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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篇小说〗白沙码头

分类:当代 更新时间:2023-02-11 11:47:56

莫怀戚,男,重庆师范大学中文系教授,多部中篇小说获《当代》文学奖,著有长篇小说《经典关系》,广受好评。

符号及其由来

在长江的上游,在白沙码头这个镇子里,慢慢地长大了一群孤儿。

一切大致与上个世纪六十年代初的“自然灾害”有关;“自然灾害”这个说法后来有些更正,变成了“三年困难时期”。饥饿、疾病,诸如此类吧,有一些人死去了,有一些人留下来了。

这些孩子来自四面八方,出身也是五花八门——有码头工人的、郊区农民的、职业盗贼的,也有教师的、医生的、小有名气的艺术家的。

民政局为什么要把周边的孤儿往这里安排,到现在也说不清楚。好像这个码头镇子的人们从来也没有追问理由的习惯。但是他们愿意领养这些孤儿。他们当了这些孤儿的爸爸、妈妈、爷爷、婆婆。

孤儿们明白自己是孤儿。他们喜欢呆在一起。

居民们渐渐注意到,安排在这个镇子里的,都是男孤儿。为什么不搭配一些女孤儿呢?有一个叫老不退火的水手问道。他周围的人都笑起来。

我怎么知道呢?工作人员说,眼睛也没抬,我们只负责安排。

后来,人们猜测,可能是让这些孩子长大以后,好就近在这码头上或者船上工作。当然这也只是猜测。

但是,后来,还是有一些女孤儿给安排了来。她们的符号是另一种风格。譬如有一个漂亮白皮肤的,叫公主;一个黑瘦的,叫猴妹;而那个长得像一条泥鳅的,就叫她鳅鳅。

现在要说一下男孩子们的符号。不知道在哪一次安排的过程中,一个工作人员——她是个很生动且富有幽默感的胖大嫂——抓住一个个头较大也很粗壮的小家伙,叫道哎呀大师兄你给我过来嘛。另外的人大笑起来。后来人们就叫这个孩子“大师兄”。

后来就有了二师兄、三师兄……十七、十八师兄。当然也有就叫老三、老四,或者九弟、小二十之类的。

没有任何地方只把符号当姓名的。但白沙码头是。

众师兄弟从小就听惯了一句话:你们的命是捡来的。到后来他们自己也说惯了一句话:我们的命是捡来的。

这些人自小就喜欢打架。打架总往死里整。不惜命。好像反正这条命是捡来的,生不带来死不带去。好像命同钱一样,是身外之物。

开始是内部打架。“大师兄”打成了真正意义上的大师兄。这以后大师兄就不准内部相殴了,转而成了同别的镇子打。打架没有真正的目的,纯粹是看哪个打得赢。

在经过了一些岁月之后,长江两岸上下几十里形成了共识:白沙码头最凶。

从白沙码头上岸,往里走一段,就进了镇子。镇子就叫白沙镇。

镇子的前头是长江,后头是铁路,跨过铁路就是一长溜石壁。重庆到处都是这种石壁。好像上帝造这块地方时,老打盹,因此地貌不连贯,中间那些结巴就是石壁。这些石壁给人的美学印象,大致可以分为两派:疤痕派和水墨派。疤痕派说它们像人头上的癞疮疤;水墨派说它们像水墨画,大泼墨,而且是上等宣纸。宣纸上有一些线条是黄葛树的根,像蟒蛇,又像毛泽东的草书。以前大师兄他们要上向家湾,进入闹市区,常常不去绕那漫长的石级,而是抓扯着那些树根,像壁虎一样地蹿上去。

这一溜石壁,后来成了悬棺式公墓,成为白沙码头的标志。这在重庆主城区是独一无二的。

把这处石壁弄成悬棺式的公墓的,正是大师兄本人。那天一伙人从江里水淋淋地上岸,往坡上慢慢走。大师兄抬头看见了这块石壁,仿佛第一次发现,歪起头很是看了一阵,微笑着说,嘿,以后这块地方才好埋人呢,打个洞,骨灰装进去,一把水泥糊个天衣无缝。大家也都说真是的呢,现在就来画格子,把各自的铺位定下来。

这处石壁其实是有个名字的,叫天梯。不要以为这个很文化的名字是七师兄之类后来的学者给取的,这块地方产生什么名号不可能如此正儿八经。正儿八经地宣布什么在这里是要被嘲笑的,更不可能得以流传。当时好像是,老不退火即二十五师兄的爷爷,人问他孙子哪去了,老东西一仰头说那不是,在天梯上挂起的。原来他孙子跟着大孩子爬石壁,正上也上不去,下也下不来。

