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外省各处游荡,与月亮和星星相伴,一次次被旧时的云彩所追赶,迷失在绵绵无尽的梦境之中。
——题记
比慢板还要慢的
她的名字叫青青,别人都叫她古筝女王,有时甚至更省略,就叫女王。我认识她的时候她已从上海音乐学院毕业,就职于市舞剧团,每天晚上八点至十一点,在一家五星级酒店的大堂吧演奏古筝。
那个初夏的晚上,我和大卫一起赶到酒店大堂,与等在酒店门口的森子会合。
大卫是比我高几级的大学同学,刚从法国回来寻求国内商机,森子是大卫的朋友。我们到达酒店时,女王的演奏已近尾声,她演绎的曲目是《广陵散》,为其钢琴伴奏的是女王的闺密小依。女王整个身子前倾,左手在琴面右侧弹拨主调,右手在琴面向外大面积划动配以和弦,双手交替在空中柔美地舞动,勾勒出缠绕的无形弧线,女王的身体蛇一样随之律动,齐肩的黑发飘逸起来,遮住了整个脸庞。小依虽是伴奏,也全身心地投入,矮小的身躯在椅子上跳动,活泛灵动,有机地配合古筝演奏者的情绪。
那个年代钢琴配古筝还非常鲜见,加上女王异常投入的演奏,一曲《广陵散》在疾风骤雨中戛然而止,掌声从酒店大堂四周的衣着整洁的宾客们中间骤然响起。
我与大卫还有森子站在一起,远远望去,女王起身微微鞠躬,手指撩起披挂在额前的黑发,她的脸上浮现红晕。大卫和森子也加入礼节性的鼓掌之中,而我那时候木然站着,被一种奇怪而执拗的念头包围,我的注意力全部投射在那架古筝排列整齐的琴弦上,经过刚才这么疾风骤雨般充满力度的弹奏,琴弦为何没有一根崩断呢?
坐在咖啡馆的时候,我忍不住把幼稚的疑问提了出来。
玻璃窗外一辆辆汽车急速驶过,轮胎与路面摩擦的声音尖厉而刺耳,随着汽车远去,我听到周围一片轰然笑声。
除了女王和小依,森子也是音乐学院毕业的,大卫五岁开始弹钢琴,他们把我这个外行的话当作是一种活跃气氛的幽默。我的脸愈诚恳,大家笑得愈起劲。都不相信我讲的是真话,人与人的误读就像病毒一样与生活共存。
女王点的是柠檬水,小依喝的是可乐,大卫从国外回来不久,要了一杯咖啡,他说他一天要喝十杯咖啡,哪怕临睡前喝咖啡也不会影响他坠入梦乡,我与森子要的是罐装啤酒。这个局是森子组的,他没说给我介绍女友,只说有个才女是文青,很想认识在出版社工作的我。回过头去看,森子当初的表述并没有什么问题,但大卫和我,当然主要是我,对这个晚上的聚会在认知上产生了严重的偏差。
因为时间已经不早了,我们在咖啡馆坐了一个小时。
女王虽说有几丝倦意,神情却异常兴奋,双眼在烛光里熠熠闪烁。她长着一张非常古典的瓜子脸,勾鼻梁,眼睛又细又长,眼角夸张地向脑门后侧蜿蜒上翘。
女王与小依不停窃窃私语,然后露出暧昧而灿烂的笑容。酒吧的背景音乐偏响,我听不见她们的细语声,但直觉告诉我,她们一定是在议论我。后来森子特意要我给女王一张名片,这一环节被我误以为是通常介绍女朋友的必要程序,我递过名片,有股甜甜的暖流漫过心田。
我们一群人在酒吧门口的街边分手。女王招手叫了一辆出租车,然后朝我们挥挥手,疾步走向出租车,这期间她的眼睛始终没有朝我的方向瞥一眼,好像完全忽略我的存在。她的披肩直发在夜色中飘浮,米色的紧身上衣搭配湖绿色的绸裤,裤腿鼓胀开来,像迎风招展的船帆。
女王拉开车门钻进去,随着出租车扬长而去,我的心忽然开始收紧,一点点下沉,被一股莫名的惆怅所包围,我感觉女王的背影渐渐变得遥远。
以后想起这一幕,我意识到从一开始我就输了,女王是情场高手,她正是通过忽略我而获得我的青睐和珍视。
大学毕业以后,我被分配到出版社工作,认识了比我早两年毕业的师兄,在他的点拨和策划下,我给出版社的上级机关出版局打了一份申请分房的报告,师兄带着我连同那份报告在某天晚上夜闯局长的私宅。局长原是母校中文系的主任,师兄是大學期间的红人,他写的一出话剧在全国一炮打响之后,倏忽变成我们系的明星。去之前经师兄再三叮嘱我去南货店买了两包上等的龙井茶,当时我的工资也就三十多元,两包茶叶花掉我差不多一个月的工资。
“舍不得孩子套不住狼”,师兄这样安慰我,他带着我脚步铿锵地踏上干部楼的台阶时,隐藏在镜片下的眼神在暗黑的楼道里闪烁狡黠的光芒。
事后证明师兄确实是高人,他的名言就是“只有想不到的事情,没有办不到的事情”。几个月后我分到一套一居室的房,底层一楼,还带几平方米的天井。小区虽说比较偏僻,位于南浦东,一到晚上马路上阒无一人,但按照当时的分房条件,单身的我是不可能分到房的,能够与家人分开独居,有煤有卫,这简直可以说是天上掉下个大礼包砸在我头上。
在师兄的指点下,我开始装修房子。为了显示与众不同,我别出心裁采纳了设计师一个富有想象力的方案,安了一个类似榻榻米的床。
师兄叼着烟皱着眉在房间里踱来踱去,镜片后闪烁严肃的光芒,他突然对我说,一定要有电话,你知道吗,住在浦东假如没有电话,你与这个城市就没有任何关系!
我认同他的说法,但一脸发愁,那时候装私人电话谈何容易。师兄又点上一支烟,烟圈在空中袅袅弥漫,一副老谋深算的样子,他眯着眼睛说,我来想办法帮你搞定。
很快,我的陋室拥有了一部电话。电话机就搁在榻榻米旁边的床头柜上。它在我与女王刻骨铭心的交往中,扮演尤为重要的角色,或者说,它就是一个不可或缺的道具,就像契诃夫的话剧里挂在墙上最后打响的那把枪。
这天晚上森子送他的小师妹小依回家,大卫陪我急匆匆赶到市中心的公交站,目送我跳上末班车。回到浦东已是深夜,宽阔的马路上矗立着一排排路灯,大片的小虫子在黄澄澄的灯影下飞舞,道旁一人高的树干依次朝远处延伸,稀疏的叶片在温热的微风中晃动。
打开门进入我蜗居的房间,拧亮灯,房间一片空虚,我无所事事,内心澎湃却无所依傍,眼前老是晃动飞扬的黑发和湖绿色鼓胀的绸裤。
就这么度过枯燥的几天,我每天朝九晚五去出版社上班,心渐渐趋于平静。这一天晚上刚过十二点,榻榻米边上的电话机响了。我当时正在为晚报写篇小文章,手忙脚乱地扑向电话机,稿纸飞扬散落一地。
喂喂。电话机里传出猫咪一样又细又轻的声音:是我呀,刘老师。然后是一阵像装了弱音器似的清脆笑声。
是我等待已久的女王的声音。
你、你怎么才来电话呀?我的话脱口而出,显得非常的唐突和不讲理。
好饭不怕晚嘛!又是低低的笑声。
我不知道如何接话,正准备等她做出解释说出下文,她却打住了,没有继续说话,话筒里传出轻微的淅沥声。
你今天去演出了吗?我是无话找话,自己都觉得无趣。
那不能叫演出。她的声音像是从舌尖流出来的。
那应该叫什么?我木讷地问。
那叫自食其力,养活自己。她一字一句地说,感觉好像她是搞文字工作的。
哦,养活自己。我机械地重复一遍。我差点问她一个晚上可以挣多少钱,话已到喉咙口,还是觉得这个话题有点俗,强行忍住了,终究没有问出弱智的问题。
话筒里又传出轻微的淅沥声。
过一会儿,我听到电话那头她说了一句放床头柜上吧!
