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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篇小说〗特型演员

分类:当代 更新时间:2023-02-11 10:38:34

徐世立男,湖北武汉人。曾有知青、工人、记者、文学编辑经历。主要作品有小说《儿科医生》《苍茫》《落英缤纷》《美人痣》《梦里沉湖》《微澜》《苦艾青青》《圣诞快乐》及长篇纪实、散文作品若干。长篇小说《儿科医生》获湖北省第4届“屈原文艺奖”,改编的同名电视剧获第20届中国“飞天奖”。

现为武汉市文联文学院作家。

汉水是个小地方,这个小地方小得即使在地图上用放大镜找也要找得两眼昏花。汉水这个地方不光小,还穷,穷得很多人心里直发毛,老是想继续革命不断革命。

但是,小地方出大人物,越是小地方越出大人物,这已被无数的史实所证明。汉水这个县级市的剧团就出了一个大人物,叫马长河。有一天,当一位来汉水为电影选外景的著名导演牛阳与同在一个旅游点的马长河撞上后,牛阳导演对身边一群剧组人员激动地叫了一声:天赐斯人也!

马长河那天在旅游点临时搭起的戏台上演地方小话剧,他扮演一位一身正气的县委书记,出场不多,戏份很少,可他就有这个福分,一眼就被牛阳导演看中了。从此,马长河成了一名在相当长的时期里享誉中国的特型演员。

马长河长相、形体酷似一位伟人,但这酷似最初不是自我发现,是汉水剧团的吴导演在看过几部电影电视剧后发现的。那天,吴导问正在冬日的太阳下与人下象棋的马长河看过正在放映的一部国产大片没有,马长河头也不抬说看啦,怎么啦?吴导说,我以一个导演的眼光,认为里面有个角色如果由你来演,更绝!马长河警惕地抬头看看经常拿人开涮的吴导,跷腿指指棋盘,问道,哪个角色?老将,还是这士、这相、这卒?吴导食指在一个棋子上一点,马长河面无表情地缓缓抬手朝他一挥,手掌带了一个从里往外的翻卷动作,说,那好嘛,你现在就去筹备一部重大革命历史题材的巨片,到时候你要是不让我演这个角色,别怪我马长河不够交情。马长河说这番话时,那神态,那表情,那语气,那语速,那从容不迫的风度,把吴导给镇了,让他分不清此刻的马长河是正在表演中的马长河还是生活中的马长河。马长河这时将一个棋子重重地拍在棋盘上,喊了一声“将”,然后从口袋里摸出一根烟来悠悠地点上,斜着身子往后一靠,眯缝了眼睛看着不知所措的对方,将一口烟意味深长地轻轻吹过去,说,别了,司徒雷登。吴导在一边看呆了,一板一眼地说,马长河,我不开玩笑,你真是像,像极了!不光形似,而且神似,活脱脱一位伟人,比电影里的那位不知强到哪里去了!马长河这时正在为对手逃过一劫而懊恼而苦思冥想,烦吴导在一边煞有介事地不停聒噪,又朝他一挥手说,哪儿好玩哪儿玩去,没玩的,回家和老婆床上玩。要是钱烧包,晚上去天歌娱乐城,听说里面来了不少温州小姐。吴导还想说什么,马长河说,你烦不烦哪?吴导咬牙沉默了半天,自觉没趣,离开时边走边摇头。走到半路又不舍地深情回眸,凝视片刻,他一声断喝:马长河,你这个蠢货!这下把马长河骂恼了,他起身手指吴导,你给我回来!你什么意思?吴导说,什么意思?我把你这蠢货……没意思!说完气冲冲地掉头就走了。

那天晚饭后,马长河的老婆素珍正在如厕,马长河想起白天吴导的话和挨他的骂,便去卧室的床头柜上拿了老婆梳妆用的小圆镜自照,看来看去,没怎么看出自己的伟人相,便认定吴导确是拿他开心,于是在心里恶狠狠地咒了他一句。回到厅里,心里似乎又有点放不下,似乎又感觉到一点什么,就想去卫生间照那面能照见自己大半身的浴镜。他拍门,催老婆快出来,老婆在里头应,说我便秘。他说便秘也不能一便大半个钟头啊,快点快点。老婆说你大便还是小便,小便就去外头的后墙角,大便,你就再等等。他说我不大不小,我老大不小。说完这话,正在背手踱步的马长河突然站住了,他突然有了一种感觉,或者说找到了一种感觉,一种伟人惯有的幽默的感觉。他不免有些兴奋,就更加急于想在浴镜前自照了。

马长河的老婆终于提着裤子出来了,嘴里小声嘟囔,屙屎都不叫人安宁,催催催,大半截屎还在肚子里。马长河忍不住又幽默了一句,说饭要一口口吃,屎要一次次屙,一口吃不出个胖子,一次屙不出个瘦子,欲速则不达嘛。等马长河进了卫生间关上门,他老婆又小声嘟囔了一句:嫌我胖了,你再找个瘦的去。

马长河一站到浴镜前,就有了入戏的感觉。他的脑子迅速回想和想象那位伟人的音容笑貌以及一举手一投足的个人风度,马上就在浴镜里开始了模仿,长方形的浴镜立刻就成了一个长方形舞台或者银幕银屏,浴镜中的自己立刻就成了一位伟人。这就是马长河的能耐,演什么像什么,好像他就是为表演而生,不然他不会成为汉水剧团的台柱子,不然他不会连吴导都不放在眼里。正因为禀赋天成,他难免有点恃才傲物,周围的人都不入他的法眼,加之性格刚硬,为人强悍,他少有朋友,难结善缘,要不然,团长的位置早就是他的了。马长河于倏然间变成了一位镜中的伟人,他模仿伟人的一颦一笑,微笑,强笑,冷笑,不动声色的笑,有声有色的笑,狂放不羁的开怀大笑,敌方灰飞烟灭时不喜形于色的含蓄隽永的儒雅之笑,惟妙惟肖。他本想在镜中同时呈现奸笑、假笑和傻笑,但他没有,他想伟人是不可能有后面这三笑的。他的奸笑其实是很出色出彩的,在剧团的一次专业汇报表演中,他的奸笑曾被吴导激赏。

马长河这回如厕,时间比他老婆更长,这是前所未有的。他老婆素珍纳闷,以前他从来就是三五分钟解决问题,是不是他也便秘了?她走到卫生间门口,贴着耳朵听,里面无一丝声响,她想若是便秘,必是和她一样要发出挣扎时的哧哧声的。又听了一会儿,她轻轻拍了拍门,问,老马,你在干啥?马长河没有回答。她有点急了,又用力拍门,大声问,老马你咋啦?快把镜子看破了的马长河,这才从伟人状态回到了自身,老婆的叫喊破坏了他的良好感觉,他大声呵斥,你鬼叫个什么呀,我在练镜功!素珍不是剧团的人,在一家服装店当营业员,但剧团的艺术术语她略知一二,便不再吭声了。马长河这时已经练累了,除了练笑,练七情六欲的表情,他还模仿了伟人独具的睿智、大气、沉着、深邃、隐忍、自信、坚韧、刚毅,乃至亲切、慈祥、平易和粪土万户侯的睥睨、轻蔑、淡泊和超然。当他试图更进一步模仿伟人的形体动作时,才发现他被狭小的空间制约了,一举手碰到了毛巾杆,一投足踢到了马桶脚。

走出卫生间的马长河有点沮丧。他发现自己确有伟人之相和扮演伟人的气质,心里暗自佩服吴导的眼光。他叹息自己生在了一个小地方。他想若真要扮演那位伟人,他马长河不会输给任何人。他问老婆,哎,素珍,你看我像不像一位伟人?素珍还是姑娘时,马长河是她崇拜的偶像,成为马长河之妻后,她对马长河百依百顺,今天突然被问一个十分重大的问题,她不敢轻易回答,脑子紧张地思索,这情形颇似史载中那个丈夫问妻子“吾与徐公孰美”的故事。素珍后来的回答与史载相似,她说,像,很像哩。马长河沉了脸问,像?像谁?素珍说,像、像伟人啦。马长河说,哪个伟人?素珍脸憋得通红,两只手不安地绞来绞去,头也低了三分。马长河说,素珍你真蠢哩,没有调查就没有发言权,还不知道是谁就说像,你犯了盲目盲动的错误你知道吗!这时的马长河已经在厅里背手走动起来,伟人的感觉又回到了他身上,他感觉自己又入戏了。素珍痴站着不敢坐下,又不敢离开,靠着卧室门低眉顺眼地聆听。马长河手一挥,说,好啰,有则改之,无则加勉,言者无罪,闻者……哎素珍,我再问你,我要是去演那位中国最伟大的人,你说我像吗?这回你要说真话。敢讲真话是共产党人的基本品质,你是党员,又是我老婆,更应该直言不讳,我是不会对自己的老婆搞打击报复的。素珍这才抬起头来,仔仔细细、认认真真地盯着走动的马长河看,然后斩钉截铁地说,老马你像,你太像了!哪儿都像,越看越像,真的老马!马长河停下脚步悠缓而且优雅地转过身来,笑容可掬地说,真的像么?素珍受宠若惊,忙说,真像!跟你这么多年了,我咋就没看出来哩,我这人是真蠢哩!马长河仰身哈哈一笑,说,不识庐山真面目,只缘身在此山中!好啰,你可以去烧洗脚水啰。素珍如梦方醒,急忙拎水壶进了厨房。

如获神示,马长河在扮演伟人之前,不知不觉在家中进行了一次预演,老婆素珍是唯一的观众。

马长河因在牛阳执导的一部电影中扮演了他一直崇拜、敬仰的伟人而一举成名。接下来,他又在另一部电影和两部长篇电视连续剧中扮演了同一角色,并应邀参加了一台话剧演出。此剧在全国巡演,与电影电视一样,反响热烈。从那以后,汉水剧团就很少有人看到马长河了,剧团的演出也因缺了马长河逊色不少。但剧团不遗憾,剧团的全体演职员工也不遗憾,他们为自己的剧团和剧团所在的这个小地方感到骄傲都来不及。大约有四五年时间,马长河只回了剧团两次,两次都来去神速,等剧团听说马长河回来了时,他人已在市委市政府领导的办公室或宴会厅。听说市领导接见他时不说接见,说会见,叫他名字时不叫马长河,而叫伟人的职务简称。握手时,他用一只手,而领导用两只手,还要用力摇一摇。有位女副市长不敢在自己的办公室“接见”他,趁市长会见时跑到市长办公室,进了门腿都抖了,走近马长河时满脸通红战战兢兢,双手握住马长河的大手时,仰望的眼睛里泪光闪闪,一时激动得说不整话。市领导在汉水市最豪华的饭店宴请他时,书记市长死活不肯坐上席,马长河推辞不过,只得让两位本市的最高首长分坐他的左右。开席时,书记市长率先举杯敬酒。饭毕照相留念时,马长河理所当然地站在了中间。这张照片第二天上了汉水市党报的头版,举城欢腾。

汉水剧团为马长河的回家,专门开了一个全体演职员工的欢迎会。时间还没到,小礼堂早已坐满了人,礼堂外也里三层外三层围满了非剧团人员。连正在营业的店铺也关了门,老板和店员一起赶来。大家踮着脚尖不断朝礼堂门口翘首眺望,都急于一睹马长河的风采。当马长河走进礼堂时,掌声雷动,同事朋友领导们蜂拥过去,争相与马长河握手拥抱,抚背拍肩。

马长河确实不再是马长河了。马长河那天穿了伟人常穿的服装,留着伟人的发型,走上礼堂的主席台时步履沉稳而矫健。马长河挥手回应大家的鼓掌时,与伟人何其相似乃尔!马长河坐在主席台的中间,掏烟点火以及抽烟的动作风度着实令人着迷。马长河讲话时语速没有以前快了,抑扬有致,顿挫分明,干净利落,风趣幽默。听到精彩话,看到精彩处,说实在话,汉水剧团全体演职员工忘记了台上的马长河原来就是他们剧团的马长河,忘记了他们和马长河都在生活中,而以为都在一场演出一场戏中,他们都是演员,而且都是群众演员。他们感到自己被浓厚的艺术氛围包围着,正享受着莫大的艺术。台下的人们像葵花,台上的马长河像太阳。他们有多少热情的话儿要对马长河讲啊,他们有多少知心的话儿要对马长河说啊。他们在心里喊,马长河啊马长河,你是汉水剧团的太阳!

