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松一级作家,中国作协会员。现为天津市作协专业作家。曾在《收获》、《人民文学》、《十月》、《当代》等文学期刊发表大量长、中、短篇小说作品,并著有长篇小说十余部,出版中篇小说集及《王松作品集》(四卷),迄今发表小说作品七百余万字。多次在国内获各种文学奖项。2004年获天津“青年作家创作奖”。
竖吹
哑巴的眼镜很别致,镜框是花的,棕黄色的条纹若隐若现,戴在脸上很醒目。据小月红说,这种眼镜是用玳瑁做的。玳瑁是一种水生爬行动物,很像王八。哑巴的眼镜竟然是用王八做的,这让村里人大感意外。有人就由王八联想到小月红的职业,跟她打诨说,王八可是好东西呦,你小月红见多识广,只怕各色王八都见过吧?小月红听了并不脸红,只是半嗔半笑地说,就是各色王八都见过,气死你!开玩笑的人并不气,涎着脸说,气是气不死人的,只怕快要馋死喽!也有人更露骨地凑趣,说馋也馋不死,就是憋得难受呢!
小月红就嘻嘻笑着,使劲啐口水。
哑巴干活很卖力。虽然身板干瘦,两根胳膊也细得像锨把,和起泥来却能呼哧呼哧地响。铡碎的麦秆掺进泥里,又黏又硬,一锨插进去几乎拔不动。哑巴却有自己的办法,先将铁锨在水里蘸一下,刷地铲起泥,再刷地倒出去,清爽利落。哑巴每铲一锨泥,那只玳瑁眼镜就会在脸上跳一下,有时汗水太多,还会顺着鼻梁滑下来。哑巴往上推眼镜的方式也很独特,不用手,也不用肘,只用肩膀,就那样将头一歪,眼镜就被顶回原处,看上去像蹭痒痒。
哑巴独自在瘦龙河边,每天从早干到晚。脱出的土坯摆满一河滩,待晒得干透了,再一块块立起来,远远看去像一片精致的墓碑。到了晚上,哑巴就趴在河滩的窝棚里,凑着油灯往小本子上记数。哑巴每天必须脱够三百块土坯。生产队里发展养猪事业,要建猪场,“深挖洞、广积粮”,要建粮库,还有大队革委会的办公室要翻盖,打面房要扩建,这些都需用大量的土坯。所以,哑巴每天的任务就很繁重。
曾有人提醒生产队长,说哑巴毕竟是从城里下来的,且不说脱坯这件事的政治意义有多么重大,每天三百块土坯,光数量也会将他累垮。提醒的人说,完不成任务还是小事,真误了“抓革命、促生产”,那问题可就严重了。生产队长也承认,提醒的人确实说得有道理,将哑巴一个人放到河滩去脱坯,是有些冒险。脱坯这种事看似简单,其实是有着很严格的要求的,土要筛得很细,麦秆要铡得很碎,泥也要和得均匀透彻,无论哪个环节马虎一点,都会直接影响土坯的质量。生产队长想,如果真出了问题,后果确实不堪设想。
哑巴当初是高级知识分子。
这是小月红对村里人说的。
据小月红说,哑巴曾在音乐学院当教授,好像,教的还是唱歌。
哑巴过去竟然会唱歌,这让村里的人都大感意外。不过哑巴确实与众不同。常言说“十哑九聋”,而哑巴的耳朵却很正常,听力甚至比普通人还要灵敏。曾有一次,村东浇田的水渠决口,水一下汹涌地流向草滩。当时许多人都在田里干活,却只有村南河滩上的哑巴听到了,立刻奋不顾身地跑去堵住口子,才将珍贵如油的河水保住。这件事一直令村里人称奇。小月红说,据她分析,哑巴失声很可能不是病,而是心理的原因,比如生气、难过、害怕、失望或绝望,他下决心不再让自己说话,于是也就说不出话了。
小月红这样了解哑巴的事,是因为她也被派去河滩脱坯。