你在跟谁说话?我问。
她用小得不能再小的声音告诉我:是我老爸,给我送中药来了。
中药?你生病了吗?我问得急切。
我就是一个病人呀。她边说边笑。
你得了什么病?方便告诉我吗?我一下紧张起来。
女王咯咯地大声笑起来,清脆的笑声在万籁俱寂中穿行,幽深而绵长。
说起来也没啥病,从小体质差,我老爸祖上是中医,在他眼里谁都是病人。从小到大,我喝的中药比饮料还多。
女王的声音渐渐大起来,我正在纳闷,她说两位老人睡觉了。意思是现在可以正常交谈了。
要不是为了给我熬药,他们早就睡了。她补充道。
聊着聊着我有些困了,哈欠连天,可女王似乎精神愈来愈好,她又恢复到猫咪的状态,声音慵懒,一口清脆的沪语在浩瀚的夜海上漂移流窜。
你怎么不说话?你在电话里的声音带着磁性,很好听。她说。
其实她的声音在电话里才特别性感,然而我一点也提不起精神来,我差点说明天还要上班呢。
你说话呀,说呀说呀,我喜欢在深夜听人说话。你就像是我的精神按摩器,真希望可以这样永远地说下去,永远地住在梦乡。她的语气仿佛在说梦话,又仿佛是呓语,或是内心独白。
我想告诉她精神按摩器快要没电了,却张不了口,因为不得不承认,这种对话状态竟然让我非常着迷,我如同被灌了迷魂汤一般欲罢不能。她的声音让我着迷,那声音像旷野上的猫叫,又像穿越时空人类初始时期的牙牙学语。
那时候的我只谈过一次恋爱,通过同学介绍,与一个理工科的女大学生相处两年,所有的交往一直到最后一步,都非常简洁明了。后来她与当时上海所有的年轻人一样寻求出国门路,我的贡献是拿出我仅有的一点积蓄,帮女友付了报名费。费了很多周折,女友终于去了澳洲,我们从此靠国际长途维系感情。国际长途费昂贵,以我当时的收入根本负担不起,所以经常跑到同班同学的办公室去蹭公家电话。有一次我好不容易拨通电话,话筒里有吱吱的杂音,传出的是一个男人的声音。我挂掉电话,之后再也没有打过。
这段恋爱史的结局让我很受伤,空窗期持续两年多才渐渐复原,那种痛始终还在,直到那个夏天女王的出现。
这天深夜放下话筒,我强睁沉重的眼帘,看了看写字桌上的闹钟,指针指向凌晨三点。
第二天下班回家,我吃了碗面条,人又困又乏,脑袋铅一样重,坐在写字桌前一个字都写不出来。我躺在榻榻米上想小憩一下,一切设计得挺好,可一旦躺下,满脑子胡思乱想,根本睡不着。十一点刚过,我正准备起身继续写文章,电话铃鸣叫起来。
在干吗呢,刘老师?女王的声音,她的口气怎么听都像带着揶揄。
正准备睡觉哩。不知道我为何要这样说。
唉,这怎么可以呢?功课还没做呢!女王在电话那头尖声叫了起来。
什么功课?我是一脸蒙。
精神按摩呀!你不是答应我每天要给我做精神按摩的吗?你知道吗?今天我一觉睡到中午,这都是按摩师的功劳,我从未睡得这么好这么久。
哦,这样啊。我不记得自己做过这样的承诺,整整一天我昏昏沉沉半梦半醒像个游魂,在办公室度日如年,下了班几乎是冲出房间的。我强忍着没把白天的窘况告诉女王。
你今天喝过药了?我勉强地问。
喝过了。你别说这些没意思的,你以前是不是也经常给你的女朋友做精神按摩?
哪有!那时候哪来的电话,我们一星期才见一次面。我的回答如此实诚,在女王凌厉的拷问下,我显得很被动。似乎还要洗刷什么,我究竟想要洗刷什么呢?
你的前女友一定很漂亮吧,你们是怎么认识的?女王问。
我的心有点隐隐作痛,特别不想回忆过去,可又要接續前面的情绪,让过去变得微不足道。我也不明白,我在女王面前为什么要把过去的经历说得如此的轻描淡写。
几年前与同学一起去一所理工科大学看艺术体操的表演,就这样认识一个理科女孩。我回答得云淡风轻。
女王咯咯地笑起来:是不是可以这样认为,看演出是你用来泡女孩的一种常规套路?
她这么一说,我想想也是哦,在五星级酒店初见女王的场景历历在目,疾风骤雨般的《广陵散》犹在耳边,不得不承认,女王的表述很形象很精准。
不知不觉,这天晚上我们又聊了两个多小时。
中速,偏慢
日复一日的深夜电话长谈,耗尽了我的精神元气,最糟糕的是,我的身体快要支撑不住了。上班无精打采,双眼平添黑黑的眼圈,师兄还以为我在搞创作,体恤地提醒我注意休息,别把身体拖垮了。
我的一腔苦水没处倒,这种见不了面的柏拉图式的电话长谈,已经使我的激情丧失殆尽,忍耐力到了极限。可尽管如此,我又不得不承认,夜间长谈让我着迷让我晕眩。一到晚上,十一点过后,我又情不自禁乖乖守候在家里,眼睛的余光不时斜瞄那台白色的电话机,无比期待它的忽然鸣响。这情形与一个貌似理智的瘾君子发了毒誓又禁不起诱惑的状况极其相仿。
女王显然洞察到了一切,她的厉害之处就在于能把火候掌控得很好,就在我的状态濒临绝望的时候,她不容置疑地说她要来我家看我。
她说来真就来了。
在一个阳光明媚的下午,女王长途跋涉,沿黄浦江一个长长的弧度,绕过城市的外围,来到我蜗居的寓所。
从地理上看,我与女王共住浦东,但实际距离甚远,她家住东边陆家嘴附近,我栖居的新村在西南边,真有点君住江之头我住江之尾的意思。
女王出现的时候手挎一只精致小包,身穿一件紧身的蓝印花短袖布衫,衬出丰满的胸脯。头发高高绾起,像传统古画里的仕女。我居住的小区后面有一条河,常有一群群水鸭浮游其上,水波荡漾开去,形成一层层的涟漪,河的两侧长满暗绿色的水藻。那条河应是黄浦江的支流,以前河岸两边种满油菜,初春时节,黄澄澄的油菜花一直延伸到天边。所以原住民把这条河叫作菜花浜。
我把女王带到风景如画的菜花浜畔,出发点是想搞点小浪漫,岂料女王根本不领情,她对外在的风景毫无兴趣,她说世间最好的风景在内心。她说口渴了要喝水,于是我们拐回小区,径直走向我的寓所。
之前得知女王要来,我精心整理房间,忙得不亦乐乎。床头上方新挂一幅仿制高更的风景画,窗台上的玻璃瓶插了我特意去附近菜场买的鲜花。
女王跨进房间,完全无视我的用心所在,她把小包扔在写字台上,一屁股坐在靠窗的单人沙发上,她的举止看不出一点拘束感和陌生感。见我手足无措,她的眼角高高翘起,微嗔道:你怎么招待客人的?快去倒水呀!
我赶紧去厨房倒水,知道她喜欢柠檬片,特意在白开水里加了一片。女王抿着嘴舔了一口水,一副不耐烦的样子。她端起茶缸观察了一会儿,撂出一句:这什么杯子呀,真没有品位!
茶缸是出版社发的纪念品,我一时匆忙,随手拿来倒水。被女王这么一说,我的脸霎时间红了。
尽管在电话里我与她漫游于精神世界的各个角落,已经臻于无所不谈的境地,可一旦面对一个大活人,我还是觉得彼此之间有一种矜持感。
我们海阔天空地聊着。
她拿起写字桌上散乱文稿中的一页,瞄了一眼,又随手甩了,噘着嘴说:你还挺勤奋的。
后来女王说她下午四点还要去团里排练,不知怎么的,当时的我及时捕捉到她话里的含义,将其理解为一个暗示,我犹豫半天,不知道哪来的勇气,突然坚定地走向沙发抱起女王,转身来到榻榻米前将她放下,女王丝毫没有惊慌,她的手指轻巧地勾住我的肩,让我觉得她的身体变得很轻。
我刚要笨拙地俯下身吻她,她一把推开我的脸,狠狠瞪我一眼叫起来:窗帘——
我心急忙慌地去拉上窗簾,回转身,女王已从榻榻米上一跃而起,径直走出房间。
我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尾随着她进入卫生间。
女王在镜子前左顾右盼,拿起牙膏牙刷开始刷牙,我注意到,她挤牙膏是用两只手的拇指和食指并排从牙膏的底部轻轻往上挤压,而我平时都是一只手直接从上面挤的,所以牙膏的形状显得很丑陋。
刷完牙女王举了举牙膏,朝台面一扔,似真似假地朝我冒出一句:真没教养!
重新回到榻榻米,我急吼吼欲去解女王的衣服,她推开我的手说她自己来。她开始慢吞吞地脱衣服,脱下的衣服叠得整整齐齐摆放在床头。
终于,女王的胴体一丝不挂地展露在我面前,她的皮肤光滑,肤色是浅浅的黄,她的身材无以伦比,就像传说中的美人鱼。开始,她的喉咙里还发出我熟悉的猫咪叫声,她的鼻翼微微翕动,鼻腔里有粗重的呼吸声。渐渐地,猫咪的叫声远去了,我只能听到自己笨重的喘息声。
整个过程可以说波澜不惊。后来,女王起身从小包里拿出一盒薄荷烟,抽出一支点燃,赤裸的身体蜷起,双臂环绕在膝盖前。她吸烟的姿势很优雅,烟圈袅袅上升,在半明半暗的房间里弥散。
女王突然说,你不对。
我迷糊地说,怎么不对啦?
只见她用右手掌朝左手掌重重一击说,这样的节奏你明白吗?她的这个手势,让我想起她演奏《广陵散》濒临高潮时,往琴板上猛拍一掌的情景。
我承认我是真不明白。我的情爱史可以说是苍白的,我只谈过一次真正意义上的恋爱,而且是在偷偷摸摸的情况下进行的,需要普及的知识点很多,哪知道还有节奏一说。
女王一脸鄙夷,似乎对她启蒙的对象极不满意。
女王这天下午走后当天晚上没来电话,我的内心有点空落落的,隐隐觉得我与她的交往模式可能会发生一些变化。
第二天晚上一直到十二点,电话铃声如期而至。女王似乎很兴奋,她说小囡要见我。
小囡就是她的钢琴伴奏小依。
我说我请你们吃饭吧。
太俗气了!女王大声反对,那声调几近于呐喊。
那我们去郊游?我又小心翼翼地探问。
女王咯咯地笑起来,你怎么像个农民?
那、那、那我就不知道了,我说你们决定吧。
女王说我们去唱歌吧?
