开篇凶兆
父亲万万没有想到,那场举世无双的劫难,不仅没有放过天高地远的西结古草原,而且还从父亲的寄宿学校开始,拿藏獒开刀。
劫难到来之前,西结古草原发生了几件让父亲刻骨铭心的事情,后来父亲才意识到,那便是预兆。
预兆首先是父亲的藏獒多吉来吧带来的。因为思念主人而花白了头发的多吉来吧、被带到多猕镇的监狱看守犯人的多吉来吧、在咬断拴它的粗铁链子、咬伤看管它的军人后,一口气跑了一百多公里,终于回来了。父亲高兴地说:“太好了,多吉来吧只能属于我,其他任何人都管不了。”但是命运并不能成全父亲和多吉来吧共同的心愿:彼此相依为命、永不分离。就在情爱甚笃的多吉来吧和大黑獒果日养育了三胎七只小藏獒、酝酿着激情准备怀上第四胎时,多吉来吧又一次离开了西结古草原。
那时候,父亲最大的愿望就是扩大寄宿学校,把孩子们上课、住宿的帐房变成土木结构的平房,好让同年级的所有孩子可以在教室里一起上课,不用分拨;宿舍里也可以烧炕,不会再冻坏孩子们。更重要的是,房子比帐房坚固,即使再有狼群来,只要不出去,就不会发生狼群吃掉孩子的事情。
恰好刚刚建起的西宁动物园派人来到西结古草原寻觅动物,他们看中了多吉来吧,拿出几十元要把它买走。父亲说:“多吉来吧怎么能卖呢?不能啊,谁会把自己的兄弟卖到故乡之外的地方去呢?”动物园的人不肯罢休,一次次提高价格,一直提高到了两千元钱。父亲从来没见过这么多的钱,这么多的钱足够修建两排土木结构的平房:教室有了,而且是分开年级的;宿舍有了,而且是分开男生女生的。父亲突然发狠地咬烂了自己的舌头,声音颤抖着说:“你们保证,你们保证,保证要对多吉来吧好。”
父亲流着泪,向多吉来吧和大黑獒果日一次次地鞠躬,说了许多个热烘烘、水淋淋的“对不起”,然后帮着动物园的人,把多吉来吧拉上汽车,装进了铁笼子。多吉来吧知道又一次分别、又一次远途、又一次灾难降临了自己,按照它从来不打算违拗父亲意志的习惯,它只能在沉默中哭泣。但是这次它没有沉默,它撞烂了头,拍烂了爪子,让铁笼子发出一阵阵惊心动魄的响声。父亲扑过去抱住了铁笼子:“怎么了?怎么了?”父亲满怀都是血,是多吉来吧的血,它似乎在告诉父亲,接下来的是血泪纷飞的日子。
远远地去了,多吉来吧,到距离西结古草原一千二百多公里的西宁城里去了。多吉来吧可爱的妻子大黑獒果日照例追撵着汽车,一直追出了狼道峡。
多吉来吧离开不久,和父亲一样把藏獒当亲人喜欢的梅朵拉姆也从西结古人的眼前消失了。梅朵拉姆是被迫离开的,她作为结古阿妈县的县委副书记,陪同州委麦书记来西结古草原落实菜羊菜牛的公购任务,来了才一天,就被一辆来自西宁城的吉普车带走了。她是那么不愿意,藏在了牧民家里。是麦书记带人找到了她。麦书记说:“你要相信组织是正确的。”来人严肃地说:“你不考虑你自己,也得考虑你的父母,为了你的父母,你必须回去。”麦书记问梅朵拉姆的父母怎么了,来人深沉得就像黑夜,只摇头不说话。梅朵拉姆只好跟着走了,她给麦书记留下了一个电话号码,是她父母单位的,她说:“万一有什么事儿,你们从州上打这个电话,一定打呀。”说着就哭了。
尽管事有蹊跷,但谁也不会联想到西结古草原未来的劫难。只有藏獒有预感,它们围住吉普车,不让它走动。吉普车在一阵猛烈的吼叫之后,恶毒地前蹿,将藏獒撞得东倒西歪,在碾破一只藏獒的肚子以后,扬长而去。一路尘土裹着梅朵拉姆为藏獒惨死的哭声飞扬。冈日森格带着领地狗群疯狂地追撵着,一路哀号。
紧跟着是水灾,春天的野驴河水涨出了人们的想象。党项大雪山的融化比往年推迟了,却比往年增多了,天气好像是突然温暖,几天之内就融化了平时两个月的冰水。而在野驴河下游,冰面还没有完全消融,河道也没有安全开通,上游冲下来的冰块死死堵住,形成了一道高高的冰坝。大水朝着两侧漫漶而去,淹没了草原和牛羊、帐房和牧民。这是突发事件,根本来不及向草原以外的政府求救,牧民们只能依靠藏獒自救。已经无法知道西结古草原的领地狗和各家各户的藏獒救出了多少人、多少牲畜,只知道很多藏獒累死了,累死在把主人拖向陆岸的那一刻,累死在追赶着牛羊顺流而下的激浪中。
父亲的寄宿学校的帐篷搭在高处,远离野驴河,损失不大。但出售多吉来吧的钱却被公社截留用于救灾,修建平房的愿望就搁浅了,而且成了永远的空想。
水灾以后是雷电之灾。雷电发生在下午,轰鸣把天空炸裂了,闪电就从裂缝中横劈下来,劈死了索朗旺堆生产队的牧民喜饶巴。劈死喜饶巴的这个瞬间,他家的藏獒德吉彭措疯了似的扑向了雷电。雷电远远地逃走了,但却把仇恨的种子深深埋进了德吉彭措的心里。
喜饶巴无妻无后,待藏獒德吉彭措如同亲生儿子。他被雷电殛杀以后,德吉彭措便成了一个孤儿,父亲把它带到了寄宿学校,它就成了父亲的藏獒。但是只要天空出现雷鸣电闪,它就会狂吼不止,会追逐而去。终于有一天,德吉彭措追进了昂拉雪山,追上了冰峰雪岭之后,就再也没有回来。
半个月之后,父亲去昂拉雪山找到了德吉彭措,但已经不是生命,而是一具烧焦的尸体。父亲用他的大黑马把德吉彭措驮下了山,驮到了天葬场。本来是秃鹫蔽日的天葬场,那天居然一只秃鹫也没有。父亲仰望天空,禁不住悲从中来,连绵不绝。
父亲去了西结古寺,把他的预感告诉了丹增活佛。丹增活佛问父亲:“你知道藏巴拉索罗吗?”父亲摇头。丹增活佛叹口气说:“不知道也好,知道的越少,就越没有牵挂,越没有牵挂,就越没有恐怖。汉扎西你去吧,什么也不要管,今后发生的一切都是预见之中的。在宁玛巴古老的伏藏《鬼神遗教》里,就有过一个这样的预言:在一个有三座大雪山的地方,诞生了黑命主狼王,它拿走了人的灵魂,试图用黑暗取代佛光。”父亲还想问什么,丹增活佛说:“去问魔鬼吧,魔鬼就要来了。”
1地狱食肉魔之血光初溅
魔鬼终于来了,劫难终于来了。
漆黑如墨,青果阿妈草原的夜晚就像史前的混沌,深沉到无边。一个魁伟高大、长发披肩的黑脸汉子,骑着一匹赤骝马,带着一只以后会被父亲称作地狱食肉魔的藏獒,从狼道峡穿越而来。
地狱食肉魔一进入西结古草原就显得异常亢奋,居然肆无忌惮地跑向了三只藏马熊。主人黑脸汉子似乎想看看自己的藏獒到底有多大的能耐,阴险地撺掇着:“上,给我上,咬死它们,咬死丹增活佛。”地狱食肉魔看了看主人,利牙一龇,扑了过去。
三只藏马熊是两公一母,两只公熊之间正在进行爱情的角逐。一看有藏獒跑来骚扰,两只公熊争先恐后地迎了过去。地狱食肉魔就在这个最危险的时刻显示了自己的神奇,它突然停下来,直立而起,吸引得两只公熊也同时站起来又是挥掌又是咆哮。地狱食肉魔旋风一样把身子横过去,横出了一道流星的擦痕,然后歪着头,从两只公熊亮出的肚子前冲了过去。只听嚓的一声响,又是嚓的一声响,两只公熊无毛而薄软的小肚子抢着烂了,刚才的爱情角逐让它们勃起的生殖器还没有来得及缩回去,就被地狱食肉魔一口咬住,连同小肚子一起扯烂。两只公熊赶紧把直立变成爬行,但为时已晚,只能愤怒地吼叫,痛苦地哀鸣。它们的力量远远超过了地狱食肉魔,却被对方用难以想象的速度和诡诈轻而易举地剥夺了生命的希望。母熊落荒而逃,它逃离了杀手,也逃离了同伴,因为它知道,爱情和爱人都已经没有了,两只公熊今天不死,明天就一定会死——流血而死,疼痛而死,悲观绝望而死。
黑脸汉子带着地狱食肉魔朝前走去。他在心里狞笑。他的目的当然不是咬死两只藏马熊,而是实现自己的誓言:所有的报仇都是修炼,所有的死亡都是资粮,鲜血和尸林是最好的神鬼磁场,不成佛,便成魔。他要用自己的藏獒,咬死西结古草原所有的寺院狗、所有的领地狗、所有的牧羊狗和看家狗。
包括獒王冈日森格。
包括曾经是饮血王党项罗刹的多吉来吧。
黑脸汉子一路念叨着冈日森格和多吉来吧,选择最便捷的路线来到西结古草原的腹地,第一个碰到的,便是父亲的寄宿学校。他勒马停下,藏在了一座草丘后面。他不想见到父亲,无论他多么想杀死这里的藏獒,都必须等待一个父亲不在寄宿学校的时候。
这时候,他看见父亲骑马跃出寄宿学校的牛粪墙,向碉房山方向奔去,赭石一样通体焰火的藏獒美旺雄怒紧跟在身后。他目送父亲的身影消逝,从草丘后面闪了出来,低沉地吆喝地狱食肉魔冲了过去。
守护寄宿学校的藏獒大格列和另外四只大藏獒以及小兄妹藏獒尼玛和达娃,它们来到牛粪墙的缺口也就是寄宿学校的大门前,用胸腔里的轰鸣威胁着来犯之敌。它们不是好战分子,只要地狱食肉魔不再继续靠近,它们就不会主动进攻。
但是地狱食肉魔没有停下,进攻只能开始。
大格列首先扑了过去。它是一只曾经在砻宝雪山吓跑了一山雪豹的藏獒,它只要进攻,就意味着胜利。胜利转眼出现了,大格列惊叫一声,发现胜利的居然不是自己,而是对方。地狱食肉魔用难以目测的速度带出了难以承受的力量,让大格列首先感觉到了脖子的断裂。然倒地的瞬间,大格列看到第二只大藏獒的喉咙也在瞬间被利牙撕开了。
第二只大藏獒被父亲称作“战神第一”,曾经在冬天的大雪中一口气咬死过九匹大狼而自己毫毛未损。遗憾的是,这一次它损失了生命,它都来不及看清楚同伴大格列是怎样倒下的,自己就已经血流如注、命丧黄泉了。
第三只扑向地狱食肉魔的是“怖畏大力王”。它曾经守护过牧马鹤生产队的一个五百多只羊的大羊群,连续三年没有让狼豹叼走一只羊。它有扑咬的经验又有扑咬的信心,但结果却完全超出了它的经验和想象,它的扑咬还没发生,就把脖子上的大血管奉献给了地狱食肉魔。
第四只大藏獒叫“无敌夜叉”。它是一只老公獒,身经百战,老谋深算,几乎没有在打斗中失过手。它知道来了一个劲敌,就想以守为攻,伺机咬杀。正这么想着,发现机会已经来临,对方居然无所顾忌地卧了下来。它带着雷鸣的吼声扑了过去,立刻意识到它的身经百战和老谋深算几乎等于零,它的扑咬不是进攻,而是自杀。
只剩下最后一只大藏獒了。有一年雪灾,这只大藏獒帮助救援的人找到了十六户围困在大雪中的牧民,牧民们就叫它“白雪福宝”。它从现在开始成了一秒钟的生命,一秒钟很快过去了,就像光脉的射击、声音的飞驰,“白雪福宝”还没有做出扑咬还是躲闪的决定,比意识还要快捷的利牙就呼啸而至,让它茫然无措地滋出了不甘滋出的鲜血。
黑脸汉子看着倒在地上的五只大藏獒,咬牙切齿地咕隆了一句:“该死的反动派、该死的牛鬼蛇神、该死的丹增活佛。”
地狱食肉魔耷拉着血红血红的长舌头,耀武扬威地走进了寄宿学校的大门。黑脸汉子骑马跟在它身后,警惕地看着前面:多吉来吧,寄宿学校的保护神、曾经是饮血王党项罗刹的多吉来吧怎么还不出现?他看到学校的孩子们一个个惊恐不安、无所依靠地哭喊着,这才意识到多吉来吧不在寄宿学校。他遗憾地叹了一口气,瞪着孩子们怀抱中的小兄妹藏獒尼玛和达娃,下马走了过去。
黑脸汉子把小兄妹藏獒尼玛和达娃揣进自己的皮袍胸兜,带着地狱食肉魔,离开寄宿学校,带着刀刀见血的仇恨,亢奋不已地朝着实现誓言的方向走去。
这是公元一九六七年的夏天,草原的景色依然美丽得宛若天境。
2格萨尔宝剑之入侵
俗话说,祸不单行。父亲离开寄宿学校,奔向碉房山,是因为西结古草原遭到了多年不见的入侵。
那些日子,整个青果阿妈草原都在传说,麦书记把藏巴拉索罗带到了西结古,交给了西结古寺的住持丹增活佛。丹增活佛把麦书记和藏巴拉索罗秘藏在了西结古寺,所以如今的青果阿妈州,权力和吉祥的中心已不在州府所在地的多猕草原,而在西结古草原的西结古寺。传说的力量自古以来就是最伟大的力量,草原上推动历史发展的往往是传说,甚至可以说,草原的历史就是传说的历史。而消失不久的部落战争的影子就在传说的推动下悄悄复活了。
没有人不相信这样的传说,尤其是西结古草原的人。因为有人真真切切看到麦书记走进了西结古寺。那一刻,西结古寺的傍晚突然亮了一下,把麦书记的枣红马和马背上的褡裢映照得无比醒目。褡裢自然也进入了传说:藏巴拉索罗就装在褡裢里头,沉重得几乎把马腰压塌。
于是,外面的骑手就出现在了西结古草原。他们带着自己草原的领地狗群,一路奔跑一路喊:“藏巴拉索罗万岁,藏巴拉索罗万岁。”他们把自己的心思暴露无遗,想让西结古草原明白,他们来这里是正当、正确、正义的,谁也不能藏匿了麦书记、霸占了藏巴拉索罗而不受到任何追究。
父亲在碉房山西结古寺,看到的是一帮多猕草原的骑手。
多猕骑手拉着马站了一堆,他们低着头弯着腰,面对一群喇嘛谦卑而小声地说:“麦书记呢?我们来接他,就像寺庙之佛和旷野之神都知道的,多猕草原是整个青果阿妈草原的中心,麦书记应该回去,藏巴拉索罗更应该回去。”在多猕骑手的身边,立着二十只多猕藏獒,个个都是壮硕伟岸的大家伙,它们低着头一声不吭,好像主人的谦卑感染了它们,它们也只好装模作样地谦卑一下。
父亲知道表面上越是谦卑就越是坚定勇敢,骑手和藏獒都一样,他们既然敢于来到这里,就都抱定了硬碰硬的决心。
西结古寺的喇嘛们特意在红袈裟的外面披上了黄色的法衣,这是显示也是强调,他们要在这个特殊的年代里,让人们知道佛法依然是威严而庄重的。十六只作为寺院狗的藏獒一字排开,昂起头瞪视着多猕藏獒,一副森严壁垒、众志成城的高山气派。为首的铁棒喇嘛藏扎西说:“麦书记来过,一点也不假,但如果说他现在还在我们这里,就像是说夏天过了草原还会开花一样,连你们自己的藏獒和我们的寺院狗都不相信。不信你问问我们的寺院狗,麦书记是不是已经远远地走了。”寺院狗们一听藏扎西提到了它们,便冲着多猕藏獒叫起来,此起彼伏,唾液飞溅。但二十只多猕藏獒没有一只被激怒的,仍然平静地低着头,一声不吭。
多猕骑手的头儿扎雅再一次弯下腰,谦卑而小声地说:“我们都是佛爷加持过的人,不相信喇嘛的话还能相信谁的?我们再到别的地方去找找,看看在西结古草原,除了寺院还有哪个地方敢把麦书记和藏巴拉索罗藏起来。”说罢朝着自己人招了招手,“走啊,我们先去里面拜拜佛,拜了佛再去寻找麦书记。”
藏扎西听出这是要搜查寺院的意思,跨前一步,脸上毫无表情地说:“闭关啦,神佛们闭关啦,从今天开始,涂泥封门修行三年,三年以后你们再来。”多猕骑手的头儿扎雅突然把腰直了起来,眼睛一横说:“谁闭关啦?你们的丹增活佛闭关我们相信,要说一世之尊、二度法身、三方教主、四大天王、五智如来、六臂观音、七光琉璃、八大菩萨、九尊度母、十座金刚统统都已经闭关,那是妄言,我们倒要看看,尊敬的喇嘛为什么要欺骗我们。”说罢,举起一只手,朝空中吆喝了一声:“獒多吉、獒多吉,拉索罗、拉索罗。”
二十只多猕藏獒突然跑起来,它们并没有跑向前面深怀敌意的寺院狗,而是围绕身后的嘛呢石经墙,朝拜似的顺时针旋转着。
铁棒喇嘛藏扎西和一群喇嘛以及十六只寺院狗都有点发呆:它们这是要干什么?现在不是玩游戏的时候。正琢磨着,只听轰的一声响,多猕藏獒突然散开了,散向了所有的小路、所有的通道。那些树杈一样的小路和通道是通向寺院纵深处各个殿堂的,也就是说接下来所有的殿堂将在同一时刻受到多猕藏獒的侦查:到底有没有麦书记和藏巴拉索罗的味道,能不能嗅到他们的去向。
藏扎西愤怒地抡起了铁棒,又不知道抡向谁,把铁棒往下一蹾,指着多猕骑手的头儿说:“你们的藏獒不能胡跑八跑,这是冒犯,冒犯寺院是要受到惩罚的。”他看对方冷笑着不说话,便朝着寺院狗喊道,“拦住它们,快啊,快去拦住它们。”
其实十六只寺院狗早就冲出去了。它们冲向了小路和通道上的多猕藏獒,比铁棒喇嘛还要愤怒地大喊大叫着。然后就是厮打,十六只作为寺院狗的西结古藏獒和十六只来自远方的多猕藏獒在大大小小的通道上疯狂地厮打起来,都是一对一的厮打,激烈得好像遍地都是龙卷风,尘土高高地扬起来,弥散在以金色、红色、白色为主调的寺院顶上。蔚蓝的天空突然笼罩起一片灰黄,仿佛要遮掩那一种惨不忍睹的结果。
厮打的结果在未厮打之前就已经知道了:两败俱伤。所有的藏獒都知道对方和自己都是龙啸虎吟的厉害角色,几分钟之后就会是皮肉烂开也让对方皮肉烂开。但它们还是要为这一场无法彻底取胜的厮打拼尽全力,因为各自的主人需要它们这样。主人们并不准备接受一个两败俱伤的结果,在铁棒喇嘛藏扎西和众喇嘛这边,是一定要赶走来犯者的;在多猕骑手这边,是不找到麦书记和藏巴拉索罗决不罢休的。
多猕骑手的头儿扎雅拉长声调吆喝着,四只没有受到任何阻拦的多猕藏獒从发呆的观战中清醒过来,快速跑向了前面的大经堂、护法神殿和双身佛雅布尤姆殿。铁棒喇嘛藏扎西追了过去,又倏然停下,吩咐跟在自己身边的一群喇嘛:“快去把门关上,把所有殿堂的门都关上。”喇嘛们飞快地跑向了殿堂。这样的举动更让多猕骑手相信:麦书记和藏巴拉索罗就在西结古寺某个神秘的堂奥里。连父亲也有点奇怪:既然麦书记已经走了,为什么不让多猕人去里面看看?
藏扎西留下来,继续面对着多猕骑手,生怕他们也像他们的藏獒那样四散着跑向那些通道、那些殿堂。一扭头发现父亲站在不远处,便大声喊起来:“汉扎西你来得正好,你看看我们西结古寺今天怎么了,简直兵荒马乱嘛。他们多猕人和多猕狗蛮横得就像土匪,说我们藏匿了麦书记,藏匿了藏巴拉索罗。你告诉他们,麦书记就是把藏巴拉索罗留给我们,我们也不要。我们有自己的藏巴拉索罗,它就在野驴河上游高高的白兰草原,汉扎西你得跑一趟,去白兰草原把藏巴拉索罗带到这里来,这里没有它和它的伙伴就挡不住多猕土匪。”
看父亲听着有点糊涂,藏扎西把嘴凑到父亲耳边,声音低得多猕骑手听不见:“我说的是寺院狗,一只了不起的名叫藏巴拉索罗的藏獒和另一些寺院狗寄养在白兰草原的桑杰康珠家,你赶快去把它们带回来,寺院需要它们,需要强大的保卫。”
父亲哦了一声说:“原来藏巴拉索罗也可以用来给藏獒起名字,可你还是没说明白藏巴拉索罗是什么?”藏扎西摇了摇头说:“我也不明白是什么,反正藏巴拉索罗是麦书记的命根子,也是草原人的命根子。”
父亲驱马下了碉房山,向着白兰草原方向走了一程,心中忽然升起不祥的预感,掉转马头走向寄宿学校。他想把美旺雄怒留在学校,草原上到处都是陌生人、陌生藏獒,光有大格列和另外四只大藏獒以及小兄妹藏獒尼玛和达娃,他放心不下。
还没望见寄宿学校的影子,美旺雄怒忽然像火箭一样狂叫着冲了出去,父亲的心脏和眼皮一起狂跳起来。
半小时后,父亲望着草地上的血泊和尸体,好像被人一刀插进了他的心脏,惨烈地叫了一声,晕倒在地。
3多吉来吧之人臊
记忆中永远不会遥远的主人和妻子以及故乡草原的一切,主宰着多吉来吧的所有神经,让它在愤懑、压抑、焦虑、悲伤中度过了一天又一天。它不知道这里是西宁城的动物园,更不知道从这里到青果阿妈州的西结古草原,少说也有一千二百公里,遥远到不能再遥远。它只知道这是一个它永远不能接受的地方,这个地方时刻弥漫着狼、豹子、老虎和猞猁以及各种各样让它怒火中烧的野兽的味道,而它却被关在铁栅栏围起的狗舍中,就像坐牢那样,绝望地把自己浸泡在死亡的气息提前来临的悲哀中,感觉着肉体在奔腾跳跃的时候灵魂就已经死去的痛苦。
每天都这样,太阳一出来,多吉来吧就在思念主人和妻子、思念故乡草原以及寄宿学校的情绪中低声哭泣,然后就是望着越来越多的游客拼命地咆哮,扑跳。它撞得铁栅栏哗啦啦响,它用吼叫把流淌不止的唾液喷得四下飞溅,让游客们纷纷抬手,频频抹脸。它总以为只要自己一直咆哮、一直扑跳,游客们就会远远地离开,让它度过一个安静而孤独的白天,一个可以任意哭泣、自由思念的白天。但结果总是相反,它越是怒不可遏、暴跳如雷,簇拥来的游客就越多,里三层外三层,简直就密不透风了。于是它更加愤怒更加狂躁地咆哮着,扑跳着。
直到中午,饲养员出现在后面光线昏暗的栅栏门前,打开半人高的栅栏门,让它进到一个铺着木板的喂养室里,丢给它一些牛羊的杂碎和带骨的鲜肉后,它的咆哮、扑跳才会告一段落。它不像别的藏獒,只要透心透肺地思念着故土和主人,就会不吃不喝,直到饿死,或者抑郁而死。不,它是照样吃,照样喝。它不想让自己体衰力竭,因为它还想继续咆哮和扑跳,还想着总有一天,铁栅栏倏然迸裂,它将冲出去咬死所有囚禁它的人和野兽——它总觉得空气中弥漫不散的狼和豹子以及各种野兽的味道,都是囚禁它的原因。
但是今天,它已经没有力气咆哮了,两个轮换着喂养它的饲养员三天没有照面,没有人喂它。多吉来吧蜷缩在牢笼的一角,瞪视着外面的人群。人群乱哄哄的,比以往多了一些,有的是游客,有的不是游客。多吉来吧能分辨游客和非游客,游客是那些走来走去看这个看那个也包括驻足看它的人,非游客是那些只看大鸟笼的人。
大鸟笼高大如山,包裹着一些布和纸,里面有许多它在草原上见过和没见过的大鸟和小鸟。多吉来吧不知道那些包裹着大鸟笼的布和纸是一些被称作“标语”和“大字报”的东西,只知道那上面写着字。人类的字它是见过的,在主人汉扎西的寄宿学校里就见过,也知道字是被人看的,人看字的时候,就会很安静。那些围着大鸟笼子看字的人开始也是安静的,但后来就不安静了,就吵起来、打起来。
多吉来吧忽然躁动不安,在城市狂躁迷乱的人臊气息中,它居然能嗅到故乡草原的气息。似乎上天在提醒它,冲破囚禁的日子就在今天。它定了定神,更加强烈的预感横空飞来:弥漫在城市上空这些亢奋狂躁的人臊正在向西席卷,向西结古草原席卷,它预示着危机和灾难。
终于,年轻的饲养员带着不冷不热的神情出现在牢笼后面光线昏暗的栅栏门前。他打开半人高的栅栏门,让多吉来吧走进铺着木板的喂养室,丢给它一些牛羊的杂碎和带骨的鲜肉。多吉来吧狼吞虎咽吃个精光之后,没有回到铁栅栏围起的房子中继续它的咆哮和扑跳,而是毫不犹豫地扑向了青年饲养员。
多吉来吧面目狰狞,却仅仅在饲养员脖子上留下一道牙痕,就放开了他。青年饲养员意识到这是它给他的一个活命的机会,大喊大叫着夺路而逃。喂养室通往外界的那扇门倏然打开了,多吉来吧紧贴着饲养员的屁股,一跃而出。
多吉来吧逃出牢房,游客们尖叫着,到处乱跑。它追了过去,又扑向大鸟笼子,看到那些围观纸字的人比游客跑得还快,正要奋力追赶,发现许多野兽已经出现在自己身边,强烈刺鼻的兽臊味儿几乎就要淹没它。多吉来吧扑向虎舍,看到老虎在铁栅栏内的虎山之上无动于衷,又扑向山猫、扑向猞猁、扑向黑豹,最后扑向了狼。它直立而起,摇晃着狼舍的铁栅栏轰轰轰地叫着,吓得两匹狼瑟瑟发抖。
多吉来吧猛撞狼舍的铁栅栏,突然听到了一声吆喝,扭过头去,看到个青年饲养员逆着人流朝它走来,手里拽着一条粗大的铁链。
多吉来吧猛然醒悟,它的目标不是战斗,而是自由。多吉来吧朝着有人群的地方逃跑,它追上人群,用自己的凛凛威武、汹汹气势豁开一道裂口,然后狂奔而去,等到人群消失、裂口消失的时候,它发现动物园的围墙已经抛在身后,野兽的味道突然轻淡了,它又闻到那股让它慌乱的人臊气息。它停下来,转身回望着,看到从围墙断开门口,几个人追了出来,为首的是青年饲养员。
多吉来吧向西奔跑。这个不是死就是逃的日子,正是草原出现变化的前夕,和平与宁静就要消失,灾难的步履已经从城市迈向了遥远的故乡,对多吉来吧的思念将出现在西结古人的心里。
多吉来吧远离了动物园,奔跑在西宁城的大街上。已经是下午了,斜阳不再普照大地,阴影在房前屋后参差错落地延伸着,街道一半阴一半阳。阴阳融合的街道对多吉来吧来说,就是一些沟谷、一些山壑。沟谷里有人有车,它不到大车小车奔跑的地方去,知道那是危险的,更记得当初就是这些用轮子奔跑的汽车带着它离开了西结古草原,一路颠簸,让它在失去平衡的眩晕中走进了动物园的牢房。
它在人行道上奔跑,人们躲着它,它也躲着人。它跑过了一条街,又跑过了一条街,不断有丫丫杈杈的树朝它走来,有时是一排,有时是一棵。夏天的树是葱茏的,树下面长着草,一见到草它就格外兴奋,毕竟那是草原上的东西。还有旗帜,那些在风中飘摇的绸缎,也是再熟悉不过的,只是它不知道,飘摇的绸缎在草原上叫作经幡和风马旗,在这里叫作红旗和横幅。如果它和它的种属不是天生的色盲,它一定还会发现,草原的经幡是五彩缤纷的,而城市的旗帜只有一种颜色,那就是红色,就像喇嘛身上的袈裟,城市已经是一片红色的海洋了。
多吉来吧突然慢下来,围绕着一座雕像转了好几圈。它不知道这是一个伟人的雕像,只是觉得它跟西结古寺里的佛像一样,就倍感亲切,以为这是草原、故土、西结古对它的陪伴,它是漂流异乡、孤苦伶仃的多吉来吧,它太需要这样的陪伴了。
再次往前走的时候,多吉来吧看到就像包裹着动物园里的大鸟笼,布和纸以更加泛滥的形式出现在了街道两边。它讨厌它们,尤其讨厌纸,不仅因为那些纸后面有一股难闻的糨糊味,也不仅因为那些纸上写着神秘而吓人的字,更重要的是它的出现不符合草原的习惯。草原上只有很少很少的纸,人是珍惜纸的,不会糊得到处都是,也不会在纸上把字写得那么大、那么狰狞可怖。
多吉来吧跑过了五条街,发现前面又齐刷刷出现了三条街,突然意识到这种房屋组成的有树的沟谷,这种飘摇着绸缎、悬挂着布、张贴着纸的街道是无穷无尽的,它不可能按照最初的想法,尽快甩开它们,走向一抹平坡的草原。它疑惑地停了下来,一停下来就听到有人发出了一声恐怖的尖叫。
原来它停在了一个六七岁的红衣女孩身边,它当然不可能去伤害一个女孩,打死也不可能,但十步之外的女孩的母亲却以为它停在女孩身边就是为了吃掉女孩。母亲尖叫着扑了过来又停下,声嘶力竭地喊起来:“救人啊,救人啊。”
很多人从四面八方跑了过来,一看到多吉来吧如此高大威猛,就远远地停了下来,有喊的有说的:“狮子,哪里来的狮子?”“狮子身上有黑毛吗?不是狮子是黑老虎。”“不对,是狗熊吧。”“什么狗熊,是一只草原上的大藏狗。”多吉来吧听不懂他们的话,但从他们的神情举止中看出了他们对它的畏避,似乎有一点不理解,询问地朝着人们吐了吐舌头。
那母亲以为这只大野兽马上就要吃人了,吓得扑通一声跪倒在地上,哭着招呼围观的人:“快来人哪,快来人哪,这里出人命了。”倒是那红衣女孩一点害怕的样子也没有,好奇地看着身边这只大狗,小心翼翼地伸手摸了摸它的头毛。多吉来吧在西结古草原时长期待在寄宿学校,职责就是守护孩子,一见孩子就亲切,它摇了摇蜷起的尾巴,坐在了女孩身边。
母亲叫着女孩的名字,让她赶快离开。女孩跑向了母亲,多吉来吧跟了过去。在这个举目无亲的地方,孩子就是亲人,就能指引它走出这个城市。母亲站起来,抱起女孩就跑。多吉来吧发现她们前去的是一个街口,一片敞亮,以为母女俩是在给它指路。它高兴地追过去,在她们身后十米远的地方健步奔跑着。
那母亲回头一看,再次尖叫着,惊慌失措地朝马路对面跑去,那儿人多,走向人多的地方她们就安全了,更重要的是,人群后面有一小片树林,树林旁边就是她们的家。母亲的腿软了,她跑得很慢。多吉来吧跟在后面,也放慢了奔跑的速度。这时候,车来了。
是动物园用来拉运动物的嘎斯卡车,浑身散发着野兽的气息。车头里坐着追撵而来的青年饲养员,他带着一杆用来训练民兵的步枪。他看到多吉来吧追着那女人和红衣女孩来到了马路中央,就把举起来瞄准了半天的枪放下,果断地对司机说:“冲上去,撞死它。”
嘎斯卡车忽地一声加大油门,朝着毫无防备的多吉来吧冲了过去。
4格萨尔宝剑之神宫
一座面对狼道峡的山冈,草色绿得能把人畜晕倒。冈顶和山麓按东西南北的方向耸立着四座神宫。神宫也叫拉则神宫,意思是山顶上的俄博,或者叫山顶上的箭垛。神宫由地宫和天宫两部分组成,地宫里埋藏着一些被寺院活佛加持过的宝物:佛像、佛经、佛珠、佛衣、金刚橛、七珍八宝等等。从地宫中央高高升起着一杆宫心木,被红色的氆氇裹缠着,环绕着宫心木,就是天宫的景象:几袋粮食围了一圈,一些泥塑的佛像围了一圈,金银铜铁的盛水宝器围了一圈,抹着酥油的嘛呢经石围了一圈;然后是短柄的达瓦刀、长柄的尼玛刀、铁铸的斧钺和打造的金刚杵;最后是一圈白石,白石内外密集地插着指头粗的柽柳和绑着羽毛的桦木箭,一根根白色的羊毛绳和黑色的牛毛绳从宫心木的高端流泻而下,连接着柽柳和箭丛,无数哈达、经幡和风马旗飘摇在绳子上,斑斑斓斓,蔚为壮观。
神宫的作用就是祈求神的降福,依靠神来战斗。西结古草原的人希望山神、河神、天神、地神、风暴神、雷雨神、四季女神等等一切自然之神都汇合在此处,以巨大的凝聚力保卫尊敬的麦书记和神圣的藏巴拉索罗。
首先来到这里的是上阿妈草原的骑手。他们站在山冈前平整的草地上,敬畏地望着四座神宫,一时不知道怎么办好。他们明白这样的神宫是专门用来保卫藏巴拉索罗的,如果他们想把藏巴拉索罗从西结古草原拿走,就必须举行拉索罗仪式,祭祀神的同时祈求所有的地方神开阔一下自己的心胸,宽容地对待他们这些外乡人在西结古草原的所有行动。他们坚定地相信,如果不举行拉索罗仪式,神的惩罚立刻就会降临头顶。可是现在,他们什么仪式也来不及举行,就听到了一阵马蹄的轰响,听到了几声人的呐喊,更重要的是,他们听到西结古领地狗群的集体吼叫,隐隐约约地,从野驴河的方向,逆风而来。
比人反应更强烈的是上阿妈领地狗。它们哗地一下跑到了人的前面,用自己的身躯堵挡在了迫临而来的危险前面。它们也开始吼叫,此起彼伏,如狮如虎,试图用自己的声音盖过对方的声音,用自己的震慑抗衡对方的震慑。
就在两股领地狗群震慑与反震慑的声浪中,西结古公社的书记班玛多吉出现了。他带着一群西结古草原的骑手,纵马而来,一溜儿排开,在绿色山麓下的四座彩色神宫前,拉起了一道防御线。班玛多吉勒马停下,面对着一群上阿妈骑手,哼了一声说:“我们吉祥的黑颈鹤信使还没有把洁白的请柬送达上阿妈草原,你们怎么就跑到我们的草原上来了,你们来干什么?”
上阿妈骑手中,领头的是公社副书记巴俄秋珠。巴俄秋珠笑了笑说:“班玛书记你好,你忘了我在西结古草原长大,我十多年都没有回来了,我回来看看不行吗?”班玛多吉说:“看看是可以的,但为什么要带着这么多骑手、这么多藏獒?”巴俄秋珠说:“人多狗多是为了表示对你们的尊重。听说你们的草原上长出了藏巴拉索罗神宫,我们大家都想来顶礼磕头。”
班玛多吉挥着手吼道:“你们有什么资格到这里来顶礼磕头,这里是我们的神,我们的神就只能保佑我们。”巴俄秋珠说:“我记得有一年你来上阿妈草原开会,见了我们新刻在石崖上的佛菩萨倒头便拜,我们说什么了没有?天下藏民的神都是一样的神,你们的也是我们的,就好比西结古寺里的佛爷喇嘛保佑着我们大家一样,西结古草原宽宏大量的骑手们,为什么变得这么小气,为什么不准我们顶礼磕头?”
班玛多吉说:“巴俄秋珠你什么时候变得油嘴滑舌了?你们是冲着麦书记和藏巴拉索罗来的,谁不知道你们的狼子野心啊。”巴俄秋珠说:“知道就好,藏巴拉索罗代表了我们青果阿妈草原,更代表了吉祥的未来,我们要把它献给北京城里的文殊菩萨。”班玛多吉说:“既然这样,那你们就回去吧,藏巴拉索罗已经来到了我们西结古草原,只有我们才有资格把它献给北京城里的文殊菩萨。”巴俄秋珠说:“我们是想回去,但上阿妈草原的父老乡亲不让我们回去,他们对我们说,把藏巴拉索罗敬献给北京城里的文殊菩萨的只能是我们上阿妈草原。”
班玛多吉还要说什么,就见站在巴俄秋珠前面的几只大藏獒眼放凶光,朝着他这个敢于指手画脚的人狂吠了几声,抑制不住地扑了过来,便大喊一声:“曲杰洛卓,曲杰洛卓。”
曲杰洛卓早就守护在他前面,威胁地跳了一下,又立住了。它知道几只上阿妈大藏獒并不是真的要来撕咬自己的主人,眼放凶光也好,狂吠奔扑也罢,都不过是做做样子而已,便把身子一横,飘晃着长长的鬣毛,坐了下来。几只上阿妈大藏獒扑到跟前就停下了,不阴不阳地低吼了几声,朝后退去。巴俄秋珠喊起来:“退回来干什么?往前冲啊。”几只大藏獒没有听他的,也像曲杰洛卓那样坐了下来。一时间,双方的藏獒都不叫了,连正从远方奔扑而来的西结古领地狗群也不叫了,好像它们从这边的平静中得到了某种启示:生活在延续,日子一如既往地和平着,领地狗与领地狗之间并不会发生激烈的厮打与流血。
没有发生厮打与流血的日子已经很久很久了。几年来和平与宁静一直是草原的伴生物,部落飞快地消失,草原与草原之间的界限已经淡化,人民公社用一种高度集中的生产方式把更多的牧民招呼到了一起,人是可以在自己的公社、不同的草原上常来常往的。领地狗群虽然依旧坚守着自古以来的领地,却已经看惯了外来人和外来藏獒的造访,不像过去那样神经质地见生人就设防、见生狗就追咬了。仿佛一种默契正在形成:能不打就不打,包容,包容。
上阿妈骑手的头儿巴俄秋珠看到几只大藏獒居然不听自己的,恼怒地从马上跳下来,挨个踢着大藏獒的屁股,看它们还是无动于衷,就挥动马鞭抽起来,边抽边说:“不敢打斗的藏獒就不是藏獒,我要你们干什么。”来到西结古草原的上阿妈领地狗是清一色的藏獒,它们的獒王帕巴仁青是一只黄色多于黑色的巨型铁包金公獒,看到巴俄秋珠挥鞭如雨,它从狗群里跳出来,扑过去用自己的身子挡住了巴俄秋珠,仿佛是说:主人啊,要抽你就抽我吧。巴俄秋珠更加生气了:“你这个不负责任的獒王,你还来护着它们,那我就先抽死你。”他让自己的骑手统统下马,对它们说:“抽,你们轮换着给我抽,要让我们的领地狗知道,它们要么死在战场上,要么死在主人的鞭子下,退却是没有活路的。”
骑手们犹豫着不想举起鞭子。巴俄秋珠说:“你们不忍心抽是不是?那你们给我上,给我把西结古骑手一个个撂倒,给我占领神宫,抢来麦书记和藏巴拉索罗。”这更不可能,虽然上阿妈草原和西结古草原是两个公社,但毕竟是一个县的,双方的骑手已经多少年没有发生冲突了。人和人之间很少积怨的事情,缺乏仇恨的动力,怎么去打呢?只能让藏獒打,藏獒天生就是为了打斗,而且是为人而打,藏獒不打,他们就打藏獒。主人的存在,就应该是鞭子的存在。上阿妈骑手们朝着獒王帕巴仁青举起了鞭子,这个抽几下,那个抽几下。帕巴仁青惨叫着,但就是不躲开,它生怕自己一躲开,主人的鞭子就会落到别的领地狗身上。
骑手的鞭子终于唤醒了上阿妈领地狗们的天性,那几只最早出击的大藏獒又开始出击了,它们挂着眼泪扑向了班玛多吉,扑向了西结古阵营。
曲杰洛卓一看几只大藏獒的神情就明白:这次是真的,真的撕咬来了。它从班玛多吉身前冲出去,想拦住对方,发现对方狗多势众,便飞身而起,落地的时候已经越过几只大藏獒,站到了巴俄秋珠的马腿之前。马后退了一步,惊慌得咴咴直叫,连马背上的巴俄秋珠也禁不住哦哟了一声。这正是曲杰洛卓所期待的,它要吸引几只大藏獒回身来保护它们的主人,自己主人的危险也就不解自脱。遗憾的是,几只大藏獒根本没有上它的当,依然保持着最初的进攻路线,直扑班玛多吉。
班玛多吉有点不知所措,他座下的大白马回身就跑。大白马一跑,好几匹西结古骑手的坐骑也都跟着跑起来。巴俄秋珠哈哈笑着,一声吆喝,所有的上阿妈领地狗都叫嚣着杀了过来。一溜儿排开的西结古的防御线顿时散乱了。
曲杰洛卓奋力拦截那只离主人班玛多吉最近的藏獒,却被上阿妈草原的另一只驴大的雪獒横斜里扑过来咬住了,一黑一白两只同样健硕的藏獒扭打起来。上阿妈的其他领地狗并没有倚仗数量上的优势破坏藏獒之间一对一的打斗规则,视而不见地从它们身边纷纷经过,直扑西结古骑手,确切地说是直扑骑手的坐骑。那些坐骑惊得顺着山冈两侧拼命逃跑,骑手们想停下来直面对方藏獒的撕咬都不可能。班玛多吉气急败坏地大喊:“我们的领地狗怎么还不来?冈日森格,冈日森格,你真是老了吗,真是不中用了吗?”
喊声未落,就听五十步开外,獒王冈日森格回应似的吼叫起来。
獒王来了,西结古草原的领地狗群来了,一来就拦住了疯狂追撵的上阿妈领地狗。
逃跑的西结古骑手和追撵的上阿妈藏獒都停了下来。冈日森格高昂着头颅,一副从容不迫的样子,径直跑向了上阿妈的领地狗群。它的处变不惊的威仪以及眼神里的和平与静穆让人不由得心生钦仰,没有哪只藏獒扑过来拦截它。它跑到了依然扭打在一起的曲杰洛卓和那只驴大的雪獒跟前,并没有帮着自己人撕咬,而是用一种苍老而浑厚的声音在它们耳边低低地吼起来。
扭打停止了,双方都有伤痕,但都不在要害处,曲杰洛卓和驴大的雪獒好像一直都在比赛夯撞摔打的蛮力,而没有用上尖利的牙齿和坚硬的爪子,忍让的眼睛都含有这样的意思:还不到你死我活的时候,等着瞧啊。
冈日森格带着曲杰洛卓回到了自己的群落里。上阿妈的领地狗也朝后退去,退到了上阿妈骑手跟前。对峙的局面立刻出现了,一转眼的工夫,山冈前平整的草地上,映衬着东西南北四座藏巴拉索罗神宫,西结古领地狗和上阿妈领地狗不靠人的指挥,自动完成了两军对垒时必不可少的部署。就在一片三十米见方的空地上,心照不宣的决斗就要开始了。
谁都知道自古以来领地狗群之间的争锋绝对不可能是一窝蜂的群殴,天经地义的打斗秩序永远都是一对一的抗衡,什么时候哪只藏獒出阵,由獒王来决定,好比人类的打擂台。和人类不同的是,它们没有三盘两胜或者五盘三胜之说,它们会拼尽全部成员,拼到只剩下最后一只狗。胜利的标志也不是你死伤得多、我死伤得少,而是直到对方没有一只狗能够站起来迎战。除非一方在打斗的过程中主动认输并且撤退,除非人出面阻拦,或者带着领地狗群离开。
但现在人是既不会阻拦也不会离开的,西结古的骑手和上阿妈的骑手都指望自己的领地狗群获胜。双方在沉默中紧张地观察着,用不着谈判协商,一个默契正在形成:谁的领地狗群赢了,谁就可以拥有藏巴拉索罗神宫的祭祀权,祭祀权的获得意味着神的保佑和身外之力的加持,意味着他将找到麦书记并得到神圣的藏巴拉索罗,就能将吉祥的藏巴拉索罗献给北京的文殊菩萨。
上阿妈獒王帕巴仁青已经意识到人的意志不可违背,打斗在所难免,必须全力对付。它在自己的狗群里梭巡着,闪烁着深藏在长毛里的红玛瑙石一样的眼睛,确定着第一个出场的人选。一只毛色和长相跟上阿妈獒王一样的铁包金公獒跳到了獒王跟前,请战似的跷起了前肢。獒王帕巴仁青停下了,严厉而不失温情地在对方鼻子上重重舔了一下。
铁包金公獒立刻跳了起来,它跳出领地狗群,朝对方的阵线冷冷地望了一眼,不紧不慢地来到了打斗场的中央。
骑马站在后面的巴俄秋珠不禁哦哟了一声:“小巴扎?怎么是小巴扎?”立刻意识到,这个时候是不能有任何怀疑的,便换了一种口气说,“小巴扎加油,加油啊小巴扎。”小巴扎是上阿妈獒王帕巴仁青的孩子,出生才十四个月,还没有完全长熟,怎么能第一个出场呢?
但在上阿妈獒王帕巴仁青看来,它派自己的孩子第一个出场,既有尊重对手的意思,又有一定要旗开得胜的决心。按照惯例,对方也会派出一只一岁多一点的藏獒对打,而在这个年龄段上,很少有藏獒能和小巴扎相较。无论是个头和力量,还是随机应变的水平,小巴扎都是最出色的。
一只小黑獒从西结古领地狗群里跳出来,飞身而去,撞在了小巴扎身上。它年龄跟小巴扎差不多,性格也和小巴扎一样,初生牛犊不畏虎。小黑獒和小巴扎迅速扭到了一起,吼叫着、翻滚着,牧草的碎叶雪花一样扬起来。血光出现了,一道接着一道,也不知道是谁的血。突然不动了,就在小黑獒摁住小巴扎、小巴扎又翻过来摁住小黑獒的时候,扭打停止了。所有的人、所有的藏獒都瞪起了眼睛,他们都知道,小黑獒失败了,不是战斗失败,而是生命失败,它被小巴扎咬死了。
小巴扎扬起血污的头颅,转身朝着上阿妈领地狗群气派地晃了晃头。意思好像是说:瞧瞧我呀,我没有给上阿妈领地狗丢脸。又向着西结古领地狗群张大了血淋淋的嘴,炫耀着自己的利牙,等待着下一个挑战者的到来。
西结古领地狗群一片静默,所有的藏獒都想即刻扑上去为小黑獒报仇,但獒王冈日森格始终不吭声,它好像忘了自己是獒王,不知道这会儿应该干什么了。
班玛多吉喊起来:“上啊,上啊,你们怎么了?”
西结古领地狗群骚动起来,好几只藏獒来到了冈日森格跟前摩拳擦掌。冈日森格依旧视而不见。一只少年公獒终于忍不住了,咆哮了几声,愤激难抑地跑向了打斗场中央的小巴扎。
少年公獒比刚刚战死的小黑獒大两个月,是从小和小黑獒一起吃喝、一起玩耍的伙伴,伙伴一死,它就哭了。对藏獒来说,伤心和报仇是一座山的两面,既然已经伤心过了,报仇就是必然的了。
獒王冈日森格来不及拦住它,便警告似的叫了一声:小心啊。它似乎已经预知了这场打斗的结果,伤感地叹息着,回头看了一眼一直待在班玛多吉身边的曲杰洛卓,卧下来,一眼不眨地望着前面。
正如冈日森格所料,打斗一开始,就出现了一边倒。小巴扎乘时乘势,狂猛地扑过来,又迅速地退回去,避免了刚才和小黑獒打斗时的纠缠。少年公獒显出笨拙来,它还没有脱离孩子阶段,全部的打斗经验都依赖于平时兄弟哥们之间的扭缠和翻滚,根本就不适应这种大藏獒才会有的打斗节奏。三个回合下来,它的脖子、肩膀和脸上就有了三处伤口。而小巴扎身上却没有任何少年公獒留下的痕迹,它是早熟而聪明的,三个月前就开始和自己的阿爸上阿妈獒王帕巴仁青对打,阿爸用它所知道的所有办法扑倒咬住了它,它也就心领神会地学到了这些办法,成了一只在年龄相仿的藏獒中没有敌手的出色少年。
冈日森格懊悔地自责:我失职了呀,我怎么没有早早地教会孩子们。它知道,少年公獒死定了,除非它转身逃跑。可少年公獒是西结古草原的藏獒,面对强敌,就是让它死上一百次,也不会逃跑一次。它再次回头看了一眼仍然待在班玛多吉身边的曲杰洛卓,忽地站起来,瞪凸了眼睛看着少年公獒。
伤痕累累的少年公獒悲壮地朝前移动着,面对它已经感觉到的死亡,无所畏惧地一连靠近了好几步。
冈日森格突然想起来,还有一种办法也许能让少年公獒不死,冈日森格吼了一声,向前走去。
5多吉来吧之红衣女孩
嘎斯卡车撞翻了多吉来吧。
但转眼死去的,转眼又活过来了。青年饲养员和另外一些人刚刚把多吉来吧抬上嘎斯车的车厢,它就睁开眼睛倔强地站了起来。它腿上、背上、头上都是血,望着面前惊呆了的人,把发自胸腔的恶气呼呼地喷在了他们身上。但是它没有咬人,它现在不屑于咬人,哪怕是图谋害他的坏人。它假装不知道是人让它流了血、让它昏死了片刻,摇头晃脑地甩着鲜血,撞开人群,跳下了车厢。
遗憾的是,它没有按照自己的愿望尽快离开这里,它摔倒了,趴在地上半天没有起来,毕竟是钢铁的汽车撞了它,身体的好几处疼得它无法行走。趁着这个机会,青年饲养员从车厢前面爬下去,拿了枪,就在五米之外瞄准了它。
多吉来吧是见过枪的,在草原上就见过,知道枪是一种无法抗拒的武器,人只要拿着它,再厉害的动物也只能自认倒霉。它想跑开,瞪圆了眼睛,使劲站起来,又扑通一声卧下了。它把眼睛眯起来,无奈地望望黑洞洞的枪口,又望望更加黑暗的饲养员的眼睛,从肺腑里发出了一串呼噜噜的声音,像是威胁,又像是乞求。饱经沧桑、历练风雨的多吉来吧已经学会乞求了?
青年饲养员的眼睛亮了一下,这一丝光亮,照见了自己内心的善良。他毕竟陪伴了它一年,冷热饥饱操心了它一年,他的心突然就软了,食指竟然没有力量扣动扳机。
青年饲养员走了,带走了原本要打死多吉来吧的枪,带走了几乎撞死它的嘎斯卡车,把自由和无法想象的命运留给了多吉来吧。司机说:“你的心真狠,你居然把它遗弃了。”青年饲养员说:“我是怕麻烦,咱动物园要一只伤狗干什么。”
多吉来吧挣扎着站了起来,蹒蹒跚跚朝前走去。围观的人们隔着十几步就给它让开了路。它吃力地抬起头,望着前面百米外一片敞亮的街口,那里大概就是走出城市的关口吧?但是它知道自己是走不到街口去的,它急需要卧下、休息,在安静的沉睡中调动起体内自我修复的各种因素,尽快赶走伤痛的折磨,强健起来,奔跑起来。
它走上了人行道,卧下来喘了几口气,又起身走向紧挨着人行道的一小片树林。树林虽小,却是葳蕤茂密的,藏在里面,街上的人就看不见了。
让多吉来吧想不到的是,有人围住了树林,拨开树枝,用一些寒夜贼星一样的眼光窥伺着它。他们用树枝试探地捣着多吉来吧,看它无力反抗,就挨过来,像宰牲那样,把它的四个爪子绑在了一起,又在它脖子上狠狠地勒了几圈。捆牢之后,他们去找架子车,留下一个叫王祥的在树林外看守。
昏昏沉沉中,将死而未死的多吉来吧闻到了一丝熟悉的味道,仔细品了品,散淡的意识便渐渐聚拢在了一个红色的人体上。哦,它明白了,原来是那个六七岁的红衣女孩。她来了,她走进了树林,站到了它面前,带着一脸的小迷茫和小惊讶,声音细细地问道:“大狗你死了吗?”
多吉来吧使出残剩的力气让尾巴摇了摇,又用鼻子咝咝地叹了一口气。女孩理解了,她蹲下身子,伸出小手,抓住了紧紧勒绕在多吉来吧脖子上的麻绳。
守在树林外面的王祥喊了一声:“小孩你出来,小心把你咬了。”红衣女孩不理他,她想,你们绑了我爸爸,现在又要绑大狗,你们是多坏的人啊。她用两只白嫩的小手开始解绳子,怎么也解不开,解得手指都疼了,就趴在多吉来吧身上,用两排珍珠似的小白牙一点一点地解石头疙瘩一样的绳结。
王祥看红衣女孩不理他,正想钻进树林把她扯出来,就见自己的儿子从马路对面走了过去。于是他喊住儿子,让他过来,叮嘱道:“你在这儿守着,林子里头有一只快死的大狗,人问起来你就说死狗是我们的。”又皱起眉头看了看远处说,“他们怎么还不来,是不是找不到架子车了?我知道哪里有。”
王祥快步走后,儿子掀开树枝就往林子里钻。
他十岁不到,最喜欢的就是狗,理所当然,他成了红衣女孩的帮手。
勒绕在脖子上的麻绳已经解开,多吉来吧好受多了,走向死亡的脚步渐渐缓慢,似乎就要停止了,剧烈的疼痛变得可以忍受,呼吸也顺畅了许多。随后,捆住腿脚的麻绳也解开了。多吉来吧斜躺着,吃力地把四肢蜷起来又伸展开,扭了扭腰肢,然后把两条前腿平伸到前面,嘴埋进两腿之间,身子端端正正地趴卧着。这是恢复体力、自疗伤痛的最好姿势,这个姿势表明了它内心的踏实:它已经感觉到了不死的希望,那就是自己被汽车撞坏撞痛的是韧带和肌肉,而不是骨头,骨头好好的,至少那些维系生命和行动的大骨头好好的。
男孩摸了摸多吉来吧獒头上的伤痕说:“它流血啦,血流完了它就会死掉。”又说,“我有办法让它不流血。我爸爸造反流过血,他买药的时候我见过。”
药店离这里不远,男孩拉着红衣女孩走进去,来到柜台前,仰头望着一个女售货员,大大咧咧地说:“我要买白药。”女售货员问道:“什么白药啊?很多药都是白的。”男孩说:“就是流血的白药。”女售货员拿出一个拇指大的小瓶子:“是这个吗?”男孩点点头,一把抢了过来,拉着女孩,转身就跑。等女售货员绕过长长的柜台,撵到药店门外时,男孩和女孩已经消失在了人群里。
回到树林里,男孩打开小瓶子,把粉末状的云南白药撒在了多吉来吧的伤口上,又从怀里掏出一个青稞面花卷,抹了一些药面,塞到了多吉来吧半张的嘴里。多吉来吧忍着疼痛吞下那个花卷,望着两个孩子,眼睛湿湿的,就像人的感激那样,真实而闪光。
男孩知道自己已经发挥了作用,说话应该是有分量的,就站起来,两手叉在腰里说:“现在我们应该转移啦,转移到我爸爸找不到的地方去。”女孩觉得他在学着大人的样子玩游戏,嘿嘿地笑着,也把手叉起来说:“转移喽。”
这时树林外面有了响动,一辆架子车骨碌碌地过来,倏然停下了。几个男人大声地互相开着玩笑,来到了树林的边缘。男孩紧张地说:“我爸爸抓大狗来了,怎么办?”女孩浑身一颤,咚地坐下,一把抱住了多吉来吧的头。
6地狱食肉魔之桑杰康珠
在寄宿学校,晕死过去的父亲很快被孩子们和美旺雄怒的喊声唤醒了,醒来后才知道,他需要承受的悲痛要比他看到的严重得多:有人来过了,带着一只藏獒,不光咬死了漆黑如墨的大格列和另外四只大藏獒,还掠走了小兄妹藏獒尼玛和达娃。
大格列和另外四只大藏獒“战神第一”、“怖畏大力王”、“无敌夜叉”、“白雪福宝”都是来自牧马鹤草原的獒中枭雄,谁能几口咬死它们?父亲脑海里出现了一个形象,那是他在西结古寺的降阎魔洞里看到的,是十八尊护法地狱主中排位第四的地狱食肉魔,这个形象之所以如此地刻骨铭心是因为传说它能一夜之间吃掉草原上所有的藏獒。父亲不寒而栗,有人带着一个堪比地狱食肉魔的恐怖家伙来过了,又走了。他们到底要干什么?难道就是为了咬死大格列和另外四只大藏獒,抢走尼玛和达娃?
父亲坐在大格列和另外四只大藏獒身边,眼睛湿汪汪的,突然站起来,冲着孩子们吼道:“哪里的人,哪里的藏獒,你们认得吗?”被地狱食肉魔吓傻了的孩子们一个个摇头。父亲又吼道:“他们往哪里去了?”孩子们齐刷刷地举手指了过去。父亲回头一看,吃了一惊:孩子们指的方向是野驴河的上游,高旷寂静的白兰草原。
他心里不禁一阵抽搐:咬死大格列和另外四只大藏獒也许仅仅是个开始,这个人、这只堪比地狱食肉魔的藏獒,显然是路过寄宿学校,他们很可能是冲着藏巴拉索罗去的。藏巴拉索罗危险了,寄养在白兰草原桑杰康珠家的藏巴拉索罗和另一些寺院狗,将面临一场血肉喷溅的极恶之战。父亲翻身骑上大黑马,对一个歪戴着狐皮帽、伏在大格列身上哭泣的孩子说:“秋加你起来,千万别动大格列,这里是行凶现场,现场是不能动的。”父亲催马而去,看到美旺雄怒跟了过来,比划着喊道:“你留下来,留下来。”然后长叹一声:“要是多吉来吧还在就好了。”
一个月前父亲从领地狗群里抱来了小兄妹藏獒尼玛和达娃,它们是多吉来吧和大黑獒果日的第三胎公獒赛什朵的孩子,是多吉来吧和大黑獒果日的嫡传后代,父亲在它们身上寄托了自己对多吉来吧的思念,也寄托了对未来的希望。掠走尼玛和达娃的强盗一定是个识别藏獒的行家,一眼就看出它们未来的品相和能力是草原藏獒中第一流的。
父亲骑马奔驰在草原上,心急如焚,只嫌野驴河太长太长,怎么也到不了上游,到不了白兰草原。
白兰草原是西结古草原最美丽的草原,有高大的乔木、丰茂的牧草,有巨大的冰川和冰川融水形成的碧绿的湖泊。它依靠着白兰雪山,曾经是著名的白兰羌的驻牧地,号称白兰国,一千多年后它成了西结古寺的属地,生活着西结古寺的属民,属民们固定给西结古寺当差和交纳菜牛菜羊。公社化以后,所有的属地属民都归了公社,但公社书记班玛多吉特意在白兰草原组建了一个生产队,交由西结古寺管理,实际上就是维持了古老的习惯,让西结古寺仍然拥有一定的属地属民。至于西结古寺把一只叫作藏巴拉索罗的了不起的藏獒和另外一些寺院狗寄养在白兰草原的桑杰康珠家,父亲还是第一次知道。
终于进入了白兰之口,一片长满了虎耳草、血满草、仙鹤草和野生芜菁的漏斗形原野出现在面前,漏斗的中间是星罗棋布的湖,人们叫尕海。白兰湿地的紫色岚光里,一群群的白鹤、天鹅、斑头雁和藏雪鸭各自为阵又互相交汇着,清亮的鸟叫声穿云而去,翩然起舞的姿影礼花一样飞上了天。
父亲来过几次白兰草原,知道桑杰康珠既有姑娘的美丽,又有小伙子的能干。桑杰康珠十六岁时才随着阿爸回到老家白兰草原,一来就用枪打死过一只奇大的藏马熊。这说明她有白兰人的遗传:最早的白兰国就是一个女性比男性更强悍、更尚武的部落王国;也说明她有她奶奶的遗风:她过世的奶奶从十三岁开始就成了西结古草原交通风雨雷电的苯教咒师。桑杰康珠唱着儿歌,把自己想象成苯教的神灵病主女鬼、女骷髅梦魇鬼卒、魔女黑喘狗、化身女阎罗,端起枪瞄准了藏马熊。那些儿歌就是咒语,奶奶把咒语当作儿歌教给了她。打死藏马熊以后,阿爸的枪就成了她的枪,她就像一个小伙子一样,天天背着比她高的叉子枪进进出出。后来枪被公社书记班玛多吉没收了,保管在西结古寺。桑杰康珠问丹增活佛,为什么要拿走她的枪。丹增活佛说:“不是我拿走了你的枪,是担心你做出恶业的怙主菩萨、四十二护法拿走了你的枪。”桑杰康珠声音尖脆地说:“我是病主女鬼,我是女骷髅梦魇鬼卒,我是魔女黑喘狗,我是化身女阎罗,枪就是我的无上法器,什么菩萨护法,谁也不能没收我的法器,赶快把枪还给我。”丹增活佛呵呵一笑说:“你说的这些都是山野之神,在佛菩萨这里,任何山野之神都不过是小鬼,小小的鬼,顶礼膜拜是你唯一的选择。赶快去怙主菩萨和四十二护法座下上香磕头吧,但愿你的语言没有减损你对他们的恭敬心。”桑杰康珠没有去上香磕头。她的阿爸继承奶奶的衣钵也是一位苯教咒师,却又虔诚地信仰着佛教,知道她的情状后,一连几天都在家中的佛龛前念经,祈请怙主菩萨和四十二护法不要把惩罚降临到女儿身上。菩萨和护法是宽容的,丹增活佛也是宽容的,不仅惩罚没有降临,还把一群以了不起的藏巴拉索罗为首的威武而吉祥的寺院狗寄养在了他们家。这是莫大的荣幸,为什么会飘然而来?阿爸是知道的:就是因为啊,桑杰康珠是美丽而耀眼的。一个姑娘的美丽和耀眼,本身就是佛菩萨的恩赐。当她的面孔在阳光下展露而又出言不逊时,谁都会原谅,一切都会被原谅。
但是今天,美丽的已经不美丽,耀眼的已经不耀眼。当桑杰康珠一家带着几辈子都不曾积累这么多的悲伤出现在父亲面前时,父亲都不知道如何表达自己的吃惊了。悲惨的事件比父亲想象得还要悲惨,尽管他从寄宿学校出发时就知道对方只有一个人一只藏獒,但他还是不相信似的问道:“他们几个人?几只藏獒?”桑杰康珠说:“就一个黑脸汉子、一只藏獒。”“真的是这样吗?”父亲还是不相信。桑杰康珠说:“还有两只小藏獒。”父亲说:“那是他们偷抢了我的,我的小兄妹藏獒尼玛和达娃。”
父亲怎么能不震惊呢?仅仅一只藏獒就杀死了这么多藏獒,包括那只曾经一口气咬死过三只雪豹的了不起的藏巴拉索罗,西结古寺寄养在桑杰康珠家的全部寺院狗一只不剩地都被咬死了。在桑杰康珠家的帐房前,从远方的白兰雪山倾斜着延伸而来的草地上,父亲望着死去的藏獒数了数,一共十二只,除了三只不到一岁的小藏獒,其余的都是肩高至少八十公分的大藏獒,尤其是金黄色的藏巴拉索罗,伟壮的身躯如同一只狮子,差不多就是獒王冈日森格的另一个版本了。
父亲摇着头,不停地说着:“不可能,不可能。”连如此伟壮的藏巴拉索罗都被咬死了,那它是一只什么样的野兽?父亲的脑海里再一次出现了那个恐怖、狞厉、巨大、无常、贪嗔无量的形象:降阎魔洞里,十八尊护法地狱主中排位第四的地狱食肉魔。他双手捂住了自己的胸脯,似乎害怕心脏跳得太激烈而蹦出胸腔,喘着气说:“要是多吉来吧还在西结古草原就好了。”
桑杰康珠瞪着父亲说:“别提你的多吉来吧了!我看见它的时候,想到的就是你的多吉来吧,我心想那个名叫多吉来吧的饮血王党项罗刹怎么又回来了?”父亲说:“多吉来吧和地狱食肉魔都是人教出来的,凶猛和恶毒大概是一样的,但心是不一样的。”
父亲再次上马,他要去追撵凶手了,还要把这个坏到不能再坏的消息带给西结古寺的丹增活佛和铁棒喇嘛藏扎西,带给公社书记班玛多吉,带给正率领着领地狗群在藏巴拉索罗神宫前战斗的獒王冈日森格。了不起的藏巴拉索罗死了,寄养在白兰草原桑杰康珠家的十二只寺院狗都死了,还有我的大格列,它也死在地狱食肉魔的利牙之下了。
一匹青花母马从父亲身边风行而过。父亲愣了一下,就听身后桑杰康珠的阿爸喊起来:“回来,康珠你回来,你不能去送死,不能啊。”愤怒至极的桑杰康珠不听阿爸的,鞭马鞭得更狠了。
父亲追了过去,他本想跑到前面拦住她,可是他的大黑马已经有点老态,怎么也追不上年轻的青花母马。眼看着桑杰康珠和自己越来越远,他严厉而急切地喊起来:“康珠姑娘,康珠姑娘。”
回答父亲的是一匹狼的嗥叫:“呜儿,呜儿。”父亲打了个愣怔,胸口一阵惊跳。自从九年前发生了寄宿学校的十个孩子被狼群咬死的惨剧后,父亲一听到狼叫就紧张,就会联想到孩子们的安全。他勒马停下,朝狼叫的地方看了半晌,心中一阵恐慌:藏獒死了,狼又活了,牛羊该遭殃了!