八师兄的小提琴

八师兄还没有被排序为八师兄的时候,是一个用功学琴的学龄前儿童。他的学琴,是被一个“右派”教授发现了才华。

这个“右派”教授,一般人并不知道他的根底。只知道几年前他才在这里落了户,两口子靠给重钢(重庆钢铁总公司)加工石棉线为生。石棉隔热,这东西虽是一种矿物质,但因柔韧,可搓成线绳。炼钢工人需穿石棉鞋。白沙镇有半数人家以此为生。

有一天下午,八师兄从这个镇子最外边的小屋旁边路过,听见里面传来叮叮咚咚的琴声,非常好听。不觉就站定了门外,听。一直到天黑,那琴不弹了,他还不甘心,垫起脚往里张望。

门开了,一个胖胖的小老头出来,把他叫了进去。

小老头说:你还能够听这么久噢,不简单。

八师兄问是你弹的吗?你再弹来我听听。小老头就把刚才弹的那把琴拿了起来。那琴像个瓢,上面有很多弦。

八师兄又问这是什么乐器?

小老头说嘿,你还知道问——乐器。这个叫曼陀铃琴。

是外国的吧?小家伙问。

对。你怎么知道是外国的呢?

我猜的。

小老头很高兴,说你这个小孩很聪明噢。我来测试你一下。我弹一句,看你能不能把它哼出来。他拿起拨片,拨出一串音。

八师兄立刻哼了出来:多——米——索——多。

小老头大吃一惊。你还哼得出唱名来!不得了不得了!你跟谁学过吗?

没有。他如实回答。

小老头又弹了一句。这一句比刚才的复杂一点,但八师兄还是准确无误地哼了出来。

小老头很激动,把头低下了,嘀咕着:你这种小孩子,不学音乐,太可惜了!然后问他,愿不愿意跟着他学乐器?

八师兄说愿意。如此一来,八师兄的一生就这样开始了。

开始八师兄以为小老头要教自己学曼陀铃,但小老头说,这种乐器在中国派不上多少用场,就让他学了小提琴。

小老头还是先拉了小提琴,问他喜不喜欢听这种乐器。八师兄说我早就喜欢,这是小提琴,上面军工厂的文工团有很多人拉,但是我觉得他们都没有你拉得好。

小老头笑了起来,说我原来就是专门教这个的呀!你为什么觉得我比他们拉得好呢?

你拉出来的声音好听些嘛!

你能不能说得出他们拉的同我拉的,有什么不同?

八师兄大大地睁圆儿童晶莹的眼睛,半晌,说:他们拉出的声音,没有你拉出的干净。停了停,又补了一句:你拉出的声音,一颗一颗的,像浸在江水中的鹅卵石。

小老头弯下腰,将还没有上小学的孩子举向半空,又放到地上。一言不发,眼里噙满泪水。

慢慢地,八师兄知道了小老头的一些情况。他是上海人,抗战期间迁来重庆。他后来成了上海音乐学院教小提琴的教授。再后来给打成了“右派”,又回到重庆。

“右派”教授用正规的方法,用正规的教材,培养这个不知道生父生母是何许人的江边顽童。他常常对老伴说这个孩子比学院里的那些强多了,这应该是有遗传的。他应该是个音乐世家的后代。

在其后的几年里,早熟的八师兄渐渐地明白了更深的事理。有一天他问他的音乐老师,为什么要住在下面,不住在上面。他这么问,是他听说上面有一些单位愿意要这个“右派”。

上面、下面,都是码头上的说法。重庆是山城,码头的位置就比主城区低得多。这一点,同下游的武汉、南京和上海就不一样。在重庆,从码头上进城去,就是一直爬大坡。客观上形成了码头仰视主城区。码头同主城区,各方面都没法比。那低人一等的感觉,容不得你内心的不情愿。最明显的就是在学校里,校方对码头上的学生实际上是另眼相看的。

上海音乐学院的前教授笑眯眯地说:我住在这里,就好像一块鹅卵石躺在江边的石滩上啊!

聪明的八师兄立刻就懂得了这个比喻。

在白沙码头,人们对什么的看法,同上面有很大的不同。比如说,前大师兄——就是后来被现在的大师兄取而代之的那个——曾经说,如果让他碰到一个美女就睡了她,活到四十岁被枪毙了都干。结果上面的一个同学检举了这句话,前大师兄就被学校记了过。

但在白沙码头的众师兄弟看来,前大师兄的愿望太安逸了呀!开玩笑噢!美女,见一个得一个!还要活四十岁!值得很了嘛!活那么长干什么?反正要死的。

又比如,这里的人认为,偷窃并不坏,抢劫不坏,杀人放火都不一定坏,但是说了话不承认,坏;告密、出卖,坏、同朋友的妻子好了尤其坏。

所以,对这个“右派”教授,白沙码头的人没有哪个觉得他是坏人,甚至也不觉得他犯了什么错误。一般的说法是,他是被“处理来的”。

其实,要说呢,众师兄弟不也都是被处理来的吗?