我说好呀好呀。我应声虫似的满口答应。
那时候歌厅还不流行,流行的是迪厅。从深夜长谈中我了解到女王不喜欢运动,对盛行的蹦迪极尽讽刺之能事,在她眼里,那些热衷于蹦迪的人不是疯子就是傻蛋。
第二天我们约在一家小歌厅见面,这家歌厅离女王她们演出的星级酒店不远。我是两眼一抹黑,歌厅都是女王订的。
我早早就坐在歌厅的大堂等候,给自己点了杯啤酒,给女王和小依点了柠檬水和可乐。
女王和小依满面春风喜气洋洋地赶到,小依个子矮矮的,圆圆的脸圆圆的眼睛,长得很可爱,一看就是那种特别聪慧的女孩。
小依看到小圆桌上的可乐叫了起来,朝我竖起大拇指,嘴里不停地说贴心贴心。
哇,柠檬水唉!小依又朝女王说。女王满意地颔颔首,对小依说,这就是上海男人。
这就叫默契!小依还要心领神会地加上一句。
她们俩一句来一句去,清脆的沪语对白让我想到苏州评弹。我知道她们是在表扬我,有点飘飘然了,但直到很久以后,才明白她们这段对话里另外的深意,而我当时完全被蒙在鼓里。
女王拿起歌本点歌,她点了首孟庭苇的《你看你看月亮的脸》,然后拿起话筒开唱。
歌厅的音响设备不太好,话筒里还传出丝丝的杂音,但女王唱得声情并茂,她的声音很像孟庭苇,甚至比孟庭苇还要好。
唱了几首之后,小依又唱了一遍《你看你看月亮的脸》,有女王的版本在先,小依很用心地发挥,她的下颚微微抬起,声音略厚且带点磁性,最后一句收尾恰到好处,我与女王情不自禁地鼓掌。
女王要我点评一下她们的唱功优劣,这对我这个外行来说无疑挖了个坑,她们都是专业人士啊,我支支吾吾地拒绝回答。
谁知女王不依不饶,眼睛高高翘起,一副不达目的誓不罢休的架势。
场面僵持着。女王就是女王,她威胁,再不点评她们就要走了,眼看欢乐的气氛凝固起来,将要变成不欢而散的结局,我被逼无奈,只得红着脸嗫嚅着说,听女王唱这首歌很放松很轻盈,意境澄明,其中某些段落让我感受到在田野上乘风滑翔的味道;而小依的声音沉稳有厚度,略带一丝哀怨的情绪。
我非常小心地选择字句,不料未等我说完,两个女孩一下欢腾起来,女王朝小依频频点头,说讲得真好!就像是家人一样懂我们。
对,家人。而小依则微翘嘴唇,不停发出啧啧的赞叹声。
这天晚上整个歌厅大堂就我们三个人,因为一首歌,我们都成了孟庭苇的拥趸。先前都是女王和小依轮唱,后来她们发现我这个跟着起哄的听众从头到尾沒有参与表演,一定要我这个五音不全的人也唱一首。
早年做过扁桃腺切割手术的我,羞于听到自己的歌声,经常在别人面前自嘲自己唱歌的声音惨不忍睹,从不愿出丑。那天晚上喝了一点啤酒,又被她们的演唱一次次代入,脑子里反复盘旋着孟庭苇的旋律,在她们的逼迫下,我借酒壮胆,平生第一次拿起话筒唱了一遍《你看你看月亮的脸》。
奇迹居然就这样出现了,从不唱歌的我,不仅完整唱完了全曲,还唱出了一点摇滚的味道。我的处女秀得到女王和小依的鼓励。那真是个无比美好和惬意的夜晚啊。
欢愉总是短暂的,乐极难免生悲。三人组合的演唱会过去不久,某一天女王忽然失踪了。
连着几天没有接到她的电话,也没有她的任何音信。我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实在按捺不住,就把电话打到她的家里。
接电话的应该是女王的父亲,电话里的声音彬彬有礼,一口纯正的本地沪语,他慢悠悠地告诉我女王不在,她已经几天没有回家了,可能在团里排练吧。
你是哪位啊?老人家问我。
我说我姓刘,在出版社工作,假如女王回来,请她给我回一个电话。
放下话筒,我意兴阑珊,觉得事情非常的蹊跷,一个大活人,怎么说不见就不见了呢?另外,我对女王与家人的关系也陡升疑虑和好奇,一个单身姑娘几天不回家,长辈似乎并不着急,已经习以为常,这在上海的传统家庭中不为多见。
又过了几天,女王还是没有消息,等待的日子真是煎熬啊。一个周末,大卫来邀我一起去浙江的缙云玩,我正像热锅上的蚂蚁,反正无所事事,就欣然接受大卫的邀请,一同前往缙云。
大卫急吼吼地要去缙云是有原因的,这是我后来才知道的。
缙云是森子的老家,他好几次发出邀请,让我们去那里游玩。森子是个富二代,他的家族在缙云有各种产业。森子热爱艺术,但他不愿依照寻常思路子承父业,在缙云为家族打工。他先去北京读的本科,后又到上海音乐学院修完制谱专业的硕士。这次森子借回家探亲,在缙云等候我们的光临。
大卫驾车行驶在公路上,车窗外的景物飞驰而过急速后撤。青山绿树,黛瓦白墙,还有大片大片的农田扑面而来,心境顿时开阔起来。
我坐在车上琢磨目的地“缙云”的含义。浙江的地名都取得很有文化,比如仙居、天台,比如雁荡、丽水等,连起来就像是一首古诗。
抵达缙云已近傍晚,我与大卫入住的酒店是森子家开的,在公路边上,离热闹的县城要步行三十分钟。说是酒店,其实就是一幢四层的楼房,条件比普通的招待所略好一些。
在森子的陪同下,我们办好入住手续。酒店没有电梯,我与大卫走到三楼,各自进入房间。我放下包,迅速擦把脸,拿了房卡就去敲大卫的房门,大卫久久不开门,好像一直在跟谁通话。我只得把门敲得砰砰响,大声告诉大卫我先下楼了。
饭厅在二楼,大堂里空空荡荡,一张大圆桌旁,森子翻着菜谱在跟服务员点菜。
左等右等,冷菜和五瓶绍兴加饭酒都上桌了,却迟迟不见大卫的人影。
森子说,我们先喝。
我与森子边喝边聊。森子突然对我说,我知道大卫跟谁打电话了!
我说谁啊?
肯定是大波。森子的语气异常坚定。
啊?怪不得,大卫执意到缙云来原是来幽会的。我恍然大悟。
森子说大波是缙云本地人,在上海晃荡半年多,森子将其介绍给大卫,大卫一见钟情。大卫还忽悠说要把大波带到欧洲去。森子喝了酒,说话间眉头处一条蚯蚓般的刀疤一跳一跳的。
我想大卫也不算忽悠,他虽回国经商,可还保留着法国的永居身份呀。
大卫终于下楼了,姗姗来迟的他刚坐下,就一个劲儿问森子“桥边餐馆”在哪里。
森子不屑地说,在镇政府旁边,差不多就是一个路边摊。
大卫亢奋地说约好晚上十点一起消夜。和谁约好,他没说,我们也没问。
森子拿起酒瓶给大卫倒了满满一杯说,哥们儿太牛了,事情搞定,可以放开喝了!于是,三个人的酒杯碰在一起。
不到晚上九点,五瓶加饭酒喝完,看看时间还早,森子又加了一瓶,我们平均每人差不多喝了两瓶。起身离开酒店时,我的脑袋晕乎乎的,脚步有些飘。
我们朝镇上走去,夏风吹拂,远处一片灯火阑珊。进入镇中心,一条小河将鳞次栉比的房屋分成两部分,河畔沿途都是桌球房,每家都有几个穿得很少的青年男女在玩耍。灯光昏暗,落地音箱大声轰鸣,眼神迷离中的缙云夜晚着实弥漫着一股神秘的气息。
穿过一座石板桥,来到“桥边餐馆”,沿河摆放着一溜小桌,几乎坐满了人。进入沿街的铺面,森子大摇大摆走到一张矮脚小桌前,那里坐着三个女孩,她们叽里呱啦说着当地方言,我反正一句都没听懂。
落座后,我凭直觉一眼就指认出大波来。她坐在小凳上,明显比其他两个女孩高出一头,她小小的脸庞长得很标致,紧身的黄背心凸显硕大的胸部,我知道这是大卫最为喜爱最为欣赏的身材。
夜宵喝的是一种乳白色的米酒,甘醇凉爽,其实这也是窖藏的黄酒,大波率领她的闺密轮番敬酒,几大碗下去,我发觉大卫已经舌头大了。
半小时后,又来几个女孩,都是大波的朋友,因为坐不下,只得在边上另开一桌,四周喧哗,根本听不见彼此的说话声。
后来我们从大卫的口中知道,在上海时大波曾向大卫借过五千元,承诺回缙云后一定还。大波回了老家,大卫心心念念地牵挂,这次来缙云他不是来要债的,而是想说服大波跟他去欧洲生活,大卫计划得很好,可这天晚上他最后喝多了,想表达的话都没来得及说,直接躺椅子上睡着了。等我们把他叫醒,“桥边餐馆”空空荡荡,只剩下我们三个男人。
这天深夜我们是怎么回到酒店的,第二天完全想不起来,彻底断片。
不知道是幻觉还是现实,我回到房间,黑暗中居然有个女孩坐在房间里,一见我,似乎老熟人一样来扶我。你是谁?你是聊斋里的狐狸精吗?我嬉皮笑脸地说,眼皮耷拉下来。你不认识我了?我就是你的狐狸精呀。她边说边将我扶上床,后面的事情我就完全失忆了。
第二天中午我被电话吵醒,头重脚轻下了楼,餐厅大堂的餐桌旁坐着森子和大卫,边上还有一个当地的女孩。
见我走过去,女孩笑盈盈地起身来扶我,我推开她径直坐下,森子和大卫一脸坏笑。
森子又拿来加饭酒,我连连摇头,说还喝呀?