对小月红的安排一直是个很让生产队长头疼的事。小月红守寡以后,冬闲时偶尔在村里偷偷地卖一卖大炕,人为财死鸟为食亡,做这种事虽不光彩,也只为混一口饭吃,因此村干部们心知肚明也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再后来她虽然关起门过了正经日子,但村里的男人们仍还对她垂涎,平时总拿话撩她,甚至动手动脚,所以无论将她放到哪里都会乱成一团。小月红的模样也确实水灵。据说她母亲当年在县城,就曾是青楼里有名有姓的人物,经常迎接南来北往的客人,于是不知从哪里引进的品种,就生下这样一个皮肉细嫩的小月红,一双大眼忽扇忽扇的,腮边还有两个深深的酒窝。生产队长经过慎重考虑,最后才决定将小月红放到河滩上去。哑巴虽也是个四十来岁的男人,但他除去尿尿,估计也已没了别的本事,生产队长想,将小月红跟他放到一起,应该不会再出什么问题。
小月红就这样来到河滩上。
小月红刚来时,哑巴并不让她干泥水活,只是跟着铡麦杆。哑巴手握一把牛头铡刀一下一下用力地压,小月红掐着一把麦秆一点一点地往里续,碎屑就像浪花一样飞溅起来。小月红过意不去,就对哑巴说,我来河滩是脱坯的,你不该只让我干这个。
哑巴看看她,抹一下汗,仍然埋头呼嚓呼嚓地铡麦秆。
小月红忽然笑了,说哎,你是不是对我没安好心?
哑巴张张嘴,露出惊异的神色。
小月红说,你们男人都是一样呢。她一边这样说着,脸上就荡起狐媚的笑,然后撇一撇嘴又说,你想先让我高兴,对不对?其实心里想的,还不就是那点事?
哑巴看看小月红,就转身将坯模子扔给她。
小月红一笑,拎起坯模子转身去了河边。
小月红就和哑巴一起脱坯。小月红把模,哑巴铲泥。
其实小月红很能干,手也很麻利,她脱坯的架势非常地道,先将模子在河水里涮一下,待哑巴铲了泥,倒进来,用两手掖着按实,再刷地将模子一抬,一块方方正正的土坯就脱出来,看上去溜光水滑。夏季的河滩上白亮一片,火一样的阳光洒落下来,将河水和泥土烘烤得蒸腾起热气。小月红干得大汗淋漓,渐渐地就脱得只剩了一件花布小衫。哑巴早已光了膀子,打着赤脚。他独自干活时还养成一个习惯,只空心穿一条大裤衩子,这样有两大好处。第一不用卷裤腿,省事;第二保持里面通风,也凉快。哑巴的身体已被晒得黑红,肩膀和后背泛起一块块白斑,那些白斑看上去很不规则,有些像地图,在边缘处还翘起一些干硬的皮屑。这时,哑巴端着一锨泥走过来,呼哧倒进模子。哑巴每次往模里倒泥都很小心,惟恐碰了小月红的手。哑巴发现,小月红虽然能干,却长着一双农村女人少有的嫩手,手掌窄薄而手指细长。哑巴每当看到这双手就会忍不住想,如果它拉小提琴,应该很合适。
哑巴往模子里倒了泥,正要转身走开,无意中朝蹲在地上的小月红看了一眼。小月红的小衫领口大敞着,从哑巴的角度,刚好可以看到里面的情形。那里面的情形真是好看,小月红浸了汗的胸脯越发白皙,两个鼓胀的地方伸展着像被涂了一层透明的油脂。哑巴发现,有一缕汗水正顺着那精致的沟壑流下去,像一条晶亮的虫子在蜿蜒地爬动。
小月红觉出胸前痒丝丝的,一抬头,就发现了哑巴的目光。
她立刻斜睨起两眼说,眼睛老实点,当心给你抠出来!
哑巴立刻收回目光。
小月红忽然叹息一声,又嘻嘻地笑了,说,你要真是个男人,倒好哩!
一边说着,就摇摇头站起来。
好吧,我给你看!
小月红说着,索性就将小衫脱下来。
她耀眼的身体在阳光下一闪。哑巴不禁眯起眼。
你看吧,给你看个够,我也凉快凉快!
