韩永明男,湖北秭归人,供职湖北省作家协会,出版有中篇小说《滑坡》、长篇小说《大河风尘》等。
陌上柔桑初破芽,东邻蚕种已生些。平冈细草鸣黄犊,斜日寒林点暮鸦。山远近,路横斜,青旗沽酒有人家。城中桃李愁风雨,春在溪头荠菜花。
宋·辛弃疾《鹧鸪天》
1
老赶打电话要我无论如何去一趟村里。我问什么事情,老赶说,你不是要吃秧鸡的吗?现在正是吹秧鸡的季节。
老赶曾津津有味地给我说起过秧鸡。他说这个东西,秧苗青田时最多。我问老赶秧鸡长什么样,老赶说,比斑鸠要小,圆团团,毛灰白色,颈上和翅膀上有黄花,喜欢咯咕咯咕叫。
老赶说秧鸡的时候,脸上总是神彩奕奕,乐不可支。
电话里,老赶生怕说不动我,又补充说,秧鸡不但好吃,其实吹秧鸡也蛮有意思。
我笑了一下,好吧,我正说你这个人光知道卖嘴呢。
我猜老赶所说的秧鸡,就是鹧鸪。放下电话,脑子里立即飘出鹧鸪满天飞舞的景象。老赶给我描述的吹秧鸡的情景是这样:夜深人静的时候,躲在一片青草地上,拿竹哨一吹,秧鸡就凌空飞舞而来。它们在天空盘旋,盘旋,然后落到你面前。用手电筒一照,它怔怔地望着你,不飞不动。你拿起竹竿,啪,一敲一个。有趣儿极了。
去村里的班车只通到集镇,下了车我正准备租一辆摩的去甄家坟村,突然听到呜啦一声警笛响,就看到一辆黑色摩托蹿到我面前。
望什么?上啊!老赶说。
老赶个子很高,尤其两条腿长。他骑在摩托车上,两脚蹬地,不像其他人那样直着腿还踮着脚尖。他叉着的双腿弯曲着,样子有点像骑一只小山羊。
想不到老赶会来接我。我说,你搞这么隆重?老赶说,你这么重要的人物,让那些毛头小子驮你,我不放心啊!我肘了一下老赶,低声说,毕竟不是什么正经事,让人知道影响不好。老赶说,把心放到肚子里去吧,县上的人,下到村里,连打扫卫生的都是领导,干什么都是检查指导工作。我说,你嘴上像抹了蜂蜜抹了油,又滑又甜的。
老赶诡秘地一笑,都是争贫困村练出来的。上吧,这路不好,学娘儿们,把我的腰箍紧。
公路坑坑洼洼,大大小小的石头狗一样蹲在路中,摩托像喝醉了的疯牛,在石头间左闪右突。前方曲曲折折的山在我眼中起伏。我紧紧地抱着老赶,生怕被颠了下来。
我说哎,你留点神,别让这头醉牛蹿到岩下去了。
老赶回了一下头,喊道,放心好了。我要不是年纪大了,奥运会的摩托车越野赛,没有人能拿冠军。
你可以争取,让甄家坟村,成为国家摩托车越野赛的训练基地。
真这么想呢!你帮帮忙?我们这路,我保证可以训练出世界冠军。
一会儿,老赶又说,你下次来就好了,老子已经派了一些人在整了。老子要把这路整得像大坝子,冰天雪地下刀子也能跑东风140。我问老赶怎么没看到修路的。老赶说,现在还在村子跟前哩。待会儿你就知道了,炮声隆隆的,热火朝天,真有个脱贫致富奔小康的势头。
到了村口,老赶并不直接往家里走,而是往人户集中的地方钻,并不停地摁喇叭。老赶的摩托车喇叭是汽车警笛改的。老赶一路摁过去,就有些人跑出来张望。
我想老赶是故意虚张声势。我说老赶你还是少摁几声你这破喇叭吧,叫人心里慌兮兮的,别人以为你押着一个犯人。老赶说,你是党和国家领导人啊,怕群众看见?!
老赶越是摁得勤了。
2
书记老董和文书鲁日都候在老赶家里。听到了摩托车的声音,都出来了,在大门口站着。我一下车,老董就抓着我的手抖,一张脸笑成了一个毛线团,唯一的门牙像钉在老董嘴巴上的一颗熏黑的竹钉。鲁日搓着双手,连声不迭地说欢迎欢迎。
坐到屋里,一个清清爽爽的妇人从灶房里出来。妇人脸上挂一脸笑,眼直直地盯着我,双手捧着一杯茶,递到我手上。路不好,屁股坐疼了吧?
妇人嗓子干净,话说出来清清亮亮,说话时眼睛卡叭卡叭眨着,很有风情。我禁不住瞪了她一眼。
她大约三十多岁,剪着齐肩碎发,脸色细腻红润,像施了薄薄的胭脂,一点也不像是天天风里来雨里去的农妇。特别是系在腰间的白围腰,白得刺眼,而且把胸脯衬得极其丰满。
送了茶,她腰一闪进灶房去了。
我问老赶是谁,老赶说,请来做饭的呀。
我说,真是山中出凤凰,你的专职炊事员吧?
我无意识地瞟了灶房那边一眼,低声说,一个做饭的就长得这么漂亮,看来你艳福不浅!
老赶得意起来,望着我扬了一下眉毛,脸上的笑有些诡秘。
突然听到隆隆的炮声滚了过来。气浪从遥远的地方压了过来,将老赶家的房子掀得嗞嗞作响。我感觉地面像在晃荡,连忙把叉开的脚收拢了。
老赶说,听到了吧,有不有一个脱贫致富的气象?你不晓得,甄家坟村这种炮声,是从来没有过的。老赶说这番话时,脸上满是自信。他又掏了一根烟接上。跟你说,甄家坟村公路一好,老子连这满山的石头就能变出金子来!
吃饭的时候,老赶要吴燕子劝了我几杯酒,头就有些晕晕的。我望了望外面,天已经黑了,脑子里又飘出那满天飞舞的鹧鸪。我说老赶,天黑了,可以动身了吧?老赶说早呢。我们只要去两个钟头,保证拎一桶回来。喝茶吧,茶醒酒。
老赶一说喝茶,就站了起来,我和吴燕子也掀开板凳下了桌。这时老董、鲁日就忙颠颠地拾掇狼藉的桌上。
吴燕子下了桌子,和我坐着一张沙发。
灯早打开了。我看到吴燕子的脸也红红的,像一只熟透的红富士。丰满的胸脯一鼓一鼓的。
我说,想不到你这样能喝酒。
吴燕子眼皮一跳,嘴巴夸张地张大了,怎么啊,乡里女人就不能喝酒啊?!
吴燕子这个样子,和我脑子里的村姑和农村大嫂的形象有很大的反差。这一霎,我甚至恍惚觉得是在城里的某个包厢里。
我是说,我再喝,恐怕今天就要趴下来了。就吹不成秧鸡了。我说。
吴燕子咯咯笑起来,我看秧鸡勾了你的魂儿了,哼!
鲁日这时一只手端了一杯茶,走到我们面前,给我和吴燕子一人一杯。
我笑了一下,望着吴燕子说,你不是老赶请来的大厨吗?现在不去拾掇碗筷,还要文书给你端茶递水。这样的大厨,怕只在甄家坟村有吧?
吴燕子皱了一下鼻子,嗡,站着说话不腰疼。哪个叫他们不能陪你喝酒呢?你说说,是不是我敬的酒,你喝得最多?
真还是这么回事情。老赶让吴燕子坐到我身边,陪我酒的时候,我心里有特殊的感觉,很熨贴。
我说,我够意思吧?吴燕子又怂了一下鼻子,一般!
这时听到有喇叭响起,放着歌曲《在希望的田野上》。
一会儿老赶就到我身边来了。老赶手里拿着一个单子,望着我说,广播调好了,韩干部,你……帮我们念个名单。
我说什么名单?
老赶说,贫困户啊。
老赶把名单递给了我。我把名单递给老赶。我凭什么帮你念什么名单?我不念我不念。
老赶把我的手一推,你是扶贫工作队队员。你念最合适。这是好事。你就是上面,就是党,至少算得上是党的形象大使吧。那些个贫困户不知道会怎么感激。二呢,你念,有权威性。
老赶像是在抬我,我正犹豫,吴燕子凑到我跟前来了,她装着看那名单的样子,脸伸到了我肩上,飘散的头发挠着我的颈脖。她肘一下我的腰部,你声音好不是?念个名单又不吃亏。
说话时,温热的气息逼迫着我。我不知道吴燕子这是有意,还是无意。吴燕子当着老赶这样不顾忌,我也装作没有意识到的样子,让吴燕子紧挨着我。
老赶只在一旁催促,快念吧,念了去吹秧鸡。
老赶又诱以秧鸡,我把二郎腿放下来了。好吧,恭敬不如从命,我念。喝了一口茶,就站起来,跟着老赶进了他的卧室。
老赶在扩音器上扭了一下,对着麦克风喂了一串,又介绍我,说请县扶贫工作队韩干部给我们宣布贫困户名单。
六十个贫困户,两分钟完。老赶啪地关了广播,找出两根一米多长的细竹竿,递给我,又喊鲁日,东西呢?
鲁日嘴里叨着,早准备好了,早准备好了。转身进灶房提出一个篮子。老赶接过鲁日手里的篮子,在我面前亮了一下。我看到里面装了副食和水果,还有一瓶白酒。
夜晚,坡里寒气重,而这吹秧鸡又饿得快。哦,那张塑料布是给你准备的。老赶说,怎么样?我够周到了吧?
老赶这样一说,我立刻想到这吹秧鸡很有点像搞野餐。有酒有吃的,而且还在一片星月之下,在绿草地上。就是没这什么秧鸡,也够有意思了。
想不到这穷乡僻壤的人,还能有这样的性情。
我嘿地一笑,老赶你可真是细心!
老赶叹一声,现在当个萝卜头,心都磨得比绣花针还细了。
鲁日在一旁笑,都是因为争贫困村。真是锻炼人,就像北京争奥运会。
老赶盯了鲁日一眼,就骑到摩托上,发着了摩托,走吧!
这时吴燕子出来了。吴燕子头上戴着一顶草帽,手上还拿着两顶。她望着老赶说,我也要去。
吴燕子这姿态有一种撒娇的味道。我心里涌出一种美滋滋的感觉。月光下的野外,有美女加进来,确实有了几分浪漫。
我腿子一跷,下了车,拍了拍我坐垫。望着吴燕子,有点放浪地说,来呀,坐我前面,我抱着你!
吴燕子走到我面前,哼,你以为我不敢啦!
可是老赶对吴燕子说,你今天不去。回去。老赶把吴燕子手中的草帽接过去,分一顶给我。然后望着吴燕子说,你和老董、鲁日都回去,让我把门锁了。
吴燕子望了我一眼,说好吧,不去就不去。
我不知道老赶为什么不让吴燕子去,心中有点遗憾。
走了一截,我拿手捅老赶的腰:老赶,看不出来你这个人真你他妈的小气!
3
老赶带着我走到一片草甸上。草甸上青草葳蕤。踏上草甸,便有一股青草的浓香往鼻子里钻。
老赶将篮子丢到草甸上,张罗起来。我环顾四周,奇怪怎么在稻田中有一方草地。问老赶,老赶说,这草地原来也是一个稻田,望跋子家里的。望跋子腿有毛病,种不上,要一斗谷分给人家种。我就把它弄过来了。
你弄过来——就让它抛荒?