散会时,一拨报纸电台电视台的记者闻讯赶来了,汉水剧团一群年轻的男演员自动担当了马长河的警卫,从礼堂内外的人墙中辟开一条通道,让马长河安全地离开。有个情景是他们没有料到的,当马长河走出礼堂时,围观的人群竟长时间集体地、有节奏地呼喊伟人的名字,并高呼“万岁”,马长河面带微笑,不停地朝人群挥动他那伟人般的大手。

马长河第二次回来时,正是马长河在影视艺术界在全国观众的心目中红得发紫的时候,可汉水剧团这时候不仅两年没戏演,而且已经半年发不出全工资了。马长河离开的前一天,赠给了剧团50万元用作补发职工工资。记得那天剧团的演职员工领到了全工资后,喜剧演员何小波开玩笑说:“夕阳红,剧团乐,汉水出了个马长河。”

马长河再次回到汉水时,就很少离开了。这时,马长河已经搬出了剧团宿舍,住进了市政府奖给他的一套四居室的新房。不久,他与老婆素珍离了婚,这套新房也留给了老婆和已经上大学的儿子,自己则在汉水市一个依山傍水的小区买了一套复式楼。又过了不久,他和一位来自北京的年轻漂亮的姑娘在复式楼里组成了一个新家。

之后,是一段沉寂的日子。马长河虽然还是汉水剧团的演员,但他不再参加任何演出。有一次,团长和吴导亲自出马请他出演一位级别并不算低的正面形象,他委婉地谢绝了,他说,承蒙二位的好意,我好像不太适合了,把这机会留给剧团的年轻人吧。

沉寂,是指马长河从此再没有出演伟人的机会了。影视界总爱刮风,一阵风过去之后,原先的风云人物尤其是特型演员的黄金岁月也就过去了。眼下影视界刮的是古装风警匪风反腐风言情风都市风影视剧小品化风,特型演员几无英雄用武之地。某些特型演员顺应潮流,成功地完成了转型,仍然活跃在银幕上,但马长河拒绝转型,所以沉寂。

扮演了多少次伟人之后,伟人的气质已经潜移默化在马长河的骨子里、血液中。他不缺钱,也从不贪钱,这也是伟人的品质之一。因此,他不必为五斗米折腰,去扮演与伟人形象相去万里的某些形象,他认为如果那样做了,便是对伟人形象的损害,也是丧失骨气的表现。年轻的妻子莫莉对此不理解,略有微辞时,马长河说,演伟人就要学伟人。学什么?学伟人的贫贱不移,威武不屈,志存高远,以养吾浩然之气!如果为追名逐利去演我所不欲的角色,我多年苦心孤诣树立的形象岂不毁于一旦?妻子仍持不同意见,与他辩论,辩到最后,他发伟人脾气。这后妻不是前妻,莫莉说,请你记住,你不是伟人,你是汉水剧团的演员马长河!他说,我怎么不知道我是汉水剧团的演员马长河?但我不仅仅属于汉水!他说,莫莉我问你,你当初那么疯狂地追我是为什么?见莫莉半天不出声,他说,我知道,这里面有爱屋及乌的成分,但根本的动机还是出于对伟人的热爱,对吧?既然这样,你就应该和我一起维护伟人的形象!莫莉听了觉得似是而非,不再争辩,只是期期艾艾地说了这么一句话,她说,你怎么将演员角色的霸气带到家里来了?他说,是王者之气。凡王者都有霸气,无霸气便不成王者。为什么项羽被称作楚霸王呢,又霸又王,方是霸王。

马长河像一个隐者,时刻不忘在沉寂的日子里蓄王者之气,习伟人风范,一日不敢懈怠,静待重新出山的一天。沉寂但不寂寞,在汉水这个小地方,马长河依然声名显赫,只要显身于市,总有饭局,总有掌声,总有鲜花与美酒,总有崇敬崇拜的目光,总有市民的惊呼,总有女性的追逐。

这样的日子过了三四年,马长河也耐心等待了三四年。他没有等来出演伟人的机会,但等来了一个小千金。有了孩子后,马长河宁静致远淡泊明志的生活被彻底打乱了。剧团少有工资,妻子没有演出,经济出现危机,琐细的生活、人生的烦恼,于无形间悄悄侵蚀马长河蓄意保持的伟人风范,时间无情地将他变成了一个邋遢的老头。因习伟人之状抽烟过多,他面色焦黄,满齿锅灰;因要保持伟人的高大魁梧,他从不节食,因而体态臃肿,老相毕现。人们经常看见他衣着不整,拎着菜篮在菜市场转悠,有时蹲在地上与小贩讨价还价。

莫莉是娇妇少妻,又是京城美女,不能忍受这种生存现状,不满马长河的潦倒之相还霸气十足,家中便时时战火硝烟。她让马长河出去走穴,就像诸如此类的特型演员们一样,参加各种商业活动,学说几句伟人的话,做几个伟人的习惯动作,多少都有些进账,省得坐吃山空。她让马长河与过去的老关系联系,瞅机会让安排个角色,马长河一概不理。有次逼急了,他说,莫莉我告诉你,我马长河还没到山穷水尽的地步,即使到了最后,我还可以卖了这复式楼去住平房。我是个艺术家,我有艺术家的良心!闪光的不一定是金子,但金子终究会闪光,这是列宁说的!莫莉红颜一怒道,我管它谁说的,我只知道你老了,你不是金子,你是茅坑里又臭又硬的鹅卵石!马长河像被蜂蜇了,跳将起来,大手高扬,莫莉仰面迎上,抬头挺胸,柳眉轻舒,美目微闭,嘴角带一抹轻蔑的笑,等着马长河的大手落下来。马长河浑身颤抖,烟齿有切切之声,转过身去,叫一声“去你妈的”,一脚踢翻了地上的矮凳,一只牛奶杯像枚高尔夫球飞了起来,撞在电视柜上,白色的奶挂满褐色的柜面,像一串串白色的泪珠。莫莉没等马长河反应过来,疯狂地扑了过去,扯住马长河后衣领,揪住那特别的头发,又哭又叫地将马长河推倒在墙角,染了金粉的纤纤十指一阵抓挠,在他脸上留下了令他永不磨灭的记忆。

按说,接下来该是马长河对莫莉的痛殴了,过去,他经常打得素珍跪地求饶。这回马长河没有,摸了摸脸上的血迹,又拿到眼前看了看,然后艰难地从地上爬起来,整了整衣服拢了拢头发,颓然一声叹息:唯女子与小人难养也。等到双方都平静下来时,马长河却对莫莉大手一挥:“你滚吧。”按他过去的脾气,他这时该说“离婚吧”,他没说,只说了“你滚吧”。虽然这里面不无离婚的含义,但终是不那么清晰,这句话离离婚尚有一段不短的距离。莫莉不是素珍。莫莉虽然不是著名演员,毕竟也是一名中戏毕业的话剧演员,在几部戏里演过几个角色。莫莉年轻,素珍半老,莫莉容貌惊艳,素珍相貌平平。在外出扮演伟人的四五年间,马长河从不缺少女人,亲来爱去,比去看来,无论在生活交往中还是在床上,最让他受用的还是莫莉。

马长河一声“你滚吧”,莫莉第二天就真的扔下才三岁的女儿冬妮回了北京,临行丢下一句恨别鸟惊心的话:离婚。

即使是曾经不可一世、在家庭中在演艺界以伟人自居的马长河,娶了如此年轻美貌而又任性的后妻,也只能英雄气短,岂有他哉?

就在莫莉回京后不久,马长河的恩师牛阳来到了汉水剧团,打听到马长河的住地后,立即驱车而来。

马长河迎来了他的艺术第二春。

牛阳即将执导一部20集电视连续剧,剧中男二号人物,他选定了马长河。

时隔八年,马长河与牛阳再度携手,二人一拍即合,都有欣喜之态。牛阳说,长河,这角色非你莫属。马长河大手悠悠一摆,说,凤凰非梧不栖。牛阳问价,马长河说,粪土金钱。牛阳说,长河,年月变了,还是说个价吧。马长河说,鄙人悉听尊便。牛阳试探地说,一集……5万,如何?马长河夹在指根的烟粘在嘴边,有顷,他深吸了一口,笑道,阳兄啊,我马长河还值这么高的价么?牛阳误解其意,又说,那,8万一集,你看怎样?长河,这个价是目前影视界大腕的价……没等牛阳说完,马长河果断地说,不,6万,就这么定了。

说话间已到吃饭时间,一行人开车去了市里的饭店。直到酒酣耳热时,马长河才知道,他即将扮演的角色虽然是一位市长,但这个市长是个腐败分子,牛阳执导的这部电视剧是个反腐的题材。

马长河一滴酒也喝不进了。他在就要醉倒的时候,瞬间就酒醒了。热酒一点一点化成了凉汗,他的脑子一点一点地清醒。他在恩师面前忍住了积年培养的脾气,放轻了声音问牛阳,您是说,让我去演一个反派角色?牛阳说,是的。马长河说,阳兄,几年不见,老兄您越来越富有想象力了,亏你想到了鄙人。话说到这里,马长河声音变了形,脸上的肌肉都有些轻微的痉挛。

让马长河演腐败分子,这点子不是牛阳想到的,而是出自他班底的一帮幕僚。当初他们说出时,牛阳不是没有顾虑,他很了解马长河的脾性和这些年来一直拒演其他角色的情形,但最终还是被他们说服了。他们说这叫反弹琵琶,叫反差,反差越大越能引起观众的好奇心,好奇心越大收视率越高影碟的购买欲越强。他们说这个剧题材时髦思想正确故事好看演员阵容强大,如果马长河能加入进来,此剧便是天作之合,必能获得社会效益和经济效益双丰收。他们说马长河加盟不仅具有明星效应,更因为他具有表演天赋,一定会为此剧增色不少。牛阳反问他们,你们难道不知道马长河?他愿意吗?他们说,有难度,但要下工夫。一是给高价,二是激将。牛阳问怎么激将,他们说,一个优秀的表演艺术家,如果只是一个本色演员,只能演一种角色,那他就不是家而是匠,就只是一个类型演员而不是性格演员不是演技派实力派。如果是这样,他就不能胜任此剧的角色任务,我们也宁可弃之不用。牛阳听了摇头,说你们还是不太了解马长河,他宁肯被认为是匠,也不会出演反派角色的。艺术家都有自己的个性,加上他演了多年伟人,个性更是了得。至于价码,我是知道的,他一向不爱钱。我看没门。他们又说,牛导,您当初也曾发誓绝不执导电视剧,您现在怎么就干上了?人是会变的。马长河是人不是神。牛阳也不想放弃这个绝佳的创意,最后说,那我们试试?

果不出所料,马长河拒演。那天的酒席有点不欢而散。

牛阳一帮人锲而不舍,第二天又追到马长河家,发现一夜间马长河显出了憔悴。

大家落座后,马长河第一句就说,我夜不能寐。

牛阳说,长河,让你为难了。

马长河说,我现在已经不为难了。

牛阳惊喜地说,长河,你答应了?

马长河说,不答应。我很抱歉,辜负了牛导的厚爱。

牛阳说,长河啊,我钦佩你的精神,也很理解你的感情,可是,连伟人如今都走下了神坛。恕我直言,你还生活在自我的、虚幻的神坛之中。过去,我也曾经看不上电视剧,如今……

马长河马上接上说,如今您举白旗投降了。阳兄啊,您想没想过,您如此安排角色,是不是一种讽刺?

牛阳长叹一声,说,长河啊,你能不能把政治和艺术分开!

马长河说,阳兄啊,在这一点上,它们能分开么?