小月红一边吃吃地笑着就又蹲下去。她刚搬起模子,突然又愣住了。哑巴拎着锨,正呆呆地站在她面前。她从他那肥大的裤衩子看进去,两眼一眨不眨地瞪着。哑巴顺着她的目光低头看看自己,脸一下也红起来。小月红朝地上一扑,发出一串格格的笑声。
你……你……
她指着哑巴的裤裆里,笑得上气不接下气。
突然,小月红不笑了,很认真地看着哑巴。
你……也会这样?
她眨眨眼问。
哑巴慢慢向后倒退了一步,就在他刚要转身的一瞬,小月红突然将身体呼地一跃就跳过来。她这样跳跃的姿态很轻盈,看上去就像一只狸猫,白亮的身子在阳光下一闪就来到了哑巴的跟前,与此同时,她的一只手也已将哑巴的身体用力攥住了。哑巴浑身一颤,慢慢仰起脸,冲着蓝天上的白云闭上双眼。那白云像一缕雾霭飘下来,落到他的脸上。
小月红说,我早已看出来了,你……是个好男人。
哑巴依然仰着脸,紧闭着双眼。他轻轻摇摇头,一颗晶莹的泪滴就从眼角流出来。
小月红慢慢站起来,那只手仍然紧紧地攥在哑巴的身上,她又轻轻抓牢一下,慢慢转过身,就像牵着一头雄壮的动物朝着堤坡下面走去。
在那里,是哑巴的小窝棚……
土坯出事是在一天夜里。
其实早在出事前,生产队长就已有所察觉。
生产队长发现,小月红竟也在河滩上住下来。生产队长为此曾找到小月红,问她这究竟是怎么回事。小月红说没有怎么回事,村里哪一条规定不许在河滩上住了,再说连哑巴都可以住,我为什么就不能住呢?生产队长只好耐下心来说,哑巴住在河滩上是因为他在村里没住处,你有好好的房子,怎么也不回来呢?小月红听了,撩起小衫一下一下地扇着凉说,河滩凉快,再说白天干了泥水活,晚上去河里洗一洗也方便。
接着又暧昧地一笑,说放心,我那窝棚结实,夜里野狗钻不进去。
这样生产队长就大意了。尽管也有人说,一个孤男,一个寡女,晚上睡在一个河滩上,就不知后半夜是怎么个睡法呢。但生产队长还是相信自己的判断力。生产队长认定,哑巴已是彻底的哑了,就是真让他跟小月红睡到一起去,他那杆哑炮也已弄不出事来。事后大队革委会主任批评他说,这就是麻痹大意,这就是低估了阶级敌人的力量。
事情发生得很突然,也很严重。村里养猪场的一间棚舍,在一天夜里不知怎么就轰然倒塌了,还压死了两头巴克夏种猪。后经查实,确属土坯质量问题,也就是说,由于土坯的强度不够,不足以支撑棚顶的重量才导致坍塌。而土坯强度不够的原因也很快查明,是因为泥土过于粗糙,麦秆投放过少,而且在搅拌时也不够均匀。
这样一来,责任也就不言而喻。
哑巴当即被基干民兵捆绑着押回村来。
关于这起事件的性质,村里一直有两种观点。其一自然是政治问题,也就是说,是哑巴在蓄意破坏集体经济,破坏人民公社的养猪事业。此外也有人认为,这件事应属于作风问题,至少小月红也要负有一定的责任。持这种观点的人说,如果小月红夜里真跟哑巴搞到一起,她的本事是村里很多男人都领教过的,哑巴一夜下来肯定已筋疲力尽,白天再干泥水活,也就势必会影响土坯的质量。这后一种观点立刻得到村里人们的普遍认同。人们由此还想到一句在中国北方农村广为流传的谚语,这谚语总结出四种最累也最消耗体力的劳动:拔麦子、脱坯,养孩子……而哑巴一个人,竟同时要从事其中的两项劳动。
男人们一想到这里,就都嘻嘻嘿嘿地笑起来。
但无论是哪一种观点,哑巴显然都罪责难逃。
于是,村里当即集合起全体社员,召开批斗大会。
基干民兵早已都对哑巴怀恨在心,这时正好有了发泄的机会,一边在台上押着他,就恶狠狠地低声骂道,你个哑巴倒艳福不浅,敢在河滩上日鼓小月红!这样说着,就将他的两根胳膊越发使劲地撅起来。哑巴立刻疼得满头大汗,眼镜也滑落到鼻尖上。他的两根胳膊被窝得像两个展开的翅膀,从台下看去,就像一只要振翅高飞的大鸟。有人提议,不能轻饶了哑巴,让他给那两头罹难的种猪披麻戴孝!但也有人提出质疑,说那两头种猪毕竟是为生产队做出过重大贡献的种猪,如果搞封建迷信这一套,会不会玷污了它们的高尚情操?于是有人引领着,口号声就在会场上惊天动地地响起来:
猪血不能白流!