7格萨尔宝剑之曲杰洛卓
神宫前,冈日森格的吼声延缓了上阿妈小巴扎的进攻。小巴扎有点纳闷:对方獒王过来干什么?再一看,冈日森格不是跑向自己,而是跑向少年公獒的,就更有些奇怪了。
冈日森格来到少年公獒跟前,一口咬在它的肩膀上:你这个无能的家伙,真给我们西结古领地狗丢脸啊,你给我滚回去。少年公獒哭了。它很委屈,它舍生忘死地战斗,眼看就要战死了,尊敬的獒王却不能给它一点赞许。
冈日森格把少年公獒赶到打斗场的外面。这就等于少年公獒已经认输,它可以带着獒王的鄙视和自己的性命回去,让别的藏獒来应战。
小巴扎呆愣着,听到身后自己的阿爸上阿妈獒王帕巴仁青一连吼了几声,才意识到獒王冈日森格是来救命的。小巴扎愤怒地从冈日森格的侧后扑过去,直扑它的肚腹。冈日森格木然呆立着,既没有躲闪也没有反击,好像小巴扎的利牙就要刺穿的肚腹跟它毫无关系。
空气一阵动荡,地上的草根和泥土被好几只爪子踢扬而起,咆哮如雷,一阵旋风从另一个方向刮来,轰然一声响,小巴扎倒在地上了。
冈日森格依然呆立着,在它和小巴扎之间,挺立着怒发冲冠的曲杰洛卓。
曲杰洛卓终于出动了,冈日森格释然地喘了一口气,它等待的就是这一刻,此前所有的举棋不定都是为了这一刻。它知道自己老了,一心要让曲杰洛卓接替它作獒王,无奈领地狗们不服,曲杰洛卓自己也谦让,就一天天耽误下来。现在,它表现的老迈和无能,小黑獒的死和少年公獒的受伤与认输,似乎都是为了给曲杰洛卓愤然出击做好铺垫,不然怎么能显出曲杰洛卓的重要呢?
打斗场的核心转眼变成了年少的小巴扎和年轻的曲杰洛卓。都是最优秀的战士,都是虎贲之将,但毕竟一个是轻量级,一个是重量级,小巴扎即使有整个青果阿妈草原最好的造就和整个喜马拉雅獒种最好的禀赋,也只是个有望成长的大孩子,只两个回合,身上就有了四处伤痕。第三个回合是致命的,曲杰洛卓一口咬在了小巴扎的脖子上。
血流如注,小巴扎趴下不动了。
曲杰洛卓没有沉醉在牙齿插进敌手血肉的舒畅中,迅速抬起头,警觉地扫视着上阿妈领地狗。
寂静笼罩着藏巴拉索罗神宫前的草地,观战的人和狗都悄悄地瞪着前面,好一会儿,才看到上阿妈领地狗群里慢腾腾走出了那只已经和曲杰洛卓对峙过的驴大的雪獒。它不吭不哈地摇着头,好像不是来打斗,而是来会见老朋友的。曲杰洛卓立刻变换了自己的表情,显得既不愤怒,也不警觉,悠闲地舔着嘴唇,抖着毛发,走向了对方。
它们相互打量,相互嗅了嗅鼻子。突然,两张獒嘴猛地张开,闪电般咬向对方的脖子。
双方同时张口,机会完全对等,命运却截然不同。驴大的雪獒完全咬空,自己的大血管和喉咙之间却落入对方牙口。一阵猛烈的撕扯,鲜血染红了雪獒的洁白,就像春天消融着草原的积雪。
曲杰洛卓松开牙齿,朝后蹦去。雪獒恼羞成怒地就要反扑,身后传来一阵上阿妈獒王帕巴仁青的吼叫。那吼叫便越来越急,是催它赶快回去。
雪獒往回走去,心中一半是愤怒,一半是感激。曲杰洛卓可以咬断它的大血管,也可以咬住喉咙挑断气管,但是它没有,它留了雪獒一条命。雪獒记住了,记住了恩情但也没有忘记仇恨。对藏獒来说,报恩和报仇是两种并行不悖的生命驱动,它们共同塑造着藏獒,完善藏獒那种恩怨分明的狗格和獒性。
冈日森格掩饰不住兴奋地轻轻叫起来,它看到换下雪獒的居然是上阿妈獒王,这就提高了曲杰洛卓的地位,只要曲杰洛卓打败上阿妈獒王,它就获得了出任西结古獒王的最有说服力的资格。冈日森格用不大的叫声鼓舞着曲杰洛卓。曲杰洛卓感激地回望了一眼,用叫声坚定地回应着:不,即使我赢了,你还是我们的獒王。
上阿妈獒王帕巴仁青来到打斗场中央,怜悯地看了看还没有气绝的小巴扎,扬头一甩,就把眼泪甩出深深的眼眶。它朝前几步,轻蔑地瞪了一眼曲杰洛卓,然后屁股一蹲,坐下了,这是更加轻蔑的表示。但是所有上阿妈领地狗都知道,这样的轻蔑是装出来的,它们都看出这只名叫曲杰洛卓的西结古大藏獒具有不凡的身手,不仅雪獒打不过,别的藏獒也很难取胜,只能由獒王亲自上场了。
曲杰洛卓定定地立着,看着天,看着地,就是没用正眼看对手,这也是蔑视,它要从神态上以牙还牙。
什么动静也没有,声音驻足了,草原上随时都在跑动的透明的绿风戛然消失。双方表面上的蔑视浮云一样飘忽,而实际上的重视却如潜流涌动在它们心里,也涌动在观战的每只藏獒、每个骑手的心里。空气越来越紧张,惊心动魄的扑咬一触即发。上阿妈獒王帕巴仁青趴下了,趴得就像一只癞皮狗,紧贴着地面,散了架似的。而曲杰洛卓感觉到的却是强大的威逼,一股重锤击石般的威逼大面积而来。
突然有了声音,是风的声音,是上阿妈獒王帕巴仁青掀起的一股黑色疾风,以狂飙突进的力量,朝着曲杰洛卓覆盖而来。
曲杰洛卓浑身的肌肉砰地紧了一下,它没有胡乱行动。它知道上阿妈獒王会中途停顿,以打乱它躲闪的节奏。或者改变方向,提前扑向它躲闪落地的地方,等着它把脖子送进牙口。或者从它的头顶呼啸而过,然后急转身,从后面万无一失地攻击它。它当然不会上当,它稳稳地站着,只要自己岿然不动,对方的诡计不攻自破,它就能在对方的懊恼中找到胜机,后发制人。
可惜错了,上阿妈獒王什么诡计也没有,一点战术都不讲,就像一个没有经历过真正拼杀的孩子,就靠着它的鲁莽和无知以及难以想象的速度,直截了当地扑向了自己。黑色疾风呼啦一声盖住了曲杰洛卓,那股重锤击石的力量压住了它的身子,也压住了它的所有本领。它期望于自己的奋勇潇洒的战斗转眼变成了摆脱危险的狼狈挣扎。
巴俄秋珠高兴地吆喝起来:“胜利了,胜利了,藏巴拉索罗归我们了。”上阿妈骑手们也跟着他吆喝起来,声音一浪高过一浪。
曲杰洛卓奋力抗争着,拖泥带水地翻滚到了一边,脖子上已经是血色濡染了。一个血洞,深深的就像藏獒的眼睛,血滋着,滋成了一条线。这一口太让嗜杀成性的藏獒们佩服,太让曲杰洛卓丢脸,也太让西结古草原的獒王冈日森格提心吊胆了。冈日森格禁不住叫起来,是助威,也是再次表达自己的期待:一定要胜利啊,曲杰洛卓。
曲杰洛卓稳住自己,看到上阿妈獒王又一次趴下了,趴得更像一只癞皮狗。曲杰洛卓冷笑一声,愤愤地想:你不要以为你趴得跟上次一样,我就会觉得你还会像上次那样扑我咬我,不,我决不上你的当。
很快又有了声音,依然是黑色疾风席卷而来的鸣响,上阿妈獒王帕巴仁青再一次朝着曲杰洛卓覆盖过来。曲杰洛卓挺着血脖子昂然而立,固执地一动不动。
结果和上次完全一样,上阿妈獒王帕巴仁青罩住了曲杰洛卓,曲杰洛卓的勇敢对抗又一次变成了狼狈挣扎。等它挣扎着脱离上阿妈獒王的撕咬后,发现这一次对方的牙齿还是深深扎进了脖子上的那个血洞。一个血洞连续扎了两次,那血洞就越来越大、越来越深了。血冒着,冒成了一股水,把曲杰洛卓的半个身子都染红了。
巴俄秋珠带领着上阿妈骑手们再次吆喝起来。
紧张观望着的西结古獒王冈日森格突然张大嘴,想用叫声提醒曲杰洛卓:注意啊,上阿妈獒王下一次的进攻一定还是前两次进攻的重复。想了想又把吼叫咽回去了,它知道曲杰洛卓能听懂的声音,上阿妈獒王也能听懂,自己的提醒不仅帮不了曲杰洛卓,反而会害了它。
果然就像冈日森格预料的那样,上阿妈獒王第三次重复了先癞皮狗一样地趴下,然后以狂飙突进的力量直接扑咬的办法。
曲杰洛卓绝对不相信上阿妈獒王的第三次扑咬还会这样,它不愿意陷入对方的诡计,却陷入了诡计后面的诡计。它仍然静立着不动,结果发现自己又错了。上阿妈獒王帕巴仁青第三次覆盖了曲杰洛卓,第三次咬住了对方的脖子,更不可思议的是,它的牙齿第三次深深扎进了已经扎了两次的那个血洞,血洞更深更大了。
曲杰洛卓的脖子上血滋着,滋成了一根棍,看到那根棍的人和狗都知道,大血管断了,出现了一片喊叫声,在上阿妈方面是兴奋,在西结古方面是惊叹。看不到那根棍但能感觉到热血滋涌的曲杰洛卓也知道,自己的大血管正在快速送走鲜活的气息,命脉正在关闭,死亡即刻就会来到眼前。
曲杰洛卓回头看了看肝胆相照的獒王冈日森格,看了看它日日夜夜都想回去的西结古领地狗群,看了看它的主人班玛多吉,两行诀别的眼泪簌簌而下。獒王冈日森格用同样悲伤的眼泪诀别着曲杰洛卓,走了过去。班玛多吉从马上跳了下来,边走边喊着:“曲杰洛卓,你回来吧,回来吧。”
曲杰洛卓没有让獒王冈日森格和主人班玛多吉走到自己跟前来,它浑身一阵剧烈的抖动,似乎把所有的精气都从骨髓深处抖落到了四肢上,然后跳了起来。谁也没想到曲杰洛卓脖子上的血滋成了一根棍还能跳起来,还能以风的速度扑向上阿妈獒王。
趴在地上的上阿妈獒王帕巴仁青知道自己已经来不及起身迎战,奋力打滚儿躲开。曲杰洛卓擦着对方的獒毛呼啸而过,下雨一样淋了对方一身血,然后直飞而去。它没有停下来转身再次扑向上阿妈獒王,它好像再也停不下来了,鲜血淋漓地飞向上阿妈领地狗群,用自己峻急猛恶的奔势,撞开了一道豁口。
曲杰洛卓把自己从上阿妈领地狗群的豁口中扔了进去,如同把一块巨大的岩石从山顶扔向了深渊,力大无比。人和狗都不想让它撞到自己,纷纷躲闪,只有跟它交过手的驴大的雪獒没有躲闪,它怀揣报恩的心情,从一个本来不会相撞的地方迎过来,横挡在了曲杰洛卓前面。神态是慈祥的,叫声是轻盈的,眼睛是湿汪汪的,里面除了感激还有同情。它知道按照惯例,这样的神态和叫声一定会使曲杰洛卓停下来,停下来当然还是得死去,但至少可以感觉到同类送别的眼泪,同类也可以感觉到它离世前的不舍。獒类世界的同病相怜和惺惺相惜由来已久,这种祖先遗留的心态是从来不分敌手还是朋友的。
但是曲杰洛卓没有停下,它朝着雪獒直撞而去,就像撞在了山上,山倒了,它也倒了。脖子上的血哗地一下喷成了柱子,接着就没了,好像这是最后一次喷涌,把剩余的所有鲜血都喷涌完了。曲杰洛卓静静地躺在地上,眼光以最艳丽的血色扫视着天上的蔚蓝,呼吸和心跳却正在迅速而不情愿地消失着。
同样失去呼吸和心跳的还有驴大的雪獒,雪獒死了。曲杰洛卓撞在了它的肚子上,肚子没有烂,但里面的脏器肯定彻底烂了,烂得它连伤别的感觉都来不及表达了。雪獒一身洁白,即使内脏出血,外表也像雪山一样高贵而耀眼。
在包围着死去的曲杰洛卓和雪獒的上阿妈领地狗群里,首先传出了哭泣的哀叫。接着,西结古领地狗群也嗷嗷嗷地哭起来。獒王冈日森格的哭声格外响亮,它在这个藏獒与藏獒之间不知道为什么要发生战争的日子里,用哭声表达着它内心最隐秘的疑惑。
班玛多吉也哭起来,发出的声音跟獒王冈日森格的声音一模一样,毕竟曲杰洛卓是他的护身藏獒,感情已经很深很深了。他牵着马走过去,想走进上阿妈领地狗群去看看他的曲杰洛卓,最好能把它驮回到这边来。刚要走进打斗场,就听上阿妈骑手的头儿巴俄秋珠喊起来:“你不要过来,小心啊,我们的领地狗群可不喜欢你走进他们中间。”班玛多吉停下来站了片刻,转身回去了。
藏獒们不可抑制的哭声里,迅速走出悲伤的上阿妈獒王帕巴仁青站到了打斗场的中央,浑厚而刚硬地叫起来。这是挑战,是得意非凡的胜利者督促对手赶紧上场的信号。西结古獒王冈日森格沉默了片刻,用微弱的声音回应着,好像是说:等一等,或许不需要应战了,你们赢了,我们输了。
獒王冈日森格来到了班玛多吉跟前,仰头望着他,眼睛里饱含期待甚至祈求。班玛多吉看不懂它眼睛里的意思,皱着眉头,咬着牙齿,粗声大气地说:“冈日森格,我们这是怎么了?我们的领地狗怎么都这么懦弱,养兵千日,用兵一时啊,要为曲杰洛卓报仇,打败它们,一定要打败它们,麦书记是我们的,藏巴拉索罗是我们的。”
冈日森格没听懂或者不愿意听懂班玛多吉的话,依然祈求地望着他,直到班玛多吉说出这样的话来:“你为什么不去打?你总不能让我、让我们的骑手去打斗吧?总不能看着西结古草原的藏獒和人都死尽了你才行使獒王的权力吧?总不能把藏巴拉索罗神宫的祭祀权拱手让给他们,让他们找到麦书记,把藏巴拉索罗从西结古草原拿走吧?”
没等班玛多吉说完,冈日森格就转身离开了。
忧伤的獒王冈日森格走到了自己的领地狗群中,一个一个地看着它的部下,每一个部下的表情都是激动而愤怒的,包括那些不可能参与打斗的母獒和小獒,都希望自己是下一个上场的人选。但是冈日森格始终没有首肯,它路过了所有能够上场的成年公獒,觉得没有一只能够抗衡上阿妈獒王,就沉重地摇起了头,勇敢不等于去送死,已经知道无法取胜的藏獒还有什么必要派它上场呢?
所有西结古骑手的眼睛都盯着冈日森格。他们看到它离开领地狗群朝前走去,走了几步,突然就消失了,连影子也没有了,这才意识到天黑了。谁也没有发现黄昏什么时候到来,天就已经漆黑一团了。
8多吉来吧之强盗
西宁城的那片小树林里,女孩刚抱住多吉来吧的头,就有五六个男人呼呼啦啦涌进来,他们看了看男孩和女孩,又看了看已经解掉麻绳的大狗,一时没敢过来。王祥捡起地上的麻绳,瞪着自己的儿子呵斥道:“我就知道你不干好事。”说着一麻绳抽在了儿子脸上。几个男人看到多吉来吧瘫软在地上,大胆靠过去。为首的人从王祥手里叼过麻绳,又要行绑。
红衣女孩哭了,她把小身子偎在了大狗怀里。王祥过去,一把揪起了女孩。女孩哭得更厉害了。为首的人挥动着麻绳说:“把他们撵走,快把他们撵走。”一个男人先把男孩推出了树林,又要赶女孩时,突然僵住了,只见趴在地上虚弱不堪的大狗突然摇摇晃晃站了起来,瞪着他们一声不吭。为首的人似乎不相信这只就要死去的大狗会咬人,一把揪住女孩的红衣服,喊一声:“出去。”
话音未落,就听大狗一声号叫,哗地一下扑了过来。为首的人被咬伤了,咬伤的就是他揪住红衣女孩的那只手。那个刚把男孩推出树林的人被一狗爪抓烂了裤子和里面的皮肉,而对用麻绳抽了男孩的王祥,多吉来吧只是用头顶翻了他,没有在他身上留下牙伤和爪痕,似乎它已经闻出他是那男孩的爸爸。仅仅一个动作,就对付了三个人,五六个男人哇啦哇啦喊叫着,连滚带爬地出了树林。
多吉来吧把头伸出树林,轰轰轰地叫了几声,看他们狼狈而逃,就又退回来卧在了地上。
红衣女孩抹着眼泪再次坐到了多吉来吧身边。男孩回来了,红着脸,坐在了多吉来吧的另一边。坐了很久,天就要黑了,树林里一片黯淡。男孩又一次说:“现在我们应该转移啦,转移到我爸爸找不到的地方去。”女孩明白了,抱了抱多吉来吧说:“大狗回家,大狗回家,大狗我们回家吧。”说着站了起来。多吉来吧望着女孩,看她做出要走的样子,便懂事地站起来,率先朝着树林外面走去。
多吉来吧一直走在前面,准确无误地走着。要是大人肯定会吃惊,这从来没去过红衣女孩家的大狗怎么会带着两个孩子走向女孩家呢?但在孩子们看来这很正常,大狗本来就应该知道他们希望它知道的一切。多吉来吧边走边嗅着地面,地面上留着女孩从街上回家,又从家走向那一小片树林的脚印,它理解了女孩要带它回她家的意思,就循着脚印的味道走去了。
这天晚上,多吉来吧住在了红衣女孩家。女孩家就女孩一个人,爸爸被抓到“牛棚”里去了,妈妈被单位叫去交代问题去了。妈妈走了以后,她独自待在家里害怕,就去树林里找大狗,现在她不害怕了,她把大狗带到家里来陪伴自己了。女孩当然无法把这些告诉多吉来吧,但多吉来吧本能地四处闻了闻,就闻出了眼泪的味道,那些混合在潮气中的酸楚告诉它这是一个正处在不幸中的家庭。它舔了舔女孩的脸,像是在安慰她,也像是在强调自己对她的陪伴和保护,至少今夜是这样。
晚上,男孩女孩一左一右坐在多吉来吧身边玩起来,玩累了就靠着多吉来吧睡着了。多吉来吧把身子弯起来,用一种能够温暖两个孩子的姿势趴卧着,渐渐进入了梦乡。
梦乡一片红亮嘈杂,就像它期盼中的故土西结古草原。怎么那么多血啊,血在奔腾,那不是它熟悉的野驴河吗?诡异的亢奋的人臊吹拂,主人汉扎西危险了,寄宿学校的孩子们又要面对狼灾了,妻子大黑獒果日疯了似的吼叫着,叫着叫着就被冰雪掩盖了。一片血色,飞起来的血色,号哭着的血色。
天快亮的时候,多吉来吧被自己的吼声惊得站了起来,这是最后一次惊醒,不是被噩梦,而是被一种远来的敌意的声音。是脚步声,隐隐约约、杂杂沓沓的。它警觉地几步走向了门口,这几步让它不禁有了一种伤痛正在消失、身体正在恢复的兴奋。它没有撞开门板出去,而是来到了门边灯光照不到的黑暗中,静静地等待着强盗。
脚步声越来越响了,接着又有了喊叫的声音和打门的声音,这说明强盗并不想在这个夜深人静的时刻隐瞒自己的行动。多吉来吧有点奇怪,它对城里的事情总是感到奇怪,它当然不知道强盗是来抄家的,而抄家在那个年代属于绝对正确的革命行动。它试着跳了一下,又跳了一下,感觉已经好多了,四肢依然是有力而结实的,不妨碍奔跑,也不妨碍打斗,只是脖子还有点疼,那是麻绳勒的。它瞪大了红亮的眼睛,再一次跳起,就在门被打开的同时,扑向了蜂拥而来的人群。
惨叫出现了,先是一个人的,接着就是好几个人一起惨叫。来抄家的二十多个造反派从门口哗地一下散向四周。多吉来吧追撵着,但并不疯狂。它意识到自己今夜的领地很小,就是红衣女孩的家,离开了那个家,一切就都是陌生难测的。它追出去一百多米就不追了,吼了几声,听到房子里传来红衣女孩的哭声,赶紧返回,冲进了房子。
不可能再有睡眠了,一只大狗和两个孩子默默地等待着黎明。当天上的乳白刷白了窗户、街上出现汽车奔跑的声音时,多吉来吧的心里同时也出现了一丝光亮,那就是昨天它看到的一片敞亮的街口。它觉得这个街口应该是城市的出口,它必须尽快走出去,走向草原,走向主人和妻子。它起身过去,用爪子扒开门扇,来到门外,闻了闻讨厌的城市的杂乱气息,便回头告别似的盯上了两个孩子。
两个孩子清亮清亮的眼睛同时也盯上了多吉来吧,仿佛他们和它之间有一种天然相通的感觉,让他们立刻明白了它的意思。他们跑了出来,一人喊了一声:“大狗你不能走。”喊声未已,多吉来吧就跑起来,不时地回头,恋恋不舍地看着,看到两个孩子追了过来,就又停下,舔舔女孩的脸,又舔舔男孩的脸,然后带着不得不离去的忧伤,转身走了,走了。
男孩推了推女孩:“你把大狗叫回来。”红衣女孩没有动,她从大狗的眼睛里看出了义无反顾的离别之意,知道自己不可能叫它回来,就定定地站着,用两只小手背捂住两只大眼睛,泪水簌簌地哽咽起来。男孩喊了一声:“大狗你回来,她哭了。”喊着自己也哭了。多吉来吧回头望了一眼,犹豫着,似乎要过来,突然又坚决地扭转了头,跳了一下,奔跑而去,远了,远了,很快消失了。
多吉来吧直接跑向了它昨天看好的那个街口,街口依然一片敞亮。可是一走进敞亮它就发现自己的判断失误了,敞亮的原因是街口连接着广场,而不是城市的消失。它失望地原地打转,禁不住冲着堵挡在面前的另一些房屋、另几个街口狂吠起来。狂吠引起了路人的注意,他们纷纷停下来畏惧地看着它。它立刻意识到这样的注意对自己十分不利,赶紧闭了嘴,原路返回。
多吉来吧停了下来,看到红衣女孩的母亲回来了,一起出现的还有抄家的强盗。强盗们站在房门前,吆三喝四的,其中那个黄呢大衣的声音格外刺耳:“快说,你把狮子藏到哪里去了?”女孩在哭,男孩已经不见了。女孩的母亲使劲摇晃着她:“说呀,说呀,求求你说呀,你不说人家不罢休。”多吉来吧意识到他们对女孩的逼迫与自己有关,轰地叫了一声,像是说:“我在这儿呢。”
除了女孩,所有的人都抖了一下。接着就是喊声和奔跑声,连女孩的母亲也离开女孩躲到一边去了。多吉来吧克制住扑过去撕咬的冲动,它大义凛然地走过去,它要在女孩身边,稳稳当当地坐下。
就听见一声吆喝:“撒网!”哗的一声响,一张大网撒向了多吉来吧,像一片乌云,遮去了半个天空。
多吉来吧在网中,被一辆汽车拖拉着,沿着马路一直向北,终于停下来以后,被关进一座学校礼堂。礼堂很长时间不用了,桌椅板凳都堆在一角,中间空荡荡的,前面的讲台上,堆积着一些彩旗和演节目的道具,证明这是个曾经很热闹的地方。
很快就是黄昏,天色黯淡了。然后,多吉来吧在伤痛和思念中度过了一个漫长的夜晚。天亮以后,它顶着枯寂凄凉的压迫,再次侥幸地走向礼堂别处,想看看有没有出去的可能时,门开了,有个黑影在门口缝隙处的天光下一闪,就冲多吉来吧扑过来。
多吉来吧扑了过去,它全神贯注着缝隙,扑向光明。它在空中同黑影交错而过,落地时,它仍然朝向门缝的光明。门却被严丝合缝关紧了。多吉来吧回头一看,黑影已经掉落地上,喉咙滋血,死亡在即。
那是一只长脸突嘴的大型猎犬。多吉来吧这才发现,礼堂两边高高的窗户玻璃后面站满了人,他们要看热闹,畜生打斗的热闹对城市的人类永远都有热血沸腾的刺激。但是多吉来吧始终都不会知道,这场打斗要决定的是一些人的命运:打翻在地还是治病救人。
9地狱食肉魔之勒格红卫
魁伟高大、长发披肩的黑脸汉子骑着赤骝马,带着他的地狱食肉魔,抱着抢来的小兄妹藏獒尼玛和达娃,就像旷野里无根无系的空行幽灵,快速绕过紫色岚光里百鸟竞飞的白兰湿地,跑出了白兰之口。他知道父亲马上就会追踪而来,更知道自己必须尽快接近下一个目标、再下一个目标,在更多的人知道他和他的藏獒之前,让应该飞扬的血肉飞扬起来,把应该抹掉的生命迅速抹掉。
黑脸汉子举头望了望泛滥着寂静的原野,知道离索朗旺堆生产队不远,那儿有曾经是头人财产的最好的看家藏獒,便掉转马头,向北跑去。
过了一会儿,青花母马带着桑杰康珠来到了这里,没等到主人的指令就停下了。桑杰康珠望了望斜洒着阳光的原野,拽了拽缰绳,举鞭朝北奔驰而去。
又过了一会儿,大黑马带着父亲来到了这里。父亲勒马停下,前后左右望了望疲倦地辽阔着的原野,犹豫不决地转了一圈,朝东走了几步,然后跑起来。
东去的父亲心室里拥塞的全是惊恐和畏怖,只要碰见帐房,就会警告主人小心地狱食肉魔。路过牧民贡巴饶赛家,他喝了一碗酥油茶,吃了几口糌粑,督促贡巴饶赛的小女儿央金卓玛赶快去藏巴拉索罗神宫,告诉她丈夫班玛多吉:小心啊,一定要让獒王冈日森格小心,让所有的领地狗小心。
出了贡巴饶赛家,父亲牵着马朝西结古寺走去。他想这会儿铁棒喇嘛藏扎西正望眼欲穿地等着他,而他带给西结古寺的却只是一个坏透了的消息,而不是什么可以战胜多猕藏獒的了不起的藏巴拉索罗和它的伙伴,心里就非常难受,步履越来越滞重了。
恐怖就像夜晚的黑色无边无尽地堵挡着他,牵在后面的大黑马好像有点不愿意,一再地后赘着,想回到寄宿学校去。父亲拍了拍它的头说:“你今天怎么了,真的是老得不中用啦?”正说着,就见面前的整块黑夜突然破碎了,许多鬼影从草丛后面嗖嗖嗖地扑了过来,父亲吓得锐叫一声,朝后跳去,却被自己不忍松开的马缰绳拽了回来。鬼影抓住了父亲,呼哧呼哧喘着气。父亲定睛一看,噗地松了一口气。
父亲一把揪住歪戴着狐皮帽的秋加说:“你们怎么在这儿?”秋加说:“大格列没死,它动了,我们到西结古寺请藏医喇嘛尕宇陀去了。”一晃眼,才看到孩子们身后,立着一个高高的黑影,那是骑在马上的藏医喇嘛尕宇陀。
父亲从尕宇陀嘴里知道,多猕骑手和二十只多猕藏獒已经离开了西结古寺,他们咬伤了几只寺院狗,搜遍了西结古寺的所有殿堂,没有找到麦书记,更没有找到藏巴拉索罗,问丹增活佛又问不出结果,就匆匆离去了。父亲说:“幸亏只是咬伤了几只寺院狗,可是在白兰草原,桑杰康珠家了不起的藏巴拉索罗和所有的寺院狗都已经被地狱食肉魔咬死了。”尕宇陀惊叫一声:“啊,你说什么?”
一行人匆匆忙忙走向了寄宿学校。尕宇陀则告诉父亲,西结古寺之所以把了不起的藏巴拉索罗等十二只寺院狗寄养在白兰草原的桑杰康珠家,就是害怕这些寺院狗被人害死,但现在它们还是被人害死了,死得一点预兆都没有,连能掐会算的丹增活佛也没有事先觉察出来。
父亲惊问道:“谁要害死寺院狗?”
尕宇陀说:“还能有谁啊,除了勒格。”
父亲惊呼一声:“勒格?他为什么要害死寺院狗?”
尕宇陀说:“他有过誓言,要用自己的藏獒咬死西结古草原的所有藏獒。”
父亲说:“他疯了,怎么会有这样的誓言?”
对勒格父亲是熟悉的,他就是那个曾经被父亲称作“大脑门”的孩子,是“七个上阿妈的孩子”中的一员。十几年前他成了父亲的学生后,父亲就给他起了个名字叫勒格,勒格是羊羔的意思,父亲说:“你是个苦孩子,没阿爸没阿妈的,就像一只找不到羊群的羊羔,就叫这个名字吧,说明你是草原的多数,是地地道道的贫苦牧民。”贫苦牧民勒格十六岁时离开了父亲的寄宿学校,在西结古草原索朗旺堆生产队放了两年羊,然后成了西结古寺的一个青年喇嘛。以后的事情父亲就不知道了,只知道他离开了西结古草原,离开的时候偷走了领地狗群里的两只小藏獒,一只是獒王冈日森格和大黑獒那日的最后一代,是公獒;一只是多吉来吧和大黑獒果日最初的爱情果实,是母獒。冈日森格、多吉来吧、大黑獒果日,都曾经为寻找自己的孩子而满草原奔走。大家都猜出来了,勒格偷走这两只小藏獒的目的是什么,都说这是魔鬼的做法:冈日森格的后代怎么能和多吉来吧的后代配对呢?它们的母亲——大黑獒果日和大黑獒那日可是亲姊妹啊。在西结古牧民的伦理中,用这样的亲缘关系培育后代,是要遭受天谴的,无论是人,还是藏獒。但勒格好像不在乎,他执意要把这种人类不齿的畸形交配强加给藏獒,然后诞生出他的理想,那就是超越,既超越冈日森格,也超越多吉来吧,更要超越大黑獒果日和大黑獒那日,达到极顶的雄霸、空前绝后的威猛与横暴。
父亲一路走一路惊叹:勒格回来了,那个一口气咬死了包括了不起的藏巴拉索罗在内的十二只寺院狗的地狱食肉魔,难道就是冈日森格和大黑獒那日、多吉来吧和大黑獒果日的后代,是它们的孙子?
大格列又活过来了。它没有流尽最后一滴血,它在剩下最后一滴血的时候突然就不流了。藏獒天生顽强的生命又一次创造了死而复生的奇迹。
从梦魇中苏醒的大格列在看到父亲之后,伸出舌头舔了一下自己的嘴唇,父亲立刻意识到它想干什么,吩咐秋加:“快去拿水,不,拿牛奶。”
藏医喇嘛尕宇陀在牛奶里放了他新近用鹿泪、马泪、牛泪、藏獒泪和仙鹤草汁、马瑟花汁、凤毛菊汁以及三十二种寒水石配制的“七泪寒水丹”,看着父亲一点一点喂进了大格列嘴里,又借着酥油灯的光亮,拿出两颗用紫盐花、熊结石、仙人姜、檀香、乳香、丁香、麝香、旋复花、菖蒲根、砷石粉等藏药炼制成的“十六持命”,用手掌碾碎后撒在了肚腹左右两处伤口上。尕宇陀说:“我用上了豹皮药囊里最好的药宝,那是丹增活佛在大药王琉璃光如来面前加持过的药宝,要是再不管用,那就是生缘已尽、无计可施了。”
天刚亮,西结古寺的铁棒喇嘛藏扎西来了,他来问父亲藏巴拉索罗和十二只寺院狗在哪里。见了大格列,吃惊地问道:“谁啊,谁能把大格列咬成这个样子?瞎(读如“哈”)熊和豹子也不能啊。”
父亲说出黑脸汉子和地狱食肉魔,藏医喇嘛尕宇陀补充说:“知道这个黑脸汉子是谁吗?是勒格。”藏扎西瞪着尕宇陀说:“勒格?你怎么知道是勒格?”尕宇陀说:“了不起的藏巴拉索罗死了,十二只寄养在桑杰康珠家的寺院狗都死了,怎么一点预兆都没有?除了‘大遍入的魔法、害人的麻风,什么东西能遮蔽丹增活佛的觉察呢?”藏扎西打着冷战说:“‘大遍入是佛法的死敌,我们怎么办?勒格是发过誓的,要用自己的藏獒咬死西结古草原的全部藏獒。”说罢,又打了一个冷战,使劲攥了攥铁棒。
父亲说:“我现在最担心的是谁你们知道吗?”藏扎西和尕宇陀对视了一下,异口同声地说:“獒王冈日森格。”父亲说:“是啊,是啊。求求你了藏扎西,快帮我把大格列安顿好,我要去藏巴拉索罗神宫看看冈日森格。”藏扎西说:“我也得赶紧回寺里去,这个勒格、这个地狱食肉魔,我要在班达拉姆跟前状告他们,要在降阎魔尊和十八尊护法地狱主跟前怒咒他们。”
父亲留下美旺雄怒守护寄宿学校,骑上大黑马,奔向藏巴拉索罗神宫,去看望獒王冈日森格了。
10地狱食肉魔之一杀
桑杰康珠骑着她的青花母马向北而去,路上看到了新鲜的马粪和粗硬的狗屎,就断定自己追踪的方向没有错,那个黑脸汉子带着地狱食肉魔就在前面。她甚至猜到了他们北去的目标——索朗旺堆生产队,那儿有西结古草原最好的看家藏獒,这些藏獒和它们的父辈祖辈过去都是头人的私有财产,是从整个部落中精挑细选出来的。如果黑脸汉子和地狱食肉魔来到西结古草原就是为了和所有优秀的藏獒过不去,就一定不会放过索朗旺堆生产队的藏獒。
天就要黑了,索朗旺堆生产队遥遥在望。桑杰康珠跳下马背,从腰里摘下藏刀,拔出来,藏进右边的袖筒,然后把刀鞘塞进了怀抱。她站在草莽之中望了望青红色的天际,把憋在胸腔里的一股怒气长长地吐出来,又深深地吸进去,牵着马朝前走去。桑杰康珠有点犹豫,自己义愤填膺地追逐到这里,到底要杀掉谁?杀掉咬死了藏巴拉索罗等十二只寺院狗的地狱食肉魔吗?但草原的规矩历来都是人不能杀死藏獒,藏獒只能让藏獒来杀死。可如果一只外来的藏獒杀死了那么多西结古草原的藏獒,而西结古草原的所有藏獒都没有能力报仇的话,人还能后退吗?还有,除了杀掉地狱食肉魔之外,是不是也要杀掉那个黑脸汉子?如果不杀死黑脸汉子,黑脸汉子能饶过她?
美丽的桑杰康珠把洁白的牙齿咬得嘎嘣嘎嘣响,撕住马鬃,飞身上马,袖筒里的藏刀就像她的心脏一样,跳跃着,越来越冰凉。
桑杰康珠没有想到,她的一举一动其实早就在黑脸汉子和地狱食肉魔的窥望之中了。出类拔萃的地狱食肉魔随便一闻,就闻出了追逐者的味道,它用朝后轻吠的举动告诉了黑脸汉子,黑脸汉子便让马粪和狗屎指引着追逐者的方向,自己带着马和藏獒,躲到了路边的草冈后面。几分钟之后,黑脸汉子就把被别人跟踪变成了跟踪别人。
天已经黑了,夜色中的桑杰康珠在黑脸汉子的眼里就像一只藏獒。他看得见她,因为他是用心看的,当一个男人用心看一个女人的时候,黑夜就不起作用了。他骑着马在草浪之中沙沙穿行,理解他的赤骝马四蹄轻盈得如同腾云驾雾,地狱食肉魔更不用说了,连微小的哈气声都没有发出来。更何况风是逆向的,桑杰康珠只要看不见形迹,也就听不到声音。
跟踪的距离越来越近,黑脸汉子两腿一夹,让马加快了脚步,差不多只有十步远了,突然从黑脸汉子鼓鼓囊囊的皮袍胸兜里传出了几声稚嫩的狗叫。那是小兄妹藏獒尼玛和达娃的声音,它们处在离黑脸汉子的心最近的地方,很容易知道黑脸汉子在想什么,便朝着已经有味道传进它们小鼻子的桑杰康珠发出了警告。
桑杰康珠扭过头来,明白自己成了猎物,哎哟一声,打马就跑。黑脸汉子生气地拍了一巴掌尼玛和达娃,喊了一句什么,就见地狱食肉魔朗叫一声,从黑暗中飞身而去,拦在桑杰康珠的青花母马前,张牙舞爪地扑了一下。青花母马已经在家门口见识过这只藏獒的蛮野,早已吓得魂飞魄散,不听桑杰康珠的指挥,扭转身子往回跑,恰好和纵马而来的黑脸汉子相交而过。黑脸汉子用双腿牢牢夹住马身,探出身子,一把搂住她的腰又撕住了她的腰带,没费什么力气,就把她抱到了自己的赤骝马上。
赤骝马狂奔着冲向了夜色,它似乎知道这个时候主人需要更平整的草地、更隐蔽的地方。黑脸汉子放开缰绳,一手抓着桑杰康珠的氆氇袍,让她仰面躺在鞍鞯之前马脖子扬成一堵墙的地方,一手攥住她的右胳膊,用拇指按了按里面的藏刀,冷冷地狞笑了几声,然后低头一口把藏刀从她袖筒里叼出来,横在了嘴上。桑杰康珠怒目而视,气得浑身发抖。
黑脸汉子松弛下来,由着赤骝马跑了一程,又由着它停了下来。打眼一看,就见两厢是凸起的黑影,中间是平整的洼地,用鼻子哼了一声,翻身下马,然后把桑杰康珠抱下来,放在了草地上。桑杰康珠忽地坐了起来,看到地狱食肉魔就守在跟前,自己的头差点碰到它的头上。
地狱食肉魔晃了晃硕大的獒头,盯着桑杰康珠,眼光就像带毒的针芒,阴森森地明亮着。黑脸汉子跪下来,掏出胸兜里的小兄妹藏獒尼玛和达娃交给地狱食肉魔看护,自己把手伸进桑杰康珠的怀抱,摸出了镶着绿松石的刀鞘,又从嘴上取下刀柄上嵌着红玛瑙的藏刀,使劲插进去,扔向了十步之外,然后就像藏獒盯着狼那样,用犀利如刀的眼光盯着她。
黑脸汉子看了一会儿桑杰康珠,看到了她的美丽,也看到了她心里的愤怒。他起身走过去,捡起藏刀,扔到了她怀里。他阴鸷地盯着她,拍了拍自己的胸脯,告诉她:来吧,就往这儿刺。桑杰康珠站起来,刷地抽出藏刀,伸手便刺。
桑杰康珠的藏刀刺向了黑脸汉子的胸脯,却没有刺进肉里,毕竟她从来没有刺过人,不知道刺人和藏獒撕咬一样,应该在柔软的地方下手。更重要的是,地狱食肉魔扑过来了,它扑倒了桑杰康珠,前腿压在她身上,轰轰轰地叫着。它没有咬她,很可能因为她是个姑娘,而且美丽迷人,或者它知道主人喜欢她。它用吼声吓唬着她,眼睛却看着主人黑脸汉子。
黑脸汉子瞪了她一眼,漫不经心地走到一旁小解去了。小兄妹藏獒尼玛和达娃稚嫩地吠叫着扑了过来,它们是西结古草原的藏獒,自然要保护西结古人的安全,不管它们有没有能力保护。
桑杰康珠用眼角看到了尼玛和达娃的举动,感动得哀叹了一声,生怕它们被地狱食肉魔咬死,大声说:“秋珠,秋珠(小狗),不要过来,不要过来。”说着,突然想起汉扎西说过,黑脸汉子抢走他的这两只藏獒是小兄妹两个,名叫尼玛和达娃,便又道,“尼玛,达娃,你们不要命了,不要管我,快走开。”尼玛和达娃不听桑杰康珠的,依然玩命地吠叫着朝地狱食肉魔扑去。
地狱食肉魔的反应却是好奇,它用天真而友好的眼光瞪着尼玛和达娃,看它们互相鼓励着咬住了自己的腿,干脆放开桑杰康珠,跳过去,卧倒在草地上,任由两个小家伙在自己身上胡乱爬、胡乱咬。
桑杰康珠站起来,骑上青花母马,掉转马头要离开这里,看到尼玛和达娃准备跟她去,却被地狱食肉魔拦在那里,就又拐了回来。地狱食肉魔用嘴拱着它们,一拱一个跟头。它们可怜地叫唤着,似乎在请求桑杰康珠:把我们带走,把我们带走。桑杰康珠驱马朝它们跑去。青花母马畏惧着地狱食肉魔,跷起前肢,差点把主人撂下马来。
桑杰康珠赶紧稳住马,跳下来,想过去抱起尼玛和达娃。地狱食肉魔蛮横地挡在了她面前,威胁她不要过去。她停下,望着想到她身边来又被地狱食肉魔堵挡着过不来的尼玛和达娃,无奈地跺了跺脚,转身要走,又戛然止步,冲着躲向五十米开外的青花母马尖细地喊了一声:“回来,回来。”
一瞬间的灰心之后,桑杰康珠又变得意志坚定、复仇心切。她不走了,她要跟着黑脸汉子,守着尼玛和达娃。黑脸汉子看她想走又没走,走过来审视她,眼睛里充满了疑问:你的心还不死,你还想杀了我?
桑杰康珠平息了一下自己的情绪,问道:“把我带到这里来的汉子你叫什么?我还不知道你的名字呢。”
黑脸汉子说:“勒格红卫。”表情依然是冷漠的。
桑杰康珠又说:“红卫是什么意思?从来没听说过。”
勒格红卫咬着牙在心里说:愚昧的人啊,连“横扫一切牛鬼蛇神”的红卫兵都不知道。报仇的机会来到了,我把名字由“勒格”改成“勒格红卫”了。
桑杰康珠看出他心里有话,挥了一下手说:“不说名字啦,不管你叫什么,你的眼睛告诉我,你是一个喜欢姑娘的男人,但是在西结古草原,没有哪个姑娘会喜欢一个带着魔鬼的男人。”
勒格红卫笑笑,阴寒而苦涩。
桑杰康珠说:“再有力量的魔鬼我也不怕,我是病主女鬼,我是女骷髅梦魇鬼卒,我是魔女黑喘狗,我是化身女阎罗。丹增活佛说了,天下魔鬼是一家。听懂了吗?你和我是一家。”
勒格红卫转身走开了。
桑杰康珠大声说:“勒格你听着,你再去白兰草原的时候,我家的黑帐房是你的,白帐房也是你的,我家除了年老的阿爸,再没有别的男人。”这是招婿的意思,在草原上,招婿的姑娘都这么说。
勒格红卫扭过头来,看了看她腰际的藏刀冷笑。
桑杰康珠说:“我的话语代表我的脸,又美丽又温暖,我的藏刀代表我的心,又尖利又冰凉,是不是啊?现在我把冰凉交给你,剩下的就是温暖了。”说着从腰里取下藏刀递给了勒格红卫。
勒格红卫摇头不接,他觉得藏刀对桑杰康珠是没有用的,人世间最伟大的神保佑着他,他和他的藏獒是战无不胜的。最伟大的神,不是释迦牟尼,不是观世音菩萨,不是吉祥天母,不是马头金刚,不是战神威尔玛,不是女神十二丹玛,不是赞魔夜叉,不是狮座护法,不是铁锤大威德,不是阎摩德迦,更不是怖德龚嘉山神、雅拉香波山神、念青唐拉山神、阿尼玛卿山神、巴颜喀拉山神,而是升起在东方的最红最红的太阳神。
桑杰康珠看他脸色平和了一些,瞪起眼睛问道:“勒格红卫我问你,为什么你要杀死那么多藏獒?”勒格红卫低下头,眼睛里亮亮的、水水的,那是他的怨愤,是他不愿意说出来的积郁。桑杰康珠吼起来:“你没有哑巴你为什么不说?”
勒格红卫倏地抬起头来说:“你去问丹增活佛。”
桑杰康珠愣了一下,还要问什么,就听地狱食肉魔大叫起来,原来是小兄妹藏獒尼玛和达娃逃跑了。
尼玛和达娃看到勒格红卫和桑杰康珠说话,而地狱食肉魔抬头专注地观察着主人和桑杰康珠的表情,就趁机跑进了黑夜。等地狱食肉魔发现时,它们已经在百米之外,向着寄宿学校的方向小跑而去了。地狱食肉魔追了过去。幸亏它追了过去,当它堵住它们的去路时,前面二十米远的草洼里,突然出现了一溜蓝幽幽的狼眼之光。
草原乱了,藏獒遭难了,草原狼自然活动起来。这是白兰狼群,它们跟在地狱食肉魔的身后,看它击杀西结古藏獒,然后咬食藏獒的尸体,扑杀失去了藏獒保护的牛羊。它们躲在草洼里,悄悄地靠近着,猛然两只小藏獒匆匆忙忙、偷偷摸摸离开人和猛獒,主动朝它们跑来,正要咬死它们,却被地狱食肉魔发现了。
地狱食肉魔见狼就吼,还没吼完就开始扑,好像它是炸药,狼就是导火索,一点就着。地狱食肉魔的扑咬带着一股巨澜澎湃的气势,威不可挡,没等它触到狼的肉体,狼就趴下了。
狼群退了,在丢下五具尸体之后,带着五个受伤者,迅速退到了地狱食肉魔攻击不到的地方。一场噩梦如同黑夜,在露出了一点星光之后,又被漆黑染透了。
勒格红卫望了望离去的狼群,又望了望地狱食肉魔,遗憾地叹了一口气,心想他在砻宝雪山修行的时候,把一只小藏獒和一匹狼崽混养在一起,天天给它们念诵“大遍入”猛力之轮颠覆咒,结果是藏獒变成了狼,狼变成了藏獒。那藏獒见羊就咬,见狼就摇尾巴,而狼却是亲近人、狗、羊的,一见别的狼就火冒三丈。可是现在这只藏獒不行,他怎么努力也不能把它培养成一只专咬藏獒不咬狼的藏獒,看来他的“大遍入”猛力之轮颠覆咒离不开“大鹏血神”,离开了“大鹏血神”,就不再精深博大了。
地狱食肉魔带着满嘴的血,举起鼻子吞咽了几下,没事儿似的走过去,舔了舔尼玛,又舔了舔达娃,然后朝着主人勒格红卫走去。尼玛和达娃乖乖地跟上了它,它们尽管还小,对事理却有着先天的明了,知道自己刚才差一点被狼群吃掉,也知道这个被它们憎恶着的外来的大藏獒救了它们的命,它们应该感激它,更应该服从它,而服从的结果就是不能再次逃跑了。
尼玛和达娃哭起来,不能逃跑就伤心得不知道该干什么了。它们又一次想起了奶奶大黑獒果日,想起了阿爸赛什朵和阿妈毛希安,想起了把它们从领地狗群带到寄宿学校的父亲,还想起了寄宿学校的藏獒大格列和美旺雄怒。它们脑子里出现了奶汁、肉汤、糌粑糊糊、嫩肉和磨牙的骨头,还出现了暖烘烘的怀抱、迷迷糊糊的睡眠。它们饿了,也困了,饿了困了的时候,没有谁来关照它们,它们就哭了。
桑杰康珠快步迎过来,抱起了尼玛和达娃:“你们怎么乱跑啊,草原上到处是狼和豹子,汉扎西没告诉你们吗?”地狱食肉魔冲她咆哮着,却没有扑过去坚决阻拦,它已经看出来,主人和桑杰康珠的关系正在发生变化,这个美丽的姑娘不会离开,她要跟他们一起走了。
11格萨尔宝剑之獒王之战
遥远稀疏的星光照不亮草原,这是一个黑得有点疯狂的夜晚。
藏巴拉索罗神宫前草色深沉的旷野里,升起了上阿妈骑手和西结古骑手的帐房。然后就是点着酥油灯宰杀羊只。双方都把羊群赶到了这里,就像古代打仗那样。牛粪火点起来了,煮羊肉的浓香弥漫在夜空里,藏獒们的口水流成了河。双方的骑手们都把最好的熟肉抛给了它们。它们吃着,知道这是人的赐予,也是人的托付,人把责任义务、流血牺牲、最后的胜利、未来的日子,统统托付给了它们,它们就得以身相许、以命相搏了。
吃了肉就去喝水,在走向野驴河的时候,上阿妈领地狗和西结古领地狗之间只有不到二十米的距离,它们互相平静地观望着,甚至用鼻息和轻吠友好地打着招呼,秩序井然,一点张牙舞爪的举动也没有,好像离开了藏巴拉索罗神宫前的打斗场,它们就是好邻居、好朋友。
后半夜是休息。人睡了,藏獒也睡了,除了哨兵。其实哨兵也睡了。人和藏獒都不担心会有趁着月黑风紧前来劫营的,在大家无意识中必然遵守的规矩里,劫营是耻辱的,是趁人不备的偷窃行为,而擂台赛是荣耀的,即使失败也是光明的失败。
只有一只藏獒没有睡,那就是西结古草原的獒王冈日森格。它彻夜都在想象着黎明后的打斗,想象着上阿妈獒王、那只黄色多于黑色的巨型铁包金公獒会如何扑咬,想象着对方那双深藏在长毛里的红玛瑙石一样的眼睛里蕴藏着如何深奥的内容。后来它又想到了自己,它老了,已经不是一个打斗的好手猛将了。它为自己的老迈惭愧着,觉得自己实在对不起西结古草原的人和领地狗,还需要它挺身而出的时候,它怎么就老了呢?
惭愧的感觉让它一直紧闭着眼睛,似乎都不愿意看到天亮。但是天还是亮了,阳光很快洒满了大地,又有许多花开出了颜色,草原比昨天更加秀丽。
两个獒王的决斗毫无悬念,无论是速度还是力量,还是信心,冈日森格都远不如上阿妈獒王。所谓决斗,其实是冈日森格被扑咬的过程。冈日森格的躲闪,只能保证它致命的喉咙暂时不被咬断。当它的全身都被咬得伤痕累累之后,所有旁观的领地狗和骑手,都相信它的喉咙被咬断是必然结果。
没有人知道冈日森格内心的悲哀。冈日森格在躲避扑咬的过程中,仔细体会自己的身体,体会自己的呼吸、自己的肌肉、自己的筋骨。同时感受自己的力量和速度和敏捷。冈日森格发现,自己的身体其实不如想象的那么老,真正老化的是自己的精神。昔日威风八面的西结古獒王,内心深处早已经缺少了战斗欲望和胜利信念。因为自己心中少有了仇恨。
草原有多少年没有战斗了?
不是和狼和藏马熊和雪豹的战斗,那都是必不可少的。尤其是七八年前那一场铺天盖地的狼灾,冈日森格和领地狗付出多少鲜血和生命才守住了草原,才把上阿妈草原的狼和多猕草原的狼以及东结古草原的狼赶出狼道峡啊。而且,那还不算胜利,连惨胜都不算,在冈日森格心中,只能算是惨败。不仅因为失去了那么多牛羊,更因为寄宿学校被咬死了那么多孩子!
冈日森格相信自己,一旦面对狼的侵袭,它立刻就会焕发獒王的英武。
可惜今天面对的是藏獒,尽管是外来的藏獒。
草原上有多少年没有藏獒间的战斗了?冈日森格当然不知道部落已经消失,人民公社已经一统草原,当然不知道各个部落的领地狗都成了公有财产,它还区分着传统领地的人和狗。但它早就习惯了主人之间的笑脸及和平,也早就习惯了领地狗群之间的笑脸及和平。如果说,因为年轻而血气方刚的领地狗们很容易就被唤醒沉睡在身体深处的血性,久经沙场、历经沧桑的一代獒王的血性却不仅是深藏在心底,而是埋葬在了心底,不经过血腥的洗礼,不能唤醒。
现在,冈日森格一边躲避上阿妈獒王的扑杀,一边体会身上的伤痛。当对方的牙齿切入它的脖子,从喉管边滑过,让它感受到深彻的疼痛和死亡的威胁时,它同时感到了兴奋。它突然发出一声巨大的咆哮,旁观的骑手和领地狗们听到的不是巨大的愤怒,而是悲凉的欢呼。
人和狗都不明白,全身伤痕累累、脖子上鲜血长流的昔日的獒王欢呼什么。
人和狗都不知道,这一声悲凉的欢呼在宣布西结古草原獒王的真正归来。
上阿妈獒王帕巴仁青是唯一的清醒者,只有它才听出了冈日森格的咆哮声蕴含的危险,因为只有它才知道刚才一连串的扑杀是多么的失败。看起来是它把冈日森格咬得遍体鳞伤,实际上是冈日森格一次次从它的必杀中成功逃脱。这个西结古草原的老獒王的敏捷,让它一再吃惊。一旦冈日森格反守为攻,帕巴仁青担心自己凶多吉少!
现在,上阿妈獒王帕巴仁青趴在地上,像一只癞皮狗,紧贴着地面,散了架似的。它要重复和曲杰洛卓打斗的经历。冈日森格警惕地望着它,感觉到这只黄色多于黑色的巨型铁包金公獒一趴下来就会升起一股撼人的威逼气势,你无法仔细观察它,如果你非要仔细观察它,你的眼睛就会被无数飞针刺痛,飞针是它的眼光,它的眼光不知为什么比任何藏獒的眼光都要犀利、熠亮、毒辣、阴险。
场边观战的领地狗和骑手都明白,轮到冈日森格选择了:是静立着不动,还是跳起来闪开?
西结古的领地狗和骑手都紧张起来:獒王啊獒王,你会不会重复曲杰洛卓的失败和死亡?
突然,冈日森格昂扬起了身子,用琥珀色的眼睛里迸发而出的焰光炽火盯视着上阿妈獒王,告诉自己也告诉对方:惊尘溅血、一命呜呼的时刻已经来到,不是你,就是我。所有观战的人和狗都没有想到,癞皮狗一样趴在地上就要蹦跃而起的上阿妈獒王也没有想到,冈日森格既没有静立着不动,也没有跳起来闪开,而是雄风鼓荡地俯冲过去,就在上阿妈獒王准备覆盖它的前夕,把同样勇猛的覆盖还给了上阿妈獒王。
成功了。冈日森格从跳起、奔扑到覆盖、撕咬,整个动作连贯得天衣无缝,就像它年轻时那样,出神入化到根本就看不出是打斗。没有声音,咆哮和厮打的声音瞬间消失了,只有空气的震动在不经意中变成了徐徐来去的夏日风。
原始的恶浪淹没了上阿妈獒王帕巴仁青,野性的肉体压得它根本就喘不过气来。这只黄色多于黑色的巨型铁包金公獒依然像癞皮狗一样趴在地上,无声地惊讶着。被慑服后的钦佩左右了它的神经,它变得安静而容忍,甚至都忘了反抗和仇恨,忘了作为獒王的丢脸和屈辱,也忘了疼痛。
疼痛应该来自喉咙,冈日森格一口咬住了它的喉咙,疾速而准确,简直就是一把飞刀,让上阿妈獒王眼睛都来不及眨巴一下,就皮开肉绽。死了,死了,我就要死了。上阿妈獒王心里哭泣着,它知道只要冈日森格的牙齿轻轻一阵错动,它的气管就会断裂,死亡就会从裂口中溜进来,占据它的整个身体。
但是冈日森格的牙齿却迟迟没有错动,好像它很愿意这样把头埋在对方浓密的獒毛里延长即将咬死对手的兴奋,或者它听到了对方心里的哭泣,有一点不忍,又有一点同病相怜?
锋利的牙齿始终没有错动,准备就死的上阿妈獒王帕巴仁青不耐烦了,晃了一下头,催促着,又晃了一下头,还是催促着,等第三次晃头催促的时候,它惊愕地发现,自己居然把喉咙从冈日森格的牙刀之间晃出来了。冈日森格的牙齿松动了,上阿妈獒王吃惊地望着它,似乎是说:你怎么了?你没有老糊涂吧?片刻,冈日森格朝后退去,上阿妈獒王也朝后退去,它们好像互相听到了对方的心声,都变得彬彬有礼了。
上阿妈领地狗和西结古领地狗都不理解两个獒王的打斗居然会和平结束,恶狠狠地吼叫起来,就像人类的骂阵。狗叫声中夹杂着骑手们的喊声,也是恶狠狠的、不理解的。班玛多吉直着嗓子大声说:“冈日森格,你是怎么搞的?咬死它,咬死它,它是上阿妈獒王,它咬死了曲杰洛卓。”
冈日森格回头看了一眼班玛多吉,正在犹豫,满身血污的上阿妈獒王转身走到上阿妈领地狗群里去了。冈日森格望着上阿妈獒王的背影,忧伤地意识到:上阿妈獒王是不该失败的,它的失败比自己的失败更加不幸,自己会有年迈体衰做借口而继续以往的生活,它呢?它很可能就不再是上阿妈草原雄霸一代的獒王了。
上阿妈骑手的头儿巴俄秋珠看到自己的獒王败北而归,策马从领地狗群后面挤过来,用马鞭抽了一下上阿妈獒王,气恼地说:“你是可以咬死它的,你要是咬不死它,我们上阿妈藏獒还有谁能咬死它?去,接着咬,一定给我咬死它。”上阿妈獒王帕巴仁青率真地望着巴俄秋珠,似乎想让他明白:我已经输了,我打不过英雄的西结古獒王,只能回来了。但是巴俄秋珠不明白,一再用马鞭抽着它:“去啊,去啊,赶快去啊。”
上阿妈獒王再次来到了打斗场中央。空气一下子凝重了,大家都看着西结古獒王冈日森格。冈日森格站在领地狗群的边缘,半晌没有动静,似乎疲倦了,也胆怯了。身后,班玛多吉再次喊起来:“人家并没有认输,冈日森格,快上啊,为曲杰洛卓报仇。”接着是众骑手的催促,是西结古领地狗群的催促。
冈日森格无可奈何地走了过去。上阿妈獒王帕巴仁青用一种晚辈敬仰前辈的眼神望着它,又一次趴下了,趴得还是像一只癞皮狗,紧贴着地面,散了架似的。冈日森格下意识地抖了抖鬣毛,仔细观察着它,发现这只巨型铁包金公獒已经没有最初那股撼人心魄的威逼气势了,眼睛里也少了许多那种比别的藏獒更犀利熠亮、更毒辣阴险的光亮。它不由得悲哀起来,好像前后判若两人的不是对手而是自己。
阵风突起,一半是血光,一半是黑光,腾腾腾地朝着冈日森格覆盖而来。
已经用不着选择了,结果瞬间而至,上阿妈獒王帕巴仁青扑空了。它自己知道,扑空是最好的结局。它神情迷茫地盯着冈日森格看了一会儿,然后浑身疲倦地朝回走去。它喉咙、脖子、肚子、腰窝四处受伤,已经流了很多血,现在还在流血,它实在支撑不下去了。冈日森格无限怜惜地看着上阿妈獒王,看到它凄凉无言地走进了上阿妈领地狗群后,所有的上阿妈骑手都发出了一阵咝咝咝的声音,那是失望,是鄙夷,是来自主人的冰凉冷酷的羞辱。
上阿妈骑手的头儿巴俄秋珠骑马走过来,用马鞭指着它奚落道:“你就是这样给上阿妈草原争气的吗?难道上阿妈草原的肉不肥、水不甜,你吃了喝了不长力气就长毛吗?或者上阿妈草原的人对你不好,你想用自己的失败丢他们的脸?我们还有领地狗,我们还要打下去,藏巴拉索罗一定是我们的,我一定要用它把梅朵拉姆换回来,你要是不死你就看着吧。”
上阿妈獒王帕巴仁青仰头听着这一番比任何利牙的撕咬都厉害的奚落,就像受到了平生最严重的打击,张大了嘴,流着血水,似乎想申辩什么,但最终什么声音也没有发出来,眼睛闪射出两股失落之极的光焰,委屈地流着泪,蓦地一闭,轰然倒在了地上。
而在西结古领地狗群这边,冈日森格也倒了下去。它的伤并不重,只是皮肉伤。但它心中有巨大的悲伤,就像大棒的挥舞,从黏稠的精血里击打出了伤感和回望,让它感到自己还是老了,真的老了,年轻的时光一去不复返,那种斗志旺盛、百折不挠,仿佛永远都打不死、拖不垮的精神,只能变成苦苦的记忆、恋恋怀旧的情绪了。
因为它用浑身伤痕换来的仇恨也只能维持一瞬,对上阿妈獒王那惊天一扑之后,心中仇恨和斗志的聚结就散了。
冈日森格把整个身子贴在地上,闭上了眼睛,什么也不看,什么也不管了。
上阿妈骑手的头儿巴俄秋珠远远地望着冈日森格,立刻意识到这样的暂停对自己是不利的,一旦冈日森格恢复过来,上阿妈领地狗群里,就更不会有谁能够抗衡了。巴俄秋珠吆喝起来,代替上阿妈獒王指挥着领地狗群。
“你,上,就是你,给我上。”一只被巴俄秋珠用马鞭指着的大个头金獒愣怔着没有动。它不是不想上场,而是不忍离开上阿妈獒王帕巴仁青。流血过多又被主人用奚落猛烈击打的上阿妈獒王就要昏过去了,大个头金獒正在舔着它的伤口呼唤它,这样的呼唤是必不可少的安慰,一只在鲜血中沐浴而来的藏獒如果连这一点安慰都得不到,它的精神和肉体就会迅速垮掉,不昏的也得昏,不死的也得死。
“上啊。”巴俄秋珠用鞭梢抽打着大个头金獒。大个头金獒望了望满脸怒容的主人,再一次舔了舔獒王的伤口,跑向了打斗场中央,昂起头,朝着西结古獒王冈日森格吼叫。冈日森格明白了,休战是不可能的,自己必须锲而不舍地战斗。它慢腾腾地站起来,身子一晃,哗地倒下去,更加瘫软地贴住了地面。
一阵马蹄的疾响由远及近,一个急急巴巴的声音从空中传来:“冈日森格,你怎么了,冈日森格?”