牛阳良久无语。他仍不放弃,又说,长河,如果你接受这个角色,便会开辟一片艺术的新天地。你的艺术生命不能因为某种原因而终结在一个角色上,那样就太可惜了。你是一位多么优秀多么难得的艺术家呀,以我的眼光,你会一直演到80岁!长河你再想想,再好好考虑考虑。你出演现在的角色,同样既是艺术的也是政治的,你要演好了这个角色,也是对艺术与政治的巨大贡献啊。长河,你会胜任愉快的!

马长河不为所动,起身说,也许我胜任,但是我不愉快。

牛阳以及一群人也站起身来,面面相觑,一脸的无奈。

马长河送牛阳他们出门,握别时说,对不起,阳兄,如果有一天您让我再当一回特型演员,我将召之即来,甚至可以分文不取。

马长河返回家时,关在楼上卧室的女儿哭翻了天。他赶紧推开门,一把抱起女儿。女儿哑着嗓子喊妈妈,喊得一呃一呃泣不成声。马长河心痛欲裂,给她擦净眼泪,抱在怀里摇晃着哄她,说冬妮别哭了,啊,妈妈就快回来了,她去了外婆家,去给你买最好吃最好吃的金帝巧克力。女儿不哭了,瞪大眼睛看他,突然用更加喑哑的声音轻轻叫了他一声爸爸。马长河的泪一下就涌了出来,将女儿紧紧搂在怀里,百感交集。他将女儿抱回楼下客厅时,女儿却用双手猛地推开他的胸脯,说,爸爸不好。马长河一愣,说,爸爸不好?那谁好?女儿说,妈妈好。刚一说完,又像挨了一刀似的,尖叫着哭喊要妈妈。

马长河再哄不住女儿,任她哭个昏天黑地。他本想吓她打她镇住她,却始终下不得手开不得口。他像头被困的老虎在客厅里来回地走。他突然发现了自己的软弱,他想起了自己刚才的眼泪,想起了被莫莉推倒在地的狼狈。而这绝不是他马长河。他想起了他曾经表演过的一场戏,听到儿子死在战场的噩耗时,扮演伟人的他是没有流出一滴泪的。这就是伟人!这就是大丈夫!想到这里,他对正在沙发上打滚号啕的女儿大喝一声:你再哭,我把你扔进牛棚!

女儿的哭声像断电一般止息了。她惊恐万状地看着目光凶狠的爸爸,再没发出一点声音。

马长河终是不忍,挨女儿坐下,用手支着额头,闭上眼睛。他自言自语地说,冬妮啊,爸爸是天底下最优秀的爸爸,你长大了就知道了。这世道变了你知道吗,这人心也变了你知道吗……有人叫爸爸去演腐败分子,一个贪婪狠毒的坏蛋,就可以给爸爸很多很多的钱……我要是去演了,我的冬妮就有吃不完的金帝巧克力……可是冬妮啊,爸爸不能演,爸爸要演了,爸爸就不是冬妮的爸爸了。冬妮你太小了,你不理解爸爸,你妈妈也不理解爸爸,这世上没有一个人能理解爸爸……

马长河原以为牛阳一行人早已离开,没想到他会三顾茅庐,一周后再次敲响了他家的门。

这次是牛阳一个人来。他进门就一屁股坐在沙发上,说,长河,我跟你耗上了,你要不答应,我发誓从今以后再不当导演。

马长河这时已将女儿送到妹妹家,家中这些天的安静令他感到了从未有过的孤寂,这时有个人来说说话倒也不坏。他说,阳兄,您是我的恩师,是提携我的伯乐,要是没有您,就没有我马长河的今天。我们也是多年的朋友了,我们曾经亲如兄弟。正因如此,我希望阳兄不要再做无用功了。您曾经亲手成就了我,不能又亲手毁掉我呀。您的发誓不管用,您是发过誓不导电视剧的。

牛阳壮怀激烈地说,这次我以我这头白发起誓,我要拿下你!

马长河说,您可以拿下很多东西,可以像一位善战的将军攻城略地,但是,您拿不下人的心啊。

牛阳说,我要改造你,改造你这颗心!

马长河忽然仰面大笑,那笑声,那姿势,那风度,又让牛阳看到了当年那个银幕上光彩照人的马长河。

马长河笑过了,点火抽烟,说,阳兄啊,不是您改造我,应该是我改造您。在电影大师面前,容我冒昧地说一句,一位真正的艺术家,应该具有独立不倚的品格,不为时移,不为利动,不为名累。

牛阳说,你说得太好了,为名所累的恰恰是你。

马长河说,我为名累?我为名所累了吗?

牛阳说,你为你所扮演的伟人之名所累。

马长河愣了一下,随之手在空中一忽悠,乱弹琴嘛,阳兄,风马牛不相及!

牛阳说,你现在是著名表演艺术家了,一名表演艺术家,只能演一种固定的角色,你不觉得有点名不副实吗?

马长河说,阳兄激将我。我不在意家不家,我若能守住我自己,我情愿是个木匠。阳兄啊,我倒是要批评您了,您变了。多年前,我们俩是一条道上的人,政治信仰一致,艺术趣味相投,人生目标坚定,曾几何时,您却成了个修正主义者。哈哈……

马长河的笑声令牛阳有种噩梦般的恐惧。他想不明白,一个演员,仅仅只是一个演员,怎么会成了这个样子,怎么会进入一个巨大的误区而不自觉,深陷其中而不能自拔。这太可怕了。他的心在马长河的笑声中颤栗。他的决心在马长河的笑声中动摇。这样的笑声和笑者在他的眼前逐渐黯淡失色,以至不可思议地生出一种厌恶。面对巨大的历史变迁,一个人怎么可以如此冥顽不灵拒绝改变一意孤行,而且毫不在意贻笑天下。他觉得马长河此刻应该笑他自己。他觉得他应该对这种笑进行耻笑。可是他笑不出来,只感到一种透心的悲凉,只感到一位极具禀赋的艺术家因为非艺术的原因而从此在艺术上堕落。他有些抱怨同僚给他出了个馊主意,白白耗费了他宝贵的十天时间;又觉此行不虚,让他长了见识——这世上仍有人至今还死抱着某种不切实际的理想在生活。他想他该打道回府了。

马长河却继续着他对牛阳的改造。他说,阳兄啊,您是被市场经济异化了,什么赚钱你就拍什么导什么,电视剧来钱你就拍电视剧,反腐败来钱你就导反腐败,牛导啊牛导,你究竟要把艺术导向何方?

牛阳摇头,像摇落一头雪霜。他说,我们已经没有共同语言。我们这两个曾经一条道上的人,现在就像是两个时代的人。

马长河说,智者以不变应万变。古人云,君子固穷,小人穷斯滥矣。阳兄,我不敢自诩智者,说君子,我马长河大概还可以算一个。君不见,如今君子何其稀有,而小人则像蝗虫,遮满了中国的天空,哪里还能透一丝光亮?

牛阳说,所以我拍反腐败,所以我要请你出山,以教育和拯救无数的小人,让中国的天空透出光明来!

马长河再笑时,那笑是一种狡黠,抑或是洞察一切后的坏笑。他歪了脸说,阳兄,您不像以前那么磊落了,您挂羊头卖狗肉了。您挂明星的羊头,卖角色反差挣大钱的狗肉。阳兄,您不该如此枉费心机啊。

牛阳脸红了,红得像一头白发的阴影。他只想快点离开。不,是逃走。

在返京的途中,牛阳对同僚们感慨地说,如今,只有马长河这样非凡的人,才会令我们落荒而逃。

牛阳走后不几天,马长河突然接到了莫莉的电话。

这是莫莉回京后的二十多天里第一次打来电话。二十多天里,马长河也把她晾着,没给她打一次电话。听到是莫莉的声音时,马长河心想,你莫莉也有熬不住的时候啊。没想莫莉开口第一句话就是“马长河,我们离婚吧”。马长河一时有点蒙。他原先只以为是夫妻闹别扭,吵吵闹闹是难免的,何况他对她一直宠爱有加。自打娶了莫莉后,他的脾气改了好多,连妹妹马小鸣都说他像完全变了一个人。现在莫莉突然要离婚,实话说,他心理准备不够,拿着听筒久久说不出话来。

那头说,你说话呀,你是同意还是不同意?不过,你不同意也没用了,我决心已下了。妮子你要我要都行,财产,你想分一点我就收下,不给,我绝不纠缠。

莫莉犹如一个天才的演员,在叙述一个惊心动魄的事件时,表现出具有高难度的控制技巧,让听众和观众在她平静的叙述中感受到巨大的震撼。

这头的听筒也仿佛被平静的叙述震撼了,在马长河的手中纤细地颤动。

在莫莉不断的催问下,马长河终于开口了,他的声音通过颤动的听筒经过电磁波共振后传到了莫莉的耳朵里:莫莉,你这是为什么?莫莉说,不为什么,就是不想再过下去了。我告诉你我的一个感觉,自从回到北京,我有一种出狱的感觉。一下火车,我大口大口地呼吸,我感到天空原来是这么宽阔,花草树木是这么苍翠养眼,人们是这么自由自在,生活是这么丰富多彩。马长河说,我承认,我们这地方不能跟北京比,但地方虽小,绝不是监狱。莫莉说,是的,那是我自造的心狱。马长河说,莫莉,你不要感情冲动,女人容易感情用事。莫莉说,我不冲动,我现在很冷静,我二十多天一直都很冷静。马长河说,莫莉,如果你不想在我们这里生活,我们可以回北京,把家搬过去。莫莉说,不可能了。在北京,你不仅养不活老婆孩子,连你自己也会朝不保夕。马长河说,你怎么这么说话呢?笑话,我会朝不保夕?你这不是胡搅蛮缠么!莫莉说,这么多年了,不仅你,连旁人都把我当成了伟人的妻子,这才是笑话。这样的生活,我过够了。我是个平庸的女人,我只想过平凡的生活。马长河说,这完全是误会,生活的误会!荒谬!难道一个人就不能在现实生活中、在自己的人生中坚持一点什么吗?莫莉说,可是你坚持了错误,这是最大的误会,历史的,人生的,误会。马长河长叹一声,说,莫莉啊,道不同,不相为谋……莫莉马上说,道不同,更该分道扬镳。马长河,我要挂电话了。离婚协议我已经写好了,马上寄过来,你看看,不同意的地方可以商量修改。还有,妮子昨天在姑姑家给我打电话了,姑姑带她我很放心,你代我谢谢她。直到这时,马长河才感到了事态的严重,他以发颤的声音说,莫莉,你来真的了?莫莉说,婚姻难道是儿戏?我又不是二八少女。马长河说,是最后通牒吗?莫莉说,随便你怎么想。马长河静了片刻,忽然大笑起来,说,我活了大半生,现在才知道什么是女人!莫莉说,你活了大半生,到现在你都不知道你只是扮演伟人的一名演员。马长河一声冷笑,说,你不也就是一个在台上跑跑龙套的演员么,你在台下比在台上更像演员。无聊。莫莉一声轻蔑的低语,挂了电话。

离婚协议书很快就收到了,马长河从中感受了作为一个女人难得的大度,又从这大度中看出她内心越狱般的急切。失败感像一粒子弹穿胸而过。最难过的是等着接收离婚协议的那几天,一旦收到,他反而释怀了。不就是一个莫莉么,不就是离婚么,不就是再娶一个女人再建一个家庭么,在这个城市,在全中国,还愁没有对他满怀崇拜之心一腔热爱之情的年轻漂亮的女人?他又为自己的儿女情长和失败感感到羞耻,这未免太不是他马长河了,更遑论养浩然之气!他将一式两份的离婚协议书扔到一边,过了几天,差不多就将它遗忘了。他心想,要离,你莫莉也得回来跟我当面锣对面鼓,跟我玩最后通牒这一套,算什么玩意儿,还嫩点儿。他想你莫莉突然抛家弃女而去,离婚搞千里之外的突然袭击,你莫莉是皇室的公主还是艺界的大腕,耍脾气耍到了我马长河头上。要离行啊,你给我乖乖回来,想我马长河听你调遣,吃你的一枕黄粱去吧!