种的青草嘛。你不知道,吹秧鸡要在秧田之间效果才好。
老赶丢下这么一句,就把塑料布抖开,铺在草上。你坐这上面。这季节地气重,要不然,你裆里一会儿就全湿了。草帽也要戴着,少受点露气。
老赶把我手里的竹竿拿起,分一根给我。你拿一根竹竿儿,待会儿,秧鸡扑下来的时候,就用竹竿敲它。千万不能让它往你身上扑。去年,一只秧鸡扑到大狗子裆里,大狗子急了,双手猛地往裆里一抓,把那玩意儿抓了,肿了好几天。到现在隔三差五找老子要药钱。
老赶吩咐完,把头上的草帽正了正,就从裤兜里掏出一只竹筒,蹲在草丛中吹起来。
哇啦两声,嘹亮清澈,听起来像一个新生婴儿降世时叫喊。
老赶吹了两声,松了手,向我递过来,想不想试试?
我接过竹哨看了一眼。这是一小截竹筒,虎口粗,三寸长。竹筒的一端留着竹节,从这里打一个扁平的送气孔,用两块小竹片夹成一小哨子。送气孔的前面,有一个方形出气孔。
我掏出餐巾纸擦了一下竹哨的哨嘴,送到嘴里,憋了气吹,可只听到气流噗噗的声音。
我说,这真是奇了怪了。这种声音怎么能招来秧鸡?
老赶说,其实就是模仿秧鸡发情的叫声。春天,动物发情,求偶。以为这声音是母秧鸡在叫。
这声音真那么像秧鸡叫声?
老赶笑起来,莫说是畜牲,人不是一样?发情的时候,脑壳就糊。
我说,老赶,人这样做,有点歹毒,不厚道。
老赶不屑地说,你书生不是?这种事情多了。
老赶说着,就把竹哨送到嘴里咬着,右手挡在竹哨前面。我看到老赶两腮的肌肉动了一下,挡在竹哨前面的手慢慢松开,快速合上,再慢慢松开。
老赶的手一动,竹筒发出哦儿的一长啸,有点像唢呐。
开始,就吹这种长声。老赶说,等到秧鸡在天空盘旋了,再吹短声,这样。
老赶的手在竹筒上拍动,竹筒就发出一串哇啦哇啦的叫声。尖溜溜、娇滴滴、急促促的,有时像婴儿哭,有时像孵小鸡的母亲一样咕咕叫唤。
想不到一截竹筒,在老赶嘴里能吹出这样稀奇古怪的声音来。
老赶吹了一阵,突然停了下来。这事,你可不能给旁人说。甄家坟村,这是核心机密。实话告诉你,我现在就担心我的这种技术失密。要是这技术一泄露出去,别村的人都跟着搞起来,我甄家坟村就没有优势了。而且也不利于环保,不利于可持续发展。如果都搞起来,不出两年,这东西可能就要绝迹了。
我说,有这么厉害?
老赶又说,你不晓得这东西,我们这上面一片好几个村子,有哪一个地方吹,隔十几条岭,都会飞来。也不晓得它们是怎么听见的。反正它就是这样。好像它们的信息传递起来比手机还要快。
老赶说完,又吹起来。声音在田野盘旋,水浪一样在空旷的山谷里荡开。
我捏紧手中的竹竿,转着头仰望天上,期待着秧鸡从遥远的地方飞过来。
自从听老赶说过吹秧鸡的事后,秧鸡在空中盘旋飞舞的景象就一再出现在我脑子里。我想象,只要老赶嘴里的竹筒一响,天空就会出现一片扇动的翅膀,而且翅膀上面闪动着星月的光亮。
可是,天上,却依旧是空空的。只有星星眨着眼睛,像在调侃我们似的。
我瞥一眼草帽压得很低,弓着腰,蹲在地上的老赶,说,老赶,我觉得我们有点像两个特务。老赶没有理我,依旧用心吹着。可我还是没发现天上出现秧鸡的身影,啊,怎么天上并没有秧鸡?
老赶压低声音说,你大呼小叫的做什么?今年这是第一次吹。第一次吹都是这样。你应该了解城里的红灯区吧,开始办的时候,不也是冷清得很?可办一段时间就火了不是?这事一样,不吹上半天,见不到它的影子。你耐着心等吧。哦,最好是把嘴闭上。
老赶又吹了一阵,天上还是空空的。这时,听到不远处,摩托的马达声很清晰地传了过来,一会儿,一道刺眼的白光晃动在路上。
老赶停下来。望了那白光一眼。而这时,白光后面又有几束白光晃荡起来。
在寂静的山村里,摩托车的灯光在月夜里也显得异常明亮。不一会儿,我已经看到了亮刹刹的光柱。光柱越来越长,慌乱地投向夜空和远山。
马达声越来越近。老赶把竹筒收起了。妈的,秧鸡没吹来,到把这些狗日的吹来了!
我不知道老赶说的这些狗日的都是什么人,问老赶,是不是他们也来搞秧鸡?
搞秧鸡?老赶长叹一声,哎!
跑在最前面的一辆摩托不一会儿就到了我们跟前。马达突突突突响着,车灯直射着戴着草帽的老赶和我。老赶抬手遮挡着刺眼的强光,认出了来人,大狗子,想搞嘛?!
大狗子说,搞嘛?要贫困户的!甄家坟村,就是我最有资格当贫困户。我最穷就不说了。你不是说要看争取贫困村的贡献吗?我也是贡献最大。可以说,没得我大狗子,甄家坟当贫困村门儿都没有。
后面几辆摩托车这时也到了。有人喊,老赶,我为什么没评上贫困户?刘二河不是说了,小组的都提名了,被你们刷了。你凭什么刷我?你说,我难道比吴燕子好过些?吴燕子有彩电,有煤气灶,什么都有,我呢?你们眼睛都瞎了吗?
这些人赤裸裸来要贫困户,这是我没有想到的。
老赶却显得很平静,就像他早料到这些人要来找他。他一边拾掇着家伙,一边说,你们怎么都这么急?老子今年还没吹一次秧鸡,刚刚来,你们就追来了。就不能让我吹一回了再说?
群众的死活你不管,就想着秧鸡,还是什么干部!
老赶把东西拾掇清楚,吼道,把灯熄了!
灯一熄,眼前顿时一团漆黑。只听到男男女女七嘴八舌吵成了一锅粥。
简直是瞎搞。该评的没有评上,不该评的又上了。一个男人吼道,你们看看,党员上了好多,小组的干部上了好多。哼,都是和你们沾亲带故的。这是评贫困户还是搞私分?
一个女人悲怆地喊了一声:天啊——,就哭诉起来。
被车灯直射过的眼睛慢慢地缓过劲来。我看到哭诉的妇人原来歪在草地上。
老赶把手扬起来,好了,好了,今天我不会听你们说,更不会听你们在这儿说。老子心疼这块草,莫让你们几个都给我两脚踩了。要说,明天说,到我家里说,摆起桌子说。你们说我们不公正,刚好工作组的韩干部来了,我们都来摆一摆,让他来明断。
老赶说着,骑上摩托,拍一下坐垫,让我坐上去。
我给你们说清楚啊,老赶这时把声音提高了,语气也直直的,并伸一个指头点着那些人的鼻子,哪个要是今晚上追到我家里去,莫说老子拿起扫帚撵人!
老赶说完,呜的一声,带着我先走了。
4
老赶驮着我跑了一截,就停了车,拿出电话拨鲁日。要他给老董说一声,明天一早过来,一起和那些家伙扯一扯。
我对老赶刚才把我推到前台的做法,很有些不满。老赶让我来,似乎并不只是吃秧鸡这么简单。回到家里,我对老赶说,老赶,你也太过分了吧!不声不响,事先也不征求一下我的意见,就把我推到前头。
老赶说,那你说怎么办?难道你想我们俩在那儿嚼一夜?
你也不想想,我什么情况也不了解,我怎么来评这件事?
老赶说,还要了解什么?明天,他们说,我也说,各摆各的道理,然后你来断一断,就像法官判案那样。
我和老赶正说着,外面传来一阵摩托车响。我以为是村民们找过来了,想不到是老董和鲁日。老董一坐下就说,狗日的,三林子、刘立志屋里的、周麻子也找到我屋里去了,在我屋里打滚放骗。我想了想,就约鲁日到你这儿来了。我估摸着,是不是我们几个,先碰一碰。
鲁日说,韩干部,你晓得我们这回是怎么评出来的?先选代表,一个组两个,再由代表评,嗨呀,前前后后搞了三天三夜,比换届选举顶真多了。而且又……专门请了你来宣读名单,想不到还是——
鲁日说到这里时,老赶吭了一声,咳,去接吴燕子来!
鲁日听老赶这么说,才知道自己说漏了嘴,嘻嘻一笑说,我接燕子去,我接燕子去。
原来,老赶要我来吃秧鸡,真正的意图是让我念这个名单。我望着老赶说,你是拿我当挡箭牌。
老赶也很坦率,你说是就是。可你叫我怎么办?你是县里的,一年下来几天?别人有什么意见,也找不着你。我们就不同了,早不看见晚看见。而更重的,我是担心那些榆木脑壳,想不开,不上路了。你不清楚,现在村上的正经劳力都外出打工去了,家里只剩下一些残脚败手,我是想了苦法子才让他们回来搞路的。
我说,你以为我是昏了头的秧鸡呀!
老赶说,你不是甄家坟村的扶贫工作队员吗?我以为这事,把你抬出来,借你一张嘴,就把事情平稳弄过去,不起风波。现在,我就怕这些事情,一件小事,扯得鸡飞狗跳,把大事都给耽误下来了。唉,你也莫多想了,我承认这样做不对,可是,这事既然弄到这分儿上了,你也钻进来了,还得帮我把这事摆平才行。
我说,我觉得你不仅是在骗我。
老赶说这么严重?
我说,我可以武断地说,甄家坟村评贫肯定有问题。
没得问题。老赶说,只是现在搞这种事情难。
不说是评贫困户吗?我说,如果公正公平,有这么难吗?
老赶说,比过去刮娃子、收款子伤神多了。刚接到通知的时候,我捂着后脑壳笑了三天,可评起来,就伤神死了。我怕出嘛漏子,所以就想到你。
老董长叹了一声,朝地上呸了一口。现在人怎么都这样了?过去可不是这样的。记得有一年队上评了七爷一件棉袄,七爷听说后,和我大吵了一架,说他不是队上最穷的。那件棉袄到最后也没人要,我只好留下来,放在队上仓库里,让守夜的人穿一穿。现在,怎么好像是越穷越光荣。
要说现在,老董又说,现在最差的也比过去最好的好!
老赶大声说,老董,现在这些东西闹,不是穷哒闹的,而恰恰是好了!
老董说,现在真是让人搞不懂了。
听老董这样说,我心里也有点划不开。古人说,仓廪实而知礼节,现在,无论什么人都比过去好吧。可怎么越好越爱闹了呢?
可转念一想,又觉得老赶和老董像在唱双簧。
一会儿鲁日领着吴燕子来了。吴燕子进门时,望着我故意张了一下嘴,秧鸡呢?我在屋里烧了几大锅水,都要开了!
闷在一旁抽烟的老赶见吴燕子进来,把烟头丢了,狠狠地踩了两脚。燕子,还有灰面吧。我们今天可能还要坐一会儿,你和点面擀点包面吧。
吴燕子说,现在到哪里去剜葱剜菜呀?