12多吉来吧之脱困
西宁城的礼堂里,为了决定一些人的命运,血腥的决斗连绵不止。
先是四只大狼狗鱼贯而入,尽管那是四只训练有素的军犬,尽管多吉来吧浑身伤口疼痛,结果也没有任何悬念。但在打斗过程中,多吉来吧隔着厚厚的墙壁,闻到红衣女孩和男孩的味道。它突然忘了扑杀,高声呼叫起来。它再次起跳的时候,却不是扑向军犬,而是扑向墙壁。它用爪子使劲抠。它的爪子曾经是坚硬的铁杵,击碎过多少冰块土石,抓破过多少野兽的厚皮,多少次帮助它完成了一只伟大藏獒的使命,维护了饮血王党项罗刹的一世威名。可是这次,爪子不行了,它年事已高,又遇到了钢筋水泥。它着急地在墙上甩着爪子,似乎在说:不争气的爪子啊,不争气的爪子你怎么软成酥油了。趁这工夫,四只军犬在多吉来吧的身上舔了无数新伤。
而在墙外,男孩带着女孩,沿着礼堂,跑啊跑啊,跑得气喘吁吁、大汗淋漓,也没找到一个可以放出大狗的地方,只好停在门前,求几个守门的人。守在门口的人不理他们,他们就哭了。其中一个胸前挂满了像章的人似乎被感动了,指了指不远处站在窗台上的黄呢大衣说:“你们去求他,他是头儿。”两个孩子去了,双手拽着黄呢大衣的脚:“叔叔,叔叔,放了大狗吧,叔叔。”黄呢大衣觉得自己就要被拽下窗台,跳到地上呵斥道:“哪里来的小屁孩,给我滚远点儿。”他们没有滚,男孩跪下了,抱着黄呢大衣的腿,女孩学着男孩的样子也跪下了,也抱着他的腿。黄呢大衣抬脚踢开了两个孩子:“去去去,去。”
礼堂里的多吉来吧听到两个孩子的哭声,它作为一只优秀藏獒最受不了的,就是看到和它亲近的人为了它而备受委屈,那绝对是一种撕心裂肺的折磨。它暴怒地蹬踏着墙壁,轰隆隆地咆哮着,把肩膀、屁股和肚子上磨烂的伤口咆哮成了嘴巴,喷吐出点点鲜血来。忽然,它转身扑向四只军犬,把它的愤怒都泼洒在它们身上。顷刻之间,它们都倒在血泊之中。
礼堂外面,男孩和女孩死死跪在黄呢大衣跟前,不肯起来。
黄呢大衣不理他们。胸前挂满像章的人走过去,把两个孩子拉到自己身边问道:“我知道这藏獒是动物园的,你们跟它是什么关系?”他们不知道怎么回答,互相看了看。女孩突然说:“大狗是我爸爸。”
礼堂内,多吉来吧注视墙壁,聆听女孩的说话声。
礼堂门响了,多吉来吧猛然回头,没看到男孩女孩进门,看到的是一群城市狗。礼堂的窗户玻璃上人更多了,密密麻麻就像砌起了好几面黑墙,那男孩就挤在林立的人腿之间,断断续续叫着:“大狗,大狗。”叫几声,就低下头去,把战况告诉窗台下仰脸站着的红衣女孩。突然男孩惊叫一声:“大狗。”又浑身抖颤、声音结巴地对女孩说:“那么多狗都扑到了大狗身上,大狗就要死了。”女孩哇哇地哭起来。
也许是哭声的刺激,两个小时后,多吉来吧就让礼堂变成了屠宰场。城市的人想通过打斗屠宰多吉来吧,没想到多吉来吧却屠宰了一群城市狗。不,还有一只城市狗活着,那是被多吉来吧用坚硬的爪子掏开了胸脯的藏狗,它的皮肉开裂了,胸骨断开了,心却被多吉来吧留下了。它还活着,只要不再参与残酷的打斗,并且有人照顾,它就一定能活下去。多吉来吧望着它,它也望着多吉来吧,双方眼睛里的内容是不一样的,在藏狗是不尽不绝的仇恨,在多吉来吧是无限而有悔的怜悯:我呀,我怎么把它咬成这个样子了?
多吉来吧蹭着地面朝前挪动着,挪一下,眼睛里就多一点亲近,那是亲近草原故土的热肠在孤寂思念中的自然流露,那是藏狗身上滞留不去的草原味道对一个怀乡者的顽固吸引。它挪到了跟前,就把眼睛里的亲近无条件地送给了对方。它靠着藏狗卧了下来,有点糊涂了,伤心落泪的思念让它觉得藏狗仿佛变成了草原,它只要依附在草原的大地上,浑身的伤痕就会迅速痊愈,体力也会很快恢复。它把硕大的獒头一半枕在了自己腿上,一半枕在了藏狗腿上。
藏狗很吃惊,想咬又没咬,抬头看了看礼堂的门,门关着,寂然无声,又抬头看了看人影密密匝匝的窗户。眼光一到,玻璃就哗啦一声烂了,砸烂玻璃的人在一个利碴怒放的洞口喊叫着:“四眼,四眼,咬死它,咬死它,现在就看你了。”被称作四眼的藏狗望着喊叫的人,那是它的主人,它不顾伤痛站了起来,朝着多吉来吧龇了龇牙。“四眼,四眼,快咬啊四眼。”四眼藏狗再次望了望主人,一口咬了下去。
多吉来吧的后颈被四眼的利牙戳出牙眼的时候,它并不吃惊。它用力站起来,甩脱对方,发出一种奇怪的声音。早已脱离了草原的四眼藏狗,只拥有城市的思维和耳朵,听得懂主人的旨意,却丝毫不明白多吉来吧的藏话,听到主人的喊声再次传来,便又一次张大了血口。
疲惫不堪的多吉来吧忍受着藏狗的撕咬,一次次不厌其烦地甩脱着。终于忍无可忍,多吉来吧的反抗完全是草原风格的展示,有熊的力量、豹的敏捷、狼的狠毒,牙刀闪电般飞出,又闪电般收回,咕咚一声响,喉咙洞开的四眼藏狗倒地了。
然后就是安静。都死了,所有被人驱使着前来撕咬多吉来吧的城市狗都没有逃脱既定的命运。多吉来吧看了看最后倒下去的四眼藏狗,把眼光投向了窗户玻璃后面林立的人。它悲凉地发现,黯淡的暮色里,男孩已经不见了,使劲闻了闻,到处都是乱七八糟的味道,根本就捕捉不到两个孩子的气息。它汪汪汪地哽咽着,哗啦啦地流出了眼泪。没有了,它现在的寄托、它希望自己去保护的两个孩子已经没有了,它用舌头舔着眼泪,望着高高的窗户,一次次用干涩的嗓子呼喊着,喊得嗓子都哑了,最后孤立无援地趴在了死去的藏狗身边。无可依附的时候,它只好一厢情愿地再次把自己依附在它唯一能感觉到草原气息的死去的藏狗身上。
深夜,多吉来吧在伤痛的折磨中闭上了眼睛,正把所有的精神都献给思念——思念它的主人、妻子、雪山、草原。礼堂的门突然开了,走进来了红衣女孩和那个男孩。他们后面还有一个人,胸前挂满了金光闪闪的东西,手里攥着一根撬杠。两个孩子抱住了它,“大狗大狗”地叫着,它也抱住了两个孩子,嗷嗷嗷地哭着,孩子们的眼泪和它的眼泪互相交换着,然后它被两个孩子和那个满胸金光闪闪的人带领着,恍恍惚惚走出了礼堂,走进了如水如波的月光,走过了一座院子,来到了大街上。夜晚的大街上,一辆汽车急速驶过。
多吉来吧这才意识到它自由了,再也用不着去迎接那些莫名其妙的打斗了。它伫立着,认真地看着两个孩子正在和满胸像章的人告别——孩子们说:“谢谢了,叔叔。”满胸像章的人摸着女孩的头说:“谢你们自己吧,你一说大狗是你爸爸,我就知道它对你们多重要,快点离开这里,不要再落到他们手里。”满胸像章的人给多吉来吧招了招手,提着撬杠走了。多吉来吧目送着他也目送着撬开了礼堂门的撬杠,突然扭过头来,猜测而忧伤地盯上了红衣女孩的脸。
它的猜测和忧伤很快被红衣女孩说了出来:“大狗你说怎么办啊?你不能去我家了,我妈妈不喜欢你。”男孩也说:“我爸爸那个狗日的,他要扒了你的皮,吃了你的肉。”多吉来吧眨巴着眼睛,好像听懂了,又好像没听懂,但稀稀落落夜行的汽车帮了它的忙,那种在夜深人静时格外夸张的轰隆隆的声音唤醒了它对城市的憎恶,它的心明亮起来:自己不是要跟着两个小孩去的,而是要离开、离开,离开城市,目标是草原故乡、主人、妻子,是向着草原覆盖去的亢奋的人臊和伴生的危难,是预感中的需要——西结古草原的需要、寄宿学校的需要。它告别似的舔了舔女孩的脸,又舔了舔男孩的脸,慢慢地转身,慢慢地走了。
“大狗,大狗。”女孩叫着,男孩也叫着。女孩哭了,男孩也哭了。男孩呼喊着追了过去。多吉来吧跑起来,他追出去二十步,又赶紧回到越哭越伤心的女孩身边。大狗走了,就这么突然地离他们而去了,尽管两个孩子早已想到他们救大狗出来就是为了让它远远地离开,但还是不忍伤别,大狗一走就把心拽痛了。
两个孩子站在那里哭了很长时间,他们不知道他们的大狗又拐回来了。多吉来吧站在不远处黑暗的树荫里,发痴地望着他们,看他们朝女孩家的方向走去,就悄悄地跟在了后面。它知道城市的夜晚和荒原的夜晚一样潜藏着更多的凶险,尤其是对孩子。它要是就此一走了之,就算不上是一只至情至性的藏獒了。
多吉来吧暗地里护送着两个孩子来到了红衣女孩家。女孩敲门走了进去,男孩也走了进去,但男孩马上被女孩的母亲推了出来。母亲对女孩说:“你去哪里了,这么晚才回来?哪里的野孩子,也往家里带。”说着哗啦一声从里面关死了门。多吉来吧在黑暗中抖了一下,挺硬了脖子,瞪起眼睛看着,它不理解人的举动:那个母亲怎么会这样无情?
男孩离开了那里,走到阒寂无人的街上,又回到女孩家的门口,靠着门框坐了下来。这里毕竟背靠着熟人的家,心理上不至于特别空落害怕。本来打算送孩子到家后就离去的多吉来吧不走了,它坐下来,远远地守护着,看到男孩歪着身子渐渐进入了梦乡,又悄悄走了过去。
多吉来吧卧在了男孩身边。它知道尽管是夏天,但这座高原古城的夜晚还是凉风飕飕的,它把自己的长毛盖在了男孩的脚上、腿上,又用带伤的身体挤靠着他,让体温就像一床棉被一样丝丝缕缕地传了过去。明天再走吧,无论它离开城市、扑向主人和妻子的愿望多么迫切,它都必须在这一夜把自己交给孩子,以一只草原藏獒与生俱来的责任,保证孩子在安全和温暖中睡去。男孩睁了一下眼,把脸埋进大狗的鬣毛,又睡死过去了。
男孩实在太累了,他睡到太阳升高后才被开门出来的女孩叫醒。他站起来揉着眼睛对女孩说:“大狗呢,大狗呢?大狗在和我睡觉。”红衣女孩摇摇头说:“没看见,你在做梦吧?”男孩挠挠后脑勺:“我在做梦?哈哈哈,我在做梦。”这时女孩发现:男孩的脖子和脸上,粘着好几根长长的獒毛。再一看,腿上、脚上也有。他们两个同时喊起来:“不是做梦。”他们把大狗的长毛一根一根集中起来,攥在了手心里。他们攥着獒毛尽量远地看着街道,心里头酸酸的,又一次眼泪汪汪了。凭着孩子的直觉,他们知道大狗再也不会出现在他们面前,在最后陪伴了他们一夜之后,它已经远远地离去了。
13地狱食肉魔之再杀
桑杰康珠跟随勒格红卫和地狱食肉魔进入了索朗旺堆生产队的草场,一户牧家的帐房就在不远处的草冈下寂寞地张望着。夏天的晚上帐房是不拉紧门帘的,佛龛前酥油灯的光亮从门里流出来,就像流出了一轮月亮,照耀着曼妙飘舞的经幡。经幡是挂在绳子上的,绳子是固定帐房的。
两个人走向了帐房,帐房周围既没有牛羊,也没有一只守夜的狗,帐房里面一个人也没有。
桑杰康珠伸手在炉膛里摸了摸,还是热的,就去门口拿了几块干牛粪吹着了火,然后从胸兜里抱出尼玛和达娃,放在温暖的火炉边让它们继续睡觉。奶桶里有奶,陶锅里有水,揭开佛龛下的木箱,拿出了茯茶和盐巴。桑杰康珠说:“你来了,主人家就走了,魔鬼到来的消息好比天上的风,一会儿就吹得满草原都是。”勒格红卫不理她,默默坐在了火炉边的地毡上。
桑杰康珠烧好了奶茶,又找到木碗,给勒格红卫倒了一碗,给自己倒了一碗。喝完了,她又续上,然后去门口把狗食盆拿了进来,倒上奶茶,招呼守在门口的地狱食肉魔。地狱食肉魔进来了,看到狗食盆里冒着热气,就卧下来守着,想等凉了再喝。勒格红卫打着哈欠,朝着毡铺上摞起的被子靠了过去。桑杰康珠赶快把尼玛和达娃抓进了怀抱,匆匆出去了。
黎明悄然来临,东方是白的,西方是黑的,一片浩浩茫茫的黑白色,一个衔接着夜晚和白昼的苍苍天穹。桑杰康珠沿着帐房习惯性地顺时针跑起来,她握着藏刀,念着草原上十分普及的《二十一尊圣救度母经》:“那摩啊日亚哒惹耶,目光如电的速捷勇度母、威光四射的朗月母、妙手莲花的紫摩金色母、胜势无限的如来顶髻母……”跑了两圈,就把八根拴帐房的牛皮绳割断了。牛毛褐子的帐房塌了下去,盖住了勒格红卫和地狱食肉魔。
桑杰康珠敏捷地跳上帐房,扑向了勒格红卫,看到隆起着地狱食肉魔的那个地方正在剧烈摇晃,又改变主意扑向那个更大的隆包,嗨的一声,一刀攮了下去。也不知攮在了什么地方,摇晃突然消失了,一切变得十分安静。
桑杰康珠跪在帐房上,正准备更加狠恶地再攮一刀,突然觉得铺了一地的帐房移动起来,就像洪水破堤,哗一下倾泻而去。桑杰康珠一个趔趄躺倒在帐房上,又被拖出了十多米,忽地掀出了帐房。藏刀脱手飞了出去。
等她滚了七八个滚,好不容易爬起来时,发现帐房已经被撕得七零八碎,地狱食肉魔黑魆魆的身影正在撕扯一块还没有撕碎的牛毛褐子。
桑杰康珠没想到地狱食肉魔的力气大到了这种程度,这么大的帐房,叠起来三头牦牛才能驮得动的帐房,而且是铺在地上的,竟被它从下面顶起来掀上了天。她下意识地摸了摸胸兜,发现尼玛和达娃不见了。她赶紧寻找,懵头懵脑地喊着:“尼玛、达娃,尼玛、达娃。”
突然勒格红卫从后面一把拉转了她,一把从自己胸兜里揪出尼玛和达娃,扔进了她的怀抱。桑杰康珠红着脸解释道:“帐房被风吹塌了,我把尼玛和达娃弄丢了。”似乎是为了揭穿她的谎言,勒格红卫伸手抓住桑杰康珠腰间的刀鞘,插进去刚才捡来的那把藏刀。桑杰康珠又说:“我的刀鞘这么不紧,我摔了一跤,刀也掉出来了,吃肉的时候怎么办,牙齿是啃不净骨头的。”让桑杰康珠吃惊的是,对这种连自己都觉得可笑的谎言,勒格红卫居然认可地点了点头。
一声不吭的尼玛和达娃闻到了桑杰康珠的味道,吱吱地哭起来,用哭声表达惊怕和委屈。桑杰康珠抚摸着它们,瞪着面前的勒格红卫,不明白他为什么不揭穿她刺杀未遂的行为,为什么不用一个剽野汉子或者仇杀之敌的方式报复她。
地狱食肉魔狂奔而来又狂奔而去,呼哧呼哧地喘着气,不是因为疲累,而是因为生气。它实在想不明白它司空见惯的牛毛褐子帐房居然会盖住它,它要反抗,要宣泄仇恨,要像撕咬一片勇猛的西结古藏獒那样腾挪跌宕、舍生忘死。
桑杰康珠警惕地望着地狱食肉魔,发现它行动自如、身姿英挺,一如既往地雄霸悍然,心说我不是狠狠地攮了它一刀吗,它怎么就毫发未损呢?她毫无目的地走向了青花母马,突然听到一声吼叫,就见地狱食肉魔疯狂地朝西跑去,勒格红卫跳上马跟了过去。她知道西边遥遥在望的是昂拉雪山西山脚下的高山草场,索朗旺堆家的帐房就在那儿,西结古草原最好的看家藏獒也在那儿。她一动不动,心想勒格红卫是不可能再让她接近了,他给了她藏刀,却留下了更多的警惕。既然这样,她不如回去,现在回去还可以让尼玛和达娃安然无恙地回到汉扎西身边。
她骑上青花母马,掉转马头走了几步,忍不住回头看了一眼,突然感到不甘心。她抽出藏刀,又一次放在袖筒里,紧了紧氆氇袍的胸口,装牢尼玛和达娃,然后催马而去,喊着:“等等我,勒格等等我。”
桑杰康珠跑到了他跟前,停下来说:“勒格你还是离开西结古草原吧,不离开你和你的藏獒就都会死在这里。”勒格红卫坚定地摇了摇头,那意思桑杰康珠完全理解:怕死就不来这里了,索朗旺堆生产队的看家藏獒没有死,西结古寺里还有不少可恶的寺院狗,冈日森格的领地狗群也还没有露面,怎么可能离开?桑杰康珠说:“那你就打错主意了。”说罢,使劲晃了一下缰绳,朝前跑去,越跑越快。
勒格红卫愣了一下,明白她是要去通报消息的,心想那怎么行,要是他们把索朗旺堆生产队的看家藏獒转移到了别的地方,他和他的藏獒不就白来了吗?他纵马就追,一路狂奔,眼看就要追上了,忽见青花母马像突然遭遇了野兽,跷着前腿直立而起,桑杰康珠惊叫一声,被抛了出去,重重地摔倒在了草地上。
勒格红卫丢开缰绳,从飞驰的马上跳下来,稳稳地站住,然后朝桑杰康珠跑去。他看她歪着头、闭着眼睛,趴在地上纹丝不动,便跪下一把抱住了她。
桑杰康珠的眼睛倏地睁开了,与此同时袖筒里的藏刀比眼光还要犀利地亮了出来。她抬手便刺,刀尖瞬间划开了他的皮袍,又划开了他的胸脯。他哎哟一声朝后倒去,同时攥住她的手,朝上一撑,一脚踢翻了她。
勒格红卫站了起来,目光如剑地瞪着她,阴森森地说:“狠毒的姑娘,你让我流血了。”说着,撕开皮袍的胸口,伸手抹了一下,亮出被血染红的手掌让她看了看,一脚把掉在地上的藏刀踢给了她,然后上前,从她的怀抱里抓出尼玛和达娃,放在了自己淌血的胸脯上,呵斥道,“舔,你们给我舔。”
桑杰康珠愤怒地喊起来:“你杀死了那么多藏獒,你罪大恶极。”
勒格红卫平静地摇摇头说:“我的藏獒死了,我的狼死了,我的明妃死了,我的大鹏血神也死了,都是西结古的藏獒咬死的。我被撵出了西结古寺,连一个睡觉的地方也没有了。”
桑杰康珠说:“勒格你胡说,藏獒是决不会咬死明妃的。”
勒格红卫说:“难道丹增活佛不会使魔法放毒咒吗?”
桑杰康珠说:“那你就去找丹增活佛算账。”
勒格红卫说:“我不杀人,我的誓言不针对任何人。”
桑杰康珠说:“还有大鹏血神,西结古草原的藏獒什么时候咬死过神?”
勒格红卫满脸的肌肉一阵颤动,厚重的乌云顿时压在了鼻翼之上,让人觉得比起他的藏獒、他的狼、他的明妃的死来,大鹏血神的死才是真正残酷的抽去了他的灵魂的死。
朝西跑去的地狱食肉魔这时已经不见了踪影,它是心急火燎去战斗的,它已经闻到了那些看家藏獒的味道。勒格红卫紧着要去追,就不想再跟桑杰康珠纠缠了。桑杰康珠躺在柔软的草地上,半天才坐起来,眼睛发直地望着迅速远去的勒格红卫的骑影,使劲咬了咬自己的嘴唇:我怎么就杀不死他呢?亿万个白水晶夜叉鬼卒、亿万个绿宝石凶暴赞神,再加上亿万个地神、龙神、杀敌能成的战神、女鬼差遣的念神、守土守舍的空行母,你们为什么不给我力量啊?
远远地,有了藏獒的叫声,连成一片,就像天边滚过了隐雷,一轮接着一轮。桑杰康珠浑身一颤,捡起藏刀,插入刀鞘,跨上了青花母马。
已经开始了,还没有到达索朗旺堆家,就已经开始了桑杰康珠决不想看到的对峙。是那些优秀的看家藏獒主动前来迎击的,它们一闻到刺鼻的獒臊味儿,就知道来了劲敌,你争我抢地跑来,生怕别的藏獒占了先而使自己失去表现威武的机会。桑杰康珠知道自己无力阻拦,但又实在不想看到十二只寺院狗惨死的境遇再次发生,就打马冲过去,抽出藏刀,朝着地狱食肉魔的眼睛投了过去。
地狱食肉魔根本就没有理睬藏刀,眼睛一横,迅速瞥了一眼主人勒格红卫,朝着桑杰康珠扑了过来。青花母马等不到主人的驱使,扬起四蹄逃跑而去,跑向了索朗旺堆生产队的八只看家藏獒。一只看家藏獒立刻跳起来,朝着地狱食肉魔拦截而去。桑杰康珠喊了一声:“不要过去,快跟我跑,快跟我离开这里。”
那些天生就会奋勇当先的看家藏獒哪里会听她的,打斗随即发生。惊心动魄的场面让一群乌鸦腾飞而起。乌鸦并不飞远,起起伏伏地哇哇喊叫,这是召唤,是发给秃鹫的信号。乌鸦总是能最先预感到死亡,也总是让秃鹫先来啄碎皮厚毛长的尸体,然后大家一起吃肉。
天上很快出现了秃鹫,开始是一只,大概是搞侦察、打前站的,随着一阵嘎嘎嘎的叫声,慢慢就多起来,盘旋成了一片声色俱厉的乌云。乌云没有马上落下来,一声比一声尖亮地喊叫着,像是气急败坏了,又像是在制造声势,它们发现前来趁火打劫的不光是自己,还有黑压压的狼群。
14格萨尔宝剑之阳世离魂歌
“冈日森格,你怎么了,冈日森格?”这个急急巴巴的声音是父亲发出来的。父亲一出现在藏巴拉索罗神宫前,就跳下马跌跌撞撞地扑向了冈日森格。冈日森格忽地站了起来,也不知为什么,冈日森格一听到它的恩人我的父亲的声音,浑身的疲惫、四肢的瘫软突然就消失了。它挺身而立,望着跑来的父亲,用眼神里发自内心的豪迈的微笑告诉他:我没什么,我好着呢。
父亲跪倒在地抱住了它,急切地说:“我看见了,你都站不起来了,你没事儿吧?”说着,就在冈日森格的身上到处摸索,他想知道哪儿有伤,骨头断了没有。摸着摸着,父亲就哭了,他看到了冈日森格脖子、屁股、额头上的伤,他说:“你都是老爷爷了,你怎么还跟它们打?你老了,打不过它们了,就不要逞能了嘛。”说罢又朝后看了看,冲着骑在马上的班玛多吉喊道,“班玛书记你混蛋,怎么还能让冈日森格上场?你看你看你看,血流了这么多。”
班玛多吉说:“汉扎西你别骂我,连我的曲杰洛卓都战死了,冈日森格不上谁上?它好歹是獒王,人家的獒王上场了,就是要挑战我们的獒王。再说冈日森格打赢了,它没有给我们西结古草原丢脸,应该高兴才对啊。”父亲这才意识到,已经发生的打斗是相当惨烈的,死伤的藏獒肯定很多。他站起来,四下里看着,看到了打斗场中央的小巴扎,禁不住大步走了过去。
上阿妈领地狗群不知道父亲要干什么,威胁地叫起来。父亲顾不上理睬它们,蹲下身子,凑过嘴去,在小巴扎的鼻子上试了试。觉得还有鼻息,而且是温热的,便抬起头朝上阿妈骑手高声说:“它还活着,它没有死,你们怎么没有人管?”又回头喊道,“曲杰洛卓呢?我怎么看不见曲杰洛卓?”班玛多吉告诉他,曲杰洛卓死在了上阿妈领地狗群里,又警告他:“你不要过去,你要是过去,也会像曲杰洛卓那样,再也回不来了。”
这个时候的父亲心里就装着藏獒的死活,哪里会在乎班玛多吉的警告,站起来就走,一边走一边喊:“曲杰洛卓,曲杰洛卓。”仿佛曲杰洛卓只是在别人面前死了,他一来一喊就又会活过来。班玛多吉惊慌失措地喊道:“危险,汉扎西,你回来。”
冈日森格嗡嗡嗡地叫着,使劲迈着步子,要追上去保护父亲,追了几步就停下了。它看到上阿妈领地狗虽然一只只都瞪着父亲,却没有一只做出撕咬的样子,那些平和而亮堂的眼睛告诉它,父亲不会有事儿。父亲和藏獒有着天然生成的缘分,他刚才那个用自己的嘴试探小巴扎鼻息的举动,已经让上阿妈领地狗从心里抹去了对他的敌意。
父亲就这样不管不顾地走进了上阿妈领地狗群中,找到了曲杰洛卓,又痛心地看到,曲杰洛卓身边还躺着一只驴大的雪獒,都死了,都用血色灿烂的眼睛痴望着高远的蓝天。它们一黑一白,黑的就像山,白的就像水;黑的典雅雄奇,白的高贵俊美。父亲不知道雪獒叫什么名字,名字是什么意思,只知道曲杰洛卓的意思是法智——法王智慧,或智慧的法王。藏獒之中,又一个法王离世了,在一场由人发起的莫名其妙的打斗中悲哀地离世了。
父亲流着泪,打着唿哨,叫来了自己的大黑马,又指着离他最近的上阿妈骑手的头儿巴俄秋珠,不容置疑地说:“巴俄秋珠你给我下来,下来帮帮忙。”巴俄秋珠诧异地看着父亲,似乎是说:我都是上阿妈公社的副书记了,你居然敢这样命令我。又看了看自己身边的骑手,自嘲地呵呵一笑,听话地跳下马,帮着父亲把曲杰洛卓抬上了大黑马的脊背。
父亲板着面孔说:“巴俄秋珠我问你,你为什么要带着人和狗来西结古草原闹事?”巴俄秋珠说:“汉扎西老师你别问了,这跟你没关系。”父亲说:“怎么没关系?这么多藏獒死了伤了,它们都是我心上的肉。”巴俄秋珠说:“只要你们把麦书记交出来,把藏巴拉索罗交出来,藏獒就不会死了。”父亲愤怒地说:“为什么你要抢藏巴拉索罗?”巴俄秋珠说:“把藏巴拉索罗敬献给北京城里的文殊菩萨,他们就会放我老婆梅朵拉姆回家。”父亲说:“你光想着把梅朵拉姆夺回来,就没想到梅朵拉姆是最最喜欢藏獒的,她要是知道你为了她就让藏獒咬藏獒,她是不会答应的。”巴俄秋珠叹了一口气说:“可是我有什么办法呢?汉扎西老师你说啊,我除了争夺藏巴拉索罗,除了把藏巴拉索罗献给北京城里的文殊菩萨,我还有别的办法吗?”
父亲默然了,望着死去的藏獒,感觉自己就要哭出来,赶紧扭头离开了。
父亲先把曲杰洛卓驮到了不远处的天葬场,又快速返回,把驴大的雪獒和那只被小巴扎咬死的小黑獒也驮了过去。来来去去,他都唱着西结古草原的牧民们给亲人送葬时唱的《阳世离魂歌》:“这一个瞬间,我这一世的因缘已完,我没有悲伤,没有诅咒,没有抱怨;这一个瞬间,我告别了所有的苦难,我离开冬天,告别苦寒,不再眷恋;这一个瞬间,我的来世已经显现,我神情坦然,内心喜欢,满怀莲花盛开的祈愿。”所有的人和所有的狗都感激地望着他,都把争抢与打斗暂时放到了一边。
天葬场上,常年据守在这里的司葬喇嘛立刻点起了牛粪和柏枝,呜哇——呜哇——地喊起来。隐身在远方山坳里的秃鹫纷纷飞来,覆盖住了天葬场。无数乌鸦也冒出来,环绕在秃鹫们的外围,准备捡食一点残羹剩饭。父亲走过去叮嘱司葬喇嘛:“人是怎么天葬的,它们就得怎么天葬,只要它们走得干净,一转世说不定就转世成人或神了。”父亲的意思是等秃鹫把筋肉吃完了,一定要一点不剩地把骨骼砸碎,拌着血水和糌粑,让秃鹫们啄食干净。司葬喇嘛说:“汉扎西你就放心吧,我知道你对藏獒的心,其实你的心也是我们的心。”父亲就像送葬自己的亲人那样,感激得朝着司葬喇嘛磕了一个头,又面对三只就要被秃鹫送去转世的藏獒,磕了三个头,算是最后的拜别。
父亲骑着马,以最快的速度跑回到了藏巴拉索罗神宫前。
死的送走了,现在要紧的是救活负伤的。父亲央求巴俄秋珠帮忙,把还没有死却无人照料的小巴扎和已经昏过去的上阿妈獒王帕巴仁青抬到了马背上。
没有人阻拦父亲,西结古骑手和领地狗了解父亲,知道父亲必然会这样做,就都用平静的眼光看着父亲忙来忙去。上阿妈骑手和领地狗非常意外,发现父亲的行为不仅是大胆而奇特的,更是仁慈而芳香的。尤其是上阿妈领地狗,凭着灵性它们从父亲清澈的泪眼里看出了救死扶伤的温暖,便望着父亲的背影和驮着上阿妈獒王的大黑马,一个个摇起了尾巴。那只挑战冈日森格的大个头金獒早已拐了回去,好像父亲的行为取消了它的斗志,它再也不想发出雷鸣般的吼声了。
冈日森格安静地卧在地上,抓紧时间休息,它知道父亲带来的只能是暂时的休战,而不是永久的和平。
父亲很快回到了寄宿学校。从这一刻起,寄宿学校变成了战地救护所。需要救护的目前是三只藏獒:在极端的痛苦中不想死去还想陪伴着父亲的大格列、被曲杰洛卓咬伤的小巴扎和被冈日森格打败的上阿妈獒王帕巴仁青。从被救护的对象看,父亲的救护所从一开始就不单属于西结古草原,它就像一个处于中立地位的人道主义救援机构,属于整个青果阿妈草原,属于所有的藏獒。
救护所的医生只有一个,那就是藏医喇嘛尕宇陀。尕宇陀被父亲留下来随时救治大格列,看父亲一连驮回来两只将死而未死的藏獒,而且是上阿妈草原的藏獒,便抱紧了豹皮药囊说:“汉扎西你就可怜可怜我这个老人吧,我的‘七泪寒水丹是新近才配制成的,光鹿泪、马泪、牛泪、藏獒泪我就用了五年时间收集,三十二种寒水石用了三年时间寻找,这么珍贵的药宝怎么能胡乱用在不相干的藏獒身上呢?”
父亲二话不说,啪地双腿并拢,举起双手,空中一拍,额前一拍,胸间一拍,扑通一声跪下,朝着尕宇陀匍匐而去。父亲一连磕了三个等身长头,站起来说:“伟大的药王喇嘛尕宇陀,你也可怜可怜这些藏獒吧,你的药宝是神赐的甘露,不洒到这些病痛者身上,就不是甘露是臭水了。”
尕宇陀愣了片刻,放下豹皮药囊,也是双腿并拢,举起双手,空中一拍,额前一拍,胸间一拍,跪下来朝着父亲磕了一个等身长头,两手撑地站起来说:“你怎么给我磕头,我应该给你磕头才对啊。”父亲说:“你把祈求还给了我,就是说你还是不愿意用你的如意甘露救治这两只藏獒?”尕宇陀说:“我给你磕头是因为你是藏獒的菩萨,你比我们这些草原人更知道藏獒是我们的亲兄弟。我服了,为了不让我的甘露变成臭水,我只能听你的了。”
美旺雄怒奇怪地看着:主人和药王喇嘛怎么了?互相磕头是什么意思啊?
看着藏医喇嘛尕宇陀给小巴扎和上阿妈獒王喂了“七泪寒水丹”,敷了“十六持命”,父亲心里踏实了一点。他叮嘱尕宇陀千万不要离开,告诉孩子们待在学校,哪儿也别去,小心地狱食肉魔吃了你们。自己骑着马,又一次去了藏巴拉索罗神宫。上阿妈领地狗和西结古领地狗的打斗是不会停息的,死伤随时都会发生,他必须守在那里,让死去的立马天葬,把受伤的尽快驮到寄宿学校来。
一路奔驰,藏巴拉索罗神宫很快就到了。父亲让马立住,挺起身子,远远地观察着打斗的场面,吃了一惊:怎么回事儿,怎么又多了一拨人、多了一群藏獒?立刻想到他在西结古寺见过的多猕骑手和二十只壮硕伟岸的多猕藏獒,想到了勒格和他的地狱食肉魔。难道他们都到这里来了?他们来到这里可不是对抗上阿妈骑手和上阿妈领地狗的,他们唯一的目标只能是西结古领地狗和獒王冈日森格,冈日森格危险了。
父亲双腿一夹,心急火燎地策马而去。
15多吉来吧之情伤
从早晨到下午,多吉来吧在横七竖八的街道里穿行着,始终没有走出城市。好几次它似乎来到了城市的边缘,但发现前去的路上并没有草原的气息,就又折回去了。离开城市就是为了回到草原,可是草原,草原在哪里呢?它是被汽车拉进城市的,在进城的路线上没有留下它的任何痕迹,再说即使留下了痕迹,一年的风吹雨淋之后它还能闻出来吗?它东跑西颠,越跑越累,越累就越不知道草原在哪个方向了。它满眼流淌着湿漉漉的迷茫,不时地关注着那些一见它就躲开的人。它记得在西结古草原,只要遇到它解决不了的问题,总是人在帮助它,主人汉扎西,或者随便一个牧民。可惜在城市、在今天,它见到的人只有两种:一种是怕它的,一种是想害它的。
很快就是黑夜了,房子和灯火组成的沟谷似乎比白天更多了,多得让它绝望。它渐渐累了,想找一个地方休息,但哪儿都不安静,哪儿都有危险的存在,找了差不多两个小时,才给自己找到了一个灯火熠亮、旗帜飘扬、画像高耸的地方。这儿的灯火是小小的一串儿一串儿的,环绕着酷似佛像的毛主席画像,好比西结古寺大经堂里酥油灯的闪烁,这儿的旗帜是连成片的,就像草原上铺满山坡的经幡、箭垛、风马旗阵。它望着灯火、画像、旗帜,感到它们是安全的,是没有敌意、可以信任的。更让它放心的是,它看到了一些朝着画像跪着说话的人,如同西结古草原那些面对佛像或者活佛和喇嘛祈请福佑的牧民。多吉来吧卧了下来,就卧在了灯火通明处、全身画像的脚下,聆听着旗帜以草原的节奏呼啦啦响动,打量着那些跪在画像前喃喃自语的人。它不知道这是一些向伟大领袖“早请示,晚汇报”的黑帮,是一群没有自由的“请罪者”,只觉得他们表情是木然的,也是善良的。他们来了一拨,跪完了,自语完了,就走了;又来了一拨,跪完了,自语完了,又走了。就这样不间断地来来去去,多吉来吧觉得根本不需要提防他们,就闭上眼睛睡着了。
不知睡了多长时间,一丝温馨而惬意的味道走进了多吉来吧的梦乡,告诉它你该醒醒了。它迷迷糊糊睁开眼睛,看到还有人在跪着说话,就又闭上了眼睛。但这次它没有闭实,它怎么也闭不实了,那温馨而惬意的味道变成了一种带着草原气息的坚硬有力的袭击,让它睡意全无。它倏地站起来,几乎是不由自主的,用眼光也是用鼻子指引着自己,走向了二十步之外那些跪着说话的人。
一阵惊叫,那些人纷纷跳起,转身就跑。多吉来吧也很吃惊,停下来望着他们:这些和草原人一样跪着说话的人怎么害怕起它来了?真正的草原人是不会这样的,他们一看它的表情,就知道它是去打架的,还是去亲近的。让多吉来吧欣慰的是,还有一个人跪在那里一点儿也没挪动,它最初的动机就是要走向那个人的。它继续迈步,来到那个人身边,伸出舌头舔着,舔了脸和耳朵,又去舔手。那个人抱住它说:“多吉来吧,你怎么在这里?你是跑出来的吧?我知道你在动物园里,很想去看你,但我没有机会。”说着吧嗒吧嗒流下了泪。
多吉来吧也是吧嗒吧嗒流着泪,继续用它的舌头呼唤着她的名字:梅朵拉姆,梅朵拉姆。
他们互相拥抱着,都想把各自的苦水吐出来,又都意识到这是不可能的,便沮丧地分开了。梅朵拉姆说:“多吉来吧,你是怎么跑出来的?你今后怎么办?就在西宁城里做一个无依无靠的流浪狗?你会被人打死的。”多吉来吧呜呜呜地哭叫起来,想对梅朵拉姆说:我要回家,我要回家,你能不能帮帮我,我要回家。梅朵拉姆说:“我要是能照顾你就好了,可是我不能,我没有这个自由,我父亲是‘反革命,母亲是‘坏分子,我有一个伯伯在台湾,他托人给我带过一封信,我并没有看到信,却已经是潜藏在草原深处的‘台湾特务了。我们全家都在接受监督,我不能把你带回家去。”
多吉来吧听不懂梅朵拉姆的话,但是能揣摩话语的味道,知道梅朵拉姆的处境跟自己一样,甚至比自己还要糟糕。它用舌头安慰着她,突然就不哭了,警惕地看了看四周,意思是说:有我呢,我来保护你。
立刻就有了保护的机会。有两个中年男人和两个青年女人走过来,蛮横地说:“干什么呢?向毛主席请罪的时候还抱着一只狗,不要以为它就是你的靠山,我们要‘痛打落水狗。走,回去写检查,为什么对狗的感情比对无产阶级革命派的感情还要深?”说着就要拉扯梅朵拉姆。多吉来吧怎么可能容忍他们这样,跳起来就扑,却被梅朵拉姆死死拖住了:“多吉来吧,多吉来吧,千万不要发怒,多吉来吧。”又对那几个男女说,“我不能松开它,它会伤了你们的,你们先躲一躲,我马上就回去。”
几个男女看到多吉来吧的个头比跪着的梅朵拉姆还要高,又看它愤怒凶霸的眼睛里闪射着比最锋利的刀子还要锋利一百倍的寒光,知趣地走开了。
苦难中的邂逅,来不及喜悦,就又要分手了。梅朵拉姆长叹一声说:“多吉来吧,你不要跟着我,一旦他们把你抓起来,你还不如在动物园里。我知道你以后会天天来这儿等我,但是我不会再来了,明天我就要和父母一起被隔离审查了。你现在就走吧,千万千万别跟着我,走吧多吉来吧,保重啊。”
分手是艰难的,多吉来吧不可能不跟着她,一来是保护她,二来是依恋她。流落异乡、孤苦伶仃的时候,一个来自大草原的人和一只来自大草原的狗,是多么需要相依为命哪。但梅朵拉姆知道,所有跟自己有关系的都可能被自己连累,包括一只熟识的狗。去吧,去吧,多吉来吧快去吧,孤独的流浪总比失去自由好。梅朵拉姆又是手势又是语言地打发着它,看它不走,又拍着地面欺骗它说:“那好,那你就在这儿等着,我去去就来,去去就来。”
多吉来吧明白了,于是就坐下来等着。它不知道,一杆步枪瞄准了它。
那是几个对毛主席无限忠诚的造反战士,他们对多吉来吧的深仇大恨来自它的位置。它有什么资格坐在毛主席画像旁边,和伟大领袖一起接受人们的跪拜?这不是明目张胆地篡位吗?是可忍孰不可忍?他们怀着满腔的愤怒扣动扳机,多吉来吧眼看就难逃厄运,枪手突然在准星里面看到了毛主席画像,内心和手指都禁不住一哆嗦。这一哆嗦,救了多吉来吧的命,子弹便飞到别处去了。多吉来吧已经知道遇见拿枪的人必须尽快躲开,压住扑上去拼命的怒火,转身就跑。
多吉来吧一路狂奔,居然就逃离城区,到了湟水河的河滩里。它喝了一些水,在一个掏挖砂石的坑窝里躺了下来,想睡一会儿,眼光却被漂过河面的一些木头吸引了过去。它看着那些木头,突然站了起来,它想起了故乡的野驴河,经常也会漂过一些烂木头的野驴河是从西往东流的,无论你在什么地方,只要沿着河边逆流而行,就会回到西结古草原。它兴奋起来,望着城市,再次悲伤地想了想梅朵拉姆,步履滞重地迈开了步子。
作为喜马拉雅獒种的藏獒,天生的智慧又一次成全了它,事实证明它做对了,尽管沿着湟水河它不可能走到一千二百多公里以外的西结古草原,但至少方向是对的。它朝着西边跑去,跑出了城市,跑向了湟水河的上游。视野一下子开阔了,亢奋的人臊更加浓烈,正在从身后的城市向上游弥漫,想象中的西结古草原、预感中的危难、寄宿学校的狼灾,就要惊心动魄地变成现实了。它跑啊,跑啊,思念是动力,使命更是动力,双重的动力让它正在无意识中超越了自己。
一夜无眠,第二天天亮的时候,它看到了远远近近的山,看到了田野和村庄,看到河水在这里变成了几十股溪流,漫漶在开阔的滩地上,看到几只野兔在不远处活蹦乱跳。它追过去,咬死两只又大又肥的野兔饱餐了一顿,然后选择一块凉爽的地方卧下了。
黄昏,它被一股扑鼻而来的味道刺激得浑身一阵颤抖,它醒了。
刺鼻的味道来自一匹骡子。骡子来到离多吉来吧十步远的地方,正在专注地吃着青草。骡子是不怕狗的,在骡子的记忆里,生狗熟狗都不会咬它。多吉来吧没见过骡子,但一闻骡子身上的气息就知道它是马的近亲,而马是属于草原的,也就是说,它感觉自己已经接近草原了。多吉来吧站起来,打招呼似的走向骡子,望着它摇了摇尾巴。
骡子知道它是友好的,冲它打了两声响鼻,漫不经心地转过身去,一边吃草一边往前走,还不时地回头关照着它,似乎在引诱它。多吉来吧跟了过去,它喜欢这样的引诱,喜欢一切带着草原气息的动物的引诱。半个小时后,它跟着骡子来到了一排防风林带的后面,看见一座院落,里面不仅有别的骡子,还有许多马。
多吉来吧昂扬着头看马,所有的马都是陌生的,那些氤氲不散的气息,以最清晰的语言告诉它:它们虽然来自草原却是别处的草原。
这时院落深处有房子的地方一只狗怒叫起来,多吉来吧一听那又尖又短的声音就知道是一只母狗,便用粗壮的喊叫回应了一声,赶紧退出了院落。它在离院落五十米远的地方卧了下来,静静地等待着。它不懂得这里是路边的旅馆,就像古时候的驿站,它遇到的这些人和马,是一个给草原供销社运送茶叶的骡马帮。从满地的辎重和鞍鞯上它知道,这些马是要上路的。虽然马们要去的是别处的草原,但草原连接着草原,只要是草原,就总会靠近西结古草原。
院落里的母狗闻到了多吉来吧的气息,叫着跑了出来。多吉来吧不打算理它,依然趴卧着,甚至闭上了眼睛,突然嗅觉被刺激得痛了一下,一股阳刚的腥臊推动着气流逆向而来,它忽地睁开了眼睛,发现朝它跑来的不光是母狗,还有一只公狗。
母狗和公狗都是大黄狗,都是一副怒目圆睁、寻衅闹事的样子,不同的是母狗在吼叫,公狗却像哑巴一样一声不吭。多吉来吧知道不叫的狗才是真正厉害的狗,不叫的原因是它并不想吓唬你,只想一口咬死你。它绷紧了肌肉瞪视着公狗,却发现公狗张大着嘴巴首先扑向了母狗,一口就把母狗的肩膀撕烂了。母狗惨烈地叫了一声,扑通一声趴在了地上。公狗恶狠狠地瞪了母狗一眼,然后才朝着多吉来吧奔扑过来。
多吉来吧一再躲开公狗的攻击。黄色公狗突然转向,攻击黄色母狗,大约它看出了母狗对多吉来吧心存向往。黄色公狗第三次撕咬母狗的时候,多吉来吧再也忍不住了,冲它叫喊了一声。公狗扭头疯狂地扑向多吉来吧,多吉来吧依然躲闪,为了草原,为了那不祥的人臊,它必须要逃走,哪怕狼狈不堪、大失风度。
但是多吉来吧没想到,黄色公狗扑咬落空,突然回过身去,再次咬了母狗一口。母狗更加惨烈地叫着,叫声一下子拽住了多吉来吧的脚步,也引发黄色公狗对多吉来吧的第二次进攻。这一次,多吉来吧不想回避躲闪了,一只偌大的公狗胆敢在它面前欺负一只母狗,就算这母狗是公狗的妻子,也会激起它贮满血管的刚直不阿和凛然正气。它顿时忘了自己的目标,迎扑而上,在躲闪对方利牙的同时也亮出了自己的利牙。只见白光闪亮,哧啦一声响,皮肉开裂了,鲜血哗地飞溅而起,染透了清白的空气。
失去了公狗的母狗并没有仇视多吉来吧,反倒对多吉来吧百般殷勤。多吉来吧不喜欢它的移情别恋,小心避让着它,又远远地跟在马帮身后,向草原方向走去。一天,多吉来吧正在路边的草丛里扑食野兔,母狗的主人突然向多吉来吧甩出套马索。母狗见识过主人使用套马索的身手,知道多吉来吧在劫难逃,就提前跳起来,扑向了绳套。主人大怒,疯了似的用绳索抽打母狗。多吉来吧愣了片刻,才意识到是母狗救了它,扑了过去要咬,突然从气味中感觉到这个人就是母狗的主人,赶紧收回龇出的利牙,闭上嘴巴,只用额头撞开了他,然后用牙和爪子撕扯着绳套,直到绳套从母狗脖子上脱落。
母狗的主人从背上取下枪,拉开枪栓瞄准多吉来吧,母狗挺身挡在多吉来吧身前,挡住主人的枪口。主人叹口气,收了枪。这以后,黄色母狗大部分时间和多吉来吧待在一起,它的百般缠绵说明发情期已经到了,多吉来吧忍受着它的缠绵,却不表示丝毫雄性的爱意。母狗急得咬它,它也忍受着。母狗知道它内心的防线比自己想象的还要坚固,就止不住伤心地哭了。
黄色母狗的哭声就像草原冬季风雪的号叫,一阵阵响起在夜晚的田野里。当多吉来吧闭上眼睛矇眬睡去的时候,那“风雪的号叫”竟会亲切而有力地勾起它对故乡的感情,让它恍然觉得回到了西结古草原,看到了暖雪中走来的主人汉扎西和妻子大黑獒果日,看到了人臊散尽、危难解除后大雪原的宁静。每当这个时候,它就会站起来,走向哭号的母狗,安慰地嗅嗅它的鼻子、舔舔它的眼泪。母狗不哭了,撒娇地依偎在它身上,用自己炽热的鼻息继续它母性的妩媚和引诱。
跟随骡马帮的日子就要结束了,多吉来吧看到了一匹真正的草原马,那不是一匹驮运的马,更不是一匹耕地的马,那是一匹用来骑乘奔走的马。多吉来吧相信草原马去的地方一定比骡马帮去的地方更接近西结古草原。
有人从大房子里走出来,站到了草原马身边。多吉来吧惊呆了,没想到马的主人是个戴着高筒毡帽、穿着紫褐色氆氇袍、一脸黝黑的藏民。它喜出望外地叫了几声,跑了过去,眼睛里流露着湿汪汪的激动,终于见到藏民了,尽管不是西结古草原的藏民,但它本能地意识到自己正在靠近那已经离开一年的、那在万般思念中想要回去的家乡。
母狗的主人原本想利用母狗留下多吉来吧,把这只优秀的藏獒养成自己的藏獒,见多吉来吧就要离开,又举枪瞄准了它。枪声响起,倒下的不是多吉来吧,而是黄色母狗。它又一次救了多吉来吧,这一次,它再也没有站起来。临死前,它望着多吉来吧,目光中充满了幽怨。
多吉来吧走向黄色母狗,闻了闻,舔了舔,然后就跷起前肢,紧紧拥抱了它。母狗就在多吉来吧的拥抱中安详地闭目了。
16地狱食肉魔之狼欢
西结古草原,索朗旺堆生产队,循着刺鼻的獒臊味儿,跑来阻击劲敌、表现威武的八只看家藏獒没有料到,仅仅一眨眼的工夫,就有两只从来没有在野兽面前、在外来的藏獒面前失败过的伙伴,倒在了地上。死亡发生得既突然又容易,好像一出场一扑咬,接着就是死,速度快得连负伤流血的痛苦也省略了。
第三个出场的是一只蓝眼睛的铁包金公獒,它显然有着让地狱食肉魔始料未及的速度,只听刷的一声,就已经把两只前爪搭在了对方脖子上,但是它没有来得及下口,就被对方浑身一抖,抖翻在了地上,赶紧站起来,却只是为了把喉咙送到飞来的牙刀之下。
桑杰康珠跳下马,拽住勒格红卫的马缰绳喊道:“勒格,勒格,快让你的藏獒住口吧,最好的看家藏獒是不能死的,你知道它们比牧人的命还金贵。”
勒格红卫咕噜了一句:“头人的藏獒,剥削阶级的走狗,终于该死了。”
桑杰康珠说:“什么什么,你说什么?”
勒格红卫轻蔑地望她一眼,立刻闭严了嘴。接着出场的是一只黑獒,形体并不宏伟,却有一种山呼海啸的气势,第一次扑咬就让地狱食肉魔后退了好几步。但这也是最后一次扑咬,地狱食肉魔的后退不过是为了让肌肉积攒出更多的力量,让它死得更利索一点。后退还没有停止,地狱食肉魔就开始了进攻,而进攻的开始就是结束,黑獒躺下了,血从喉咙里滋了出来。
死了,死了,七只看家藏獒莫名其妙地死去了。草地上横尸一片,鲜血流进了鼢鼠的洞穴,汩汩地响。
桑杰康珠哭起来:“勒格,勒格,你死了藏獒你心痛,人家死了藏獒难道不心痛?”
勒格红卫叹了一口气,从马上下来,斜着眼睛把桑杰康珠投向地狱食肉魔的藏刀还给了她。桑杰康珠握住藏刀抬手便刺,却被勒格红卫用阴恶的眼光逼了回去。
第八只藏獒是索朗旺堆生产队看家藏獒中的首领,首领哭了,它走到每一个死去的同伴跟前,呜呜呜地凭吊着,眼泪刷啦啦流在了每一个同伴身上,才把仇大恨深的目光扫向了地狱食肉魔。它知道自己也难免一死,就奋不顾身扑了过去,居然一下子咬住了对方的肩膀。但它的咬合是无力的,就像啃咬坚硬的树根,牙齿怎么也攮不到里头去。啊,这是什么?是皮肉吗?它从来没见过藏獒有这么厚这么硬的皮肉。这个疑问刚一出来,它自己的皮肉就首先开裂了。地狱食肉魔的牙齿咬在它的后颈上,咬出了一根人指粗的大血管。地狱食肉魔退后而去,看家藏獒的首领脖子上发出一声嗡响,仿佛一根琴弦砰然断裂,一股血柱悲愤地滋向了天空。
乌鸦一片,秃鹫一片,争食啄肉的声音响成一气。没等到看家藏獒的首领彻底咽气,勒格红卫就带着地狱食肉魔离开那里,朝东而去。勒格红卫知道东边的草原牧家多,牧家多藏獒就多,他要带着地狱食肉魔一路扫荡过去,然后走向西结古寺,咬死那些寺院狗以后,再去挑战冈日森格和领地狗群。
在勒格红卫和地狱食肉魔身后,是一大群狼。刚刚失去了八只看家大藏獒,没有什么能够威胁和阻挡狼群的撕咬,帐房周围的牲畜遭到了空前残酷的洗劫,一百多只羊瞬间死亡。
今天是狼的节日。
藏巴拉索罗神宫前,西结古领地狗群里,大黑獒果日悄悄地离开了自己的同伴。它是尼玛和达娃的奶奶,对尼玛和达娃的味道比谁都敏感。它并不知道寄宿学校发生了什么,奇怪尼玛和达娃的味道怎么会从野驴河下游草场的方向传来,但它却知道凶险、阴毒和暴虐。
大黑獒果日无声而迅疾地穿过原野。临近野驴河下游草场的时候,它和桑杰康珠不期而遇。在他们的前面,有一顶帐房,有几个骚动的小黑点,那是勒格红卫和地狱食肉魔正在咬杀守护帐房的藏獒。大黑獒果日已经闻到尼玛和达娃的气息,吼叫着狂奔而去。桑杰康珠打马紧紧地跟在了后面。
帐房的主人不在家,大概是到藏巴拉索罗神宫前为西结古藏獒助阵去了。看家的藏獒已经倒在血泊中,勒格红卫和地狱食肉魔站在将死藏獒的旁边。桑杰康珠飞身下马,来到血泊跟前,俯下身子摸了摸那藏獒,浑身抖颤着说:“它有什么罪啊,你们要这样对待它。”
勒格红卫说:“头人的帮凶,一个牛鬼蛇神,早就该死了。”
桑杰康珠站起来,拔出藏刀,意识到那是没用的,突然就吼起来:“你杀死了那么多藏獒就不怕我吃掉你?”勒格红卫瞪圆了眼睛,奇怪地望着她,意思是:你能吃掉我?桑杰康珠说:“我真想吃掉你,真想变成一张大嘴吃掉你。”
桑杰康珠被自己的话惊呆了,因为她无意中说出了一个创世的传说:最早最早的时候,青果阿妈草原生活着一张大嘴,它吃掉了所有的男人,吃掉了所有男人的心,它就是女人的阴户。桑杰康珠攥了攥拳头,心说大嘴、大嘴,我就是那张大嘴。
这时,大黑獒果日发现尼玛和达娃就在勒格红卫的胸兜里,它跳起来,扑上去。地狱食肉魔斜刺里冲上来,撞倒了它。它发现面前站着一只跟自己的丈夫多吉来吧一样有着漆黑如墨的脊背和屁股、火红如燃的前胸和四腿的大公獒。它愣了一下,恍然觉得它就是自己的丈夫,定睛一看又不是,张嘴就咬。
地狱食肉魔忍让地后退着,它是公獒,它不能咬母獒,最多只能撞翻它。它从扑鼻而来的气息中已经知道这只母獒和主人胸兜里的两只小藏獒的血缘关系,也知道主人的意志里绝对没有放弃两只小藏獒的可能,所以它的后退非常有限,它宁肯受到伤害也要守护在主人的身边。好在它的皮肉有着一般藏獒没有的厚硬,它让大黑獒果日老而不钝的牙齿咬了好几下,都没有咬出血来。
勒格红卫意识到地狱食肉魔应该就是大黑獒果日的亲外孙,不禁有些激动,心想它们已经互相不认识了,说明他的“大遍入”法门是成功的,这个法门教给藏獒的,除了凶恶,就是翻脸不认人。勒格红卫想着,转身跑向了赤骝马。
两只小藏獒被勒格红卫兜得很紧,它们撕咬着它的皮袍,揪心地哭喊着。大黑獒果日愈加烦躁暴怒,朝着勒格红卫一连扑跳了几次,不是被地狱食肉魔拦住,就是被它撞翻在地。看到勒格红卫骑上了马,带着尼玛和达娃迅速离去,大黑獒果日无助地哭起来。
哭泣的时候大黑獒果日想起了丈夫多吉来吧,要是多吉来吧还在西结古草原,尼玛和达娃就不会被绑架了。似乎对多吉来吧的呼唤得到了回应,大黑獒果日突然闻到了一股熟悉的亲缘的味道,转眼又变成了一股透彻心肺的哀痛。它想不到亲缘的味道来自地狱食肉魔——地狱食肉魔实际上不仅是它的亲外孙,还是尼玛和达娃的哥哥,还以为那亲切迷醉的味道来自思念。有那么一个瞬间,它感觉到那亲缘的味道来自地狱食肉魔,又以为是尼玛和达娃把自己的味道蹭到了地狱食肉魔身上。
地狱食肉魔身上的亲缘之气越浓,大黑獒果日就越是悲伤,它悲叫一声,跪下了。
桑杰康珠似乎心中不忍,长叹口气,突然驱马离去了。
在这纷乱的日子里,寄宿学校不可避免遭受狼的关注。
这是一群从白兰草原流窜过来的狼。它们嗅到西结古草原的血腥气息,知道它们的天敌藏獒在遭受劫难,趁火打劫来了。在袭击过无数牛羊之后,它们发现了寄宿学校。黑命主狼王在下风处卧下来,命令白兰狼群卧下来,一边休息,一边观察面前这个有不少孩子的地方,到底有多少藏獒在守护,有多少大人在陪伴。
观察是隐蔽而持久的,狼群有效地利用着草丛和土丘隐藏自己,它们轮换着睡觉,耐心地等待一两个孩子脱离学校的机会。它们只看到寄宿学校的帐房之前,趴卧着几只大藏獒,不知道它们都是伤残者,有的甚至正濒临死亡。它们一贯机警,哪里知道人类自相残杀给它们提供了千载难逢的复仇机会。
寄宿学校孩子们的安危取决于狼群是否觉醒。
17格萨尔宝剑之佛拜
心急火燎的父亲到了跟前才知道,新来到藏巴拉索罗神宫前的,既不是多猕骑手和多猕藏獒,也不是勒格和他的地狱食肉魔,而是东结古草原的骑手和领地狗群。不用说,他们也来争抢麦书记和藏巴拉索罗。
现在,东结古草原、上阿妈草原和多猕草原的人和狗都来了,等待着冈日森格和西结古领地狗群的只有伤残和死亡。
父亲拉着大黑马走到了三军对垒的中间、那片三十米见方的打斗场边缘。和西结古领地狗对阵的已经不是失去了獒王的上阿妈领地狗,而是骄纵专横的东结古领地狗。现在,两只黑獒正在撕咬,和东结古黑獒战斗的是西结古的两岁的黑獒当周。双方的嘴上、腰上都有血迹,比较起来,当周的伤痕重一些、血迹多一些。
父亲重重地叹气道:“打什么呀,打什么呀,你们之间有什么仇哇!”看当周又被咬了一口,父亲又吆喝起来:“当周你就认输吧,不要再打了,赶紧给我回来,都伤成这样了,还打什么。”
当周听到了父亲的呼唤,禁不住扭头张望,反应敏捷的东结古黑獒趁着这个机会扑了过来,一口咬住了当周的脖子。父亲又喊了几声,看喊不开东结古黑獒的利牙,丢开大黑马的缰绳跑了过去。
父亲违规了,在西结古的人和藏獒看来,他是要去掰开东结古黑獒的利牙,救当周一命的,但在东结古的人和藏獒看来,他是要帮着当周打斗,直接威胁到东结古黑獒的安全。东结古黑獒毫不犹豫地丢开已经躺倒在地的当周,朝着父亲扑了过来。
观战的西结古骑手和藏獒一阵惊呼。他们看到了父亲的危险,却来不及扑过去解救。只有一只藏獒没有惊呼,那就是冈日森格。它在父亲冲着打斗的双方喊出第一声的时候,就感觉到了父亲的危险。它了解自己的恩人,它悄悄守候在了父亲身边。现在,它闪电般地超过父亲,向着东结古黑獒迎击而去。
冈日森格没有龇出利牙,只是用自己虽然受伤却依然坚硬的额头撞翻了东结古黑獒,然后刹住脚步,横过身子来,用自己的伟硕挡住了父亲和被父亲扶起来的当周。
父亲这时回过身去,朝着东结古骑手喊道:“对不起了,我们输了,我们不是三个打一个,而是输了,当周输了,我输了,冈日森格也输了,藏巴拉索罗归你们啦,拿走吧,快拿走吧,不要再让藏獒们你死我活了。”父亲无意中把自己也当成了参与打斗的一只藏獒,诚恳地表示了歉意。东结古骑手的头儿颜帕嘉、一个在盘起的发辫中掺杂着黑色牦牛尾巴和红缨穗的汉子说:“你是谁?你说话算数吗?麦书记在哪里?藏巴拉索罗在哪里?”父亲无言以对,拉扯着当周和冈日森格回到了领地狗群里。
接着还是打斗。西结古领地狗中出场的是一只身量不大却十分狰狞的白腿公獒。父亲顾不上观看打斗,用大黑马驮着脖子上血流不止的当周,快步走向了寄宿学校。
这之后,父亲又连续四趟驮回了四只受伤的藏獒,两只是西结古的领地狗,两只是东结古的领地狗,都是重伤,都需要很多内服的“七泪寒水丹”和外敷的“十六持命”。藏医喇嘛尕宇陀打开药囊给父亲看:“没有药了,真的没有了,再有就是‘晶珠三摩、‘五琼麝香粉,药力差远了。”
父亲擦着满头的汗,一屁股坐到地上,盯着身边的大格列看了一会儿,摇摇头说,“大格列,大格列,你还疼吗?”大格列的回答是眨巴了一下眼睛,仿佛说:我行啊,我只要能听到你的声音就能忍受了。
父亲起身把所有受伤的藏獒看了一遍,大声说:“药王喇嘛尕宇陀,这里就交给你了,你看好这些藏獒,也看好孩子们。”然后转身朝向帐房喊道,“秋加,秋加。”秋加探出了帐房。父亲说:“今天不学习了,你带同学们过来,给大格列说说话,给所有的藏獒说说话,说说话它们就不疼了。”
秋加跑了过来,问道:“外来的藏獒咬死了我们的藏獒,也给它们说话吗?”父亲说:“当然了。”秋加又问:“给外来的藏獒说什么话?”父亲说:“你就说,你们快快好起来,你们别打架啦,人的话有时候要听,有时候不能听,你们要分清好坏,天下藏獒一家亲,都是一个老祖宗,光会打架、六亲不认的不是好藏獒。就这些,说吧。”秋加又问:“它们不听人的话,听谁的话?”父亲说:“你啰嗦。”
父亲走向大黑马,喊了一声:“美旺雄怒,快跟我走。”
赭石一样通体焰火的美旺雄怒在前面带出了一条没有旱獭洞、鼠兔窝的路,浑身是汗的大黑马驮着父亲快步走着,涉过野驴河,走向碉房山。美旺雄怒忽然停下来,朝着山上的空气忽忽地嗅着,转身朝自己跑来,一跃而起,把湿漉漉的舌头舔在了父亲脸上。腾地落到地上,朝前一扑,又戛然停住,朝着父亲身后的原野狂吼乱叫起来。
父亲转过身去,抬头眺望,什么也没有看到。而美旺雄怒却狂奔而去,好像威胁就在前面,为了父亲的安全,它要去战斗了。但是它并没有跑远,很快又回来,狂躁不安地转着圈,似乎心中茫然。
父亲一阵紧张,他从来没见过美旺雄怒这样。父亲打着冷战,拉紧了马,赶快朝碉房山上走去。火焰红的美旺雄怒咆哮着,在他的后面保护着他,突然又跑到了前面,冲着山顶上的西结古寺呜呜呜地叫,再嗷嗷嗷地叫,又咦咦咦地叫。是哭声,父亲听明白了,美旺雄怒发出的是藏獒在极端震惊之后大悲大恸的哭声。父亲停下脚步,仰望着西结古寺,脑子里轰的一下,差一点跌倒在地。
西结古寺一片沉寂,没有狗叫,没有人声,甚至也没有风的脚步声,没有金刚铃的清响,连经声咒语都消失了。地狱食肉魔和勒格红卫已经离去,留下的是十六只寺院藏獒的尸体。佛尊们默默地哭着,喇嘛们默默地哭着,一串串酥油灯就像一串串晶莹的眼泪,哀痛地闪烁着。谁说西结古寺里都是些淡漠于俗情、超脱于生死的人和神,死亡发生的时候,他们照样会悲伤。
父亲号啕大哭。铁棒喇嘛藏扎西说:“汉扎西你不要悲伤,它们是走向了来世,来世都是好日子。”他安慰着父亲,自己却悲伤难抑地转过脸去,揩了一把水淋淋的眼睛。
父亲拍了拍美旺雄怒的头,又说,“走吧,走吧,我们找丹增活佛去,佛门越忍,世界越乱,都到这种时候了,他为什么还不出面?”说罢,朝着双身佛雅布尤姆殿走去,他知道雅布尤姆殿是丹增活佛最喜欢待的地方。
藏扎西跟过来,小声告诉父亲:“你见不到丹增活佛,他躲起来了。”父亲问躲到哪里去了,藏扎西不说。父亲想,还能躲到哪里,不就是昂拉雪山里的密灵谷密灵洞吗?