八师兄九岁的时候,轻而易举地得到了一把意大利小提琴。那是上世纪六十年代末,重庆的武斗热闹非凡,一天二十四小时都可以听到枪声。

白沙码头在中间地带。它的上游是一派,它的下游是另一派。这两派的进攻和撤退都要经过白沙码头。因此白沙码头有点像历史上的中原地带,这边扫荡过去,那边扫荡过来。与中原不同的是白沙码头的人不逃避,反而要来看稀奇。所幸这里地势很低,枪弹在空中横飞往来,下面的人们该干啥还干啥。

白沙码头的小孩子因此常给两边弄去当间谍。有一些孩子到后来就成了双重间谍。八师兄就是最杰出的一个。

八九岁的八师兄很清瘦、秀气,像个女孩,不会给人威胁感。你要认真端详呢,就会看出他的机灵。他先当双重交通员,又当双重侦察员,最后成长为双重间谍。

因此有些仗是因八师兄的兴之所至而打起来的。他只要说有情况,那就是有情况。这一点也不奇怪。下面举例说明。

那天晚上,八师兄在破茶馆里混着听评书。其实因为在搞“文化大革命”,“破四旧”,作为旧习俗的评书是不该再讲了的。但白沙码头有点山高皇帝远,所以有些事照做不误。讲评书的还是那个沙喉咙、面带菜色的山羊胡子老头,讲的也还是《秦琼卖马》,或者《武松醉打蒋门神》之类。

上面在不断拍着惊堂木,声嘶力竭,下面一派肃然,眼睛耳朵都在上面,谁也不注意谁。就在这种情况下,八师兄被一个男子拍了拍肩膀,说了声小崽儿你来一下,就把他招到了一边去。

那是个年轻人,瘦弱、苍白,白得有点发绿。总之同流血呀、战争呀什么的挂不上号。如果用现在的观点看,只像一个吸毒者。但当时的八师兄觉得他像只螳螂,因为他头小、脸尖、颈子长。螳螂递了一枝烟给八师兄。这显然是试探。如果八师兄拒绝香烟,那一切就算了。因为这说明你是一个规矩人。其实八师兄并不抽烟,虽然他也并非是规矩人。他不抽烟是生理原因,对香烟过敏,抽了不舒服。但他知道这码头上的规矩。所以他还是接了过来,只是没有叼在嘴上,而是夹在耳朵上。这更老到。所以对方立刻非常轻松了。

崽儿你肯定经常到煤设院去耍吧?螳螂问。煤设院,全称煤矿设计院,是个不小的单位,长长的院墙上断断续续挂着绿色的爬山虎,很是美丽招人的。现在成了一派的据点,有带枪的人进进出出。

哎。八师兄朴实地回答。八九岁的八师兄已经知道给别人的印象应该是既聪明又不狡猾。你们一般是从哪里进去呢?煤设院是不让外人进去的。

八师兄只笑了一下。

对方也笑了一下,似乎有点惭愧(他妈的这种小崽儿哪有进不去的地方哦)。那么好,对方说,你去给我们侦察看里面有没有四联机关炮。知道四联吗?

八师兄淡淡地点了一下头。重庆的军工厂是全国最多的。其中也有生产高射机关炮的,双管的叫二联,四管的叫四联,往天上打飞机的,平起来打人那就可想而知了。据说挨上一颗人就断成八节。

你去看是不是真的运来了四联,有几挺,都安在哪里——

八师兄没有吭声,既不答应也不拒绝。

对方左右看看,将一张五元钞票放在他上衣口袋里。

八师兄于是说:我不会照相哦。

对方说不用照相,连画图都不用,你只需要认得这个图。说着摊开一张纸,只有作业本那么大的。小学生八师兄一眼看出那就是煤设院的地图。据说煤设院的房子是苏联人给盖的,说不清楚的有那么些不同。

煤设院在坡上,位于当时重庆最漂亮的公路——长江路的南侧,也就是靠长江的一侧。这地方离白沙码头其实有个三四里路,只不过这点路对那个年龄的众师兄弟来说不算什么。然而大家去那里也是各取所需。八师兄去,多半是在垃圾堆里找信封、找邮票。他集邮。不过这爱好长大以后也就丢掉了。

对方指着那几栋大房子,说要特别注意这上面安没安机关炮,因此你一定要溜进房子,还要上房顶。

八师兄认真地点点头。他知道事关重大。有没有机关炮,性质是非同小可的不一样的。这么一想他又认真地点点头。

假如人家问你上房顶干什么,你怎样回答呢?对方问。

我就说掏麻雀窝。

很好。对方说,那就这样吧。

但八师兄突然说那就还要叫上一个人,因为一个人去不像掏麻雀窝,像偷东西的。

对方愣了一下,然后点点头。

八师兄于是说那就还要,他用拇指和中指搓了搓。对方又愣了一下,可能在心里骂了一句,然后又掏出一张五元钞票,依然放进八师兄衣袋里。

八师兄问:我啥时候去呢?