大卫似乎受了什么刺激,在餐桌上发誓下午要回上海,他说他要开车就不喝了。
喝呀喝呀,人生难得几回醉。那女孩拿起酒瓶给我和森子斟酒。
你当然得喝,放开喝!让你老公高兴一点!大卫用恶狠狠的语气对女孩说。
女孩见大卫说话态度恶劣,有点不高兴了,端起满满一杯酒一饮而尽。喝点酒算什么,你们到缙云来不就是寻找快乐的吗?
快乐个鸟,我们是给你送快乐来的!大卫的语气依旧那样生硬。
因为大卫的失意,午餐吃得很沉闷。席间那女孩上了几次卫生间。临分手前女孩悄悄塞给我一张字条。
森子在宾馆门口送我们上车,匆匆话别,我与大卫上了车,大卫把车开得飞快,那情形仿佛是在逃离缙云。
我问大卫,你没事吧?
他头也不抬说没事。双手握着方向盘,眼睛凝视正前方。
在车上闲得无聊,我打开女孩给我的字条,只见上面歪歪扭扭的字迹写着一副对联:
物是人非事事休欲语泪先流
闻说双溪春尚好也拟泛轻舟
我惊呆了,这是狐仙变身的才女吗?我想了想,试图努力恢复昨晚断片期间的记忆,但一无所获。
我把对联念给大卫听,大卫挺直身体一动不动,眼睛也不看我,半天他摇摇头,一脸愤懑地憋出两个字:狗屁!
我一愣,大卫可是很有修养的人哦。
如歌的行板
回上海的当天晚上,接到了女王的电话。她用沉郁的语调低低地说,你知道吗,我已给你打了十几个电话。
我大声说,你去月球旅行了吗?语气饱含愤懑,抑制不住一股委屈和埋怨的情緒。
我一直都在上海呀。女王平静地说。老师的前妻回国了,我们发生了一点不愉快。她又补了一句。
我听得一头雾水。老师?老师的前妻回国跟你又有什么关系呢?
女王沉默了。
那一瞬间我忽然想起,在彻夜长谈中,女王几次三番谈到过老师。老师是音乐学院作曲系的,他年轻时写过一首曲子,就这一首曲子,成了经久流传的经典。几乎没有文艺青年不知道老师的。一首曲子可以吃一辈子,老师创造了一个奇迹。在情感方面迟钝的我,怎么会在女王婉转的叙述中,体悟到女王与老师的特殊关系呢?
人为什么要相互欺骗呢?不知道女王是在问我,还是在问她自己。
女王如此痛苦,我的心变得柔软和疼痛。我似乎忘了自己所处的地位,开始想方设法用言语安慰她。
她的笑很假,穿着很奇怪。明明是北方妇女,却要装得像巴黎贵妇。一身的珠光宝气,还抹了厚厚的粉。女王愤愤不平地说。
我知道,女王在描述老师的前妻。
通过旁敲侧击的询问,我慢慢明白女王生气的点在哪里了。前妻回国之前老师是提到过的,女王当然不希望他们见面,但她只能把这个想法藏在心里,因为她深知老师是不可能不跟前妻见面的,这是问题的关键之处。他们在女王不知情的情况下见了,女王凭第六感又意识到了,这让她痛不欲生,她叫了辆出租车奔赴音乐学院的教师宿舍,音乐学院有两个门,恰好老师去送前妻,走的是另外一个门。
老师的房门虚掩着,女王心急忙慌地从浦东赶到市区,加上起床后没吃东西,一进门就昏厥在老师的房间里。老师回来后,见状大惊失色,急忙将躺在地板上的女王扶至凌乱的床上。
就这样,不知是有意无意,女王在老师那儿躺了三天。老师给女王煲汤,好生伺候她。女王醒来后作天作地,横竖不对,来自陕西的老师用雄浑的男低音百般抚慰,任由女王无理取闹,推搡中老师的脸被女王的指甲划破,血涌了出来,老师毫不生气,依然耐心地与女王讲道理。
老师告诉她,他与前妻离婚不是因为感情缺失,而是妻子渴望国外生活,老师的事业在国内,无法随其去国外。老师为了满足妻子的愿望才不得不选择离婚。
接下来的几天,我与女王一直通电话,每天的话题都离不开老师和他的前妻,谈多了我都不知道自己在干什么,觉得已经完全丧失了自我。我一面装得若无其事地安慰女王,一面又暗地里觉得身体的哪个部位受了内伤。
我在扮演一个什么样的角色呢?有一次我实在忍不住,说再这么聊下去我受不了了,我要生病了。
不料女王迅速回了我一句:爱情本来就是一场病。
那你与老师的感情又是怎么回事呢?我突然问。
我与他就是一场战争,关于情感的战争,我不能输给那个北方女人。女王的表述永远是这么精准。
我终于开始讨厌自己,也厌倦了与女王的深夜长谈。有一天师兄告诉我,他的同班同学跑海南经商去了,经营一家广告公司,想在海南举办一个全国规模的笔会,师兄有事走不开,问我愿不愿意去,当时的我身心正经受莫名的煎熬,找不到方法解脱,于是满口答应。
一切想得好好的,瞒着女王去海南,也玩一次神秘失踪。将要动身的日子临近,那天晚上女王来电话,聊着聊着,不争气的我还是没忍住,泄露了天机,吐露了我的行程。
你為什么不带我去海南呢?女王用一种惊诧的口吻问我。
你想去?你能去?我当时的心绪复杂、意外、惊喜、惆怅和迷茫,像鸡尾酒,都搅拌在一块了。
为什么不?女王说得很坚决。
她的坚决竟然对我有种神奇的疗愈作用,似乎几天来的伤痛一下得到了缓解。我真是瞧不起自己,可挡不住有一种希冀在心底缓缓升起。
第二天晚上,夜幕刚刚降临,我的小心脏就怦怦乱跳,原因很简单,女王马上要来了。
晚上八点左右,门铃响了,我匆忙打开门,女王提着行李箱出现在我的面前,她的身后还有一个人,是小依。
今天我与小依都住你家。女王上来就出安民告示。
啊?我一脸困惑,暗忖这是什么操作。
怎么啦?不欢迎啊?女王朝我瞪着眼睛。小依是我的家人,你懂吗?
欢迎,当然欢迎。我明显有点口是心非。
她们是有备而来,女王把房间里所有的灯打开,连床头柜的灯也不放过,屋内顿时辉煌通明。
她一边从包里往外拿饮料、零食、毛巾和牙膏牙刷,一边与小依叽叽喳喳地说话,完全无视我的存在。
女王最后从行李箱里拿出的是两套睡衣,她们分别去卫生间换上睡衣,两套睡衣仿佛配套的,都是白色暗绿条纹,她们穿着睡衣在我的房间里走来走去,清脆嘹亮的声音弥漫我的陋室。位处城市边缘地区的我家,从未有过如此欢快热闹的氛围。
唉,你怎么没有一点主人的态度!给我们拿杯子呀!女王朝我瞪着眼睛说。
我赶紧跑去厨房拿来两只玻璃杯,我知道她们喝饮料很讲究的,一定要倒杯里,从不打开易拉罐就着饮料罐喝。从厨房回到房间,我听到女王在说北方男人就不会这样。她见了我欲语又止,顾左右而言他:你这个地方大概很少有女人光临吧?
我正犹豫着如何回答,小依替我解围道:那说明生活有节律呀。
我情不自禁用一种感激的眼光觑一眼小依,她的脸红彤彤的,说话的时候下颚抬起,显出自信而聪慧的神情。
后来女王去洗澡,我与小依坐在房间里闲聊。我故意旁敲侧击地问些情感方面的话题,想通过小依来了解学音乐的女孩对情感的态度,那天晚上我对即将要到来的明天很茫然,不知道女王以什么身份跟我去走天涯。
你别想太多,就是一次旅游,多好呀!小依宽慰我说。
我询问小依对爱情的看法。小依随即问我,你是怎么看的?我说我从出生那一天起,就期盼我这辈子唯一的爱人乘坐着红帆船朝我驶来,就期盼一种白头到老与子契阔的爱。
接下来小依说的话对我不啻是一种打击,其实也是一种警醒,可惜处在情感昏迷中的我怎么能洞察体味到小依的苦心呢?小依莞尔一笑,冷静地吐出一句话:你们是两类人。
我明白,她指的是我与女王。
事后想起来,小依已经做得很好了,她遵从自己的伦理又不失公平,在一个极端状况下说出真实的判断。可当时愚钝的我,走火入魔,脑子里想的竟是:这么聪慧的小依,在那个北方男人前是否也是如此乖巧如此会说话?我竭力想象着虚拟的场景。
因为明天要早起,小依洗完澡,我们就准备睡觉。三人睡榻榻米,我靠壁橱睡里侧,女王睡中间,小依挤在外侧。小依开始撒娇,大声嚷嚷不公平,她说她的位置是小妾睡的。
女王起来俯身安慰她,小妾也有小妾的优势,小妾往往是最受宠的。
小依笑得喘不过气来。
女王说她和小依睡觉不喜欢关灯,于是只得留着一盏台灯。她们两个聊得很起劲,时不时发出笑声。我像个旁观者,闲得无聊,就悄悄把手从被窝里伸向女王的胸前,女王突然大声喊叫起来:小囡,他摸我的胸!