几个人正坐到一起,老赶突然对我说,算了,你还是早点睡去吧,明天一早我把你送走。
我感到有些奇怪。说实话,我现在确实想走。可是,这话老赶提出来,我又有了另一种感觉,我觉得他像是在赶我。我想,甄家坟的评贫一定有见不得人的勾当。
我说,你不是要我明天明断吗?再说,我可是你请来吃秧鸡的,现在可是秧鸡的影子也没见到。
老赶再一次显示了他的专断。他望着灶房那边喊道,吴燕子,带韩干部去洗澡,然后招呼他去休息。
灶房里立刻传出啪啪的拍手声。一会儿吴燕子就从灶房过来了。她卷着衣袖,两手上粘着一些灰面。
吴燕子倚在灶房门上,望着我莞尔一笑,韩干部来吧,浴室在这边。
我望了老赶一眼,老赶仍在低着头吸烟,一副唯我独尊、不容分辩的神态。我想了一想,站了起来,跟着吴燕子到了灶房。
浴室在灶房里面。吴燕子推开门,开了灯,把莲篷拿在手上,打开阀门,试过水温,然后出去给我找来拖鞋、新毛巾。
我感觉吴燕子就像这屋里的女主人一样熟悉。
洗完澡,从浴室出来,看到吴燕子等在浴室门口。
吴燕子说,床在楼上,跟我来吧。
上了楼,吴燕子一边铺床一边说,韩干部,这床跟城里的宾馆比起来是差点,可这是老赶专门从城来买来的哩。专门给县里、乡里的干部们准备的。你看这布置,像不像宾馆的房间?灯在床头柜上,这儿,如果夜晚要喝水,就按这儿,我会给你送来。哦,楼上也有卫生间,就在旁边。
吴燕子熟练地按动着床头柜上的几个开关。把灯都弄亮起来,然后问我,你看看,还有什么需要的?
我瞪着吴燕子笑起来,你不知道我需要什么?
吴燕子眼皮一跳,说,你坏。
我此刻坐在床上,想起老赶。我说吴燕子,你好像和老赶……很好?
吴燕子一扬脑袋说,那当然,他让我做什么我就做什么。譬如说,喝酒啊,陪客人打牌,抓秧鸡啊,等等等等。
听到吴燕子这样说,就有点心猿意马。我说,你这个人像蛮坦率。不过,我可是个要求很多的人!
吴燕子说,什么要求啊?你敢?
我坐在床沿,觉得身上腾起一股火焰。
吴燕子站起来了,你不要胡思乱想了。我得下去擀面了。
吴燕子说时往前走了几步,到了楼梯口,她转过身来,飞了我一眼,我怕被老虎吃了。你家里的那只老虎!
望着吴燕子一款一款下楼的背影,我拿定主意不走了。
下楼,到了客厅,见老董一个人坐在那里抽闷烟。
我问老董,他们呢?老董说,他们剜菜去了。我说,老董,我明天不走了。村里评贫评出这么多矛盾,我觉得这样走,有点临阵脱逃的味道。老董说,你真不想走?我说真不想走。老董说,不走好,不走好。我们甄家坟,你得帮我们把这事弄好。闹不好啊,甄家坟人心涣散,丧失斗志,让别人看笑话,把刚刚戴上的贫困村帽子撸了。要说这贫困村帽子,戴起虽然丑,可是暖和。
我说,老赶……他,怎么说?
老董说,你不懂老赶。什么事都喜欢一个人扛着。他要你走,是担心你卷进这个漩涡里来了。怕影响你。
5
早晨,吴燕子咚哒咚哒切菜的声音把我弄醒了。
起床下楼,看见太阳已照进屋里。吴燕子看见我进了灶房,连忙找出漱口杯和一次性牙刷。她将杯里注满水,又把牙膏挤到牙刷上,然后递到我手上。
吴燕子将口杯递到我手上的时候,意味深长地望了我一眼。我去外面漱口的时候,她已把洗脸水打好,放在洗脸架上。
洗了脸,我问吴燕子老赶呢?吴燕子说,他和老董可能去公路上了。他说八点半开饭,等鲁日。鲁日昨晚上回去了。
我拿出手机瞄了一眼时间,走出门去,山里的早晨,阳光格外鲜亮,给人一种天地崭新的感觉。
老赶住在一个山洼里。我站在门前望了一阵,便沿着老赶房后的一条路往山上爬。边爬,边打量山里一切。爬上山岭,转过一个山包,一辆摩托嗞地停在我面前。
车上是鲁日。车头上挂着两只母鸡。鲁日看见我,说这么早就起来了?我去买了两只鸡。
我说怎么又买鸡?鲁日说,昨天没弄到秧鸡,把我们的接待方案都打乱了。
接待方案这几个字从鲁日嘴里出来,让我忍俊不禁。这简直太搞笑了。因为无论怎么说,鲁日是一个村的文书。
鲁日不明白我笑什么,说韩干部看见什么了?
我说,这甄家坟村植被真好。你看,望不到一点裸土,到处绿葱葱的。好像绿色装不下,溢到天边去了。
鲁日说,这几年,人一少,树都长起来了。
我说,现在村上还有多少人?
鲁日说,年报上281人,其实常年在家的不到一半。年轻力壮的都跑去打工了。家里就剩下一些缺牙拔齿、残脚败手的。
吊在车架上的两只母鸡咕咕不停,扇动着翅膀。鲁日瞥了它们一眼,继续说,寻常啊,你根本看不到什么人。路上都是空的,除了有几条发情的狗跑一跑。
我把眼光投向了远处。这是一个大山包围着的村子,大山里面爬着无数道山梁,山梁上是树林和粮田。树林里,花栗树、松树伸出了嫩绿的枝条;而田地里,油菜和小麦则是碧绿,阳光下泛着幽幽绿光。
田野间便有几户人家,此时屋脊炊烟袅袅。阳光照在屋上,就像河水洗着缕缕细纱。
这早晨的甄家坟村,真是静谧清新极了。
老赶为什么要拼命争取贫困村,想把路搞好?鲁日又说,就是想把甄家坟村搞起来,让人们都回来。老赶说,像这样下去,不要几年,甄家坟村就要像一块田地一样荒掉了。
鲁日说时,我看到山下的小路上,一个人一跋一跋地向我们走来。
鲁日也望见了。鲁日说,这是望跋子。他真早。看看,他们已经来了,早晨要吃的菜还是活家伙呢。我得先走了。韩干部,你就在这儿多转一会儿,早晨,山里空气好。
我问鲁日,这个望跋子这么早来做什么?鲁日说,来扯贫困户啊,这是个老扯皮佬,就爱乱掰。他早年曾是村小学的民办教师。他那条腿是因为心术不正才跋了。吴燕子当时在学校给教师做饭,他半夜去敲吴燕子的房门,敲不开,叫喊起来,惊动了住在隔壁的校长。望跋子见校长开了门,慌了,从楼上跳下来,腿就折了。可望跋子说他腿子是家访时摔的,从此就找上教育局,找村里,成了一个老上访户。弄得村里鸡犬不宁。更可恶的是他还好管闲事。县里的来考察贫困村,他找到考察组,说甄家坟村为了争贫困村弄虚作假,有的人家把电视机、摩托车都藏到楼上去了。还向上检举老赶吹秧鸡的事是破坏生态环境。老赶他们把秧鸡送给县上的人了,他又检举,说是行贿。他一天到晚搞个收音机听。政策说得一套一套的。你要和他理论,却说不过他。
更可恶的是,就是他纠缠吴燕子。好几天夜里,他守在吴燕子屋跟前。吴燕子睡了,把他关在门外,他就在门外睡一夜。吴燕子一个妇道人家,又孤身一人的,有时弄得不敢落屋。老董找他说,劝他不要耍流氓,可他说这是他的权利,他有爱的权利。还说他这样做是为了吴燕子。
鲁日这么说着时,望跋子就一跋一跋地走到跟前了。鲁日望着我一笑,就跨上摩托走了。
望跋子上身穿着一件破旧的蓝外套,而下身穿着棉裤,头上戴着一个双耳巴的棉帽,一只耳巴垂在脸边,样子邋遢又怪。
看见我,他把拐棍塞到腋下撑住身体,样子很有些像歪在田间的一个稻草人。
他从耳朵里摘下耳机装进衣袋里,翻一眼我,你是韩干部吧?是专门为评贫困户来的吧?我就说哩,党的温暖,不是让他们这几个狗东西拿来送人情的。党一定会派人来主持公道的。
你是老望?我说,听说你当过教师,你说话的时候,能不能不骂人?
望跋子说,你叫我怎么能不骂人?他们根本就不是人!你说老赶,他是人吗?是畜牲!吴燕子你可能认识了吧,就是那个被老赶强迫去做饭的?她老公几年前外出打工,挖煤,被塌死了。她老公死了,她改嫁是她的自由吧,这不违法吧,可是她却让老赶长期霸占着,不让她嫁人,还不让她处对象,谈恋爱。
望跋子说到这时,我想起老董说他夜夜守在吴燕子门口,搞得吴燕子不敢回家的事。我说,听说你想娶她?
望跋子说是呀,我望跋子这一辈子就爱吴燕子这个人。我从年轻的时候爱,现在还是爱。从来就没有想过别人。可是现在,我爱一个人,成了罪行。
我说,听说你守在人家门口,搞得别人不敢出门。
望跋子说,可你知道我为什么要守吗?这些丧尽天良的,他们拿吴燕子做什么?三陪!三陪是什么?就是妓女!你说他们这不是逼良为娼吗?!
望跋子说到这里时,动了情,眼睛红起来,身子似乎在抖动。
我守在那儿……就是不能让他们把吴燕子带走。望跋子眼里滚下泪来,吴燕子,她就是我的天使,是我在这个世界是最美好最美好的一个梦。我不想让他们把我这个梦弄碎了。可是,可是……这些杂种,他们真是歹毒,歹毒!世界上最美好的东西都让他们给毁坏了。
望跋子的叙述有点自相矛盾。
我说老望,你既然把我当作组织上派来的人,你就不能随口乱说,捕风捉影。
望跋子说,我说了假话,遭雷打。
我说,老赶如果要霸占她,就不会拿她去当三陪。这才是道理。
望跋子说,你不晓得老赶有几多卑鄙。他要吴燕子陪人家吹秧鸡,把吴燕子带到县城里,都是许多人看见的。
我不想再谈这件事,我说老望,你今天来,是想谈贫困户的问题,还是谈吴燕子的问题?
望跋子说,都谈,因为这些问题是联在一起的。韩干部,我可把话给你说清楚,你可千万要站稳脚跟,莫让他们拉下水了。我们就是担心,现在,官官相护,沆瀣一气。特别是吴燕子——
6
我和望跋子回到老赶家里时,老赶和老董已经回来了。
我望着老赶和老董打招呼:看路去了?
老赶并不接我话茬,黑着脸,不耐烦地说,想不到这些狗日的真给老子把路停了。老子恨不得这个贫困户不评算了,随便报几个名字,把给的扶持换些炸药。
老董叹一声,哎,还是先吃饭吧。
我们站起来的时候,老董随口问了一下望跋子,你吃了没?
望跋子撑着拐棍站起来,我不吃,我看看你们怎么吃的。
望跋子一瘸一拐地走到灶房门口,撑住拐棍站住。老赶装作没看见他,把端着的饭碗用力礅在桌上,鲁日,酒呢?怎么没酒?
鲁日给我递了个眼色。我便望着老赶说,我早晨不能喝酒。我们在城里,早晨很随便。
怎么不喝?早酒一盅,一天的威风!倒!