对方说明天之内,明天晚上你还到这里来。说完就走了。

八师兄没有心思听评书了。他开始斗争,这十块钱是自己享用,还是拿出来共享。这是很大一笔钱。这种侦察对于他来说,与逛马路大同小异,所以等于飞来横财。慢慢享用,不关任何人的事。然而他也清楚,如果拿出来共享,从此他就可以取得一种资格,即进入众师兄弟的核心部分。核心部分是哪些人,从来没有明文规定过,然而所有的人都心照不宣。进入核心部分有什么好处,也没有任何人说得清。但很奇怪,所有的人都想成为核心成员。

八师兄犹豫,要不要只贡献一半——正在斗争,冷不丁听见惊堂木一响,上头慢悠悠地说:各位看看,这是不是割了鸡巴敬神,人也割死了,神也得罪了?八师兄大吃一惊,当即决定全部拿出来。

八师兄评书也不听了,一头钻出茶馆,去找二师兄。众师兄弟不管用什么方式弄来的钱,只要属于公款,或者愿意成为公款,都由二师兄保管。二师兄从来不开收条,也没有发票,连口头报账也没有,但没有一个人有半点疑心。

二师兄收了钱,贴胸揣了,只说了声要得。什么要得,也没说。八师兄呆了呆,只得怏怏地离开。

但不到半小时,就有六师兄来了,通知他走,一起走。快到镇口时,六师兄突然说,你再喊一个吧,你要喊哪个就喊哪个。八师兄立刻明白了,立刻说那就喊上七师兄。

这样,在坡上的街上的小酒馆里,八个师兄弟喝夜酒。必须说明,这八个师兄弟加起来只有七十岁。另外必须说明的,是在那天晚上,八师兄才成其为八师兄,七师兄才成其为七师兄的。而且七师兄是因为八师兄才成为七师兄的。这两人是师兄弟中的师兄弟。

用后来的眼光看,那次因为一笔无私的奉献,一下子得到两个名额。但这不是由大师兄宣布的,也不是由二师兄宣布的,而是由三师兄宣布的。后来的工会主席三师兄说,我们还空着一个七,一个八,你两个商量。

八师兄飞快地说那就他七,我八。

为什么呢?后来的学者七师兄过意不去。

你脑袋大些。八师兄又是飞快地说。

大家看着七师兄的大脑袋笑起来。三师兄说好了,就这样了,你是七,你是八。

大师兄拍了一下桌子。全体安静了一会儿。大师兄说八师兄你说一下事情。

从此成为了八师兄的八师兄说了侦察煤设院的事。大师兄问,如果那里面真有四联,会怎么样呢?

立刻分成两派。一派说那边就要逃跑。另一派说那边就要进攻。但由于进攻派里有最精明的三师兄,还有同自己穿连裆裤的七师兄,所以八师兄相信如果自己侦察出四联来,立刻就有得仗打。他很紧张。他虽然正处在惟恐天下不乱的年龄,并不害怕有人死伤,但九岁即已能拉《克勒最尔》(很高级别的小提琴练习曲集)的他,绝不缺少智商,当然知道若是一方知道了是自己侦察而且报了告,后果是多么严重!那么应该让对方明白,煤设院里没有四联。因为即使本来是有的,没有侦察出来,最多是这个小崽儿是个瘟猪而已。一个大人不可能去弄死一头小瘟猪的。

这时大师兄问:八师兄你想同哪个一起去侦察?

八师兄很知趣地说,大师兄说。大师兄说三师兄你说。三师兄说七师兄去吧。七师兄说好,我去。

大家回去时已过了半夜,七师兄、八师兄还站在铁路上商量了一阵。八师兄拉小提琴比七师兄厉害,但外面的事情他比较听从七师兄的。他问:下面为什么要弄清楚煤设院里有没有四联?

七师兄认真地想了想,说:你觉不觉得,下面的力量要强大一些?

八师兄说是要强大一些。

如果上面,就是煤设院,有了四联呢?

那说不定反而上面要强大一点了。

对了,七师兄说,下面是不能让上面有了四联的。如果有了,就要趁还没有安装好的时候,去袭击,把四联夺过来,或者炸掉。

八师兄点点头。武斗搞了这么长时间了,看热闹的小孩子都有了军事知识。高射机枪是要安装的,这家伙要有一块阵地,还要给它修工事。

次日中午,七师兄、八师兄溜进了煤设院。他们用不着翻院墙。他们趁卫兵要抽烟找人对火的时候从大门就闪了进去。八师兄还是先去垃圾堆找了一阵子纪念邮票,才开始正式的侦察。