当父亲骑着大黑马,带着美旺雄怒,走进昂拉雪山,来到密灵谷里的密灵洞时,那里根本没有人居住的迹象,只有一窝狼。在洞口平台上玩耍的狼崽一见他们就跑进洞里去了。一匹母狼冲出来声嘶力竭地嗥叫着,大概是通知远去觅食的公狼赶快来保护它们。美旺雄怒就要扑上去撕咬,被父亲厉声喝止住了。他说:“现在都忙着人整人、狗咬狗了,怎么还能顾得上和狼打斗,赶紧回啊,美旺雄怒。”
父亲和美旺雄怒疲惫不堪地走出昂拉雪山,走向了寄宿学校。他担心骑在马上会犯困摔下来,就一直牵着马。可走着走着,身子就重了,双腿也软得迈不动了。他歪倒在地上,告诉自己休息一小会儿就走,眼睛一闭就睡死过去。大黑马卧了下来,美旺雄怒也卧了下来,它们一左一右守护着夜色中睡倒在旷野里的父亲。
父亲醒来时天还没有亮,朝着满天的星星眨巴了一下眼睛,忽地坐起来,吃惊得浑身一抖:怎么除了大黑马和美旺雄怒,还有一个黑影?恍惚中以为来了地狱食肉魔,哎哟一声,扑向大黑马。刚拽住大黑马的缰绳,父亲就看清了:那是一个人,是一个盘腿打坐、轻声念经的人。父亲走过去,扑通一声跪下:“哎哟丹增活佛,你怎么在这里?”
丹增活佛说:“我看见你在找我,我就来找你了。”父亲说:“你在什么地方看见我了?”丹增活佛说:“在密灵谷的密灵洞里。”父亲说:“不对啊,密灵洞里住着一窝狼。”丹增活佛说:“我就跟狼住在一起,我通过狼的眼睛看见了你,也看见了你的心。你希望我是一座冰山,化成水去浇灭燃烧的火焰;希望我是一堵长长的高高的嘛呢石经墙,隔离开人和人、藏獒和藏獒的争抢打斗。”父亲不断点着头。
丹增活佛说:“好吧,我听你的话,现在就跟你去,看一看我的祈祷和你的希望能不能变成现实。”父亲虔诚地磕了一个头说:“总是这样,丹增活佛,在我想到你的时候,你就顺着我的心思走来了。”丹增活佛说:“这就是你的佛缘。你也是佛,对草原人和草原上的藏獒来说,你是一个不穿袈裟不念经的佛,是外来的菩萨,你做着我们没能做到的事情,我还能躲在密灵洞里不出来吗?”
父亲拉起了丹增活佛。他们骑着各自的马,朝着藏巴拉索罗神宫走去。
父亲问道:“丹增活佛,麦书记真的把藏巴拉索罗交给了你吗?”丹增活佛不吭声。父亲又问:“为什么不能把藏巴拉索罗拿出来,分给这些利用藏獒争抢的人?”丹增活佛摇头说:“藏巴拉索罗是权力和吉祥,坏人得到了它,魔鬼就会泛滥,黑暗就会到来。”
丹增活佛看了看浅青色的东方天际,仿佛有了不祥的预感,皱起眉头,念了一句父亲听不懂的经咒,打马加快了脚步。
天正在放亮,好像首先是从打斗场亮起来的,朦胧中对峙的双方、休息了一夜的人和狗的眼睛,首先看到的,是躺在地上的五只藏獒,三只是东结古的,两只是西结古的,都死了。它们本来都没有死,只是被对方咬成了重伤,不能回到自己的领地狗群里去。但一夜没有人为它们止血,血就流尽了,性命也顺便流走了。死亡让黎明的到来和消失都加快了速度,人影和狗影、狰狞和残酷、藏巴拉索罗神宫和藏匿不出的麦书记的诱惑,一切都清晰起来,气氛立刻紧张了。
散散乱乱的上阿妈骑手和领地狗群朝一起聚拢着,一夜的平静之后,他们又显得精神抖擞了。新的獒王已经产生,是上阿妈骑手的头儿巴俄秋珠指定的,是一只身似铁塔的灰獒,有一对玉蓝色的眼睛,名字叫恩宝丹真,就是蓝色明王的意思。
东结古领地狗也都剑拔弩张,它们的獒王大金獒昭戈望着打斗场上死去的三只东结古藏獒,悲愤地炸起浑身的獒毛,从胸腔里发出阵阵呼噜声。
如果不是丹增活佛和父亲出现在地平线上,打斗已经开始了。
西结古骑手的头儿班玛多吉首先看到了从地平线上走来的丹增活佛和父亲以及赭石一样通体焰火的美旺雄怒,纵马跑了过来。他跳下马说:“回去吧丹增活佛,这里不是你来的地方,现在已经不比从前了,他们不会听你的。”丹增活佛说:“我知道他们不会听我的,但是佛不能不存在,我来了,怙主菩萨就来了,汉扎西也就不会到处找我了。”
班玛多吉说:“你会引火烧身的,大家都知道,麦书记把藏巴拉索罗带到西结古寺交给了你。”丹增活佛说:“引火烧身好啊,那样就升天就涅槃了。”班玛多吉啊了一声:“活佛你怎么这么说?”
丹增活佛爬下马背,把缰绳交给了父亲,自己径直走向打斗场。
草原上的藏獒跟草原人一样,对穿着紫红袈裟的僧人充满了尊敬,更何况面前这位僧人还用一件达喀穆大披风证明了自己在喇嘛堆里的尊崇地位。藏獒们纷纷摇起了尾巴,随着丹增活佛的手势,听话地后退了几步。
丹增活佛大声念起了密宗祖师莲花生大师具力咒:“唵阿吽啵咂日咕如呗嘛咝嘀。”一连几遍,又旋转着身子,声音朗朗地问道:“哪一只藏獒还要打呢?过来跟我打。”在场的三群领地狗鸦雀无声,所有藏獒的眼睛都明晃晃地望着他,流溢着和平的光亮。丹增活佛抬起了头,目光灼人地望着来自上阿妈、东结古、西结古草原的三方骑手,声音严厉地问道:“哪一个骑手还要打?过来跟我打。”
所有骑在马上的骑手,都已经滚鞍下马,包括上阿妈骑手的头儿巴俄秋珠,包括东结古骑手的头儿颜帕嘉。他们和藏獒一样,对丹增活佛毕恭毕敬。但藏獒恭敬是诚实的,人却不尽相同,大部分骑手出于他们至死不改的信仰,有一些骑手却仅仅因为习惯。习惯让他们滚鞍下马,却不能让他们一如既往地虔诚和听话。
巴俄秋珠走了过去,哈着腰,低着头,说话的口气也是柔和绵软的:“尊敬的佛爷,你来了,你要求我们走,我们当然应该听你的话。可是、可是,你知道现在和从前不一样了,还有人说话比你更有力量,我们不得不听啊。”有人喊起来:“麦书记,麦书记,藏巴拉索罗,藏巴拉索罗。”这是提醒巴俄秋珠。巴俄秋珠把腰哈得更低了,说出来的话柔里有刚:“保佑啊佛爷,保佑我们上阿妈人把神圣的藏巴拉索罗献给北京城里的文殊菩萨,不得到藏巴拉索罗,我们是不走的。”
丹增活佛说:“看样子你是要和我打斗了,那就打吧。”说罢,大声念起了金刚萨埵摧破咒,念着念着,举起双手,在空中、额前、胸间连拍三下,然后仆倒在地,朝着巴俄秋珠,磕了一个等身长头。所有的骑手都惊叫起来。草原上年年月月都是牧民给活佛磕头,哪里见过这么大的活佛给别人磕头!
巴俄秋珠承受不起,匍匐到地上,一脸的惶恐不安:“啊唷,你别这样,佛爷你别这样。”
一个是上阿妈公社的副书记,一个是西结古寺的住持活佛,两个人头对头地趴在地上,都在祈求对方,都不想在没有得到对方的允诺之前爬起来。谁先爬起来,谁就接受了对方的膜拜,就意味着允诺对方的祈求而放弃自己的祈求。
巴俄秋珠说:“善良的佛爷啊,你看见死去的藏獒了吧?你肯定知道来到这里的藏獒还会死,你是明白怎样才能救它们的。救救它们吧,把麦书记交出来,把藏巴拉索罗交出来,我们就回去了,藏獒就不死了。”他嘴对着地面,粗气吹得草叶沙沙响。
丹增活佛说:“我们的圆光显示,麦书记已经没有藏巴拉索罗了。”
巴俄秋珠说:“佛爷说到圆光,那就再来一次圆光吧,我们相信你,但更愿意相信神圣的圆光占卜。你最好让我们亲眼看到它已经不在麦书记手中。”
丹增活佛说:“不、不,这里没有尊胜的佛菩萨像,没有格萨尔王的画像,没有切玛和青稞,没有药宝食子,没有三白和三甜,没有吉祥八宝,没有供养神灵的金豆银饼,珍珠玛瑙,更重要的是,没有银镜,没有七彩的绸缎。”
巴俄秋珠说:“这里有藏巴拉索罗神宫,正如你说的,祈求的声音可以让昂拉山神、砻宝山神、党项山神听到,可以让亿万个绿宝石凶暴赞神和白水晶夜叉鬼卒前来显灵。俗话说,神闻香即可,佛闻声即乐,献给神灵的供养,可以是我们的经声和香火,而七彩的绸缎,是可以用袈裟来代替的。至于银镜,没有也就算了,当神谕显现的时候,佛爷的指甲盖和一碗清净水,足可以让我们心领神会。”
丹增活佛还是不愿意。巴俄秋珠撕住丹增活佛的袈裟,自己跪起来,也让对方跪起来,口气坚定地说:“你不能在这里圆光,那我们就去西结古寺,现在就去。”丹增活佛不想让这些已经不怎么虔敬佛神的骑手践踏那片神圣的净土,他不吭声了。
很快就有人端来了一碗清水,清水来自草原洼地的积水,有几个小小的水虫遨游在里面。丹增活佛脱下袈裟,盖在了水碗上面,又从袖筒里拿出一块作为手帕的黄缎子,包住了自己的右手大拇指。然后就是面对神宫的盘腿打坐和入定观想。他奋力进入深度虚空,观想着多猕草原上的多猕镇,一声比一声大地念诵着大白伞盖坚甲咒:“吽玛玛吽涅嗦哈。”而在他的右手,簇拥着上阿妈骑手,在他的左手,排列着东结古骑手。先是上阿妈骑手的头儿巴俄秋珠大声吼喊着:“藏巴拉索罗,藏巴拉索罗。”接着,所有上阿妈骑手和东结古骑手都喊了起来,最后连西结古骑手也参加了进来,好像是一场比赛,谁的声音大,圆光里显现的藏巴拉索罗就应该属于谁。
丹增活佛专注一心,大汗淋漓,调动全部的内力保持自己和神灵的联系,最后清楚地看到昂拉山神、砻宝山神、党项山神以及许许多多绿宝石凶暴赞神和白水晶夜叉鬼卒都来到了自己面前,便用一声狂猛洪亮的狮子吼,结束了观想。
丹增活佛一结束,骑手们也都停止了喊叫,都用期待的眼光看着他。他站起来,又跪下,轻轻抚摸覆盖着水碗的袈裟和裹缠着自己右手大拇指的黄缎子,对迫不及待走过来的巴俄秋珠说:“谁来看?这里没有小男孩,谁的心地是干净的,身体是清洁的,说话是诚实的?”巴俄秋珠回头看了看说:“那就是我了,我来看。”丹增活佛笑笑,抬眼看西结古的班玛多吉和东结古的颜帕嘉,他俩抢步来到跟前。丹增活佛望了望三方骑手的三个首领,慢慢解开右手大拇指上的黄缎子,然后一把掀掉了覆盖着水碗的袈裟,大声说:“看啊,你们仔细看啊。”
18多吉来吧之大漠群狼
多吉来吧告别死去的母狗,沿着那匹草原马和那个藏民逸去的路线,追寻而去。
走了一夜又一天,当又一个黄昏来临的时候,多吉来吧追上了高筒毡帽的藏民和草原马。藏民用藏语高兴地招呼它:“你好啊,我叫巴桑,你叫什么?”它听懂了,轻轻回应着靠近了一些。巴桑摸出一块酥油丢给了它,它知道这是见面礼,闻了闻,舌头一伸卷进了嘴里。
多吉来吧跟着巴桑和草原马,走过了一片片田野和一座座村庄。多吉来吧感觉草原越来越渺茫了。他们正在往越来越热的低处走,而不是往越来越冷的高处走。记忆深处的草原,云彩是低的,星星是大的,空气是稀薄的,气候是寒凉的呀。
渐渐没有了田野和村庄,没有了夏季的绿色,临近黄昏的时候,荒漠出现了。多吉来吧非常不安,它从小就以绿色为伴,没见过这种一望无际的荒漠景观。既然这里没有草,那就是离草原越来越远了。它再次停下来,想原路返回,巴桑却对它一再地招手说:“到了,明天就要到了。”一天之后,多吉来吧才明白不是草原到了,而是一个有人烟、有房屋偶尔也有几棵树的地方到了。
多吉来吧不知道,巴桑是个盗马贼。在一个被称作苏毗城的古城所在地,巴桑把它带到了獒贩子跟前。巴桑却不知道,那些獒贩子是强盗,他们一眼就喜欢上了多吉来吧,却不给巴桑钱。他们把巴桑按在古城的残墙内,一顿暴打。被关在土坯房的多吉来吧和草原马同时感觉到危险降临,多吉来吧在草原马惊慌失措的嘶鸣中跳了起来,先扑向木板门,又扑向墙壁。
墙壁是土坯的,远没有水泥和石板的坚硬。它很小的时候,在党项大雪山的山麓原野上,在送鬼人达赤把它圈在壕沟里的一年中,它就是用前爪天天掏挖着沟壁,把两只前爪磨砺成了两根无与伦比的钢钎,随便一伸,就能在石壁上打出一个深深的坑窝。而现在它面对的只是土坯,虽然年纪大了,力量不如从前了,但钢钎并没有变糟变钝,很快就是一线光明,接着就是一圈光明,接着就是一片光明。
多吉来吧跳出来,扑向殴打巴桑的十几个强盗,巴桑的惨叫变成了强盗的惨叫。多吉来吧虎跳鹰拿,电闪雷鸣。它用搏杀野兽的速度和技巧,一个不落地咬伤了所有凶手,却没大开杀戒咬死一人。它知道咬死人是要偿命的,它不能让巴桑偿命。
那些人带着伤痕吱哇乱叫着跑散了。巴桑爬起来,领着多吉来吧,远远地离开苏毗城,走向了荒漠中的黑夜。巴桑突然想家了,本来前天他就能到达家乡草原,为了出卖多吉来吧才多绕了两天的路。现在他想把两天的路变成一天的路,准备从荒漠的一角穿过去。他骑在马上,回头看看紧紧跟在马后面的多吉来吧,喟叹一声说:“我卖了你,你还要救我,我今生今世是不如你了,来世也不如你,来世你就是一个人,而我罪孽深重,很可能是一只狗,是汉地那些没人要的狗,我就是做狗也不如你啊。”
多吉来吧突然冲着巴桑叫了一声,打断了巴桑的唠叨。它不喜欢巴桑唠叨,巴桑的唠叨干扰了它的注意力,让它无法仔细分辨从三十里以外传来的声音和气味到底是狼的还是狗的。
多吉来吧和巴桑遭遇到的是一群大漠狼,其中掺杂着一些狗。
多吉来吧觉得奇怪,狼和狗是天敌,怎么会混在一起?它不知道,苏毗城来了很多串联的外地人,他们不仅喜欢革命,还喜欢吃狗肉,逼得狗们逃离苏毗城,投奔狼群,帮着狼群一起撕咬牲畜。这群狼是疯狂的,多吉来吧咬断多少喉咙也不能驱散它们。
除非它扑杀它们的头狼。
头狼是狡猾的,它驱使属下轮番围剿多吉来吧,自己总是和多吉来吧保持足够的距离,防止多吉来吧的致命一击。一番厮杀之后,看多吉来吧伤痕累累、筋疲力尽,才从狼群中突出,准备亲自绝杀。
多吉来吧见了头狼,毫不犹豫扑过去,却从半空中摔下来,趴在地上挣扎了几次,再没有站起来。头狼身后,一匹大公狼扑了过来,咬一口多吉来吧的脖子,又退了回去。一只恶狗扑过来,咬住多吉来吧的肩膀,也退了回去。又一匹狼冲上来咬一口之后,多吉来吧身上留下三处伤口,鲜血流淌,多吉来吧连舔的力气都没了。
终于轮到头狼了,它肆无忌惮地扑了过来。身后的狼狗们轰轰地涌动着,为它们的头狼咆哮助威。头狼一口咬向了多吉来吧的喉咙,大嘴咬合的瞬间,突然感觉落空,赶紧后跳,却只来得及发出半声惨叫。瘫卧在地的多吉来吧闪电般起身,牙刀直刺头狼的喉咙。
是诡计,又不是诡计。多吉来吧的确筋疲力尽。它忍受三次撕咬,不全是欺骗,而是为了苟延残喘,积攒余力,对头狼发出致命的一击。一击之后,还能够屹立在头狼的尸体旁,威风凛凛,发出一声长啸。
多吉来吧的长啸声中,它面前的狼和狗都魂飞魄散,扭头便逃,外围的狼和狗不明所以,被裹挟着一起溃逃。顷刻之间,整个狼狗之群都消失在夜色中。
穿越沙漠的最后路程,筋疲力尽的多吉来吧是趴在草原马背上走过的。盗马贼巴桑自己牵着马艰难跋涉。到了草原的边缘,多吉来吧缓过气来,挣扎着下了马。巴桑搂着它说:“藏獒你听着,我不带你去我的家乡草原了,哪怕你能给我换来一百匹马。你是逃跑出来的是不是?就像我卖马那样,你被人卖给了外面的汉人是不是?你现在要回家乡是不是?我知道只有青果阿妈草原和康巴草原才生长着你这样的大狮子藏獒,告诉我你是青果阿妈草原的,还是康巴草原的,我好送你去啊。”多吉来吧知道他这番话很重要,使劲听着,也没有听明白。巴桑哀叹一声说:“那我只能把你送到花石峡了,到了花石峡你自己走,你能走回去吗?”
第二天下午,他们到达了花石峡,这是个前往草原腹地的路口,有一些房子,有许多人,还有南来北往的汽车。巴桑不走了,下马指着前面的路对多吉来吧说:“你就往前走吧,再走四五天,就能看到巴颜喀拉山,翻过了山往南去是康巴草原,往北去是青果阿妈草原,能不能回到家乡就看佛菩萨保佑不保佑你了。”多吉来吧顺着巴桑手指的方向看了半晌,摇了摇尾巴,好像听懂了。其实它只听懂了一点,那就是往前走,就凭这一点,它也要离开巴桑和草原马了。
多吉来吧朝前走去。草原马扬起鼻子嘶鸣着,这是送别:保重啊,藏獒。多吉来吧听明白了,脚步没停,头也没回,但叫声却一声比一声洪亮、恳切:谢谢啊,谢谢你们带我来到了这里。巴桑看着、听着,揉了一下眼睛就呜呜呜地哭起来。
多吉来吧离开草原马和巴桑的视线,就奔跑起来。它突然闻到了深藏在草原内部的野兽的气息,闻到了寒凉可亲的雪山的气息,闻到了帐房和牛羊的气息,它觉得日思夜想的故土西结古草原就要到了,它很快就能见到自己的主人汉扎西和妻子大黑獒果日了。隐隐约约,带着城市亢奋的人臊在风中飘忽,从身后催促着它。多吉来吧突然意识到,自己处在两股风气之间,亢奋的人臊和自己回乡的方向完全一致,自己的使命是和裹挟着人臊的东风赛跑,赶在危难之前回到西结古草原,承担救援草原救援寄宿学校的责任。
多吉来吧追逐着风头,向西飞奔。
19格萨尔宝剑之至高无上
三方骑手的三个首领班玛多吉、巴俄秋珠和颜帕嘉,瞪大眼睛看着,看清楚了丹增活佛右手大拇指指甲盖上显现的图画,也看清楚了水碗里的影像,那是一把明光闪闪的宝剑。
丹增活佛瞪着宝剑,一声叹息。
颜帕嘉和巴俄秋珠还有班玛多吉齐声叫道:“格萨尔宝剑!”
丹增活佛起身,双手合十,喃喃自语道:“大家都知道,在我们的语言里,‘藏巴拉是财神,代表着吉祥、宁静、幸福的生活和充裕的财富,‘索,索,拉索罗意味着祭神的开始和人与神共同的欢喜,它在古老的吐蕃时代就进入了我们的传说。传说中的藏巴拉索罗是所有最显赫的善方之神集合最圆满的法门提供给众生的最方便的极乐之路。而在另一个传说里,藏巴拉索罗又代表了凶神恶煞的极顶之凶和极顶之恶。善方之神和凶神恶煞都曾经是西结古草原乃至整个青果阿妈草原的主宰,极乐之路和极顶之恶共同管理着人的灵魂和肉体,成为原始教法时期和雍仲苯教时期提供给佛教的基础。大乘佛法的金顶大厦从印度飞来,落在了这个基础上,就有了宁玛、萨迦、噶举、觉朗、格鲁等等法门。这些法门都把藏巴拉索罗看成是神佛意志的最高体现,剥夺了凶神恶煞运用藏巴拉索罗表现极顶之凶和极顶之恶的权力,成就了降福于人间的无上法音。”
丹增活佛静默片刻,又说:“再后来,靠着观世音菩萨、地藏王菩萨、大势至菩萨和莲花生的化身格萨尔王的力量,我们伟大的掘藏大师果杰旦赤坚,在一些殊胜的龙形山冈的包围中,在当年格萨尔王的妃子珠牡晾晒过《十万龙经》的地方,发掘出了莲花生祖师亲手修改和加持过的《十万龙经》,同时发掘到的还有一把格萨尔宝剑,宝剑上刻着‘藏巴拉索罗几个古藏文。于是格萨尔宝剑成了藏巴拉索罗的神变,它是和平吉祥、幸福圆满的象征,是尊贵、荣誉、权力、法度、统驭属民和利益众生的象征。在一次正月法会的圆光占卜中,包括西结古寺在内的青果阿妈草原上的所有寺院,都显现了格萨尔宝剑,显现了观世音菩萨、地藏王菩萨、大势至菩萨和格萨尔王的圣像,也显现了神菩萨护持着的美好未来。草原上的大德高僧、千户和百户以及部落头人,按照圆光占卜的启示,把格萨尔宝剑献给了当时统领整个青果阿妈草原的万户王,对他说:‘你笃信佛教你才有权力和吉祥,也才能拥有这把威力无边的格萨尔宝剑。从此,世世代代的草原之王,就像爱护他们的王位一样爱护着格萨尔宝剑,他们知道失去了宝剑,就等于失去了臣民的信仰,失去了地位和权力。后来万户王的传承消失了,格萨尔宝剑被西结古寺迎请供养。这是大家都知道的。大家有所不知的是,十多年前,麦书记来到了青果阿妈草原,他是个好人,他能够用他的权力守护生灵、福佑草原。在经过圆光占卜之后,我们选择了一个莲花生大师通过雷电唱诵经咒的夜晚,恳请麦书记来到西结古寺,当着三怙主和威武秘密主的面,把格萨尔宝剑献给了他。我们对他说,它就是藏巴拉索罗,你要用你的生命珍藏它。”
丹增活佛合十闭目,宝相庄严。所有的骑手包括藏獒受到感染,内心和面目都一片肃穆。良久,才听到上阿妈骑手的头儿巴俄秋珠声音从寂静中传来,阴沉而坚定。
巴俄秋珠说:“世道变了,麦书记已经不能带来吉祥,他不配拥有藏巴拉索罗了!”
一句话唤醒了其他人,东结古骑手的头儿颜帕嘉说:“是啊,只有北京的文殊菩萨才能带来吉祥,才配拥有藏巴拉索罗。”
巴俄秋珠又说:“找到麦书记,拿回藏巴拉索罗,去北京献给文殊菩萨,是神的意思。佛爷,您不能违背,您必须交出麦书记。”
一阵爆起的响声倏然拉转了他们的眼光。是马队的驰骋和獒群的奔跑,刚一出现,就在二百米之内,说明这些人和藏獒隐藏在附近已经很久了。东结古骑手和上阿妈骑手一阵慌乱,他们的领地狗群也不知所措,只是一阵狂吠。
只有西结古骑手和西结古领地狗知道自己应该干什么,只要是外来的,就意味着侵犯;唯一的选择只能是保卫。转瞬之间,西结古骑手翻身上马,密集地围住了东西南北四座藏巴拉索罗神宫。獒王冈日森格也带着领地狗群,井然有序地挺立在了西结古骑手的前面。
马队和獒群迅速靠近着,他们从西边跑来,绕开打斗场分成了三部分,一部分冲向了上阿妈的人和狗,一部分冲向了东结古的人和狗,一部分冲向了西结古的人和狗。父亲骑马站在西结古骑手的行列里,有些奇怪:这不是多猕骑手和多猕藏獒吗,他们的人和狗并不多,为什么还要分成三部分?难道他们狂妄傲慢到对谁都要仇恨,对谁都要进攻?
谁也没有发现蹊跷,除了西结古獒王冈日森格。冈日森格比父亲更早地认出了对方是多猕骑手和多猕藏獒,更早地对他们的兵分三路产生了疑惑,它看出三路人狗都是佯攻,主攻的是第四路人马——多猕骑手的头儿扎雅带着另外两个骑手,他们直扑打斗场的中央、刚刚结束圆光占卜的地方。那儿现在还站着两个人,一个是丹增活佛,一个是上阿妈骑手的头儿巴俄秋珠。
多猕骑手的头儿扎雅和另外两个骑手冲撞而来,撞倒了丹增活佛和巴俄秋珠,让马蹄翘起来,毫不留情地砸向了巴俄秋珠。马蹄落下来了,巴俄秋珠眼看要被马腾起的马蹄踢死踏死了。
冈日森格扑上去了,它用自己虽然受伤却依然铁硬的獒头,抵住了铁掌锃亮的马蹄。那马一个趔趄,差一点把多猕骑手掀到地上。冈日森格接着还是扑跳,撞走了另外一匹马。巴俄秋珠安然无恙,这个曾经在西结古草原光着脊梁跑来跑去的人,被冈日森格毫不迟疑地救了下来。
但是这还是佯攻,真正的目标是丹增活佛。多猕骑手的头儿扎雅从马背上俯下身子,一把抓住了丹增活佛的袈裟,把丹增活佛拽上了马背,立即调转马头,狂奔而去。
冈日森格追了过去,多猕骑手的目的已经达到,冲过去堵挡上阿妈人和狗、东结古人和狗、西结古人和狗的三路人马迅速撤了回来,在冈日森格面前形成了一道屏障。
巴俄秋珠从地上爬起来,望着迅速远去的多猕骑手和多猕藏獒,吐了一口唾沫,吆喝上阿妈骑手追击。与此同时,东结古骑手和东结古领地狗已经追了过去。只有西结古骑手原地未动,他们依然守在藏巴拉索罗神宫前,等待着外来的骑手还会拐回来。
他们执着地坚信,不祭祀神宫,没有神的保佑,得到了丹增活佛,也得不到藏巴拉索罗。
外来的骑手果然拐回来了。先是颜帕嘉和东结古骑手,然后是巴俄秋珠上阿妈骑手。上阿妈骑手返回稍晚,是因为巴俄秋珠有一阵犹豫,对祭祀神宫的必要,他心中掠过一丝疑虑。毕竟这已经是“破四旧”的时代了!
返回来的上阿妈领地狗碰见了西结古獒王冈日森格,它们友好地冲它打着招呼。一只身似铁塔的灰獒走到它跟前,跟它碰了碰鼻子,似乎是一种自我介绍:我是蓝色明王恩宝丹真,上阿妈领地狗的新獒王。
冈日森格知道它们是来感谢的,感谢它救了巴俄秋珠的命。
冈日森格回到西结古骑手跟前,看到父亲和班玛多吉正在激烈争吵。班玛多吉责怪父亲叫来了丹增活佛。父亲说:“我不想看到藏獒一个个死去,必须有人出面制止,麦书记失踪了,你又不顶用,我只能去请丹增活佛。”班玛多吉说:“丹增活佛来了藏獒就不死了?他来了连他也得死。”父亲问道:“丹增活佛会死吗?”
班玛多吉说:“他要是成了别人的活佛,他就等于死了。”
父亲吃惊得把眼睛瞪到了额头上:“他本来就不光是我们西结古草原的活佛,他是所有人的活佛,谁信仰他,他就是谁的活佛。”
班玛多吉说:“那是过去,现在不是了。”
其实班玛多吉担忧的是藏巴拉索罗也就是格萨尔宝剑的流失,草原上早已有了麦书记把藏巴拉索罗交给丹增活佛的传说。麦书记带着藏巴拉索罗来到西结古寺之后,青果阿妈州的权力中心就不在州府所在地的多猕草原,而在西结古草原了。格萨尔宝剑要是落在其他部落手中,西结古草原的权力就得而复失了。
班玛多吉心中感叹道,单纯的父亲哪里知道,这是一场严肃的夺权斗争!
就在班玛多吉和父亲争吵的时候,对面的上阿妈阵营里,骑在马上的巴俄秋珠正在怒气冲冲地训斥自己的领地狗群:“冈日森格救我是因为我小时候是西结古草原的人,我后来成了上阿妈草原的人,现在又是上阿妈公社的副书记,你们为什么不救我?我真替你们害羞,你们是干什么吃的,就会跑过去讨好人家,你看人家那个高傲的样子,理你们了没有?以后不准你们跟西结古的藏獒碰鼻子,除非他们把藏巴拉索罗交给我们。”又朝着蓝色明王恩宝丹真说,“你现在是新獒王,要是你不好好表现,就算我不罢了你,领地狗群也会让你滚蛋。下来就要打了,你给我上场就挑战他们的獒王,那个獒王已经老了,你肯定能赢它,只要赢了它,这个世界上就不会再有藏獒不服你了。”
也不知上阿妈领地狗们听懂了巴俄秋珠的话没有,但恩宝丹真显然是听懂了,它朝打斗场走了几步,突然又停下来,扭头用一种研究者的神态迷茫地望着巴俄秋珠,呵呵地轻声叫了两声,口气里充满了疑问:西结古草原的獒王可是救了你的命的,我怎么能挑战它呢?恩宝丹真当然不懂“恩将仇报”这个词,但却从骨子里、从遗传的本能中知道,无论谁,只要对自己、对自己的主人有救命之恩,就再也不能以恨相见、以牙相对了。
巴俄秋珠看恩宝丹真犹犹豫豫不肯向前,就晃了晃马鞭,督促道:“上啊,你给我上啊。”恩宝丹真还是不动,它的疑惑是根深蒂固的,人越是忘恩负义它就越是疑惑:不对吧,搞错了吧,我们藏獒可从来没有这样过。巴俄秋珠甩着马鞭抽起来。恩宝丹真不躲不闪,用一对漂亮的玉蓝色的眼睛固执而单纯地递送着越来越深刻的疑惑。巴俄秋珠吃惊地叫起来:“哎,你到底是怎么了?”
父亲在对面喊起来:“那个甩鞭子的巴俄秋珠,怎么能这样对待藏獒?”没想到他的话反而是火上浇油,巴俄秋珠抽打得更猛烈了。父亲二话不说,抬腿跑了过去,根本就没有想到可能招惹对方藏獒的攻击,因为这次闯入不是援救死伤的藏獒,明显带着挑衅的意图。
美旺雄怒嚓的一声,响箭一样射了出去,却发现冈日森格比自己还要快地跟上了父亲。冈日森格在打斗场的边缘用自己的身子挡住了美旺雄怒,它已经看出来了,上阿妈领地狗不会撕咬汉扎西。
父亲站到巴俄秋珠面前,怒目而视:“不要打了。”巴俄秋珠冷笑着说:“这是我们上阿妈的藏獒,我想打就打,你管得着吗?”父亲说:“你这个‘光脊梁的孩子,你这个忘恩负义的家伙,你忘了梅朵拉姆是怎样对待藏獒的。”巴俄秋珠说:“你别给我提梅朵拉姆,我今天这个样子正是因为梅朵拉姆。”说着又抽起来。父亲跳到马前,双手攥住巴俄秋珠紧握马鞭的手,把马鞭夺了过来。
上阿妈领地狗群动荡了一下,但没有扑过来。巴俄秋珠挥手怂恿着领地狗群:“快啊,上,就像撕咬敌人的藏獒一样,把他给我咬出去。”上阿妈领地狗群再次动荡了一下,还是没有扑咬。
巴俄秋珠急了,跳下马,跑前几步,朝着恩宝丹真狠狠踢了一脚,打了一拳,又把它朝着父亲推搡。他骂道:“叛徒,叛徒,你是上阿妈的藏獒,还是西结古的藏獒?要是不听话,就给我滚。”
父亲看着恩宝丹真,他相信它完全听懂了,不然它不会热泪滚滚。它朝着父亲走来,知道自己面临着两个选择:要么扑向父亲撕咬,要么跟着父亲离开上阿妈领地狗群。但离开显然是不可能的,对于做了叛徒的藏獒,不仅上阿妈领地狗群会咬死它,西结古领地狗群也会咬死它。
恩宝丹真热泪滚滚地扑了过来,扑到父亲身上张嘴就咬,却只咬在空气里、咬在衣服上,丝毫没有伤及皮肉,每一次咬合都好像是一次缠绵的解释:你夺走了他的马鞭,你是为了我,我怎么能对你下狠手呢?
火焰红的美旺雄怒又要响箭一样射过去保护父亲,西结古獒王冈日森格再次拦住了它,用湿漉漉的鼻息说:现在是假咬,我们一过去,说不定就变成真咬了。然后向着父亲呼唤:回来吧,赶紧回来吧。
父亲回来了,余怒未消地诅咒着巴俄秋珠。冈日森格看它手里还攥着夺下来的马鞭,一口叼过来,跑过去,放在了打斗场的中央。恩宝丹真心领神会地扑向马鞭,叼起来,走过去交给了巴俄秋珠。
巴俄秋珠接过马鞭,看了看父亲,示威似的再一次狠抽了恩宝丹真一下。父亲大声喊着:“残害藏獒的人,你会遭报应的。”
这时传来一阵响亮的笑声,是东结古骑手的头儿颜帕嘉发出的嘲笑,他嘲笑父亲,也嘲笑巴俄秋珠:“今天我遇到菩萨了,你们的藏獒怎么能跟菩萨斗?回去吧,上阿妈的骑手们,藏巴拉索罗是不属于你们的。”巴俄秋珠恼羞成怒地说:“你不要嚣张,我认识你,你是东结古公社的民兵队长,你有什么资格跟我说话,我们不对等嘛。”他把“资格”咬得很重,意在强调自己是上阿妈公社的副书记。颜帕嘉笑得更响了,朗声说:“等我们拿到了藏巴拉索罗,你就知道不对等的到底是谁了。”
这样的口水仗让东结古的獒王大金獒昭戈不耐烦,轰轰轰地吼起来,盖过了所有人的声音。骑手们谁也不说话了。大金獒昭戈走到了打斗场的边缘,把尖亮如刀的眼光射向了西结古獒王冈日森格。
20地狱食肉魔之
“大遍入”法门
不停地跋涉,不停地打斗,勒格红卫和地狱食肉魔真是太累了,他们躺在草地上歇息,歇着歇着就睡着了。他们身后,被拴在草墩子上的尼玛和达娃却一点睡意也没有,它们望着紧跟而来的大黑獒果日,挣扎着想过去,几次都被马肚带拽了回来。
大黑獒果日见了,奔跑过来,一心要咬断马肚带,把尼玛和达娃救出来。勒格红卫突然站了起来,老练地甩出了套马索,把大黑獒果日套翻在地。大黑獒果日哪里受过这样的侮辱,翻身起来,暴跳如雷,随着套马索的迅速拉紧,扑向了勒格红卫。就见地狱食肉魔狂吼着扑过来,挡在大黑獒果日前面,用肩膀狠狠一扛,扛得对方翻倒在地,然后又用坚如磐石的前肢死死摁住了对方。勒格红卫满意地哼了一声,指着大黑獒果日对地狱食肉魔说:“外婆,它是你的外婆。”
大黑獒果日被绑起来驮在了马背上,许多牛皮绳缠绕在它身上,把它和赤骝马连成了一体。他们继续往前走,没多久就看到地平线上出现了一顶黑色的牛毛帐房。地狱食肉魔和勒格红卫亢奋地跑了过去,却什么也没有看到,没有主人,更没有藏獒,只有青花母马和桑杰康珠。桑杰康珠从帐房里走了出来,庆幸地说:“你们扑空了,这里没有你们要杀要咬的。”原来她并没有离开,她是想既然自己无力阻拦暴行,与其跟在后面,不如绕到前面来告诉牧人和藏獒躲避。勒格红卫仇恨地望着桑杰康珠,把牙齿咬得嘎嘣嘎嘣响。
他阴沉沉地说:“为什么?为什么你要和我过不去?”
桑杰康珠说:“现在该你来问我为什么了,不知道。”
勒格红卫没有问她,他盘腿打坐,目不斜视,就盯着草地自言自语,好像听他说话的是穿行在草叶之间的蚂蚁,而不是桑杰康珠。桑杰康珠站在他的身后,忽然听见他说的正是她一直追问的。她大感惊奇,不知道他为什么在这个时候突然开口,难道他阴冷表情下隐藏着一颗柔弱的心?
勒格红卫声音很低沉,言词不连贯,有时还会结巴。不是因为激动和愤怒。很久以来,他都沉默面对高山草原,他唯一的说话对象就是地狱食肉魔。这是多少年来他的第一次倾诉,他不知道为什么选择了对他恨之入骨的桑杰康珠为对象,也不知道为什么一开口就停不住。
他说他在索朗旺堆生产队放羊的时候,就是一个病人,去西结古寺做了喇嘛后,病就更重了,浑身上下仿佛有许多小虫子在爬动,有时奇痒,有时奇痛。藏医喇嘛尕宇陀的药治不好他的病,丹增活佛的经咒也无法使他平静。他请求丹增活佛允许他去砻宝雪山避世修行,因为在宁玛派和噶举派的普通教法里,避世修行是一种把病痛转换为佛法的方便之门。丹增活佛同意了,并给他亲授了尊胜白度母的长寿仪轨和六臂大黑天的三种随许法,叮嘱他坚忍、精进,不得懒惰,也不得逾越。
他这时已经当了三年喇嘛,他丢开上师关于“不得逾越”的教诫,开始秘密修炼讲究男女合修、证悟明空大乐的“大遍入”法门。他知道这种不是先显宗后密宗而是直接进入密宗修炼的做法,在主宰着西结古寺的大圆满法门和大手印法门里,是决不允许的,它很可能带来及其危险的后果:聚毒成魔,或者暴死于身内毒焰。但他觉得自己是上根利器,只要修出正果,允许不允许又有什么要紧呢?
“大遍入”法门的修炼需要伴侣,他不仅给自己找了一个明妃(修法女伴),还私养了一只就认他而不认任何别的喇嘛的小藏獒。而在西结古寺数百年的传统是,只能有公共的寺院狗,不能有专属于活佛喇嘛个人的藏獒。他把这只小藏獒和一匹狼崽圈养在一起,小藏獒是牧民给他的,狼崽是拜托猎人抓来的。他修行了两年,用一种被丹增活佛说成是“弃佛反佛”的法门圈养了两年,结果是藏獒变成了狼,狼变成了藏獒。那只藏獒见羊就咬,往死里咬,咬死了光喝血不吃肉;那匹狼见人就跟,见狗就套近乎,不吃羊,专咬狼,不咬死不罢休。
有一天丹增活佛带着藏医喇嘛尕宇陀去砻宝雪山探望他,看到这匹狼和这只藏獒之后,脸色陡然大变,立刻念起了《猛厉火经咒》。丹增活佛说:“走火入魔的人啊,修炼出来的不是智慧,不是佛,不是一颗光明安详、利乐众生的心,而是比一般人炽盛一百倍的贪嗔痴慢妒,他调换了藏獒与狼的本性,说明他颠倒了佛与魔鬼、美善与丑恶、光明与黑暗的位置,靠近的是‘大遍入法门的邪道而不是正道,他是害人的麻风,害人的麻风。”
后来,冈日森格带着领地狗群咬死了那只变成狼的藏獒和那匹变成藏獒的狼。他悲痛地埋葬了自己的藏獒和狼,从砻宝雪山的修行地回到西结古寺,想问问活佛为什么要这样安排,没想到更大的不幸接踵而至。丹增活佛对他说:“你的业障现在是难以消除了,你还是离开我们吉祥的寺院吧,不彻底觉悟就不要回来。真正的‘大遍入法门不是你现在就能证悟的。走吧,快走吧,你留在寺里只能是祸害。”他给丹增活佛跪下了,乞求活佛留下他。他说:“我修炼‘大遍入就是为了解除病痛,现在病痛已经没有了,我可以一心念佛了。”丹增活佛断然拒绝,吩咐下去,不给他分配僧舍和僧粮,也不让他参加任何法事。他待在大经堂的廊檐下,化缘为食,说什么也不离开,丹增活佛让铁棒喇嘛藏扎西带人把他抬到了碉房山下。他说:“只要不把我抬进‘地狱,我就属于‘天堂。”几天后他果然又回来了。丹增活佛纵狗驱赶他。他愤怒而无助,只好逃之夭夭。
勒格红卫沉浸在往事之中,桑杰康珠看不见他的脸,不知道是不是布满了悲戚。只听见他喃喃说道:“我的藏獒死了,我的狼死了,我的明妃死了,我的大鹏血神死了!”
桑杰康珠轻声说:“大鹏血神是哪里的神,是你的本尊吗?我给你请一个。”
勒格红卫垂头说:“‘大遍入坛城的中心大神,请不来啦。”
桑杰康珠说:“请不来就不请了,你的明妃我来做,我做过的,我可不在乎什么大鹏血神。”
桑杰康珠说着,跪着朝前挪了挪,又警惕地看了一眼五步之外的地狱食肉魔。地狱食肉魔趴卧在赤骝马的前面默默无声,赤骝马和马背上的大黑獒果日以及草地上的尼玛和达娃也是默默无声,似乎都睡着了,没有一只眼睛是盯着她的。她假装脱衣解带,悄悄抽出了藏刀。
现在,她离勒格红卫只有不到一米的距离,身子朝前一伸,就可以把藏刀插进他的喉咙了。
刺杀发生了,但却不是刺向勒格红卫的喉咙,而是刺向了地狱食肉魔的喉咙。出刀的瞬间,桑杰康珠心中一软,藏刀改变了方向。
桑杰康珠不应该把藏刀刺向地狱食肉魔。对地狱食肉魔来说,睡着和醒着都一样。藏刀从它的鬣毛之间刷然而过的同时,它就一口咬住了桑杰康珠的脖子。
然而,地狱食肉魔忽然发现,它咬住的不是桑杰康珠的脖子,而是勒格红卫的脖子。地狱食肉魔赶紧松口,当它再次扑向桑杰康珠的时候,硕大的獒头却被勒格红卫满怀抱住了。
勒格红卫喊一声:“它会咬死你。”
桑杰康珠说:“我不怕死。”
勒格红卫说:“‘大遍入的法门不允许我害人,也不允许我亲自动手杀死藏獒。我发了誓,如果违背誓言,‘大遍入法门给我的出路有两条,一条是让仇人杀死我的一个亲人,一条是自己了断和世界、和‘大遍入本尊神的关系,也就是自杀。如果我不能选择其一,我就会坠入苦海,永永远远不得脱离地狱、饿鬼、畜生三恶途。你走吧。”
桑杰康珠看着暴怒的地狱食肉魔就要挣脱勒格红卫的搂抱,转身跑向拴在帐房后面的青花母马,飞身而上,打马就跑。她知道已经没有必要跟着他们了,她已经心软,已经有了同情,再也不可能把藏刀刺向勒格红卫,更何况还有地狱食肉魔的愤怒和警惕。好在她已经搞清了对方屠杀西结古藏獒的原因,还知道了大鹏血神对勒格红卫的重要。她想,既然大鹏血神尊崇到可以成为一座坛城的中心大神,它就不会真正地死去,就应该有无量之变来显示它的法威。丹增活佛为什么不能举行一个祈佛降神的仪式,还给勒格红卫一个大鹏血神呢?
桑杰康珠奔驰而去。勒格红卫站起来,抓起尼玛和达娃,牵上赤骝马,吆喝着地狱食肉魔,匆匆走向了下一个屠杀目标。走着走着,他又停下了,回望桑杰康珠消失的地方。
21格萨尔宝剑之救死
藏巴拉索罗神宫前,面对东结古獒王大金獒昭戈的挑战,冈日森格的反应是木讷的,战败上阿妈獒王之后,它再难聚集心中的斗志和力量了。它把目光投向西结古领地狗群,心说:我的心老了,只能看你们的了。
终于有藏獒读懂了獒王的眼神,它跳了过来,让獒王冈日森格诧异:就是你?你能应战东结古獒王?
这是一只名叫各姿各雅的雪獒,虎背熊腰、仪表堂堂,但性格腼腆温顺,很少有争强好胜的时候,尤其是在和野兽、和外来藏獒的打斗中,谁也不能把它跟大智大勇、出类拔萃联系起来。
冈日森格正准备摇头,就见雪獒各姿各雅已经走向了打斗场。
东结古獒王大金獒昭戈一看出场的不是冈日森格,尖亮如刀的眼光顿时变得呆钝黯淡了。这是一种不屑的表示,傲慢的大金獒昭戈并不想轻易施展本领。高山只能和高山碰撞,高山要是掩埋了土丘,那不叫胜利,叫欺负。
各姿各雅知道对方瞧不起自己,便学着大金獒昭戈的样子,面带傲慢的神情,汪汪汪地吠鸣起来。
勇敢善战、悍猛刚毅的藏獒一般是不会吠鸣的,尤其是打斗之前,但是各姿各雅却莫名其妙地吠鸣起来,而且沙哑短促、若断似连的,给人的感觉是它连虚张声势都不会。东结古骑手们和领地狗们都笑起来:这哪里是藏獒,是一只胆小怕死的笨狗熊吧?可惜它这一身丝绸般漂亮的白毛了,可惜它那虎背熊腰、仪表堂堂的长相了。
但就在这时,所有的眼睛都看到,虽然叫声还在持续,各姿各雅却已经不在原地了,好像那儿本来就没有站立过一只雪獒。它正在摁住大金獒昭戈,喷吐着满嘴血沫。
谁也没有看见它的奔扑和撕咬,等人们看清的时候,打斗已经结束了。
西结古的人和狗、东结古的人和狗、上阿妈的人和狗几乎同时发出了惊呼。西结古獒王冈日森格更是忍不住惊叹:这可是只有獒王级别的藏獒才可能有的扑咬技巧啊。
东结古骑手的头儿颜帕嘉跪倒在獒王昭戈跟前,拿出一块酥油抹在了它身上,这是祝福的意思,是送它走远方的意思。接着就泪如泉涌:“昭戈,昭戈,我从小看到大的昭戈,你才活了几个年头就要离开我了。”
他正要招呼东结古的藏獒为獒王报仇,却发现上阿妈骑手和领地狗群的阵营空空荡荡的,人没了,藏獒也没了。又听见西结古骑手的头儿班玛多吉高兴地说:“上阿妈认输了,上阿妈回去了。”
颜帕嘉突然意识到不对,他们的头儿巴俄秋珠是第一个喊出“藏巴拉索罗万岁”的人,怎么会轻易放弃呢?不过颜帕嘉仍然是高兴的,自言自语道:“这些抛弃了神的人啊,但愿神的光辉也远离他们。”藏巴拉索罗神宫是胜利与幸福的象征,它聚集了山神、河神、天神、地神、风暴神、雷雨神、四季女神等等自然之神的力量。一群没有举行拉索罗仪式的人,怎么会得到神的保佑呢?
颜帕嘉走向自己的骑手,大声说:“伟大的神灵会把惩罚降给那些不尊重他们的人。而我们为了匍匐在神的脚下,牺牲了我们的獒王大金獒昭戈。昭戈此去,也要变成神了,这是我们献给拉索罗仪式的最好礼物。现在,我们要磕头,一人磕一百个长头,要是藏巴拉索罗神宫不在磕头中倒下,那就是对我们的允诺,我们不跟西结古的领地狗群打啦,直接去找麦书记,去找藏巴拉索罗。”
东结古的骑手纷纷下马,朝着东西南北耸立在冈顶与山麓的四座华丽缤纷、吉祥和美的神宫,虔诚地磕起了等身长头。
西结古的班玛多吉吼起来:“不准磕头,我们的神宫你们磕什么头?”父亲大步走到班玛多吉跟前说:“你就让他们磕吧,磕完了头他们就不打斗啦,神是大家的,又不是你一个人的。”班玛多吉说:“他们输了,他们应该离开西结古草原,他们磕了头就不会离开了。”父亲说:“不离开又能怎么样?能找到麦书记和藏巴拉索罗吗?说不定藏巴拉索罗早就被别人拿走了。”
班玛多吉担心的就是这个,多猕骑手已经掠走了丹增活佛,丹增活佛会不会把藏巴拉索罗交出去?即使他无法交出去,麦书记也会交出去。一旦落到多猕骑手或上阿妈骑手手里,藏巴拉索罗也就和西结古草原无缘了。班玛多吉当然相信不祭祀神宫多猕骑手和上阿妈骑手就得不到神的保佑,但如果北京的文殊菩萨保佑他们呢?他们抢夺藏巴拉索罗是要献给北京的文殊菩萨的呀!没有大神文殊菩萨的保佑,多猕骑手和上阿妈骑手怎么敢绕开神宫去追逐藏巴拉索罗!
班玛多吉对父亲说:“你去把冈日森格带过来,我们已经胜利了,我们要走啦,去寻找丹增活佛和麦书记,去保卫藏巴拉索罗。”父亲说:“你还想让冈日森格跟着你去打斗啊?它都起不来了,它在睡觉,我不能叫醒它,我要守着它。”班玛多吉说:“它醒了就让它来找我们,我们先去狼道峡口,看看那里有没有多猕骑手和上阿妈骑手的踪迹。”
班玛多吉领着领地狗刚走,冈日森格就睁开眼睛站起来,跟着父亲往寄宿学校走去。父亲明白冈日森格的心思,它希望雪獒各姿各雅代它为獒王。
他们身后,越来越远的地方,敬信着山野自然之神的东结古骑手还在磕头。一人一百个等身长头不是一时半会就能磕完的,它们磕得从容不迫、一丝不苟,磕头伴随着祈祷,整齐而抑扬顿挫。尽管誓死保卫藏巴拉索罗神宫的西结古骑手已经带着领地狗群离开,这里没有谁观看或者监督他们的虔诚,但是他们还是把膜拜的仪式按照内心的要求做得完美无缺。在每人磕了五十个头之后,渐渐洪亮起来的祈祷就盖过了风声,如同天赐的合唱壮美而浑厚,在辽阔的草原上浩浩然回荡。
藏巴拉索罗神宫在众人祈祷的和声里,欢喜地挥舞着满身的旗帜,它没有在外乡人的膜拜中倒下,也就是说西结古的神宫允诺了东结古人的祈愿,他们可以放心大胆地直接去寻找麦书记和藏巴拉索罗了。
起身的时候,东结古骑手们都长舒一口气,他们对北京的文殊菩萨的敬仰和对草原神宫的虔诚并不冲突,这使他们都放下心来。要知道他们纯朴的心中,对天下所有的神佛都是尊敬的啊。
成为战地救护所的寄宿学校里,唯一的医生藏医喇嘛尕宇陀正在念经。他的药用完了,他只能祈求神佛减轻藏獒们的痛苦。牛粪墙围起来的草地上,横七竖八地躺着那些伤势严重的藏獒:上阿妈的小巴扎、上阿妈獒王帕巴仁青、东结古的两只藏獒、西结古的黑獒当周和另外两只藏獒,以及被地狱食肉魔咬伤的父亲的藏獒大格列。
父亲叫醒睡梦中的秋加和孩子们,领着他们一起念经。执着的经声终于感动了神祇。当又一个黎明来临的时候,一只藏獒轻轻地叫唤起来,是上阿妈的小巴扎。随后,上阿妈獒王帕巴仁青也醒了,大概是小巴扎的声音唤醒了它。后来,在寄宿学校的草地上,在藏医喇嘛尕宇陀和父亲持续不断的经声佛语中,那些横七竖八、伤势严重的藏獒一个个都醒过来了。有两只西结古的藏獒没有醒,它们韧性而强悍的力量终于还是没有拽住生命的远去,早早地托生转世去了。尕宇陀念起了《度亡经》,袅袅地空行着,感染了在场的所有生灵。孩子们哭起来,藏獒们也哭起来,上阿妈獒王帕巴仁青、上阿妈的小巴扎、东结古的两只藏獒、西结古的黑獒当周、父亲的藏獒大格列,都为两只西结古藏獒的死亡而伤心不已。
上阿妈獒王帕巴仁青站起来后的第一个动作就是舔舐儿子的伤口。小巴扎也激动地回舔着阿爸。父亲看着它们,灵机一动就把黑獒当周连抱带搡地搞到了上阿妈獒王跟前:“你们也互相舔一舔吧,舔一舔你们就不会再打架了,舔啊,快舔啊。”父亲看上阿妈獒王不明白,就自己伸出舌头舔了一下当周的伤口。上阿妈獒王看懂了,它必须听从这位救命恩人的。它抱歉地看了一眼自己的孩子小巴扎,就把舌头伸向了当周。小巴扎忌恨地冲着当周吼起来。父亲说:“你怎么这么小气啊,难道你就不想得到别人的帮助?你们活着,要习惯于互相帮助,不能光习惯于互相撕咬。你站着,别动,我来给你舔。”说着,趴在地上,认真地舔起了小巴扎的伤口,舔了有十分钟才抬起头。他看到小巴扎已经不吼了,眼睛里的忌恨之光正在消失,就说:“当周啊,你也应该去舔舔人家。”说着就把当周推到了小巴扎跟前。当周是懂事的,它知道藏獒与藏獒的敌对完全是因为人的需要,现在人不需要敌对而需要友好了,它就必须友好起来。它也像父亲那样认真地舔着,等到父亲起身离开时,那场面就是上阿妈獒王帕巴仁青舔着当周的伤口,当周舔着小巴扎的伤口,小巴扎舔着上阿妈獒王的伤口。
父亲来到两只东结古藏獒的面前,坐在地上絮叨了半天,估计它们听懂了,才拽着鬣毛把它们带到了依然卧地不起的大格列身边:“来啊,你们也亲近亲近吧。”大格列愤激地望着它们,挣扎着站起来,身子一晃又倒在地上了。父亲抚摸着大格列说:“安静,安静,我在你身边你紧张什么。现在没有药了,你们的舌头就是药,互相舔一舔,伤才会好的。”说着,趴在地上,一会儿舔舔大格列的伤口,一会儿又舔舔两只东结古藏獒的伤口。他就这样做着榜样,坚持不懈地消除着大格列和两只东结古藏獒之间的仇视,直到它们互相舔起来。
忙于消除仇恨的父亲没有注意到,冈日森格走了。冈日森格是来休息和疗伤的,但它闻到了地狱食肉魔的气息:不是暴戾恣睢到极致的家伙留不下如此腥臊不堪、经久不散的味道。面对这样的味道,它唯一的选择就是出发。
22多吉来吧之望故乡渺茫
多吉来吧一路西去,昼夜兼程,走过了一片又一片草原,翻过了一座又一座山。遇到了狼,遇到了熊,遇到了金钱豹,也遇到了保卫领地的藏獒和藏狗。它克制着自己的杀性,能躲就躲,只要不妨碍它西去的进程。但野兽和藏獒藏狗并不理解它的心情,看它夹着尾巴往前跑,总以为它怯懦无能。不得已它咬死了一只拦路的金钱豹,咬死了两只追着不放的藏獒,还咬伤了一只藏马熊和三只藏狗。
眼前是一个牧区集镇,许多高高矮矮的房子错落在阳山坡上,许多大大小小的帐房散落在平川里,更重要的是,有三条河流环绕在这里,有三条路都是指向太阳落山的西方。多吉来吧犯难了,它试着把三条路都走了一遍,都是走过去五六百米后路就拐弯了,拐到山峡里头去了。山峡是朝南朝北朝东的,唯独没有朝西的。更让它疑惑的是,路居然也能过河,路一过河就凌空架在水面上,就把西去的方向改变了。这里不是平坦的大草原,到处都是陡峭的山、湍急的水,离开了公路,它根本就无法向西行走。多吉来吧绝望地望着滔滔不绝的河水,趴下了。
一趴就是大半天,它饿了,起身去寻找吃的,才发现这是一个没有野物的地方。集镇的街道上,来来往往的都是人,还有敞开着铺门的商店。一瞬间多吉来吧恍然回到了西宁城,紧张愤怒得几乎跳起来。它本能的举动是躲开人群,可是它已经进入了街道,躲到哪里都是人,很快就被人注意上了。“谁家的藏獒这么好。”“是啊是啊,这么好的藏獒。”多吉来吧赶紧走开,忽然意识到他们说的是藏话,回头看到满街道几乎都是藏民,跟西结古草原的藏民差不多,悬起的心顿时落下了。它闻了闻空气里浓郁的酥油味、牛粪味和羊粪味,确定它并没有回到它极其讨厌的西宁城,而是来到了一个藏民聚集的地方。
多吉来吧心里松快了一些,藏民给它带来了安全感。它在街道上走着,和许多人擦肩而过。藏民们并不怕它,赞赏地看着它,甚至有人伸手梳理了一下它的鬣毛。它容忍着没有咆哮,仰起面孔,仿佛在询问那人:知道去西结古草原的路怎么走吗?接下来的走动中,它把它的询问用那双清澈而忧郁的眼睛告诉了所有面对它的人,但是没有人给它说起路的事情。它觉得他们比起它的主人汉扎西来差远了,读不懂它的眼神,看不透它的心。
多吉来吧失望得垂头丧气,它卧在一个味道蛮好闻的地方。过了片刻,就知道这是一个人人都可以吃饭的地方,连它也得到了一些羊骨头和一个鲜羊肺。是饭馆的阿甲经理拿给它的。阿甲经理板着面孔说:“哪里来的藏獒,卧在这里干什么?吃吧。”
这时候,一群外来的人突然包围了饭馆,他们给阿甲经理戴纸糊的高帽子,拧住阿甲经理的胳膊,吆三喝四地要把他带走的时候,多吉来吧从门口站起来,威胁着吼了起来。它一连撞倒了七八个人,几乎扯烂了所有来犯者的衣服,它让他们心惊胆寒地狼狈逃窜。
多吉来吧见义勇为,不仅因为阿甲经理的羊骨头和鲜羊肺,更因为它在外来人身上闻见了强烈的人臊,让它骄躁让它慌乱的人臊,预示灾难的人臊。
逃脱一劫的阿甲经理激动地拥抱多吉来吧,多吉来吧躲开了,它已经不习惯这样和人亲近了。一道闪电在脑海里掠过,它站起来,眼睛盯着饭馆对面的一辆卡车,就是这辆笨头笨脑的军用卡车唤醒了它记忆深处的光亮。阿甲经理去厨房又拿来几块熟牛肉,要丢给它时,发现它已经不见了。他喊起来:“藏獒,藏獒。”一声比一声大。
多吉来吧又一次来到了集镇的西头。还是那三条不变的路,从这里开始指向太阳落山的地方。太阳就要落山了,黄昏在路面上逗留,泥土是金黄金黄的;峡谷在不远处花瓣似的展开着,花瓣是明亮的绿色,中间是纯净的蓝色。多吉来吧把自己藏匿在路边高高的蒿草丛里,静静等待着。
一个让它激动也让它伤感的机会就要来到了,它很快就会知道,是哪条路能把它带回故土西结古草原。
机会终于按照它的愿望出现了,那是一抹在脑海中闪电般来去的略带亮色的记忆,是一辆它在集镇的饭馆对面看到的笨头笨脑的军用卡车。它一跃而起,扑了过去,沿着那条卡车选择的路,钻进了车轮掀起的飞扬的尘土。疾驰开始了,它的目的是追上卡车,决不放过卡车,直到卡车停下。
记忆越来越清晰,再也不是闪电般来去了。它想起多年前第一次离开主人汉扎西时的情形:主人给它套上铁链子,把它拉上卡车的车厢,推进了铁笼子,那一刻,它就像一个孩子,委屈得哭了。它没有反抗,知道主人让它干什么它就得干什么。它大张着嘴,吐出舌头,一眼不眨地望着主人,任凭眼泪哗啦啦地流在了车厢里。就是这辆卡车的车厢,绝对没有错,尽管它的眼泪早已经干涸,气息也已经消散,但它还是闻出了车厢的味道。更何况开车的也是军人,虽然不是多年前的那个军人。在青果阿妈州州府所在地多猕镇的监狱,它待了两个月,天天都能看到军人。后来它跑了,它咬断了拴着它的粗铁链子,咬伤了看管它的军人,跑回了西结古草原汉扎西的寄宿学校。现在,它知道只要跟着卡车,就有希望找到多猕镇,找到那所监狱,它就知道路了,就能穿过多猕草原,再穿越狼道峡,回到西结古草原,就像第一次它跑回主人身边那样。
天已经黑透了。多吉来吧拼命奔跑着,它被裹在尘土里,什么也看不见,但是它知道卡车一直离它只有十米远,也就是说它的速度和卡车是一样的。后来它就离开尘土了。它气喘吁吁,知道自己不行了,无论如何追不上了。
追不上也得追,拼尽最后的力气也得追。
苍天有眼,真被多吉来吧追上了。卡车停下来修车,等多吉来吧迫近的时候,车修好了。于是,多吉来吧来不及喘气,又一次钻进了卡车后面飞扬的尘土。
忽听一阵刺耳的磨擦声,车停下了,黑暗中的多吉来吧、被尘土裹缠着的多吉来吧,一头撞了过去。咚的一声响,卡车摇晃了一下,它被弹了起来,弹出去了十米,轰然落地之后便什么也不知道了。几个军人下车拐到后面来,打着手电在车厢下面照了照,没发现什么,骂了一句这辆老掉牙的车,就去前面打开车头修起来。
天正在放亮,多吉来吧在一阵汽车的发动声中醒了过来。它恍恍惚惚地观察着身边,发现自己躺在一片灌木丛里,前爪上有血,舔了舔才知道不是爪子烂了,是头上的血流下去了。它愤愤地看着前面的卡车,不知道没被撞死已经是不幸中的大幸,要不是恰好撞到平放在车厢下面的备用轮胎上,就不仅是头皮开裂,早已经骨头粉碎了。
多吉来吧站了起来,走了几步,又试着跑了几步,然后就朝着笨头笨脑的军用卡车小跑着追了过去。追了一段就栽倒了,爬起来再追。卡车走得很慢,司机害怕方向盘再次失灵,不敢快跑,这倒方便了多吉来吧。它远远地跟着,虽然距离越拉越大,但毕竟能看见卡车,也能闻到卡车。两个小时后,卡车突然加速了,很快消失在多吉来吧的视线外。多吉来吧不得不跑起来,跑着跑着又栽倒了。它愤怒地吼了一声,一口咬在自己的前腿上,似乎是说:你怎么这么不争气啊。
多吉来吧趴在地上,心中一片绝望。山风吹来,它感觉到了风中的人臊,就是西宁城的纸墙边扭打的那些人身上的臊味,就是小镇饭馆里它撕咬过的那些外来人身上的臊味。现在,这些人臊已经无处不在,弥漫在它经过的所有山坡所有草原。显然,人臊已经超越它,在它前边,很可能早已经漫过了西结古草原,汉扎西、妻子果日、寄宿学校,说不定已经遭遇了危难。
想到故乡草原的危难,多吉来吧又有了力量,正艰难地向前爬行,忽然又听见了汽车的声音,而且闻到了那辆军用卡车的气息。多吉来吧大吃一惊,难道它又开回来了?