与此同时,在牛阳请他出山这件事上,他又有一种成就感。他欣赏牛阳的三顾茅庐,也同样欣赏自己如岁寒三友,坚韧超迈,气贯长虹。换了任何人,都会屁颠屁颠地跟在大名鼎鼎的牛导屁股后头紧追不舍。他有时恍如身在戏中,这场戏很精彩,内容重大,意义深刻,人物鲜活,而他在这戏中又扮演了一个成功的主角,无疑,这得益于多年来蓄养的浩然之气。莫莉鄙薄他只是一个演员,这个可恶的女人徒有一副漂亮的皮囊,燕雀安知鸿鹄之志。再说,这些年他并非是个闲人,并非全无收入,他曾经被邀请在六七个城市的话剧舞台上扮演了伟人,风采不减当年,只不过报酬比影视低些罢了。而他毫不介意,即使一分钱不给,他也会慷慨应允。骨气、傲气、霸气,是伟人的扮演者不可或缺的,有了这“三气”,再加上一身正气,他就有了再创辉煌的资本。他不信,在中国,代表先进文化方向的重大革命历史题材的电影电视会从此偃旗息鼓,不信那些低级庸俗的东西会长期独霸天下。他想他还不老,士为知己者用,他是待时而动,待价而沽。而此价非彼价,它无价。所以他特别抱怨牛阳,他把自己看成什么人了,演那样的角色什么人不好找,却偏偏找他。就得给这位“大师”吃个闭门羹,好叫他知道中国还有誓死不当叛徒的人。

那天有了如是想法后,他很兴奋,从餐馆叫来几个菜,在舍外的竹林边置一小桌,在夕阳的余辉中把盏独酌,直饮到月出东岭,醉卧竹丛,醒来时不知今昔何年。

莫莉熬不住了,又思念冬妮,不断打来电话催问。马长河故意气她说:收到,已圈阅;文理不通,漏洞颇多,暂缓回复;签字事宜,容当面商。每次话不多,然后轻轻挂上电话。莫莉后来在电话中开始哭闹了,说姓马的,你不是个东西,你不是曾经狐假虎威君临天下吗,你熊了?你孬了?你别做梦我会回你们那个穷山旮旯,也别做梦我还会睡到你那张床上!我算是认识了你马长河!别以为这些年混出个人模狗样来了你就不是你,你还是你,你骨子里仍然是个农民,你身上的土腥气,隔几千里还熏我的鼻子。你知道不知道,每次听你跟人大谈做人大谈养气,我就想呕。那年没选上电影家协会副主席,你把人骂遍了,还到处告状,跑上层,甚至要挟上级领导。马长河,你恶心不恶心?我万分地后悔嫁了你这么个冒牌货……

揭老底,挖祖坟,算总账,一泻千里,酣畅淋漓。

暑热天,马长河大汗淋漓。

马长河怒吼了一声“你他妈混账”,挂了电话。

这天半夜两点钟,莫莉的电话又来了。她说,我只想再提醒你,我们的户口在北京,答应不答应你都得来北京,手续要在北京办。你不要心存侥幸。你不签字,让我回去,你是想折腾我,是想让我屈服于你的淫威,妄想!你还是知趣点儿,像个男人,来北京把事儿办了,大家都好。想拖也行,但你得想清楚,谁拖得过谁。协议离婚,不上法院,你应该看到了我的为人。还有,我奉劝你,最好还是把你那个素珍接回家去,只有你们俩最般配。

马长河一直慵懒地躺在床上慵懒地听。这时,他慵懒地说,你说完了吗?现在是不是该我说了?好,我现在明确地告诉你:你已经被我从心里消灭了。天要下雨,娘要嫁人,最毒妇人心。北京我不会去的,去了也不会见你。以后请你自重,不要来电话骚扰。从今天起,你可以去骚扰全世界的男人。对不起,我要睡觉了。

马长河按下了通话键,然后将听筒撂在一边,很快沉入了梦乡。

马长河永远是一个强者,一个胜利者。

半月后,莫莉回来了。一下火车,她打的直奔冬妮的姑姑家,疯魔般地抱住女儿一顿好哭。

马长河的妹妹马小鸣待莫莉平静以后,怯生生地劝她。她说,这么好个妮子,你们离了,我都心痛得舍不得,说着不禁泪下。她说,我哥他确实一贯脾气暴躁,可他自从娶了你,我们都看在眼里,他把你当这妮子一般的心疼,坏脾气也改了好多。结婚多年了,他说他没动过你一根指头。过去可不是,素珍嫂……嫂啊,你就原谅我哥一次吧,也看在妮子的情分上,离了,妮子不是没爹就是没娘啊。我知道,我哥说了伤你的话,可哪有夫妻不吵架的哩,闹起来,各拣伤人的话往痛里说。俗话说夫妻床头吵架床尾和,你们就和吧,一想起你们要离婚,我经常半夜里哭醒了。我就这一个哥……我也喜欢你,喜欢你做我的嫂……嫂,回家吧,我送你和妮子回去。要不,我去叫我哥来接你回去?

莫莉一直流泪默默地听,这时忙阻拦说不用,我来是接妮子回北京的……我想麻烦你一趟,去把妮子的衣服,还有我的东西清理一些拿来。谢谢你……

马小鸣的眼泪又哗哗地流出来了。

马小鸣还是去了他们的家。她不是去拿东西,而是告诉她哥,莫莉回来了。

马长河戴着老花镜正在看一本新出的伟人传记,听马小鸣说了,头也不抬,没听见似的。马小鸣伤心地拖长声音喊了一声“哥”,马长河还是不睬。马小鸣过去夺下他的书,跺了一脚,说,人家都回来了,你还要人家咋样?马长河这才慢悠悠地说,她不是万分后悔嫁了我这个人模狗样的农民么?马小鸣说,哥,夫妻吵架,气头上不计后果,啥话都说。马长河从镜架上面看她,说,你知道吗,她觉得我们这个家是监狱,她要越狱,我要给人家自由。马小鸣说,哥啊,嫂她回来了,就是后悔了,跟你低头了,赔礼了。她要真想离,她不会叫我来拿啥衣服。你也给人家一个下台的台阶。马长河手一顶,不行,这个台阶不能给,给了一次就会有第二次,往后的日子,就是我为鱼肉她为刀俎。马小鸣说,哥啊,你是个男人,要宽宏大量些!马长河说,你是说我没有肚量?告诉你小鸣,你哥的心胸可纳百川。马小鸣说,那你咋就纳不得一个莫莉哩?马长河说,小鸣,我们是半路夫妻,我走红的时候,她像只赶不走的苍蝇,成天围着我嗡嗡叫,我现在洁身自好独善其身,不那么风光了,她却变成了一只毒马蜂,蜇你没商量。这样的女人,不要也罢。马小鸣说,哥啊,我也是女人,女人有时候就是金瓶瓦罐一起摔,人参萝卜一锅煮,你就原谅她一次吧。马长河一拍茶几,茶杯都震出了水来,说,原谅?她都下最后通牒了!她竟敢对我下最后通牒,她是什么东西,一个不入流的演员!马小鸣说,哥啊,你可千万别这么说,她是妮子的妈呀。说到这里,马小鸣又哭了。马长河冷静了一下,说,叫她回去吧,把妮子带回北京也行,她已经没有资格踏进这个家门。马小鸣傻了眼,嘴里一个劲儿地哥啊哥地喊。马长河挺直胸膛在客厅踱步,说,她说了,离婚不是儿戏,我同意。我也是个认真的人,世界上怕就怕认真二字,共产党就最讲认真。马小鸣急得团团转,不停地反拍巴掌,说哥啊,我求求你,求你了,你就放过她一次,她以后再不会了。人哪里就没个脾气呢,素珍嫂那么好脾气,有回还和你拍了桌子哩。马长河说,你知道她还说了什么吗?她说隔几千里,我身上农民的土腥气还熏她的鼻,让她想呕。她说我是个追名逐利巴结领导跑官要官的小人,令人恶心。这种女人,小鸣你说,我还能要么,弃之如敝屣!马小鸣说,这么多年了,我也长的是眼睛,嫂子她并不像你说的那么坏,她身上有很多的优点,哥你咋就看不到哩!夫妻过日子,要多看对方的优点,这日子才能过下去。马长河说,你说得很对,这一点我做到了,可她做不到,她根本就看不到我的优点,在她眼里,我是个伪君子,是个十恶不赦的暴君,是个没有人性的恶魔!马小鸣说,哥啊,这些话都别说了,都过去了,我嫂她也等急了,哥,你去吧,去把她接回来,有啥话,回来再慢慢说,夫妻间只要没有原则问题,说说吵吵就过去了。哥,去吧,啊?马长河这时往沙发上一倒,说,不去。难道你还不了解我,我最不能容忍的就是没有原则,丧失立场。马小鸣快急疯了,只差跪在马长河面前。万般无奈,她说,那这样,你往我家里打个电话,就说家里有客,一时走不开,让小鸣送你回来,行不?马长河说,不行,她必须先给我打电话认错,我才会考虑是否让她回这个家。马小鸣说,哥啊,嫂她已经认错了,我说了她好一阵,她一直哭,没争辩一句,你还要人家咋样啊?一个女人做到这样,不容易了。哥啊,容我说句心里话,你都奔六十的人了,有嫂这样一个媳妇,是你的福分啊。马长河哼了一声,说,宁缺毋滥。小鸣,你不要再说了,回去吧。她带不带妮子回北京都行。不想回,想回来谈谈,也行,但她必须先认错!至于最后让不让她回,这要看我的心情。别的话,你再不用开口,我听着心烦。

马小鸣出门时有点晕晕乎乎。她突然有点恨她这个哥了。她想这下彻底完蛋了。她也了解莫莉的个性,叫她先认错才让她回家,她情愿挨刀杀。她的心苦得像坨黄连。

回家好半天,马小鸣不敢对莫莉说打电话的事。莫莉见她空手而归,也不问,只拿眼睛看她。她到卫生间稳定了一下情绪,出来和莫莉说话时仍不免声音发抖。她说,嫂,哥有客人……莫莉说,他有客人,并不妨碍你清衣物拿东西啊。马小鸣说,他他、他他他……莫莉若无其事地说,他怎么啦?小鸣,你别急嘛,有话慢慢说。马小鸣心一横,豁出去了,说,他让你给……给他,打个电话……

话刚一说完,莫莉就走向了电话机。马小鸣目瞪口呆,心跳如鼓,打得胸脯生疼。

莫莉拨了号,喂了一声,平静地说,我是小莉。停了一会儿,她说,我回来了。又停了一会儿,她说,我和妮子能够回家吗?话一出口,她哽咽了,然后,一声声忍不住的啜泣声从电话里传了过去。又过了一会儿,好像是听了那头的什么话,她说,长河,我不该用那样的话伤害你……我错了,请你原谅……我想我再不会了……又静静地听了好一阵,她一直没说话,最后,她轻轻嗯了一声,挂了电话。

莫莉打电话时,马小鸣双手捂住胸口一直站在她身后。莫莉转过身来时,她战战兢兢地问,嫂?莫莉不好意思地抹去脸上的泪水,低头走开,说,我回家去了。马小鸣心又一紧,嫂,回家?回、回哪个家?莫莉说,北京的家。马小鸣惊叫,嫂,你不能……莫莉转过身来,嫣然一笑,说,骗你。回我们的家。真的?马小鸣瞪大眼睛,表情极度夸张。莫莉说,谁骗你。妮子给你添麻烦了,我这就带她回去,长河说他也想她了。马小鸣突然像条跃龙门的鱼似的跳起来,一把抱住莫莉,深情地喊了一声“我的嫂啊”,两个女人搂在一起。

临走时,马小鸣坚持要送莫莉母女回家,莫莉没让,说你辛苦了这么多天,该休息休息了。马小鸣说,我就担心我哥的脾气……莫莉说,没关系,经历了这次,我不会再和他吵了。以后我多让着他就是了,行吗小鸣?