老赶脸色冷冷的,口气不容分辩。鲁日只好放下饭碗,拎了一壶酒放到桌上,又要吴燕子找了几个杯子。
老赶一手接过杯子,拎起酒壶就给自己倒了满满一杯,然后把酒壶交给鲁日。
鲁日还在往老董和我杯中倒酒,老赶喝冷水一样咕噜咕噜一口就把酒干了。
我瞟了一眼灶房门口站着的望跋子,看到望跋子并没看桌上,只鼓着眼睛在吴燕子身上梭去梭来。
老赶大声地说,鲁日,把门给老子关起。让人家看到我们大吃大喝搞腐败啊,不又是一大罪状?
鲁日这时走到灶房门前,啪地把门关上了。
眼睛皮子没得鸡巴皮子厚。这些东西!老赶骂道。
老赶拎起酒壶给自己倒第二杯,老董捉住了老赶的手。老赶,你不能喝了,这杯子,倒满足三两,你也就这个量不是?看看,人已经来了,真喝醉了,别人说你尽说酒话不是?
老赶说,老子今天就是想醉!我查了日历,今天星期天。星期天我想喝酒哪个有屁他放去!
老董知道老赶这可能就是酒劲儿上来了,甄家坟何时有过星期天的说法呀?
老董人老了,个子也矮,夺杯子,显然夺不过老赶。这时递眼色给鲁日。鲁日起身,一把把酒壶抓到手上。老赶轮了一眼鲁日,把杯子伸到鲁日面前,倒!
鲁日往老赶杯子里倒了一点点,摇了摇壶,说没得了。
老赶接过杯子,一仰脖子将酒倒进嘴里,又把杯子伸过去。狗日的们,老子让你们争,争,干脆,干脆把老子大卸八块给分了。
老赶的舌头已有些木杵了。吴燕子一把接过老赶手中的杯子,又从鲁日手里拿过酒壶,把壶中剩酒都倒在杯里。
这时桌上安静下来。我听出堂屋里有了热闹的说话声。
吴燕子说,老赶,我给村上弄了几年饭,也陪过客人的酒,可我从来没陪你喝过酒。你看好了,这是一杯酒,我先把这杯酒喝了。然后,再拿酒来,我陪你喝。
灶房门吱呀一声开了。一个人头伸过来。
我看到老赶、老董都朝那边瞥了一眼,很快将眼光放到吴燕子身上了。
吴燕子说完就将酒杯送到嘴前。老赶说,你掺和什么,把酒给我!
吴燕子说,你不喝了,我就不喝了。你要喝,我就陪你喝。
灶房门又吱呀一声,又一个人头伸过来。老赶这才低了眼皮闷声闷气地说,算了算了,把这杯放这儿吧。
想不到吴燕子此举把老赶降住了。
下了桌,走进堂屋,就见堂屋里坐了不少人。老赶轻一脚重一脚从灶房出来,大声地说,都坐在屋里做什么?太阳这么好,都到外面去,边晒太阳边说。
老赶的声音本来就粗,嗓门儿大,喝了点酒,话说出来显得底气十足,就像谁把一口瓦缸敲得嗡嗡作响。
老赶这一说,坐在屋里的人都带了椅子往外走。
7
屋外早已等着一些人。我走到屋外,看到院坝里人已满满当当。
这很出乎意料。昨天,不是只有十几个人找老赶和老董吗?
鲁日可能也没料到会出现这种情况,他揪住一个人问,刘二河,你跟着起个什么哄?
刘二河说,不是说要开会吗?
鲁日说,哪个说开会了?
鲁日哭笑不得。他望着我说,韩干部,你说这事邪不邪。我们正儿八经开会,搞选举,或者布置个工作,通知开会,半天抵两个义务工,还搭一包三峡的烟,一包快餐面,人就到不了一半。偏偏这事儿,灵。听到风就是雨。简直像苍蝇一样,会闻气味儿。
老董喊他往外面摆板凳。鲁日应一声转身去了。
我望望远处,田间的小路上,有人还在往这边赶。我脑子里不知怎么又出现了秧鸡满天飞舞的意象。
我突然觉得我和这片土地距离非常遥远。
一会儿,老董走到我跟前来,说韩干部,这样啊,今天这会你来主持,你看这么些人,八成都是投你来的。
老董这一说,我心里就有些慌张。昨夜,我睡在床上,决定留下来时,曾经想象过今天见面的情景。我想那不过是十几个没评上贫困户的人在我面前摆穷罢了。想不到今天却来了这么多人。这完全是大会了。
怎么会有这么多人有意见?
转身望了望院坝中心,看到那里摆了一张方桌,几条板凳,老赶泰泰然然坐在桌前。我问老董,这些人,都是没评上贫困户的?老董说不都是,也有的是评上了的。我说,评上了怎么还来?老董说,大狗子可恶。我都弄清楚了。昨晚上,他们回去后,几个人一串,说是村上通知开会,就把人都哄来了。
鲁日正带着几个人往外搬着板凳。我走过去,问怎么要摆这么多座位,鲁日嘴朝老赶一翘,他要搬,说一定不能让一个人站着。
我纳闷,老赶他究竟想搞什么?
老赶的脸上紫红,喝着茶。看到我走过去,把上首的一条板凳一拍,让我坐。老董自己坐在了老赶对面。我坐到桌前,打量了一下那些所谓来投我的人们。这些人大多是老人和妇女,他们或坐或站,把我们围在中间。他们的衣裳并不是我想象中那么破旧和零烂,有几个中年妇女穿得还很光鲜。他们和近处的人交头接耳说着什么,有的帮别人抻着没弄整齐的衣裳。好几条狗在他们中间钻来钻去,有的追逐着,有的嬉戏,就像兄弟姊妹久别重逢。有两只连裆的狗拉扯着,跑到人群外头来了。有女人尖叫起来,哪家的狗连裆,还不把这狗日的狗撵走!脏死了,丑死了!这时就有人笑起来。
这情景,像开一个什么庆祝会,完全不是我想象中那种群情激愤、义愤填膺的场面。
我的眼光扫过去,那些交头接耳的人立刻把眼光投到我身上。
呃——老赶长长地拖出一声呃,下面就趋于安静了。他望了我一下,搞?
没等我回答,老赶就说话了,这是县工作队的韩干部。今儿,我们就请韩干部给我们明断。你们有穷的叫穷,有冤的伸冤。不过,丑话说在前头,要是捕风捉影的事,瞎鸡巴乱嚼,先摸摸你们牙巴骨长稳当没。
老赶说时,我望着那些人点了一下头。我感觉一院坝的眼睛都搁在我脸上。
但有一条,你们要上,可以,但必须说哪个下。简单地说,就是你要比一个人下来,你才能上来。为什么呢?名额是一定的。不然没得名额。你们清楚,名额是县上给的。我老赶没藏着掖着。我瞄了瞄,好像评上没评上的都来了。好啊。我就想你们都来。都来了,我们的话就亮堂了。当面锣,对面鼓。一锤一响,清清白白。俗话说得好,家里有金银,隔壁有戥秤。一个村儿的人,哪个人家里,有三升黄豆五升芝麻,心里都一清二楚。
还有一条,也是最重要的一条,最关键的一条,是什么呢?我们在这儿评贫困户,不能只比穷,光讲穷不行,还要讲道德,讲纪律。那些违法乱纪、不守约束的东西,你们就是拿刀子拿枪逼着我老赶,我老赶也是一千个不答应,一万个不答应。为什么?别人节衣缩食给你一点钱,是想你买种子的,给你化肥是让你长庄稼的,不是让你拿去逛窑子的,不是拿来换酒喝的。
老赶这样一说,人们的脑袋转动起来,把眼光都搁在大狗子身上。
大狗子并没有坐在桌子跟前,而是靠边的位置。他蓄着披肩长发,长发下端是明黄色,上边却是黑色。他穿着休闲式的西服,衬衣是白色。他的脸有些尖,但看起来很有轮廓。应该说,大狗子这身装束,带着很浓的城市痕迹,有点像在城市里没有卖出去的菜薹。
大狗子当然也意识到老赶在说他了,站了起来,一只手伸向老赶,并往桌子跟前挤着,吼起来,狗日的老赶,你要说话就说清白,莫在这儿含沙射影,指冬瓜说葫芦,哪个违法乱纪了?
老赶把手举起来,做着往下拍的动作。老子话还没说完,坐下,坐下来,还有一条。
大狗子往下落座时说,有屁快放!
就是,老赶说,今儿不管哪个说话,都只能坐着说,不准站起来。摆道理嘛,又不是比嗓门儿,比力气!当然这是对县的同志,不是对我。对我老赶,你们日妈的狗日的都没得事。我不计较。但韩干部是文明人。我们不能让别人看到我们没得一丁点教养。
不准站起来说话,我觉得老赶这点子真绝。要吵架的话,坐着吵肯定在情绪上起不来。这时我才想起老赶为什么一定要鲁日搬上板凳。
好了,好了,现在哪个来?哪个先来?老赶说,大狗子同志,你不是着急吗?那就你先来?
老赶这话,含有几分揶揄的味道。这很出乎我的意料。我想不到脾气暴躁、粗枝大叶的老赶还会这么戏弄人。
大狗子没有忘记老赶刚才的话,又站起来了。你说哪个违法乱纪了?
老赶又抬手做出让他坐下的动作,还有一条,就是我今天酒喝醉了。醉了就顾不得给人留面子了,不管是哪个,你狗日的要来真的,就莫怪老子揭你的疮疤,搂你的老底子。
大狗子没坐下来。老子没得疮疤!
你不是红口白牙地说,对争取贫困村做出贡献的要上吗?最穷的要上吗?你说我是不是甄家坟最穷的?我帮你吹秧鸡是不是实?你老赶吹秧鸡是我教你的是不是实?我帮你吹秧鸡把下身都搞伤了是不是实?你用秧鸡才换来了贫困村是不是实?你说我这还不是贡献吗?可是贫困村到手了,你就不认账了。说什么违法乱纪,你说我违法乱纪,拿出证据来呀。
老赶又做出要他坐下来的动作。大狗子同志,你说你是最穷的我相信。你说传我吹秧鸡的事是真有这么回事,这事我承认。你说秧鸡与贫困村有关系,就说有一点关系吧,但你不是因为这没评上的,因为什么?没有人提你的名。还有就是你自己清楚。你最好不要逼我。
大狗子说,你扯这些鸡巴蛋做什么,你有证据吗?拿出来!
老赶说,真拿出来?
老赶这样说时,从口袋里掏一张纸,拿在手中晃了一下。你们可能都看过病吧,这种单子你们都认识吧?
大狗子马上尖叫起来,老赶,你不要拿这些东西哄人。哪个清楚你在哪儿弄的一张破纸?
老赶说,你过来,你自己过来看看。
大狗子却不过来。他喊道,老赶你个狗日的,甄家坟没有说话的地方,老子找说话的地方去。老子不信天底下没有我说话的地方!
大狗子一边叫嚷着一边往外走了。
老赶这时把那张单子拍到我面前。我们请韩干部看看。
我瞄了一眼,原来是一张写着感冒药的处方。
老赶让我看了一眼,拿到手上就撕得粉碎。好了,下一个下一个。
老赶明显是在诈人,应该说是一步险棋。要是大狗子横眉竖眼地硬是拿在手中看,老赶不是玩完了?后来,我问老赶,你怎么敢这样?老赶说,这比诸葛亮的空城计差远了。再说我确实知道那个狗东西到城里瞎搞了。派出所里讲的,有假?所以我料定他不敢较真。
老赶把嚣张的大狗子弄得落荒而逃,院坝里出现了短暂的安静。
突然,一个中年妇女站起来了。我说,我为什么没上?我说你老赶就是认人。你要大家说说,我和刘采芹,到底哪个困难?她家里有彩电,磨猪面是电磨,我呢,电视机是黑白的,也没得钢磨。她穿的,冬天还有呢子衣哩。你们看,我,这是穿的什么?你说我哪一条比她强?老赶你不是要我们抵吗?我就抵刘采芹。
老赶的眼光在人群里瞄,然后望着说话的妇女把手抬起来做着让她坐下来的姿势,郝婶,我不是说过不要站起来嘛。
郝婶很不情愿地坐下来了。老赶说,刘二河,刘采芹没来,你来说说?你不是二组的代表吗?