原来峡谷已经结束,路开始顺着山坡下跌,用一个个连起来的“之”字形朝着草原铺排而去。车况不佳的卡车在多吉来吧的下方绕弯。它望着卡车,毫不犹豫沿着路和路之间的草坡溜下去。这是它的本能,在它最早开始追逐野兽、扑咬敌手的时候,它就知道直线比曲线更便捷、更容易得手。它在草坡上连爬带滚,很快接近了卡车,它在上面,卡车就在两米外的下面。它知道卡车一走下山坡,走过这些“之”字形的路面,就再也追不上了。它无助地坐下来,满眼惆怅地望了望远方的草原。似乎一望就有了灵感,它那仍然眩晕胀痛着的脑袋突然轻松了一下:为什么不能让下面这辆可恶的卡车拉着它到达青果阿妈草原的多猕镇呢?
它倏地站起,顺着山势,对准车厢里那些扎成捆的犯人穿的蓝色棉大衣,跳了下去。
23格萨尔宝剑之
多猕獒王之死
多猕骑手以为抓到了丹增活佛,再顺藤摸瓜找到麦书记,就能得到藏巴拉索罗。丹增活佛果然开口就说:“你们怎么知道找到了我就等于找到了藏巴拉索罗?看来多猕骑手是世界上最聪明的骑手,走啊,要是你们不嫌路远,就跟我走啊。”多猕骑手用马驮着丹增活佛,将信将疑地朝南走去,走了不到两个小时丹增活佛就下马不走了,告诉他们:“这里就是藏巴拉索罗。”
这是一个被称作“十万龙经”的殊胜之地,原野以龙的形象把一座座绵长的草冈延伸到了这里。草冈连接平野的地方,有一个大坑,有一座覆满了珠牡花的平台。珠牡是格萨尔王的妃子,意思是龙女,珠牡花就是菊属龙女花,一丛挨着一丛,颜色各个不同,红紫蓝黄白五色杂陈。奇怪的是,三米高、二十米见方的珠牡台上,只生长珠牡花,别的花草一概不长。人们说,这是当年格萨尔王派遣妃子珠牡晾晒过《十万龙经》的地方,而龙经就来自平台旁边的大坑。大坑里长满了珠剑草,意思是龙草,龙草只开一种花,满坑都是雪青色的花朵,浓郁的香气从坑中弥扬而起,几公里以外都能闻到。《十万龙经》是古老的苯教经典,而出自珠剑坑的《十万龙经》却是经过藏传佛教密宗祖师莲花生的修改和加持,作为伏藏被宁玛派掘藏大师果杰旦赤坚发掘出来的。同时惊现于世的还有那把刻着“藏巴拉索罗”古藏文的格萨尔宝剑。如今这出自西结古草原珠剑坑的《十万龙经》不知去了哪里,只留下传说和信念就像永不消失的风日雪色一样永恒在人们的生活中。
丹增活佛告诉多猕骑手:“所有的寻找都是舍近求远,所有的丢失都会在自己身上找到。藏巴拉索罗就在这里,你们拥有了它,也就拥有了整个青果阿妈草原。”扎雅说:“几年前我来西结古草原朝拜过这里,这是个吉祥的地方,正可以埋藏藏巴拉索罗。”他踢了踢平台又说,“快啊佛爷,快告诉我们,藏巴拉索罗埋藏在什么地方?”丹增活佛说:“埋藏起来干什么?在我们的信仰里,格萨尔到过的地方、神女珠牡到过的地方、晾晒过《十万龙经》的地方、莲花生降伏苯苯子(苯教徒)的地方、有过伏藏和掘藏的地方、上师果杰旦赤坚宏法的地方,就是藏巴拉索罗利益众生的地方。”
扎雅蛮横地吼了一声:“错了,佛爷。”他一吼,远远近近观察着他的表情的二十只多猕藏獒也吼起来。扎雅说:“你说的藏巴拉索罗不是我们要找的藏巴拉索罗,我们要找的藏巴拉索罗是格萨尔宝剑!”
丹增活佛心平气和地说:“佛爷是不会错的,佛爷怎么会错呢?是世界错了,你们错了。”丹增活佛拍了拍胸脯说:“藏巴拉索罗不在别处,就在这里。远古的教典里,藏巴拉索罗是人心,人的好心、善心、光明的心,哪里有好心,哪里就有藏巴拉索罗。”
丹增活佛忽然大喝道:“我就是藏巴拉索罗,藏巴拉索罗就要死了!”
丹增活佛大叫一声,双手飞翔似的展开,转了一圈,眼睛一闭,朝后倒去。
扎雅想扶住丹增活佛,伸出手时已经来不及了。谁也没想到他这一倒下去,就把生命依附给了土地,死了,这么快就死了。多猕骑手们惊愣着。扎雅蹲伏在地,把脸贴到丹增活佛的鼻子上说:“没气了,进的出的都没有了,你们也试试。”骑手们轮番把脸贴到丹增活佛的鼻子上,也说:“没气了,进的出的都没有了。”扎雅撕开丹增活佛红氆氇的袈裟和黄粗布的披风,摸了摸胸口说:“不跳了,心不跳了。”骑手们轮番摸了摸,也说:“心不跳了,一丝动静也没有了,这么快就冰凉了。”扎雅最后又摸了摸,感觉丹增活佛的尸体冰凉得就像雪山融水里捞出来的石头。他站起来,皱着眉头想了半晌说:“谁说这佛爷不是藏巴拉索罗呢,在西结古草原,他在哪里权力就在哪里。谁也不准说他死了,他就是变成鬼魂,也要控制在我们手里。走啊,把他送到西结古寺去,我们就在那里宣布我们找到了藏巴拉索罗。”
这时二十只多猕藏獒此起彼伏地叫起来。骑手们发现他们已经走不了了。一百米开外,西结古骑手和西结古领地狗黑压压站了一片。扎雅说:“快,不要让西结古的人看到佛爷死了,他们会和我们拼命的。”骑手们把丹增活佛朝后抬了抬,翻身上马,排成一列,挡在了前面。二十只壮硕伟岸的多猕藏獒知道出生入死的时刻又来了,亢奋得你挤我撞。
班玛多吉带着西结古骑手和西结古领地狗群小跑着过来,在二十米远的地方停下了。班玛多吉大声说:“不守规矩的多猕人,你们不会不知道这是什么地方吧?珠牡台上的珠牡花、珠剑坑里的珠剑草难道没有让你们升起敬信的心来?这里是‘十万龙经之地,野蛮的马蹄怎么可以践踏如此尊贵的地方呢?”扎雅回答道:“正是‘十万龙经这个名字吸引了我们,我们来看看藏巴拉索罗是不是埋藏在珠牡台上、珠剑坑里。”班玛多吉说:“你们连藏巴拉索罗神宫都没有祭拜,怎么就敢争抢藏巴拉索罗?对不举行拉索罗仪式的外来人,西结古草原的神灵是会惩罚他们的。”扎雅哈哈大笑几声说:“什么祭拜藏巴拉索罗神宫,那都是‘四旧,不顶用啦,还不赶快回去烧掉、烧掉,乱讲迷信是没有好下场的。”
班玛多吉不寒而栗,惊讶地叫起来:“哎呀呀,这不是牧民说的话,这是夜叉疯魔的预言,你代替魔鬼说话,就不怕白哈尔护法神主割掉你的舌头,让你浑身长疮变臭?”扎雅又一阵哈哈大笑,说:“还是‘四旧,迷信!你们西结古人离开了迷信就不会说话啦?”班玛多吉说:“不跟你啰嗦了,快把丹增活佛交出来,然后离开这里,离开西结古草原。”扎雅说:“我们是想交出来,可是我们的藏獒不答应,你们说怎么办呢?”班玛多吉说:“狠心无耻的人啊,你们怎么能忍心看着自己的藏獒死的死、伤的伤呢?”扎雅说:“你怎么知道是我们的藏獒死的死、伤的伤?快按照规矩战斗吧,要是你们赢了,我们就一定把丹增活佛交给你们。”
一场流血亡命的打斗又要开始了,班玛多吉巡视着西结古领地狗群,心想獒王冈日森格没有来,到底让谁先上场只能由他来决定了。必须旗开得胜,必须让一只最有威慑力的藏獒一举灭除他们的威风。他喊起来:“各姿各雅,各姿各雅。”看到身边的领地狗群里毫无反应,正在寻找,就听对面的扎雅一阵惊叫,这才发现雪獒各姿各雅早已经冲出去了。
雪獒各姿各雅做出了一个谁也没想到的惊人举动,它没有按照所有藏獒打斗的常规,扑向自己的同类,而是扑向了多猕骑手的头儿扎雅,一口咬在了毫无防备的扎雅的腿上,又一爪掏在了扎雅坐骑的生殖器上。坐骑惊慌地跳开,差一点把扎雅撂下马来。靠近扎雅的多猕藏獒马上扑过来援救,雪獒各姿各雅把自己变作一股风雪的涡流,扭头往回跑。跑了两步,突然转身,以最快的速度再次扑过去,扑向了另一个骑手。这次它没有撕咬骑手,也没有撕咬坐骑,而是从马肚子下面噌地蹿了过去,又蹿了过去。追过来的藏獒本来完全可以咬住各姿各雅,但是每次从马肚子下面蹿过去后,各姿各雅的脊背都会使劲摩擦马柔软的肚腹,马的本能反应就是摆动身子跳起来。这一摆一跳,恰好就堵住了追上来的多猕藏獒,它们只能挤挤碰碰地绕过马再追,距离顿时就拉开了。
各姿各雅一连从五匹马的肚子下面蹿了过去,然后举着锋利的牙刀,从斜后方扑向了一只黑如焦炭亮如油的大个头藏獒,它是多猕藏獒的獒王,各姿各雅一来这里就盯上了它。
多猕獒王当然知道隔着几匹马的那边出现了险情,但已经有好几只藏獒扑过去了,它也就不去管了。它是沉着而稳健的,仪表堂堂,雍容大雅,一派王者之风。它看清了冲过来的雪獒各姿各雅,甚至都看清了对方脸上的腼腆和眼睛里的温顺。正因为看清了,才觉得根本就不值得自己去亲自堵截。那雪獒不是西结古草原的獒王,没有超凡的体格,没有入圣的气度,更没有山岳般昂然沉稳的力量,它就是一个不谙世事的半大小子,还没有认出二十只多猕藏獒里谁是獒王,就被人吆喝着匆匆忙忙扑过来了。而真正强大霸悍的藏獒,决不会匆忙胡乱行事,要出击就会冲着对方的獒王出击。
既然这雪獒不是西结古草原的獒王,那么谁是獒王呢?多猕獒王在对方刚刚出现时就开始观察,到现在也没有观察明白,好像没有獒王?这么大一群领地狗里怎么可能没有獒王呢?它摇晃着硕大的獒头,眼光再一次专注地扫过西结古领地狗群:獒王肯定隐蔽起来了,它隐蔽起来想对付我。多猕獒王正这么凝神思考的时候,一场风雪突然降临,是夏天翠绿风景里的风雪,洁白得让它眩晕,冰凉得让它心痛。冰凉先是出现在脖子上,接着过电似的蔓延到了全身,当一股被冰凉逼出的热血从自己的脖子上激射而出时,多猕獒王才意识到自己被对手咬了一口。反咬是来不及了,那雪獒已经离开它的身体,转身跑去。
多猕獒王神态闲雅地回过头去,看了一眼飞身遁去的雪獒各姿各雅,闲庭信步似的迈步前走,又迈步后退,然后炫耀威风般地摇晃着、摇晃着,轰然一声倒在了地上。它就要死了,脖子上的大血管已经被挑断,血是止不住的,转眼身下就是一大片了。它躺在鲜血上,发出了一声惊心动魄的吼叫,从容不迫地闭上了眼睛。熊心豹胆、虎威彪彪的多猕獒王,还没有搞清楚敌情、没有来得及出击就已经死了,谁也没有想到,雪獒各姿各雅神奇的偷袭会是如此地斩钉截铁。
雪獒各姿各雅在马腿之间穿行,一方面是摆脱多猕藏獒的追撵,一方面是扑向新的目标。新的目标不是藏獒,而是人,是被多猕骑手堵挡在后面的丹增活佛。多猕骑手们看着伟大的多猕獒王什么作为也没有,就已经血肉飞溅,倒了下去,吃惊得呆立在马上,一时还以为自己看花了眼。这正是雪獒各姿各雅冲破屏障的机会,它飞行在马肚子下面,左绕右绕,很快接近了丹增活佛,然后就刚刚刚地叫起来。
追撵而来的多猕藏獒围住了各姿各雅,用吼声狂轰滥炸着。各姿各雅冲几十米远的班玛多吉叫一声,又冲多猕藏獒叫一声,脸上有了它惯常的腼腆和温顺。它后退一步卧了下来。它用行动告诉对方,它不走了,它要一直守护着丹增活佛,丹增活佛是西结古草原的,是班玛多吉和西结古骑手要抢夺回去的。
一只多猕藏獒抢先扑过来,却又突然停下了。所有围住各姿各雅的多猕藏獒都回过头去,就听扎雅大声说:“我们的獒王死了,难道是天雷打死的吗?跑过来的是什么藏獒,从来没见过呀。”班玛多吉带着西结古骑手和西结古领地狗群走了过来,好像各姿各雅的胜利给他注入了藏獒充沛的中气,也给他换了一副嗓子,他的喊声如雷如鼓:“不是说好了吗,只要我们赢了,就一定把丹增活佛交给我们。”多猕藏獒知道更大的危机已经来临,更重要的保护等待着它们,丢下各姿各雅,一个个跑到多猕骑手前面去了。
扎雅意识到多猕骑手和多猕藏獒不是西结古的对手,又想到丹增活佛已经死亡,要是对方知道,麻烦就大了。他朝多猕骑手挥了挥手:“走吧,赶紧走吧,还是要找到麦书记,麦书记手里才有真正的藏巴拉索罗。”有人问:“这个佛爷怎么办?”扎雅说:“只能撂下了,我们带个死人干什么,尽惹得人家追我们。”说着率先掉转了马头。骑手们跟上了他。
十九只多猕藏獒不想走,它们望着死去的獒王硬是不想挪动半步。伤心和凭吊是必须的,藏獒比人更容易产生生离死别的悲痛,更需要一个用眼泪表达感情的仪式。这是祖先的遗传,已经成为一种支配着习惯的潜意识了。扎雅和多猕骑手们回头喊着:“走啊,快走啊。”多猕藏獒们听话地回过身去,要走,又不忍心就这样走掉。突然一只藏獒哽咽了一声,接着就是泪流如注。所有的多猕藏獒都哽咽起来,围绕着它们的獒王,把清亮的泪珠流在了多猕獒王渐渐冰凉、硬化的身体上,“十万龙经”之地的天空,助哭的风声呜呜地响着,吹散了扎雅和多猕骑手催促它们快走的吆喝。它们不理睬自己的主人,不理睬人的无情,它们坚守着自己的绵绵情意,义无反顾地要把悲情藏獒发自肺腑的慷慨悲歌用声音和眼泪唱出来,哪怕即刻被就要扑过来的西结古领地狗群一个个咬死。
多猕藏獒忘情忘我地哭泣凭吊着,正在一步步靠近的西结古领地狗群当然知道,一个突袭猛进、摧枯拉朽的机会出现了,只要它们出击,这十九只多猕藏獒就会葬送在这“十万龙经”之地。但是西结古领地狗群在靠近到还剩十米的时候就停下了,没有一只藏獒乘机而出,包括最应该乘威再战的雪獒各姿各雅,也是远远地看着多猕藏獒悲痛欲绝的凭吊。不,西结古领地狗不是静静地看着,它们也在默默流泪,悄悄哭泣,冷漠不属于藏獒,哪怕是作为敌手的藏獒,也会对任何同类的死亡伤心断肠。
扎雅和多猕骑手看吆喝不来多猕藏獒,就先自奔跑而去。他们知道,只要多猕藏獒不被咬死,它们迟早会循着味道追撵而来。
班玛多吉和西结古骑手恼怒地望着远去的多猕骑手,直到看不见了才把眼光收回来,这才发现珠牡花娇艳盛开的地方,雪獒各姿各雅守护在一个躺倒的人身边。那个人是谁啊?不用走近他们就看清楚了,那是红氆氇袈裟和黄粗布披风的拥有者,是丹增活佛。
24格萨尔宝剑之
女骷髅梦魇鬼卒
父亲终于发现冈日森格的离去,他哪里放心得下,领着美旺雄怒去追寻它。父亲离开没多久,寄宿学校里来了上阿妈骑手。他们去西结古寺搜查,一无所获,便想搜寻牧民的帐房。搜寻到寄宿学校,惊讶地发现,被父亲救走的獒王帕巴仁青和小巴扎不仅活着,而且恢复得很快,已经能够站起来走动了。
上阿妈獒王帕巴仁青本能地朝他们走去,走了几步又回来,炫耀似的舔起了伤口。和刚才一样,帕巴仁青舔着当周的伤口,当周舔着小巴扎的伤口,小巴扎舔着帕巴仁青的伤口。
巴俄秋珠用马鞭指着当周说:“帕巴仁青你怎么给它舔?你忘了它是你的敌手啊?”帕巴仁青不明白他在说什么,或者它假装不明白,依然用湿漉漉的舌头涂抹着当周。巴俄秋珠说:“出叛徒了,这怎么可以?我得把它们带走,不然它们会叛变到底的。”说着举鞭抽了上阿妈獒王帕巴仁青一下,看它还在舔,就揪着鬣毛往前拖去。
首先表达愤怒的是十步远的大格列。虽然它伤势最重,站都站不起来,愤怒却一点也没有失去威力。它用粗厚的前爪在地上咚咚咚地敲打着,叫不出声来就呼呼呼地吹气,几乎能把气流喷洒到巴俄秋珠身上。受到它的感染,跟它在一起互相舔舐伤口的两只东结古藏獒吼叫起来,接着当周也发火了,要不是疼痛的伤口拽住了它,早已经扑过去了。被激怒的巴俄秋珠指着獒王帕巴仁青和小巴扎大声说:“这些藏獒眼看要把我吃掉了,你们居然一点反应都没有,那就赶快给我走,不走我就打死你们。上阿妈草原的藏獒没有当叛徒的自由。”
秋加和孩子们跑了过去,抱住巴俄秋珠不让他把上阿妈獒王帕巴仁青和小巴扎带走。秋加说:“它们有伤,它们走不动,汉扎西老师说它们在这里休息一个月才能离开。”另一个孩子说:“我们还要给它们喂牛奶、喂肉汤呢,它们走了我们就喂不上了。”巴俄秋珠推搡着他们,冲上阿妈獒王和小巴扎喊道:“咬,快把他们给我咬开。”上阿妈獒王帕巴仁青不动,小巴扎看阿爸不动自己也不动。它们的眼睛都湿汪汪的。
巴俄秋珠揪住领头的秋加,推倒在了上阿妈獒王帕巴仁青跟前:“咬,你给我咬。”帕巴仁青张开了嘴,朝秋加龇了龇牙,又朝巴俄秋珠龇了龇牙。但它谁也没有咬,而是一口咬在了自己腿上,腿上的肌肉顿时烂了,血从獒毛中洇了出来。帕巴仁青疼得用鼻子哧了一声,湿汪汪的眼睛里泪水终于破堤而出,呼啦啦地流了一地。巴俄秋珠怒斥道:“没有用的家伙,你还是獒王呢,你给我们上阿妈草原丢尽了脸。”说着踢了帕巴仁青一脚,又过去把秋加推倒在了小巴扎跟前,吼道:“咬,你给我咬。”
小巴扎看阿爸朝自己甩着眼泪晃着头,就想学阿爸的样子,也把自己咬一口,但牙到腿上又犹豫了,抬头望着阿爸,好像是说:阿爸,我不敢咬,我疼。巴俄秋珠再次推了推秋加,在小巴扎头顶又是挥拳又是咆哮:“快咬啊,你给我快咬啊。”小巴扎知道主人的命令是不能不听的,朝上看着主人盛怒的面孔,突然歪过头去,一口咬在了秋加的衣袍前襟上。它是故意的,它没有咬住秋加的骨肉,只是咬在了不会疼痛的衣袍上。但在上阿妈獒王帕巴仁青看来,就是咬在衣袍上也是不可原谅的,秋加是恩人,恩人的衣袍和骨肉一样都必须得到以命为代价的尊重和保护,当主人逼迫你攻击恩人的时候,你唯一的选择就是把牙齿对准自己。上阿妈獒王走了过去,惩罚似的一口咬在了小巴扎的肩膀上。小巴扎疼得尖叫一声,委屈地呜呜呜地哭起来。
巴俄秋珠吼道:“你们是藏獒,还是我是藏獒?我都想咬了,你们怎么还不咬?”秋加呆愣着,突然明白过来:他们不能再让上阿妈獒王帕巴仁青和小巴扎为难了。他爬起来,仇恨地望着巴俄秋珠,招呼还在纠缠巴俄秋珠的几个孩子退回到了大格列身边。他们坐在地上,看着巴俄秋珠又是脚踢又是鞭打地赶走了上阿妈獒王帕巴仁青和小巴扎,一个个都哭了。
上阿妈獒王和小巴扎蹒跚而去,不停地回望着,有些留恋,有些歉疚。大格列一直怒对着巴俄秋珠,当周和两只东结古藏獒似乎想过去把上阿妈獒王和小巴扎救回来,却被秋加和几个孩子抱住了。秋加说:“他们是魔鬼,会用鞭子抽你们的,你们不要过去。”
巴俄秋珠带着上阿妈骑手和领地狗群北去的路上,看到一个牧家姑娘骑马走在地平线上,就不远不近地跟了过去。姑娘掉转马头迎过来,横眉竖眼地说:“我是桑杰康珠,你们是谁?跑到我们西结古草原来干什么?”巴俄秋珠说:“我们来自上阿妈草原,来这里寻找麦书记。美丽而诚实的姑娘,你能告诉我们麦书记在什么地方吗?”桑杰康珠心想,终于碰到这帮外来的强盗了,便说:“不能,除非你们向佛菩萨保证,你们不是贪婪自私的人,你们不和任何人争抢藏巴拉索罗。”巴俄秋珠说:“请你可怜可怜一个失去了老婆的人,我得到了藏巴拉索罗,就能换回我的老婆。我的老婆是梅朵拉姆,我是上阿妈公社的副书记巴俄秋珠。”
桑杰康珠说:“知道你是巴俄秋珠,还知道你曾经是我们西结古草原的人,可我和你没什么交情,为什么要可怜你?”巴俄秋珠说:“不会可怜人的姑娘,就不是一个好姑娘。我的老婆梅朵拉姆,她是一个可怜一切的姑娘,所以她成了草原的仙女。”桑杰康珠:“我不会可怜一切,尤其是不会可怜跑到别人的草原来争抢藏巴拉索罗的人。我的可怜只有一点点,只能送给一个被我骑马追逐的人,他的名字叫勒格,知道吗,勒格红卫?”说着,眼睛突然一亮:枪?她看到枪了,巴俄秋珠背着叉子枪,许多上阿妈骑手都背着叉子枪。她脑子一转,立刻又说:“藏巴拉索罗是个宝,没有代价拿不走。”
巴俄秋珠说:“姑娘,你要什么代价?”桑杰康珠指着一个骑手背上的叉子枪说:“借给我一杆枪,我就告诉你们藏巴拉索罗在哪里。”巴俄秋珠说:“你要枪干什么?你们西结古人的枪呢?”桑杰康珠说:“我们西结古的骑手都好几年没有枪啦,枪都被丹增活佛藏了起来!丹增活佛说,枪是佛的敌人。
巴俄秋珠说:“我们的枪只借给诚实的人,你拿什么证明你不会欺骗我们?”桑杰康珠说:“我要是欺骗了你们,就让佛菩萨派遣女骷髅梦魇鬼卒来惩罚我吧。”
桑杰康珠的誓言是无法怀疑的,巴俄秋珠从一个骑手那里要来了枪和十发自制的火药弹,把它们交给了桑杰康珠。而他得到的是这样几句话:“麦书记不在西结古寺里,也不在牧民的帐房里,他在一个你们不敢去的地方。”这时候她想起了鹿目天女谷,觉得那是个恐怖阴森没人去的地方,骗他们走一遭,也是一件开心的事儿,就说出了它的名字,口气里透着不容置疑的神秘,心里却嗖嗖地冷笑着:“我就是佛菩萨派遣来的女骷髅梦魇鬼卒,我怎么可能自己惩罚自己呢?”
巴俄秋珠心想:那倒真是一个藏人藏宝的好地方。
桑杰康珠把比自己的身体还要高的叉子枪架在了马背上,朝来路跑去,又见一彪人马和一群藏獒从南边的草冈背后闪出来,朝着碉房山的方向疾速跑去。她纵马过去堵在他们前面,认出是东结古草原的骑手,喝问他们来西结古草原干什么。
东结古骑手的头儿颜帕嘉说出的话居然和上阿妈的巴俄秋珠一模一样:“美丽而诚实的姑娘,你能告诉我麦书记在什么地方吗?”于是,他们也得到了相似的回答:“把你们最大的绿松石和红松石给我,把你们最华丽的藏刀给我,我就告诉你们麦书记和藏巴拉索罗在什么地方。”
于是,他们在上阿妈骑手身后,朝着鹿目天女谷飞驰而去。
桑杰康珠亢奋地鞭打年轻的青花母马去追赶勒格红卫和地狱食肉魔。青花母马的奔跑开始是疯张的,后来就迟缓了,再后来就偏离方向跑向岔路。桑杰康珠恼怒地喊道:“为什么给我捣蛋,你这个地狱食肉魔的帮凶。”
桑杰康珠很快就明白了,从前面的草坝背后隐约传来一阵厮打声,她以为是地狱食肉魔又在作祟,跑上草坝才发现是多猕骑手和多猕藏獒,它们攻击的是西结古草原的獒王冈日森格。
冈日森格为追踪在寄宿学校留下味迹的地狱食肉魔来到了这里,多猕骑手和多猕藏獒为寻找麦书记和藏巴拉索罗路过了这里。彼此相遇的一瞬间,多猕骑手的头儿扎雅喊起来:“咬死它,咬死它。”他并不知道他们遇到了西结古草原的獒王,只知道一只身形如此高大、气度如此不凡的藏獒绝非等闲之辈,而他们恰恰需要一个找准目标为死去的多猕獒王报仇雪恨的机会。
骑手们用声音和手势唆使着藏獒。十九只多猕藏獒刚刚从“十万龙经”之地赶过来,送别獒王的悲伤依然回荡在胸间,报仇的冲动却又主宰了它们的身心。它们围住冈日森格狂吼大叫,打斗眨眼就要拉开帷幕。
以冈日森格的早已老去的身心,又被新的悲伤浸泡得麻木迟钝,经不起任何一只壮獒的攻击。
桑杰康珠撒开缰绳,端着枪,驱马走过去大声说:“佛菩萨,佛菩萨,快快告诉我,这些没有鼻梁的多猕人和狗熊一样的多猕藏獒,咬死了我们的老獒王冈日森格,难道麦书记就会带着藏巴拉索罗走到你们面前来?”
多猕骑手的头儿扎雅喝住说:“麦书记在哪里,你的一句实话,就可以换取你们獒王的性命。”桑杰康珠说:“麦书记算什么,他只会给我们西结古草原带来灾难,比起我们的獒王冈日森格,他就是一摊没有用处的稀牛粪。你快把你们的藏獒带走,我用歌声告诉你。”
扎雅招呼骑手们离开。桑杰康珠在他们身后亢亢亮亮地唱起来:“牛羊爱吃的那扎草,它长在南方的平地上,不会念经的麦书记,他走过了那扎草地,走进了鹿目天女谷。”唱罢就跳下马,扑向了冈日森格。
冈日森格知道是桑杰康珠救了自己,强迫自己站起来,舔了舔她的手。桑杰康珠坐下来,仔细看了看冈日森格,觉得没有性命之忧,就心疼地摸了摸它的伤口,口气坚定地说:“冈日森格,我不能陪着你啦,我得去追撵勒格红卫和地狱食肉魔。你赶快回到领地狗群里去,或者去找你的汉扎西。”冈日森格从她的手势中理解了她的意思,想告诉她前面的危险,又说不出来,急得呵呵呵直叫。
桑杰康珠翻身上马,朝着野驴河东去的方向奔驰而去。
冈日森格瞩望着桑杰康珠的背影,休息了片刻,循着她的路线走了过去。走着走着就停下了,前后左右地闻起来。不同的气味从三个方向徐徐而来,前边是远去的桑杰康珠,后边是追来的恩人汉扎西和赭石一样通体焰火的美旺雄怒,而它此行的目标勒格红卫和地狱食肉魔却突然出现在了右边。显然它是不能再跟着桑杰康珠走了,但如果继续追踪地狱食肉魔,恩人汉扎西和美旺雄怒怎么办?它知道他们是来找它的,他们找不到它,就会一直找下去。
冈日森格正犹豫不决,另一股让它警觉的气息突然钻进了它的鼻子,它神经质地扬起了头:狼?怎么从狼道峡的方向随风飘来了这么浓烈的狼臊味?它下意识地朝前走去,突然又停下了,心中一片悲凉:人乱了,藏獒自相残杀了,地狱食肉魔现身了,哪里还顾得上狼!求菩萨保佑草原,保佑牧民,保佑牛羊吧!
冈日森格还无法知道,另有一股狼群即白兰狼群也来到了野驴河流域,它们处在下风口,没有把气息传给它,但它们现在是西结古草原上最危险的狼群。它们正在以极大的耐心和极恶的用心觊觎着寄宿学校,九年前狼群咬死十个孩子的惨景随时都可能发生。
注视桑杰康珠背影的还有魁伟高大、长发披肩的勒格红卫,他就在离他们不到三百米的地方。他把驮着大黑獒果日的赤骝马拴在草洼里的石头上,带着地狱食肉魔,沿着多猕骑手和多猕藏獒的路线,走向了恐怖阴森的鹿目天女谷。
25格萨尔宝剑之雪獒
丹增活佛的死让西结古骑手和领地狗都悲痛不已。
班玛多吉要率领骑手和领地狗追击多猕骑手,有人问:“佛爷呢?我们的佛爷怎么办?”班玛多吉说:“动不得,动了就说不清了,这里是现场,再说这是一个多么吉祥的现场啊,有珠牡台,有珠剑坑,有写在大地上的‘十万龙经,还有天上的神鹰,就要下来了,就要下来了。”骑手们朝天上看去。领地狗们见人在看天,也都翘首朝天上看去,它们看到了盘旋的秃鹫,不是一只,而是几十只。
秃鹫们催逼人离开,朝着人群淋起了雨,那是饥饿的口水。见淋了口水的人群好像还没有迅速离开的意思,秃鹫们便发起狠来,冰雹一样淋下来一天的鸟粪。有一坨正好在班玛多吉脸上开了花,他用手掌抹了一把说:“快走啊,神鹰们都急不可耐了。”说着大步过去,跳上了马。骑手们赶紧向圆寂了的丹增活佛磕头、祈祷,诚挚地告别,然后纷纷上马。
只有雪獒各姿各雅没有走,它朝着骑手们的背影叫起来,意思是说:不要走啊,你们不要走。骑手们不理它,它便冲过去,横挡在了班玛多吉前面。班玛多吉不理解,朝它挥着手说:“干什么,你要干什么?让开,快让开。”见各姿各雅不仅不让开,反而叫得更凶了,便带着骑手们驱马绕了过去。
雪獒各姿各雅悲伤而忧急地看到无人理解它的意思,就跑向了领地狗群,用叫声表达着、用焦躁刨土的前腿表达着、用和它们一个个碰鼻子的方式表达着、领地狗群理解了,跟着各姿各雅跑向了西结古骑手,排开队列,密密匝匝地拦住了去路。班玛多吉把眉头皱成了昂拉雪山,怒气冲冲地呵斥着:“怎么了,我们西结古草原的领地狗群怎么了?不听我的话不说,还给我捣蛋。没有了獒王冈日森格,你们都成野狗啦?”领地狗们不在乎班玛多吉的呵斥,一任倔强地阻拦着。班玛多吉命令身边的骑手:“冲过去,冲过去。”自己首先打马跑起来。雪獒各姿各雅不想伤害到马,指挥着领地狗群让开了。班玛多吉带领骑手们从领地狗群的夹道里一拥而去。
各姿各雅看到了失望得差点哭起来。它叫了几声,想再次追上去拦住骑手们,却发现天上的秃鹫已经一只接一只地落在了丹增活佛身边,便不顾一切地朝丹增活佛跑去。领地狗群纷纷跟上了雪獒各姿各雅。各姿各雅已经通过咬死多猕獒王的行动证明了自己超群的机智和勇敢,它们是服气的,在冈日森格不在的情况下,它们乐意听它的,它俨然已经在代行獒王的职责了。
班玛多吉跑着跑着,突然寻思道:没有了领地狗群,我们靠什么找到并保卫麦书记和藏巴拉索罗?靠什么去给丹增活佛报仇?他勒马停下,让骑手们等他一会儿,自己纵马跑向了领地狗群,用乞求的口气喊着:“走吧,快跟我们走吧,各姿各雅,快带着领地狗群跟我们走。”
跑到跟前班玛多吉就不喊了。他看到那些饥饿的秃鹫被领地狗群赶上了天,雪獒各姿各雅正在温情地舔舐丹增活佛的脸,另外几只藏獒撕扯着他的袈裟。丹增活佛坐起来了,虽然眼睛闭着,却真真切切地坐起来了。班玛多吉想:死人都已经变硬了,怎么还能坐起来?赶紧跳下马过去,从后面抱住了丹增活佛,手在胸前一悟,不禁大吃一惊:佛爷啊佛爷,你的心怎么又跳起来了?再摸摸他的气息,气息是流畅而温热的。他放开丹增活佛,打着唿哨让骑手们过来,喊道:“活了,我们的佛爷又活了。”
坐起来的丹增活佛又躺下了,躺下后就被各姿各雅舔开了眼睛。他看着天,看着天上的秃鹫,眸子转动着,突然呼出一股劲力之气,啊呀一声,双手撑地,欠起了腰,稍候片刻,便双腿一缩,站了起来。他整理着自己红氆氇的袈裟和黄粗布的披风,四下看了看,问道:“多猕骑手呢,他们又到哪里去寻找麦书记和藏巴拉索罗了?”班玛多吉说:“佛爷你不是死了吗,怎么又活过来了?”丹增活佛说:“我死了吗?我是佛,佛怎么会死呢?佛没有活,也就没有死,佛是睡着了。”
班玛多吉后来才明白,丹增活佛一直在修炼金刚乘无上瑜伽,其中有一法,就是离魂法,也叫如来灭度,做法的人有本事让自己的意识和呼吸心跳归空不见,自由住行。在别人看来,那就是死了,灵魂和肉体分家了。
班玛多吉说:“你还说你不会死,你已经被神鹰围住了你知道吗?今天是各姿各雅立了大功,它一是咬死了多猕獒王,二是救了佛爷你一命,要不是它,你早就跑到神鹰肚子里去了。”丹增活佛感激地摸了摸一直靠在自己腿边的雪獒各姿各雅,温情地念了一句金刚萨埵心咒:“唵,别扎萨埵吽呵。”算是对它的祝福。
雪獒各姿各雅高兴得刨腿扬头,眼睛里的腼腆和温顺更加可爱了。它毕竟是一只年轻的藏獒,不像老成持重的冈日森格,根本不把人的夸赞放在心上。它等待的就是被它救了一命的丹增活佛的表扬,现在它心满意足了,回到领地狗群里,率先朝西跑去。
班玛多吉意识到它们一定有西去的理由,不再吆喝,率领骑手要奔去西结古寺,防止外来的人去搜查。丹增活佛说:“你还嫌西结古寺不够烦乱吗?寺院是清净安寂之地,你们去了寺院,外来的骑手就以为那儿藏着麦书记和藏巴拉索罗,你们是去保护的。他们跟到寺院闹腾起来,那还得了?”
大家就跟着领地狗群往西走去,不到半个小时,就发现雪獒各姿各雅又立了一功,它把领地狗群和骑手们带进到鹿目天女谷口,截住了上阿妈骑手和领地狗。
鹿目天女谷自然是鹿目天女的领地。鹿目天女是一个有无量之变的密法女神,她让无数的白唇鹿做她的伴侣,因此哪儿有群聚的白唇鹿哪儿就是鹿目天女的行宫。她的华丽的行宫有时飞翔在蓝天,有时停留在云中,有时出现在冰山顶上,有时就坐落在鹿目天女谷连接着那扎草地开阔的谷口。她的行宫是两只眼睛的形状,不管在什么地方,都会发出两股白光。野兽中鹿的眼睛是最大最亮的,鹿目天女的意思也就是她有一双超美丽的鹿眼。据说几百年前,宁玛派的大师们就是在鹿目天女谷发掘了“大圆满要门阿底瑜伽部教法”的全部伏藏。而在比伏藏现世更为久远的年代,佛教把不能降伏收纳的山野之神和苯教神祇用法力统统赶进了这个山谷,交由鹿目天女管理。这个山谷便从此有了狞厉而恐怖的色彩,一般人不敢进入,进去就是死。也有超凡之人进去后出来就变成了格萨尔说唱艺人。青果阿妈草原的三个最著名的格萨尔说唱艺人都是从鹿目天女谷里走出来的,他们都是“巴仲艺人”,也就是做梦学会说唱格萨尔的人。据他们自己说,他们进到谷里走了大约不到五十个箭程就被一些凶神恶煞打昏了,醒来后就情不自禁地说唱起了格萨尔。一说唱格萨尔,那些一直包围着他们的凶神恶煞就惊恐万状地逃之夭夭了。
现在,一场打斗势在必然了。在上阿妈骑手看来,鹿目天女谷里果然藏匿着麦书记,要不然西结古人不会专门跑来堵截他们。而在西结古骑手的头儿班玛多吉看来,不管鹿目天女谷跟藏巴拉索罗有没有关系,最重要的是,外面的人抢到哪里,他们就应该堵到哪里。
26多吉来吧之入狱
卡车在上午明丽的阳光下停在了监狱的高墙下。高墙上有岗楼,岗楼里有哨兵。突然看到高墙的多吉来吧知道目的地已经到了,惊喜地叫了一声,从扎成捆的犯人穿的蓝色棉大衣上跳起,车厢板挡了一下它的后腿,它脊背着地一连打了好几个滚儿。等它爬起来再跑时,哨兵举起了枪,就在多吉来吧跑出去五十米后,扣动了扳机。
多吉来吧趔趄了一下,保持着奔跑的姿势没有倒下,但速度明显地慢了下来。司机和另外两个从卡车上下来的人都跑了过去,不知从哪里冒出来的几个人也跑了过去,他们都是年轻的军人,天不怕地不怕,横挡在多吉来吧面前。多吉来吧忧伤地回过头去,看着从屁股上滴沥而下的血,似乎觉得自己已经不可能回到西结古草原,不可能回到主人和妻子的身边去了,眼泪哗啦啦流下来。它哭着,一瘸一拐地朝着人墙冲了过去。人墙哗地散了,那些人又跑到前面去,组成了新的人墙。多吉来吧哭得更厉害了,血越来越多地流淌着,地上出现了一串红艳艳的血花血朵。它倒了下去,又起来,再一次冲了过去。
就这样,多吉来吧一次次冲破人墙,人墙又一次次出现在它面前。更不幸的是人墙在不断增厚,又有很多人加入了进来,其中一个穿军装、戴袖套的学生,身上散发着人臊,手拿着一根铁钉丫杈的棍子捣来捣去,有一次居然捣在了它的眼睛上。幸亏它躲闪得及时,没有让对方把它捣成瞎子,但铁钉还是划破了它的脸颊和嘴唇。它彻底恼怒了,哭着叫着,不顾一切地扑过去,咬住那个戴袖套的手,让他丢掉了棍子。但紧接着它就再也扑不动了,枪伤的疼痛、脸颊和嘴唇上的疼痛拿住了它,力气随着鲜血的流淌丧失殆尽。它跌倒在地,挣扎着怎么也站不起来,只有哭声一如既然地陪伴着它,让它把思念主人和妻子以及故土草原和寄宿学校的感情,把不能扑向预感中的危难、氤氲不散的亢奋人臊的焦急,变成了最后的乞求,变成了从来没有忍受过的屈辱,永不甘心地表达着。它的眼泪变色了,不是白的是红的;眼睛流血了,第一次因为示弱和乞求,而变得血色饱满。
戴袖套的学生用右手捂着受伤的左手,把掉在地上的棍子朝司机踢了踢说:“打呀,打死这个畜生。”司机说:“同学,我看算了,就让它这样待着,要是死了,咱们扒皮,要是活了,让它去咬狼,咱们扒狼皮,扒几张狼皮你带回老家去。”说罢,转身走了。
十分钟后,司机找来一个年老的管教干部,怀抱一团粗铁链子。老管教屁股蹭着地面,离多吉来吧远了一点,叹口气说:“你这只藏獒,我好像认识你,八九年前你是不是在这儿待过?你叫什么来着?叫多吉?叫金刚?我记得后来你咬断铁链子逃跑了,怎么又回来了?你要听话,千万不要对抗拿枪的人。他们都是后来的,不认识你。这儿认识你的人已经不多了,我算是一个吧。我是个没有后门的老管教,调不到城里去,现在又是批判对象,跟你一样失去了自由,你可要同情我、配合我,知道吗?让我把铁链子铐到你身上,不然我的日子就不好过了。”他就这么翻来覆去地唠叨着,多吉来吧安静了,它闭上了血红的眼睛,也闭上了张开的大嘴。
多吉来吧昏睡了两天,当第三天的乌云从它心里升向天空的时候,它睁开了眼睛。它望着从自己眼前延伸而去的粗铁链子,想起八九年前自己从这里逃跑的情形。那一次它咬断了粗铁链子,咬伤了看管它的军人。可是这一次不行,这一次的铁链子粗得无法再粗,更何况它已经老去,牙齿也不如那时候坚硬锋利了。它丢开铁链子,朝着五十米之外的监狱高墙悲愤地咆哮起来。
听到咆哮,老管教从高墙拐弯的地方冒了出来,快步来到多吉来吧面前,惊叫着:“我的天,你流了那么多血还能活过来,要是人早就死了。”
老管教坐到它扑不到的地方说:“藏獒你听着,我们这儿有人突然躺倒起不来了,昏迷了,拉到医院抢救去了。我看是高原反应,他是个学生,从北京城来的,来串联,播撒革命的火种。来了就闲不住,整天写标语喊口号,上蹿下跳,能不反应?但是现在人家不怪高原反应,怪的是你啊,你咬伤了人家的手,人家要报复你。他们这会儿还在医院,顾不上你,你说你怎么办?是等着让人家回来打死你呢,还是要逃跑?”多吉来吧压根就没打算听他说话,不断地咆哮着、扑跳着。老管教又说:“我看你还是逃跑吧,像你这样的大藏獒,死了多可惜啊。我想放你走,大不了让我承担责任呗,批斗是免不了的,习惯了,没什么,最坏的结果也就是关到大墙里头去。我是个老好人管教,从来没有欺负过犯人,里头的犯人比外头的同事对我好。但是藏獒我害怕你咬我,你要是咬我,我就不能把铁链子给你解开了。”
老管教唠叨着,往前凑了凑。一贯聪明的多吉来吧这时候不聪明了,它受了枪伤,又被面前这个人用粗铁链子拴了起来,这就等于在它的意识里取消了对这里所有人的信任。老管教看它满眼仇恨,起身找来几根羊肋巴骨,在饥饿的多吉来吧犹豫的时候,从钢钎上解开了粗铁链子。跑出去二十步远,才回头说:“藏獒你走吧,带着铁链子快走吧,走回你的老家去,让你的主人把铁链子解下来。”多吉来吧没有意识到它已经自由,只觉得突然够着了羊肋巴骨,就大口吃起来。它知道自己负伤了,多吃东西伤口才会好得快一点。吃完了就想发泄,它冲着老管教一边吼一边扑,这才发现粗铁链子在跟着自己移动。
多吉来吧想跑,但是不行,屁股上的枪伤太疼。铁链子太长,太粗,太沉。它只好慢慢地走,简直不是困厄中的逃跑,而是黄昏后的散步。它着急起来,对着自己的无能咆哮着,一再地歪过身子去,怒瞪着自己的屁股和拖在地上的粗铁链子。
老管教回头看了看高墙拐弯的地方,听到已经有人声的喧哗从那边传来,紧趱几步,追上了多吉来吧,一脚踩住了粗铁链子,坚决地说:“来,我给你解开。”老管教似乎忘了这只藏獒正处在暴怒之中。多吉来吧哪里会明白老管教的意图,以为他是来阻止自己逃跑的,张嘴就咬,按照它兽性的本能它本来是要咬住他的喉咙的,突然想到他给自己喂过食,便把头一扭,咬在了他的肩膀上。老管教痛叫了一声,却没有撒手,拽住它脖子上的粗铁链子,哗啦哗啦摇晃着,摇大了圈套,双手拽着,从偌大的獒头上把粗铁链子拽了出来,又大喊一声:“逃,你快逃。”
一瞬间多吉来吧松口了,也愣住了。它明白过来,不走了。老管教躺在地上,用手捂着流血的肩膀,一再地喊着:“逃啊,你快逃啊。”多吉来吧走过去,舔着老管教的肩膀,无比歉疚、无比懊悔。老管教咬着牙坐了起来,推了它一把,又蹬了它一脚:“藏獒你怎么了你?为什么不逃,再不逃你就完蛋了。”
多吉来吧深情地摇着尾巴卧了下来,满脸都是眼泪,都是感激和悔恨。老管教长叹一声,突然也像多吉来吧那样泪如泉涌了,哽咽着说:“你比人好啊,你比人有感情。”说着他抬起了头,无限悲戚地瞪着监狱高墙拐弯的地方。
从监狱高墙拐弯的地方走来了那些准备杀死多吉来吧的人。他们吆吆喝喝停在了二十米远的地方,立刻有几杆枪从人群里伸出来,瞄准了多吉来吧。老管教赶紧挪过去,挡在了多吉来吧前面。多吉来吧怒视着人和枪,站到了老管教前面。
“咦?都挺勇敢,都挺仗义的。”司机说,司机胳膊上有了红色袖套,身上也有了浓烈的人臊。
寂静。多吉来吧坦然如原、冷静如山地挺立着,感染得老管教也像山原一样坦然、冷静地从后面抱住了多吉来吧。风不吹了,云不动了,呼吸也没有了,什么声音都消失了,世界就等着枪响。
枪没有响。枪放下了。司机叹了一口气,突然说:“这么英雄的造型我喜欢,我下不了手。算了,还是让它走吧。”
27格萨尔宝剑之獒王疯
鹿目天女谷口,西结古出战的当然是雪獒各姿各雅,上阿妈的巴俄秋珠安排出阵的是獒王帕巴仁青。巴俄秋珠对帕巴仁青说:“你还是我们的獒王,拿出你以前的威风来,给我上。”上阿妈獒王帕巴仁青听而不闻,神情淡漠地注视着他。巴俄秋珠举起马鞭抽它,都抽在它没有痊愈的伤口上。巴俄秋珠说:“哪有上阿妈草原的獒王不听上阿妈骑手的,你不上,那就让你儿子替你上。”
巴俄秋珠来到小巴扎跟前,指了指雪獒各姿各雅,做了个扑咬的手势说:“獒多吉,獒多吉,你要是不咬死它,就不要回来,我们不要你了。”小巴扎毕竟是小孩子,想不了那么多,一看主人让它上阵,跳起来就扑了过去。
一直在前面静静观察着的雪獒各姿各雅早有防备,小巴扎一到跟前,它就躲开了。它连躲五次,惹得小巴扎急躁难忍,刚刚刚地叫起来。它一叫,扑咬的速度就慢了,而且把头扬了起来,一扬头就给各姿各雅亮出了喉咙,更糟糕的是,它为了叫得响亮,眼睛朝向了天空。就在这个眼睛望着天空而不是平视对手的瞬间,各姿各雅发动了第一次反击,理所当然一口咬住了小巴扎的喉咙。
当各姿各雅猛然甩头离开时,它小巴扎就已经站立不稳、头重脚轻了。片刻,它倒在了地上,打了一个滚,把头朝向阿爸帕巴仁青,扑腾扑腾地忽闪着眼皮,期待地看着:阿爸,阿爸,我不行了,快来为我报仇啊。
帕巴仁青走了过去,泪眼朦胧地望着自己的孩子,舔哪,舔哪,在血流不止的喉咙上无望地舔着,一边舔一边把眼泪糊在了孩子的伤口上。小巴扎也哭着,那是对世间的留恋,是无声的告别,当最后一滴眼泪变成珍珠滚落而下时,它的气息也就随之消失了,只有血是活跃的,还在旺盛而急切地流动。帕巴仁青呜呜地号啕起来。
巴俄秋珠走了过来,看了看小巴扎说:“好啊,好啊,要么你咬死敌人,要么被敌人咬死,你是藏獒你就得这样。”然后又对帕巴仁青说,“你要是早点儿上,你儿子就不会死了。现在你该上了吧?快去给儿子报仇啊,咬死这只雪獒!”他看帕巴仁青还是无动于衷,再次挥动马鞭,使劲抽打着,“给我上,快给我上,你不上我们就进不了鹿目天女谷,就得不到麦书记和藏巴拉索罗,就换不来梅朵拉姆你知道吗?求求你了,快给我上。”
上阿妈獒王帕巴仁青扬头迎受着鞭打,痛苦地望着自己的主人,发出一声长叫,仿佛在乞求主人放弃。回答帕巴仁青的依然是鞭子。帕巴仁青吼叫起来,算是一声长叹,然后扑向了前面。前面是一块坚硬的石头,它把石头咬住了,牢牢地咬住了,它用最大的力气咬合在石头上,只听嘎巴一声响,一颗虎牙倏然崩裂,又是嘎巴一声响,另一颗虎牙也是倏然崩裂。悲壮而刚烈的自残让它满嘴是血,它疼痛得浑身抖颤,朝着巴俄秋珠张大了嘴,吐长了舌头,哈着红艳艳的腥气,扑簌簌地流着泪。他告诉自己的主人:我没有牙齿了,我不能打斗了。巴俄秋珠愣了一下,气得浑身发抖,像狼一样咆哮起来:“没有牙齿也得咬,只要你不死你就得咬,你是上阿妈獒王,你活着就是咬。”
巴俄秋珠的马鞭以前所未有的猛烈,落在了上阿妈獒王帕巴仁青身上。帕巴仁青跳起来了,终于跳起来了。这只黄色多于黑色的巨型铁包金公獒终于服从了主人的意志,它的眼泪哗哗而下,它在眼泪哗哗而下的时候,张着断裂了两颗虎牙的血嘴,扑向了西结古的雪獒各姿各雅。双方的骑手都吆喝起来:“咬死它,咬死它。”
雪獒各姿各雅一看上阿妈獒王帕巴仁青来势凶猛、不可抵挡,便朝后一摆,回身就跑,它想带着对方兜圈子,兜着兜着再寻找撕咬的机会。但帕巴仁青不跟它兜圈子,看一下子没扑着它,就又扑到别的地方去了。帕巴仁青扑向了另一只藏獒,那是西结古的一只母獒。母獒哪里会想到对方会攻击自己,愣怔了一下,来不及躲闪,就被对方咬住了喉咙,只觉得浑身一阵冰凉的刺痛,鲜血顿时滋了出来。所有的人、所有的藏獒,都惊呆了:公獒绝对不会、从来不会撕咬母獒,不管它是己方的还是敌方的母獒,这是藏獒的铁律,是远古的祖先注射在生命血脉中的法则。难道它不是藏獒?或者,它疯了?
上阿妈獒王帕巴仁青用断牙咬死一只西结古母獒,又扑向了另一只小藏獒,也是一口咬死。这只出生还不到三个月的西结古小藏獒,连一声惨叫都没来得及发出。人和藏獒都是一片惊叫。惊叫还没落地,就见帕巴仁青已经朝着西结古骑手扑去,它张着断裂了两颗虎牙的血嘴,扑到骑手的身上,咬了一口,又扑向骑手的坐骑,一口咬破了马肚子,然后转身就跑。
帕巴仁青跑向了上阿妈的阵营,惊愣着的上阿妈领地狗群突然意识到它们的獒王得胜归来了,赶快摇着尾巴凑上去迎接,没想到迎接到的却是獒王所向无敌的断牙。断牙所指,立刻就有了惊讶的喊叫——有被刺破鼻子的、有被咬烂肩膀的,还有眼睛几乎被刺瞎的。领地狗们赶紧躲开,这一躲就躲出了一条夹道,夹道是通往上阿妈骑手的头儿巴俄秋珠的。
巴俄秋珠愣怔地看着帕巴仁青从夹道中朝自己跑来,忽地举起马鞭,恐怖地喊道:“魔鬼,魔鬼,你要干什么?”喊着,使劲挥舞着鞭子。上阿妈獒王帕巴仁青迎着马鞭扑了过去,一口咬在了巴俄秋珠的胳膊上,几乎把他的胳膊咬断,然后再次跳起来,扑向了另一个骑手。巴俄秋珠喊起来:“疯了,疯了,它疯了。”
是的,它疯了,上阿妈草原的獒王帕巴仁青疯了。它已经不知道谁是主人、谁是同伴、谁是对手了。疯狗帕巴仁青扑向了所有能够扑到的目标,包括人,也包括藏獒,包括西结古的人和藏獒,也包括上阿妈的人和藏獒。上阿妈骑手和领地狗群乱了,西结古骑手和领地狗群也乱了。双方暂时放弃了互相的对抗,都把对抗的目标锁定在了疯狗帕巴仁青身上。疯狗帕巴仁青张着断裂了两颗虎牙的血嘴,忽东忽西地追逐、撕咬着,好像它是不知疲倦的,只要它不死,就一直会这样残暴乖张地撕咬下去。
西结古的班玛多吉指挥着自己的骑手和领地狗群躲避。而在上阿妈骑手这边,在一阵紧张忙乱的逃跑躲闪之后,巴俄秋珠和所有带枪的骑手都从背上取下了枪。十五杆叉子枪瞄准了他们的獒王疯狗帕巴仁青,但帕巴仁青快速奔跑在混乱的人群、狗群里,他们无法开枪。巴俄秋珠气得脸都紫了,不停地说:“丢脸啊,我们的獒王真是丢脸啊。”
终于一个机会出现了。当疯狗帕巴仁青再次扑向西结古领地狗群,眼看就要咬住班玛多吉时,雪獒各姿各雅斜冲过去,一头撞开了帕巴仁青。帕巴仁青丢开班玛多吉,朝着各姿各雅扑去。各姿各雅转身就跑,用一种能让对方随时扑到自己的危险的速度,带着帕巴仁青离开西结古骑手和领地狗群,朝着开阔的那扎草地跑去。疯狗帕巴仁青紧追不舍。上阿妈骑手的头儿巴俄秋珠纵马跟了过去,双腿夹紧马肚,两手端枪,在奔跑中瞄准了疯狗帕巴仁青。
大家都知道,只要枪响,丧失理智的帕巴仁青就会平静,是彻底的平静、永远的平静。
但是上阿妈獒王疯狗帕巴仁青似乎永远都不会平静,枪始终没有响。巴俄秋珠看到,在他的瞄准线上、疯狗前去的地方,突然出现了一列人影、一列獒影。他放下枪,勒马停下,仔细看了看,异常懊恼地发现:这里又增加了一个抢夺麦书记和藏巴拉索罗的对手——东结古骑手和东结古领地狗来了。
东结古骑手和东结古领地狗一靠近鹿目天女谷,就看见一只雪獒和一只黄色多于黑色的巨型铁包金公獒一前一后奔驰而来。它们立马停下,严阵以待,准备迎击来犯者。等到跑在前面的雪獒到了跟前,才发现它们是一个追一个,与自己没有关系,顿时就放松了警惕。
雪獒各姿各雅何其聪明,一看来了另一队人和狗,就知道这些人和狗的到来对西结古骑手和西结古领地狗是不利的。它在奔跑中摇起了尾巴,脸上的神情卑微而平和。东结古领地狗都是清一色的优秀藏獒,一看对方表示友好,就大度地放弃了迎战的姿态,让雪獒各姿各雅闯进狗群,转眼消失了。
上阿妈獒王疯狗帕巴仁青一对深藏在长毛里的红玛瑙石眼睛燃烧着,几乎能喷出蓝焰来。它扑向了离它最近的一只黑色公獒。黑色公獒以为它会绕过自己继续追撵雪獒,正要让开,那快如闪电的撕咬就来到了自己脖子下面。黑色公獒惊慌地躲开,却已经被咬伤,正要横扑过去报仇,发现疯狗帕巴仁青已经扑向了另一只黑藏獒。这只黑藏獒有一点准备,猛吼一声奔扑而去,在被对方咬住自己肩膀的同时,也把自己的牙齿嵌进了对方的肩膀。疯狗帕巴仁青哪里在乎自己的肩膀,狂跳而起,踩着黑藏獒的身子,扑向了五步之外东结古骑手的头儿颜帕嘉。
颜帕嘉哎呀了一声,拽着缰绳要躲开,却把马屁股亮给了对方。帕巴仁青一口咬在了马屁股上,惊得马前仰后合,一下子把颜帕嘉摔了下来。幸亏他被摔了下来,摔得淹没在了马队中,帕巴仁青没有咬着他,就去扑咬别的目标。颜帕嘉惊慌地喊道:“疯狗,这是一只疯狗。”然后爬起来就跑,边跑边指挥自己的人和狗快速前进,他知道只有把他们和前面的西结古人以及上阿妈人混杂在一起,才有可能摆脱疯狗肆无忌惮的撕咬。疯狗是那只雪獒从对手那里故意引过来的,他们要做的,就是把它引还给对手。
东结古骑手和东结古领地狗被疯狗帕巴仁青追撵得七零八落,纷纷靠近了上阿妈阵营。上阿妈的巴俄秋珠再次端起枪,瞄准了越跑越近的疯狗帕巴仁青。就要开枪的时候,颜帕嘉突然在他面前晃了一下,挡住了他的眼睛。颜帕嘉的意思是:它把我们咬惨了,现在该咬你们了,你不能打死它。
疯狗帕巴仁青转眼到了跟前,带着空前肃杀的气息,无限夸张地演示着它风暴一般的乖戾恣睢。上阿妈骑手和上阿妈领地狗就像被狂风卷起的沙尘,呼啦啦地搅成了一团。巴俄秋珠看到这么乱的场面、这么近的距离枪已经失去作用,就只好喝令领地狗群咬死它。可是上阿妈的领地狗群怎么可能咬死它们的獒王呢?尽管它们知道獒王疯了,自己随时都会被疯獒王咬死咬伤,但它们不像人,它们只要清醒着,就宁肯自己死伤,也不会扑向昔日的同伴和首领。
又是一次厮杀表演,疯狗帕巴仁青一连咬倒了两只藏獒、四名骑手,好像它意识到是人让藏獒们互相残杀的,是人把它逼成了这个样子。受了伤的马横冲直撞,踩踏着乱哄哄的人和狗。巴俄秋珠捂着自己胳膊上的伤口,惊恐失色地喊叫着:“这可怎么办,这可怎么办?西结古的山神不顶用了吗,怎么不来管管这畜生。”
突然传来一阵呼唤:“帕巴仁青,帕巴仁青,你怎么了帕巴仁青?”这声音紧张里透着柔和,严厉中藏着关切,好像帕巴仁青真正的主人来到了这里,让所有的上阿妈骑手和上阿妈领地狗都愣了一下。他们循声望去,只见那个曾经出现在藏巴拉索罗神宫前的寄宿学校的汉扎西老师,从那扎草地那边骑马跑来了。
西结古的阵营里,班玛多吉喊了一声:“别过去,汉扎西,上阿妈獒王疯了。”父亲跳下马,询问地望了望班玛多吉,丢开大黑马的缰绳跑起来,呼唤的声音更加关切更加忧急了:“帕巴仁青,你疯了吗?你怎么疯了?你还认得我吗?”疯狗帕巴仁青看到所有的人和狗都在躲避它,只有一个人正在快速接近它,便暴吼着扑过去。
人们惊叫起来,藏獒们也惊叫起来,但谁也无法阻拦父亲,更无法阻拦疯狗,就眼睁睁地看着父亲和疯狗相互跑近。疯狗是六亲不认的,疯狗咬伤他的结果是狂犬病,可怕得胜过了鼠疫、麻风和虎狼之害。父亲不管不顾,他在一片人和狗的惊叫声中张开了双臂,做出了拥抱帕巴仁青的样子,就像他曾经多少次拥抱冈日森格、多吉来吧、美旺雄怒、大格列那样。疯狗帕巴仁青扑过去了,张开血盆大口,龇出依然不失锋利的断牙,在摁倒父亲的同时,一口咬住了他的喉咙。
但是没有血。疯狗帕巴仁青咬住了父亲的喉咙,却没有咬出血来。父亲的皮太厚了,喉咙太硬了,就像裹了一层铁。人们当时都这么想。而父亲自己却什么也没想,当疯狗的大嘴咬住他的喉咙时,他并不认为这是仇恨的撕咬,他觉得他跟所有藏獒的肉体接触都是拥抱和玩耍,所以他现在跟帕巴仁青也是情不自禁地拥抱。他用蠕蠕而动的喉咙感觉着被断牙刺激的疼痛,依然在呼唤:“帕巴仁青,你疯了吗?你是一只好藏獒,你怎么疯了?”这呼唤是那么亲切,气息是那么熟悉,一瞬间疯狗帕巴仁青愣住了,似乎也清醒了。它从小就是上阿妈草原的领地狗,没有谁像家庭成员那样豢养过它,它的主人是所有上阿妈人,听着上阿妈人的呵斥,服从他们的意志,成了它的使命。既然如此,它的感情就是粗放的、整体的、职业的。来到西结古草原后,它的感情突然细致了、具象了、个性化了。父亲,这个在藏巴拉索罗神宫前救了它的命的恩人、这个在寄宿学校的草地上倾注所有的力量和感情照顾过它的恩人、这个不怕被它咬死而深情地跑来想再次挽救它的恩人,突然抓住了它那已经麻木成冰的神经,轻轻一拽,便拽出了一天的晴朗。所有的坚硬,包括最最坚硬的疯狗之心,蓦然之间冰融似的柔软了。
帕巴仁青趴在父亲身上一动不动,在疯魔般席卷了几个小时后,终于静静地不动了。不动的还有嘴,嘴就那么大张着噙住了父亲的喉咙,用清亮而火烫的唾液湿润着父亲黑红色的皮肤。眼泪,哗啦啦地,上阿妈獒王帕巴仁青的眼泪哗啦啦地流在了父亲的脸上,让父亲深深的眼窝变成了两片透彻清莹的咸水湖。父亲后来说,草原上的藏獒啊就是这样的,只要你对它付出感情,哪怕是疯狗,也会被感动,也会平静下来跟你心贴着心。
父亲推着帕巴仁青说:“你都压扁我了,你还是让我起来吧。”
帕巴仁青明白了,把大嘴从父亲喉咙上取下来,沉重的身子离开父亲半米,卧了下来。父亲欠起腰,抚摸着它说:“让我看看,你的伤好了没有。啊,没有啊,又严重了,又有了新伤,到处都是血啊,你是怎么搞的,一点也不知道心疼自己。”这时父亲看到了它的嘴,惊叫起来:“你的牙?你的牙怎么断了?”好像断裂的是自己的牙,父亲一下子就哭了,痛苦地说,“没有牙你怎么活呀?”帕巴仁青当然听不懂父亲的话,但父亲心疼的抚摸就是翻译,让它准确地感受到温柔和关切。它流泪了,它不会倾诉它的委屈和无奈,但它完全明白父亲的心,明白父亲对它的爱护超过了任何一个人,也知道这爱护无比珍贵,是万万不能丢弃的。
父亲轻轻抚摸着它,用衣袖揩拭它嘴上、身上的血,站起来说:“你跟着我吧,你不要待在这里了,这里的人都是魔鬼。”上阿妈獒王帕巴仁青仰头望着父亲,看父亲朝前走去,便毅然跟上了他。它跟得很紧,生怕被父亲甩掉似的。西结古骑手的头儿班玛多吉余悸未消地站在远处,大声问道:“喂,疯狗怎么不咬你啊?”父亲说:“我又不是藏獒我怎么知道,你还是问它自己吧。”
这时有人喊了一声:“站住。”父亲站住了,就像又一次看到了藏獒的死亡,呆愣的表情上,悬挂着无尽的愤怒、悲伤和茫然不解。
前面,十步远的地方,上阿妈骑手的头儿巴俄秋珠正骑在马上,把枪端起来,瞄准着上阿妈獒王帕巴仁青。父亲啊了一声说:“巴俄秋珠你要干什么?求求你不要这样。”巴俄秋珠屏住呼吸,一声不吭。父亲说:“我知道为什么你要这样,你要打就打死我吧。”巴俄秋珠还是不吭声。父亲又说:“难道你不相信报应吗?打死藏獒是要遭报应的。你没有好的来世了,你会进入地狱、饿鬼、畜生的轮回你知道吗?”