马小鸣的眼睛又湿润了。

莫莉母女回到家时,马长河高大的身躯像一面墙堵在房门口。可冬妮不叫他,身子直往后缩,又干脆绕到莫莉身后,双手抱住莫莉的腿,一双惊恐的大眼睛直躲闪。莫莉把她拉到前面来,低头轻声说,妮子,叫爸爸。

莫莉这声“叫爸爸”,把马长河的心说软了,叫热了,他过去从莫莉肩上卸下背包放进屋里,然后猛一把抱起冬妮要亲她,冬妮扭来扭去不让亲,吓得直喊妈妈妈妈。马长河放开冬妮,感伤地说,才几天哪,我的妮子都不认爸爸啰。

冬妮进她的房间玩去了,莫莉打量了一下她离开了将近一月的家,说像狗窝,像丐帮的夜宿屋,便宜了马长河。帮主马长河不跟莫莉说话,阴着脸看电视。莫莉也不开口,去厨房烧了一壶水,沏了一杯茶,端到马长河面前的茶几上,随后动手整理楼上楼下的所有房间,干得满头大汗。干完了,马长河的电视还没看完,茶杯里早已空了,莫莉又给他斟了,这时,马长河一直跷着的腿不知不觉间放下了。

莫莉最后一项工作是拖地,她先将满屋的烟头纸屑乱七八糟的垃圾扫尽,然后往空中喷了清香剂,又往拖把上喷了洗涤剂。拖把拖拉到马长河脚下时,马长河突然一把将莫莉拉到沙发上,随后一只手将她揽在怀里。莫莉这时就哭了,她哭出了声来,将鼻涕眼泪抹到马长河的胸前,头拱住马长河的胸脯,哭得如丧考妣。冬妮闻声跑下楼来,吓得又哭又叫,莫莉赶紧起身,拿毛巾擦了脸,对冬妮说妈妈没事,你回房间玩吧。

莫莉将晚饭做好时,马长河睡着了,头耷拉在胸前,睡相憨愚。她叫出冬妮,然后叫了一声:长河,吃饭了。马长河一惊醒,噢了一声,起身往饭桌边走。莫莉说,洗洗手去。马长河又噢了一声,去了卫生间。

一家三口坐定时,莫莉给自己斟满了一杯从北京带来的人头马酒,又给马长河斟了大半杯,将酒杯推到马长河面前。马长河一直静观,眼睛不断地在莫莉脸上和酒瓶酒杯上来回晃,有顷,他说,莫莉,你知道我不会喝酒。莫莉说,少喝一点,我都是一满杯,你只有大半杯。马长河说,这也太多了,我不胜酒力。莫莉说,没事,喝完了睡觉,说时面带了一丝羞涩,不无柔媚地看了马长河一眼。马长河的心又忽地热了一下,跟着紧跳了几下,表情不再那么忧患深重了。

莫莉举杯,说,长河,这瓶酒是我爸专门送给你喝的,我沾光了。这杯酒我敬你,也算赔罪,我先喝了。说毕,一饮而尽。马长河愣在感动之中,陷在莫莉突变的困惑里。马长河抿了一口酒,皱眉啧了一声将它咽下,说,莫莉啊,你怎么不是先前那个蛮横的莫莉了?莫莉说,人是会变的。长河,你是不是觉得我变好了?马长河笑道,变是绝对的,不变是相对的,一个人好一时并不难,难的是一辈子好。莫莉说,那我争取一辈子好。马长河侧过身子避开冬妮,凑在莫莉耳边小声说,你不离啦?莫莉往马长河碗里夹菜,笑道,嫁鸡随鸡,嫁狗随狗。马长河说,我属龙,你是嫁龙随龙!

莫莉这时离座去了马长河的书房,出来时拿了那两份没签字的离婚协议书,说,长河,你说真心话,你迟迟不签字,是不是心里还有我?马长河往冬妮碗里夹菜,说,一日夫妻百日恩,长河不是寡情人。莫莉这时将两份离婚协议书一撕两半,又换了方向将它撕成一条条。她眼看着马长河,目光迷离地说,长河,是龙是狗,我这辈子就是你了。马长河这时已是一脸酒色,也举杯说,莫莉,我也敬你一杯,我希望你做我一辈子的红颜知己。莫莉将碎纸扔进垃圾桶后回到座位,又给自己斟了酒,举杯说,长河,原谅我在电话里……马长河手一挥,过去的事就让它过去了,知错就改,改了就好。和莫莉碰了杯,马长河说,莫莉啊,有一点我想不明白,你也跟我说真心话,你为什么几天之间就来了个一百八十度的拐弯?这不是你的性格。我虽不才,这点阅人的本事还是有的。莫莉说,没什么原因,就想着咱们的妮子,想你婚前婚后对我的好处。还有,一回北京我就挨了我爸的批评,20多天已经把我批倒批臭了。马长河将信将疑,说,恐怕不那么简单吧,你的性格我还不了解,岂是父亲的几句批评就能改变的?莫莉还想解释,马长河说,好了,你也不用再解释,我也不再问,你能回来,就是迷途知返。人贵有自知之明,以后要以此为鉴。

这天晚上,莫莉很疯狂。她早于马长河一丝不挂,在马长河脸上胸口又亲又咬。她将头发绾了起来,故极尽癫狂也不蓬乱。她破天荒将卧室的灯全部打亮,她的裸体在明朗的光照里闪闪发亮。她有与汤加丽毫无二致的魔鬼身材,这是马长河说的,他曾经让裸体的妻子与挂在网上的裸体照进行了细致的对比,发现妻子连阴毛的形状都与汤加丽的一模一样,一样得那么优美雅致振奋人心。汤加丽是舞蹈演员,莫莉是话剧演员,因此,妻子比汤加丽更多了容颜的娇美。加之她陶瓷般白皙细腻的皮肤以及浑圆的肩背上肉眼几乎不易看出的一层金色的茸毛,更令马长河每次做爱都弄得莫莉一个劲儿地乱叫,说他像意大利种马。在过去,做这事总是他主动,今天由主动变被动,他有点不适应,有点不自在,激情便不似以往。聪明的莫莉似乎看出了这一点,竟婚后第一次朝他的身下伸过脸去。他呻唤了一声,张皇地小声说,小莉,你不要……莫莉将他吐出来,抬脸不胜娇羞地说,长河,小别胜新婚嘛。马长河便不再做声了,放任莫莉的放任或者是放荡。他只轻抚她的身体,欣赏她身体各处的曲线和起伏,渐渐地沉入无边的幸福之中。

长河,我要骑马。莫莉忽然说。不容分说,她已翻身骑坐在马长河身上,嘴里咬住一丝顽皮的笑,斜着脑袋看着马长河。她一时没敢动,她担心丈夫不同意,担心这种对传统的颠覆引起丈夫的反感,因为这是很容易在丈夫身上发生的。

马长河果然皱了眉头。这又是结婚多年的头一次。过去莫莉也有过几次这种要求和行动,都被他从他巨人般的身体上赶下来。他不喜欢女人在他的上面,不习惯自己被一个女人压在下面。在这一点上,他喜欢素珍,素珍可从来没有过这种举动和欲望,她历来都是安分地将自己置于她本来的位置。他习惯操纵。他不习惯被操纵。现在莫莉要操纵他,他当然不高兴了。他说,莫莉,你骑不动这匹老马。为什么?莫莉孩子般地歪头问。马长河叹道,此马老矣。莫莉撒娇说,你老什么呀,比小青年还折磨人……嗯嗯,不嘛不嘛,我要我要……说着就要行动。马长河刚才虽然被莫莉的一阵挑逗撩拨得性起,这时的性欲却迅速退去,他说不行,你下来。莫莉噘嘴说,不嘛不嘛……长河,夫妻做爱,难道就一种固定的姿势吗?马长河说,不是姿势的问题,是原则问题。莫莉惊问,做爱姿势也有原则?马长河说当然有。莫莉说,什么原则?马长河说,科学的原则,伦理的原则,进化的原则。莫莉说,我不懂。马长河说,男上女下,是人类从猿进化而来的必然结果和最佳选择。它合乎科学,是因为这种姿势男女都受用,改变它,就破坏了建立在科学基础上的伦理原则。它的不良反应首先发生在男性的心理上,男性一旦心理受影响,就会影响性功能,男性性功能缺乏或者降低,女性也不会快乐,所以后果是两败俱伤。

莫莉又故态复萌了,骑着马与马长河辩论。她说,长河,这不是什么伦理问题科学问题原则问题,是你心理有问题。正因为人类的不断进化,才有了多种做爱的姿势。难道伦理中有不准女人在上的规定吗?有吗你说?马长河双手枕在脑后,靠着床头说,没有。莫莉说,进化使人类由动物变成了人,所以到今天,动物的性行为叫交配,人类的性行为叫做爱,动物交配永远是一种姿势,而人类的做爱方式却多姿多彩,这才是正确的科学的性爱观。在这点上,长河呀,你实在太落后了!马长河说,你非鱼,故不知鱼之乐与不乐,你不是男性,所以你不知道男性的心理。莫莉说,但我是人,只要是人,我想男人女人在做爱上不会存在不可逾越的障碍。马长河说,想当然不行,想当然就犯了主观主义的错误。莫莉针锋相对,如果我是,你也同样犯了主观主义的错误。你一次也没试过,你怎么就知道会影响男性的性功能?只有做了才会知道,只有实践了,才能作结论。实践是检验真理的唯一标准。马长河说,我现在就检验了,你没见,我已经稀软得一塌糊涂!莫莉低头看了一眼,闭上眼睛摇摇头,随之如一条死而不僵的白蛇从马长河身上滑下来,和马长河并靠床头,目光呆滞地望着天花板。她发现,说了半天的话,她也一点性趣也没有了,科学和原则将两个活生生的人蹂躏成两块冷冰冰的石头。她身子往下一溜,说睡吧,说着灭了床头灯。

一场“马上”辩论,夭折了莫莉试图变革的行动,她感到自己和丈夫一样阳痿了。

马长河起床灭了所有的灯,随后上床将莫莉搂在怀里。他和大多数男人不一样,大多数男人喜欢开灯做爱,这样可以看着女人的一切以激发性欲,马长河偏偏有着女人般的心理,喜欢关灯做爱,在黑暗中他更强更壮。黑暗更利于人的想象,而他最不缺乏的就是想象力,黑暗使他诗人般的想象力纵横驰骋,如领千军万马呼啸挺进。他将莫莉丰满的乳房托在手里,小声说,生气啦?莫莉不吭声。他逗她,说,刚才你跃马扬鞭,英姿飒爽呢,两个乳房像挂在胸前的望远镜,直扑腾。莫莉忍不住笑了,蜷在他怀里说你真坏。又一叹,说,长河,为什么你永远都正确呢?你就像是真理的化身,弄得我总是自卑极了。马长河说,你又胡说八道了,人非圣贤,孰能无过,我这辈子也犯过不少错误。关键是要让错误变成反面教材教育教训我们,使我们避免犯大的错误。莫莉说,长河,你要与时俱进。马长河说,这要辩证地看,具体情况具体分析。如果在做爱上也要与时俱进,我宁可不进,否则最后可能要进到每天去看黄片看脱衣舞,然后满街找小姐。还有贪污,还有腐败,还有人心不古世风日下。一个正直的人,一个真正的艺术家,能与此时俱进吗?莫莉说,上面提倡的时不是你说的这种时,你诡辩,你才是胡搅蛮缠!话刚一落音,莫莉噢地叫了一声,马长河使劲捏了一下她的乳房。她知道这是对她说话不当的惩罚。马长河开始了全方位的抚摸,莫莉的欲望重新被唤起,开始回报马长河。马长河说,我们不争论了,尤其女人,不要谈什么理论,何况理论是灰色的,生命之树常青。我们现在要让生命之树枝叶招展,青翠欲滴。说完,马长河已将莫莉压在了身下。

莫莉的声音在幽暗中女鬼般地呢喃:你的意志……是不可冒犯的。

一对赤身裸体的夫妻,在经过了赤身裸体的“马上”辩论之后,以妻子一方的失败告终。

莫莉不去感觉失败,反而认为正在走向胜利。这一夜,即使马长河躺在她怀里像只温柔的猫时,她也坚持着没有说出此次回家的目的。她深知稍有不慎,怀里这只猫很可能腾地变成一只暴烈的虎。她等待最佳时机。而最佳时机便是做爱之时。现在她完全明白了,唯有女人,唯有她的身体,才能使怀里的这个庞然大物稍有改变。