血债要用血来还!
…………
就在这时,小月红突然来到台上。
会场一下静下来。小月红显然是不顾一切地跑来的,情急之中竟仍还光着上身,但由于前胸和后背沾满泥水,那泥水又已皴干,身上就像是穿了一件土黄色的迷彩背心,几乎已看不出皮肤的本来面目。她的手里还搬着一块巨大的土坯,这土坯已经干透,棱角更加锋利,看上去透着土质的坚硬。她就这样走到生产队长的面前。生产队长正站在一张小桌跟前,脸色铁青地带领社员喊口号,这时回头看见小月红,不禁愣了一下。
小月红静静地说,不关土坯的事。
生产队长冷笑了一下,瞥一眼那块土坯。
小月红又说,我说过了,不关土坯的事。
生产队长又朝小月红的身上瞄一眼,哼了一声。
小月红盯着生产队长,说好吧,我给你看一看。
她这样说着,突然就将那块土坯举起来,轰地砸到小桌上。小桌咔嚓一声被砸倒了,那块土坯也咕隆掉到地上,竟然完好无损。小月红指指那块土坯,对生产队长说,你看见了?
然后,她又把脸转向台下,对会场上的人们说,你们……都看见了?
她这样说罢就走过去,轻轻拨开两个基干民兵的手,拉起哑巴走了。
夏季的夜晚,河滩上仍然很闷热。
小月红和哑巴来到河边,汗水已经又将身上的泥巴浸透了。
小月红看着哑巴,忽然笑笑说,你看你……脏的……
她说着就蹲下身,将哑巴身上的大裤衩子扒下来。然后,她自己也脱掉衣服,拉起哑巴慢慢地朝河里走去。河水是温热的,微微有一些水流,冲到身上,有一种痒丝丝的感觉。来到齐肩深的地方,小月红站住了,掬起一捧水,朝哑巴的头上浇下来,然后嘻嘻一笑,就为他搓洗起来。她的手像两条鱼,在哑巴的身上游动着。哑巴感到很舒服,仰起头,长长舒出一口气。渐渐地,哑巴又露出了本色,他的身上虽然干瘦,却暴起一条条黑红的肌肉。
月色落进河里,将河水映得一片细碎。
小月红的皮肤被水流冲得越发白皙起来,看上去,在月光下还透出一些胭红。她在哑巴的面前用力一跃,将身体跳出水面,河滩上立刻亮了一下。
你的皮肤……真好看。
哑巴看着她,突然说。
小月红一下睁大眼,你……会说话?
哑巴一笑,就拉起小月红的手,朝岸边走去。
窝棚里的油灯亮起来。哑巴趴在草席上,让小月红一点一点地为自己揭后背上的皮。小月红尖起手指,一边轻轻揭着,心疼地告诉哑巴,白天在太阳底下晒了,不能立刻下水,这样身上会激起燎泡,还会爆皮。哑巴爆起的皮很厚,韧韧的,还有一些弹性。小月红轻轻撕下一小片,捧在手掌里看着,情不自禁地说,你……真是个男人。
哑巴的手里不知什么时候有了一支竹笛。他从小月红的手里拿过那块皮,蘸了点唾液,贴到笛膜的孔上,然后就幽幽地吹起来。这竟是一种浑厚的声音,低沉、沙哑,像哑巴在咿咿呜呜地吟唱。小月红静静地听着,忽然流下泪来。
你吹的……怪好听呢。
她眨着一双好看的泪眼,笑笑说。
哑巴将小月红轻轻放倒在草席上,也从她的背上揭下一小块皮。他发现小月红的皮很柔软,光滑细嫩,竟像竹膜一样透明。他将这块皮放到唇边,舔了一下,又舔了一下,小心地贴到笛孔上,然后就又吹起来。这一次的声音竟有了些嘹亮,甜润中含着一丝清脆。
哑巴忽然说,我的这根竹笛,也能竖吹。
竖……吹?