刘二河站了起来,说,郝婶你说的这些都是事实。你和刘采芹的家庭情况差不多。你们一个屋场住着,你不是不知道她老公一年四季瘫在床上,两个娃子读书。你只看到她穿了一件呢子,没看别人两年都没杀过猪了,没吃过油,一年换两三口锅。你可是三天两头砍肉吃。
郝婶跳了起来,你个刘二河,不是个好东西,跟狗日的老赶穿的一条连裆裤。刘采芹婆子偷过养猪场的猪粮食,你们都忘了,记性都让狗吃了。老子今儿把话说清楚了,这贫困户老子就是要上,不上,老子跟你们吃,跟你们睡。
老赶这时望了我一眼。我知道老赶的意思,是想让我站起来说话。可是,我这时却不知道该怎么说好。
我感到老赶这法子不行。那个抵下别人才能自己上的办法,虽然可以减轻他老赶的压力,但无疑会挑起群众斗群众,会让村民们彼此攻讦,相互揭短,最后,会搞得整个村子人心涣散。
我朝老赶那头挪了挪,用胳膊撞了一下老赶。我看今天……是不是……只让他们各自陈述一下自己的情况算了,不当场评价。我们把情况了解后,再碰碰头。怎么样?
老赶轮了我一眼,像这样下去,何时是个头?你不知道老子心里急得,这大好的天,太阳紫昂昂地晒着,可公路都给老子停了。我就想快刀斩乱麻。
我说,他们这样抵去抵来,不把人心抵个稀乱?
老赶说,管他牛打死马,马打死牛?他们斗他们的,想怎么斗怎么斗。只要他们不认为是我老赶要故意拿捏他们,以后还听村上的号令。
老赶这几句话说得我汗毛倒竖。我看老赶,他每说一句话,都要紧抿一下嘴唇,样子显得非常坚决。
想不到老赶会有如此固执。我拿眼睛看老董,正准备和老董磋商,一个中年男人站起来了。
我抵吴燕子。她年纪轻轻,家里又没负担,家里什么都有,算得我们甄家坟的殷实户了。她当贫困户,我们村上人人都当得。
吴燕子是贫困户,这也出乎我的意料。虽然昨晚上念了名字,但却一个也没记住。我瞪了说话的男人一眼,又放眼去找吴燕子。
我没有看到吴燕子,只看到所有的目光都齐刷刷地瞪着老赶和我。
老赶说,是的。吴燕子的家庭情况确实比有些没评上贫困户的要好。但吴燕子为村上做事你知道吗?就说现在,你们在这儿扯皮,她在忙着做饭是不是?她是怎么评上的?是因为她对我们争取贫困村做出了突出贡献。
男人轻蔑地嗨了一声,贡献,这也是贡献?这是我们甄家坟的耻辱!
有人附和起来,我们都要求吴燕子下!吴燕子不下,我们都不罢休!
看见这种情景,想起望跋子早晨给我说的那些话,我看了一眼老赶,然后眼光自然地投向老赶灶房那边。我有点担心吴燕子从灶房里出来。我想她听到这些话,必定难堪,说不定会不顾一切找人拼命。
我正这样想时,吴燕子出来了。她倚在门边,望着这边,听着这边。大概她听到了外面吵架的声音。
有人还在嚷着。吴燕子脸上白一阵红一阵,站在那里一动不动。我心里突然生出一种怪怪的感觉,觉得吴燕子有点无助。
老赶,你不是要别人抵一个上一个吗?怎么样?人家现在抵吴燕子,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专抠你的软肋,你怎办?我在心里说。
我觉得我现在应该站起来说话。可是我却不知道该说什么。
我把眼光投向老董,看见老董快速地缠着吊在烟杆的烟袋子。然后,啪的一声,将烟杆拍在桌上。
三林子,老董说,你四十多岁的人,说话晓不晓得轻重!你这话什么意思?你这不是败坏人家的名声吗?什么贡献?你是瞎子,还是聋子?老董今儿可给你把话说清楚了。老董抓起桌上的烟杆,把烟杆嘴子对着那些起哄的人点着,哪个对吴燕子说三道四,老子就拆哪个的牙巴骨。
三林子说,我也给你把话说清楚了,老子评不上,莫说我朝天一泡屎,大家搞不成!
我瞟一眼吴燕子,看她转身进了屋。一会儿,她从大门口出来了,臂上挽了一个包袱,揩着泪,脚步很快地朝屋后走了。
鲁日眼快,跟着吴燕子过去了。
这时又有人喊,我抵那些党员干部。上级扶持贫困户,是扶群众的,不是扶党员干部的。甄家村党员多少,评了几个?群众多少,评了几个?我觉得党员干部都要拿下来。
还有的喊,党员干部本来就不该上。村上有什么好事,都让党员干部占尽了。这次让一回也是天经地义。
我望了望老赶和老董,想问问他们,甄家村到底党员干部上了多少。
老赶紧抿着嘴,老董拿烟杆的手抖动得厉害。突然,老董用力狠狠地敲了一下桌子,站了起来。老赶一把把老董按住了。我先说两句。老赶说。
你们有不有良心!老赶的声音大起来。你们还记得胡子明有两个儿子吗?还记得他的儿子是怎么死的吗?你们要是忘了,我给你们说一遍。他的大儿子,改田,对,改田,就是我们现在都种着的水田,放炮时,炸死了。当时我们只捡到了两条大腿。安葬他的时候,我们连头就没找到。你们怎么就不能想想你们现在的粮食是怎么来的呢?他的小儿子,怎么死的?水冲起走了。为什么会冲走?想保护河下那一坝水田。你们怎么就没有记性了呢?你们现在有饭吃了,有肉吃了,生活好起来了,就不记得这些流血牺牲的事了?而现在,为了我们吃上饭而献上了两个儿子的胡子明,今年已七十多数、孤孤单单一个人,难道我们给这样的人一点好处还不行吗?
杨万林也是这次评上的老党员。他只有几个姑娘,早嫁出去了。你们不知道,他为什么成了孤寡老人吗?他为了响应计划生育号召,带头结扎了。
好,还有,何大树、周岷山、望开垠、董大权。也就是这几个了,都是你们说的七个党员八颗牙、屙尿打湿鞋的党员是不是?可是你们看没看见,现在甄家坟村,要修河道,修公路,靠的还是这些缺牙拔齿的老党员。你们比着他们当贫困户,怎么不比一比他们为队上做了多少,你们做了多少?老子今天给你们说,你们没有哪一个人有资格抵他们。你们也休想让这几个人下来!
老赶这一席话,砸在地上一个坑。一时,那些吵吵嚷嚷的人闭了嘴,像怔住了。
没想到一直沉默不语的望跋子一撑拐棍站了起来,拿着拐棍在身前一划。老赶,今天不是评优秀党员,也不是评劳模吧?胡子明也好,杨万林也好,评模范,当先进,我们都同意。可这是评贫困户。党员干部,在什么时候都应该带头,包括脱贫,而现在是来带头当贫困户,这真是太滑稽了。
望跛子就坐在桌子跟前,别人说话时,我曾时不时地瞟他,眼光有好几次相遇。他看起来非常冷静,而且脸上也看不出任何情绪。我简直觉得他不是那种喜欢滋事扯横皮的样子。
现在,望跋子几句话一抖出来,我心中立刻生出一种不祥的预感。我真不知道他会在今天,这个基本上称得上全村大会的场合抖出什么来。
望跋子说了这几句,转过身去,说,你们说,我说的是这么一回事吧?为什么国家要扶贫,政府要扶贫呢?是扶的资金,也是扶的信心。贫穷不可怕,最怕的就是没有信心战胜贫穷。我们以大狗子为例。大狗子他违法乱纪也好,游手好闲也好,就是因为他没有脱贫致富的信心。而现在,村上评扶贫户,他又评不上,他不是只有去瞎搞一条路了吗?所以,既然是评贫困户,我们要把握的原则,就不是谁表现好,谁表现不好。而应该把家庭是不是贫困当作唯一的一条标准。
所以,现在村上拿的这个方案是不合理的方案。我们应该推倒重来。
厉害!我在心里这样感叹。望跋子到底是望跋子。他并不说自己怎么样,而是要推翻原则,推倒整个方案。而他的这一番道理,又具有很大的煽动性。村民们喊起来,我们要重新评。
老赶显然也被望跋子搞得焦躁起来。他的眼角一耸一耸地跳动,不断地抿着嘴唇。望跋子,老赶终于忍不住了,评选贫困户的原则是村民代表通过的,不是你说怎样就怎样的。你应该清楚吧?
老赶先低声问了望跋子这么一句,可没等望跋子回答,突然一拍桌子,高声吼道:我告诉你,就是重来,也没得你望跋子的份儿!甄家村个个都评上,你也给我干望起!
望跋子的声音并不高昂,不急不徐。老赶,有理不在声高。我实话告诉你,我望跋子争,是为自己争的,也是为公道争的。村民代表开会通过的又怎么样?村民委员会不是绿林好汉的聚义厅!
老赶说,你还想怎样?
怎样?望跋子说,如果你们不能重评,我要告你们徇私枉法,我要去县上讨个说法!
老赶轰地站了起来,捏紧了拳头,牙也咬紧了。老董忙劝阻老赶。我也站了起来,随时准备拦阻冲动的老赶。
同时,我还要告你霸占人妻,逼良为娼。望跋子又说。
望跋子甩下这句话,就拄着拐棍往外走。而这个一瘸一簸行走的身影,此时却给了那些准备偃旗息鼓的人无限的信心、勇气和斗志,就像望跋子用一双神奇的手把遮蔽在人们的眼前的东西撕破了,打碎了。
人们的情绪越来越激烈了。
我和老董交换了一下意见,答应了村民重新调整方案的要求,人才慢慢散去。
8
太阳已偏西了。明亮的院坝里,已有了屋脊投下的阴影。熙熙攘攘的人群散去,只有横七竖八的板凳、椅子安分地站在院坝里。太阳光在地上画了许多零乱而明晰的线条。这种斜阳下、曲终人散的景致,让人生出一种落寞和无奈的感觉。
老赶、老董和鲁日都坐在堂屋里。鲁日说,吴燕子走了,中午饭还没着落。我去弄,好歹凑合一下。
老赶的气显然还没消。他好像没听见鲁日说话,只气愤地骂着望跋子。这个狗日的,老子恨不得食其肉寝其皮!看看这事就将拢了,没想到让这个狗日的一句话就戳散了。
鲁日见老赶没接他的话茬,自己到灶房去了。一会儿,灶房里传来咚咚哒哒的响声。
老董抽着闷烟,这种人,你和他争个短长,有这工夫吗?
老赶说,他妈的,真是书都读到牛屁眼里去了!他从书上学的都是胡搅蛮缠。
老董说算了算了。望着我说,韩干部,我们是不是通知村民代表开会,把方案调整一下?