没有。没有对方所说的四联。绝对没有。所有的麻雀窝都掏了。以八师兄的机灵和七师兄的缜密,是不会漏掉像高射机枪这样的大东西的。

但是,突然,这两个孩子都听到了琴声,小提琴的声音。在深秋午后重庆掺了薄雾的阳光中,这琴声分外温馨,像加了砂糖的稠稠米汤,沁人心脾的舒畅。两人一齐咽下口水,向琴声的方向张望。

后来的后来,八师兄回想,差不多就是在那一刻,决定了自己与音乐的缘分。原来小提琴声可以美成这样,就是在那一瞬间他明白过来,顿悟一般。金色的梧桐叶在微风下飘动,像绸缎一般闪闪发光,和于那音乐的韵律。八师兄一半惊讶,一半陶醉。他突然觉得这是一个很大很大的世界,分了很多层,又很神秘的世界——

两个孩子追寻琴声而去。在这个大院的尽头,湿漉漉的围墙角落,有一座平房。石灰墙灰白灰白的。虽是平房,进屋却要上几级台阶。后来的后来,八师兄才知道那种样式属于苏式。根本上就是当时的苏联专家的宿舍。为了隔潮,室内地板和地面有近一米高的距离。就是这拔高了的一截,让八师兄和七师兄看不到里面的人。只能听到对话。是一男和一女。至于是哪个在拉琴,就不得而知了。

女:莫扎特的《回旋曲》。

男:是的。这个小节用跳弓反而模糊,是莫扎特考虑的不周。

女:(笑)哼哼。

男:所以四个音索性拉成两个,第二个处理成切分,是聪明的。

七、八师兄面面相觑。怎么这里居然有人敢批评莫扎特?八师兄想。里面拉了一通可能是刚才说的那个小节。琴声美极了。而且想不到小提琴居然有这么大的音量,感觉上这把琴比一般的大,是高音区,音色很明亮,让八师兄想起雨后突然出来的太阳。

又响起一小段低音区的。八师兄立即反应过来了。他轻声地欣喜地说:《圣母颂》。七师兄点点头。他也想起了。在众兄弟中,七师兄对八师兄的拉琴最有兴趣,有时候他也要在他的指点下鼓捣鼓捣,有时候还一起去上那“右派”教授的课。

突然琴声停了。男的说这个曲子得站着拉。然后不知是谁站了起来拉。八师兄觉得那声音很像在撕绸缎。他喜欢听这种声音。有时候路过布店就拐进去,就是想听听这种声音。后来读到高中了吧,学到一个词语,声如裂帛,才恍惚明白了,就是这种声音。

这声音又像水,慢慢地从什么地方淌出来,又慢慢地淌向四方。八师兄的脚边也给这流水打湿了。他无声地叹息起来。

不到十岁的八师兄已经在拉四分之四的成人琴了。四分之二的也罢,四分之四的也罢,八师兄拉过的琴,都发着木板的声音,空空的,力用大一点就瘪了。八师兄从来没发出过丝绸的声音,你撕得越快就越加响亮的声音。

到这分上,八师兄并没有产生特别的念头,如果说往远处想了一下的话,也只是以后应该挣钱买一把好琴。然而下面的对话来了。

男:背板里面有字,字母,有点像是签名,文字是哪国的?

女:意大利。

男:什么意思?

女:没有什么意思。要读的话,应该读成史特拉迪瓦里。

男:我的天!没有什么意思!史特拉迪瓦里还没有什么意思!你不知道史特拉迪瓦里?

女:知道。世界名牌嘛。

男:(似乎口吃起来)那,这种名贵……贵的琴,怎么可能在这里?

女:也许跟以前的苏联专家有关吧。

男:——不对呀,我听说,每一把史特拉琴都是有名字的,譬如“大炮”、“大教堂”,还有“露西”什么的,这把琴没有名字——噢,好像是这样的,书上我读到过,这个家族的习惯是,制作出来的琴,如够不上尽善尽美,就不给取名,只签个字了事。嗯。可能,就是这样。

女:哦,好像我也读到过。即使这样,也是极其贵重的名琴。

男:那么这把琴的毛病在哪里呢?把弓子递过来,我来找一找。

女:G弦上有一个狼音,这个位置(她拉了几下。八师兄第一次听见了小提琴的狼音:发哑。拉得重一点又像狼嚎),怎么样?

男:狼音应该是琴弦的问题吧?

女:我已经试验好多次了,无论怎么换,那个狼音都在。

男:你怎么发现这个狼音的?有什么必要在G弦上拉到这么高的把位?

女:我是偶然发现的。拉帕格尼尼的《随想曲》第十三首,就到了G弦的这个把位。

男:(好像在往琴里仔细看)这个家族也是,有什么毛病嘛,写出来嘛。

女:你才有毛病!怎么可能写出来嘛!

男:老实讲找得到这种琴的毛病,也是半个大师了——这种名琴,就这么随便放在屋里?

