体,里面可看到挣扎的斯蒂文。
斯蒂文浑身是伤,已经是半昏半醒,所谓挣扎只是本能反应。
他不时被绊在什么地方,还没来得及喘息,又被更强的冲击力裹走。他也清楚,距离那个断崖不远了,瀑布坠落的巨声都听到了,可他抗不过泥石流,他已经用完了所有的气力,连呼吸都困难了。
冥冥之中,他在泥水中翻滚,眼睛时睁时闭,在偶然睁开的瞬间,他视觉中出现了幻觉,断崖前,横着一块中流砥柱般的巨石,冲过去的泥石流被阻挡得飞溅分离。巨石上面立着一只斑斓猛虎,嘴里叼一只淹死的幼鹿。
天上的厚云凑巧移开,强烈的光线投在虎身上,熟悉的花纹灿烂似锦。这只老虎的视线正向他投来。
是“祖祖”!斯蒂文想喊,但喊不出,他嘴里灌满了泥水。这一刻,他感到狂喜,我终于找到你了!他完全忘记了自己的安危,拼命朝“祖祖”招手,尽力朝它立的石头挣扎过去。
他快冲到石头边了,伸出双手,想抱住石头的突出部分,说时迟那时快,一棵顺泥石流而下的松树飞来,一端正撞他脑袋上。
斯蒂文无力地松了双手,呛了口泥水,顺流绕过巨石,就在这时,他昏昏然中感觉到一股上提的力量,让他脱离了泥石流,他顿感一阵大轻松,好像人家说的,是灵魂挣脱肉体,升往了天堂。
九十四
沥沥的春雨收住了,云层散开,泛雨色的森林,上空露出一片青天。
一只乌鸦飞来,在峡谷一侧盘旋,又是一只,两只,很快聚集成一小群,黑压压的。乌鸦是食腐动物,它们的集体出现,说明下方有死尸。
它们鸟瞰的峡谷中,泥石流已是强弩之末,流速明显趋缓,声响减弱。靠山脚的一块开阔地,卧着一人一虎,好久都没有声息。
斯蒂文还没完全上岸,一只脚尚被泥水冲刷。他头前是“祖祖”,几乎瘦成了两张皮,远不像斯蒂文幻觉中那样雄伟灿烂。这只母虎呈倒退的姿势,卧倒在斯蒂文前面,嘴里还衔着他的胳膊。
没有人看到斯蒂文被救的一幕,事后,人们只能凭想象力,推测“祖祖”是怎样把他拖到旱地的。
溪流因泥石流的冲击,扩宽了几十米,“祖祖”必须靠跳跃,才到达溪流中心。从岸边到中心,共有十几块大石头,间隔两三米或四五米不等,但它若衔起一个百多斤重的人,不可能跳跃上岸,更别说它是一头暮年和饥饿病弱的母虎。
很难猜测“祖祖”的思维,它带小虎销声匿迹,显然是对人类的彻底绝望,尽管这只母虎一再的回避和隐忍,还是无法避免人的伤害,就是在这种心态下,它还是拼死拯救了斯蒂文。
动物记仇,也记恩,它对真诚帮助它的人,铭记在心。
盘旋的乌鸦群就要降落了,它们忽然改了主意,飞往一边的树上。
嘉尔等三人赶来了,跌跌撞撞。他们还没站定,就惊得瞠目结舌,浑身发抖,好半天说不成话,也不知道是该喜还是该悲。
待他们跑过去,发现“祖祖”身体已经凉了,它生命的最后一份热能,用来把斯蒂文拖出泥石流。
他们赶紧救醒了斯蒂文,他真是命大,被泥石流冲了几百米,身上划破无数,竟没有致命伤。
料峭的寒风袭来,树上的乌鸦都飞走了,“祖祖”的身体被吹得僵冷。他们四个人围着死去的母虎而坐,抚摸着那瘦骨嶙峋、伤痕累累的遗体,谁都没有说话,也没有话说,更不知道该说些什么、还有什么可说的。
落日剩大半个脸,山脚下暮霭初上,表现出薄薄的一层紫烟,飘荡在群山和原始森林之间。
一片枯黄的草丛中,几枝生猛的迎春花怒放,非常抢眼。他们四个抱着揪心的沉痛,花草下就地挖坑,给“祖祖”安身,让野生中国虎长眠。
刚才,他们集体做了一个违反惯例的决定,不将这只野生中国虎制标本,把它永远留在它的生死之地——百山祖。
深埋“祖祖”后,他们恢复了草皮,消除了墓葬痕迹,并移栽上迎春花、杜鹃树和山茶花,确保“祖祖”的死地百花盛开,也确保这只一生躲避人类的山林之王,死后再不受人类的打搅。
临行前,他们四个人都掉泪了,一齐向地下的“祖祖”深深三鞠躬,向它告别,祝它安息。
又是一个山野的黄昏,苍山如海,残阳如血。
寒风料峭中,他们搀扶着斯蒂文朝山下走时,背后忽闻一声闷雷似的虎啸,横空出世,力压群山,在树冠上滚动!