枪响了。这是谁也没有料到的,在父亲的乞求和警告声中,枪居然响了。枪声伴随着巴俄秋珠的咬牙切齿嘎嘣嘎嘣的,就像嫉妒变成了钢铁,又变成了火药。帕巴仁青以无比清醒的头脑望着巴俄秋珠和黑洞洞的枪口,哭了。上阿妈草原的獒王、这只黄色多于黑色的巨型铁包金公獒,闪烁着深藏在长毛里的红玛瑙石一样的眼睛,哭了。它知道主人要打死它,知道自己已经中了致命的枪弹,它泪如泉涌,打湿了土地,打湿了人和狗的心。它张大了嘴,裸露着两颗断裂的虎牙,极度悲伤着,没有扑向巴俄秋珠,尽管它还有能力扑上去阻止他继续实施暴行。它不再疯了,清醒如初的时候,它服从了主人要它死的意志。它摇晃着、摇晃着,告别着人间,告别着救命恩人西结古的汉扎西。
枪响了,是第二声枪响。上阿妈獒王帕巴仁青应声倒地。
父亲扑了过去,扑向了巴俄秋珠,伸手把他从马上拽下来,然后又扑向了上阿妈獒王帕巴仁青。已经没有用处了,父亲只能捶胸顿足:慢了,慢了,我的动作太慢了,我怎么就没有挡住他的子弹呢?帕巴仁青,都是因为我啊,我要是不让你跟着我走,上阿妈人也不会把你当叛徒。
谁也无法理解父亲这时候的心情,他愤怒得要死,又无奈得要死。他不理解巴俄秋珠——昔日那个可爱的“光脊梁的孩子”为什么要对一只情重如山的藏獒开枪——就算你是为了得到藏巴拉索罗,最终得到你的爱情、你的梅朵拉姆,就算你的动机是美好的、高尚的,但美好和高尚怎么能如此让人痛心地结出疯狂甚至邪恶的果实呢?
28格萨尔宝剑之书记与活佛
父亲坐在上阿妈獒王帕巴仁青身边,守了很久,突然在心里念叨了一声“冈日森格”,这才站起来,过去牵上了自己的大黑马。他四下里看了看,不停地回望着渐渐冰凉的帕巴仁青,朝着鹿目天女谷敞开的谷口急速而去。
没走多远,就隐隐听到一阵吼叫,是冈日森格的声音,发自鹿目天女谷的深处。西结古骑手和领地狗都有点吃惊:獒王冈日森格什么时候跑到里头去了?冈日森格的声音突然变得急切紧张起来。父亲牵着大黑马,带着美旺雄怒,走进了谷口,回头一看,班玛多吉和所有西结古骑手都没有动。他们惧怕被鹿目天女拘禁在沟谷里的山野之神和苯教神祇,看到父亲无所顾忌地走进了谷口,一个个吃惊得瞪歪了眼睛。但西结古草原的领地狗群是不害怕的,它们在雪獒各姿各雅的带领下随着父亲的喊叫跑了过去,又比父亲更快地跑向了山谷深处的獒王冈日森格。
紧跟父亲身后的是上阿妈骑手,然后是东结古骑手。
西结古骑手的头儿班玛多吉一看这样,便问自己的骑手:“我们怎么办,是不是应该唱起格萨尔了?”他觉得既然“巴仲艺人”一说唱格萨尔,鹿目天女谷里的凶神恶煞就会逃之夭夭,骑手们唱起来恐怕也会收到同样的效果。骑手们沉默着,看班玛多吉一再地挥着手,便壮着胆子唱起来:“岭国的雄狮大王格萨尔,要降伏害人的黑妖魔;我要放出利箭如霹雳,射中魔头把血喝;我要斩断恶魔的命根子,搭救众生出魔窟。”
班玛多吉带领西结古骑手,快步走进了狞厉恐怖的鹿目天女谷。
丹增活佛回到西结古寺,在嘛呢石经墙前碰到了麦书记。
就像父亲后来说的,果然传说就是历史。在那些悲凉痛苦、激烈动荡的日子里,关于丹增活佛把麦书记和藏巴拉索罗密藏在西结古寺的传说,最后都一一得到了验证。丹增活佛把麦书记藏进了大经堂。大经堂里有十六根裹着五妙欲供图、生死流转图、佛本生故事和莲花生入藏等刺绣唐卡和贴花唐卡的松木柱子。每个柱子都有两人抱粗,其中一根绘着格萨尔降伏魔国图的柱子是空心的,正好可以让麦书记待着。
这会儿,丹增活佛拉着麦书记回到了空无一僧的大经堂。两个人坐下,相伴着沿墙四周数千尊铜质的半尺三世佛和几十溜儿打坐念经的卡垫,麦书记说:“我怎么可以一直躲在这里呢?”
丹增活佛说:“你听我说,你还没到投胎转世的时候,你不能出去。”
麦书记说:“你是担心他们会杀了我?”
丹增活佛说:“在我们佛教里,不会有比死亡更轻松的事,可惜你还死不了,轻松的因缘还没有聚合,而活着的痛苦却从四面八方朝你跑来。你的皮肉不是藏獒的皮肉,骨头也不是藏獒的骨头,是经不起踢打的。茫茫世界,浩大无边,却没有你的去处,只有西结古寺对你是安全的,也只有佛菩萨才能保佑你。”
麦书记说:“这场革命对每个人都是一次洗礼,就让我去接受洗礼吧。”
丹增活佛把腿盘起来,双手合十说:“啊,洗礼,每一个人的洗礼,也包括我吗?”
麦书记说:“当然,包括所有的活佛和喇嘛。”
丹增活佛说:“洗礼之后呢,是升天堂,还是下地狱?”
麦书记说:“不升天堂,也不下地狱,而是要更加彻底地为人民服务。”
丹增活佛说:“我知道你们的‘为人民服务是什么,就是我们的藏巴拉索罗,意思一样,说法不一样,都代表了权力、地位、尊贵、荣誉以及和平、吉祥、幸福、圆满。”
麦书记点着头说:“我把格萨尔宝剑还给你们了,一定要保存好。”
丹增活佛说:“其实没有什么格萨尔宝剑,只是名字叫格萨尔宝剑,也没有什么藏巴拉索罗,只是名字叫藏巴拉索罗,包括你,其实没有什么麦书记,只是名字叫麦书记。既然没有麦书记,你还去干什么?既然只是名字叫麦书记,那就让名字代替你去吧。”
麦书记说:“名字怎么去?”
丹增活佛说:“我带着名字去,告诉他们,大回转的咒语已经毁灭了藏巴拉索罗,哪里来的藏巴拉索罗回到哪里去了。”
麦书记说:“不行,谁代替我去,谁就会倒霉,还是我自己去吧,这种时候,我不能放弃责任。再说这揪斗依我看也就是过关,现在不过,以后也得过,万一拖久了,连走资派也做不成了怎么办?考验嘛,是要经得起的。”
丹增活佛沉默了片刻说:“如果你非要去,那也得看灯的意思,灯的启示就是在天之佛的启示。一个小时不灭,说明这里是吉祥的,你就必须留下;一个小时灭了,说明外面是吉祥的,你就可以去了。”
丹增活佛起身过去,在他的本尊佛威武秘密主和大威德怖畏金刚的供案上点起了三盏酥油灯,用钟鸣般的声音念了一遍芳香刚健的大威德九尊咒:“嗡诗勅唯知达哪哪吽哌。”回身坐到卡垫上,盘腿念起了经。
他们静静等待着,一个小时眼看就要过去了,灯不仅没有灭的意思,反而更加熠亮了。麦书记站起来,走到跟前,噗噗噗地一口气吹灭了三盏灯。
丹增活佛看着麦书记,长叹一声,站起来说:“我知道你会这样,看来你是不会听我的了,那就让我陪你去吧。”
麦书记说:“不麻烦你了佛爷,我自己能对付。”
丹增活佛苦涩地一笑说:“既然你还叫我佛爷,我就更应该去了。这个时候不去,什么时候去?害人的麻风来了,真正的修行开始了。
两个人走出大经堂。铁棒喇嘛藏扎西和许多喇嘛已经等在门口,他们都想跟去保护丹增活佛和麦书记。丹增活佛说:“我们面对的不是狼群,去的人越多越不好。你们留下来保护西结古寺吧,这里佛宝万千,是草原和国家的财富,一定不能出事。我们已经没有寺院狗了,就得靠喇嘛来守卫。”
麦书记说:“是啊,出了事就麻烦了,牧民们会怪罪你们的。”
丹增活佛说:“人的怪罪是不怕的,怕的是心的怪罪,心的怪罪就是佛的怪罪。”
麦书记说:“你说的是你会怪罪你自己吧?你是真佛,是草原的心,你说过的,佛就是心,佛教就是心教。”
丹增活佛惨然一笑,说:“是真佛又能怎么样?当佛心还不是众生之心的时候,即使是通往天堂的桥梁,也不可能是幸福的彩虹,而只能是灾难的乌云。”
麦书记说:“是啊,是啊,即使真佛也不能免除人的所有痛苦。”
丹增活佛说:“你知道这是为什么?”
麦书记说:“因为人活着就是痛苦,世界是一片痛苦的海洋,一切的源泉都是痛苦。”
丹增活佛半晌不说话,突然抬头意味深长地看了麦书记一眼,摇了摇头说:“不对不对,佛不能免除痛苦的原因是,根本就没有痛苦。没有你,没有我,没有人,没有佛,没有世界,没有天地,自然也就没有痛苦。我空,人空,佛空,法空,连‘空也是空的,那就是‘空空。一切都空了,连空气也空了,哪里来的痛苦啊?就像你们汉和尚说过的,‘本来无一物,何处染尘埃。”
麦书记似有所悟地哀叹了一声,小声自语道:“空空,空空,空空,空空。”
丹增活佛又说:“再给你说一个故事吧,当初释迦牟尼作为忍辱仙人时,有个叫割利王的人割掉了他的耳朵、鼻子、两手、两足。释迦佛不仅一点儿嗔恨怨怼都没有,还笑着说,你割吧,想割哪儿就割哪儿吧。为什么会这样呢?释迦佛是这样解释的:‘我于尔时,无我相,无人相,无众生相,无寿者相。也就是说消除了‘我,消除了‘人,消除了‘有情众生,也消除了‘生命长存,把什么都看空了,精神和肉体都没有了,痛又是谁痛呢?痛都不存在了,烦恼也就不见了,你又从哪里生起嗔恨怨怼呢?”
麦书记说:“别说了,丹增活佛,我知道你是怕我受不了,我不会受不了的。”
丹增活佛说:“我是佩服你的麦书记,你会挺过去的。”
两个人走出西结古寺,走下碉房山,来到了原野上。
丹增活佛指了指远处堆满了坎芭拉草的行刑台说:“走吧,我们到那里去,那里是你应该去的地方,你是逃不脱了,连我也保护不了你。该来的都会来,该走的就要走了。”说罢,苍凉而声调悠长地唱起了六字真言。
29多吉来吧之重围
多吉来吧离开监狱,穿过多猕镇,走向了寥廓的多猕草原。这是它八九年前走过的一条路,它永远忘不了丰美的草原上铺满黄色野菊花和蓝色七星梅的情形,忘不了当年这条草原通道是如何顺畅无阻地让它回到了故乡西结古草原,回到了主人汉扎西的身边。它直线行走,想快一点,再快一点,心里头的激动就像天边的乌云一再地怒涌着。
乌云已经笼罩了整个天空,酝酿已久的雨突然掉了下来。
多吉来吧在雨中潜行,它躲开了沿途所有养着藏獒的牧家,躲开了一大一小两只过路的藏马熊,躲开了一个由六匹狼组成的狼家族,躲开了一对狼夫妻。甚至躲开了旱獭密集的地带,因为它们吱吱喳喳的叫声会成为向别的野兽和藏獒通风报信的语言:注意啊,一只来自他乡的藏獒正在雨中行走。
多吉来吧就这样躲来躲去地走到天黑,又走到天亮。饥饿让它扑杀了一只火狐狸,也让它把自己毫无保留地交给此刻它最不想遇到的凶险:一群潜伏在草丛中,同样想要扑杀火狐狸的多猕大狼群。
多吉来吧闪电一扑,咬住了一匹大狼的喉咙。但它忽然松口,放狼逃走,让所有的狼都惊诧不已。然后,它转身缓缓慢走。狼们都有些发呆,眼睛里充满了疑问:是阴谋,还是真正的畏葸?
多吉来吧步伐渐快,朝狼道峡的方向跑去。狼群明白这不是诱敌深入的阴谋——多吉来吧前去的方向,正是它们走来的路,那里没有任何埋伏。它们开始追击,一股狼风嗡然而起,一层层地撕裂着雨幕,雨乱了,横飞竖溅着,嗥叫冲天而起,就像激射而去的水浪,沉重地击打着多吉来吧。多吉来吧的逃跑空前耻辱、空前狼狈。顶天立地的藏獒啊,什么时候会变成惊弓之鸟?但是多吉来吧已经不在乎了。它在乎的是回家。它必须要保留残存的体能,回到西结古草原,应对那裹挟人臊漫卷而来的危难。
狼群一点一点地靠近了。每靠近一点,狼群就会发出一阵嗥叫,是放纵而得意的叫声。在它们的逐猎生涯中,跑在前面的总是兔子或者鼢鼠或者狐狸,什么时候能快意地追杀一只体魄强大的藏獒?
多吉来吧停了下来。狼群眨眼来到。多吉来吧又一次闪电出击,咬住另一只狼的喉咙。这次,它没有很快松口。它把狼的喉管含在嘴里,站立了一会儿,才缓缓松口。它是在告诉狼群,它不想与它们为敌。
狼群尽管惊诧,还是犹豫着扑了上去。多吉来吧没有逃,也没有攻击,也没有抵抗,听凭狼群把它扑倒,任随密不透风的狼爪狼牙在它身上撕咬。多吉来吧知道自己就要死了,突然节奏舒缓地叫起来,当然不是怜惜生命,作为一只杀伐成性的藏獒,它就像不怜惜狼的生命一样不怜惜自己的生命。它是想到自己千里迢迢历经磨难来到了这里,就要回到故乡草原见到主人汉扎西和妻子大黑獒果日,却又如此轻易地葬送在了八辈子都没有惧怕过的狼群之口。它用悲伤的叫喊告别它所牵挂的一切。
不知叫了有多长时间,多吉来吧忽然感到奇怪:怎么还在叫?怎么还没死?用力一站,居然站了起来,再回头一看,狼群停在不远处安静地注视它。没有人知道狼为什么会放过多吉来吧,多吉来吧也不知道,父亲更不知道。大自然的心思不是父亲能够知晓的。父亲只能猜测,一只外来的伟岸凶悍到前所未见的藏獒,一只原本应该英勇无畏、所向无敌的藏獒,在穿越雨夜和穿越峡谷的奔跑中忍辱负重、孤独前行,会给警惕的狼什么样的感受?什么样的狐疑和什么样的震撼?它们在多吉来吧的悲凉的叫声中听出了什么样的情怀?又体会到了什么样的感动?
总之,狼放过了多吉来吧,它们目送多吉来吧孤独前行,奔向狼道峡。
多吉来吧没有喘息片刻,它沿着狼道峡,一步一步靠近着西结古草原。
狼道峡时窄时宽,两岸的山势忽高忽低,从山上流下来的雨水汇聚到一起,在峡谷里奔腾着,弯曲而浩大。很多地方都被大水淹没了,它不得不选择山洪稍微缓慢的地方逆水游过去。它知道这样是危险的,一旦让山洪顺着峡谷冲下去,不被淹死,也会被礁石撞死。但它不能停下来,等雨住水枯了再走。前面就是西结古草原,那是主人汉扎西的草原,是妻子大黑獒果日的草原,也是它的草原。这是最后一段路,它已经等不及了,恨不得长出一对翅膀飞过去,飞过去。
它往前走着,奋不顾身。它差点被陡壁上坍塌下来的土石埋住,又险些被横斜而来的瀑布打翻在水里,冲下激流,葬身险滩。忽然,路被大水冲断了,中间是跌落的激流,两边是陡立的土壁,攀援和跳跃都是不可能的,它只能用前爪在陡壁上硬生生挖出一条垂直的通道。
更危险的一次是它又遭遇了群狼。它们站在峡谷一边的山坡上望着它,呜啊呜啊地嗥叫着。狼道峡是前往西结古草原的必经之地,也是恶狼出没的地方。狼群就像绿林好汉,啸聚在这里半路剪径,咬死牲畜、咬死人乃至咬死藏獒的事情经常发生。但是今天,四十多匹狼的狼群没有任何行动,它们只是默默注视这个与山洪和死亡抗争的家伙。它们忘了它是藏獒?忘了它是自己的天敌?在它们的眼中,那家伙就是一个精神象征?它不屈不挠的身影会唤起它们心中的同情和尊敬?
终于,多吉来吧走出了狼道峡,草原出现了。
多吉来吧听到身后的狼群发出一阵叫声,听得它疑惑:怎么像是欢呼?
现在,多吉来吧面对着草原。
这就是它的草原,它的故乡西结古草原,就是主人汉扎西的草原,妻子大黑獒果日的草原。多吉来吧看到了雨后的彩虹,看到了蓝色晴日中的金色太阳。太阳照耀着雪山,把无量无边的冰白之光散射到了视域之内所有的地方。一切都是熟悉的,远景和近景、天空和地面、气息和阵风,都以原来的模样,亲切无比地欢迎着它。它哭起来,多吉来吧哭起来。它浑身乏力、四肢酸软,再也无法支撑自己沉重的身体了,扑通一声栽倒在地。多吉来吧哭起来。它舔着泪雨浸湿的土地,它像羊和牛一样啃咬牧草,咀嚼着牧草,让满嘴馨香而苦涩的绿色汁液顺着嘴角流淌而出。
多吉来吧静静地躺着,尽情地感受故乡草原的气息,身下的土地温湿舒坦,给它的身体注入生命的活力。它安详坦然地趴着,像是睡着了。突然它摇摇晃晃地站了起来,朝着碉房山的方向走去,那儿有主人汉扎西的寄宿学校,有妻子大黑獒果日的领地狗群。走着走着,它便逼迫自己跑起来,它渴望以最快的速度出现在主人和妻子面前。
跑不多远它就停下了,诧异地四下里看着:不错,就是记忆中的故乡,就是它熟悉的一切,但是风中的气息怎么和刚才不一样了呢?远远近近有那么多陌生的味道搅混在一起:外来的藏獒、外来的狼群、外来的人,怎么都是外来的?而且都混合有亢奋的人臊。它立刻躁动起来,那种曾经主宰了它的愤懑、焦虑、悲伤的情绪像坍塌的大山一样砸伤了它。它朝空气吼起来,吼了几声,就听到一阵奔跑的声音如浪而来,随着忽强忽弱的风一阵高一阵低。
——是狼,是狼群的奔跑,而且是外来的狼群。
多吉来吧瞪起眼睛,停止吼叫,原地转了一圈,四肢绷得铁硬,静静等待着。
30格萨尔宝剑之雪獒战死
鹿目天女谷里,到处都是白唇鹿吉祥而胆小的身影。它们一个小时前看到多猕骑手和多猕藏獒偷偷溜进了山谷,后来又看到魁伟高大、长发披肩的勒格红卫带着地狱食肉魔偷偷溜进了山谷,再后来就看到了追踪他们而来的西结古獒王冈日森格,现在又看到这么多的人和狗走进了它们安静祥和的领地。它们飞快地集中到谷地两边的山坡上,惊讶地瞩望着,然后轰轰隆隆朝着隐秘的谷地纵深带跑去。
随着白唇鹿奔跑的烟尘消失,一片四围缓缓倾斜、中间平凹的草地渐渐清晰了,好像一个天造地设的打斗场,把四面八方的斗士吸引到了这里。最先占领打斗场的是多猕骑手和十九只多猕藏獒,但他们并不知道这儿就是接下来的打斗场,还以为下马休息一会儿,再给藏獒们喂点吃的,就可以继续深入山谷寻找麦书记和藏巴拉索罗了。正要启程的时候,突然看到一只魁伟高大、长发披肩的藏獒和一匹赤骝马横挡在他们前去的路上,赤骝马的背上驮着一只黑色大藏獒。一个同样也是魁伟高大、长发披肩的黑脸汉子躲藏在赤骝马的后面。
多猕骑手的头儿扎雅哦哟了一声,表示对地狱食肉魔的惊叹,但也没有把它放在心上,觉得他们已经见识过了西结古草原的獒王冈日森格,就不可能再有更厉害的藏獒了。十九只多猕藏獒的想法跟扎雅大概是一样的,也没有表示出特别的警惕和仇恨。而在地狱食肉魔看来,这些多猕藏獒简直是不配自己仇恨的,听到了勒格红卫让它出击的命令后,它几乎是笑着走了过来,表情和肌肉以及走动的姿态都显得放松而懒散。这样的放松当然不是为了麻痹对方,地狱食肉魔用不着麻痹,它除了轻视还是轻视,轻视到不屑于主动出击。
多猕藏獒中的一只金獒首先扑了过去,速度快得连多猕骑手都没有看清楚。就在金獒以为它可以一口咬住对方的时候,突然听到一声惨叫,居然是自己发出来的。金獒实在搞不明白它为什么会拿自己的脖子去撞击对方的牙齿。金獒躺下了,多猕藏獒一个接一个地扑过来,一个接一个地倒下。多猕骑手们一次比一次惊讶地喊叫着:“魔主,魔主,它是魔主,是厉鬼王。”突然听到身后又有了藏獒的吼声,赶紧回头,看到不知什么时候,西结古獒王冈日森格出现在了绿得流油的草坡上。
冈日森格最初是沉默的,以它的智慧,它当然希望多猕藏獒和地狱食肉魔一直打下去,最好靠了多猕藏獒的轮番上阵,就能消灭这只雄野到极顶的魔鬼。但眼看着被消灭的只能是一只只多猕藏獒,它感到了切肤之痛。这痛感渐渐凝聚起它的力量,唤醒着它涣散的斗志。它沉默不下去了,用吼声宣告了自己的存在。
冈日森格挑衅似的吼叫着,尽量让自己老迈的嗓音充满雄壮铿锵的威慑。对面的地狱食肉魔立刻停止了对多猕藏獒的屠杀,瞪着冈日森格,既愤怒又吃惊:好一个雄伟的藏獒,怎么这个时候才出现?
草原上最巅峰的对决开始之前,冈日森格把目光投向躲在赤骝马身后的勒格红卫。勒格红卫曾经是“七个上阿妈的孩子”中的一个,而“七个上阿妈的孩子”又是它过去的主人。它眼中浮现出多年前和主人亲热的情景,情不自禁汪汪地叫着,摇着尾巴跑向勒格红卫。
地狱食肉魔迎面截住,一头撞翻了冈日森格。勒格红卫从赤骝马后面跳了出来,对冈日森格大喊道:“不要过来,冈日森格你不要过来,我现在还不想看到你死,我要多看你一会儿才让你死。”
冈日森格后退了几步,疑虑重重地看了看它一路追踪的地狱食肉魔和绑在马背上的大黑獒果日,闻了闻藏在勒格红卫胸兜里的尼玛和达娃的味道,多少有点醒悟了:这个主人已经背叛了西结古草原,他和所有外来的骑手一样,成了危害西结古人的对头。现在它应该怎么办?
还有一种迷惑始终困扰着它,那就是地狱食肉魔的气息。经过刚才肉体与肉体的厮撞,它发现对方的气息不仅是熟悉的,还是亲切的,亲切得就跟自己的气息、就跟过世了的妻子大黑獒那日的气息一样。它摇头晃脑,疑虑重重:莫非它是一个跟自己有着血缘关系的后代?自己的后代怎么会变成这个样子呢?
冈日森格后退了几步。它曾经的主人不能撕咬,散发着亲缘气息、很可能是它后代的这只恶霸藏獒不能撕咬。就算它想要撕咬也不行了,它刚刚凝聚的力量又涣散了,刚刚唤醒的斗志又消失了。冈日森格在地狱食肉魔面前,一次次后退。
忽然一声吼叫,雪獒各姿各雅赶来了,它越过冈日森格,慢慢走到地狱食肉魔跟前。
各姿各雅依然把腼腆和温顺挂在脸上,用它的憨厚怯懦麻痹对手。这几天以来,它所有的对手都被它麻痹然后被它击败,现在它要用它这致命绝招击败草原上最凶恶的敌人。
地狱食肉魔中计了,它不知道这个腼腆怯懦的家伙是西结古草原的后起之秀,是一代英雄獒王冈日森格钦定的新獒王,也不知道就在这之前,这个腼腆怯懦的家伙已经击败过不少自尊自傲的对手,更不知道这个腼腆怯懦的家伙是它在西结古草原上遭遇的最强劲的敌人。
地狱食肉魔不假思索就扑向雪獒,而且不加防范。
雪獒各姿各雅知道对方中计,心中大喜,一跃而起,用比眨眼还要快的速度,扑向了对方的喉咙。
风驰电掣中,雪獒听见獒王冈日森格一声惊呼。
雪獒各姿各雅能够屡战屡胜,是因为它的温顺、它的腼腆甚至怯懦能够麻痹对手。更因为它的对手都是堂堂正正的獒中豪杰,都是一身傲气,都知廉耻懂礼仪,面对谦卑都会礼让三分,哪怕明知这谦卑暗藏杀机和危险。它们也会警觉,也会防范,但不会把谦卑的各姿各雅当作平生劲敌去防范。它们断气之前都会惊叹,这个谦卑的家伙怎么会有如此惊人的速度?
雪獒各姿各雅不知道它面对的地狱食肉魔不是在獒群中长大,这个被“大遍入”法门修炼过的魔鬼,只知勒格红卫,不知领地,不知友爱,不知荣辱,不知风度。你骄傲也好,谦卑也罢,都是它嗜血的对象。它不假思索,是因为不用思索;它不加防范,是因为不用防范。它能够所向无敌,不是靠智慧,也不靠狡诈,更无须阴谋。它靠的是雷霆一般的力量和闪电一般的速度和无可比拟的准确。
雪獒各姿各雅的感觉没有错误,地狱食肉魔的确被它的谦卑麻痹了,地狱食肉魔的确小看了它的能耐,地狱食肉魔的确没有把它当作劲敌。但是,地狱食肉魔的凶残和暴虐使得它始终如一:面对强敌和弱敌,都一如既往地出击,都使出自己的十成功力,决不会有半点松懈。
计谋只对聪明的对手有用。天底下只有勒格红卫知道,所有的智慧和计谋对地狱食肉魔都是对牛弹琴,决定胜败和生死的只有那一扑的力量和速度以及精确。
谁也不知道,雪獒各姿各雅和地狱食肉魔是不是旗鼓相当。当各姿各雅以为成功麻痹了对手的时候,它自己不知不觉就被麻痹了。它看见对方不假思索、不加防范的时候,它自己不知不觉就放松了警惕和防范。一个一如既往的地狱食肉魔和一个被自己麻痹了的各姿各雅的撞击,其结果必然是各姿各雅的失败。
各姿各雅倒地,喉咙处鲜血喷薄而出。
突然响起了哭声,是西结古领地狗群集体发出的哭声,哭声里蕴含了悲愤与惊讶。腼腆而温顺的各姿各雅死了,大勇若怯、大智若愚的各姿各雅死了,洁白如雪、身形如鹰的各姿各雅就这样飞快地死了。
各姿各雅死前,挣扎着扭头向着冈日森格看去,发出轻微的一声叫唤。冈日森格听明白了,各姿各雅在对它说:“獒王小心啊,这是草原上从来没有见过的魔鬼,千万小心啊!”
所有的西结古领地狗中,只有冈日森格没有落泪,它的悲伤在心里。电光火石的那一瞬间,它就感觉到了结局,所以有它那一声惊呼。它是想阻止雪獒出击,可惜来不及了。它甚至认为,自己那一声惊呼干扰了各姿各雅,不然,各姿各雅不会败得如此干脆。
冈日森格心中,无限自责。
现在,各路骑手都本能地挪动身形,尽量离勒格红卫和地狱食肉魔远些。不知不觉,所有的骑手和领地狗站在了一方,剩下勒格红卫和地狱食肉魔在另一方,中间是雪獒各姿各雅的尸体。
这时候,一路追寻冈日森格而来的父亲赶到了,他呼喊着各姿各雅的名字向各姿各雅扑去。危险马上出现了,地狱食肉魔怎么知道父亲不是扑向它,不是扑向自己身后的主人勒格红卫和驮着大黑獒果日的赤骝马呢?父亲身后,冈日森格和美旺雄怒从不同的方向跳起来,去阻挡地狱食肉魔对父亲的攻击。
然而,没有攻击。地狱食肉魔被勒格红卫按住了。
父亲到了雪獒各姿各雅身前,摇摇它,又抱抱它。
父亲抬起头来,泪眼盯着勒格红卫喊道:“勒格,勒格你给我过来,你不认识我了吗勒格?我是汉扎西,是你的老师,你想干什么,勒格?你让你的藏獒杀死了这么多西结古藏獒,你是有罪的,惩罚就在前面等着你,你知道吗?亏你还当过喇嘛,你那些‘唵嘛呢呗咪吽白念了吗?”
勒格红卫阴沉着脸,不说话。
父亲又说:“忘恩负义的勒格啊,你忘了冈日森格救过你的命,忘了我这个汉扎西用生命保护过你,忘了在你无家可归的时候是西结古草原收养了你,你忘了,把什么都忘了,就记住了仇恨,你为什么要仇恨?”父亲揉着眼睛哭了。
勒格红卫说:“汉扎西老师你不要说了,我现在不是勒格,我是勒格红卫,我要‘横扫一切牛鬼蛇神你知道吗?我不可能听你的话,我就听‘大遍入法门的话。”
父亲向勒格红卫冲过去,他要揪住他的脖子教训他。在父亲的心中,自己就是一个父亲,勒格红卫就是那个光脊梁的孩子。地狱食肉魔哪里会允许父亲靠近它的主人,它吼叫着要扑向父亲。勒格红卫抱住地狱食肉魔使劲朝后推。冈日森格紧挡在父亲身前,更让地狱食肉魔疯狂。勒格红卫焦急地喊着:“退回去,冈日森格退回去,不要现在就来送死,等我心里不难受了再让你死。”
父亲大声说:“勒格你听着,我最后再说一遍,我是你的老师,冈日森格是你的藏獒,我们都救过你的命,你要是还有良心,就给我老老实实的,不要再杀了、再打了。”
勒格红卫说:“我的藏獒死了,我的狼死了,我的明妃死了,连我的大鹏血神也死了,我被赶出了西结古寺,谁对我讲过良心啊?”
西结古骑手的头儿班玛多吉走过来,恼火地对父亲说:“你扑什么扑?让人家把你咬死怎么办?勒格已经变成魔鬼啦,已经不是你的学生啦,你还是让冈日森格给我上。”又摸摸冈日森格的头说,“冈日森格听我的,关键的时刻来到了,不要害怕,你从来没有输过,这次也不会输。上,给我上,咬死勒格的藏獒,也咬死勒格,不要客气,他早就不是你的主人啦,他连西结古草原的人都算不上。”
父亲瞪着班玛多吉说:“我算是看出来了,你不让冈日森格死掉是不甘心的。我告诉你班玛书记,我是勒格的老师他就得听我的。我今天豁出去了,我就是不让冈日森格上,就是要看看勒格有没有胆量纵狗咬死我。以往每次都是冈日森格保护我们,今天我要保护冈日森格一次。你过来抱住它,不要让它跟着我朝前扑,要扑我扑,我是藏獒,我是獒王冈日森格。”班玛多吉吃惊地说:“汉扎西你不要命啦?你死了我怎么给上级、给牧民交代?”父亲说:“对藏獒你怎么不这么想?人命和藏獒的命是一样的,西结古草原的藏獒死了这么多,你作为公社书记不是从来没有给上级、给牧民交代过吗?你要是不想让我死,就赶快带着骑手和领地狗群离开这里,你们一走,外来的骑手就都会走,打斗不就没有了吗?”
班玛多吉说:“这是不可能的,我们的职责就是保卫藏巴拉索罗,外来的骑手找到哪里,我们就要保卫到哪里。”父亲绝望地摇了摇头说:“既然我说服不了你,那就只好去说服勒格和它的藏獒了。过来,抱好了,把冈日森格抱好了。”
班玛多吉照办了,蹲下身子,紧紧地抱住了冈日森格。
父亲扑了过去,他不是两条腿扑过去的,他是四条腿扑过去的,它先是趴在地上,朝前走了几步,然后大喊一声,扑向了勒格红卫。他这样做是想告诉勒格:你的老师已经被你逼得不想做人啦,他现在是冈日森格,一只始终把你当作主人的藏獒。他要做的就是义无反顾,就是乞求你们离开或者被你们咬死。
勒格红卫不知所措,抱着地狱食肉魔对父亲说:“别、别,汉扎西老师你别这样,我请求你。”
父亲停止了扑咬,趴着问道:“你别请求我,我不会退回去的,除非你离开这里,离开西结古草原。”
勒格红卫说:“我要请求‘大遍入法门的本尊神,他们让我离开我就离开。天就要黑了,所有的本尊将在黑暗中显身明示,得到了明示我再告诉你。”
父亲像一只真正的藏獒那样,用前爪摁住控制在勒格红卫怀抱里的地狱食肉魔,把嘴凑到了勒格的嘴边,逼问道:“什么时候告诉我?”
勒格红卫说:“明天天亮。”
31地狱食肉魔之大鹏血神
天亮以后,勒格红卫果然给了父亲结果:他和地狱食肉魔都消失了。
但不一定是父亲希望的结果:他们离开了鹿目天女谷,却没有离开西结古草原;他们躲开父亲和冈日森格,却不一定放弃报仇。他们走出鹿目天女谷,面对茫茫原野不知所往,勒格红卫内心一片凄惶。
猛然间,他看见了枪口,正对着自己的胸膛。
他很吃惊,端枪的居然是桑杰康珠。不是吃惊她想枪毙了他,而是吃惊她居然就有了枪。
勒格红卫挺起胸膛,向桑杰康珠示意,他的皮袍胸兜里还装着尼玛和达娃。桑杰康珠只好把枪口对准了勒格红卫的腿。勒格红卫突然掏出藏刀对准了自己的胸脯,意思是说:你要是不想让两只小藏獒活了,你就开枪吧。
一声猛吼传来,桑杰康珠回头一看,地狱食肉魔早已从身后包抄而来,正在不远处虎视眈眈地盯着她。她扭身瞄准地狱食肉魔。地狱食肉魔朝她奔扑而来,却被勒格红卫厉声制止住了。
皮袍胸兜里的小兄妹藏獒尼玛和达娃听到了桑杰康珠的声音,挣扎着想出去,却被勒格红卫的大手捂着,动弹不得。兄妹俩脑子一转,在皮袍胸兜里撒尿拉屎。勒格红卫手伸进胸怀,一把抓出了达娃,又一把抓出了尼玛,放到地上,迅速解开腰带,脱下皮袍,抖落着胸兜里的狗屎狗尿。
尼玛和达娃意识到自己的诡计成功了,欢天喜地地朝桑杰康珠跑去。桑杰康珠收起叉子枪,跳下马,单腿跪在地上,想要抱起尼玛和达娃,就在这个时候,勒格红卫的皮袍飞过来了。就像此前用套马索套住大黑獒果日一样,皮袍准确地盖住了桑杰康珠的头。桑杰康珠一手拿着枪,一手抓着达娃,无法一把掀掉皮袍。等她放下达娃再掀皮袍时,已经来不及了,勒格红卫扑了过来。勒格红卫脸色黝黑、魁伟高大,一头潇洒的披肩英雄发,就像他的藏獒地狱食肉魔那样,雄壮而不可抗拒地扑在了她身上。
接下来就是力气的较量,勒格红卫用坚实的双臂告诉桑杰康珠:这个世界上比我力气大的人,还没有生出来呢。桑杰康珠很快就有了诅咒,诅咒意味着她的无奈和妥协,她挣扎不动了,一点力气也没有了,只好把枪交给他。
桑杰康珠吼道:“那就开枪吧,现在你可以打死我了。”
勒格红卫坐在地上,把枪扔到了五步之外。
桑杰康珠爬起来,就要扑过去拿枪,看到地狱食肉魔已经守护在那里,便四下里望了望,厉声问道:“你们是不是把大黑獒果日咬死了?”勒格红卫不想再增加桑杰康珠的仇恨,他嗫嗫嚅嚅地说,他让赤骝马驮着大黑獒果日回他的“日朝巴岩洞”(修行者的岩洞)去了。桑杰康珠说:“你为什么不走?你也应该带着你的地狱食肉魔滚回你的‘日朝巴岩洞去。”
勒格红卫阴沉沉地摇着头。他来西结古草原,就是要咬死所有的寺院狗、所有的领地狗、所有的看家狗和牧羊狗,它们都是“牛鬼蛇神”的走狗,现在目的还没有实现一半,怎么可能离开?昨天见到汉扎西和冈日森格之后,突然意识到他还需要更狠心,才能突破汉扎西和冈日森格的情面。所以,他有了新的想法:把藏巴拉索罗抢到手。既然他的藏獒天下无敌,为什么要眼看着别人尤其是那些外来的骑手从西结古草原抢走藏巴拉索罗呢?无论他和西结古的藏獒和丹增活佛有多大的仇恨,他都是一个西结古人。这些年来,他时时刻刻都想回到西结古草原来,如果扫荡了西结古的藏獒,再有了藏巴拉索罗,他就是西结古草原的主人,谁还敢随便欺负他。
勒格红卫说:“康珠姑娘,你真的很恨我?”
桑杰康珠说:“你作恶多端,又死不悔改,我只能仇恨你。”
勒格红卫说:“我的藏獒死了,我的狼死了,我的明妃死了,连我的大鹏血神也死了。他们把我撵出了西结古寺,我无路可走,只有报仇。现在机会来了,可以‘横扫牛鬼蛇神了,我把名字改成勒格红卫,就是为了不放过这个报仇的机会。”说着,眼眶里突然湿汪汪的。
桑杰康珠很怕男人的眼泪,她眼睛一横,盯住了自己的枪:“让你的藏獒走开,我要取回我的枪。”
勒格红卫从地狱食肉魔身边拿起枪,还给了她,坐下来,仰脸望着她说:“明妃,你就像一个明妃。”
桑杰康珠说:“我本来就是明妃。”说着,抱起尼玛和达娃,坐到他面前。
勒格红卫说:“可是我的明妃死了,我的大鹏血神也死了。”
桑杰康珠用枪对着他说:“接下来就是你死。”
勒格红卫长叹一口气说:“死就死吧。”
勒格红卫无视桑杰康珠的仇恨和枪口,眼望远方,目光迷离。他嗓子里发出低沉的声音,像是自言自语。渐渐地,桑杰康珠听出来了,那是他的讲述,断断续续,结结巴巴,痛苦而沉重。
……他的藏獒死了,他的狼死了,他被撵出了西结古寺,他于是去砻宝雪山投奔他的明妃。他看到的却是一具明妃的尸体。明妃的阿爸、一个脸上褶子密布的老人告诉他,他的女儿死了已经四五天了,就为了等他,才没有送到天葬场。他哭着说:“你知道我要来吗?”老人说:“不是我知道,是女儿知道,女儿死的时候说,勒格就要来了,一定要让他看上我一眼。”勒格是第一次看到老人的女儿,一个多么周正的姑娘啊。在“大遍入”的法门里,为了彻底破除欲念和俗念,双修的男女是不能提前见面的,一切都由明妃的阿爸来安排。阿爸当然求之不得,今生的明妃,下世的佛母,谁不想让自己的女儿有一个超凡入圣的来世呢。双修的时候,男女都用三张羊皮包裹头脸,谁也看不见谁,也不知道对方叫什么名字,只用本尊神的伴神雄神米楚巴(不乱)和雌神缪娃(不动)称呼彼此,而且只准在心里用雄神米楚巴或雌神缪娃的形象来称呼。如今勒格终于一目了然了,却已经是一张没有生命的面影。老人说不清女儿是怎么死的,越是说不清就越让勒格怀疑,他看到尸体上到处都是利牙撕咬的痕迹,就哭着说:“怎么这么深的伤口啊,不是獒牙咬不出来。西结古草原的藏獒从来不咬姑娘,这次为什么咬死了我的明妃?”
他觉得明妃的死一定是丹增活佛施放了魔法毒咒,便再次返回西结古寺,质问丹增活佛。丹增活佛陡然变色,厉声说:“你想用污秽的口水淹死我吗?我的法力从来不加害于人,哪怕他是佛法的敌人。是你的‘大遍入邪道、走火入魔的法门,害死了你的明妃。她是你的修法女伴,你让她浑身毒焰燃烧,却没有打通脉络让她连天接地,她无法排泄毒火烤炙的痛苦,只好用自己的牙齿咬死自己。她肯定疯了,用最大的力气把她的牙齿变成了獒牙。”他决不相信,明明是兽牙的痕迹,丹增活佛怎么说是人牙呢。他在大经堂前追问丹增活佛,却被寺院狗一阵疯咬。这一次獒牙伤着了他,让他流了很多血,他的大鹏血神就在这次流血中消失了。
他从此失去了所有的依靠、所有的生存希望。他痛哭一场,离开了西结古草原。走的时候他说:“我发誓,我向伟大光明的吉祥天母、威武秘密主、怖畏金刚、猛厉诅咒众神、女鬼差遣众神以及所有‘大遍入法门的本尊神发誓,你们让冈日森格带着领地狗群咬死了我的藏獒、我的狼、我的明妃,让寺院狗把我撵出了西结古寺,咬死了我的大鹏血神,我也要咬死你们的寺院狗、你们的领地狗、你们的看家狗和牧羊狗,还有你们的獒王。我不在乎我曾经是冈日森格的主人,它们咬死了助我修法的一切,就是我的敌人。‘大遍入法门的本尊神正在对我说:所有的报仇都是修炼,所有的死亡都是资粮,鲜血和尸林是最好的神鬼磁场,不成佛,便成魔。从今天起,你们小心提防,我将用我的藏獒,咬死西结古草原的全部藏獒,是的,咬死全部藏獒。”
勒格红卫愤懑而忧伤地结束了自己的话。半晌,桑杰康珠才说:“你也是一个可怜的悲惨的人,你怎么能让藏獒比你更可怜、更悲惨呢?”
勒格红卫说:“我不让藏獒悲惨,还能让西结古人悲惨,能让丹增活佛悲惨?尽管我的明妃和我的大鹏血神一定是遭了丹增活佛的魔法毒咒,但丹增活佛是西结古草原的活神,是天佛的化身,我怎么敢对付他?”
桑杰康珠叹了一口气,怜悯地望着他,突然又一次想起了那个创世的传说:最早最早的时候,青果阿妈草原生活着一张大嘴,它吃掉了所有的男人,吃掉了所有男人的心,它就是女人的阴户。传说的启示让她觉得也许天意就是这样:阻止勒格的,只能是她。她是女人,西结古草原一张美丽的大嘴,她应该吃掉他,吃掉藏獒的灾难。她说:“还记得我给你说过的话吗,我想变成一张大嘴吃掉你!”
勒格红卫脸色骤然铁青,鼻子哧了一下说:“你还想杀死我?”
桑杰康珠说:“我当然可以杀死你,但只要你听我的话,不再屠杀我们的藏獒,我就不会是吃人的大嘴。我是病主女鬼,我是女骷髅梦魇鬼卒,我是魔女黑喘狗,我是化身女阎罗,我比任何姑娘都有资格做一个修法者的明妃。我有我的中心大神,我不在乎你的大鹏血神死了还是活着。”
勒格红卫呆愣着一动不动。
桑杰康珠说:“让你的藏獒不要动。”
勒格红卫犹豫一下,朝着地狱食肉魔做了一个不要动的手势。
桑杰康珠说:“现在,你发誓从此以后改邪归正,不再屠杀西结古草原的藏獒,你发誓你的仇恨会流进我的身体,变成一颗欢喜的心,你发誓你愿意得到我的拯救,做一个行事规矩、度人度己的喇嘛。你怎么不说话?难道你的发誓就是一句不吭吗?”说着,她丢开手中的枪,放下怀里的尼玛和达娃,迅速解散腰带,脱掉了皮袍,皮袍上连缀着她从东结古骑手的头儿颜帕嘉那里骗来的一把华丽的藏刀。
勒格红卫惊讶地叫了一声,他看到她光滑的肌肤了,看到她就像冰白的山峰倾颓而来,把他轰然压倒在草地上。地狱食肉魔平静地盯着他们,好像它是明白的,什么都明白。
接着就是模糊,一切界限都悄然模糊,男人与女人、征服与反抗、心灵与肉体、愤怒与温存、仇恨与爱情,都在时间的无常中把清晰的界限模糊成了一片混沌,瞬间产生的情绪又在瞬间消解,女人的疯狂终于换来了男人失去自我的叹息,男人一叹息,气氛就不再坚硬和冰凉了。草原上的人生就是这样粗犷而单纯,女人并不会把“以前”看得比“现在”更重要,从来可怕的不是失去贞操,而是失去欲望、失去荣誉。复仇的灵魂这一刻露出了温情的假象,桑杰康珠的诅咒和詈骂不期然而然地变成了一种和平深处曼妙无限的冲动,天经地义地流淌在青花母马的阴影下。尼玛和达娃愣了。
然而,什么也没有发生。即将发生的时候,勒格红卫用最大的力气把桑杰康珠推开了。他惊慌失措地跳起来,看她起身就要扑过来,招呼一声自己的藏獒,抬脚就走。
桑杰康珠穿上皮袍,对勒格红卫说:“勒格你站住,你不是男人,不是一个需要明妃的修法者。”
勒格红卫一脸羞惭,他说:“你说得对,我需要的不是明妃,是藏巴拉索罗。”
桑杰康珠吃惊地说:“你也要去争抢藏巴拉索罗?你要它干什么?你连麦书记和藏巴拉索罗在哪里都不知道,你不可能得到它。”
勒格红卫驱散着脸上的阴云,神秘而自信地说:“昨天夜里,在我奋力请求‘大遍入法门的本尊神们再次加持我的时候,我得到的明示是这样的:麦书记将在一个我熟悉的地方显现,那个地方高高的、平平的,被寺院的金顶遥遥关照着;它是一个过去的部落用来惩罚罪人、恶人的血腥之地,锋利的宝剑曾经在这里砍下过许多人头;是一个汉扎西和冈日森格解救过‘七个上阿妈的孩子的吉祥之地,攒动的人头说明部落法会的影子还没有散尽。”
桑杰康珠问道:“你说的是行刑台?”
勒格红卫在心里回答道:藏巴拉索罗并不会和麦书记一起显现,它被数百个空行母日夜守护着,敛尽光芒沉睡在一个巨大的彩绘圆筒里。想一想吧姑娘,在西结古草原,除了西结古寺,哪个地方还会聚集数百个空行母呢?
勒格红卫大步前去。
32多吉来吧之狼恩
奔向寄宿学校的路上,迎接多吉来吧的不是鲜花,不是父亲一脸的慈祥和大黑獒果日一脸的妩媚,而是疯狂的狼群。
这一次,多吉来吧没有躲让。这是故乡的草原,不是它借道的外乡。它忍辱负重,亡命千里,就是为了故乡的危难。面前这群来自上阿妈草原的狼,正是故乡危难的一部分。
多吉来吧主动向狼群发起攻击。
这是自取灭亡。多吉来吧空有勇敢之心,身体早已是强弩之末,在扑倒三只大狼之后,它就感到了筋疲力尽。顷刻之间,就陷入群狼的包围,眼看就要被撕成碎片。
突然,远处传来一声狼嗥,围剿多吉来吧的狼听见那声狼嗥,立刻丢下多吉来吧,四散溃逃。多吉来吧拖着疲惫到近乎衰竭的身躯,奋力追击。眼看着上阿妈狼群被撵进狼道峡口,多吉来吧扑通一声卧倒在地,舔着自己身上可以舔到的伤口,片刻之后,身子摇晃着站起来,硕大而沉重的獒头掉转了方向,面对它身后的狼群。
身后是红额斑狼群,它们是追击上阿妈狼群而来,它们的目标也是要将上阿妈狼群赶进狼道峡。刚才那一声狼嗥就是红额斑头狼的长啸。多吉来吧阴郁而伤感地望着红额斑狼群,这是和它一样把西结古草原当家园的狼群,这样的狼群可不是一番追咬就能赶走的。多吉来吧突然意识到,刚才对上阿妈狼群的追击消耗的是它最后的力量。它亡命千里奔回自己的草原,不仅没有机会休息,也没有机会活命了。见到主人汉扎西和妻子大黑獒果日的千般努力,也许就要功败垂成。
多吉来吧安静下来,巍然耸立,如同冰山。
红额斑狼群就在四十米之外,一大片狼眼一起射向多吉来吧,也是不嗥不叫,冷静得就像寒冬。
沉默中的对峙让时间冻结了,也冻结了即将来临的死亡。死亡只能是多吉来吧的,一只连逃跑都很吃力的藏獒,面对一股少说也有一百五十匹狼的大狼群,如果它不能变成一缕空气升天而去,就只能变成一堆鲜香的血肉,等待着被切割成碎块后,进入狼群的肚腹。
最初的行动是从狼群开始的。它们在红额斑头狼的带动下,集体朝前移动了两个身位。多吉来吧立刻做出了反应,也是朝前移动了两个身位。现在,多吉来吧和红额斑狼群的距离不足十丈。空气滚烫,好像来自藏獒肺腑和狼群肺腑的烈火,正在融合成另一种气体,一点就炸。
沉默之中,双方的眼光变得深邃遥远。多吉来吧想起了九年前的那场搏杀,大雪飘扬的日子,三股狼群围住寄宿学校,咬死了十个孩子,也几乎咬死它多吉来吧。就是因为它没有被咬死,挥之不去的耻辱让它差一点离开主人成为一只野狗。当年咬死十个孩子的狼,只要活着的,就都在面前这股狼群里,包括红额斑头狼。红额斑头狼当时虽然还不是头狼,却是一匹比头狼还要勇敢聪明的战狼。多吉来吧盯着当年的战狼如今的头狼,心想上天给了自己一个复仇的机会吧,只恐怕自己是力不从心了!
而在红额斑头狼记忆深处,是更加深刻的惨烈。十个孩子的血肉和几十匹壮狼的血肉,依然在眼前横飞。这只名叫多吉来吧的藏獒,它山呼海啸般的猛恶,曾让铺天盖地的狼一个个心惊胆寒。留在它的脑海里的不可磨灭的印象,已经不是恐惧,而是敬畏。
红额斑头狼浑身抖了一下,带着狼群,再一次朝前移动。现在,多吉来吧和红额斑狼群的距离只有二十米了。空气是透明的,却又是熊熊燃烧的,白色的燃烧里,涌动着白色的恐怖。众多的狼心和一颗獒心在无声而激烈的对抗中比赛着坚硬和气魄。
沉默令有生命之物都感到窒息。
红额斑头狼终于忍不住咆哮了一声,所有的狼都开始咆哮。多吉来吧昂然挺立,依然用天生的轻蔑不吭不哈地面对着狼群,缓缓地朝前走了一步又一步。距离迅速消失,只剩下不到十米了,这是一只伟健的藏獒可以一扑致命的距离,其杀伤力不是任何个体的狼所能承受和回避的。红额斑头狼身子不禁缩了一下,狼毫顿时奓了起来。所有的狼都把身子朝后倾着,随时准备迎击扑过来的撕咬。
但是多吉来吧并没有扑过去,它又朝前走,把它和狼群的距离缩短成了四米,好像它面对的不是一群穷凶极恶的狼,而是一堆灰色的石头。它坦然、自信、不屑一顾,好像根本就没打算撕咬。九年前山呼海啸的猛恶、雷霆万钧的气象又回来了,同时回来的还有传递给狼群的心惊胆寒。
红额斑头狼后退了一步,突然一声嗥叫。这是号令,不是进攻的号令,而是撤退的号令。号令还没有落地,它就抢先转过身去,撒腿就跑。狼群跟上了它,它们其实早就想跑了,所以逃跑的动作协调如水,比进攻还要自然流畅。
多吉来吧没有追赶,尽管追赶是藏獒对狼的本能反应,尽管九年前的仇恨还耿耿于怀,尽管十个孩子的音容笑貌就在眼前,栩栩如生,它也不能追赶。它闻到另外一股狼的气息,而且来自寄宿学校方向。
它不禁埋怨起来:西结古的领地狗群、獒王冈日森格,你们干什么去了?怎么一进入草原,到处都是耀武扬威的狼群,而不见你们的影子呢?
多吉来吧向寄宿学校疾跑,在它的前方,又是一彪人马,还有领地狗。他们横在路上,挡住了它的去路。
多吉来吧在他们身上,闻到了上阿妈草原的味道,知道他们是上阿妈的骑手和领地狗。多吉来吧又在他们身上闻到了强烈的人臊,知道他们也是故乡草原的灾难所在,也就是自己必须驱逐的对象。
多吉来吧冲他们咆哮,怒吼。上阿妈领地狗群中有藏獒蠢蠢欲动,被巴俄秋珠制止了。巴俄秋珠说:“那好像是多吉来吧,多吉来吧可不是一般的藏獒,它是当年的饮血王党项罗刹,我们的藏獒,没有一只是它的对手。”
说着,巴俄秋珠摘下枪,向多吉来吧瞄准。多吉来吧扭头就跑。上阿妈骑手在西结古游荡几天几夜,没找到麦书记,更没找到藏巴拉索罗,心情正郁闷,正好把追杀多吉来吧当作发泄对象。他们欢呼着追击多吉来吧。
西结古草原上,刚刚还是狼群的逃命,转眼又是一代悍獒多吉来吧的逃命了。筋疲力尽的多吉来吧眼看不行了,突然朝右跑上一座马鞍形的草冈。马的速度顿时受到了限制,距离又拉开了。
但是,狼群又出现了。草冈连着草冈的地形对多吉来吧是有利的,对狼也是有利的,多吉来吧逃亡的地方,也正好是被它吓退的红额斑狼群逃亡的地方,它们密密匝匝地挡在它面前。多吉来吧停下了,它只能停下,失去了刚才那种山呼海啸、势不可当的威猛气势,它这副抱头鼠窜、见缝就钻的可怜样子,闯进狼群就成肉糜。
多吉来吧呆愣的片刻,上阿妈骑手又追过来,端起了一杆杆叉子枪。
多吉来吧前有狼群,后有叉子枪,心中一片绝望。狼群包围了寄宿学校,孩子们就要死去,主人汉扎西还没有见上一面,妻子大黑獒果日更不知凶吉如何,它的生命就要终结了。它千里奔波,回援故乡,到头来却是一事无成,就为了做枪的活靶、狼的美味?
多吉来吧走向上阿妈骑手,它宁肯让人打死,也不能让狼群咬死。
巴俄秋珠紧张地看看自己两边的骑手,大声说:“我喊一二三,大家一起开枪。”骑手们应和着,一个个闭上眼睛,扣住了扳机。
但是狼群没有让巴俄秋珠喊出“一二三”来,它们扑过去了,首先是红额斑头狼,带着一股迅疾的罡风扑过去了。多吉来吧以为是扑向自己的,回身要咬,却看到狼们一匹匹从自己身边飞驰而过,扑向了枪口,扑向了上阿妈骑手。
枪声啪啦啦的,就像是对骨头断裂的模仿,两匹狼顿时栽倒在地。
骑手们事先没有瞄准狼,大部分叉子枪打偏了,再装弹药是来不及的,群狼已经到了跟前,咆哮如雷,扑咬如风。就是骑手不怕,那些马也怕得要死。坐骑们纷纷掉转了身子,一口气跑下了草冈。追撵多吉来吧时一直消极怠工的上阿妈领地狗这个时候才赶到,看到狼群扑向了主人,大吼大叫着冲了过来。
红额斑头狼的指挥张弛有度,没等上阿妈领地狗靠近,它就发出了一声停止扑咬的尖嗥。狼群赶紧后撤,顺着草冈一路狂驰,跑上了另一座草冈,停下来再看多吉来吧时,发现它已经离开那里,奔向了一处洼地。
巴俄秋珠和上阿妈骑手们远远地注视多吉来吧和红额斑狼群,惊奇胜过恐惧:狼群救了多吉来吧!
后来,狼群救了多吉来吧成了草原多年的传说,更成了父亲固执的叨唠。父亲用这个故事说明很多时候人不如畜生、不如野兽,说明天地有灵,却说不出狼为什么要救多吉来吧。父亲说不出,草原上别的人也说不出。也许,不是说不出,而是不愿说。没有人愿意接受一个简单的解释:狼群不是救多吉来吧,是救它们自己。它们只看到骑手的枪口朝向,没看出枪口瞄准的只是多吉来吧。
身为狼,怎么会相信人的枪口瞄准的不是狼,而是永远忠诚于他们的藏獒?
33格萨尔宝剑之蓝马鸡草洼
勒格红卫和地狱食肉魔消失以后,鹿目天女谷里的各路骑手就散了。面对空荡荡的天女谷,西结古骑手内心也空荡荡的,不知该向何处去。
忽然看见冈日森格领着领地狗上路了,班玛多吉手一挥说,就跟獒王走吧。
冈日森格带着西结古领地狗和西结古骑手走的是最便捷的一条路,路的前方有一个地方名叫蓝马鸡草洼,一面是野驴河,三面是缓缓起伏的草梁。翻上前面的草梁,踏上漫漫平野再往前走一公里,就是行刑台了。好像行刑台是个深奥的殿堂,蓝马鸡草洼便是进入殿堂的门户,冈日森格以守卫者的本能,站在门户前不走了。
数百只蓝马鸡飞起来,盘旋了一阵,又落进了草丛。
西结古骑手的头儿班玛多吉不理解,一再地询问父亲:“我们这是去干什么,为什么要停在这里?”父亲说:“我怎么知道,你最好亲自问问冈日森格。”冈日森格的回答就是不仅自己守在了这里,也让领地狗群一溜儿排开守在了这里。班玛多吉看出这是一个准备打斗的阵势,也就不再多问了,带领骑手,站到领地狗群后面,静静地望着前面。
前面,桑杰康珠纵马跑来。冈日森格迎了过去,突然又拐到父亲身边,用牙扯了扯父亲的袍襟。父亲跟了过去,刚走到桑杰康珠和她的青花母马跟前,就听到从马背上的褡裢里传出一阵小藏獒的尖叫。
桑杰康珠跳下马说:“快快快,汉扎西,你要是想要尼玛和达娃,就快给我磕头。”父亲愣了:“尼玛和达娃?它们怎么在这里?”扑过去就要满怀抱住褡裢,吓得青花母马转身就跑。桑杰康珠追上青花母马,从褡裢里抓出缩成一团的尼玛和达娃,丢在草地上说:“快啊,快给我磕头。”
父亲哪里顾得上磕头感谢,跳起来扑了过去,就像母亲扑向了失散多日的孩子。尼玛和达娃以孩子对母亲的直觉,迅捷地认出了父亲。尼玛一口咬住父亲的手,达娃一口咬住父亲的胸脯,尼玛又一口咬住父亲的脸,达娃又一口咬住父亲的脖子。它们咬着、舔着、叫着、哭着,委屈地埋怨着:你怎么才来啊,你去哪里了,怎么不管我们了?父亲搂着它们,亲着它们,像一只母性的藏獒那样深情而激动地舔着它们,叫着:“尼玛、尼玛,达娃、达娃。”一次次在它们柔软温暖的皮毛上揩擦着自己的眼泪。
这时桑杰康珠喊起来:“你们在这里干什么,往前走啊。你们不是要保卫麦书记吗?我告诉你们,麦书记将在一个我们熟悉的地方显现,这个地方高高的、平平的,被寺院的金顶遥遥关照着。它是一个过去的部落用来惩罚罪人、恶人的血腥之地,锋利的宝剑曾经在这里砍下过许多人头;是一个汉扎西和冈日森格解救过‘七个上阿妈的孩子的吉祥之地,攒动的人头说明部落法会的影子还没有散尽。”
班玛多吉不以为然地说:“别卖关子了,你直接说行刑台不就行了?前面就是行刑台。康珠姑娘,这么重要的秘密,你是怎么知道的?”
桑杰康珠说:“我是病主女鬼,我是女骷髅梦魇鬼卒,我是魔女黑喘狗,我是化身女阎罗。我遍知一切,能窥破前生来世,这么一点小小的预见算得了什么。”说罢,快步走向自己的青花母马,跳上去就跑,喊道:“走啊,跟着我呀,你们为什么不跟着我?”
班玛多吉挥挥手说:“会吹牛的姑娘,你想去哪里就赶紧去吧,我们是要跟着冈日森格的。”
这时候,班玛多吉才明白冈日森格的意思,散去的外来骑手早晚都要奔向西结古寺,为藏巴拉索罗做最后的努力。这个地方,正好是鹿目天女谷方向去西结古寺的必经之地。
行刑台的存在已经很久很久了,在过去的年月里,它是西结古草原所有部落惩罚罪人、恶人的地方,那些从党项大雪山搬运来的大石头以永固的姿态维持了它的高度,既有地表的高度,也有社会的高度。台上的一溜儿原木支架十分陈旧,支架上的一排铁环锈得爆起了几层皮。铁环上原本拴着一些牛皮绳,如今早已被饥饿的秃鹫吃掉,只剩下一些结实的绳结成了锈环的一部分。支架前后躺人、坐人、砍人的木案一如既往地宽大厚重。木案的后面,山一样堆满了坎芭拉草,那是一种酷似柏叶、油性很大、可以燃烧的草。牧民把它堆在这里,等到春秋两季祭祀山神的时候,用来点火煨桑。丹增活佛盘腿坐在木案上,木案的旁边站着青果阿妈州委的一把手麦书记。
麦书记一身黄色的军装,丹增活佛一身红色的袈裟,远远看去,就像升起了一尊金黄的法幢和一个裹着红氆氇的宝瓶。他们的周围,是草原的辽阔,是起伏波荡、无边无际的绿色。今年的绿色格外绿,也格外盛大,连往年不绿的山腰也绿了,绿色的峥嵘之上就是白雪,一丝丝灰黄土石的过渡也没有。西结古草原以无与伦比的清洁和绿白两色的美丽,簇拥着古老的行刑台。
奔驰而来的桑杰康珠看到了麦书记和丹增活佛,不禁就佩服起勒格红卫来,他的“大遍入”法门真是神佛的灵验场。她飞身下马,快步走过去,扑通一声跪在行刑台下,磕了一个头,就大大咧咧站了起来。
桑杰康珠说:“丹增活佛我正要找你。”
丹增活佛说:“知道你在找我,不知道你为什么找我。”
桑杰康珠说:“我问勒格,为什么要杀死那么多藏獒?勒格反问我:为什么寺院狗要把他撵出西结古寺?为什么西结古草原的藏獒把属于他的都咬死了?他的藏獒死了,他的狼死了,他的明妃死了,他的大鹏血神也死了。我想知道的是,他们的死跟你有什么关系?为什么勒格总是说,你去问丹增活佛?”