女:(笑起来)哪个听得出来呢?谁能听出这个来,就让他拿去好了(八师兄后来回想,就是这句话,给了他极大的刺激)。

男:不要乱说。要放好噢!

女:说是说嘛,还是要放一下的。

语气非常机密。就像在喉咙里漱了漱,尖了耳朵也听不清什么。或者人家根本就没有说出来。那么她就只有一点什么手势。嗯,就是手势。

八师兄扭头看七师兄。七师兄正在看着他。七师兄眼里有点东西,让八师兄明白了自己想知道那琴一直藏在什么地方。那么他是看穿了我了。那么我就是想偷了这把琴。那么他也想偷了这把琴。谁不想偷了这样的名琴呢?八师兄咧嘴笑了笑。突然就觉得再呆在这里不行了。两人离开。

回到白沙码头后,两人就分开了。八师兄接下来的事,就是到了晚上,去老茶馆等布置任务的年轻人,向他报告,没有四联。煤设院里没有四联。绝对没有。用全家生命担保。但还有好几个小时。这几个小时干什么呢?八师兄不知道。而且他发现自己的心很乱、很慌。他哪里也呆不住,干什么也不成。昏头昏脑蹿了几个来回,他一头冲到江边,脱得光光的,打着哆嗦溜进水里。

他明白自己被那把被叫做史特拉迪瓦里的琴——懵住了。史特拉琴。恐怕为了简便,人们就叫它史特拉琴。耳朵里一直都是那个声音,那个撕绸缎的声音。这把琴应该是古旧古旧的,颜色嘛,可能是偷油婆(蟑螂)的那种颜色,可能有些地方已经掉了漆,有些地方有裂口——它是不是应该比我见过的这些琴稍微重一点呢?

八师兄一直坚信自己会成为一个不同凡响的提琴手。但他从来没想过自己也应该有一把不同凡响的琴。就算以后工作了,用积蓄买一把,也不会好到哪里去——

整个下午八师兄魂不守舍,七上八下,人都快疯了。但是,到了晚上,当他不得不走进茶馆,一眼看见早就候在那里的螳螂的时候,他突然一下就决定了。

螳螂问怎么样。八师兄非常坚决地说你必须再给十块钱。年轻人很吃惊,立刻说你想敲诈吗?八师兄说我们那个被打了,打惨了。他的脸上带着仇恨,是一种“对你们双方的仇恨”。

螳螂愣住了。有一阵子没说话。八师兄等他愣得差不多了,才说他们怀疑我们是来侦察的。

这么说是有啰?螳螂紧张起来。增加报酬的效果产生了。

有,八师兄淡淡地说,有四联,还有二联(双管的)。有几挺?四联两挺,二联四挺。有这么多?年轻人瞪大了眼睛,差一点叫起来。八师兄立刻发现自己说过头了。看来只要有一挺就已经很要命了。但他很能沉住气,很坚决然而仍然淡淡地说不信的话你可以问他,他往某个方向指了指。你到他屋里去嘛,他在床上躺着的。八师兄信誓旦旦,但心里很虚。因为没有那么一个被打得躺着的,所谓同伴的人。

螳螂不停地抽着冷气,但看得出他相信了这番说法。好吧,他说,你把位置给我标出来。但八师兄提醒他:再给十块钱。他犹豫了一下,慢慢摸出了钱。

不到十岁的八师兄端详着那张地图,寻思这么多重武器分配在什么地方才合于军事法则。他那善于拉小提琴的脑袋一瞬间就确立了两大原则,就是高和面朝对方。于是下手就标。

你看到四联了吗?还有二联?对方冷不丁地问道。

当然。八师兄泰然回答。

那他们为什么没向我们开火呢?对方的嘴角挂起冷笑。八师兄猝不及防,但他本能地说了句还没有子弹。有枪不开那一定是因为没子弹,但他知道这个谎可能没能扯圆。你怎么知道人家没有子弹?你还能探出人家兜里有没有子弹?八师兄背上立刻冒汗了。然而意想不到的解脱来了,瘦青年不停地点头,自语道可能他们还没有搞到子弹。

八师兄恍然大悟。原来重庆这么多兵工厂,是各造各的玩意儿。造枪的厂是绝不会造子弹的。因此你这个团体要到这个厂去搞枪,还得到那个厂去搞子弹。而一般的情况是先搞到枪了再去搞子弹。那么这中间就有一个过程——瘦青年两眼射出一点子绿光,立刻又闭了眼睛。这一来,八师兄立刻明白了现在就是进攻并夺取那重武器的最好时机。他突感热血澎湃,突感一切太好了,一切太顺利了,一切太幸福了。再一看,螳螂已经不在了。