小依连连说没看见也没听见,随后翻了个身,朝外假装睡着了。
女王仰起身,一把拎起小依的睡衣说:你不能这样,想当叛徒吗?
小依说谁都不帮,我困了,想睡觉了。随后发出经过设计的鼾声。
女王恼了,把手伸进小依的胳肢窝乱摸,小依咯咯笑着,在床上左右翻滚,差点滚下榻榻米。
一夜无事。第二天我们出发去机场,到了市中心把小依放下,我与女王赶去机场。就这样我与女王开始了海南之旅。
我后来想,要早知道海南发生的状况,我还会带女王出行吗?人们说人生无常,其实归根结底是你不可能算到以后的每一步。
到海口机场的时候,天空晴朗,我是满心自得,一派海阔天高的心境。到宾馆放下行李,小憩片刻,宾馆门口有车接我们去吃晚餐。
主人安排的饭店是靠海边的一个海鲜大排档,中间有个舞台,有几个演员在台上唱歌跳舞,间带时装表演。不远处潮汐涌动的声响一阵阵袭来。
师哥的同学真是阔气,一下把国内几十个名人聚集到一起,十几桌人几乎把大排档包下了。每一张圆桌中央,都堆满红彤彤的海螃蟹、淡红色的海虾和墨绿色的青口,还有肥硕的整条大白鱼、各种蚌壳类的海鲜。
我们这一桌大概十个人,有个年轻导演兼诗人很活跃,留着络腮胡子,频频起身给大家敬酒,他之所以有这样的底气,是因为他有一部描述黄土地的电影刚上映,红遍大江南北,据说要在国际拿奖。
年轻导演后来一次次给我敬酒,我的直觉告诉我,他不一定是想跟我喝酒,只是一桌的人,只有我带了女友,且还有些姿色和风韵。
第二天上午参观师哥同学的公司,我们鱼贯走进会议室,师哥的同学手上提着个大哥大,大哥大像块沉甸甸的长方形的黑砖,他当着大家的面接了好几个电话,都是向他推荐地皮的二道贩子或三道贩子。师哥的同学说话声音嘹亮无比,要我们所有人听见似的:多少亩?五十亩?没问题,哥们儿我全要了!师哥的同学绝对有演员的天赋。
午餐后休息,几十个人各自回房间。我与女王也回了房,大海蓝天、椰林果树,外在的景观绝对是刺激情欲的兴奋剂,在我的百般纠缠下,我们做了爱。事后我觉得女王的心情不错,我们就出门慢悠悠地散步,沿着铺着红砖的马路往海边走。
道旁是高高耸立的椰子树、随风婆娑的棕榈树,海风阵阵吹拂,夕阳照在海面上,发出波光粼粼的刺眼光芒。
平素慵懒的女王健步如飞,时不时走在我的前面。终于来到海边,她突然忧伤起来,决绝地问我:你会一直对我好吗?
那时候我的心情不错。我说当然了。
那你给我介绍那个导演。女王侧过脸微笑着对我说。
我不敢相信女王说出的话,嗫嚅着说,我跟他也不熟呀,你究竟想干什么?
我就想认识他。女王说。你要对我好的话,就让我跟他谈一场恋爱。
我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脑袋轰一下炸了。
修养和自尊让我保持一种克制,哼哼哈哈地应付着,其实我的内心已经五脏俱焚。
你直接去跟他说,我不拦着。我突发奇想。
女王的脸上忽地泛起一片红晕,她撒娇,就要你说就要你说,这是对你的考验。
晚餐的时候,导演又跟我们坐一桌,前面还相安无事,到了下半场,女王只要有机会,就不停地用眼神暗示我。我知道她要我干什么,内心已经崩塌,可还是硬扛着。我不想就此敗下阵来,一种扭曲的心理唆使我瞅准一个相互敬酒的混乱时机,走到导演的面前。我说今天我们一定要干一杯,你不要问我为什么。那一刻我的心里有一种悲壮的情绪冉冉而升。
喝完酒我借酒壮胆,把他的耳朵拉扯过来,附在他耳边说,我边上的女人喜欢你。
导演豪放地面朝苍穹夜空,大声地笑起来,他的胸在抖动,笑完了他朝我竖起大拇指说,你这个人真幽默,前途不可估量,因为你具有大海一样的胸怀。
他的话让我刚喝下去的酒一下上了头。那一刻我特别想吐,但还是勉力屏住呼吸,保持一种镇定的状态,姿态已经不稳,心口仿佛插了一把刀,我慢慢回到自己的座位。
女王用一种欣喜若狂的表情仰脸迎接我,她扶着我的肩膀,轻轻拍几下,像是慈母抚慰远征归来的游子。
接下来的几天在海口观光游览。师哥同学的广告公司附属于一家房地产集团公司,他的手下只有三个员工,可公司业务很繁忙。说起来也简单,他的副业是给母公司打广告,主业就是在海口不停地倒卖地皮。他之所以能够那么阔气地请几十人来海南开笔会,是因为他用了一个星期的时间,前前后后打了几十个电话,将一块地皮转手成交,纯利润几十万进账。生意成交后,他都没搞清楚倒卖的那块地皮位于海口的哪个区域。
参加笔会的几十人中,有一对夫妇慈眉善目,白发苍苍却精神矍铄,男的是个教授,复旦大学一位大师的关门弟子,夫人一看也是书香门第。在休憩的间隙,老教授叼着雪茄踱步到我身边,对我说,你的女朋友气质真好。
是吗?你的夫人气质也很好呀。我明显是在敷衍。
你的女友是做什么工作的?老教授又问。
弹古筝的。我说。
老教授朝我竖起一根大拇指,他嘀咕了一句,怪不得。
大巴士在海口转来转去,随处可见搭起脚手架却因为资金短缺而停工的楼宇。一次车上有人想方便,大巴士靠边停在田野旁的公路上,老教授步履蹒跚下了车,颠着碎步跑向天边,弯腰从原野里采撷一枝满天星,然后又颠着碎步跑回巴士前。
我与女王正准备下车,老教授双手捧着鲜花来到女王面前,他笑眯眯地献上,教授夫人在旁边笑眯眯看着,女王接过花,一抹晚霞映照在她的脸上。
晚餐的时候,老教授几次三番来给我和女王敬酒,我隐隐感到,老教授的举动让女王有些不悦,后来她悄声对我说,你能不能让他不要再来敬酒了?
我说,老教授喜欢你,是因为你有魅力。你告诉我,我怎么能拒绝一个老人的善意呢?
我的话里包含着几分真诚,因为正是有老教授的搅局,我才会暂时忘掉那个络腮胡子。
老教授酒量很好,宴席既散,他朝我们这一桌不停招手,示意我与女王过去,女王忸怩着不肯过去,最终教授夫人走过来说,我先生要送字给你们。
无奈之下我强拉着女王的手臂走过去。老教授叫人拿来毛笔和宣纸,他微醺的脸洋溢着圣洁的光彩,铺展开宣纸画了一棵树,画了云彩,最后画了两只振翅飞翔的鸟,在画的右侧龙飞凤舞写下了“比翼双飞”的字样。教授夫人从随身携带的背包里拿出印章和红泥,老教授派头十足地签名盖章,然后双手举起画,像藏族人献哈达一样献给女王,围观的人群一起鼓掌。
女王受周围气氛的感染,她给自己倒了一杯酒,又将老教授的酒杯斟满,女王与老教授碰了碰杯,一饮而尽。
我没想到的是,回到宾馆一进房间,女王把卷起的画往床上一扔,愤愤地说,明天你不要再跟他说话!
我知道她说的“他”指的是谁,不免有些生气,喝了酒有些忘乎所以,我说别人要喜欢你我怎么阻止得了呢?你们搞音乐的不会那么狭隘吧?
我这样说很没有底气,用“狭隘”这个词讨伐女王,目的是掩盖隐藏的狭隘。我的意图很明显,就是故意将局面搞乱。
你明明知道,他坏了我的好事!女王喊叫起来。
当女王喊叫起来的那一瞬间,她的鼻梁很扎眼,鼻孔里隐约可见未曾修剪的鼻毛。我的内心有一块石头迅速往下坠。
在海南接下来的几天里,我与女王一直处于冷战的状态。因为女王终于明白,我不可能再为她拉皮条了。很奇怪,那期间我突然想起女王的老师,想起她说过的她与老师的情感就是一场战争。假如爱一个人就是一场战争,意味着彼此要有算计,我宁可选择不要爱人。
海口机场候机返沪的当口,我暗暗做出一个决定。
不太快的快板
回出版社上班的第一天,在大楼底层走廊遇到师兄,他笑吟吟地问我,海南玩得还高兴吧?