莫莉回北京后,一个偶然的机会碰到了牛阳,才知道了马长河拒演的事,她连说此人没救了。牛阳说,剧组虽人选已定,如果马长河愿意接演这个角色,仍为时不晚,他立刻派人接他回京,换掉别人。牛阳希望莫莉做做工作,说一旦错失良机,对她和马长河,甚至他牛阳,都是终身的遗憾。牛阳说他已经老了,再拍不了多少戏了,希望此次能与马长河合作一把,让他们二人的影艺佳话有一个圆满的结局。牛阳最后对莫莉说,他愿意将每集的报酬提到8万元。

160万元的演出报酬令莫莉吃惊。她说牛导,他值这个价么?据我所知,这几乎是现在中国演艺界的天价了!牛阳说,当然值,国内有的演员单集最高价已经突破10万了,如果长河10万一集愿意接,我砸锅卖铁也给!莫莉冷静了一会儿,从数字的狂想回到了现实。她说,牛导,我们夫妻几年,我也许比您更了解马长河,我说不动他。他是一个理想主义者,或者说是个空想主义者,他有时候孤傲固执得不近人情。再说……莫莉忽然眼圈红了,哽咽地说,我已经决定……和马长河离婚……离婚协议已经寄去让他签字了……我实在受不了了,跟这样的人生活一辈子,我都害怕去想。

轮到牛阳大惊失色了。他一连串别别别,说莫莉你别感情用事……是不是长河他有什么……莫莉马上明白牛阳的意思,忙说没有,他自从和我结了婚,再没碰第二个女人,我相信我的眼睛和直觉。牛阳说,那……是他对你动粗了?莫莉说没有,他对我一直挺好的,结婚后,他的暴烈脾气也收敛了不少。牛阳说,那到底是为什么?长河他可是个非常优秀的男人啊,像他这样的男人,你离了再找,恐怕是难得找到了。他是个表演天才呀莫莉,而天才总是难免有些古怪的个性的,他们有时候幼稚得像个孩子,你应该像原谅一个孩子那样原谅他的某些你认为难以容忍的个性。你就把他当个孩子。莫莉说,我做不到,我情愿和一个情性古怪的天才生活一辈子,可是不愿意和一个一贯正确永远正确的人哪怕再生活一个月。在他面前,我永远是个错误,我没有个性,没有申辩的权利,没有平等讨论和说话的资格。总之,我活得不像个人,更不是个自由的人。牛阳沉默有顷,小心翼翼地问,你真的下决心了?莫莉说,我吃了秤砣铁了心。那他呢?莫莉说,他拖着不签字,明明手续要在北京办,他偏要我回去签,傲得不得了!又静了一会儿,牛阳说,莫莉,在你们离婚之前,我想说一个想法。莫莉问什么想法,牛阳说,你屈尊回去一次,再做最后一次努力。努力什么?努力争取不离婚?莫莉说,我宁愿到街头讨饭!牛阳说,不是这样,莫莉,其实长河还是有很多优点的,他并不是那种让人不能容忍的男人,只是碰上了你这个同样心高气傲的漂亮女人。比如说他的疾恶如仇,他的幽默风趣,他对艺术的执着追求,他的事业心责任感,都显示了他独特的人格魅力。我的意思是,你做最后一次挽救的努力。他是个难得的人才,但现在思想上有误区,事业上有盲点,我们一起借这次出演此剧的机会,让他从此走出误区,消除盲点,重新焕发艺术的青春。别说是救丈夫了,就是一个普通的人,我们碰上了,有这个机会,也应该去帮人一把,对吧?你看呢,莫莉?莫莉摇头,牛导,我的力量太渺小微弱了,他太强大了。牛导说,再强大的人,也有他的软肋,我们找准他的软肋。莫莉说,我不知道他的软肋在哪里。他大概没有软肋。牛阳大笑道,谁说没有,你就是他的软肋!女人是取男人身上的一根肋骨做成的,男人永远渴望着这根肋骨,永远对这根肋骨充满贪恋占有的欲望。这就是男人的软肋,亘古不变。所以,自古英雄难过美人关。我说句你别介意的话,当初长河不就是过不了你这个美人关,才和前妻离婚的吗?现在,你再发挥一次美人的效力,做最后一搏,说不定这一搏既救了长河,也救了你们的婚姻。莫莉,别的我不知道,有一点我是深信不疑的,就是长河对你的感情。他在你身上用情之深是罕见的。他是爱你的,对你是不会放弃的,迟迟不签字,正是他不舍的原因。而据我判断,你也没到对他恩断义绝的地步,不然你不会一说到他就流泪不止。莫莉,听我一劝,回去了,也许你会有意想不到的收获。

莫莉那天走出咖啡屋,立即去了车站,买了回汉水的火车票。

莫莉那天曾试探地对牛阳说,牛导,您为什么不安排长河演一个正面角色呢?比如剧中的那位省纪委书记,长河肯定出戏。牛阳说,省纪委书记在剧中戏份很少,而且是个配角,这不委屈了长河嘛。莫莉说,可他不像腐败分子呀,让他来演这角色,我想想都觉得滑稽可笑。牛阳说,难道腐败分子有脸谱吗?他们个个脸上贴着腐败分子的标签吗?所有的腐败分子都长着与常人一样的脸,不是过去时代的电影和舞台上的那些歪瓜裂枣白鼻子小丑。你没见电视中播放的庭审腐败分子的画面?有些腐败分子完全是正人君子相,比常人潇洒百倍。而实际上,他们的外表与内心有着巨大的反差,他们体面的相貌迷人的风度,掩盖着内心的凶恶和贪婪。正是受到生活的启发,我们才想到了长河。我相信凭他的实力,他一定会为中国的艺术画廊贡献出一个崭新的、令人难忘的、经典的艺术形象。

这几天,莫莉一直注意观察马长河,看他像不像、适合不适合出演一个腐败的市长。她边看边想象电视剧中的反派角色马长河。看了想了几天,她心里直打鼓,不像,马长河怎么也不像一个腐败分子,他肯定演不出腐败分子内心的贪婪狡黠凶恶阴毒和不择手段的卑鄙。在中央戏剧学院上学时,一位著名教授就说过,演员并非一定是性格演员就好,本色演员就一定不好,就本事才华不如性格演员。他说,有一种演员天生就是性格演员,有一种演员天生就是本色演员,只要能演好自己的角色,本色非本色没有高下之分。他还举例说,如果让扮演斯大林的演员与卓别林角色互换,大家想想,那该是怎样一种效果?

尽管莫莉对牛阳导演的角色派定一直持怀疑态度,但是为了这个家,为了那160万,她还是下定决心来一次攻坚。

今晚,莫莉又要“骑马”。马长河赶她,她赖在上面不下来,百媚千娇地说,长河,你爱我吗?马长河说,我不爱你。但我爱冬妮她妈。莫莉将脸贴到他胸脯上,说,我要听听,是真心还是假心。莫莉的双乳与马长河的身子全面接触时,马长河感到了温柔的挤压。莫莉放平了身子,自己的地方压在了马长河的地方,马长河的地方立刻长出了一棵挺拔的树。莫莉像一株根须繁茂的藤蔓植物,环绕着树温和地攀缘。她一边缠绕摩挲,一边在马长河耳边发出呻吟般的气声,她说,山间只有藤缠树,我就是藤,我就是要缠你……长河,我爱你,我离不开你,以后我再不了,你就是拳打脚踢也别想把我打回北京……我一生一世做你的女人,做你的仆人……我犯了错误,你就批评,我一定坚决改正……我一定改掉任性的坏毛病,做一个像你一样优秀的人……长河,其实一回北京我就后悔了,一想我就后悔,离了你,我都快徐娘半老的人了,哪里去找你这样的男人,全中国都找不到,你是全中国独一无二的男人……也许我可以找到比你年轻英俊的男人,但要找到像你这样有品位有才华有魅力的男人,下辈子也别想了……长河,如果有下辈子,我们还做夫妻,好吗……

马长河直觉得脸上湿漉漉的一片。这样的话听得他浑身筋骨酥松。其实从莫莉一回家,他就在心里原谅了她,现在,莫莉掏心掏肝地剖白自己,知错认错,而且对自己如此这般的情深意笃敬仰有加,怎能叫他不感动!他将莫莉抱在怀里像块面团揉来揉去。他热血沸腾,只想将万千宠爱化作雄性的力量,来回报这个娇美的小女人。他的手往下伸去时,莫莉说,长河,我湿润了。马长河声音竟至发颤,说,乖,我比第一次要你时还想要你……莫莉说,长河,我想骑马。马长河蠢蠢欲动的身体僵了一下,说,你真想那样么?莫莉说,真想,因为那样会给你带来意想不到的乐趣,不然,你永远也不会享受到女人给你带来的更大的快乐。长河,要想知道梨子的滋味,就得亲口尝一尝。马长河说,你这个小精怪,说不准哪天会干出件翻天覆地的事来。我真是想嘛……莫莉全身扭动,双手吊住马长河的脖子说,人家就是想嘛,就一次嘛……要是你不快乐,从今往后绝不再有第二次,我发誓!马长河这时已有些把持不住,他长叹了一口气,在床上摆开了自己,说,那就让暴风雨来得更猛烈些吧。莫莉欣然挺身,笑对马长河说,试看天地翻覆!

“试看天地翻覆”这句诗挂在床对面的墙上,是马长河学写伟人体的一幅书法作品。听莫莉念了这句诗,马长河抬眼看了这书法作品一眼,也笑道,上马吧,不许放屁!

莫莉抬腿一跃,终于在马上了。她豪情万丈。她策马奔腾。她闭上眼睛,想象一匹曾经桀骜不驯的烈马,终于被她骑在了胯下,四蹄狂奔;征服的快感超越了性快感,使她此刻对再次征服充满了信心。这是一次具有决定意义的征服,兼具象征意义。“男人征服世界,女人征服男人”,她默念这句伟大的名言,眼前开始逐渐明亮起来,仿佛前面是一片没有尽头的草原,她看见地平线上发出了暗红的光,随后,一轮红日冉冉升起。她想她正在进入太阳,太阳就在她的身下,她终于可以驾驭太阳终于可以凌驾于太阳之上了。就在她陶醉在极致之美的想象之中时,红日喷薄而出,她和她的马同时发出一声达于极致的欢呼,一起闯入了那轮鲜红的朝阳。

马长河从未感到太阳这样新鲜,阳光这么辉煌,身心这么舒畅。他一次又一次身不由己地在太阳里出入,一次又一次地捧握着莫莉的乳房说,小莉,你是我的太阳!

第二天吃午饭时,马长河默看了莫莉半天,突然说,莫莉,你改变了我。

莫莉说,不是我改变了你,是天才的马长河改变了我,使我充满了一种必须使你幸福的责任感。

马长河说,莫莉,你怎么眨个眼变得这么会说话了?

莫莉说,受你的影响呗。我要是太差劲了,就不配做你的妻子,我得加强学习。连毛主席都说过,三天不学习,赶不上刘少奇,何况我莫莉一个小女子呢?

马长河从未听莫莉说过这么熨帖这么温暖人心而且有水平的话,他眉眼含喜带嗔,伸手往后捋了捋头发,感慨道,妻别三日,当刮目相看啰。

饭吃到中途,莫莉说,长河,我一年没回北京,这次回去,变化实在太大了。停顿了一下,她轻柔了声音说,长河,我们回北京住吧?

马长河说,你怎么忽然想到回北京呢?首都的现代化是必然的,也是可以想象的。但是,现代化的、喧嚣的都市生活,会消磨人的意志,人会染上市侩的俗气。加上京城演艺圈人际关系复杂,勾心斗角,争权夺利,我实在不想去趟那潭浑水,不然当初我为什么回来?我一旦回去,多少时间都会浪费在无穷无尽的是非、饭局和应酬之中。

莫莉说,你不是说,大隐隐于市吗?

马长河说,我并没有隐居山林啊,汉水市也是市啊,只不过比那个市小一些罢了。我们这里民风淳朴,人际关系相对单纯,更适合一个艺术家居家养性。

莫莉说,长河,你想过没有,妮子马上就三岁了,该上幼儿园了。你说,她是在这儿上幼儿园好,还是去上我们中戏的幼儿园好?