在一些年过去之后,八师兄回忆这个事件,无数次地回忆,渐渐认定世上的事情要发生的就一定要发生,如果条件还不够的话,老天爷就会给补上。

那的确是个事件。那事件被简单地称为打“煤设”。行动之快超出了八师兄的预料。当天深夜,确切地说次日凌晨,进攻就开始了。枪声一响八师兄立刻反应了过来:真的干起来了。枪声很稠,连绵不断,像很多自来水龙头同时开了。八师兄知道这是因为机枪很多。在这个国防工业重镇里,大家的装备都是很精良的。

这样稠密的枪声居然响了一两个小时。当八师兄悄悄潜到煤设院墙根下时,天色已经灰亮灰亮的了。他翻上墙头时,听到一声断喝,随即就是一梭子弹打来,树叶和八师兄一起落下来。他以为会有人来搜查。他想好了,被抓住的话就说想来偷点东西。不革命没有观点的小偷其实是最安全的。但是没有人来。后来八师兄想通了,开枪的人明白不是敌人,是来占便宜的革命群众,打死了还是有麻烦的。

他找到了那间屋子。窗户是开着的。爬上去一看,里面没有人。他赶紧翻了进去,很小心地将窗户关上。

外面有人走动。八师兄明白,这就是书上说的打扫战场。他赶紧缩进床下。

八师兄像耗子一样地潜伏了一整天,对昼伏夜出有了前所未有的体会。上午还有几拨人进来翻翻检检,过午以后就没有人再进来了。

八师兄开始在屋里搜索。他不敢将门关死。如果有人以为这屋子还没有被搜过,就会闯进来的。但他也不敢将门打开。他将门留一条缝。他去掩门的时候,想起这门是被外面撞开的,而他进来的时候那窗户是开着的。那么这屋子的主人是翻窗逃跑的。

没有小提琴。这屋子并不大。八师兄挨着仔细地搜完了,没有小提琴。如果主人是带着小提琴逃跑的,那么这一仗就完全白打了。从外面的说话声可以听出来死伤的人很不少。八师兄很沮丧地坐在地板上,看见了地板上的血迹和门上的枪眼。

他明白,主人被门外射来的子弹打伤了,但仍然带着他(或她)的小提琴翻窗逃跑了。受了伤居然还能跳窗,逃命居然还带提琴!八师兄不知该说什么了。

他听见外面在抬尸体还在清点。当然是自己人的了,因为还在叫着名字。叫男人的名字的时候有女人在哭。还有的哭战友。八师兄明白自己这个祸闯大了。好像那些尸体就排在这排平房端头的围墙根下。不下十人。

他转念一想,这些人不在这里被打死,就在那里被打死。喜欢打仗的人总之是个死——他想离开这里。但他当然不敢出去。只能天黑了,深夜,甚至凌晨,才能出去。怎么挨过这么长的时间呢?只有睡觉。

八师兄钻进床下。好在这种苏联人修的房子是木地板,而季节也不是真正的冬天。他一点也不难受地睡了过去。好像没有睡多久,他就醒了。他有点奇怪,我怎么就醒了?在怔怔地弄清这一点的时候,他听到了一种声音。在后来的很多年里,他都无法说清这种声音。如果一定要说,那么很像一种嗓音,像婴儿在自语,又像姑娘在呜咽——八师兄一阵恐怖。他想到了死人的灵魂。

就这么挨了不知多久,他接受了这种声音。而且慢慢感到自己好像到了另一种地方,一种离开自己的家乡白沙码头很远很远,甚至离人间也很远很远的地方。这些声音好像有种什么意思似的——突然,天外飞来一种念头,让他几番惊疑地感到,他的身下有空间,空间里有名堂。他摇摇脑袋,从恍惚中挣脱出来,翻过身子,用指尖轻轻敲打地板。

这是平房,地板不是楼板,是隔潮的,有两尺多高的空间。

是黑夜,又在床下,伸手不见五指。这个床下好像没放多少东西,不像一般人家尽可能将床下塞满。

他敲到靠近墙根的一处,感觉像敲到什么门。他摸了一遍,感觉这门是能够打开的。这样他就取开了一块木板,又取开了一块木板。这时他想起了昨天在外面听到的那些谈话,他突然就明白了,小提琴就藏在这下面。

八师兄到底是成功了。他如愿以偿,得到了号称“史特拉迪瓦里”的名牌小提琴。这把琴装在很旧然而很结实的木制蒙皮琴盒里,再用防水的油布包裹着。琴盒里还放有干燥剂,以及被本地人叫做臭蛋的樟脑丸,以防止琴弓上的马尾被蟑螂或者棉蛀虫咬断——后来,长大成人的八师兄回想这些的时候,无数次地觉得什么都好防,最不好防的的确还是人,哪怕是一个并未成年的人。接着这个念头的,就是对获得这把名琴那一时刻的解释:天意如此。是这把琴自己在那里歌唱,唤醒了他,而且暗示他:我在这里。每有心里不安,他就这样解释一下。解释之后他就心安了。