丹增活佛说:“你是草原信民,你不需要知道这些因果。你让勒格自己来问我,我会如实对他说。”
桑杰康珠又问:“那么大鹏血神呢?我从来没听说有这样一个神灵。我想知道它有什么教法和仪轨,是不是传承了我们苯苯子(苯教徒)的信仰。”
丹增活佛说:“你不会是明知故问吧?”
桑杰康珠说:“勒格说所有的命加起来都抵不上大鹏血神的死,还说大鹏血神是‘大遍入坛城的中心大神。丹增活佛,如果你能举行祈佛降神的仪式,还给他一个大鹏血神,他一定会就此罢休,不再残害西结古草原的藏獒了。”
丹增活佛说:“愚蠢的人啊,勒格需要的不是大鹏血神,是遍地流淌藏獒的血。”
桑杰康珠说:“如果是这样,丹增活佛,就请你救救藏獒,也救救勒格。”
丹增活佛说:“我知道,如今能救藏獒和勒格的,除了我就是你了。”
桑杰康珠说:“我?我有法力吗?丹增活佛能传给我法力吗?”
丹增活佛说:“你看到了勒格,你想阻止他的恶行,挽救他的灵魂,这是一种良好的缘起,是命里的因果,你和他都是无法回避的。祈福的经咒告诉我们,他只有在女人的帮助下,才能实现赎罪:他的地狱食肉魔咬死了多少藏獒,他就会挽救多少藏獒。康珠姑娘,我在这里请求你,佛门在这里请求你,毕竟勒格曾经是西结古寺的喇嘛,是我让领地狗咬死了他的藏獒、他的狼,也是我纵狗把他撵出了西结古寺,他才变成今天这个样子的。”
桑杰康珠皱着眉头不说话,她的疑惑越来越深:莫非丹增活佛真的施放了魔法毒咒,害死了勒格的明妃,摧毁了“大遍入”坛城的中心大神——大鹏血神,现在要拿她去弥补他的过错?
丹增活佛又说:“‘大遍入邪道的进入靠的是母性,‘大遍入邪道的崩坏靠的也是母性。前一个母性代表无明和我执,后一个母性代表开放和空性。康珠姑娘,你是天生具有法缘的佛母,你会让他消除‘大遍入的偏见、走火入魔的法门,变成一个安分守己、彻悟正道的喇嘛。”
桑杰康珠说:“既然这样,那我现在就去找勒格。”
丹增活佛说:“你先去找你的阿爸,告诉他这里发生的一切。”
桑杰康珠说:“为什么要找阿爸?”
丹增活佛说:“只有你阿爸才能传授给你降服勒格的法力。”
勒格红卫曾经是西结古寺的喇嘛,他对西结古寺的熟悉就是对娘家的熟悉。当“大遍入”法门的本尊神启示他,在数百个空行母日夜守护的西结古寺,一个巨大的彩绘圆筒里沉睡着藏巴拉索罗时,他就知道这实际上也是自己的猜测:大经堂中那根绘着格萨尔降伏魔国图的柱子里,一定藏匿着格萨尔宝剑。
现在的问题是,他如何潜入大经堂,如何独自靠近那根空心柱。
他把自己抢夺来的一匹灰骒马拴在了碉房山下的灌木林里,让地狱食肉魔看着它,自己步行上山,边走边想,等走进西结古寺的时候,主意也就有了。他绕过照壁似的嘛呢石经墙,停在父亲曾经住过的那间僧舍前,探头朝里看了看,看到里面没有人,便隐身而入。他从僧舍的柜子里找出一块酥油,在门板上厚厚抹了一层,从腰里解下火镰,再拿出一撮引燃的苞草,打着后插在了门板上。他走出僧舍,沿着僧舍后面曲曲扭扭的狭道,飞快地走向护法神殿的白色山墙,踩着祭台,爬进了一个半人高的佛龛。他蜷缩在佛龛里,闭上眼睛,念了几遍“大遍入”尊胜焰火摧破咒:“苏哈苏哈加哒仇——苏哈苏哈加哒仇——”似乎风来了,从极天之处阴险地刮来了。他倏地睁开眼睛,看到僧舍那边已经燃起了噼里啪啦的火焰,右前方一百米处,大经堂的门前,铁棒喇嘛藏扎西惊叫起来:“着火了,着火了。”
就跟勒格红卫设想的那样,喇嘛们纷纷跑向了火灾现场,大经堂内外顿时空空荡荡。勒格红卫跳下佛龛,猫腰来到大经堂,直奔目标。
勒格红卫围绕着空心柱,紧张地用手指敲打着,然后拿出藏刀,在格萨尔降伏魔国图的边缘使劲一撬,一扇门便轻轻打开了。他爬进去,先是看到了一尊释迦佛的三尺金塑,他不是贼,尽管知道这尊佛像价值无与伦比,但也没有放在心上。他佛前佛后地看了看,没看到什么宝剑,站起来朝上瞅,上面黢黑一片,什么也看不见,又转着圈摸了摸柱子四壁,没摸到什么,正纳闷的时候,就见门扇也就是格萨尔降伏魔国图的背后,插着一个明光闪闪的东西。
勒格红卫愣了,那不是他要找的东西是什么?格萨尔的宝剑,万户王的象征,青果阿妈草原权力的象征、唯一的主宰,人人都想得到的藏巴拉索罗,他已经是它的主人了。他看到那宝剑跟他想象的一样华丽,有金银的装饰,有宝石的镶嵌,只是短了点,只有一尺多长。勒格红卫一把抓住剑柄,摇了几下才拿到手,飞快地从胸兜里面插进腰际,钻出空心柱,仔细关好格萨尔降伏魔国图的门,朝大经堂外面快步走去。
喇嘛们已经扑灭了火,都在那里议论:到底是怎么着火的?是人的作为,还是鬼的行动?哪里来的人或鬼,敢于在神佛仙居的西结古寺放火烧房?勒格红卫没有原路返回,而是朝上走过西结古寺最高处的密宗札仓明王殿的遗址,走到了降阎魔洞前的岔路口,顺着那条通向草原的小路,绕来绕去来到碉房山下灰骒马和地狱食肉魔藏身的灌木林里,然后骑马一溜烟地消失了。
蓝马鸡草洼人影幢幢,先是上阿妈骑手和领地狗走来,接着又出现了东结古骑手和领地狗、多猕骑手和多猕藏獒。这些人还没走到跟前,就传来了地狱食肉魔的吼叫。
蓝马鸡们再次飞起来,一片咕咕声:这么多的人,这么多的狗!
地狱食肉魔一转眼来到了离西结古领地狗群十多米的地方,冲着冈日森格发出了一阵挑战似的咆哮。
獒王冈日森格无奈地摆出了应战的架势。它已经闻到身后不远处就是麦书记和丹增活佛的味道,必须在这里挡住所有的危险。它朝着地狱食肉魔走去,面对这头魔兽、这个血债累累的死神、这个不仅是西结古草原藏獒,而且是所有草原藏獒的公敌,冈日森格无须凝聚力量,无须唤醒斗志。无边的仇恨如五雷轰顶,那消失已久的愤怒和血性在顷刻之间就会充满全身。
微风中有一股气息飘来,隐隐约约,袅袅绕绕如冥冥中的记忆。冈日森格忽然有瞬间的恍惚,因为这来自地狱食肉魔身上的气息的确是熟悉的,的确是亲切的,就像自己的气息、就像妻子大黑獒那日的气息。
地狱食肉魔的攻击就在这恍惚的瞬间。攻击的目标是喉咙。
冈日森格在劫难逃!
34多吉来吧之御风飞翔
埋伏在寄宿学校外的白兰狼群饿了,掠食的欲望愈加强烈,而由欲望产生的胆量和力量也跟着机会同时出现在眼前。风转向了。原来的风是迎面而来的,狼群能闻到藏獒的味道,藏獒闻不到狼群的味道,现在的风突然倒刮而去,让藏獒闻到了狼群的味道。立刻有藏獒叫起来,叫声稀稀落落、断断续续、有气无力。黑命主狼王懊悔得连连刨着后爪:白白地窥伺和忍耐了这么久,原来这些藏獒都是些老弱伤残。
黑命主狼王一跃而出,站在草冈的最高端,放肆地嗥叫了一声。狼们纷纷跳出了隐蔽的草丛和土丘,也像黑命主狼王一样嗥叫起来。
多吉来吧奔跑着,一头栽倒了,爬起来又跑。它已经看到了寄宿学校,荒荒荒地喊叫着:汉扎西,我来了!又一头栽倒了,还是爬起来又跑,荒荒荒地喊叫着:孩子们,我来了。
孩子们在寄宿学校的牛粪墙里面躲避,老弱伤残的藏獒在牛粪墙外面抗敌。黑命主狼王首先扑向了一只东结古藏獒。那藏獒无力迎扑而上,只能原地扭动脖子阻挡狼牙,知道死亡不可避免,藏獒后退一步,把身子靠在了秋加身上,意思是我就是死了,身子也是一堵墙,也不能让你们咬住孩子。孩子不是它们的主人,却是在危难时分关照过它们的人。面临死亡,藏獒也不会忘记:一时片刻的关照,一生一世的报答。
另一只东结古藏獒似乎还能扑咬几下,几匹攻击它的狼暂时没占到什么便宜,但它终于在扑咬的时候趔趄在地,被狼牙轻易挑了一下,脊背上顿时裂出了一道大口子。它站起来,知道自己的反抗毫无作用,便也学着同伴的样子,把身子紧紧靠在两个孩子身上。
西结古草原的黑獒当周却义无反顾地扑向了狼群,它只有两岁,是个单纯的小伙子,一时忘了重伤在身。它被三匹狼扑倒在了地上,挣扎着起来后,看到一匹狼正骑在大格列身上试图将利牙攮入颈后,便一头撞了过去。它撞开了狼,却把自己撞趴在了大格列身上。马上有四五匹狼扑过去覆盖了当周。当周的惨叫声中,孩子们的哭叫声更大了。
多吉来吧奔跑着,腹肋间、胸腔里、嗓子中好像正在燃烧,就要爆炸。一次次栽倒,一次次爬起,不管是栽倒还是爬起,它都会轰轰轰地喊叫:我来了,我来了。它已经看到了狼群,狼群正在牛粪墙外肆虐。它吞咽着满嘴的唾液,卷起舌头,眼球都要喷出血来了。
听见来自后方的多吉来吧的怒吼,前方的狼群都禁不住一愣。跟着,它们听见后方的狼崽们惊惶的呼叫,黑命主狼王蓦然回头,引得所有正在扑杀的大狼都蓦然回头。后方狼崽们的呼叫变成了哭喊,身为父母的大狼们身不由己地调转方向,向后方回援。
它们看见一只伟岸英武、长发纷纷的藏獒独自屹立,口中叼着一匹狼崽。
它们呼啦散开,将这只孤胆藏獒围困在中间。只要黑命狼主一声令下,它们就一拥而上,把它咬成烂肉。
多吉来吧嘴一松,把狼崽放在地上。狼崽扭了扭脖子,没有受伤,赶紧奔向狼群,寻找它的爹娘。
多吉来吧是饮血王党项罗刹,曾经和地狱食肉魔一样暴虐,即便败于雪山狮子冈日森格,被父亲的慈爱驯服,也只是知晓了正义与邪恶,而不改火暴脾气。在从西宁城亡命千里回归草原之前,对敌人它也还是毫不手软。以它一贯的个性,决不会放狼崽归山。
也许,知道自己即将筋疲力尽,它不想为狼崽的生命浪费一丝体能?
还是它经历了亡命千里,心思和胸怀不知不觉都有了潜移默化的升华?
饮血王党项罗刹多吉来吧,居然向回到狼阵的小狼崽投去一瞥。
以多吉来吧一獒之力,根本就无法驱散狼群,更不用说拯救寄宿学校的孩子们。不知道是不是它知道自己今天必死无疑,它才心生慈悲。总之,它心中仅有一念:就是一死,也要死在牛粪墙边,和孩子们在一起。
于是,它向狼群冲去,向牛粪墙边冲去。它没有咆哮,没有怒吼,它将每一分残存的气血,用于冲锋。有狼勇敢地迎上来,多吉来吧猛扑过去。那狼被它的气势震慑,突然发呆。多吉来吧却没有给它致命一击。既然自己将死,又何必再开杀戒?它要留恋嗜血,必将被群狼围剿,它就再也不能回到孩子们身旁。
但是,它若是不开杀戒,怎么能冲开血路?
只见多吉来吧腾空而起,双脚在狼背上一踮,把发呆的狼踩在脚下,又蹬在身后。它身轻如燕,四蹄生风,一匹又一匹的狼被它踩在脚下又抛在身后。被它垫脚的狼都愣住了,没有躲闪逃避,连被践踏的感觉也没有。所有被踩踏的狼和没被踩踏的狼,都一齐仰望天空,目送多吉来吧御风飞翔。
多吉来吧降落在牛粪墙外,落地后,居然视狼群为无物,就那么背对着它们接受牛粪墙里的欢呼。
为多吉来吧欢呼的当然是孩子们。他们不仅欢呼,还涌出了牛粪墙。看见多吉来吧,他们就忘了危险,忘了狼群。在他们心中,多吉来吧就是胜利,就是安全。他们涌出来,扑到多吉来吧跟前,摸它打它亲它,把欢喜的眼泪蹭了它一身。
多吉来吧蹲在地上,任随孩子们亲热,纹丝不动。
不是它不想动,不是它不想和孩子们互动。是它已经没有了动弹的气力,仅存的力量,只够它支撑自己不倒。它知道,只要自己倒地,狼群就会一拥而上,孩子们就会惨遭狼牙。
而在狼的眼中,多吉来吧哪里是气息奄奄,孩子们哪里是年少无知。它们在多吉来吧的背影里看见的是有恃无恐的轻蔑,它们在孩子们的欢笑声中听见的是天下太平的祥和。它们怎么也不明白,这群深陷重围的小人突然就没有了恐惧。难道就因为这只威风凛凛、长毛纷纷的藏獒从天而降?
狼们终于看见藏獒和孩子们亲热够了,缓缓转过身来,面朝它们半蹲而立。它们都禁不住胆寒,情不自禁地后退了几步。即便如此,它们也知道,凭多吉来吧刚才飞跃它们头顶时展示的功力,轻松一扑,就能让一只大狼命丧当场。
然而,它们在藏獒脸上没看见凶恶狰狞,只看见目空一切的威风和气定神闲的从容。
甚至看见了将生死置之度外的安详。
甚至看见了慈祥。
于是,在狼们的心中,有些感觉在消解,有些感觉在升腾。于是,当风吹来远处又一群狼的气息时,黑命主狼王心中松了口气,心想,把心中的狐疑留给红额斑的家伙吧。
黑命主狼王知道,远方奔驰而来的是红额斑狼群。
35地狱食肉魔之独孤求死
蓝马鸡草洼打斗场上,冈日森格瞬间的恍惚瞬间就过去了,惊醒它的是地狱食肉魔扑击的风声。
惊醒的同时,地狱食肉魔就扑到跟前了,几乎和风声一样迅猛。躲闪已经来不及了,反抗更来不及,冈日森格只来得及低头耸肩,让致命的喉咙偏离对方的牙口。
冈日森格的肩膀被撕下一块肉来,鲜血淋淋。
四周的骑手一阵惊呼。獒王冈日森格居然只有招架之功,没有还手之力。父亲尖叫着往前扑,被西结古骑手抱住了。西结古骑手的头儿班玛多吉叹道:“完了完了,连冈日森格也完了,我们现在靠谁去战斗?”匆匆赶来的勒格红卫看着地狱食肉魔嘴里的属于冈日森格肩头的皮肉,高声说:“咬得好,咬得好,加把劲咬死它,咬死冈日森格,咬死丹增活佛!”
冈日森格注视勒格红卫,泪眼矇眬。透过眼泪看出去,昔日的主人已经模糊,关于往事的记忆也已经模糊。冈日森格在心中对他说:“再见了,主人,从今以后,你就不是我的主人了!”冈日森格又把目光投向地狱食肉魔。它已经确定,这个草原公敌就是它的亲人,它的亲孙子。
既然是自己的亲孙子,就只能由自己来处决了!
冈日森格发出了一阵呜呜声,它为自己必须和亲人决斗而悲痛不已。班玛多吉朝它有力地挥着手,声嘶力竭地喊道:“冈日森格,拿出獒王的威风来。”只有父亲的声音是温暖而体贴的:“冈日森格,你老了,你就认输吧,不要再打了。”
冈日森格眯上眼睛,仰望空中最遥远的明亮,喟然一声长啸,把一只老獒王满腹满胸的惆怅和历经沧桑的悲凉呼了出去。这一刻,它的内心突然豪烈起来,已经不仅仅是为许许多多被地狱食肉魔咬死的藏獒报仇了,也不仅仅是为了听命于西结古人的意志,服从于西结古人的需要。冈日森格用苍老的身躯支撑着勇毅者的尊严和一个獒王的神圣职责,义无反顾地走上了血性之路、厮杀之路。
这是草原上最巅峰的对决,父亲的记忆中,只有当年冈日森格大战多吉来吧,才可与之相比。
所有见过地狱食肉魔出击的骑手和藏獒,都公认它是他们所见速度最迅捷、爆发力最强悍的藏獒。没有谁能比它更强更快,就是冈日森格也不能,就是多吉来吧也不能,就是年轻时候的冈日森格和多吉来吧也不能。顶多也就是旗鼓相当。
论实力,年迈的冈日森格必定不是年轻力壮的地狱食肉魔的对手,直接比拼,冈日森格必败无疑。
冈日森格想要获胜,只能靠它的智慧,靠智慧诞生计谋。
但是,亲眼目睹了雪獒各姿各雅和地狱食肉魔的生死之战,冈日森格已经明白,计谋对这个一往无前的家伙毫无用处,计谋不仅无法延缓它的致命攻击,反倒会耽误自己的出击。各姿各雅的失败,不是败给地狱食肉魔,而是败给了自己。
而且,出于对勒格红卫这个昔日主人的尊重,出于对亲孙子的怜惜,出于藏獒的尊严,它也不打算使用计谋,不管是阴谋还是阳谋。它必须堂堂正正出击,堂堂正正结束战斗:堂堂正正地赢或输,堂堂正正地生或死。
但是,没有计谋,它又靠什么去赢?
冈日森格必败无疑!
冈日森格仰天一声长啸,它感到自己浑身已经充满了力量,就像当年初到西结古草原时那样年轻强壮。它相信自己能够发出惊天动地的一击,这一击的力量和迅捷都不会输于自己的亲孙子。但是这惊天一击并不能保证击杀地狱食肉魔,顶多和它打个平手,拼个两败俱伤。而惊天一击之后,地狱食肉魔依然会精神抖擞,而自己,却会恢复老迈的原形。
冈日森格知道自己聚集的能量,仅够惊天一击。一击不中,必败无疑。
也就是必死无疑。
冈日森格和地狱食肉魔凝神对视。
围观的骑手没有催促,没有鼓噪,连一贯急躁的西结古的头儿班玛多吉也缄默无声,连心软得像慈母的父亲都哑口无言。围观的领地狗也默默无语,连西结古的藏獒也没发出一丝细微的关切之声。
风停了,停止了吹动,阳光也停了,停止了闪烁。天地冻结了。
划破天地沉闷的不是冈日森格和地狱食肉魔的咆哮,而是它们扑击的身形掀起的长风。这长风掀起了人们的衣袍,吹动了领地狗的皮毛,让所有的人和狗都不寒而栗。
身形凌空的瞬间,冈日森格才明白,即使自己把毕生功力化为惊天一击,也不如地狱食肉魔的一击。旗鼓相当在那瞬间都不存在,两败俱伤甚至同归于尽也没有了可能。在自己的牙齿咬住对方的喉咙之前,自己的喉咙已经被对方的牙齿咬断了,自己仅仅能够咬住对方的喉咙,却没有力量咬断它。
冈日森格突然急停下来。这一变故引发围观的人和狗都一声惊呼。慌乱中的这一停顿,冈日森格就失去了速度和力量,它就没有了扑倒地狱食肉魔的可能,被扑倒的只能是它。当力道充沛的地狱食肉魔咬住它的喉咙时,它连地狱食肉魔脖子的皮毛都沾不上,顷刻间,冈日森格就会惨遭扑杀。
冈日森格急停落地后,不可思议地做了更加慌乱的动作,它抬起自己的右前腿,像是要保护自己的喉咙。疾风般扑来的地狱食肉魔眼见自己的大嘴前方是爪子,也毫不犹豫。它自信自己这一嘴钢牙能够斩钉截铁。而对方一旦断臂,接下来就只能任它宰割。
一切皆如地狱食肉魔所料,它以雷霆万钧之势将冈日森格扑倒,并且将挡在脖子前方的右前臂咬在嘴中。石破天惊的碰撞之后,所有旁观的人和狗都知道,冈日森格败了,败得很惨。它被牢牢压在地狱食肉魔身下,没有了任何反抗,连挣扎也没有,连一丝吼叫甚至哀号也没有。
天地间寂静如夜,所有的人和狗都听见了自己的心跳。
过了很久,地狱食肉魔和冈日森格的身体才有了动静,不知是冈日森格从地狱食肉魔嘴里抽出了前臂,还是地狱食肉魔把冈日森格的断臂吐了出去。二者的身体渐渐分开,所有的眼睛都看见,地狱食肉魔嘴里流出了鲜血,冈日森格的前臂也是血肉模糊。
比起十多年前,雪山狮子冈日森格和党项饮血罗刹多吉来吧那一场天昏地暗的巅峰对决,这一次正邪决战更加干脆,更加决绝,电光火石之间,成败立判,生死立判!
没有一双眼睛能够看清,冈日森格的前爪落入地狱食肉魔的血盆大口之后,没有像所有遭遇如此险境的动物一样本能地后缩,而是用力前伸,把前爪后面的前臂送进血盆大口之中。
更没有一双眼睛能够看见,冈日森格在血盆大口的铁齿钢牙咬断它的前臂的同时,前爪已经深入地狱食肉魔的咽喉深处,而且一爪抓断了地狱食肉魔的颈部动脉。
冈日森格前臂和地狱食肉魔嘴里的鲜血,有冈日森格断臂的血,更多的是地狱食肉魔所流。在血盆大口流出汩汩鲜血时,地狱食肉魔的五脏六腑之中,已经装满了鲜血。
这一场正邪巅峰对决,地狱食肉魔完败。
地狱食肉魔缓缓脱离冈日森格的身体,缓缓扭转自己的身体,向回爬行。除了它嘴里的鲜血汩汩流淌,浑身上下看不见一处伤痕,所以,没有人知道它为什么回爬。
地狱食肉魔爬到主人勒格红卫脚下。它听到了主人的骂声:“咬啊咬啊!你这个没用的东西,你去咬啊!”
它感觉到了主人的脚尖在踢,它感觉到疼痛,不是皮肉的疼痛,是它从来没有体会过的连心的疼痛。它艰难转身,朝着冈日森格的方向,它要服从主人的命令做自己搏杀生涯中的最后一次扑咬。
最无力、最绝望的最后一次扑咬。
地狱食肉魔仰天一声长啸,声音破碎,所有的领地狗和所有的人,都意识到它的绝境;即便是对它恨之入骨的敌人,也感觉到它虎落平阳的悲凉。
何况是雪山狮子獒王冈日森格。冈日森格趴在地上,一动不动。不仅因为它力竭,更因为它心碎。在被地狱食肉魔扑倒的时候,在它坚硬锋利的铁爪抓断地狱食肉魔的动脉的时候,它不仅感觉到最浓烈的死亡气息,更感觉到最浓烈的亲人气息。那一瞬间,它知道了,地狱食肉魔的父亲是自己和大黑獒那日的儿子,地狱食肉魔的母亲是多吉来吧和大黑獒果日的女儿。
冈日森格一动不动,是因为它被悲哀击倒了。
被悲哀击倒的獒王冈日森格对地狱食肉魔的最后一扑视而不见。
即将最后一扑的地狱食肉魔忽然安静下来,它竖起耳朵努力倾听什么。所有旁观的人和狗也都跟随它倾听,但什么都没听见,除了草原上流动的风,甚至草叶上跳荡的阳光;除了自己的呼吸和心跳。
地狱食肉魔流血的眼睛里忽然有了眼泪。草原上所有的眼睛,都只见过它的凶残、它的暴虐,从来没有见过它的眼泪。所有的心都被魔鬼的眼泪震撼了。
地狱食肉魔流泪,不是因为自己行将就死,不是因为主人的冷酷无情,是因为它听见了勒格红卫的哭声。那哭声不是飘忽在空气中,而在振荡在主人的胸腔里。在修炼“大遍入”法门的日日夜夜,它和主人孤独相处,在这个草原乃至这个世界,就只有它熟悉主人的胸腔,就只有它能够在主人的胸腔里听出和冷漠的表情截然不同的心思。那是一个情感丰富的深处,却从来不会呈现在主人的脸上。它知道,主人的脸上永远只需要一种表情:冷漠无情。
它听见了主人的脚步,知道主人向它走近。他听见了主人的呼吸,知道主人蹲下了身子。它感觉到主人的手掌轻轻落在自己后脑上,知道那是主人无声的指令:去吧。
地狱食肉魔霍然站起,仰天狂叫。所有的人和狗都惊诧不已,因为这狂叫声的基调已不是悲凉,恍惚中,似乎有欣喜,仿佛地狱食肉魔得到了丰厚的奖赏。没有谁能够明白地狱食肉魔的心境,因为没有谁能从它主人冷酷的脸上看出勒格红卫的心声。
地狱食肉魔义无反顾地向冈日森格扑去。
在所有的眼睛里,地狱食肉魔只是一个趔趄,向前摔倒,然后就纹丝不动。因为那只是意念上的一扑,鲜血已经流尽,功力已经散尽,地狱食肉魔只能在想象中完成今生今世最后一扑。
伴随地狱食肉魔最后一扑的是勒格红卫的号啕大哭。那是这世上,只有地狱食肉魔才能听见的哭声。
地狱食肉魔扑死前的最后一瞬间,突然产生一丝疑惑。它在主人的哭声之外,还听到了另一声哭泣,这哭泣居然来自咬死自己的冈日森格。而且,它在冈日森格的哭泣中,突然感受到一股熟悉的亲切。一线光明在心底豁然闪亮,它忽然明白,冈日森格是自己的亲人!
36地狱食肉魔之大鹏血神
这是一个清凉的草原夏夜,蓝马鸡草洼里一片鼾声。骑手们和藏獒们一堆一堆地栖息着,除了偶尔有守夜的藏獒与藏獒之间发出声音的对抗,偶尔有狼嗥从月亮悬挂的地方传来,看不出别的不融洽。离开黑压压的人群和狗群大约一百米,是勒格红卫和他的地狱食肉魔,后来桑杰康珠也来了,她把自己的马和勒格红卫的马拴在一起,坐在勒格红卫对面。
她看不清勒格红卫的脸,只感到脸上一片阴影。
她听到勒格红卫低沉的话音,不像是说给她听,他的听众像是这冥冥天地和茫茫夜空。
“我的藏獒死了!”
桑杰康珠看着他身边的地狱食肉魔,它安详地躺在主人身边,勒格红卫的手放在它的后背上,轻轻地抚摸,仿佛它是在酣睡之中,随时都会醒来,依照主人的召唤闪电出击。桑杰康珠坐在地狱食肉魔身边,也伸出手去抚摸它的身体。她的动作是下意识的,似乎仅仅是为了表达对勒格红卫的同情——怎么,她居然有了同情?这个恶毒的汉子,难道不是罪有应得么?
她的手指触摸到地狱食肉魔的肌肤的瞬间,心中莫名其妙有感动涌动。这个凶残的畜生,这个她费尽心机、绞尽脑汁也不能击毙的魔鬼,一旦真的死在她眼前,她居然没有兴高采烈,反倒有一丝凄凉。
“我的藏獒死了!”
她听他又一次自语。她想像以前那样顶撞他:“你的藏獒该死了,它咬死了那么多藏獒,它自作自受,它早就罪该万死了!”但她什么话也没说,她说不出口。她想说:“你不要难过,它死得英勇,死得壮烈,它死得其所。”她更说不出口。
桑杰康珠就默默地坐在地狱食肉魔身边,和勒格红卫隔獒相对,听着勒格红卫一遍又一遍自语。
“我的藏獒死了!”
和地狱食肉魔一样,桑杰康珠也听到了勒格红卫胸腔里的哭声,这哭声让她慌乱。她从来不会想到,一个壮年男子的哭声会消解她心中的仇恨,让她像面对一个无辜无助的可怜人一样心软。
还不仅是心软,还有安慰的冲动。这更让她茫然,一个女人,在这茫茫草原,在这浩浩夜空,她拿什么去安慰他?
她又听到他的自语:“我的狼死了。我的藏獒死了。我的明妃死了。我的大鹏血神死了。我的藏獒又死了。”
她忽然听到自己心中的自语:“我是神灵病主女鬼,我是女骷髅梦魇鬼卒,我是魔女黑喘狗,我是化身女阎罗。”声音在心中一遍一遍回响,应和着勒格红卫的自语。说着说着,她说出声来,却不是“神灵病主女鬼、女骷髅梦魇鬼卒、魔女黑喘狗、化身女阎罗”,而是让自己震惊的一句话:
“你需要一个明妃!”
桑杰康珠躺下了,她仰望着天,天似穹庐。
她听到了勒格红卫的回应,声音依旧断断续续、若隐若现。
勒格红卫说:“大鹏血神没有了。”
桑杰康珠以为勒格红卫没明白,她又重复说道:“你需要一个明妃。”
然后,桑杰康珠把丹增活佛的话搬了出来:“‘大遍入邪道的进入靠的是母性,‘大遍入邪道的崩坏靠的也是母性,前一个母性代表无明和我执,后一个母性代表开放和空性。我是天生具有法缘的佛母,我会让你消除‘大遍入的偏见、走火入魔的法门,变成一个安分守己、彻悟正道的喇嘛。”
勒格红卫叹了一口气,目光终于从深邃的夜色中收回,集中到她的脸上。就一瞬间,又离她而去,再度投向茫茫夜色。
她听到了他悲凉的声音:“你挽救不了我。你知道我为什么要修炼‘大遍入法门?”
她静静地听着,他却沉默了。他不仅是一个僧人,更是一个人。他想把一个僧人和一个人结合起来,而“大遍入”法门恰好给他提供了这样一个机会。他的全部追求也就是让自己有一个完整的生命,达到人生最起码的标准,除了拜佛修法,除了吃喝拉撒,还应该有爱,有男女之爱。就像六世达赖仓央嘉措,就像牧民们唱诵的那样:“喇嘛仓央嘉措,别怪他风流浪荡,他所苦苦寻求的,和凡人没有两样。”可是他发现追求的道路是那么艰辛、那么悲伤。他想对她诉说内心的悲伤,说出来的话依然是那一句:“我的藏獒死了,我的狼死了,我的明妃死了,我的大鹏血神死了。”
桑杰康珠说:“丹增活佛说了,我和你的认识,是一种良好的缘起,是命里的因果,谁也无法回避。丹增活佛还说,你只有在女人的帮助下,才能实现赎罪。”
勒格红卫又是叹气,他问她:“他居然提到了女人?他没告诉你大鹏血神是什么吗?”
她摇着头,又听他说:“没有人能够拯救我,明妃也不能够。因为大鹏血神就是男人的根。我的大鹏血神没了,我的根没了。”
桑杰康珠听见自己一声叹息,很长很长。
桑杰康珠骑马沿着蓝马鸡草洼转了一圈,朝着行刑台跑去,她想去质问丹增活佛:你施放了什么魔法毒咒,让勒格变成了一个废人?勒格已经没有了根,你为什么还要让我去做他的明妃?跑着跑着她停下了,她徘徊了片刻,跑向了白兰草原她的家。
丹增活佛说过,她需要问她的阿爸。
37格萨尔宝剑之行刑台
天刚亮,太阳还没有出来,上阿妈骑手、东结古骑手、多猕骑手就在蓝马鸡的咕咕鸣唱中纷纷离开了蓝马鸡草洼。他们走上缓缓起伏的草梁,进入平阔的草野,再往前走,碉房山遥遥在望,行刑台慢慢而来。
西结古骑手走在最后,断腿的冈日森格趴在马背上,父亲走在地上,手牵着马缰。
忽然,他们听见前边有惊叫,还有喧闹,还有“藏巴拉索罗万岁”的欢呼。隐约有人在扭打。越过扭打的人群,他们远远地看见了高高的行刑台上端坐的两个人,好像是丹增活佛和麦书记。
人的扭打很快就结束了,代替他们的将是藏獒的生死搏斗,一如他们曾经的所作所为。
台上的麦书记说话了:“求你们不要再让藏獒死伤了,你们抓个阄,谁赢了我就跟谁走。”巴俄秋珠说:“不行,藏巴拉索罗只能属于我们上阿妈草原。”丹增活佛说:“在远古的教典里,藏巴拉索罗有时指人心,人的好心、善心、光明的心,哪里有好心、善心、光明的心,哪里就有藏巴拉索罗。”巴俄秋珠说:“佛爷你错了,枪杆子里面出政权,有枪就有藏巴拉索罗,有藏巴拉索罗就有人心。”
说着,巴俄秋珠从背上取下了自己的枪。与此同时,所有带枪的上阿妈骑手都从背上取下了枪。装弹药的动作熟练而迅速,十五杆叉子枪霎时平端起来。枪口是明亮而黑暗的,就像人的眼睛,十五杆叉子枪就是十五双罪恶的眼睛,对准了东结古骑手和多猕骑手。大家愣了,只有愤怒的眼光,而没有愤怒的声音。巴俄秋珠身手矫健地跳上行刑台,亢奋地指挥着:“枪杆子掩护,其他人都给我上来。”没带枪的上阿妈骑手纷纷跳了上去。
上阿妈骑手们搜遍了麦书记的全身,也没有看到格萨尔宝剑的影子。
上阿妈骑手气急败坏地拳打脚踢起来:“交出来,交出来,快把格萨尔宝剑交出来!”
麦书记一脸轻蔑,仿佛是说:“你们不配,不配藏巴拉索罗,不配格萨尔宝剑。”
一阵暴打。巴俄秋珠把麦书记的腿支在木案上,用靴子使劲跺着说:“我们要的是藏巴拉索罗,不是你的腿。但要是你不说出来,你的腿就要变成‘罡冬啦。”
“罡冬”是用人的小腿骨做的吹奏法器,人们叫它“人骨笛”。
麦书记咬紧牙关说:“那我的骨头就是法骨,你们踩断法骨是有罪的。”
巴俄秋珠说:“有了藏巴拉索罗,献给了北京的文殊菩萨,就能免除一切罪恶!”巴俄秋珠把所有的怨恨集中在麦书记的腿上,拼命地跺。只听嘎巴一声响,麦书记一声尖利的惨叫声中,所有人都知道,麦书记的腿断了。
麦书记一头冷汗,轻声问丹增活佛:“活佛,你说怎么办?”
丹增活佛一声叹息,对巴俄秋珠说:“问佛吧,你们为什么不问佛?”
巴俄秋珠立刻跳到依然盘腿而坐的丹增活佛面前,撕住他的袈裟说:“好,我现在就问你,藏巴拉索罗在哪里?”丹增活佛说:“在西结古寺的大经堂里,在格萨尔降伏魔国图的柱子里。”巴俄秋珠喊道:“你再说一遍。”丹增活佛说:“格萨尔宝剑只能放在格萨尔降伏魔国图的柱子里,别处是不合适的。不过我劝你们谁也不要拿走这把宝剑,不再吉祥的权力和欲望让它浸透了锋利的大黑毒咒,谁拿了谁就会倒霉。”巴俄秋珠说:“倒霉的事情就不用你操心了,我们把宝剑献给北京城里的文殊菩萨,难道北京城里的文殊菩萨也会倒霉吗?你这个反动派!”
巴俄秋珠指挥上阿妈骑手和上阿妈领地狗,就要前往西结古寺,只见西结古骑手和领地狗赶来了,又见一骑飞至,勒格红卫也出现了。
脸色黝黑、魁伟超群、留着披肩英雄发的勒格红卫突然打马,越过西结古骑手和狗,直奔行刑台。一把明光闪闪的宝剑突然被他高高扬起,光芒照亮了所有人和狗的眼睛。勒格红卫高喊道:“我们的藏巴拉索罗,青果阿妈草原的权力,吉祥如意的格萨尔宝剑,我已经得到了。”
巴俄秋珠一看到宝剑,愣了。勒格红卫知道对方是怀疑的,立刻就喊道:“藏巴拉索罗,藏巴拉索罗,我从西结古寺的大经堂里得来,从格萨尔降伏魔国图的柱子里得来。”
巴俄秋珠一听,跟丹增活佛说的一样,带着骑手追了过去。行刑台前的原野上,以示警告的枪声砰砰砰地响起来。
勒格红卫扭头看着,朝右一拐,跑向了西结古骑手,举着格萨尔宝剑喊道:“班玛多吉你听着,要不要藏巴拉索罗就看你们的藏獒啦,上啊,让你们的藏獒上啊,只要把上阿妈骑手和上阿妈领地狗赶出西结古草原,我就把藏巴拉索罗交给你们。”看对方满眼疑虑地望着他不动,就又喊道,“我发誓,我向我的本尊神发誓,我说到做到,赶走了上阿妈人,藏巴拉索罗就是你们的。”
班玛多吉立刻调动骑手和领地狗跑过来,保护着勒格红卫,又指着追过来的上阿妈骑手,命令西结古领地狗:“冲啊,冲过去咬死他们,獒多吉,獒多吉。”西结古领地狗群冲了过去,看到上阿妈骑手和领地狗群纷纷停步,立刻停了下来。
勒格红卫对班玛多吉说:“西结古的藏獒都不打斗了,你们还想得到藏巴拉索罗?”
勒格红卫打马跑向了对面的上阿妈骑手,挥舞着格萨尔宝剑,冲巴俄秋珠喊道:“你们不用追不用抢,只要你们把西结古藏獒全部打死,我就把藏巴拉索罗交给你们。”
巴俄秋珠问道:“我凭什么相信你?”
勒格红卫喊道:“我的藏獒死了,我的狼死了,我的明妃死了,我的大鹏血神也死了,我被撵出了西结古寺,都是藏獒干的,西结古的藏獒干的。”
所有听到勒格红卫喊叫的人都愣了,他们这才明白他要干什么。他亮出格萨尔宝剑是为了让它去代替地狱食肉魔完成杀戮的使命。人们盯着勒格红卫,包括因惧怕上阿妈骑手的叉子枪已经准备放弃争抢的东结古骑手和多猕骑手。
勒格红卫又重复了一遍:“只要你们把西结古藏獒全部打死,我就把藏巴拉索罗交给你们。”
看巴俄秋珠依然疑惑,勒格红卫摇晃着格萨尔宝剑说:“我向‘大遍入法门的所有本尊神发誓,我骗了你们我就浑身长蛆、头脚流脓、生不如死。”
巴俄秋珠这次信了。他回头吆喝了一声,慢慢地举起了枪。他身后所有的上阿妈骑手都举起了枪。还是十五杆叉子枪,枪口的前方,是西结古领地狗群。每一个黑洞洞的枪口,都瞄准着一只藏獒。
行刑台上,丹增活佛倏然站了起来。他其实已经想到,勒格会去西结古寺格萨尔降伏魔国图的柱子里拿到宝剑,他希望勒格如获至宝地离开西结古草原,也吸引各路骑手随他而去。他没想到勒格不仅没有离开,反而变本加厉地把宝剑当成了继续杀害西结古藏獒的武器。他禁不住大喊一声:“这就是藏巴拉索罗吗?”
忍受着断腿疼痛的麦书记也说:“假的,假的,这个人的宝剑是假的,它不是藏巴拉索罗,不是格萨尔宝剑。”
上阿妈骑手愣了,瞄准西结古藏獒的十五杆叉子枪立刻放了下来。勒格红卫也愣了,惊讶地瞪着麦书记。
麦书记又说:“真的是假的。”
丹增活佛接上说:“真的是假的,假的是真的,假的不成真,真的不成假,大千世界,无真无假。”
勒格红卫说:“不是真的,藏在格萨尔降伏魔国图的柱子里干什么?你们不要听他们的,他们是想阻止你们杀死西结古藏獒,他们不想让你们拿走藏巴拉索罗。”
巴俄秋珠望望丹增活佛,又望望勒格红卫说:“我们相信谁的?”
勒格红卫大喊一声:“我发誓。”
丹增活佛说:“佛菩萨可以作证。”
巴俄秋珠说:“怎么作证?”
丹增活佛沉吟着说:“那就只好再来一次圆光占卜了,看看代表权力和吉祥的藏巴拉索罗是不是勒格手中的那把剑,看看真正的格萨尔宝剑是什么样子的。”
38多吉来吧之
饮血王党项罗刹
出现在寄宿学校南边的是红额斑狼群,它们四处奔波,不仅为了噬虐草原,残害失去了藏獒保护的牲畜,还为了驱赶外来的狼群:上阿妈草原的狼群和白兰草原的狼群以及多猕草原的狼群。尽管是藏獒世仇,视藏獒为天敌,它们也和藏獒一样,视这片草原为自己的家园,不允许外来的同类侵犯并践踏。
现在,它们顶替白兰狼群,围聚在寄宿学校的牛粪墙外。
只是它们没有如白兰狼一样狐疑,因为它们知道屹立在牛粪墙外的多吉来吧是强弩之末,即将油枯灯灭。
果然,多吉来吧见到它们,心中气馁,残存的力量如风一样消散,庞大的身躯轰然倒地。孩子们高声呼喊,多吉来吧听而不闻。孩子们意识到多吉来早已经昏迷过去,禁不住放声大哭起来,先哭多吉来吧生死难料,再哭自己性命难保。
孩子们的哭声中,红额斑头狼领着狼群缓缓向前逼近。没有了多吉来吧的震慑,狼们还有什么顾忌?为什么还不蜂拥而上,把几只垂死的藏獒和一群无助的孩子撕碎?
耳边饮血王党项罗刹的威名还在,眼前一代草原天骄的身躯犹在,记忆中那英勇无敌所向披靡的雄姿犹存,感觉中这垂死的身体立刻就要巍然站起。
果然,一声闷雷在多吉来吧胸中响起,逐渐高亢起来,终于演进成一声霹雳,惊天动地。霹雳声中,饮血王党项罗刹多吉来吧果然站起,虽然只站起了半个身子,仍然是顶天立地。这时候,它身上所有的伤口都崩裂,包括西宁城卡车的撞伤,包括被困渔网的拖伤,包括礼堂内城市狗的咬伤,包括大漠狼的咬伤,包括监狱高墙外的枪伤,包括和上阿妈狼群搏杀的新伤。所有的伤口都迸射出鲜血。一时间,寄宿学校门口,牛粪墙外,血光飞溅,映红了草原半边天。
红额斑狼群轰然后退,待霹雳声停止,多吉来吧立定,才稳定了阵形。尽管狼们都知道这垂死的藏獒只是回光返照,一匹狼崽就能将它扑倒,但没有敢上前一试的。哪怕它摇摇欲坠,只要它屹立不倒,就没有狼敢越雷池一步!
孩子们的哭声停止了,他们聚拢在多吉来吧身边,紧靠着它鲜血淋漓的肌肤,用自己弱小的身体给多吉来吧力量,也让多吉来吧的魂灵,给自己慰藉。所有伤残的藏獒也聚拢过来,依偎在孩子身边,用它们不死的忠诚,给孩子们信念。
于是,在狼群的眼中,和孩子们、和藏獒们融为一体的多吉来吧在霍然壮大,在昂然升起。不仅是巍峨的身形,更是精神和魂灵。当一只藏獒的精神和魂灵昂然升起的时候,它就变成了草原雪山的一部分。狼眼看到的,就不是一只垂死的藏獒,而是一座巍峨的雪山。
慌乱而骚动的狼群安静下来,无形的精神压迫,让它们呼吸急促。
前边的狼回望头狼,红额斑头狼缓缓向前。它们纷纷后退,给头狼闪开一条道。它们看见头狼一脸庄重和肃穆,就跟着庄严肃穆起来。它们看见头狼站住了,又蹲下了,就跟着蹲下。
它们仿佛在等待,等待这只藏獒的死。只有它死了、轰然倒下了,它们才能越过它,攻击它身后的学校。如果它一天不倒下,它们就一天不越过;如果它永远不倒下,它们就永远不越过。
多吉来吧默默伫立着,也让自己的神情有了庄重肃穆。但它不是对着狼群,而是对着天空。在它的眼里,已经没有了狼群,也没有了凶险,更没有了死亡。恍惚之中,它感觉自己立成了一道山呼海啸的景色、一个气吞山河的象征、一种不朽的精神、一个不死的灵魂、一尊愤怒的神。
草原静静的,天地凝固了。
39格萨尔宝剑之神问
行刑台上,班玛多吉派骑手去西结古寺取来一面银镜、一面铜镜和一黑一白两方经绸。丹增活佛用黑经绸包住了银镜,用白经绸包住了铜镜,把它们放在了木案上。他用一种唱歌似的声音念了一句莲花生大师具力咒:“唵阿吽啵咂日咕如呗嘛咝嘀。”然后对行刑台下骑马并排而立的巴俄秋珠、班玛多吉、颜帕嘉和扎雅说:“就不要水碗了,也不要我的指甲盖了,一银一铜的镜子是护法神殿吉祥天母和威武秘密主前的宝供,没有比它们更灵验的。双镜同照的圆光占卜是不能有嘈杂的,你们一定要安静,千万不要出声,免得挡住了神灵的脚步,干扰了占卜结果的显现。”
丹增活佛盘腿坐在了木案上,对着两面镜子,看了看天,又看了看四周泛滥着寂寞的原野,并没有立刻入定观想,而是念了许多咒语,然后诵经一样絮絮叨叨地说起来:“最早的时候,格萨尔宝剑成了藏巴拉索罗的神变,它代表了和平吉祥、幸福圆满,是利益众生和尊贵权力的象征。草原上的佛和人把格萨尔宝剑献给了统领青果阿妈草原的万户王,对他说:‘你笃信佛教你才有权力和吉祥,也才能拥有这把威力无边的格萨尔宝剑。那是因为所有寺院的圆光占卜中,都显现了格萨尔宝剑。后来世世代代的草原之王都得到了象征地位和权力的格萨尔宝剑,也是因为圆光的显现。再后来,我们把格萨尔宝剑献给了麦书记,更是因为我们听从了圆光占卜的启示,启示告诉我们,麦书记是个守护生灵、福佑草原的人。但是现在,一切都不一样了,和过去所有的时光都不一样了,被守护的生灵要攻击守护者,被福佑的草原要摧残福佑者。我们的圆光占卜啊,又轮到你来指引我们选择未来的时候了,请显示菩萨的恩惠,让我们这些失去了依止的人重新找到依止。我祈请三世佛、五方佛、八方怙主、一切本尊、四十二护法、五十八饮血、愤怒极胜、吉祥天母、莲花语众神、真实意众神、金刚橛众神、甘露药众神、上师持明众神、时间供赞众神、猛厉诅咒众神、女鬼差遣众神,还有光荣的怖德龚嘉山神、尊敬的雅拉香波山神、伟大的念青唐拉山神、高贵的阿尼玛卿山神、英雄的巴颜喀拉山神、博拉(祖父)一样可亲可敬的昂拉山神、嫫拉(祖母)一样慈祥和蔼的砻宝山神,都来照临我们的头顶,护送我们走过艰难的时光。”
絮叨渐渐消隐,丹增活佛进入了观想。
原野装满了安静,极致的无声里,能听见灵识的脚步沙沙走去,又沙沙走来。那是法界佛天之上,丹增活佛正在交通神明:“你好啊,你好啊。”
西结古骑手的头儿班玛多吉首先跪下了,接着东结古骑手的头儿颜帕嘉跪了下来,上阿妈骑手的头儿巴俄秋珠跪了下来,最后跪下的是多猕骑手的头儿扎雅。所有的骑手都跪在了草地上。各方藏獒也都不出声息地卧在了各自的骑手身边。西结古獒王冈日森格卧在麦书记身边,舔舔自己的断腿,又舔舔麦书记的断腿。父亲坐在它身边,轻轻地抚摸着它。
只有勒格红卫骑马而立,手里依然攥着那把明光闪闪的宝剑,冷峻得如同雕像。
谁也不知道过了多长时间,丹增活佛喊起来:“谁来啊,你们谁来看圆光结果?”骑手们这才看到丹增活佛已经出定,纷纷起身,熙熙攘攘地涌向行刑台。走在最前面的自然是各方骑手的头儿。丹增活佛说:“人太多了,不是每一双眼睛都能看到的,你们选个人过来,要干净的、纯良的、诚实的、公正的、心里时刻装着佛菩萨的。”
班玛多吉要过去,被颜帕嘉一把拽住了。颜帕嘉要过去,又被扎雅拽住了。扎雅要过去,又被巴俄秋珠揪住了。巴俄秋珠说:“你们多猕人连藏巴拉索罗神宫都没有祭祀,有什么资格代表我们看圆光显示?”
丹增活佛说:“不要争了,我举荐一个人。”丹增活佛举荐的是父亲,他说:“你不争抢什么,你反对所有的打斗,你爱护任何一方的藏獒。你的心就是一颗佛菩萨的心。”
没有人反对。巴俄秋珠对父亲说:“汉扎西,你向佛父佛母、天地神灵保证,如果你说了假话,你遭殃,麦书记遭殃,丹增活佛遭殃,冈日森格遭殃,西结古草原上所有的藏獒都遭殃。”
丹增活佛待父亲宣誓过了,双膝跪地,双目紧闭,摸索着从木案上拿起银镜,解开了黑经绸,轻轻放下,又拿起铜镜,解开了白经绸,轻轻放下。
父亲轻手轻脚地走了过去,看了一眼银镜,又看了一眼铜镜,愣怔了一下,一脸紧张。他揉了揉眼睛,再次看了看银镜,看了看铜镜,神情更加不安了。他把两面镜子轮番端起来,转着圈,对着不同方向的光线,仔细看着、看着,然后又抬头看了看行刑台下的人和狗。所有骑手的眼睛都望着他,所有藏獒的眼睛都望着他。父亲收回眼光,看了看丹增活佛,发现丹增活佛依然闭着眼,就又盯住了麦书记。谁也不知道父亲为什么要盯住麦书记。
寂静。寂静得都能听到草地上蚂蚁的脚步声和天空中云彩的爬行。
突然一声响,银镜掉到地上了,突然又是一声响,铜镜也掉到地上了。瞪大眼睛看着的骑手们好一会儿才意识到两面镜子不是掉到地上的,而是被父亲摔到地上的。父亲摔掉了镜子,然后又拼命用脚踩,先是银镜变了形,后是铜镜变了形,接着铜镜干脆裂开了一道口子,嗡嗡地响。
丹增活佛睁开眼睛惊讶地看着父亲。行刑台下,所有的骑手都惊讶莫名地看着父亲。依然是寂静,骑手们惊讶得连叫声都没有了。倒是藏獒的反应比人要快,站在麦书记和父亲之间的冈日森格首先叫了一声。紧接着,行刑台下,西结古领地狗群里,父亲的藏獒美旺雄怒冲了过来,它敏感地捕捉到了接下来发生的事情,冲上行刑台,和冈日森格一起,保护着父亲,直面那些就要扑过来的骑手。
各路骑手这才发出一阵惊叫。上阿妈骑手的头儿巴俄秋珠狼一样嗥叫着,扑了过来。西结古骑手的头儿班玛多吉狮子一样吼叫着,扑了过来。东结古骑手的头儿颜帕嘉豹子一样咆哮着,扑了过来。多猕骑手的头儿扎雅不伦不类地怪叫着,扑了过来。父亲还在踩踏,他生怕镜面上还有影像,就恨不得踩个稀巴烂。两面神圣的用于圆光占卜的宝镜遭到如此摧残,怎么可能还会留下佛菩萨显示的圆光结果呢。再说还有时间,显现的时间已经过去,就是宝镜完好无损,骑手们也看不见了。再说还有冈日森格和美旺雄怒,就是镜面上还留有占卜的结果,暴怒的骑手们也冲不到跟前来了。除了班玛多吉,班玛多吉冲上了行刑台,对父亲吼道:“你看到了什么?”
父亲把两面破镜子摞起来,一屁股坐了上去。班玛多吉使劲推开他,一手拿起一面镜子,左看看,右看看,除了破烂的痕迹,什么也没有看到,便又朝着父亲吼一声:“你看到了什么?”父亲蹲在行刑台上,低着头一声不吭。班玛多吉又转向丹增活佛,吼道:“他看到了什么,他为什么不说?”丹增活佛摇摇头,一脸茫然地说:“我也在问他,到底看到了什么,为什么不说出来?”
巴俄秋珠喊起来:“汉扎西你已经向佛父佛母、天地神灵保证过了,如果你说了假话,你遭殃,麦书记遭殃,丹增活佛遭殃,西结古草原遭殃,青果阿妈草原上所有的藏獒都遭殃。你说,快说呀,你看到了什么?”
父亲还是沉默。他只保证了他不说假话,但没有保证他必须说话。
所有的骑手都议论纷纷。巴俄秋珠从背上取下了枪,平端在怀里,对准了父亲。父亲抬头望着枪口,仍然一声不吭。美旺雄怒吼叫着跳了过来,它决不允许任何人用枪对着父亲。冈日森格也跳了起来,却忘记了自己的断腿,一个趔趄又摔在地上。巴俄秋珠见冈日森格狼狈不堪,突然掉转枪口,对准了冈日森格。他身后,所有带枪的上阿妈骑手都把枪口对准了西结古獒王冈日森格。
巴俄秋珠喊道:“你要是坚决不说,我们就打死冈日森格。”
西结古骑手的头儿班玛多吉催逼着:“为什么不说?快说呀,你不能眼看着冈日森格被乱枪打死。”东结古骑手的头儿颜帕嘉和多猕骑手的头儿扎雅也用同样的话催逼着,那么多骑手、那么多藏獒都用声音催逼着。连麦书记和丹增活佛也开始劝他了。麦书记说:“汉扎西你就说出来吧,不要紧的,一切我都可以承担。”丹增活佛说:“汉扎西你能不能告诉我,让我斟酌一下,看是不是一定不能说。”
父亲依然沉默,感觉自己掉进了无底的深渊。
父亲听见巴俄秋珠又一声喊叫:“汉扎西,原来你也没良心,天上的菩萨地下的鬼神不要恨我,害死獒王冈日森格的不是我,是这个没良心的汉扎西啊!”
父亲抱住了冈日森格的头,把眼泪滴在那亲切而硕大的獒头上。
父亲终于说话了:“巴俄秋珠,要打死冈日森格的怎么是你啊?你忘了十多年前,冈日森格刚刚来到西结古草原的情形?你忘了你光脊梁奔跑在西结古草原的情形?没有冈日森格,哪有你的活命!没有冈日森格,哪有你和梅朵拉姆的爱情!”
巴俄秋珠不再吼叫,声音凄凉:“可是,没有藏巴拉索罗,我又怎么找回梅朵拉姆?”
父亲摇头说:“你要是作恶多端,藏巴拉索罗怎么会保佑你找回梅朵拉姆?你又有什么脸面去见梅朵拉姆?梅朵拉姆又怎么肯原谅一个双手沾满藏獒鲜血的人?又怎么会原谅打死冈日森格的人?”
巴俄秋珠说:“我知道梅朵拉姆是藏獒的亲人,是冈日森格的亲人,我知道打死了冈日森格,她不会原谅我。但是,汉扎西你告诉我,我还有什么别的办法找回梅朵拉姆?我得到了藏巴拉索罗,我就乞求藏巴拉索罗。我把藏巴拉索罗献给北京城的文殊菩萨,我就乞求文殊菩萨。只要北京城的文殊菩萨挥挥手点点头,这天上的鬼神地下活佛,谁敢惩罚我?梅朵拉姆又怎么会怪罪我?”
父亲无话可说了,巴俄秋珠抬出北京城的文殊菩萨,他还能说什么!
父亲抱了抱冈日森格,忽然撒手,朝着巴俄秋珠,朝着所有举枪瞄准的上阿妈骑手,扑通一声跪下了。
父亲说:“你们就打死我吧。”
40格萨尔宝剑之獒王归天
就在父亲朝枪口跪下的时候,冈日森格怒吼了。
高山澎湃的冈日森格,竭智尽忠的西结古獒王冈日森格,昂扬起岁月斫砍、草原锻造的擎天之躯,用冰刀一样寒光闪闪的眼睛,瞪着巴俄秋珠和上阿妈骑手以及那些装饰华丽的叉子枪,怒吼了。
历经沧桑的老迈的獒王,早已经心老;力败上阿妈獒王帕巴仁青,更是心悲;绝杀亲孙子地狱食肉魔,终至心死,但却在父亲的屈辱一跪中,怒吼了!
怒吼声中,冈日森格朝着巴俄秋珠的枪口,奋力一扑!
雪山狮子老獒王冈日森格即使在怒吼中,心中也是一片雪亮。以它老迈得近乎枯竭的身体,根本就不可能扑到巴俄秋珠跟前,以巴俄秋珠旧主人的身份,它也不可能将它扑倒。它也深知,草原猎人的叉子枪,能在它之前如闪电一般迅捷地毁灭它。但它仍然要扑。既然用雪山狮子的力量也不能帮助恩人摆脱屈辱,既然用一代獒王的智慧都不能帮助故乡草原脱离苦难,它就只有用它的生命了!
冈日森格的奋力一扑,仅仅是一扑的姿态。
巴俄秋珠双手抖了。巴俄秋珠的枪响了,如胆怯的狼嗥。
接着,所有上阿妈骑手的枪口都发出了狼一般的嗥叫。十五杆叉子枪飞射而出的十五颗子弹,无一脱靶地落在了冈日森格身上。
冈日森格从空中陨落而下,苍鹰落地一般重重地砸向了地面。
西结古草原仿佛摇晃了一下。青果阿妈草原仿佛摇晃了一下。远处的昂拉雪山、砻宝雪山、党项大雪山和近处的碉房山真的摇晃了一下。天上地下,所有的飞禽走兽都在惊叫:冈日森格,冈日森格。
还是一如既往的辽阔,还是原始的大地、原始的天空,悲哀在晴空下泛滥,白色的雪冠突然就是挽幛了,漫漫草潮以浩大的气势承载着从来就没有消失过的哀愁和忧伤。风的哽咽随地而起,太阳流泪了,让光雨的倾洒覆盖了所有的凹凸。绿色的地平线痛如刀割,瑟瑟地颤抖着。而在更远的地方,是野驴河饮恨吞声的流淌,是古老的沉默依傍着的无边的孤独,草原,草原。
远处突然有了一阵颤颤巍巍的狼嗥,先是一声,接着就是此起彼伏的群嗥,不知是欢呼,还是悲鸣。
骑手们纷纷后退,满脸惊恐无度。上阿妈骑手后退,东结古骑手后退,多猕骑手后退。只有巴俄秋珠站在原地惊愕,仿佛他不相信倒在他枪口下的西结古草原的獒王冈日森格真的死了。
西结古骑手呆愣着。他们在班玛多吉的带领下,集体呆愣着。
同样呆愣着的还有勒格红卫,他看着冈日森格的身体,奇怪自己怎么没有复仇的快意。更奇怪自己居然感觉到疼痛,就像西结古骑手和父亲一样感觉到疼痛,就像地狱食肉魔倒下时感觉到的疼痛。
父亲和丹增活佛扑下了行刑台,断了一条腿的麦书记也挣扎着扑下了行刑台。他们扑向他们的老獒王。十五颗子弹打出了十五个窟窿,十五个窟窿冒出了十五股鲜血。一身黄色军装的麦书记趴在血泊里,染红了自己;一身袈裟的丹增活佛趴在血泊里,染红了袈裟。父亲趴在血泊里,染红了他的眼泪。
冈日森格是死不瞑目的,望着恩人汉扎西的眼睛里,依旧贮满了热烘烘的亲切、清澈如水的依恋、智慧而勇敢的星光般的璀璨。
班玛多吉跳下马,扑向了父亲,抡起巴掌,一个耳光扇了过去:“你害死了冈日森格,你活着还有什么用,你死去吧,快死去吧。”
父亲的脸红了、肿了,两边都是清晰的指印。血从嘴角和鼻子流了出来,眼泪也流了出来。他跪在地上,朝着冈日森格磕头,朝着班玛多吉和西结古骑手磕头,一遍遍地说着:“对不起啊,对不起啊。”
西结古骑手中有人哭着说:“说对不起有什么用,冈日森格已经死了,被你害死了。”
西结古领地狗走过来,围拢着自己的獒王冈日森格,闻着,舔着。终于相信獒王已经去了,突然就呜呜呜地哭起来,哭得天昏地暗。
上阿妈领地狗、东结古领地狗和多猕藏獒也加入了悲伤悼念的行列。它们不在乎主人们对西结古獒王冈日森格的仇恨,只在乎自己的表达——为了一只伟大藏獒的死去。
父亲对丹增活佛说:“冈日森格死了,我也想死了。”
丹增活佛说:“佛法里面其实是没有死的,不生不灭,不垢不净,不增不减,没有生老病死,没有怨憎爱怜,没有欲求不得,没有苦集灭道。”
父亲说:“这样的经我也念过,既然本来什么都没有,你为什么还要为它们流泪呢?”
丹增活佛说:“是啊,是啊,佛对轮回世界是厌离而无牵挂的,是不应该有悲伤的。草原上的人,都想丢掉悲伤,都愿成佛,可我这个佛,有时候又想做一个人。”
父亲说:“魔鬼正在无法无天地毒害着草原,草原上已经没有人了,只有藏獒。丹增活佛,我知道你们佛想转世成什么就能转世成什么,你转世成一只藏獒吧,转世成一只冈日森格一样的藏獒。”
丹增活佛说:“好吧,我答应你,再转世的时候,我就做一只藏獒,我的名字就叫冈日森格,我也是来自阿尼玛卿的雪山狮子,也是草原的獒王。”说着,一代圣僧的脸上又一次滚落了两串世俗的眼泪。
父亲说:“你不能光管你自己,你也要负责把我转世成一只藏獒。”
丹增活佛说:“一定,一定。”
父亲摸了摸朝自己靠过来的美旺雄怒以及小兄妹藏獒尼玛和达娃,说:“还有冈日森格,还有远方的多吉来吧,还有大格列,还有美旺雄怒,还有尼玛和达娃,还有许许多多的藏獒,你也要负责它们的转世。”
丹增活佛说:“我负责,我一定负责。”
父亲说:“冈日森格转世后,还会是藏獒吗?”
丹增活佛说:“不是了,冈日森格转世后是人,是一个名叫汉扎西的人。”
父亲说:“那他就会和我们在一起了,是吗?”
丹增活佛说:“是啊,是啊。”说着,擦了一把眼泪又说,“不要再有悔恨了,汉扎西,你应该这样想:死就是搬家,你把一间房子住破了,要搬到另一间房子里去,这就是死。死也是换皮袍,把一件穿脏穿破的皮袍丢掉,找一件新皮袍再穿上,就这么简单。所以说,真正的死是没有的,人和藏獒,一切生命,都一样,冈日森格不是死了,而是暂时离开我们了。”
父亲说:“那就赶快转世吧,让所有跟冈日森格共同拥有的日子,都到来世去吧。”
上阿妈骑手的头儿巴俄秋珠又站在了父亲身前,对父亲说:“汉扎西你害死了冈日森格,还想害死西结古所有的藏獒?”沉浸在来世的父亲没听明白,巴俄秋珠又说:“你要是还不说出藏巴拉索罗是什么,我们就向打死冈日森格一样,打死西结古草原所有的藏獒!”