看着他狡黠的表情,我喉咙里发出不置可否的声响。感觉师兄对海口所发生的一切了然于心。接着师兄告诉我,他家刚刚装修好房子,想叫几个朋友聚聚,也想邀请我去。
我心不在焉,应诺后刚要转身离去,师兄一把拽住我,低声说你可以带女孩来,多多益善。
从海南回来,我每天伏案写作,在几家重要的报纸开了专栏,渐渐有了点小名气。每天下班回家,草草吃一点对付一下,就坐在写字桌前奋笔疾书。我像一个想尽法子折磨自己的苦行僧,仿佛要用写作来逃避生活治愈伤痛。
女王给我来电话了,她若无其事地与我聊天,好像什么事都没发生过。
去师兄家聚会的前一天晚上,我思前想后,日常生活中我认识的女孩极其有限,情急之下,只能给女王打电话,约她明晚与小依一起赴师兄的家宴。没承想,女王一口答应。
事后想来,女王一定是误会我了,她把这次邀请看作是我谋求和好的信号。
师兄的家在淮海路边,新式石库门房,这类房型通常有煤气而没有抽水马桶。神通广大的师兄打通有关部门的关节,把天井改造成厨房,在下水道安装了一个化便装置,安上了抽水马桶。石库门的客堂变成一个几十平方米的会客厅,后面的卧室抬高屋顶,从中间隔断一分为二,下面是书房,上面变成一个阁楼作卧室。
我下班后直接去师兄家,他正在厨房忙得不亦乐乎。下午他去菜场买了很多菜,师兄的厨艺十分了得,本帮菜是他的绝活。
客厅已有几位客人坐着喝茶聊天,戴著眼镜的师兄围着围裙过来一一介绍。两个男人一个是电视台的编导,一个是记者,边上是一位剧作家带着他的夫人,还有一位诗人,前面几位我见过,诗人未曾谋面,据介绍是沪上名门之后。
十几样菜肴端上桌,门铃响了,估计是女王她们到了,我赶紧起身跑去天井,师兄已抢先一步开了门,门口站着女王与小依。我给她们介绍师兄时,女王的眼睛一直看着师兄,我转过头,看到笑眯眯的师兄一直眨动着右眼,仿佛他们曾经见过。
晚餐格外的丰盛,熏鱼、白斩鸡、扬州干丝、辣炒蛤蜊、草头圈子、炒鳝糊,还有味道鲜美的腌笃鲜。师兄是二婚,现任夫人是电视台的编导,恰好去中国香港拍纪录片了。
师兄开了两瓶长城白干,女士都不喝,几个男人很快喝完了两瓶白干。晚餐结束,师兄又拿出红葡萄酒,打开音响,播放的是美国乡村音乐。
女王一直与小依说个不停,她们似乎在谈论某个让她们讨厌的人。师兄不时去打断她们,他笑嘻嘻地给她们递水果递饮料,后来干脆鼓动她们起来跳舞。
师兄首先邀请剧作家的夫人跳舞,他的策略是声东击西,我后来才明白。诗人请女王跳,女王死活不从,诗人喝了酒,有点飘飘然,突然装疯卖傻地单腿跪在女王面前,一只手背身后,一只手横在胸口,模仿欧洲骑士,大家笑翻了。
女王急中生智,拉起小依将她推给诗人,小依红着脸站起来,被诗人一把抱住,诗人边摇晃身体边不停地摇头,嘴里嘟嘟囔囔咕哝人生失败啊人生失败。
那天晚上女王坚持僵在座位上,去请她跳舞的人都没成功。最后把她请出来的是师兄,他可没有诗人那么绅士,身高马大的他哈哈大笑着,露出几颗大板牙,推了推眼镜,一下就把女王从座位上抱了起来,女王像只惊恐的小鸟,柔弱的身体不得不依偎在师兄的怀里慢慢摇摆。
其间我去上洗手间,回到房间,在昏暗的灯光里,我依稀看到师兄的手轻轻在女王的臀部摸索,不知谁叫了一声“来啦”,师兄的手迅速上升,搂住女王纤细的腰部,手指还随着音乐节拍若无其事地弹拨。
这天的聚会直至深夜才散,走出师兄的家,我在淮海路边帮女王和小依拦了一辆车。临上车前,女王突然回转身对我说,以后这种农民聚会不要叫我们!说完钻进出租车扬长而去。
转眼夏天来临,城市道旁的法国梧桐落叶缤纷,脚踩其上犹如踩在黄地毯上。刺絮满地,随风飞扬,模糊路上行人的视野,这是城市的街景,伴随我们成长。这时有家影视公司找到我,要我帮他们写上海建筑方面的纪录片剧本,我想都没想,提出我的条件:稿费随便给,但必须解决住宿问题。
影视公司在位于一条僻静的小路上的行业宾馆给我借了套常包房。这是一次有预谋的失踪计划。夜深人静的时候,我会不时想到位处浦东家里的那架电话机,此刻会不会鸣响。
一个月之后,我完成剧本大纲,趁影视公司讨论评估的间隙,随师兄去了趟内蒙古。
我们先飞到北京,然后坐火车抵达赤峰,在内蒙古中西部转了一个圈,历时十多天。
同行的还有一位皮肤白皙的小学女教师,她是地道的上海人,业余写写诗;还有一位内蒙古的诗人,他是我与师兄的学弟,这次活动的组织者。原本还有两位杭州的女诗人一同出行,因为看错时间误了点,已抵达上海却没赶上我们这趟火车。这样,小学老师就变成此次出行的唯一女性。
一路上师兄谈笑风生妙语连珠,比如他把杭州两位女诗人的失约说成是心灵感应缺失,他说女人可以糊涂,但缺乏心灵感应,就会变成蠢妇。接着他又进一步发挥,生活就是由一次次的意外构成,本来是非常有情调的旅行,三男三女,但乐观一点想,没有杭州女诗人,也许此次出游更加欢乐。火车咣当咣当向前行驶,师兄突然又说好女人要紧扣一个“小”字,古往今来形容女人的好词都离不开“小”字,一个大头大脑大手大脚的女人谁会喜欢?师兄的镜片里闪着睿智的光芒。
坐在他旁边的小学老师的头恰好很小,于是,笑得身体前俯后仰,好一阵喘不过气来。
师兄的本事就是什么话题都能信口拈来,随意发挥。女教师用一种崇拜的目光直勾勾盯视师兄,一旦师兄缄默不说话,她就会学生提问似的提一堆问题。原本枯燥的旅途时光,在说说笑笑中飞快流逝。
火车傍晚时分抵达赤峰站,一个非常宁静的小站,环顾四周极目处人烟稀少。
接站的是一个留着胡须的蒙古族汉子乌尼特,他是学弟在草原一起长大的发小,两家相隔不远,骑马大概一小时。乌尼特见了我们一一握手,说锡林格勒之旅全程由他安排。
翌日上午,乌尼特带我们坐车去见哈扎布老人。哈扎布是草原长调歌王,胡松华非常著名的《赞歌》前面的副歌部分就来源于哈扎布老人的长调。
一排平房横亘在草原上,年事已高的哈扎布在屋内培训一帮小孩练习长调。哈扎布的寿眉很长,慈眉善目,和蔼可亲地向我们介绍草原长调的前世今生。我当时想老人肯定太多次接受这样的访问,他以为我们是来自某个重要部门的官员。可以想见,之前乌尼特做了怎样的铺垫,才让我们享受到贵宾的待遇。
半小时后,在哈扎布培训学校的门口,老人携领一群脸上挂着紫痂的小孩与我们话别。
下午我们坐上吉普,在草原上开了几个小时,到达苏尼特。据说苏尼特的羊肉直供祖国心脏,一点膻味都没有,师兄天生是个吃货,他的嘴线横卧,比常人长一倍,他摇头晃脑大快朵颐,连连夸赞羊肉的美味。马奶酒是用乳白色葫芦形的马皮囊装的。经乌尼特的精心安排,两个蒙古族姑娘进入蒙古包,载歌载舞,最后用碗给我们敬酒,我们听不懂蒙语歌词,师弟给我们即兴翻译歌词大意:
远方的客人请你不要走
深情的草原将你留
纯真的金杯斟满了酒
请喝一杯上马的酒
啊朋友啊朋友
请你尝尝这酒纯真这酒销魂这酒绵厚
在这美丽的草原上共度春秋
在乌尼特的吆喝下,蒙古族姑娘给我们每个人敬了三碗马奶酒。学弟本是蒙古族,喝酒自然不在话下,师哥天生有种不醉不归的豪放,我呢,从小善饮,最神奇的是女教师居然也喝了三碗,之前她一直说对酒精过敏。
蒙古族姑娘走了,又进来一个身穿蒙古袍持琴的汉子,他给我们演奏马头琴。琴声悠扬,低沉幽怨,似乎在诉说草原的历史。演奏完毕,汉子又给我们每人敬酒,还是三碗。师兄不失时机地说,为啥老是三碗?来个六碗多好!乌尼特说三碗是敬天敬地敬祖先,这是草原人的规矩。
汉子敬酒轮到女教师。她脸涨得通红,坚持说她不能喝了,师兄在一旁起哄,乌尼特很严肃地说,即便醉了也要把敬酒喝完,要不就是对蒙古民族的大不恭。
女教师强撑着,勉力把三碗酒喝完,随后就躺倒在地毯上呼呼酣睡。
乌尼特席间告诉我们,来敬酒的都是当地乌兰牧骑的演员。他之前早早联系当地文联的人,请来这些演员给远道来的客人表演助兴。
第二天我们抵达乌尼特的家乡。锡林格勒大草原一望无际,黑骏马马群仿若一堆堆乌云,在斜坡上缓慢移动,晴朗的天空挂着云彩,仿佛是马群的剪影。远远望去,前方有一排红砖房俯卧着,一杆旗帜在微风中舞动。旗杆下还有一座蒙古包,那就是乌尼特的家。