“是‘宝宝!”嘉尔惊叫。
他们一起回头,只见主峰的山崖高处,雄踞一只大老虎,它已经完全长大了,背衬着火红的夕阳,显得格外健壮、威猛、漂亮和野性十足。
逆光中的“宝宝”,看不清它的眼神。这只老虎雄视他们,不断发出阵阵虎吼,声音强悍和自信,也充满不容侵犯的威严。它像是久别的亲人,与恩人们招呼和叙旧,又像是冷酷的山林之王,驱赶他们离开自己的领地。
他们四个人悲喜交加,感慨万千,止不住的热泪涟涟。
龚吉险些要爬上山去,被斯蒂文叫住了。“宝宝”在“祖祖”的教化下,已恢复野生虎的习性,这时候,人类千万千万不要再干预它了。
他们不能不赶快离开这只野生虎,他们又舍不得这个可爱的“宝宝”!在虎啸声中,这几个傻子般的人,喜极而泣,互相搀扶,倒退而行,眼巴巴地望着雄壮威武的“宝宝”,恋恋不舍地往山下退去。
“宝宝”,这个命运多舛的野生中国虎之后,终于由“祖祖”抚养成一头强壮的野生虎,成为自然之子、森林之王。
然而,在这自然生态日益恶化的环境中,等待它的又是什么呢?
结束语
2001年11月,由“拯救中国虎国际联合会”资助的一批国内外专家,在江西乐安县的华南虎自然保护区发现了虎的踪迹,证实了野生华南虎的存在。
2002年7月,上海野生动物研究所开始征集并冰冻保存已死去的华南虎的虎皮、虎骨、血液等,以在技术发展成熟时,为我们的子孙克隆出新的华南虎。
此“亡羊补牢,犹未晚也”,这消息让我们欣慰,也让我们更加痛伤。
尽管至今还没有人亲眼看到一只野生的华南虎,但它们确实还存在。这不是梦,不是童话,也不是古老的传说。
像“宝宝”、“祖祖”这样的为数不多的野生华南虎,依然还顽强地游荡在我们的山林里。我们有什么理由不向它们伸出救援之手?
2003年9月,由华南虎保护基金会赞助的一项计划启动,两只人工饲养的华南虎崽被送往南非进行野化训练,如果野化成功,将在2008年送返中国,有关机构已分别在湖南和江西筛选出两个后备地区,留待“PK”,胜出者供它们栖息。
令人深切叹息的是,这个计划在2005年受到挫折,一只雄虎病逝在南非,但计划仍在顽强的进行中。
2004年6月,在中国陕西的华山地区,一只华北虎的身影被人拍摄下来。这更加惊人的消息说明,一切都还未晚,如果我们能挽救华南虎,或许,连已经灭绝的华北虎都能复苏。
拯救老虎,拯救华南虎,拯救中国虎,这不仅仅是它们与我们相伴了几十万年,与我们的发展与进步息息相关,而是只有拯救老虎,才能拯救森林,才能拯救水源和保障自然生态的平衡,从而最终——拯救人类自身。
责编石一枫洪清波
分类:长篇小说 作者:李克威 期刊:《当代》2007年2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