马长河听到这里捏着筷子不动了。想了好半天,他才说,当然是上中戏幼儿园好。停了一会儿,他眉头一皱,又说,哎哟,这还真是个问题,孩子的早期教育是马虎不得的,大致上,它将决定孩子的一生。这事我得想想,你不说我还真差点忽视了。

莫莉没有追着马长河表态,此后几天,更加殷勤地伺候马长河的起居生活,手脚不停地收拾屋子、买菜、做饭,照看孩子。马长河照常,每天除了看书看报看电视,就是在书房练书法,只是多了背手在客厅踱步沉思的时候。莫莉知道他在思考女儿的事,亦即他们这个家是否移居北京的问题。她不再对此事问一句,连走路都轻了手脚。抽空,她到外面的公用电话亭给心急如焚的牛阳打电话,只称事情有进展,正在进展,有希望,比较有希望,把个牛阳急得更白了几成头。

整整熬过了一个星期,马长河有天清早醒来,对还在熟睡的莫莉说,小莉,我们回北京吧。

莫莉能将惊喜深藏不露,真是殊为不易。她平淡地说,我听你的。

半月后,马长河一家三口在汉水这个小地方“隐居”了五年之后,举家回到北京。

马长河回到阔别五年的京城,无形的压力迎面而来。先是房子,过去买的一套两居室,在新添了一个冬妮后显得又小又旧,最重要的是,他没有了习字的书房。回到旧居的第一天,马长河就站在积满灰尘的房中央自语说,房子小啰,该换套大些的了。而此时此地,房价每平方米已是均价16000元,也就是说,即使他将手中的全部积蓄拿出来买一套100平米的三室一厅的房,还不够买半套。这笔账,莫莉算得马长河的心蓦地沉入了冰河。接着是冬妮上中戏幼儿园,学杂费不说,每天往返接送,路途上坐公汽要花去40分钟,若打的,每月的车费就是一笔不菲的开支。还有冬妮以后从小学到中学大学乃至读研留学的教育费用,还有大儿子的大学费用和可能发生的买房结婚的支出,粗粗一算,吓人。安定下来后,莫莉接送了冬妮几天,马长河看了心疼,说,莫莉,我们买辆车吧,你太累了。莫莉说,你不是说这钱要留着买大房吗?马长河说,钱往急处用嘛,买房的事可以暂缓。莫莉不同意,说,你总得有个书房啊。那干脆,让妮子全托好了。这一说可把马长河的心说疼了,他中年得女,视作心尖肉,连说不行不行,妮子才三岁,你好狠的心啊莫莉!莫莉这时一脸的忧戚之色,说,长河,这几天我反复想过了,我得出去推销自己。马长河不解地问,推销自己?推销自己什么?莫莉说,跑跑影视剧组,让人家给我派个角色,或者跑跑龙套,挣点劳务费。长河,我不能总靠你养活,我挣点钱回来,多少可以贴补一点家用。马长河不免吃惊,说,你出去拍戏,那谁接妮子?我自己的生活还可以勉强凑合,大不了每天吃盒饭,妮子呢,不行,绝对不行!莫莉说,长河,其实我不担心妮子,全托无非是开始吃点离家的苦,对孩子的成长和将来并没有害处。我最担心的倒是你,让你长年吃盒饭,你说我忍心吗?你中午困了就往沙发上一躺,从来不知道盖点儿什么,感冒生病了无数次。我要是出去拍戏,心可是时刻悬着的……其实,我心里也很矛盾。马长河听到这里,说,莫莉,要挣钱也得我去挣,要推销自己首先得轮到我去推销,噢,你出去挣钱养家,我一个大男人呆在家里靠老婆养活,那我成什么啦?你这不是羞辱我么!莫莉显得万般无奈,叹息道,那怎么办,我真不知道该怎么办了,说着眼圈都红了。

这天夜晚,莫莉发现马长河一夜辗转反侧,而这么多年来,他从来都是一躺下就鼾声如雷一觉到天明的。

第二天一早,莫莉去公用电话亭将这几天来的家事以及马长河的状况及时向牛阳作了汇报,牛阳也通报了即将采取的后续行动。回来后,马长河说,莫莉,你得去买部手机了。莫莉说,你也买一部。马长河说,我做寓公,用不着,有个家庭电话足够了。莫莉说,你不是说你也想去挣钱吗,没部手机,多不方便啊。马长河想了想,说,那就买两部吧。

马长河回京的消息很快在一些娱乐网站上披露了,各种说法都有,最中听的说法是说马长河隐居五年养精蓄锐,如今重出江湖,必欲一展身手,必有一场大戏出演在即,观众期盼这位著名表演艺术家不负众望,为中国的影视艺术事业再作贡献。最极端的是一篇题为《老马老矣,尚能饭否?》的文章,文章说,马长河在老家五年无人问津,几乎到了穷途潦倒的地步,实在撑不下去了,才回北京联络故旧寻找上戏的机会,分一杯羹糊口而已。昔日之明星、之大家,转瞬间陨落如土,实在可悲,徒呼奈何!

莫莉这天打开电脑,让马长河看这些有关他的消息文章。马长河看其他文章一直处之泰然,看到那篇极端的文章时,他忍不住拍案而起,扯他妈淡!谁说我五年无人问津了?前些日子还有人请我担纲20集的电视剧呢!莫莉惊圆了眼睛问,什么时候?谁请你了?马长河说牛导啊,他亲自去了我们汉水一个多星期,三次上门恳请,都被我拒绝了。莫莉说,长河,有这事儿?什么时候?我怎么不知道?马长河往后一挥手,起身踱步道,当时你回了北京……他将“京”字拖得老长,又说,这事我没对你说。莫莉说,长河,这么大的事,当时你不对我说可以理解,我在和你闹别扭,现在,事情都过去了,你怎么也不和我说说呢?马长河又一挥手,苦着脸说,我说不出口,又怕你反对。莫莉说,长河,我怎么会反对你接戏、反对你扮演20集剧的主角呢,我疯啦?我是个大傻瓜呀?马长河的脸更苦了,苦得快要流出汁水来,说,不是这个意思,莫莉你不知道,牛导这次竟然要我去演一个腐败分子!你说,你说,这角色我能演么,这戏我能接么?我要是接了,我马长河在全国观众心目中的形象就全毁了!莫莉两眼瞪得像灯笼,说,原来这样啊……长河啊,不是我又说你,你又犯了将自己和伟人混为一谈的错误了。长河啊,你可一定要明白,你就是你,你就是演员马长河!你绝世的聪明,怎么就不明白这么浅显的道理呢?马长河不耐烦了,说,我和你讲不清!不可理喻!不要再提这事了。莫莉见状,就不再往下说。

晚上在床上,莫莉脸贴脸地问,长河,牛导他每集给的什么价?马长河说,6万。莫莉小声惊叫,天哪,20集,120万呀!马长河警醒地说,哎,说了不提这事的,你怎么又说了?莫莉停了一会儿,期期艾艾地说,好,我再不说了,说完背过身去。不一会儿,她肩头抽搐,发出了细微的抽泣声。

马长河的心被莫莉的温顺和承受表现出的坚韧摇撼了。他没有扳过她的身子,没有把她搂进怀里。他愧对她,愧对一个要出去挣钱养家的女人。他知道她心里有说不出的痛苦,可是不吐一字,没一声怨言。他开始反省自己。他反省自己的立场和原则。他心说,莫莉我知道你很痛苦,其实我心里比你更痛苦你知道吗?他心说,莫莉,我们再咬牙坚持一段时间,你就再苦些日子,情况会好起来的,我明天就开始联系接戏,只要不让我演腐败分子演反派人物,我演个什么角色都行。我绝不再让你、让我们的妮子吃苦受屈了,我马长河毕竟是个男人啊。莫莉你就安心睡吧,明天,明天太阳会升起来的,我们一定会生活在明媚的阳光里……

第二天一早,莫莉送冬妮去了幼儿园,马长河就出了门。中午,夫妻两人几乎是一起踏进的家门。莫莉问马长河出去一上午做什么了,马长河说联系上戏的事。莫莉问,有戏吗?马长河摇头,说联系了几个人,说还要等等。莫莉说,我今天也去联系上戏的事了。马长河点烟的手停住了,说,你也出去联系了?你干吗要联系上戏?莫莉说,我找了牛导,他的戏就要开拍了,他答应了,给我临时安排一个角色。马长河问,什么角色?莫莉说,一个老板的女秘书。马长河问,戏多么?莫莉说,不多,只在三集里面出现几次。马长河问,报酬呢?莫莉说,每集1000元,三集3000元。马长河呆坐了一会儿,突然将烟摔在地上,厉声说,莫莉,你去把牛阳请来,我有话跟他说!莫莉说,长河,别难为人家牛导了,这角色还是将别人挤掉才给安排的,牛导说这还是冲你的面子,你还去跟人家计较什么。马长河说,不是说你的事。莫莉愣着,问,说什么事?马长河心里乱成一团,没好气地说,你别问了好不好?来了你就知道了!莫莉还不住口,说,牛导说这戏在外地拍,我只需跟剧组半个月。马长河像要发疯的样子,又仿佛一匹早已不耐急欲狂奔的烈马,他说,他妈的,去外地跟组半个月,挣3000块钱,这是人干的活么!莫莉也生气了,说长河,你骂谁呢?马长河欲言又止,扭头挥挥手说,我谁都没骂,我骂我他妈自己!你去请牛阳来,马上去!

晚饭后,牛阳独自一人来了。一见面牛阳就说,长河啊,莫莉的事,怪我一时行事匆忙,考虑欠周,未免失敬。我现在就当你和莫莉的面改正错误,给莫莉增加戏份,每集的报酬由1000加到2000。

马长河说,牛导请坐,有话坐下说嘛。这时的马长河仍是那个温文尔雅的马长河。

牛阳坐下后说,早就知道你回京了,总想来看看你,剧组正处在准备开拍的紧张阶段,连抽空放屁的时间都没有。好在你总算回来了,我俩将来隔三岔五喝一盅的机会还是有的。

马长河猛抽烟,说,什么隔三岔五啊,今天晚上想请您喝一盅都请不到,阳兄连让我做一次东的机会都不给啊。

牛阳说,改日吧,改日我请你,为你们的回京接风。其实啊,这事你只需给我打个电话就行了,何必还劳莫莉亲自上门呢……

马长河忙说,阳兄误会了。我俩也相知相交多年了,难道您还不了解我马长河?您想想,我会为老婆的几千块钱劳您屈尊亲临么?

牛阳大惑不解,那……那是为什么?

马长河烟没抽完,又接火吸燃了第二根,深吸了一口,说,就想和您聊聊。

莫莉这时在一边说,长河,牛导忙得不行,哪有时间啊,要聊也得选个时候。

马长河瞪了莫莉一眼。

牛阳忙说,再忙,长河要聊,我宁可放弃吃喝拉撒睡。舍命陪君子嘛。

马长河一笑,说,我非君子,君子固穷,鄙人做不到啊,如今求到阳兄头上了。

牛阳说,说什么呢长河,见外了!什么求不求的,我跟你谁谁呀?我又何值长河一求?

马长河说,阳兄,你们剧组的人选,都定了吗?

牛阳说,基本定了。

马长河说,你那个腐败市长呢?

牛阳说,定了两个,正为取舍为难。

马长河说,何难之有?

牛阳说,退而求其次,不合我心啊,岂能不难?

马长河说,怎么个次法?能演这种角色的人满世界都是,最好演了。

牛阳说,恰恰被认为是最好演的角色,其实最难演。难就难在跳出固有的模式,突破反派脸谱化的痼疾,不然,这样的角色观众一看就起腻。

马长河说,具体是什么不满意?外形还是演技?

牛阳说,一个地瓜,一个哈密瓜,你说哪个好?

马长河说,谁是地瓜,谁是哈密瓜?

牛阳说,这两个是地瓜,你是哈密瓜。地瓜堆积如山,哈密瓜却一瓜难求啊。

马长河听了微微一愣,随后两人都哈哈大笑起来。

笑过了,马长河问,那两位,你和他们签合同了吗?