小月红一下趴在草席上,格格地笑起来,泛白的身子一颤一颤……
木鸡
直到很多年后,我再想起李木鸡,仍然吃不准他究竟是怎样一个人。
首先是名字。我一直搞不懂,他的父母为什么要给他取这样一个名字,木鸡,听起来不仅怪异,也很容易使人联想到智商的问题。其次是语言。语言是了解一个人最直接的依据,也是性格的具体体现,比如口若悬河,语迟木讷,尖酸饶舌,字斟句酌……李木鸡却都不是。李木鸡真的像一只木鸡,他可以从早到晚不说一句话。我与他中学同学三年,在我的记忆中,他好像从来都没说过一句完整的话。后来一起插队,他的话就更少。有一段时间,村里人还以为他是个哑巴。我曾经对他说,他的性格就像迷彩服。
李木鸡不爱说话也有原因。他的父母都是医生,由于经常与国外的一些同行合作,被说成“里通外国”,扣上纸帽子游街后就被双双投进“牛棚”。所以,我想,他沉默寡言也许是因为自卑。高大同就曾经指着他的鼻子恶狠狠地说,李木鸡我告诉你,不要以为自己背了一杆破枪就可以翻身了,就凭你那父母,你永世也别想翻身!
高大同是我和李木鸡的同学。他虽然和我们一起来农村,却并不算插队。那时按国家的知青政策,除插队之外,还有一种方式叫“回原籍”,也就是通过自己联系,可以回自己当年的原籍农村。高大同的原籍恰好是我们插队的这个村庄,于是就和我们一起下来。但与我们不同的是,我们面对的是一些素昧平生的农民,而高大同却是回到自己亲人的中间。用高大同自己的话说,他几乎与全村的人都沾亲带故。
高大同冲李木鸡发火,是因为开批斗会。
那时由于阶级斗争的需要,村里要经常开一开“黑五类分子”的批斗会。所谓“黑五类”,是指“地主”、“富农”、“反革命”、“坏分子”和“右派”,简称“地、富、反、坏、右”。但农村的血缘关系盘根错节,这些“黑五类”与贫下中农搅在一个村里,多年通婚杂交,也就很难再划清界限。因此每开批斗会,村里谁也不愿去得罪人,上台押“黑五类”的事就全推给我们知青。当时押“黑五类”也有规矩,要用“喷气式”,也就是喷气式飞机的意思,因此被批斗也叫“坐飞机”,两边押解的人各抓住被批斗者的一根胳膊,另一只手压住肩膀,然后用力朝下一按就撅起来,看上去像要展翅高飞。但我们知青也有自己的顾虑。比如柳大瞎子,他的成分虽是“坏分子”,据说很会占卜测字,号称“柳半仙”,却与大队柳书记是亲叔伯兄弟,尽管柳书记嘴上说,对柳大瞎子这种宣扬封建迷信的人决不能手软。但从他的眼神里可以看出,还是有一些亲情的成分。柳书记的手上握有我们选调的生杀大权,当然得罪不得,因此,我们每次上台就只是做一做样子,并不真用力去撅柳大瞎子。李木鸡毕竟也是知青,因此开批斗会时就经常也让他去押“黑五类”。但李木鸡的态度却极为认真。没有人想到,平时沉默寡言的李木鸡出手会如此狠毒,一次在台上,他竟然险些将柳大瞎子的胳膊撅断,疼得柳大瞎子当场就昏死过去。李木鸡的英勇表现立刻受到公社领导的表扬,但柳书记的脸色却很难看。高大同冲李木鸡发火,就是在这次批斗会之后。
那是一个夏天的中午,太阳将空气烘烤得有些发黄,风吹到脸上都微微发烫。高大同这样向李木鸡发火,自然是做给柳书记看的。高大同对柳书记和柳大瞎子的亲缘关系当然更清楚,他甚至知道,柳书记与柳大瞎子两人的父亲不仅是同胞兄弟,他们的母亲还是同胞姐妹,也就是说,他二人不仅是亲叔伯兄弟,还是亲姨表连襟。高大同走到李木鸡的面前说,你以为发一杆枪你就是基干民兵了吗?这不过是让你临时背一背!