当天晚上乌尼特设家宴招待我们一行,喝的是草原白,六十五度的烈性酒,酒盅像是陶瓷做的,像我们平素喝茶的茶杯,每杯足足有一两半。乌尼特的妻子短发,扁平脸,她不苟言笑,一直走进走出忙碌着,为客人制作丰盛的晚餐,大瓦盆装的羊肉,大瓦盆装的土豆。
乌尼特开了一瓶酒,首先给女教师满上,女教师面有土色,似乎前一天的酒还没醒,看见草原白大呼小叫,说她闻到酒味就想吐。
乌尼特的妻子始终没有上桌,师兄出于礼貌,大声嚷嚷要女主人也来喝酒,女主人进来敬了杯酒,又默默地出去忙碌了。
酒喝到兴致,乌尼特伸出他的两个大拇指,左手的大拇指明显短了一截,掌心有一块乌黑胎记,他说这是草原贵族的印记,他的表妹表弟们都有这块乌黑胎记。为了对尊贵客人表示尊重,女人都不能上桌。
我注意到,乌尼特说话的时候,学弟在一旁沉默着,表情冷漠,一副不屑的样子。
当天晚上我们悉数喝倒,乌尼特把妻子支走,里面的卧室让给女教师住,我与师兄、学弟睡在外面的大炕上,猜想乌尼特大概睡蒙古包。半夜,里屋的女教师发出惊叫声,我们一个个都被吵醒,迷蒙的醉眼強睁,不一会儿,借着窗棂漫进的月光,只见一个魁梧的身影灰溜溜地从里屋疾步走出,是乌尼特。
翌日清晨,女主人在蒙古包前用牛粪烧茶。早餐是奶茶加羊肉泡饭。
女教师坐我身边,轻声问怎么没有蔬菜。
乌尼特听见了,他弯曲双臂鼓出发达的肌肉说,草原人只吃肉,才长成这样健壮的体魄。
师弟在一旁幽幽地抛出一句,草原不产蔬菜,都靠外面运进来,运输成本太高,所以蔬菜在草原非常稀少。
草原之行比原计划缩短了行程,原因说起来很简单,一路上女教师不停受到乌尼特的骚扰。
乌尼特鬼得很,他一定看出女教师与我们三个男人都不是那种关系,所以时不时用他那套贵族理论来忽悠女教师,试图降服她。后来在师兄的主持下,我们开了一个会,既肯定了乌尼特的盛情款待,又对他的图谋不轨提出了批评。按照师兄的说法,乌尼特拥有喜欢女教师的权利,但要尊重对方,不能用强制的手段来征服女人。女人是个宝,最怕来强盗。师兄的顺口溜不知是他随口胡诌的,还是确有出典。
学弟不失时机地插话,现代蒙古族男人也不会强迫女人就范。
之后的日子里,烏尼特像是变了个人,整天低着头,嘴里哼着含糊的谁都听不懂的曲子,一路上不停向我们道歉。学弟阴沉着脸,不搭理乌尼特。倒是女教师大度,还偶尔与乌尼特搭讪几句。
临分别时,乌尼特送给我们每个人一束黑骏马的鬃毛,包装考究,装在一个精致的盒子里。女教师毕竟从事教书育人的职业,她上去礼节性地轻轻拥抱乌尼特,一副豪放的模样,似乎把之前所有的不愉快扔进了爪哇国。
回到上海我又住进宾馆,开始剧本正文的写作。在草原没感觉,回到城市发觉浑身散发一股浓重的膻味,我只能把里里外外的衣服一股脑儿脱下,交给宾馆清洗。
有一天,我在出版社上班,接到女教师的电话,说要跟我见面,有非常紧要的事情跟我商量。
晚上,女教师来到宾馆,她穿着连衣裙,紫色的发卡插在额头,看得出来,发型是精心整理过的。草原的风让她白皙的肤色蒙上一层暗红。
我给她沏了一杯宾馆的袋泡茶,然后坐在床沿上,女教师靠窗落座沙发上,我们就这样面对面地坐着闲聊。
我问她发生了什么事情,促使她要这么急切地找我商量,开始她支支吾吾,欲言又止。在我的追问下,她说现在有个机会去日本,想听听我的意见。
我能有什么意见呢?
是结婚的那种吗?我突然单刀直入地问。经过草原之旅,我们之间似乎可以有这样的坦率。
她点点头。
我问她有没有见过那个日本人。
她说见过。经她的描述,那个日本人斯文有礼貌,只是年龄有点大,近四十岁,前妻病故。
我陷入了沉默,老实说,当时的我正在逃避一场痛苦不堪的感情纠葛,无法回答如此重大的选择题。
谁知冷场许久之后,女教师说出了一句让我目瞪口呆的话,她说你可以让我不去的。
我愣住了,草原上的一幕幕情景忽地浮现眼前,心想她喜欢的难道不是师兄那样幽默睿智的男人吗?
接下去的气氛有点尴尬。
我岔开话题,回避进一步讨论那个严峻的选择题。我问女教师平素都与上海诗人圈哪些人交往。
没承想女教师一下打开话匣子,如数家珍地讲起了上海诗人的段子。女教师知道很多,她说到的一些诗人我也认识,但都是泛泛之交,不像女教师那么过从甚密。其实我的情感世界被女王搅得很乱,心理有些阴暗,我很容易把她想象成一个深陷诗歌圈游刃有余、感情方面非常开放的女孩。
后来我走过去把她抱上床,女教师开始是挣扎的,身体簌簌发抖,恐惧加羞涩。但我觉得她并不是拒绝,甚至有一种英雄就义的勇敢,这一切给我的感觉是:她是做好了所有的准备来赴约的。
我粗鲁地抚摸她的身体。她低下头决绝地说自己来。那一刻我非常煞风景地想起女王在我家中也说过同样的话。不同的是,女王的语气是居高临下的,自带一种气场,而女教师说得哀婉辗转,表现出一个柔弱女子情感线崩塌的无奈。
皮肤白皙的裸体横陈在我面前,我能感到女教师的身体在微微颤抖,我的手缓缓伸向她的乳房,乳房异常饱满,圆圆鼓起,她一哆嗦,忽然双手捂住胸,朗诵诗歌般地说:一个半球形乳房的女人。随后露出可爱自嘲的笑靥。她的嘴唇咧开,我看到了她嘴里的一颗小虎牙。
完成规定动作后,女教师去了卫生间。我断断然没有想到的是,床单上居然有红色的血迹,女教师与诗歌圈打得火热,绯闻势必也不会少,可她竟然、竟然是……处女。我为自己的莽撞、狭隘和偏见而羞惭,草原归来,我还曾非常不靠谱地想象过女教师与师兄可能发生的故事。我们所看到的生活表象就是如此虚假,常常无来由地蒙骗我们的双眼。
女教师临走前给了我一个礼节性的拥抱,就像她在锡林格勒拥抱乌尼特一样。她回眸一笑,露出一颗小虎牙,但我明显觉得她的笑带着一种苦涩。
一星期后,我在出版社收到了女教师的信。
刘老师:
我去日本寻找归宿了,不管未来等待我的是什么,我都会永远记得我们一起在草原度过的美好日子。
爱你并恩准你不爱我的青青
读完信,我又拿起信封端详,信封的右下角有两个潦草的钢笔字“叶缄”。可以确定她姓叶,那她的本名是叶青呢,还是叶青青?她为何也叫青青?我的心头泛起一阵阵剧烈的痛。
我猛然意识到这个叶青与女王之间存在某种隐秘的联系。可我没想明白其中的逻辑关系。莫非生活跟我开了个玩笑,女教师叶青就是女王的同谋?她的使命就是让我的内心陷入万劫不复的炼狱?我久久地愣在办公桌前,像经历了一场梦,像在催眠的春雨中缠绵游走。
过了很多年,其时我已从浦东搬至市中心,在离家不远的马路拐角口,看到一辆豪华大巴士缓缓驶来,大巴士的窗户一律挂着白色纱帘,唯独有一扇车窗的窗帘微微撩起,掠过一双熟悉的幽幽的目光。我全身被电击一般追了上去,我确信那就是她,就是那个让我重重负疚的女孩!可大巴士拐了个弯便疾驶而去,路上唯留下一缕轻烟。
始终,永远
星期天的阳光绚烂无比,透进窗棂,有尘埃在光线中飞舞。我正在宾馆写剧本,门铃忽然响了,我很纳闷,好像没有约过人见面呀,怎么会有人造访呢?
我起身走去打开门,即刻傻了:女王站在门外。
不想让我进去吗?她一副意满志得。我还来不及反应,女王已笑嘻嘻地款款走进房间。
你真是挺会享受的,住着常包房,就想轻易把我甩了?女王把包往床上随意一扔,伫立在窗前观望一下外景,转身在靠窗的沙发上堂皇地坐下。最好的风景在心里,记得她说过。
我的脑子飞快地转动,谁背叛了我?谁将我的藏身之处告诉了女王?想来想去只有一个人,那就是师兄。
女王的气色很好,脸红彤彤的,她说,我想喝水,可以吗?
没见过女王这样的谦卑,这样的低声下气。
我给她端来水杯,拉开写字桌前的椅子矜持地坐下。
内蒙古玩得开心吗?女王笑盈盈地问。
挺好。我答。
你休想丢下我不管,你跑到天涯海角我都能把你找到,你信不信?我是谁啊?女王的称号不是随便什么人可以叫的。她自信地侃侃而談,还辅以手势。
是幻觉还是神经迷乱,那一刻我真心怀疑那个叫叶青的女教师是女王派来的。
女王随后说要感谢我。
我问为啥?