牛阳说,所有的人都签了,就这两人没有。关键还有,这部剧广电局建议电视剧与电影同时套拍,这样一来影响必然重大,所以我总觉得手中的这两个棋子都不够分量,举棋不定哪。

马长河又沉吟了半晌,将烟摁灭,说,阳兄,明天,能否让莫莉去您那里取来剧本看看?

牛阳说,我手头就有。说着打开黑皮包拿出电视文学剧本。

马长河眼睛在牛阳脸上滴溜溜转,说,阳兄,你是有备而来呀?

牛阳说,这回是你误会了。这剧本我一直随身带,有空就看。

马长河接过剧本漫不经心地翻,莫莉站在他背后紧张得喘不过气来,直朝牛阳看。牛阳不看她,若无其事地抽烟喝茶。

马长河合上剧本,说,阳兄,您再看看,我像个腐败分子吗?

牛阳说,不像。不过,当你真正成了剧中的腐败市长,你就像了。你有其他人无与伦比的功力和演技,能让这个人物和你扮演的伟人形象一样深入人心,成为一个不朽的艺术典型。

马长河说,阳兄啊,您别恭维我了。真像了,我会痛苦,您知道吗?

牛阳模棱两可地说,知道……不知道……

马长河说,阳兄,剧本留下,我看看行吗?

牛阳喜色难掩,说,长河,你,你答应啦?

马长河说,没有啊,看看剧本再说吧。

牛阳说,长河,此剧拍摄资金充足,你要能出演,电视剧每集10万,另外,电影报酬50万。片酬的事,投资方已授权,我可以拍板。

马长河直摆手,不值不值,我一个腐败分子,一集拿10万,就更加腐败了。

牛阳说,长河,你又玩幽默了,如今一些黄毛丫头青皮小子都拿到一集10万了,你是什么级别?重量级!你不仅值,此剧此片若播出上演,你还要升值!

马长河说,后话,后话。就这样,看看剧本,我回您话。

牛阳走后已是半夜。马长河坐在客厅的单人沙发上看剧本,看看放下,来回地走动,然后又去看。莫莉一声不响地给他端茶倒水,铺坐垫放靠枕,不时偷偷往他脸上瞟一眼。马长河说你去睡吧,我今晚睡沙发。莫莉又往沙发上铺了毯子放了枕头和毛巾被,临睡时伫立在厅里,深情地看着马长河。马长河发现她的状态和眼神有点不对劲儿,说,你怎么这样看我?你别吓着我啊,我现在心脏已经受不了了。莫莉说,长河,你真伟大。马长河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问,我伟大?我伟大什么?莫莉说,在我眼里,你比伟人还伟大。马长河并不领情,沉了脸说,你少拍我马屁好不好?我就知道你巴不得我接这个戏,演那个腐败分子。他转身背对莫莉叹道,莫莉啊,你,还有牛导,还有各种各样的力量,都在逼良为娼啊。莫莉默默地从后面双手抱住他的腰,哽咽地说,长河啊,不是逼良为娼,是逼人奋进……我说你伟大,是说你的转变……是新生……是浴火重生……是凤凰涅槃……马长河朝空中猛一伸展叉开的五指,巴掌朝天说,行啦行啦,你看哪,250万在召唤!

莫莉一夜没睡,靠在床上,不时倾听客厅的动静。马长河看了通宵剧本,也是一夜没眨眼。莫莉想,牛导这夜恐怕也难成眠了。

十一

第二天早餐后,马长河对忐忑不安的莫莉说,送了妮子你赶快回家,我们一起去见牛导。莫莉蓦地四肢作青蛙状,只差跳起来,说,长河,你同意接啦?马长河说,据说,这个剧是根据一个真实的事件改编的……莫莉,看了剧本,我痛心哪,一个中等城市的市长,竟然贪污一个多亿,将7000万现金钉在自家的地板下!民脂民膏啊。腐败如此,腐朽如斯,这哪里还是共产党!我也是一名共产党员,我觉得我有责任出演这个角色,在党的生死存亡和国家人民的根本利益面前,我马长河的个人利益、形象荣誉,又何足惜哉!说到这里,马长河热泪盈眶。

送完冬妮,马长河夫妇去了剧组所在地。他们人一到,整个剧组像见到伟人一样欢呼起来。

马长河当天就与剧组签了演出合同,并辞掉了莫莉的演出安排,让她在家一心照料他们的女儿。

合同一签,牛阳一定要请马长河和莫莉吃饭。席间,牛阳为了抓紧时间,问马长河下午可否先试试装,马长河同意了。

下午,牛阳只带了化装师和摄影师进化妆室,其余人一律不得入内。

马长河走向化装室时脚步沉重。他对牛阳说,你让莫莉也来吧。牛阳马上让人叫来了莫莉。马长河对莫莉说,你陪着我。莫莉很幸福地笑了。夫妻十指交叉握成一个拳,并肩走向化装室。莫莉瞅空看马长河的表情时直想笑,心说又不是赴刑场。

化装师给马长河的脖子系上了围兜。牛阳和摄影师远远地站在一边,摄影师打开了镜头盖,对准了仿佛具有历史性的这一刻。莫莉则从马长河的背后看着镜中的丈夫,心咚咚跳。化装室一时安静极了,每个人都屏住了呼吸。

马长河面色凝重地望着镜中的自己。他知道牛导让他马上试镜意味着什么,这一刻,他差点又要动摇。他突然感觉自己不像自己,对面的人很陌生,心里头不禁辛酸悲苦,却又无可奈何。他发现他的眼睛模糊了,很快看不清镜中的人,马上闭上了眼睛。他听见了刀剪的响声,他知道与过去的自己诀别的时刻已经来临。他心知这诀别不是自愿的,是历史抛弃了他,然后选择了一个另外的他。他眼眶发烫,四肢却阵阵冰凉。他有一种幻觉,自己被捆绑在这张椅子上,他想反抗,却动弹不得。他想开口说句什么,却像是被噩梦魇住一般。他回想往昔峥嵘的岁月,感叹一切俱往矣,数风流人物还看牛阳……

化装师是位女性,她有些紧张,站在马长河身边一直不敢动手,两条细腿有些颤抖。马长河当年第一次扮演伟人,也是她任化装师,是她亲手将马长河的头发剪成了伟人的发型,从此,这发型一直跟随马长河至今。她对她亲手创造的发型的感情比马长河还深,现在,她又要亲手将它毁掉,她同样感到心酸和不忍。她觉得这一剪刀下去,就剪出了两个时代。她甚至觉到了自己的残酷无情。她又勉力安慰自己,不是她残酷无情,是时间,是历史。她永远也不会忘记,当年她给马长河完成了包括服装的造型化装,马长河走出化装室时,剧组的全体人员安静了足足一分钟,才爆发出一阵阵“太像、实在太像、无与伦比的像、鬼斧神工的像、天赐之神地赐之形的像”的惊叹和沸腾的场面,有人竟然还喊了她一句“万岁”。如今她想,当马长河以另一种形象彻底改头换面后,人们又会有什么反应呢?她不知道。

化装师发现牛导不断向她递眼色,催她快动手。她稳住手中的刀剪,咬了咬嘴唇,然后轻轻问,马老师,可以……开始了吗?

马长河闭着眼睛,睡着了一般。

一阵寂静过后,化装师又小声问了一遍,马长河仍不睁眼,却笑道,韩英砍头只当风吹帽,马长河削发正好睡一觉。动手吧。

这段“动手”的时间好长啊。化装室只闻刀剪声和摄影机的咔咔咔咔声,间或还有牛导的“短些、再短些”的指令声。等到化装师又轻轻说了一句“马老师,好了”时,马长河睁开眼睛看镜子,镜中的自己已面目全非。他长时间认真地看镜中那个剪了板寸头的人,他不断地问自己,这是我马长河么?这还是我么?我怎么越看越像个腐败分子了呢?他又逐一问化妆室的每一个人,他说,我不明白,请你们告诉我,怎么我仅仅只是剃去了头发,就越看越腐败呢?大家只是笑,不回答。他站起来,走近镜子,皱皱眉,瞪瞪眼,皮笑肉不笑地笑一笑,又做了几个阴鸷、冷酷却又道貌岸然的表情,自语道,怪了,难道我马长河身上天生就有腐败的基因不成?

莫莉突然合掌尖叫,长河,你进入角色了!

牛阳说,这就是大艺术家!长河啊,你神了!不是天生的腐败基因,是天生的表演天才!

马长河淡淡一笑,说,非也,阳兄才是化神奇为腐朽的天才。

牛阳的手不由自主地在头上挠了挠,结巴了一下,说,长、长河,你又玩幽默了。

这部影视套拍的反腐大戏精心拍摄了一年多,正如牛阳所料,马长河在戏中一改伟人模式,将一个腐败市长从灵魂到行动的腐败轨迹表演得极其到位,将人物的个性所代表的共性刻画得入木三分。封镜的那天,牛阳在为全体摄制演出人员举行的酒会上豪情万丈地说,让我们等待着,迎接轰动全国的那一天吧!

完成后期制作后,这部名为《以人民的名义》的电影和电视剧立即在小范围作了试映和试播,观看者有各界知名人士各阶层群众,以及从全国请来的大小媒体的娱乐记者。电影试映时,马长河扮演的板寸头市长第一次出场就震惊了全场的观众,出现了一种久违了的静场效应,整个礼堂肃静得有点肃穆。其后,这肃静和肃穆一直保持到终场。终场时,礼堂掌声如潮一浪一浪地掀动,银幕像一桅乘风起航的白帆。全体观众起立,朝走向礼堂主席台向观众致谢的剧组主创人员有节奏地鼓掌致意。马长河站在主席台的正中间,一边鼓掌回应观众,一边缓慢地挥手,掌声于是更加的热烈了。

试映后剧组举行了记者招待会,会上,记者们一致祝贺马长河表演转型的成功,都盛赞马长河扮演的腐败分子太像、太活、太生活化了,并提问马长河是如何塑造出这一经典的艺术形象的。在所有的回答中,马长河有句话最为掷地有声,他说,因为我痛恨腐败,热爱人民。

那天的试映,莫莉也去看了。晚上回到家,莫莉一把抱住马长河,泪眼婆娑地说,长河,你成功了!你又一次成功了!你不知道观众怎么夸你,他们说你太像太像了,就像生活中他们所看到的腐败分子,一模一样,让人刻骨铭心,切齿痛恨……长河,不久,你又要名声大振了,又要红遍中国了,到时候……你该不会像扔了素珍那样扔了我吧……你该不会去包……包二奶吧……长河……

马长河并没有被成功冲昏头脑。他坐上沙发,又恢复了暌违已久的挥手范式和将烟夹在中指和食指根抽吸的姿势,突然问道,莫莉,他们都说我像,太像,我到底像谁啊?莫莉收敛了喜极而泣的形态,说,像腐败分子啊!啊不,像你扮演的腐败分子啊!马长河说,那我问你,我演的这腐败分子到底长的什么模样?莫莉呃逆了一下,眼珠转个不停,始终没答出来。马长河说,我到底是演的我马长河,还是某个城市被枪毙的那个腐败市长?或是某个腐败分子长得像我马长河?天哪,我都糊涂了。莫莉说,你演的人物具有典型性,所以你是腐败分子的代表,或者说代表了所有的腐败分子,这样回答,可以吗?马长河手一挥,闭眼往沙发上一倒,说,悲剧啊。

这天晚上,莫莉在马长河怀里正情意缠绵时,马长河心事重重地说,莫莉啊,我已经对自己说过了,现在也对你说,下不为例。我不会再演这种角色了。我还是想当特型演员,今后若有这样的戏,我愿意放弃这过眼烟云的声名,追求我心中的艺术理想和精神的王国,只有这才是永恒的……

随后的几天,全国铺天盖地的媒体相继报道了马长河出演反派角色大获成功的消息,并透露,此电影经修改后即将在全国上映,不久之后,同名电视剧将在中央电视台一套黄金时间播出。

责任编辑徐子茼

分类:中篇小说 作者:徐世立 期刊:《当代》2007年2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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