我说好,搞吧。老董这时就叫鲁日,鲁日,你出来一下。
老赶轰地站了起来,这是个巴巴儿还是果果儿?人家一闹,我们就调。那么那些调下来的再闹,我们又怎么搞?闹到最后,不是一年四季都要去调这个鸡巴事了?那我们还搞不搞别的事?我的意见,这事既然公布了,就不动了,管他争得头破血流,我们也要寸步不让。
老董说,我同意把党员干部都拿下来,组长也拿下来,这些人的工作我来做。这样就出来了十几个名额。鲁日,鲁日——
鲁日出来了。老董问,我们准备调整一下方案,你什么意见?
鲁日手湿淋淋的,可能正在洗菜。他不断地甩手,这事要我说啊,最好的法子是请韩干部回去,向扶贫办反映反映,把甄家坟村都搞成贫困户。这样大家就都没得意见了。这就像你们当干部的涨工资。过去搞个百分之几,打劈脑壳,所以现在就是都长,就平稳了。现在的事情就是这样,一提到钱的事,人人眼睛瞪得像铜铃,而且一分钱都看得磨盘大。
想不到唯唯诺诺的鲁日会抛出这么一个点子。这确实是解决问题的最好办法。但问题在于,这是不现实的。
我正准备回应鲁日,老赶说话了,你这不是扯鸡巴淡吗?难道别人会相信甄家坟都是一样穷吗?世界上有这种地方吗?
鲁日说,那我看这事评不下去了。你看现在,没评上的有意见,评上的也有意见。说他比别人更穷,要更突出一些才行。
老董咳了两声,说,莫扯远了,赶快表态,我们到底是开会还是不开?
老赶说,开什么开?老子就不信阴沟里还翻了船!
老董说,那望跋子真去告状呢?
老赶把烟头扔到地上,踏了一脚,他要告告去!
这时,吴燕子出现在门口了。老董说燕子,怕你不来了,鲁日在做饭呢。吴燕子望了我一眼,我真是不想来了,可是,想去想来,又来了。再怎么也不能让你们都饿着肚子吧,又不是你们乱嚼我!
吴燕子的眼睛红红的,这时眼睫毛上还挂着泪。我想她一定回去大哭了一场。
我说,你要是忙,完全可以不来,其实吃饭的事,是个小事。
吴燕子笑了一下,就进了灶房。
我说,我有个想法,想听听你们的意见。
老董说说吧,直截了当地说。
我想到村里转转,了解了解情况。我说,如果有可能,我回去给扶贫办汇报一次,看看能不能追加几个贫困户指标。
正说着,有人在岭上奔命似地叫老赶。
鲁日跑出去听了一下,跳进屋里,说老赶,闹出豁子来了。大狗子把自己的东西割了,现在人已晕死了。
老赶显然没听懂,问鲁日,你说什么?
鲁日说,说大狗子把自己的卵子割了。
这事真是太奇怪了。我感到有点震惊。老赶骂道:割了又怎样?这种东西本来就该断子绝孙。
老赶嘴里这么骂着,人立马站起来了,样子很急。给狗日的,未必还弄一条人命出来?
看着老赶边骂边往外走,我和老董、鲁日都跟着出了门。
大狗子家里已涌进了一些人。有人把大狗子按在一把竹躺椅上。大狗子裤子还褪在裆下,下身血糊糊的一片。
大狗子已经苏醒过来了。看着我们进去,嚎叫起来:你们放开我。
大狗子挣扎着,挥舞着一只血乎乎的手。让老子割干净!让老子割干净!看老赶那个狗日的还说老子什么!
大狗子裆里塞了一条毛巾,老赶拿手按了按,就把裤子往上拉。大狗子别着腿,不让老赶拉他裤子。你个狗日的滚开,你不要动老子!老子不要你个狗日的管!
老赶把大狗子身子往上提,鲁日给他提上了裤子。老赶吩咐鲁日,送他到镇卫生院去!一会儿鲁日就要人找来了一辆摩托,让人把大狗子绑在车手背上往卫生院去。
老赶对鲁日说,你也租辆车去吧。
鲁日有点不愿意。说,这事说出去就丑,别人还说我是他什么人呢?
老赶说,你不去还有哪个去?难道还真让他死了,让他把根断了?
9
老董陪着我往老赶家里走,一路便给我说这大狗子。
老董说,大狗子真名叫王发全,年纪擦三十的边吧。就是不务正业,懒,真正的游手好闲。你说说看,一个三十岁的男人,正壮年啊,一不出门打工,二不种地,脚走错了,也不会往自己田里一步。那么好的田土,草长得齐腰深。他爹指教他,说他这么大了,也不想个人生道路,这样活下去,将来连媳妇也说不到。你说他怎么说他爹?他说,你说到了媳妇,是你的狠气?是政策好,那时都搞集体!说媳妇就像是摊派。更好笑的,在外面打工的小狗子过年回来,给他爹买了一双皮鞋。大狗子逼着要他爹脱下来给他穿,说他爹,你又不找媳妇了,穿什么皮鞋?
老董说到这里时,我忍不住笑起来。想不到世上有这么出格的人。
说着说着,到了老赶家里。老赶见我们进门,望着老董说,大狗子的事,我有点担心鲁日处理不好,我想去卫生院跑一趟。你就在家里陪陪韩干部。
正在这时,鲁日从乡里打来电话,说他们已经到了镇卫生院,大狗子有一个睾丸已差不多要掉了,镇卫生院的医生不愿接收。鲁日求医生,医生就问鲁日还救不救睾丸。鲁日问什么意思,医生说如果要救住那个睾丸,镇卫生院做不了这个手术,只有弄到县医院。鲁日也不知道到底该不该救睾丸,就打电话问老赶。
老赶说怎么办?叫去哪儿去哪儿!鲁日说,镇卫生院的医生估计这种病起码要四五千块钱才能收进去。
老赶说,你先在镇上找个车,往县里送。我一会儿赶到县医院去,好歹先抢人。
老赶说着就往房内走。我听到老赶在房里翻得叮叮咚咚响。
一会儿老赶拿出一个存折出来了。老赶说燕子,早晨还有一只鸡没吃吧?你用高压锅压了,用两个塑料袋套紧,一会儿我给那个狗日的带去。
老赶给吴燕子交待完,又对老董说,我这存折上,也就是一千多块钱,我去转转钱。
老赶说完就朝外走。我听到老董发出一声深长的叹息。
我想不到专横要强的老赶会对大狗子这样,就像父亲待儿子一样。我想,他可能是意识到自己今天过火了,大狗子自宫,他不得不考虑后果。
或者,他这纯粹就是虚情假意吧。我又想。
这可真是!老董说,尽添乱!
老董又说,你说大狗子的下身医得好吗?万一医不好,老赶他有不有责任?我看这事怪不起老赶。老赶那些话都是真的。一点也没冤枉。完全是大狗子自己犯病。韩干部,这事万一闹起什么来,你都是亲眼见的。
我想,老董肯定不知道老赶拿假处方诈唬大狗子的事。我含含糊糊地说,大狗子这伤,到县医院,是会治好的。只要大狗子伤好了,老赶就啥事没有。
老董和我正谈着,灶房里传出高压锅激烈的排气声。
一会儿老赶回来了。老赶一进门就钻进了灶房问,鸡煮好没?我借了一个砂锅,把鸡汤装在砂锅里吧,我快点跑,可能到县城还是热的。
10
老赶临出门时,把老董喊到一边嘀嘀咕咕了一阵。我想老赶可能在给老董交待什么。
老董回屋坐下,就闷闷地吸烟杆。烟雾缭绕,样子像是脑袋着了火。一会儿,一阵剧烈的咳嗽声响起来。可是老董还是狠劲儿吸着。他把一锅吸完,在鞋底板上磕掉烟灰,立马又按上一锅。
我说老董,咳嗽,烟就不要抽那么凶了。
老董慌张地抬起头,腾出一只手架在耳边。
显然,他刚才没有听到我的话。我想,老董此时在想什么?
天渐渐黑了下来。吴燕子已将灶房收拾停当。她走过来,拉亮了灯。然后又把电视打开了。这时,老董才把烟袋绾住,站了起来。韩干部,我走了。明天,我一早过来约你。今天,太,太累了。你,就早点歇了吧。我,我也要回去了。
老董说这话时,眼光不断地瞟吴燕子。
我想不到老董现在提出来要走。眼光也不太自然,话也有点吞吞吐吐的味道。
我说,昨晚上不就在这儿睡的,今儿怎么要走?
家里还有两头猪哩,怕饿极了,出来害人。老董想了一想说。
吴燕子站了起来,说您等等,我去给您找个电筒。
吴燕子找了手电筒出来,说我送您,帮您喂猪去。
老董声音大起来,这是哪里话?把吴燕子手里的手电筒接过去,就往外面走了。
吴燕子并没有坚持去送老董。我和吴燕子走到门口,看到老董一步步走入黑夜里,一束不太明朗的手电光在山路上晃动。
送老董出了门,我和吴燕子回到屋里。这时我才突然意识到老董这一走,屋里就剩下我和吴燕子两个人了。
我下意识地望了吴燕子一眼。
而吴燕子没有望我,她坐到我旁边的一把椅子上,手拿着遥控器卡嚓卡嚓调着电视。
我说吴燕子,老赶,他今天晚上,还能不能回来?
吴燕子没有回答我的话,转过头看了我一眼。眼神很复杂,就像在说,你这不是明知故问吗?
吴燕子可以称得上美人坯子,应该说她身上的各个部位都是诱惑人的。而她的气质又带着乡村少妇的纯朴、无邪。实事求是的说,我对吴燕子很有好感。即使我已知道她或许真的做了那些为村民们所鄙视的事。
吴燕子看了我一眼,就丢了遥控器站了起来,说,你要不要洗澡?
现在?我说,天还早不是?
吴燕子望了望屋外,转身去把门关了。
吴燕子关了门,重又坐了回来。眼光投到电视上。
电视先被吴燕子调到一档空白上,只有满屏的雪花闪动。可吴燕子并没有去拿遥控器。我把遥控器抓起来,用它敲一下吴燕子的臂膀:想看什么?
吴燕子没有回头,她很随意地一扬手,把遥控器接了过去。电视画面又卡嚓卡嚓跳起来。我感觉她今天有点怪,就像是有意地等待着什么。
我想站起来,抱住她。
吴燕子这时回过头来,望我一眼。老赶,你说老赶,他现在到了县城吗?老赶他骑车快,平时他一般跑两个钟头四十分钟。
吴燕子这话,我一时没有听懂。
可能……可能到了吧。我不经意地说,哦,老董——我说,他——
我发觉我的喉咙干枯了。话说得有点嘶哑。
吴燕子翻了我一眼,轻声地说,他,是老赶叫他回去的。
果然,今天这个场景就是老赶设计的。我像一只打满气的皮球,现在突然被锥子扎破了。我长长地打了一个呵欠,说吴燕子,我今天有些困,想洗了睡觉。你,你也好早点去歇息。
吴燕子把遥控器丢了,怔怔地瞪了我一阵。一会儿,眼泪从她的大眼睛里滚了下来。
韩干部,你,你是个好人,吴燕子拿手抹了抹眼泪,老赶,他,他确实是难……
11
老董一大早就赶到老赶家里约我。待我吃了饭,老董和我上了路。老董问我,昨晚上休息得还好吧?我笑了笑,还好。
我和老董哼哧哼哧地走着,有点沉闷,无事找话说,老董,怎么没见到老赶他老婆孩子?
老董说,他老婆跟一个货郎子跑了,好几年了。儿子上大学去了。拿钱买的大学,说学的茶叶,书念完了就回来搞茶叶。让我们这儿满山遍野的茶叶都能赚钱。
我脑子里跳出一个想法:老赶和吴燕子,一个孤男一个寡女,为什么不组合成一个家庭?