回答他的不是父亲的声音,而是班玛多吉的吼叫。西结古骑手们望着肆无忌惮的上阿妈骑手,突然意识到,不该怨恨父亲,导致獒王冈日森格惨死的是自己的无能。班玛多吉吼叫着扑向巴俄秋珠,所有的西结古骑手都扑向上阿妈骑手。
忽然一声枪响。
然后是一阵枪响。
41多吉来吧之魂归
行刑台前的枪声,没有打破寄宿学校的静穆。
迷离恍惚中,一缕熟悉而温暖的馨香走进了多吉来吧的鼻孔、它的胸腔,然后动力似的响起来,鼓舞着它的血脉,热了,热了,想冷却一会儿的情绪突然又热了。它听见了主人汉扎西的召唤,还有妻子大黑獒果日的召唤,它要追寻召唤而去了。它觉得自己腾空而起,越过静穆的狼群,迈着细碎的步伐朝主人和妻子走去。
它就要见到主人和妻子了,猛然听身后一阵稚嫩的哭喊,是寄宿学校的孩子们的哭喊。它回过头去,却没看见孩子们,也没看见寄宿学校。一股呛鼻的人臊忽然呈现鲜红的色彩,正铺天盖地席卷而来。
它看见一只藏獒正在奔跑,在城市的街道上,在山间的公路上,在茫茫沙漠里,在青青的草原上,在皑皑雪山下,在幽深的狼道峡。
它看见藏獒超越动物园的饲养员,超越红衣女孩和男孩,超越满胸像章的人和黄呢大衣,超越付出爱情也付出了生命的黄色母狗,超越盗马贼巴桑和他的草原马,超越饭馆的阿甲经理,超越拴它又放它的老管教,超越卡车司机,一路狂奔。
它看见礼堂一片城市狗的尸体,看到多猕狼群飞溅的鲜血,看到渴望獒王的多猕草原领地狗的惋惜,看到在狼道峡注视它穿越洪水的狼群的眼神。
它终于看到了妻子,妻子大黑獒果日正迎面走来。
它看见了妻子眼睛里的光亮,看见了妻子如滔滔不绝的野驴河一样的内心。它向着妻子奔跑过去。
它看见了主人汉扎西,傻子一样的汉扎西,日思夜想着多吉来吧的汉扎西。他却没有认出它。它的变化太大了,目光已不再炯炯,毛发已不再黑亮,一团一团的花白、疲惫不堪的神情、伤痕累累的形貌,让汉扎西若有所思。它用深藏的激动望着汉扎西,极力克制着自己,没有扑上去。它要等一等,等到主人认出它来的那一刻,再扑上去,拥抱、舔舐、哭诉衷肠。
汉扎西蹲在地上说:“你是哪里来的藏獒?你很像我的多吉来吧。鼻子太像了,看人的样子也太像了。还有耳朵,还有尾巴……”突然,它跳了起来,几乎在同时,汉扎西也跳了起来。他们中间隔着大黑獒果日,它跳了过去,汉扎西跳了过来。他们交错跳过,拥抱推迟了。它又跳了过来,汉扎西又跳了过去,拥抱又一次推迟了。“多吉来吧,多吉来吧,你真的是我的多吉来吧?”汉扎西第三次跳了过去,它第三次跳了过来,拥抱第三次推迟了。“你怎么在这里啊,多吉来吧?你什么时候回来的,多吉来吧?”汉扎西张开双臂,等待着它的扑来,它人立而起,等待着汉扎西的扑来,拥抱第四次推迟了。汉扎西泪流满面地说:“过来呀,过来呀,多吉来吧,我不动了,我等着你过来。”它立刻听懂了,瓮声瓮气地回答着扑了过去。拥抱终于发生了,但根本就不能表达彼此的激动,他们滚翻在地,互相碰着、抓着、踢打着。它一口咬住了汉扎西的脖子,蠕动着牙齿,好像是说:真想把你吞下去啊,变成我的一部分。汉扎西心领神会,喊着:“咬啊,咬啊,你怎么不咬啊?你把我吃掉算了,多吉来吧,你把我吃到你的肚子里去算了。”说着把自己的头使劲朝它的大嘴里送去。它拼命张大了嘴,尽量不让自己的牙齿碰到汉扎西的头皮,然后弯起舌头,舔着、舔着,舔得汉扎西满头是水。汉扎西号啕大哭,它也是号啕大哭。汉扎西说:“从西宁城到西结古草原,一千二百多公里啊!”
神一样屹立的多吉来吧依然如铁铸石雕,岿然不动。它空茫的眼中有泪光闪亮,表明它生命犹存,英魂不散。
在它面前,狼群依旧肃然静穆。
42格萨尔宝剑之活佛涅槃
当上阿妈骑手的枪弹再次镇住班玛多吉和西结古骑手的时候,勒格红卫走了过来。他拿着谁也不知道是真藏巴拉索罗还是假藏巴拉索罗的宝剑,策马来到行刑台前,舒了一口气,叫了一声“丹增活佛”,然后垂头而立。丹增活佛瞥了一眼他,爬上行刑台,威严肃穆地盘腿坐在了木案上。
丹增活佛说:“勒格你来了,你见了我既不下马,也不下跪,说明你不是来皈依的。”
勒格红卫一声不吭,似乎还没想好要说什么。
丹增活佛说:“勒格,有什么你就快说,我已经做好准备了。”
勒格红卫突然抬起了头,问道:“丹增活佛,我想问几个问题,你向你的本尊神保证,你一定要说实话。”
丹增活佛双手合十,点了点头。
勒格红卫说:“我的藏獒死了,我的狼死了,是不是你安排西结古的领地狗咬死了它们?”
丹增活佛闭上眼睛不说话。
勒格红卫等了一会儿说:“那就是你安排的了。我再问你丹增活佛,我的明妃怎么也被藏獒咬死了,西结古的藏獒可是从来不咬姑娘的,是你使了魔法放了毒咒对不对?”
丹增活佛还是不说话,眼皮抖了一下,闭得更紧了。
勒格红卫又说:“那就是你使了魔法念了毒咒。我还要问你丹增活佛,你最仇恨的并不是‘大遍入法门,而是大鹏血神对不对?又是你施放魔法毒咒,让寺院狗咬死了我的大鹏血神对不对?”
丹增活佛依旧不说话,好像入定了、不省人事了。
勒格红卫说:“那就是了,是你害死了我的大鹏血神。”说着,跨下马背,扑通一声跪下,声音嘶哑地说,“丹增活佛,那就对不起你了。所有的藏獒都是替你死的,剩下的藏獒还会替你死,你是西结古草原最大的罪人!”
丹增活佛突然睁开了眼,大声问道:“勒格我问你,在你的‘大遍入法门里,有没有一种办法可以消除你的心魔对藏獒的仇恨?”
勒格红卫站起来,声嘶力竭地吼道:“有,那就是你死,现在就死。”
丹增活佛平静地说:“好了,看样子你是来送我的,我们的缘分又要开始了。为了消除你的仇恨,离世是值得的。勒格,你听着,我在这里看着你。你的地狱食肉魔咬死了多少藏獒,你就要挽救多少藏獒。”
勒格红卫说:“我不,我谁也不挽救。”
丹增活佛声音朗朗地说:“离佛又来佛,来佛又离佛,离了又来,来了又离,离离来来,来来离离,到底是佛不是佛?”
勒格红卫飞身上马,面对各路骑手,再一次高高举起了那把明光闪闪的宝剑高声喊叫:“所有的草原骑手都听着,我告诉你们什么是真正的藏巴拉索罗,吉祥如意的藏巴拉索罗!”
所有骑手的目光都被他吸引,他又高声说:“汉扎西他为什么不说他看见了什么?他为什么不说藏巴拉索罗是什么?为什么他宁愿冈日森格死也不说?因为他是西结古草原的汉扎西,他要为西结古草原守护藏巴拉索罗。还因为他看见的藏巴拉索罗不是别的,就是格萨尔宝剑,就是我从西结古寺的大经堂得来的这把宝剑,就是我从格萨尔降伏魔国图的柱子里得来的这把吉祥如意、至高无上的格萨尔宝剑!”
所有的骑手都涌动起来,他们看着父亲,父亲凄然摇头。
父亲心中,有草原,有藏獒,没有西结古、多猕、东结古、上阿妈之分。吉祥如意的藏巴拉索罗,是草原的神器,它保佑的是整个草原。它在谁的手上,都不重要。父亲摇头,是说勒格红卫看错他了,歪曲他了,完全不懂他那颗柔软的心。
父亲哪里想得到,他的摇头又给了勒格红卫歪曲的机会,勒格红卫说:“看啦,汉扎西摇头了,他说不是,格萨尔宝剑不是藏巴拉索罗,那就一定是啦,他想让我们都放弃格萨尔宝剑,藏巴拉索罗就留在西结古草原啦!”
骑手们再看父亲,父亲还只是摇头叹气。骑手们仰望丹增活佛,丹增活佛已经打坐入定了,很深很深,深得都听不见众生的祈求了。
勒格红卫高声喊道:“还有谁能说格萨尔宝剑不是藏巴拉索罗?”
一片肃静,格萨尔宝剑就一定是藏巴拉索罗了。勒格红卫又喊道:“谁要想得到格萨尔宝剑,谁就打死西结古藏獒,谁打死得多,我就给谁!”
巴俄秋珠喊起来:“勒格红卫你别跑,你看着,我们的枪法不会让你失望,藏巴拉索罗一定是我们的。”
巴俄秋珠抠动枪机,凄厉的枪声划破天空,一只西结古藏獒倒下了。
紧跟着,上阿妈骑手们都端起了枪,眼看就将是一群西结古藏獒的死亡,一种轰然爆炸的声音响起,吸引了所有人的注意,那是坎芭拉草燃烧起来的声音。
谁也没有看到木案后面堆积如山的坎芭拉草是如何燃烧起来的,没看到打响的火镰,没看到谁来点燃。火势一烧起来就很盛大,等听到轰响再看草堆的燃烧时,就已经是烈焰熊熊、冲天弥漫了。偌大的火舌乘风摇摆,驱赶着人群和狗群纷纷后退。
父亲和班玛多吉跑过去,把行刑台下挣扎着往前爬的麦书记抬到了烈焰烘烤不到的地方。
什么也看不见了,除了火,半边天空都是火。藏獒们轰轰大叫,扑向了行刑台,又被热浪逼退了。只有父亲的藏獒美旺雄怒一直在往前冲,獒毛燎焦了,身上着火了,它还在往火里冲。父亲追了过去:“美旺雄怒,你傻了吗,会烧死你的,快回来。”追过去的父亲头发立刻冒起了黑烟,但他还是不管不顾地往前滚着,直到一把抱住美旺雄怒。美旺雄怒向着火焰吼叫着、挣扎着,用不怕死的倔强让父亲突然明白过来:火焰里有人。他回头大叫起来:“你们看看谁没有了?”没有谁听清他的话,只有他自己听清了,也回答了。
他喊起来:“丹增活佛,丹增活佛。”
父亲的呼唤声中,勒格红卫呆若木鸡,他听见自己和丹增活佛刚才的对话在天空中回荡,那是只有他才听得见的声音。
丹增活佛问:“有没有一种办法可以消除你的心魔对藏獒的仇恨?”
他答:“那就是你死,现在就死。”
丹增活佛死了,不是死,是坐化、是圆寂、是涅槃。
父亲,俗人的父亲喊叫着,要扑向火阵,要去营救丹增活佛。骑手们中间,很多人都要去营救丹增活佛,但是没有人能够接近行刑台。热浪和火焰如山如墙地保卫着丹增活佛,让他在大火中安静地成灰化烟、升天入地。美旺雄怒停止了前冲,所有的藏獒都怵然而立,悄悄地没有了声音。它们已经闻不到丹增活佛的气息了。火势再一次强盛起来,堆积如山的坎芭拉草,酷似柏叶、油性大得燃烧起来就像泼了汽油的坎芭拉草,牧民们煨桑旷野、祭祀山神的坎芭拉草,完全按照丹增活佛的心愿,完成了作为生物的使命:燃烧。
勒格红卫呆立着,很长时间都是一棵僵硬的树。他没有扑,没有想到应该去救,他知道救命是徒劳的,丹增活佛的离去是活佛自己和天上神灵共同的决定,营救才是违背佛意的。他在想:既然丹增活佛已经死了,完全按照他勒格红卫的愿望死了,他心中的仇恨是否消解了呢?
仿佛就这么一想,火势顿时小了下来。风不吹了,草没有了,火焰由冲天而铺地,开始是房子高的,后来就人高、半人高、一尺高,很快就是渺小如豆了。丹增活佛已经杳然不存,连较为完整的骨殖都没有了。一股粗硕的青烟,一片白花花的灰烬,中间闪烁着一只黑亮黑亮的眼睛。人人都知道那不是丹增活佛的眼睛,那是丹增活佛得道成佛的证明——珍贵得无比珍贵的舍利子。
几乎所有的眼睛都看见了明亮如星的舍利子,刹那间大家惊呆了,那一种惊愣带着来自内心的庄严和肃穆,带着信仰的力量让人们、让藏獒们暂时安定了。几只秃鹫飞过,几声狼嗥飞过,一抹白云淡淡地描绘在天上,天更蓝。
丹增活佛走了。纷乱的人世让他早早地告别了西结古草原和满草原的信民,他回到天上去了。他留下了利益众生的福宝舍利子,留下了天人下凡的信物。他想用肉体的毁灭,挽救草原的灾难、藏獒的命运,涅槃成了最后的努力。这是活佛的再生,是生命的延续,慈悲和欢喜化为光阴隐没在草原的绿色里。
骑手们跪下来,朝着舍利子磕头。各种各样的祈祷如潮如涌。很多人哭了,真挚的情感让眼泪闪烁一片,让哭声变成了一支支沉闷的号角。父亲边哭边说:“丹增活佛,你怎么就这样走了呢?你留下了我们,留下了苦难中的藏獒,你忍心吗,你就这样走了。”父亲的感情是世俗的,是那种只有亲人死后才会有的哭别。他想起在西结古草原,不论谁,只要遇到难处,都是丹增活佛出来化解,给予安慰和帮助,就哭得更厉害了。
43地狱食肉魔之救赎
舍利子显现的时候,只有勒格红卫没有跪下来磕头,他内心庄严而又茫然。冥冥之中,丹增活佛的舍利子牵扯着他的脚步。他木然上前,把手伸向黑亮黑亮的舍利子,仿佛那是丹增活佛留给他的誓言,他用双手去迎接。
他感觉舍利子粘连在一个沉甸甸的物件上,他抓起物件,烫得他一阵吸溜,又扔进了灰堆。灰粉扬起来,扑向他的眼睛。他眨眨眼,再次抓起了那物件。这次他没有松手,他看清楚和舍利子粘连在一起的沉甸甸的物件了,那是一把剑。
他盯着剑,两眼茫然。
这才是宝剑,这才是格萨尔宝剑。一把烙印着“藏巴拉索罗”古藏文字样的真正的格萨尔宝剑。真正的格萨尔宝剑原来稳稳当当揣在丹增活佛的怀抱里。
真正的格萨尔宝剑没有金银的镶嵌,没有珠宝的装饰,甚至连剑鞘都不需要。它古朴天然,仿佛不是人工的锻造,而是自然生成的天物。草原牧民世世代代的敬畏和祝愿附着在没有锈色的宝光里,给了它金银宝石无法媲美的明亮,至高无上的权力和遥远幽深的传说渗透在钢铁中,给了它不可比拟的神圣。
勒格红卫双手捧着格萨尔宝剑,木然站立。
所有骑手所有的目光在瞬间的木然之后,都豁然闪亮,行刑台下一片惊呼,上阿妈骑手的头儿巴俄秋珠扑向了勒格红卫。与此同时,东结古骑手的头儿颜帕嘉和多猕骑手的头儿扎雅也都扑上前。木然的勒格红卫被那惊呼声唤醒,本能地跳开,比受惊的兔子还要快。他跳下行刑台,直奔自己抢夺来的灰骒马,一跃而上。
巴俄秋珠知道自己追不上,站在行刑台上大声说:“勒格,你的话还算数吗?只要我们把西结古藏獒全部打死,你就会把藏巴拉索罗交给我们。”
勒格红卫不说话,只把自己从大经堂偷来的华丽的宝剑扔了过去。
巴俄秋珠没有接,看着它掉在了行刑台上。他说:“我们要的是真正的藏巴拉索罗。”
勒格红卫目光阴郁地望着对方,晃了晃手中的格萨尔宝剑没说什么。此刻他的心中,一片怆然。丹增活佛死了,复仇的目的达到了,但更大的空幻和绝望却依然厚重地笼罩着他。他的藏獒、他的狼、他的明妃、他的大鹏血神却不能活过来。他没有丝毫的欣悦,只有无尽的悲哀、河流一样源远流长的悲哀。他手握格萨尔宝剑,悲哀且孤独地伫立着,茫然无措。
突然一声吼叫,没有来得及跳上行刑台的班玛多吉从后面靠近他之后,纵身跃下马背,扑倒了他。
勒格红卫啊唷一声,从马背上栽了下来,结结实实把脸杵到了地上,脸烂了,流血了。那一瞬间,他没觉得疼,他想起丹增活佛曾经的谶言:“不再吉祥的权力和欲望让格萨尔宝剑浸透了锋利的大黑毒咒,谁拿了谁就会倒霉。”
紧跟着,所有的骑手——上阿妈骑手、西结古骑手、东结古骑手、多猕骑手纷纷下马扑过去,扑向了即使栽倒在地也还是紧紧抱着格萨尔宝剑的勒格红卫。
格萨尔宝剑被人抢走了,又被人抢走了。抢来抢去的战斗是激烈的,人们纠缠在一起,推着、搡着、打着、踢着,甚至有代替藏獒用牙齿咬的,不分彼此,交叉错落。上阿妈骑手的枪失去了作用,各方骑手的机会一下子均等了。所有的藏獒——西结古领地狗、上阿妈领地狗、东结古领地狗、多猕藏獒,都退却到一边,冷静地观望着。好像打斗不是藏獒们的天性,而是人的天性,好像不是人豢养驱使了藏獒,而是藏獒豢养驱使了人。
突然有人嗷嗷嗷地喊叫着,从人堆里滚出来,跳上马就跑。那是西结古骑手的头儿班玛多吉。
班玛多吉怀抱失掉了舍利子的格萨尔宝剑。他的右臂被人咬伤了,冒着鲜血,一路都是飘洒的红雨。
巴俄秋珠从地上爬起来,恶狠狠地望着班玛多吉的背影。一股怒火烧得他浑身发烫。跳上马背,一边追击一边装弹药。所有上阿妈骑手和上阿妈领地狗也都跟着他追起来。
东结古骑手和多猕骑手似乎犹豫了一下,意识到真正的格萨尔宝剑——藏巴拉索罗的最后归属并没有确定,就纷纷上马,紧追不舍。
勒格红卫抚摸着脸上摔烂的伤痕,知道自己不可能再把格萨尔宝剑夺回来了,夺回来也没有用处。他手握着丹增活佛的舍利子,幻灭的心事便骤然放大,一股巨大的悲伤横穿了他的肉体。他望了望身后烧没了丹增活佛的干干净净的一片白灰,望了望行刑台前死去的獒王冈日森格,望了望被自己一路绑架的大黑獒果日,望了望一直仇恨着他却忍让着不过来撕咬他的美旺雄怒,望了望那些依然活着的西结古藏獒,呜呜呜地哭起来。勒格红卫站在风中,想着自己的身世、自己的仇恨,想着死去的藏獒和狼、明妃和大鹏血神以及这些年几乎是自己影子的地狱食肉魔,呜呜呜地哭起来。
半个小时后,跑在最前面的班玛多吉就被巴俄秋珠带着上阿妈骑手堵了回来。班玛多吉看到行刑台前还有西结古骑手和西结古领地狗,寻求保护似的朝他们跑去。但他没想到,这个举动无疑又把危险引向了西结古领地狗。
巴俄秋珠带着骑手追到了跟前,停下来喊道:“班玛多吉你听着,真正的藏巴拉索罗只能属于我们,只能由我们敬献给北京城里的文殊菩萨。快把藏巴拉索罗交出来,不交出来,我们就打死西结古的所有藏獒。”
班玛多吉说:“没见过世面的巴俄秋珠,我知道你是想表忠心,想用格萨尔宝剑换回自己的老婆梅朵拉姆,可你一个比牛羊聪明不了多少的老(意为愚钝)牧民,知道去北京的路怎么走吗?知道北京城的城门在天上还是在地下吗?”
巴俄秋珠一下子呆住了,这是一个他从未想过但一提起来却又万分现实的问题,他愤愤然地寻思:是啊,把格萨尔宝剑进献给北京城里的文殊菩萨的路在哪里?在上阿妈草原他是一个叱咤风云的公社副书记,一离开家乡,就只是一个从来没出过远门的牧民,连东西南北都辨不清楚,怎么可能走到西宁,走到远在天边的北京?
巴俄秋珠嘴一张,声音突然沙哑了,眼泪禁不住流了出来。他声嘶力竭地喊叫着:“格萨尔宝剑会保佑我,藏巴拉索罗会保佑我,北京城里的文殊菩萨会保佑我!”然后驰马跑出去,又跑回来,依然是声嘶力竭地喊叫:“举世无双的格萨尔宝剑,神圣无比的藏巴拉索罗,只能属于我们上阿妈草原。班玛多吉,你不交出来,我们就打死西结古的所有藏獒。”
西结古领地狗群仿佛听懂了巴俄秋珠的话,都满眼祈求地望着班玛多吉。班玛多吉看了看它们,又看看手中粘连着黑亮黑亮的舍利子、烙印着“藏巴拉索罗”古藏文字样的真正的格萨尔宝剑,突然挥动拳头,喊起一声口号:“誓死捍卫格萨尔宝剑!誓死捍卫藏巴拉索罗!”西结古骑手稍一犹豫,也举起了拳头,高声呼喊起:“誓死捍卫……”口号声中,他们更加紧密地聚集在班玛多吉身边,表明了众志成城誓死捍卫的决心。
“誓死捍卫”声中,西结古藏獒的生命就无足轻重了。
巴俄秋珠命令所有带枪的上阿妈骑手端起了枪,然后喊道:“打死它们,打死它们,一个也不要剩下。”话音未落,就打响了第一枪,一只西结古藏獒倒下了。
就在上阿妈骑手的枪声集体响起之前,行刑台上,响起一声狂笑。
是勒格红卫。他高高站立在行刑台上,向着所有的骑手挥挥手,高声笑道:“疯狂的人啊,愚蠢的人,把你们愚蠢的枪放下!”
上阿妈骑手没有放下枪,但没有扣动枪机。他们听勒格红卫说话:“知道我为什么能拿到格萨尔宝剑吗?是因为刚才,丹增活佛坐化之前告诉了我。知道我为什么让班玛多吉抢去吗?因为丹增活佛对我说,那是个不祥之物。”
班玛多吉叫道:“你胡说,难道它不是格萨尔宝剑?”
勒格红卫说:“丹增活佛说了,它是格萨尔宝剑,却不是藏巴拉索罗。”
勒格红卫高声问:“你们应该还记得,丹增活佛说过,格萨尔宝剑是神变之物,它是藏巴拉索罗,又不是藏巴拉索罗。因为藏巴拉索罗是吉祥如意,而格萨尔宝剑不是。丹增活佛说,它在善良的人手中,它就带来吉祥,就是藏巴拉索罗。它落在邪恶的人手中,它就会带来灾难,就是不祥之物,就不是藏巴拉索罗。”
勒格红卫手指上阿妈的巴俄秋珠,高声说:“你和我一样,心中充满了仇恨和邪恶,我们给草原带来的是鲜血和死亡。格萨尔宝剑就算还真是藏巴拉索罗,落到我们手上,也神变了,也就不是藏巴拉索罗了。”
勒格红卫略略停顿,然后以悲凉的口气对所有骑手说:“你们看看藏獒的尸体,摸摸你们暴烈的胸膛,今天的草原,还有吉祥吗?格萨尔宝剑早就不是藏巴拉索罗了,它就是一个凶器!”
勒格红卫长叹一口气,对巴俄秋珠说:“你带着格萨尔宝剑去北京,不但梅朵拉姆回不来,你自己也回不来了。”勒格红卫转而声音严厉起来:“因为带去的不是吉祥藏巴拉索罗,是不祥凶器。你把凶器送给北京城的文殊菩萨,你是什么居心?!”
勒格红卫沉默了,所有的骑手都沉默了。
班玛多吉手握格萨尔宝剑,茫然无措,他把宝剑贴在胸前,仿佛在问自己的心,是不是怀揣着善良。
所有的骑手都不知不觉摸着自己的胸,在扪心自问。
勒格红卫向巴俄秋珠招手说:“放下你的枪吧,放弃你争抢宝剑的邪念,回上阿妈草原去,烧香吧,念经吧,祈祷吧,乞求佛菩萨饶恕你的罪过,保佑你的梅朵拉姆。”
回答勒格红卫的是巴俄秋珠凄凉的一声叫唤:“我都拜过了,藏菩萨、汉菩萨、北京城的文殊菩萨,我都求过了、拜过了啊。你说的经文,我都转过了、念过了。喇嘛经、汉经、还有革命经,我都念过了,梅朵拉姆还是没回来啊!我只有藏巴拉索罗了,没有藏巴拉索罗,我见不到梅朵拉姆啊!”
勒格红卫沉默了,他紧握丹增活佛的舍利子,心里对活佛说:“活佛你告诉我怎么办?你教我怎么办?”
忽然他有了灵感,身子转向西结古骑手群,高声说道:“班玛多吉书记,你把格萨尔宝剑给他,把你怀中不祥的凶器给他,让那个执迷不悟的人带去北京城,去亵渎神圣的万寿无疆的文殊菩萨吧。”
班玛多吉却把格萨尔宝剑抱得更紧了。他高声回答说:“有见过梦想成真的吗?我们的藏獒流了那么多血,我们的獒王和我们的活佛都奉献了生命,我们才夺回格萨尔宝剑,我们怎么可能恭敬奉送给那个邪恶的人?”班玛多吉高声问:“西结古草原的骑手,你们答应不答应?”
回答声响彻原野:“不答应!”
比西结古草原骑手的回答声更响亮的有枪声,还有一声凄厉无比的惨叫:
“梅朵拉姆!文殊菩萨!藏巴拉索罗!”
这是巴俄秋珠最后的疯狂,是无限积郁的全面发泄,是彻底绝望后的残暴杀戮。噼里啪啦一阵响,上阿妈骑手的十五杆叉子枪没有遗漏地射出了子弹。倒地了,倒地了,西结古藏獒纷纷倒地了。他们不敢杀人,杀人是要犯法的,他们只会杀藏獒,草原上藏獒再重要,也没有杀獒偿命的规矩。他们迅速装填着弹药,再次同时瞄准了西结古领地狗群。
勒格红卫呆若木鸡,他对着丹增活佛的舍利子说:“活佛,你错了。我做不到,我杀了多少藏獒,我救不回多少藏獒。我实在做不到!”
一阵马蹄敲打地面的声音骤然响起。桑杰康珠骑马从远方跑来,跑向了一个略微高一点的草坝,她想一览无余地看清楚勒格红卫在什么地方——她必须找到他,立刻找到他,但吸引了她目光的却是冈日森格的血泊长眠,是上阿妈骑手对西结古藏獒的屠杀。她吃惊地啊了一声,策马过来,从背上取下那杆她从上阿妈骑手那里骗来的叉子枪,瞄准了上阿妈领地狗。意思是说,你们打死了西结古草原的獒王,我就打死你们所有的藏獒。
巴俄秋珠喊道:“走开,小心我们打死你。”
桑杰康珠毫无惧色地说:“我是病主女鬼,我是女骷髅梦魇鬼卒,我是魔女黑喘狗,我是化身女阎罗,我是打不死的。”
密集的枪声响起来,十五杆叉子枪再次射出了要命的子弹,又有许多西结古藏獒倒下了。血飞着、飞着,密集的麻雀一样飞着;落地了,稠雨般地落地了。肉在地上喘息,很快就成了一堆狼和秃鹫的食物。皮毛,黑色的、雪色的、灰色的、赤色的、铁包金的,都是一种颜色了,那就是血色。
桑杰康珠愤怒了,朝着正在冲她吼叫的上阿妈领地狗就是一枪。一只藏獒应声倒地。
巴俄秋珠急迫仓猝地尖叫起来:“开枪啦,她开枪啦。打,打死他们的所有藏獒。”上阿妈骑手端起了枪,依然是十五杆装饰华丽的叉子枪,同时瞄准了西结古领地狗群。
桑杰康珠麻利地装上弹药,朝着上阿妈领地狗又开了一枪,又一只上阿妈藏獒倒下了。上阿妈骑手的报复接踵而至,十五杆叉子枪爆发出一阵激烈的射击。
一瞬间就是横尸遍地,是西结古藏獒硕大的尸体,在阳光下累累不绝。还有受伤没死的,挣扎着、哭号着,用哀怜的眼光向人们求救着。这时候,为救藏獒从来都奋不顾身的父亲呆若木鸡,那不绝于耳的惨叫他都充耳不闻。他呆呆地坐在行刑台下,紧紧地抱着胸。没有人知道,父亲的胸前抱着什么。
父亲抱的是小藏獒尼玛和达娃。
父亲的力量,也只够保护这兄妹俩了。
枪声中,有一声声狼嗥破空而来。面对藏獒的群死,父亲不知道它们是幸灾乐祸,还是兔死狐悲。
许多藏獒冲着狼嗥的方向吼起来,包括正在经受摧残的西结古藏獒,都本能地把警惕的眼光扫向了远方。父亲知道,即便面对人类的屠杀,它们也没忘记自己的职责。它们不怕死,但它们渴望人们枪下留情,让它们死在保卫草原的厮杀中。
红了眼的桑杰康珠正抬枪射击,不知不觉到了父亲跟前。被悲哀折磨得麻木的父亲突然扑向她,把她满怀抱住。父亲后来说他自己是个懦弱的人,没有能力阻止上阿妈草原的班玛多吉,就只好阻止西结古草原的桑杰康珠了。
桑杰康珠向父亲怒吼,说上阿妈骑手打死了那么多西结古藏獒,她才打死两只上阿妈藏獒。父亲顽梗地从桑杰康珠手里夺过了枪,冲着天空扣动了扳机,砰的一声响,叉子枪的后坐力把他夯倒在了地上。他趴着,死死地抱住枪,哭着说:“不能再打了,谁的藏獒也不能打了,再打就没有藏獒了。”桑杰康珠不听他的,以一个草原姑娘的泼辣和一个白兰后裔的强悍压住他,拼命抢夺着。
枪回到了桑杰康珠手里。她朝前跑了几步,似乎立刻就要打死巴俄秋珠。也许她知道,她的枪里这时没有弹药,所以她竭尽全力吼叫着,就像一只恼怒得失去了理智的母兽:“勒格,勒格你在哪里?我就是你的明妃,我没有被藏獒咬死,你冤枉了丹增活佛。”
勒格红卫一直都在迎风呆立,这时候仿佛听到了天外之音,惊讶而虔诚地瞩望着桑杰康珠。
桑杰康珠继续喊叫着:“勒格,勒格你在哪里?我是你的明妃,你快来帮帮我,打死上阿妈人,打死上阿妈人。”她当然知道仅靠她的一杆枪是打不过的,勒格来了也打不过,但她还是要打,仿佛不打她就不是桑杰康珠,就不是一个霸悍如獒、威武勇悍的白兰人的女儿,就不是一个交通天神地鬼的苯教咒师的后代。
一阵恐怖的噼里啪啦掩盖了桑杰康珠的声音,十五杆叉子枪又开始了射击,又有一些西结古藏獒倒了下去,同时倒下的还有桑杰康珠。无法遏制疯狂的巴俄秋珠这一次抬高了枪口,一枪打穿了她的心脏。
父亲和西结古骑手们怎么也不相信巴俄秋珠会向人开枪,他们看到桑杰康珠倒下了,以为不过是躲避枪弹的卧倒,便没有在乎。他们扑向了那些陪伴他们长大并和他们生死相依的藏獒、那些受伤的四条腿走路的兄弟姐妹,试图给它们一丝临终前的安慰。只有泪眼朦胧的勒格红卫跌跌撞撞跑向了桑杰康珠。
勒格红卫扑到桑杰康珠身上,摸了一把她胸脯上的血迹,惨叫了一声:“康珠姑娘。”
勒格红卫说:“你说你是我的明妃,我冤枉了丹增活佛,谁说的?”
桑杰康珠也好像笑了笑,蠕动着嘴唇说:“阿爸,阿爸说的。”
勒格红卫说:“阿爸?你的阿爸是谁?”他突然明白了,“是砻宝雪山的苯教咒师吗?”
桑杰康珠说:“阿爸骗了你,其实我没有死,我活得好好的。”
勒格红卫沉默着,突然又问:“你阿爸怎么跑到白兰草原去了?”
桑杰康珠说:“他愿意生活在老家。”
勒格红卫说:“不对,他用另一个姑娘的尸体骗了我,他害怕我再去找我的明妃。”
桑杰康珠说:“是啊,你已经背离佛门,阿爸不想再让女儿做你的明妃了。后来你让你自己失去了大鹏血神,阿爸就更不愿意你去找我了。”
勒格红卫哭了。桑杰康珠说:“阿爸说,是你让你自己失去了大鹏血神,你走火入魔,脱掉了皮袍,对着寺院狗又蹦又跳,说有本事你们咬掉我的大鹏血神我就离开西结古寺。没想到它们真的就咬掉了。”
勒格红卫说:“你阿爸说我错怪了丹增活佛?”
桑杰康珠突然清清亮亮地说:“你不要难过,你的大鹏血神虽然死了,你要是死了,你就能找到它了。最最重要的是,我也要死了,我死了就能再做你的明妃了。”
勒格红卫意识到这是桑杰康珠最后的话,再也没说什么,又摸了一把她胸脯上的血迹,从她身边拿起了那支她始终不肯射向人的叉子枪,不紧不慢地装好了弹药。
他听到巴俄秋珠再次尖叫起来:“快啊,把所有的藏獒都打死,都打死。”
他站了起来,挺身在已经死去的桑杰康珠身边,似乎没有瞄准,就把子弹射向了五十米外的巴俄秋珠。这一枪果断而准确,很多人都看到巴俄秋珠晃一晃、挺一挺,然后从马背上栽下来的情形。
所有人还听见了巴俄秋珠惊天动地的那声惨叫:“我的梅朵拉姆啊!”
巴俄秋珠死了。突然一片安静。远处,狼嗥的声音大起来。
失去了疯狂首领的上阿妈骑手再也没有人开枪了。东结古骑手和多猕骑手以及他们的藏獒,都定定地伫立着,似乎谁也不想破坏这难得的安静。西结古骑手的头儿班玛多吉和父亲步履沉重地走过去,站到了勒格红卫面前。
班玛多吉紧紧抱着格萨尔宝剑,想表达自己的感谢。当他看清楚勒格红卫的眼睛后,就什么也说不出来了。勒格红卫的眼睛里,正在喷涌着巨大的悲伤和怜悯,那是他最后的也是埋藏最深的情绪,这时候悄悄跑出来成了他的主宰、行刑台的主宰。
勒格红卫说:“我违背了誓言,我打死人了。”
父亲轻轻地叫了一声:“勒格。”
勒格红卫看着父亲鼓胀的怀抱,笑问父亲:“是那捣蛋的小兄妹?”
父亲点头,松开手,怀里露出小兄妹藏獒尼玛和达娃可爱的小脑袋,它们望着勒格红卫,一脸迷茫。勒格红卫摸摸它们的小脑袋,对父亲说:“是好藏獒,好好养大,给西结古藏獒带来兴旺。”这时候,勒格红卫想起了丹增活佛的话:“我在这里看着你。你的地狱食肉魔咬死了多少藏獒,你就要挽救多少藏獒。”他当时的回答是:“我谁也不挽救。”但结果是他挽救了,他不知道残存的西结古藏獒的数量是不是地狱食肉魔咬的死数量,他没有心思去数了。
勒格红卫把手中的叉子枪递给班玛多吉,让他开枪打死自己。他说,“枪太长了,当我瞄准自己的时候,我的手够不着扳机。求你们了,动手吧。”
父亲说:“为什么要死?勒格你可以不死。”
班玛多吉也说:“活着,将功补过吧。”
勒格红卫说:“一个违背了誓言的人,是没有资格活下去的。‘大遍入法门不允许我杀害人,我已经违背了,就只能在让仇人杀死我的一个亲人和自杀之间选择,否则我就会坠入轮回的苦海,永永远远不得脱离地狱、饿鬼、畜生三恶途。”
父亲说:“你是个孤儿,明妃就是你的亲人,她已经被仇人杀死了,你用不着自杀。”
勒格红卫笑着说:“我不死,他们也不答应。”
原来,上阿妈骑手已经围拢过来,对勒格红卫怒目相向。在他们身后,是多猕骑手和东结古骑手。班玛多吉看身边西结古骑手很少,都被隔在外围去了,顿感紧张,把手中的格萨尔宝剑握紧了。
勒格红卫对父亲说:“我的大鹏血神死了,我要是死了,我就能找到它了。我的明妃死了,我死了,也就跟她在一起了。如果我们的来世不是饿鬼或畜生,如果不在地狱,我们还来西结古草原,这儿是我们的家乡。”
勒格红卫突然扑向班玛多吉,从班玛多吉手中夺过格萨尔宝剑,反插进了自己的肚子。古老的宝剑、英雄的宝剑、神圣的宝剑,在成为自杀工具的时候,依然具有削铁如泥的神威。他很用力,让自己的肚腹湮没了整个剑身。
勒格红卫高高站立,环顾四周,对着所有的骑手微笑。他高声说:“你们还惦记格萨尔宝剑?还相信它就是吉祥的藏巴拉索罗?你们要还是执迷不悟,我就把这个神变的凶器给你们!”
说完,勒格红卫奋力拔出格萨尔宝剑,扔向上阿妈骑手群。
格萨尔宝剑带着勒格红卫的鲜血在空中划出一道艳丽的弧线,于是,所有的人都看见血腥杀戮的西结古草原上空,架起了一道彩虹。
44多吉来吧之膜拜
行刑台前的杀戮终止的时候,天地一片寂静,把原野上隐约的狼嗥衬托得无比清晰。静坐在冈日森格身旁的父亲心里无边的悲伤中忽然浮现一丝战栗,父亲想起了寄宿学校,想起了寄宿学校的孩子和伤獒,感到了莫大的恐惧。
父亲起身,奔向自己的大黑马。与此同时,和父亲心有灵犀的美旺雄怒吼叫起来,向着寄宿学校方向奔跑。霎时间,残存的西结古藏獒们都涌动起来,跟着父亲的大黑马向前疾驶。
黄昏正在出现,那一片火烧云就像血色的涂抹,从天边一直涂抹到了草原。草原是红色的,是那种天造地设、人工无法调配的绿红色。父亲奋力纵马跑到藏獒前边,远远地望见了寄宿学校那片原野。父亲忽然勒马,大黑马前蹄高高扬起,身子人立,差点把父亲摔下马来。
父亲身后,所有的藏獒也都急停下来,驻步远望。
父亲和大黑马以及所有的西结古藏獒,都看见了一个奇特的景象。他们都被惊呆了,却没敢发出惊恐的喊叫。笼罩着他们的是巨大无边的肃穆,让他们不敢出声。
他们看见一群狼匍匐在寄宿学校前方,静默无声,那情景,不像是埋伏,也不像是围困,更没有攻击。它们的身形像是在听经,像是在磕长头,像是在膜拜。就好像它们的前方不是它们世世代代的天敌,不是它们命中注定要侵扰祸害的人类,不是它们难得寻觅到的弱小,而是一尊天神。
父亲和大黑马还有西结古藏獒们的眼光越过狼群。父亲的眼睛潮湿了,透过泪光,他看见了萦绕在寄宿学校上空的祥云,看见了闪耀原野上的光芒。然后,父亲看见了那尊巍然屹立的天神。
父亲轻轻念了一声:“多吉来吧。”
狼群起身了,撤离了。不是溃逃,没有慌乱,按部就班,井然有序,寂然无声。
父亲和藏獒们快速奔向前去,寄宿学校突然传来孩子们劫后余生的欢叫。父亲避过迎面扑来的孩子们,跑向仍然站立的多吉来吧。父亲蹲下身子,伸出手去,轻轻抚摸多吉来吧。父亲心说:多吉来吧,你也太沉着了,你竟然还不扑上来,你这个多吉来吧!
多吉来吧轰然倒地。
尾声永别了,藏獒
终结的场景是一场浩大的天葬仪式。所有死去的西结古藏獒和东结古藏獒以及多猕藏獒还有上阿妈藏獒,连同死去的桑杰康珠、勒格红卫,还有巴俄秋珠,都安静地躺在天葬台上。所有幸存的西结古骑手和西结古藏獒,东结古骑手和东结古藏獒、多猕骑手和多猕藏獒,还有上阿妈骑手和上阿妈藏獒,都无声地聚集在一起,庄严地注视着在神秘浩渺的天空中盘旋俯冲的神鹰,目送不死的魂灵乘风升天。
所有的欲望,所有的仇恨,所有的贪念,都在庄严肃穆的注视中跟随升天的魂灵随风消逝。
西结古的班玛多吉把不祥的格萨尔宝剑给了上阿妈骑手,身为走资派的麦书记自愿跟了多猕骑手去接受批斗,东结古的骑手什么都不要,只希望父亲告诉他们,真正的藏巴拉索罗是什么。这也是所有骑手的愿望。父亲看着他们疲惫的脸上浮现起平静安详的神色,点了点头。
父亲从怀里抱出小兄妹藏獒尼玛和达娃。父亲说,他在银镜和铜镜里看到的是三尊菩萨和格萨尔王。丹增活佛早就说过,当真正的藏巴拉索罗显现的时候,观世音菩萨、地藏王菩萨、大势至菩萨,还有莲花生的化身格萨尔王,都会作为吉祥的见证出现在圆光里。他们见证的藏巴拉索罗不是格萨尔宝剑,而是草原上新一代的藏獒——小兄妹尼玛和达娃。
所有人都惊叹了一声。即将离去的东结古骑手和多猕骑手以及上阿妈骑手都上前看小兄妹藏獒,并且都伸手抚摸它们可爱的小脑袋,以此表达他们作为一个草原牧民真诚的喜爱和祝福。
几天后,父亲从西结古草原的四面八方找来了獒王冈日森格原来的主人“七个上阿妈的孩子”中的六个人。他们个个都已经是身强力壮的牧民了,他们和父亲一起,去天葬场和冈日森格已经升天的魂灵告别。回想起十几年前和冈日森格流落到西结古草原的日子,他们把眼泪流成了野驴河。
冈日森格死后,西结古草原再也没有出现新的獒王。它成了最后一代獒王,成了草原把藏獒时代推向辉煌又迅速寂灭的象征,它的死送走了人与自然的和谐,送走了心灵对慈悲的开放和生命对安详的需要。喜悦、光明、温馨、和平,转眼不存在了,草原悲伤地走向退化,是人性的退化、风情的退化,也是植被和雪山的退化,更是生命的物质形态和精神形态的严重退化。
更加不幸的是,在那天翻地覆的年代,在革命风暴席卷的时候,所有的神佛都成了“四旧”,被打翻在地,失去了往日的法力,被三尊菩萨和格萨尔王见证的藏巴拉索罗小兄妹尼玛和达娃,也不能带来吉祥。
带着疲惫和悔恨离开西结古草原的外来骑手,回到自己家乡草原,立即就被革命风暴席卷了。上阿妈骑手轻蔑地抛弃了对藏巴拉索罗的信奉和追逐,靠着叉子枪的威力,夺取了整个结古阿妈藏族自治县革命委员会的大权后,用古老的部落风格和复仇习惯,对胆敢继续与他们为敌的西结古领地狗和所有的看家狗、牧羊狗进行了一次大清洗。这是利用权力进行的一次更大规模的杀戮。一队基干民兵打着“草原风暴捍卫队”的旗帜,来到了西结古草原,把藏獒当作了练习射击的活靶子。就在这场清洗中,那些威猛高大、智慧过人的纯种藏獒,那些獒王冈日森格和大黑獒那日的后代、多吉来吧和大黑獒果日的后代、所有伟大的獒父獒母的后代,那些深藏在牧民家里、还原了喜马拉雅古老獒种的黑獒、雪獒、灰獒、金獒、红獒、铁包金藏獒,那些狮头虎脑、熊心豹胆、铜头铁额、方嘴吊眼、体高势大、雄伟壮丽的藏獒,一只接一只地消失了。
父亲在那段日子里成了一个专司送葬的人,他带着寄宿学校的学生,天葬了所有被清洗的领地狗,同时也天葬了西结古寺专门给领地狗抛撒食物的老喇嘛顿嘎。那么多领地狗一死,老喇嘛顿嘎也死了。铁棒喇嘛藏扎西说:“老喇嘛顿嘎是属狗的,他找狗去了,与狗魂为伴去了。”
清洗的过程中,父亲冒着激射的子弹,抱住了几只具有冈日森格血统和多吉来吧血统的藏獒。他朝那些实施清洗的基干民兵跪下,向他们磕头。他把额头磕出大包,磕出浓血,才使西结古草原的藏獒没有绝种,也才使今天当我们进入青果阿妈草原、来到西结古草原时,还能看到一些真正的属于喜马拉雅獒种的藏獒。
父亲从枪弹中救下来的,还有大黑獒果日。民兵们把大黑獒果日逼到了父亲曾经和瘌痢头公狼、瘌痢头母狼相依为命的那个大坑里。父亲跳进去了,跪着用身子挡住了大黑獒果日,一跪就是整整一天一夜。
领地狗群遭到清洗以后,外来的狼就泛滥了。每天都有死羊死牛。那些作为看家狗和牧羊狗的藏獒,那些幸免于难的领地狗,疲于奔命地扑杀着,一天比一天无能为力了。无能为力的时候,所剩不多的藏獒就像商量好了一样,突然停止了对狼群的撕咬追杀。
藏獒们一只只病倒了,开始是四肢乏力、无精打采、不吃不喝,接着从眼睛、鼻子、嘴巴、耳朵里流出了浓稠的黏液,很快就发展成了全身褪毛、牙齿脱落。有经验的人都知道,不可抗拒的狗瘟来临了。
父亲后来给我说:如果不打死那么多藏獒,如果没有狼灾,狗瘟肯定不会来。那么多强悍壮硕的藏獒死于非命之后,活着的藏獒日日伤心、夜夜思念,过度了,免疫力急剧下降了。更重要的是,它们必须保护牧民的牛群羊群,当征战和抵抗无济于事的时候,就有了用毁灭自己的生命换取狼灾消失、换取草原和平的举动。
患了狗瘟的所有藏獒,那些作为看家狗和牧羊狗的藏獒,那些幸免于清洗的领地狗,就像它们的祖先那样离别了西结古草原。这是走向死亡的集体大离别,惨痛到天雨淅沥、野驴河哽咽。看家的藏獒哭望着主人和帐房,恋恋不舍地回望着,走了;牧羊的藏獒泪对着牧人和畜群,悲伤地喊叫着,走了;那些幸免于清洗的领地狗藏獒来到了所有它们能看到的牧家门前,在几十米远的地方哭别着,走了。牧民们知道这样的死别已经无可挽回,老奶奶和老爷爷们在跪着送别,青年和壮年们在站着送别,男孩和女孩们在跑着送别。都哭了,声音是潮湿的,人是潮湿的,天空和草原都是潮湿的。悲壮、惨烈、深情似海的大离别持续了整整一个星期,最后离开草原的,是父亲的藏獒。
父亲的藏獒火焰红的美旺雄怒也要走了,同时离去的,还有父亲从死亡线上召唤到人间的大格列,还有父亲从打斗场救回来的西结古的领地狗黑獒当周,还有已经养好伤并在父亲的撮合下和所有西结古藏獒成了好伙伴的两只东结古藏獒。它们都患了狗瘟,都要走了。父亲知道它们不能留下来,留下来会把瘟病传染给多吉来吧和大黑獒果日,传染给他舍命救下的具有冈日森格血统和多吉来吧血统的藏獒以及小兄妹藏獒尼玛和达娃。父亲和它们拥抱送别,人和藏獒都泪流满面。
患病的藏獒们陆陆续续走进了昂拉雪山,走进了密灵谷,这是一个所有狼群和所有狼种都必然光顾的地方。藏獒们在闻味而来的狼群面前一个个倒下了,死去了。躲藏在密灵洞里修行的喇嘛看到了藏獒死去的场景,就在铁棒喇嘛藏扎西的带领下,天天祭祀着藏獒,超度着它们的忠勇之魂。喇嘛们祭祀着藏獒,藏獒也增加着他们的功德,功德的体现就是他们一个个都变成了丹增活佛。很多牧民都说,他们看到丹增活佛又复活了,就在密灵洞里悄悄修行呢。牧民们总是把愿望当作现实。
祭祀獒魂的半个月里,狼群以世代积累的仇恨和不可遏止的贪婪,不断啃咬着藏獒的尸体,很快就把厄运带给了自己。所有吃了藏獒肉、喝了藏獒血的狼以及和这些狼有着亲近关系的狼,都无一例外地传染上了狗瘟。传染上狗瘟的狼比藏獒死得还要快,狼群对牛群羊群的肆虐骤然减少了,很快消弭了,藏獒用痛苦的离别、用生命的代价,履行了它们保卫牛羊、忠于草原的天职。
然后就是寂静。藏獒没有了,辽阔的草原上,此起彼伏的狗吠獒叫已经随风而去,再也听不到了。接着消失的是人的声音——那些嘈杂,那些彼此斗争的话语。有一天,父亲走出寄宿学校,想去牧民的帐房里为他的藏獒和他的学生讨要一些吃的,惊奇地发现:有人面朝着昂拉雪山,在旷野里燃起了柏枝和坎芭拉草,煨起了桑烟,点起了酥油灯,摆上了糌粑和酥油制作的宝塔形的祭狗“食子”。香雾弥漫,天光和灯影灼灼煌煌,很高很高的天上都有了青烟,和云彩连在一起,吉祥地飘荡着,就像飞来了许多美丽的空行母。这是祭祀藏獒的献供,而祭祀藏獒的献供居然是一贯横行霸道的上阿妈人摆起来的。他们是上阿妈的基干民兵,是一些“造反”的人,是掌握了县革命委员会大权的“草原风暴捍卫队”。祭祀之后,“草原风暴捍卫队”就走了,回到上阿妈草原去了。
原来从不传染人的狗瘟突然传染给了上阿妈人,被迫还俗而成赤脚医生的尕宇陀束手无策,陆续有人死去了。还有一个人得了狂犬病,他是“草原风暴捍卫队”的大队长,他多次用叉子枪对准了西结古的藏獒,有一只藏獒做了屈死前的最后一次反抗,扑过去咬伤了他的耳朵。大队长死前很可怕,会发出狼嗥和豺叫,同时扑上去咬人,包括他的亲人。
上阿妈人惶恐无度,意识到自己犯下了不可饶恕的罪孽,报应不期而至了。不想让自己也遭到报应的人给飘荡在草原上的獒魂跪下,祈求原谅,然后匆匆离去,再也没有卷土重来。在父亲的记忆里,上阿妈人祭祀西结古獒魂的这一天,就是西结古草原“文化大革命”结束的日子。它比别处来得晚,一九六七年才开始,又比别处结束得早,至少提前了五年。父亲说,还是藏獒的功劳,如果没有它们罹患瘟病、集体走向死亡,草原的和平还不知道是哪年哪月的事情。藏獒用几乎绝种的牺牲换来了人的觉醒,止息了残酷的斗争。它们走了,永远地走了,升到天上去了;即使走了,那傲岸而不朽的獒魂依然为广阔的草原贡献着吉祥与幸福。
西结古草原“文化大革命”提前结束的另一个标志就是麦书记的出现。他被多猕骑手带走之后,在草原各地接受巡回批斗,在上阿妈人离开西结古草原后的第三天,麦书记骑马走来,又一瘸一拐地走进了寄宿学校的帐房,留下来给草原的孩子教书。但仅仅一个月,麦书记就走了,青果阿妈州要成立“老中青三结合”的领导班子,他被“结合”为主要领导,要去走马上任了。走时麦书记对父亲说:“汉扎西你记住我的话,这次我上任,要是再不能给草原带来和平与幸福,再不能让牧民们过上安定的日子,那我就连狗都不如了。”父亲说:“人本来就不如狗,不如叫藏獒的这种狗。”
若干年以后,父亲已经离开人世,当西结古草原乃至整个青果阿妈草原成为中国生态保护最完整、风景最美丽的草原之后,早已离休的麦书记,在他八十三岁高龄的时候,建起了中国的当然也是世界的第一个原生态的“藏獒自然保护区”。与此同时,藏巴拉索罗的真正含义也渐渐凸现——藏獒成了西结古草原的吉祥物,成了青果阿妈草原的吉祥物,渐渐又成了整个青藏高原的吉祥物。而青果阿妈草原乃至整个青藏高原的藏獒,那些最好的、最有喜马拉雅獒种气质的藏獒,都跟冈日森格和大黑獒那日、多吉来吧和大黑獒果日有着或远或近的血缘关系,都寄托有父亲生前的心愿。
巴俄秋珠被勒格红卫打死后的第二天,西结古领地狗从白兰狼群的围剿中救出了一个女人,当它们把这个女人带到牧民们跟前时,大家都惊呆了:这是谁啊,是梅朵拉姆吗?离开草原才多长时间,西宁城就把她折磨得面目全非,她已经不是那个“观音菩萨,年年十八”的仙女了。只有藏獒,那些还活着的藏獒,舍命救了她,又一如既往地亲近着她,扑着、舔着,人立而起和她激动地拥抱。梅朵拉姆和多吉来吧一样逃离西宁城,回奔草原。先是坐公共汽车,然后又拦截运货的卡车,到了青果阿妈草原,便有牧民借马给她。她一路驱驰,以最快的速度出现在了西结古草原,同时也以最快的速度陷进了白兰狼群的包围圈。幸亏藏獒及时赶到,她损失了马却没有损失掉自己。
梅朵拉姆来了,又走了。连一口水也没喝就走了。走的时候她告别了永远都依恋她的西结古藏獒,告别了又开始把她看作仙女的西结古牧民,也告别了看到过她的父亲。她走进了黄昏,走进了碉房山下牛羊声声的牧归之景,最后走进了大水滔滔的野驴河,然后就消失了,到丈夫巴俄秋珠等待她的地方去了。看到她走进河水的牧民们都不会认为她这是自杀,也不会认为这自杀的举动里,包含了她对丈夫的感情、包含了她对西结古草原的愧疚,更包含了她对丈夫打死冈日森格、打死那么多西结古藏獒的赎罪——梅朵拉姆想用自己的死救赎爱人的灵魂。牧民们以为,这位下凡的仙女不想走路了,就召唤河水漫溢而来,托举着她,像送走鱼儿那样把她送走了。
多吉来吧没有死在寄宿学校的牛粪墙前。为了躲避人的追杀,父亲把它送到党项大雪山山麓原野上送鬼人达赤的石头房子里藏了起来。一同送去的还有大黑獒果日,但大黑獒果日并没有像它期待的那样狂热地迷恋它的怀抱,回应它因为长久思念而聚攒起来的如火如荼的爱情,因为大黑獒果日从它身上闻到了那只黄色母狗又舔又蹭的味道。
多吉来吧死的时候,大黑獒果日没有哭,也没有叫,只是呆痴地望着丈夫,一直守候到春天来临,温暖的气流催生出满地的绿色。就在整个冬天都觊觎不休的秃鹫覆盖了多吉来吧尸体的一刻,大黑獒果日终于哭了。
大黑獒果日死于一九七二年。它是老死的,算是父亲的藏獒里唯一一个寿终正寝的藏獒。
天葬了大黑獒果日后,父亲对自己说:“我不能待在没有领地狗群、藏獒稀少的草原,我要走了。我有妻子,还有孩子,他们在西宁城里,我应该去和他们团圆了。”
父亲悄悄地告别着——骑着已经十分老迈的大黑马,告别了昂拉雪山、砻宝雪山、党项大雪山,告别了野驴河流域、碉房山、西结古寺、白兰草原,告别了所有的牧人,告别了草原的一切一切。他的告别是无声的,没有向任何人说明。牧民都不知道他是最后一次走进他们的帐房,喝最后一碗奶茶,舔最后一口糌粑,吃最后一口手抓羊肉,最后一次抱起他们的孩子,最后一次对他们说:“我要是佛,就保佑你们过上世界上最好的日子,保佑你们每家都有几只冈日森格和多吉来吧那样的公獒、大黑獒果日和大黑獒那日那样的母獒。”
父亲在寄宿学校上了最后一堂课,完了告诉学生:“放假啦,这是一个长长的长长的假,什么时候回来呢?等你们有了自己的孩子再回来,那时候你们就是老师啦。”孩子们以为汉扎西老师在说笑话,一个个都笑了,然后结伴而行,蹦蹦跳跳地走向了回家看望阿爸阿妈的草原小路。父亲一如既往地送他们回家。“这是最后一次送你们了,菩萨保佑你们以后所有的日子。”父亲在心里默念着,转身走回寄宿学校的时候,眼睛一直是湿润的,满胸腔都是酸楚。
第二天,父亲骑马来到了狼道峡口,他下马解开了大黑马的缰绳。他知道大黑马就要老死了,那就让它死在故乡的草原上吧。要是死在路途上,或者死在西宁城,那是凄惨而孤独的,马会悲伤、会流泪,悲伤的马的灵魂是没有力气回到草原的,即使转世,那也是城里的畜生、遭受奴役的牲口。
父亲把大黑马赶走以后,就扑通一声跪下了,向着自己生活了二十多年的西结古草原、向着天天遥望着他的远远近近的雪山,重重地磕了三个头,磕第一个头的时候他说:“别了,藏獒,谢谢你们了,藏獒。”磕第二个头的时候他说:“别了,牧民,谢谢你们了,牧民。”磕第三个头的时候他说:“别了,草原,谢谢你们了,草原。”感恩和伤别共同主宰了父亲的灵魂。
父亲沉甸甸地站了起来,发现天空正在翠蓝,一道巨大的彩虹突然凌虚而起,五彩的祥光慈悲地笼罩着视野之中一切永恒的地物:青草、山峦、冰峰、雪谷。父亲愣怔之下情不自禁地喜悦了,看到彩虹之根插入大地的时候,大地的歌舞在清风朗气中已是翩翩有声,看到彩虹之顶架过高天的时候,所有的云彩都变成了卓玛的衣裙、空行母的飘带。他知道那是自己对草原的祝福,是他的心愿变成了美好的预示:草原,我的青果阿妈草原,我的西结古草原啊,永远都是彩虹的家乡、吉祥的故土、幸福的源头。
父亲伫立了很久,直到彩虹消失,直到西天边际隐隐地出现了一阵雷鸣和电闪。父亲想起了那只追逐雷电、撕咬雷电、试图吞掉雷电而死的藏獒,那只为了给主人报仇而和主人一样被雷电殛杀的藏獒,它的名字叫德吉彭措。德吉彭措是幸福圆满的意思,幸福和圆满追逐雷电而去了,雷电仿佛变成了幸福圆满的象征——哪里有雷电,哪里就会有幸福、有圆满。
父亲背着不重的行李,转身走进了狼道峡口,没走多远,就吃惊地看到,铁棒喇嘛藏扎西正在微笑,正在路边等着他。藏扎西身边,是一群藏獒。
藏扎西给父亲带来了送别的礼物,那是一公一母两只小藏獒。两只小藏獒是父亲救下来的具有冈日森格血统和多吉来吧血统的藏獒的后代。藏扎西说:“我知道,没有藏獒,就没有你的生活,没有你的心情,带回去养着吧,它们是你的一个纪念,当你想念西结古草原、想念我们的时候,就看看它们。”父亲坚决不要,这是何等珍贵的礼物,他怎么能随便接受呢:“不行啊,藏扎西,它们是藏巴拉索罗,是草原的希望,是未来的吉祥,我怎么能把草原的希望带走呢。”藏扎西指着身边的一群藏獒,恳切地说:“希望还有,希望还有,这是多出来的,你就带走吧。”
父亲把两只小藏獒搂进了怀里。
父亲转身走去。他高高地翘起下巴,眼光扫视着天空,不敢低下来,他知道低下来就完了,就要和藏扎西身边的那一群藏獒对视了。父亲假装没看见它们,假装看见了不理睬它们,假装对它们根本就无所谓,假装走的时候一点留恋、一点悲伤都没有,嘴里胡乱哼哼着,仿佛唱着高兴的歌。
但是一切都躲不过藏獒们的眼睛,它们对着父亲的脊背,就能看到父亲已是满脸热泪,看到父亲心里的悲酸早就是夏季雪山奔腾的融水了。它们默默地跟在父亲身后,一点声音也没有,连脚步声、连哽咽声、连彼此身体的摩擦声都被它们制止了。它们一程一程地送啊,一直送出了狼道峡。
父亲没有回头,他吞咽着眼泪始终没有回头。藏扎西停了下来,送别父亲的所有藏獒都停了下来。不能再往前了,再往前就是别人的领地了。已经成为大藏獒的尼玛和达娃控制不住地放声痛哭,所有的藏獒都控制不住地放声痛哭,先是站着哭,后来一个个卧倒在地,准备长期哭下去了。
父亲的身影消失在地平线上以后,藏獒们在狼道峡口守望了一天一夜,才在藏扎西的催促下走上回家的路。藏扎西见藏獒中没有尼玛和达娃,就知道它们要按照一只藏獒最普通的守则来安排自己的命运。
尼玛和达娃留在了狼道峡口,一直守望。两天过后,藏扎西再次骑马送来鲜牛肺,它们不吃。一个星期之后,藏扎西又来了,又带来了一些鲜牛肺,它们还是不吃。半个月之后,藏扎西带着鲜牛肺再次来时,看到的是它们不倒的尸体。
藏扎西没有悲伤,他说:“我知道你们会这样,你们不死在这里,也会死在别处,你们是汉扎西的藏獒,汉扎西已经把你们的灵魂带走了。”藏扎西一遍又一遍地念叨着,“尼玛和达娃,尼玛和达娃,多吉祥的名字啊,一个是太阳,一个是月亮,如今太阳落山了,月亮隐没了。”让藏扎西奇怪的是,尼玛和达娃死后,狼道峡里的狼群并没有吃掉它们的尸体,好像狼群也知道它们为守望父亲而死,也被深深感动了,把那吃肉喝血的本能欲望完全丢弃了。
西结古草原的牧民们不相信父亲就这样走了,匆匆忙忙从党项草原、砻宝草原、野驴河流域草原、白兰草原来到了碉房山下、寄宿学校。他们赶来了最肥的羊、最壮的牛,牵来了最好的马,这些都是送给父亲的礼物。他们以为父亲到了西宁城还能骑着马到处走动,还能赶着牛羊到处放牧。牧民们还带来了最好的糌粑、最好的酥油、最好的奶皮子和洁白的哈达,把这些东西放在了寄宿学校的院子里。他们相信即使父亲走了,也会很快回来拿走这些东西。因为这是他们的心,而汉扎西是最懂得藏民的心的。很长一段时间过去了,父亲的学生——毕业的和还没有毕业的学生来到了学校,怎么也不肯离去,一直都在眼巴巴地等待着他们的汉扎西老师。这些心和藏獒一样诚恳的牧民们,总觉得那个爱藏獒就像爱自己的眼睛一样的父亲,那个无数次挽救了藏獒的性命、和藏獒心心相印的父亲,那个和牧民相濡以沫、生死与共的父亲,那个在大草原的寄宿学校里让一茬又一茬的孩子学到了文化的父亲,还会来,就会来。
还会来、就会来的父亲却再也没有来。时间过去很久很久了,但很久很久的时间并不妨碍西结古草原的牧民对父亲的怀念,他们把对父亲的感情表达给所有能见到的汉人。一旦有汉人来到西结古草原,他们就会敞开门户,烧起奶茶,端上糌粑和手抓,就像对待父亲那样对待他们,男男女女、大人小孩都会说:“住下来吧,这里就是你的家,就是你的家。”牧民们把汉扎西的故事变成了传说,一代一代地传了下来。直到今天,还在娓娓传说,就像野驴河的水还在汩汩流淌一样:“哦,让我们说说汉扎西的故事吧。”辽阔而美丽的西结古草原,永远流传着藏獒与汉扎西的故事。
2007年4月7日初稿
2007年9月15日四改
责任编辑:周昌义
分类:长篇小说 作者:杨志军 期刊:《当代》2008年1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