他一边这样说着,还伸出一根手指在李木鸡的额头戳了一下。
柳书记立刻提醒高大同,说注意态度,要以理服人。
高大同这才收回手指,又愤愤地朝李木鸡瞪了一眼。
李木鸡始终呆呆地看着高大同,脸上没有任何表情。
这时柳书记就走过来,笑笑问,听说,你想上大学?
李木鸡虽然仍没有说话,但眼球微微动了一下。
柳书记说,我听说了,你偷偷跑去公社问过。
柳书记微微一笑,又朝周围的人看一眼说,你这个愿望当然很好,当大学生么,学习科学知识么。然后,柳书记又点点头,但我告诉你,你就是再使劲表现也没用,就是全世界的知青都死光了,也轮不到你。柳书记心平气和地说,你就在这里扎根吧。
李木鸡看着柳书记,忽然眨眨眼。
柳书记又和蔼地一笑,你不用眨眼,眨眼也没用。
但是,我有一种感觉,李木鸡眨眼似乎另有含义。
我至今仍然没搞清楚,李木鸡跟柳大丫是否真有关系。
柳大丫是柳书记的独生女儿,一个俊俏泼辣的农村女孩儿。
那时候,村里的女孩儿下田都爱跟知青在一起。尤其李木鸡,他越是沉默寡言,反而越招女孩儿喜欢。当时已是晚夏,正值除草季节。除草要两人一组,一般是一男一女搭配,男的在田里除草,再由女的用箩筐背出去。那段时间,每到分派农活,我发现柳大丫就总是先向李木鸡挤一挤眼,轻轻说一声,斩草。然后,两人就一起钻进玉米地的深处。
高大同也注意到这个问题。他曾问过我,斩草是什么意思?
我摇摇头,说不清楚。
我的确不清楚。我想,斩草自然是除草的意思,但柳大丫为什么不像当地人一样说除草,而偏偏说成是“斩草”?不过有一点可以肯定,这个说法,一定是从李木鸡那里来的,也就是说,在李木鸡与柳大丫之间,应该有着什么只有他两人知道的默契。
柳大丫出事,是在那一年的秋后。
事后据村里有经验的妇女议论,柳大丫的妊娠反应之所以不明显,很可能是她身体强壮的缘故。总之,直到她的肚子开始显山露水,才终于引起柳书记的注意。尽管柳书记极为生气,甚至怒不可遏,但还是不动声色地对此事展开调查。也就在这时,柳书记从高大同那里得知了“斩草”这件事。这件事让柳书记极为惊愕,也大感意外。
柳书记简直无法相信,这件事竟然会牵扯到李木鸡。
但是,柳书记再想,又觉得确实不是没有可能。李木鸡眉目清秀,戴一副眼镜,看上去白静斯文。柳书记知道,这样的年轻人正是自己女儿喜欢的。如此一来,柳书记反而有些不知所措了。柳书记的心里很清楚,凭着女儿的性格,如果去直接问她,她的肚子究竟是被谁搞大的,女儿一定誓死不肯说出来。但作为一个大队书记,自己女儿的肚子被人家搞大了竟还找不到罪魁祸首,面子又实在说不过去。也就在此时,高大同为柳书记出了一个主意。这时的高大同已被推荐去上大学。刚刚通过政审,正在填写各种表格。高大同对柳书记说,要想弄清这件事,其实很好办。然后,高大同就将自己的想法说出来。
柳书记听了先是有些迟疑,问,这样做,不妥吧?
高大同说,有什么不妥?
柳书记说,我是大队书记,带头搞这种事?