说着话,便走了一岔路口,老董问我想往哪儿走。
我说,随便,党是引路人啊!
老董问我,你是想比较比较呢,还是随便看一看?我说,随便看一看。老董说,你随便看一看的话,我可得事先给你露个底,要说我们这村是并不是你想象的那么穷。你看了也就看了,千万莫动别的心思。
正说着,听到有吵架声。循声望去,是不远处的一个屋场。
我说,就去那儿,听听他们吵什么。
老董自言自语地说,这是刘采芹和郝婶,怎么又吵起来了?
我说,这是老赶惹出来,他要别人比,所以多了一些矛盾。
老董说,老赶想的,在会上抵,人总有个见面之情吧。没想到是这样。这些人,简直就像疯了!
老董嘀咕时,脚就往那儿迈了。
郝婶住的这个屋场,凭猪栏看,有四五户人家。这时,院坝里已站了一些围观的人,郝婶和刘采芹都站在自家门槛上对骂。
老子上查三代,都是苦大仇深的贫下中农。郝婶一手叉腰,一只脚用力地跺着地上,不要脸的东西,想当贫困户,把彩电藏到楼上。
有彩电怎么了?老子一没偷人养汉,二没投张三找李四,在背后嚼人家的舌根子!刘采芹也跺着脚,口里唾沫飞溅,老子评上了又怎样,你抵,抵下来呀!
郝婶和刘采芹都很投入,也可能是人多,都没有注意到我和老董站在跟前。老董这时问旁边的人,怎么又吵起来了。那人说,郝婶早晨起来打扫稻场,一边扫地,一边大声地说,过去说天上掉陷饼,现在真是掉馅饼了啊。这回,一些人当了贫困户,只要睡到吃睡到穿了。刘采芹出来倒洗脸水,听到这些话,认为郝婶是说自己,就和郝婶吵起来了。
哪个偷人养汉了?你今天就给老子说清楚,老子偷的哪个?你今天不把老子养的汉子找出来,老子撕你的嘴。
郝婶显然被刘采芹这话激怒了,她重重地跺着脚,望着屋里喊,狗日的德娃子,你听见没得,别人这么糟蹋老子,你聋了,瞎了?
郝婶叫的德娃子,显然是她男人。
你这个糯米脑壳,老子被人打死,咒死,你也不得给老子出头。郝婶扫了屋里一眼,你看老子,老子今天和这个狗日的婆娘一命拼了,拼了。
郝婶一边骂一边朝刘采芹凑过去。刘采芹并不示弱。你要撕嘴你来撕,不撕不是人养的。
老董几大步上前了,挡在郝婶面前。还真想动手啊!老董骂道,还晓不晓得羞耻?一大清早,吵架,蛮好听是不是?回去,回屋里去!
郝婶见老董挡在面前,到不了刘采芹跟前,哇地哭起来,往地上一滚,天啊,这还是个什么世道啊,还要不要人活啊。人捧富,狗咬穷啊……
郝婶在地上滚着,嚎着,德娃子终于出来了。德娃子吼了起来,你这个丢人现眼的婆娘,起来。
郝婶没有起来。德娃子弯下腰去,一只手扯住了郝婶的衣襟,想拉起来,可郝婶犟着。德娃子烦了,抓起一只腿就往屋里拖了。
这事也就这么了了。老董就带着我先去刘采芹家,又去郝婶家里。
从郝婶家里出来,望跋子找到我,要我去他家里看看。
看了望跋子家里后,我就有了想法。我说,老董,我不需要再看了。我建议召开村民代表会,调整方案。
老董显然觉得有些意外,说老赶不是还在县里?
我说,你不是同意调方案的吗?
老董说,老赶昨临走,特地交待了,说无论如何不能动方案。我想……我也想通了。所以……
老董说时,望着我。我立即想起吴燕子说的老赶让老董走的事情。
我说,不行。现在村里已闹得不可开交了。不立即采取措施,或许会闹出大麻烦。如果不开会,我马上回去,给县扶贫办汇报,建议取消你们贫困村的资格。
老董想了想说,那……就开吧。我……给老赶通个气吧。这事是政务,他是村主任。
老董说话时,从衣袋里掏出手机。我推了一下老董持机的手,算了,问他他也不会同意。
12
下午的村民代表会,并没有像我想象的那样简单。因为村民代表都不同意调整方案。
按我的想象,甄家坟评贫不公允,一定是村民代表迫于老赶的淫威。我建议立即召开代表会,也正是想避开老赶,让代表们能充分真实地发表自己的意见。想不到代表们会是这种态度。
我说,评贫困户,我们要把握的原则就是贫困,而不是别的什么。
我话未说完,一个代表就说话了。那不行。我们评贫困户的目的是什么?是想拉他们一把,给他们一点帮衬,让他们脱贫致富。你说像大狗子这些人,你给他钱,他就拿去瞎搞去了。再多也是无底洞。这令那些真正老老实实、勤扒苦挣的人寒心。怎么呢?因为他们会认为政府在支持好逸恶劳,在鼓励懒。那样就会越来越多的人等天上掉馅饼了。
其他人都附和起来,众口一辞,说评贫困户,不能只看贫困,首先要看一个人的德性。
这是我没有想到的。而他们的说法似乎也不无道理。我想了一想说,我们可以这样想想,如果我们不帮他们,他们是不是会破罐子破摔,那他们是不是永远也摆脱不了贫困了呢?
那人又说,把他评成贫困户,他就好了?不可能。老话说,江山易改,本性难易,狗行千里要吃屎,他是这么个德性,你一扶贫就扶好了?还有就是,如果把大狗子们这些老鼠屎都评上了,我担心有一些贫困户又退下来,可能又是矛盾。
我说,那你们是都不同意调整方案了?
代表们都说,不同意调整方案。
我望了望老董。老董坐在旁边,一声不吭,只低了眼皮一个劲儿抽烟,眼皮一跳一跳的,眉头和嘴巴绷得很紧。
我说老董,你不是同意调整方案,并且建议把党员和组长都拿下来的吗?如果把党员干部都拿下来,出来十几个指标,那我们调给谁?
老董叭了两口烟,把烟杆扒出来,吭了几声,正要说话,有人喊起老董来,说郝婶喝农药了。
老董说了声什么,就站起来,往外走。
我和开会的代表们都跟着老董,一路小跑到了郝婶家里。
待老董安排人将郝婶送往医院,天已快黑了。老董约我往老赶家里去,我说,我想今天去你屋里住一宿。老董一愣,这怎么行?没人烧水做饭,而且铺盖也脏。我说,我想今天我们两个人好好在一起磋商一下。老董说,就在老赶屋里呀。我说,你不是还要喂猪吗?老董说,我今天请人了。
老董执意不让我去他家,我只好随老董往老赶家里走。
现在的人真是难得盘,动不动以死相逼。老董说,要是郝婶救不过来,甄家坟真是有好戏看了。为评贫困户,有人割卵子,有人喝药,说出去真是丢人。
君子不患寡而患不均,古人真是圣明呀。我感叹道。
我真是,哎,想起来,我真愿过那种穷日子。老董说,没有人像现在这样不要脸,像现在这样自私。
我说,只有把甄家坟贫困村的资格取了,天下就太平了。
老董说,那不行不行。
我说,不是本来都解决温饱了嘛!
老董说,可离致富不是还很远很远?
我说,这不是只添乱吗?
老董说,扶一户是一户吧。不管是哪户,扶一户就好了一户。
回到家,时间已经不早。吴燕子坐在堂屋里看电视。看见我们进门,忙站了起来,说,饭都凉了,你们坐一会儿啊,一下子就热好了。
吃饭的时候,坐在桌上的吴燕子给老董说要退那个贫困户的事。说那些闹的人大半都是对她不满。她不下来的话,村上评贫的事,怎么也评不下来。老董见吴燕子这么说,敷衍她说,你的意见我晓得了,我们研究的时候斟酌吧。
吴燕子说过就坐到灶门口了,无声无息地,一会儿就抹起泪来。吴燕子流泪的样子有点怪怪的,她眼睛大瞪着,只有泪珠子静静地往下掉。
老董弄不清楚吴燕子为什么哭了,怔了一下。连连地叫她,可吴燕子只默默地流泪。
你这是怎么,好好地哭个么事?
吴燕子一动不动。灶膛里有火光燃起来,照着吴燕子静静流泪的脸。
老董把碗筷放下,向吴燕子走过去。吴燕子才哇的一声哭起来。
我要跟老赶成家!吴燕子哭着说。
吴燕子这话,着实令我十分惊诧。难道老赶和吴燕子是一对恋人?
喝了茶,我约老董出去吹风。老董立马站起来,跟我出了门。老董大概明白我的意思,问我,我们到林子里坐一会儿,怎么样?
我跟着老董默默地走进一片树林中。老董说,我们就在这里坐坐?
老董没等我回答,就坐了下来。等我坐下,老董点了烟,静静地吸起来。
我说,老董,吴燕子先说什么,要和老赶结婚?我没听错吧。
老董说,没听错。
真的?
这还有假?
可是,可是老赶——
哎,哎,老董不断地叹气,怎么给你说呢?不是这来来往往的人多嘛。
来来往往人多,他们结了婚,成了家不是更方便吗?
老董说是啊,可是老赶……说,说要是他一结婚,他……吴燕子就,就不方不便了。
老董说到这儿时,我心里特别沉重,特别难受,就像一把钝刀子在剜心割肉。我不知道老赶这是卑劣,还是高尚,是自私,还是牺牲。我一时觉得老赶这人心狠手辣,卑鄙无耻。一时又觉得他有点可怜,可怜得让人心痛。我想,除了老赶这种家伙,谁会让自己心爱的女人去让别人高兴,谁会眼睁睁地看着她受辱?而吴燕子,居然也就听老赶的,这到底是愚昧,还是善良,还是爱?
老董见我不吱声,咳了两声,清了清嗓子,说,这事反正你也知道了,我还给你讲一件事。去年,乡里的一个领导来了。也和你昨天一样,我和老赶坐在堂屋里说话,吴燕子领着领导洗澡,领着他去楼上睡觉。一会儿,我们便听到楼上有动静,不正常。我望望老赶,给他递眼色,可老赶脸黑着,闷着头,不看我。他坐在椅上一动没动,搁在桌上的手捏成了拳头,不断地抖动。我咳嗽,故意大声地咳嗽,并轰地站了起来。
老赶见我站了起来,说老董,想做什么?我望了一眼楼上,说我想去那边楼上……找,找打火机,我好像前几天把打火机掉在那儿了。老赶说,算了,算了,老董,一会儿又说,你看我们,现在,这事闹得,就差最后一口气了。老赶这样说的时候,泪就滚出来了,嘴巴咬得紧紧的。一会儿,嘴唇渗了血。老赶话虽然说得很含糊,但我懂了他的意思。我也糊涂,我不满地叹了一声,就坐下了。老赶这时把我肩膀一拍,说我们到外面去吹会儿风。我就跟老赶出来,我们就往林中走。就走到现在我们坐的这个地方,老赶嗷的一声哭开了。他捏着拳头,捶自己脑袋,骂自己不是人,不是人!