她说前些日子写了几十首诗歌,因为找不到我,所以她就去找了在海南认识的老教授。老教授非常仗义,把她的诗歌推荐给大大小小的报纸和杂志。他的面子大,投稿一篇不落全发表出来了。
其实我在一张晚报的副刊上看到过她的诗歌,原来是老教授出的力。
有一句没一句地聊着,屋里的光线开始暗下来,不知不觉黄昏已来临。我游移的目光泄露了我的心不在焉,女王坐到床头边,与我面对面地凝视,她的眼神会说话,闪烁着一种放低姿态的乞求,她说你不要那么讨厌我行不行?
我有点不习惯她的态度,丢失了居高临下的骄傲,女王的霸气不复存在。我把目光转向窗外的暮色。
后来,以我的理解,女王完全是为了安抚我,我们做了爱。这一次貌似非常成功,我浑身暖洋洋的,女王脸上的表情也呈现出从未有过的温馨。可当时的我一意孤行,就想着尽快离去,马上脱身。不耐烦的神情一定被女王洞察,她好像要勉力挽留我,她告诉我她在写诗剧,准备在上海音乐厅演出。
为诗剧谱曲的应该是你的老师吧?我好像不经意地问道。
女王点点头。
我沉默了。少顷,我跟女王说抱歉,晚上影视公司要请剧本的顾问们吃饭,我必须走了。
我是急匆匆离去的。女王说她想洗个澡再走,我说没问题,你可以把这里当自己的家。说白了,其实我没有那么着急,饭局也可以不去的。鬼使神差地,那一刻我就是那么想弃她而去,弃她一次!走出宾馆,我浑身轻松志得意满,有一种发自心底的愉悦感。
谁会想到呢,这是我与女王最后一次见面。从那以后,我再也没有见过她,直至她离开这个世界。
我收到了大卫婚礼的请柬。大卫结婚,我又惊喜又意外。大卫的家族中,父辈都没有小孩,老祖母(宁波人叫阿娘)九十多的高龄,每天靠一杯水、几支烟维系生命,日想夜想就盼望着大卫能给她生个重孙。可我了解大卫,他在情感上是非常挑剔的,他的前几任女友都身材出挑像模特,智商和情商双高,像苏菲·玛索。
在大卫的婚礼上,见到久违的森子和小依。森子带来了他的未婚妻,一个脖子长长的皮肤很白的女孩。女孩会计专业,在一家公司做出纳。女孩给我的感觉就像一块质朴无瑕的璞玉,她与艺术圈应该没有什么关系。森子喜欢她的原因,我猜恐怕就是她天生具备一种不受污染的质朴气质。
森子女友坐我旁边,我问她芳名叫什么,她说你就叫我青青好了。我愣了愣,眼睛偷偷瞥一眼右侧的小依,小依正若无其事地与边上的人说话,脸笑成一朵花。
交谈下来,我敏感地听出森子女友带着明显的本地郊县口音。这对森子来说不重要,他反正听不懂沪语,或者说故意不想听懂,他一门心思只要找一个上海本地女孩。拒绝沪语,又一定要娶正宗的上海老婆,这算是一种什么样的心理?就这个话题我曾与大卫讨论过。
这个当时十九岁的女孩,几年后成了森子的妻子。森子没有举办婚礼,他们是未婚先孕,青青肚子已经鼓起,无法掩人耳目。出生传统家庭的她坚决不同意举办婚礼,她说她不要丢这个脸。森子和青青后来有了一个男孩,男孩长到六七岁,忽然有一天青青义无反顾要出家当尼姑了。出家前,青青将她最好的闺密带回家,给森子为妻,闺密坐着,低着头,似乎并不反对。森子一看就明白了,她们把以后的一切商量好了。在长达十几年的时间里,森子每年两次坚持带儿子去九华山附近的尼姑庵里看望前妻。
这是后话,它像是童话,又像是一段现代传奇。
这一天大卫肯定是累坏了,根据事先的安排,他们下午在教堂举办西式仪式,晚上按照本土习俗举办婚宴。新娘子长得小巧玲珑,外貌出众,说话轻声轻气的,温婉腼腆,敬酒时小嘴唇飞快嚅动,谁也听不清她在说什么。
小依坐在我的右侧,她化了淡妆,下颚微微抬起,矮小的身躯埋在椅子里,微笑间自带一种自信。我与小依很久没有见面,但一点没有陌生的感觉。程式化的婚礼了无新意,我正在纳闷女王今晚为什么没有出现,小依告诉我女王出国度蜜月去了,回国后也会与老师举办一个类似的婚礼,小依问我会不会参加,我说为啥,她说女王邀请了所有的前男友,她们曾经讨论过要不要邀请我以及我会不会参加的话题。
我嘿嘿笑了,女王就是女王,结个婚都那么的与众不同。我说我就算了。
我问小依有没有男朋友。她回答说可以算有,也可以算没有。我说此话怎讲?
她说有交往的人,但没有想托付终身的人。我像个大哥一样语重心长地教导她,你不应该受女王的影响。
小依的脸马上沉下来,不高兴了,说,你一点都不懂我,生活中像你刘老师这样优秀的人太少了,遇到了我也会很专一的!
我看看小依涨得通红的脸,好像并不是在讽刺我。
婚宴进行过程中,我看到小依几次从小包里掏出手机,在那里忙不迭地发短信。婚宴快结束时,在我的建议下,小依与我互留了手机号码。
女王回国办婚礼的那天早上,小依给我发短信向我通报,我简单回了个短信:知道了。
之后几年里,小依再给我发短信就是告诉我女王生病的消息。中间我知道女王育有一女,还是与大卫森子一起喝酒时森子透露的。
得知女王生病,我仔细回想了一下,当时我是什么状态?丝毫不用怀疑,我异常的难过,在那一刻我才理解人生无常的真正含义。我从内心里希望女王尽快好起来,女王的气场强大,这方面我对她是有信心的。
小依又给我发了一条短信,希望我去医院看望女王,我迟疑了片刻,终究没答应。
小依问为什么,我回短信说我不愿看到她被岁月和疾病摧残得惨兮兮的样子。
你怎么这么自私!就因为她过去伤过你,就一直记仇到现在?小依愤愤不平地责问我。她可是一直把你当作家人的。“家人”,你知道这分量有多重吗?
我当然知道。可我没有告诉小依,很长一段时间里,我对“家人”这个词有一种生理性的反感。
后来我直接拨通小依的手机,跟她说,假如以为我现在还记恨女王,那真是误解我了,女王在情感方面,让我思考很多之前不会思考的问题,从某种角度说,是女王教会我如何换位观察世俗与禁忌的关系,如何真实地面对自己。
小依连连说你棒你棒你真棒,女王要是知道你这么想,一定会哭的。你知道吗?她觉得最对不起的人就是你!还有,女王说如果这次过不了这道坎,希望你无论如何到她的墓前献一束花。你可要耐心一点哦,因为你前面可能有其他男人排成长队哟。都这时候了,小依居然还跟我开玩笑。
再度收到小依的短信,真的就获悉了女王的噩耗。她得的是肺癌,留下一个年仅三岁的女儿。女王的丈夫、白发苍苍的作曲家老师带着幼小的女儿参加了葬礼。那一天我整个人都不好了,我不知道命运为何如此残酷如此无情,女王才三十多岁啊!造物主就草草将她收了。我没吃晚饭,在黑暗中足足坐了几个小时,眼看着暮色一寸一寸将人间的光亮夺走。
我的纪录片剧本写完,也历經艰辛拍出来了,电视台审查时艺委会没通过,他们认为片子拍得很好,但对殖民文化的批判不够彻底。一九九七年香港回归的日子里,港、澳各个电视台都在播放这部片子。可我一点成就感都没有,最对不起的是这部片子的顾问们,他们集体参与了电视片的创作,假如片子不在内地播放,他们的稿费都没着落。
不得已我厚着脸皮去找我的大学同学,一个经济系毕业、先在政府部门工作又下海做房地产的老板,他算是给足我面子,慷慨解囊,资助二十万元。影视公司如我所愿给顾问们发了稿费。这批顾问后来一个个都成为文化精英,不是学者、教授,就是著名编剧和专栏作家。
又过去若干年,大卫给他的家族生了个男孩,不久他离了婚,净身出户,把小孩交给他的父母抚养,自己回到法国巴黎生活。我与大卫保持着通信联系,后来有了微博、微信,我们的交流更加密切。
我们谈到很多关于情感方面的话题,比如关于七年之痒,大卫说,森子就是在结婚后的第七年时,他的妻子选择出家皈依佛门的。我们还谈到情感世界里的激情,他说法国的一个心理学教授告诉他,爱情的保鲜期不会超过十二个月,男女之间只是靠世俗伦理来维持余下的时间。
大卫坦率告诉我,在法国,他会同时与几个女孩交往,从一个女孩身上流浪到另一个女孩身上,他说他已经无法忍受没有激情的生活。
有一天我在微博上私信大卫,写了很长的一段话。我反省与女王交往的整个过程,最后总结说:抛开伦理,换一个角度看,也许女王是人类探索自身命运的殉道者,我从她身上反观到自己的狭隘、偏执和局限。每个人充其量是一条小河,女王有可能天生就是大海,吐纳天地间,辽远而广阔,幽深而丰饶。
大卫给我发了个不置可否的微笑表情。
原刊责编傅炜如
【作者简介】程永新,出生于上海,职业编辑,业余作家。著有长篇小说《穿旗袍的姨妈》《气味》、中短篇小说集《到处都在下雪》、散文集《一个人的文学史》等。现任《收获》主编。
分类:中篇小说 作者:程永新 期刊:《小说月报》2021年12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