高大同摇摇头说,当然不能让村里人知道。
柳书记又说,可是……这件事,我并没告诉柳大瞎子。
高大同说没告诉更好,他不知道,做起来也会更自然。
柳书记思之再三,最终还是决定按高大同说的去做。
于是一天晚上,他就将李木鸡叫到自己的家里。
他对李木鸡说,有一件很重要的事。
李木鸡眨眨眼,小心地看看柳书记。
柳书记说,我有一些话要问柳大瞎子,你去把他带到我这里。然后又特意叮嘱,这件事,不要让村里的任何人知道。李木鸡点点头,就转身出去了。
关于柳大瞎子占卜测字,村里有很多传闻。据说曾经有一次,生产队里的猪倌突然丢了一头小猪。柳大瞎子就让这猪倌写一个字。猪倌不会写字,只在地上画一个圈,又在中间点了一个点,柳大瞎子一看就笑了,说不用找了,这头猪已经被你吃掉了。猪倌愣了愣,当然不肯承认。柳大瞎子说,你画的这是一口锅,那锅里还煮着肉呢。猪倌挺一挺脖子,说你怎么就认定这是一口锅?柳大瞎子说,即使不是一口锅,也是一张嘴,那肉在你嘴里叼着还没咽呢。猪倌仍然不服气。柳大瞎子又笑一笑说,你也不用不服气,就算不是锅,也不是嘴,至少应该是一个屁眼儿,你吃的猪肉已经变成屎,眼看就要屙出来咧。猪倌一听这才无言以对。事后在这猪倌家的房后,果然挖出一堆猪毛,中间还裹着白花花的骨头。
在那个晚上,李木鸡将柳大瞎子带到柳书记的家里。柳书记沉着脸说,今天迷信不迷信就不讲了,为什么叫你来,我也不想细说,只让你测两个字。柳大瞎子没说话,只是点点头。
柳书记就在一张纸上写了“因”和“青”两个字。
这两个字也是高大同事先告诉柳书记的。仅从字面看,显然就有些暗示的意味。柳大瞎子并不动声色,只是微微想了一下,就摇摇头说,要看这“青”字可不好,它是“清”字缺“水”,“静”字缺“争”,你家是不清不静,大概是遇上了烦心的事。
柳书记一愣,连忙说,你具体说。
柳大瞎子却摇摇头,又摇了摇头。
柳书记看看他,问怎么回事。
柳大瞎子叹口气说,不敢说。
柳书记说没关系,你只管说。
柳大瞎子这才又小心翼翼地说,再看这个“青”字,上边是“生”少一撇,下边是“育”有一月,这就是说,家里应该是谁有了身孕,恐怕就要生育了。
事情算到这一步,就已经挑明了。柳书记的女人已将近六十,再有也就是独生女儿柳大丫。柳书记的脸色立刻难看下来。看着柳大瞎子说,你接着算。
柳大瞎子看看柳书记,算谁?
柳书记说,你应该知道。
柳大瞎子瞥一眼身边的李木鸡,嗯嗯了两声。
柳书记摆一摆手说,你只管说。
柳大瞎子这才又指了指那张纸上的字,说,其实不用算,只要看一看这个“因”字也就清楚了,外边的方框是一间屋,里面的“大”字也就是“一、人”,如此看来,应该是这屋里的一个人啊,可这屋里不是我,自然也不是你,那还能是谁呢?
柳书记慢慢歪过头,很认真地看看李木鸡。
李木鸡似乎没听见,仍然面无表情地站在那里。
我一直不相信,柳书记会真的相信柳大瞎子的这些话。
但没过多久,高大同突然接到公社通知,说是他的档案被上面退回来,公社考虑到他在村里一向表现很好,就安排他去一座煤矿。公社领导告诉他,那是一座很大的煤矿,连绵起伏几百里都是矿山。而更让人没有想到的是,将高大同取而代之的竟是李木鸡。据说村里将李木鸡的材料报去公社时,还特意附了一份以全村贫下中农名义写的鉴定信,信上说,李木鸡同志在村里一贯表现突出,各方面素质也很好,经贫下中农研究,一致认为应该送去上大学。当时正提倡“唯成份论,又不唯成份论”,强调“家庭出身不能选择,但个人所走的道路可以选择”,因此,李木鸡就作为一个特殊的典型,被批准去上了大学。
李木鸡直到临走时,脸上的表情仍像一只木鸡。
2006年6月31日定稿于天津木华榭
责任编辑洪清波
分类:中短篇小说 作者:王 松 期刊:《当代》2007年4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