当时,我不知道怎么也流泪了。我想老赶,是那么喜欢燕子……
老董说到这里时,又揪起衣袖揩眼泪。我也觉得心里异常沉重,泪在眼窝里打转儿。
这就是我,我……老董哽咽起来,一定要吴燕子,要吴燕子上的原因。
我仰头望天空。天空繁星闪烁,淡云如缕。伸在我们头顶的松枝和花栗树枝叶就像浓墨画在天空一般。这使我又觉得在这片寻常而平静的土地上有了许多神秘而梦幻的色彩。
想起昨天晚上老董的回避,我长叹了一口气。
不知不觉地,我脸上爬着了泪。春夜里,风还有些凉,泪早已变冷了。
过了一会儿,老董站了起来,说,韩干部,我想,这次,给老赶和吴燕子做个主。我一定要劝他们把事办了。
我也跟着站了起来,往老赶家里走。回到屋里,老董便给老赶打电话,老董问了大狗子的情况,说了郝婶喝药的事,就和他说要他和吴燕子登记结婚的事。
老赶爽快地答应了。说他从县里一回来,就去乡上登记。老董把这话告诉吴燕子,吴燕子忧郁的脸上顿时放出了光彩。
我望着吴燕子说,吴燕子,我祝贺你。
吴燕子望着我低下了眼帘,好像害羞的样子。
早晨吃饭,老董便和吴燕子说着笑话。老董显得十分兴奋,就像喝醉了酒。燕子,老董给你们保了大媒,你怎么谢我啊?吴燕子咬着嘴唇说,我多敬您几杯酒吧。老董说,以后做菜呀,都给我煮烂哄哄的,让我这一颗牙齿的老董多吃点,让老赶吃不成。你说行不行?
吴燕子便嘿嘻嘿嘻笑起来。
燕子,我就说,倔老赶会听我的。怎么样,看到了吧?燕子,老赶这个家伙啊,莫看倔头倔脑的,不要怕,其实心软得很。哦,你以后,有什么委屈,就投我。我给你当后家。
老董望着吴燕子说一阵,又把头扭向我这边。韩干部,这桩喜事,到时候,你可也得来啊。我一定要老赶宰一头猪,办得热闹一点。
我说,我一定来,一定来。
老董说得吴燕子脸上绯红,半碗饭也没吃下去。
说着说着,老董忽然提出个新问题:燕子,我再跟老赶打个电话,他要是今天回来,你干脆今天就去乡里,等着他。他一到乡上,就和你去乡政府登记。
吴燕子这时却害羞起来:哪用这么急嘛。
又剜一眼老董,把头低了,要是他今天不回来呢?
老董说,他不回来,你也去乡里,等他回来。我问了,大狗子住院的事,都弄清楚了。他在那儿也没什么大事。
13
郝婶喝的药并不多。糟糕的是她在喝药之前喝了酒。喝了酒渗透快,卫生院到底没有抢救过来。
郝婶的尸体还没到屋,老赶和吴燕子先回来了。
老赶和吴燕子没有回家,直接到了郝婶家里。我和老董也都在郝婶这里,指挥人筹办丧事。
老赶和我握一下手,就把我拉到一边,说,我有个想法,想听听你的意见。我说什么?老赶说,我们评贫的方案,还是调整好。这两天我都想了,想了无数遍,想通了,按贫困划线。为什么呢?不能心太硬了。不管怎么说,要扶,要先扶那些最需要扶的人。不然,就会两极分化。
我说,什么时候开个会弄一下?
老赶说,等郝婶上山了吧。这事不能急,不然,还要死人。
老赶说到这里时,把老董叫了过来。和老董说,老董,你在这儿照护这一摊子,我和韩干部到望跋子家里去看一看。
我望了老赶一眼,不知道他为何这时候想起了望跋子。
哎,老赶叹一声长气,你说,甄家坟评贫困户评死了人,我怕望跋子那个狗日的往上捅。这样的事,只要有片言只语传到县里,我这贫困村的帽子就泡汤了。
想不到老赶想得这么细。
我说,我就是县里,我已经知道了所有的真相。
老赶说,我不是已经把你当成局内人嘛。好好把这事给我缝住,到时候,秧鸡少不了你的。
老赶又对老董说,你在这边儿,要给村民们讲清楚,要他们不要乱说。不能把郝婶的死,与评贫困户扯在一起。
老董说,关键要稳住德娃子。要他说几句扎实话。就说是两口子打架。
我和老赶往外走时,老董望着我们唉了一声。老赶站住,可没说什么。老董又望了一眼老赶,样子还想说什么,可也没说出口。我想老董大概是想问他和吴燕子登记的事吧。
往望跋子家走,老赶说,待会儿你给望跋子说吧。他对我有成见,有时候是故意和我抬杠。我说,我的话一点也不灵。我看他也不会在乎我。老赶说,哪有百姓不怕做官的?
走了一段,我说,我还真不知道,当个村官要这大本事。老赶说,要说当官,我估计最难当的就是两头,上头是中央,下头是村里。上头管官,下头是管百姓。
和老赶边走边聊,到了一岔路口。老赶忽然想起了什么,站住了,说,我们今天去找他不合适,得想其他的法子。我说又怎么不合适了?屙尿变!老赶说,我们去找他,这就是我们先输掉一着了,他会认为我们害怕了。
这样,老赶接着说,我们只能装作从他门前过路的样子,看看他的反应。
我和老赶站着说话时,看到三五个人从另一条路去望跋子家里了。老赶说,妈的,这些东西去找望跋子做什么,真要伙起来跟老子干一场?
这种可能性极大。我说。
像是三林子他们。老赶仔细地盯了盯,是的,就他们几个。妈的,真还想起个水啊!
老赶说起三林子,我一下子记起来了,就是那个抵吴燕子的中年男人。这时,我突然有了一种风雨欲来的感觉。
一会儿走到望跋子门口。老赶却并不急着进屋,他在外面听了一下,然后对我说,我们还是从他门口过一趟。
老赶说时,人就往前走了。我不知道老赶又搞什么板眼,只好跟着老赶走。
老赶走过去,到了屋子那头,站住,拍一下我的肩膀。好了,我们回去吧!我说,不是什么都没说吗?老赶嘴角展出一笑,不必要了,不必要了。
我还是闹不明白老赶这到底是在搞什么把戏。老赶说,我刚才向屋里瞄了一眼,你猜怎么着?
老赶正说着,屋里出来一个人,紧走几步到了老赶身边。我看清正是三林子。真是怕鬼就有鬼呢。我想三林子肯定会逮住老赶,然后把屋里的人吆喝出来。
想不到三林子却望着老赶笑了一下。然后把一只手挡在嘴的一边,低声说,老赶,你忙你的去吧,我们几个缠着他打牌,你放心吧,让他赢了几把,他快活得要死。
来人说完,朝老赶挤了一下眼睛,又往屋里去了。
这个三林子,真把我给弄糊涂了。看样子,他是想通过打牌的方式缠住望跋子的。他不是没评上贫困户吗?
我说,这不是那个争贫困户的三林子吗?
老赶说,我也没想不到。想不到他竟然想到这分儿上来了。
这时心里突然掠过一丝温暖。
14
没等村民们把郝婶送上山,我就回了县城。
这也是老赶和老董的意思,他们让我回来争取一下贫困户指标,有多少是多少。他们的意思是,等把追加指标的事搞定以后,他们再一起平衡。
可是,我回去不久,县里就取消了甄家坟贫困村的资格。
一个月后一个下午,老赶又给我打电话来,要我再去甄家坟。我问什么事情,老赶说,你不是要吃喜糖吗?我要请个县里干部,给我撑撑门面。
我说,好吧。我只是觉得不好意思。好像很没面子。
老赶说,我还是到车站接你。
到了老赶家里,我才知道又上当了。原来,老赶和吴燕子早结婚了。
我说,既然是这样,我来做什么?
老赶说,我欠你一顿秧鸡。眨眼春天就要过去了。春天一过,秧鸡也过了,不那么好弄了,所以我就打电话让你来。
正说着话,老董和鲁日进来了。老董说,韩干部,要是老赶结婚,你来了就好了。老赶真的杀了一头猪,把村上的娃娃儿大小都请来吃了一顿,然后,你猜怎么着?老赶和吴燕子就肩起锄头上了公路。
太阳落了下去。又有炮声响起来了。我说,贫困村闹掉了,路没停下来?老赶说,我也搞不懂,现在人就像,就像好弄些了。
我问老赶,吴燕子呢?
老赶说,她在公路上弄饭去了。本来,她是要回来给你弄饭的,可我没让。我想给你露一手。
这么说着,老赶就起身去灶房了。
一会儿,灶房里便瓢泼水响。
我问老董,甄家坟取消贫困村资格,是不是因为望跋子告了状?老董说,绝对不是。我说为什么?老董瞟了灶房一眼,他向老赶提要求,说要吴燕子给他说清楚。老赶答应了他。他当时拿刀子在指头上割出血来,要给老赶写血书,绝不把甄家坟评贫困户的事捅出去。而且村里人也没看到他出门。
老董说完叹了一声,可不晓得县上怎么就晓得了。
我问大狗子的情况,鲁日说,大狗子病治好了,根也留住了,人已经回来了。
鲁日答了这话,就讲起他在县医院侍候大狗子时的一些情况,说这个白莲教,老赶给他送去鸡汤,他还晓得流眼睛水。
老董开了一个玩笑,牛马怕骟,再夹生的牛马,一骟就温驯了,大狗子有了这么一回,可能要驯服些也说不定。
吃过晚饭,天已黑定。老赶又把搞秧鸡的装备统统搬了出来。
老赶把东西装上摩托,问老董和鲁日去不去看看。老董说你不怕我也跟你学了?老赶说,我今天还吹一回,这回吹了,老子把这竹筒扔到茅厕里去。
一会儿,四个人便到了河边草地。
老赶把哨筒塞进嘴里,鼓起腮帮吹起来。长而尖厉的声音划过夜空,像一汪清水一样在空中流淌。
我仰头望天,天空幽蓝幽蓝,星星垂得很低很低。
只是并没见空中有秧鸡飞舞,也没有听到秧鸡的叫声。我突然觉得这声音显得有些孤独。
大概老董确实没有见过老赶吹秧鸡,嘀咕着,怎没有效果,是不是季节去了?
老赶把哨筒从嘴里扯出来。着急什么,现在才吹了几声?老董你放心,只要坚持,保证它能来。
老赶说完又继续吹起来,似乎沉浸在一种演奏中。
一会儿,听到不远处传来吹秧鸡的声音。老赶停了下来,是不是大狗子那狗日的?
说话间,那声音越来越明朗、越近了。老赶说,好像还不止一个人吹?老董你听你听!
果然,我也听出来,似有好几只竹筒同时吹着,此起彼伏。
一会儿一帮人便到了青草地。是大狗子、三林子他们。
老赶说,你们来做什么?
大狗子说,韩干部不是来考察贫困村的吗?我们有一个想法,我们把贫困村闹掉了,我们想,让韩干部回去汇报汇报,给我们补上。我们保证再不会胡闹了。
三林子说,这脱贫扶贫,到底还是有人帮我们脱好。要是再评贫困户,都评别人我也没屁放。
老赶轮了他们一眼,没说什么,只把竹筒塞到嘴里狠劲地吹。
几个人歪在草地上,哇啦哇啦吹起来。吾——俄儿、吾——俄儿的声音在青青的稻田上回旋,又像翻越了茫茫群山。
一会儿,果真有吾俄儿吾俄儿的叫声在空中响起,幽蓝的天幕上盘旋着密密麻麻的翅膀。
有秧鸡落下来,落在我们面前,可是老赶没有用竹竿去敲,而是不歇气地吹着。长长短短的声音在空中飘飞。我渐渐听出声音的悲戚和无奈。
我用手电照了一下老赶的脸,我发现老赶眼里噙着泪,而从竹哨下端滴下来的唾液里,却是猩红的颜色。
责编周昌义
分类:中篇小说 作者:韩永明 期刊:《当代》2007年6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