他在屋里一直躲到黎明之前。在进攻的人抬着战利品和尸体完全离开以后,在趁火打劫的人们到来之前,他夹着小提琴大摇大摆地从大门走了出去。方圆几里地,鬼也没有一个。高高低低的楼房、平房统一的黑灯瞎火。雾气湿重,不知为什么有些呛人。八师兄左顾右盼,走得飞快。一个八九岁的孩子,抱着一个跟自己一样高的盒子在黎明前的黑暗中疾步如飞。一望而知是个贼。然而不知道为什么,他从来没有责备过自己。

他并没有回白沙码头。他不敢。螳螂会要了他的小命的。弄死他之前还会先灌他的沙屁眼,又拖到江里去呛水的。他去了虎头岩他舅舅家。路并不远,但方向完全相反。是一个山脊的另一面坡:白沙码头是南坡,靠长江;虎头岩是北坡,靠嘉陵江。

舅舅家没人的时候,他才把小提琴拿出来看,总体的感觉是失望。因为这琴看上去很土气:颜色土黄土黄的,像干了的广柑皮,没有光泽——也不知是因为旧了,还是本来如此。有的地方已磨得发白,有的地方还有破损,像伤口那样贴着胶布——然而不得不让他惊骇的,是那一身的木纹:面板像嵌着一条条黑线,背板是大条大条飞扬的虎纹。岂止背板,墙板、琴颈和琴头,都是这样的虎纹。八师兄以前见过的虎纹都太窄小了,又暗淡,而且过于规整,实际上只能叫猫纹。现在这个才能叫虎纹。而且他现在才知道,虎纹也可以在琴颈和琴头上。他将琴拿到靠窗的亮处,如饥似渴地看那些虎纹,恨不得用舌头去舔。

这时他才发现,旋钮上都镶嵌着——金子!一定是金子!只能是金子!每一只旋钮都精细地雕刻着螺旋状的花纹,像连环画上那些国王的权杖。

他不知道对这把小提琴是一种什么——感觉。他并不喜欢它,当然也可能是,还不敢喜欢它。不错,他怕它。而且是属于一个百姓对国王的害怕。以至于他无数次地拿起弓子,却不敢将它放到琴弦上。

直到次日,他才敢来拉它。开始的时候,琴弓总是打抖,比初学琴时第一次拉空弦时抖得还厉害。但无论如何,这琴发出来的声音,的确不同凡响。但就在他终于平静下来、琴声正常、准备正式拉一支《练习曲》的时候,门突然开了,七师兄一头闯了进来。八师兄愣在原地。

七师兄说:我问了你妈,说你可能在这里。

八师兄支吾道:你有什么事吗?

没有什么事,找你耍。

你怎么知道我在这里?八师兄还没回过神来。

你妈说,你可能在这里。七师兄耐心地重复刚刚才说了的话。

八师兄立刻明白了自己过于心虚,而且暴露出来了。他想对策。果然,七师兄说:你这里也有提琴?

八师兄说我舅舅给我买了一把别人不要了的旧琴,叫我来拿。

这把旧琴比你那把新的声音好听。

提琴是越旧越好听,本来就是这样。

七师兄突然说:螳螂被打死了。

八师兄大吃一惊,然而立刻就相信了。突感一阵极度的轻松。他想原来抬到围墙根下的尸体里,也有他的一条啊!早知道是这样,就不会逃到舅舅这里来了。你怎么知道的?他问,你看见他的尸体了?

七师兄说:是老十一的大表哥说的。老十一的大表哥也在下面,也就是螳螂那个兵团里,据说还是打重机枪的。

螳螂并不是在进攻煤设院时被打死的,而是在回到兵团后,在火并中被自己人打死的。原来螳螂还是兵团的负责人之一。进攻煤设院,伤亡这么多,却并没有发现一挺高射机枪。其他负责人自然就要追问螳螂。这样就整毛了。有个死了好哥们儿的,抽了螳螂一皮带,螳螂立刻拔出手枪,但有人先于他开了枪。就是这样。

八师兄感到很难受了。如果他是在进攻中被打死的,那就要好得多。但他是这样死的,八师兄就觉得与自己的关系大了。其实两种死法,不都是因为我的情报吗?

他不知所措,漫不经心地拿起琴弓。突然觉得这把琴弓特别像一柄剑。琴弓都像剑,但这一把特别像。他像从电影里看来的那样刺了几下,心里好像轻松了些。他看见饭桌的边缘上爬着一只苍蝇,便信手一剑刺去。不偏不倚,居然就此将那苍蝇结果了。

一旁的七师兄大惊,叫道好剑法。

小提琴八师兄从此有了一个癖好,就是将琴弓当剑使。不要以为琴弓纤细易折,不,只要你不横着使劲,它可以承受很大的力量。尤其是将弓毛绷紧了的时候。俗话说:立木受千斤。柱子就是立木。

他的“琴弓剑术”同他的小提琴技术一同长进。有时候他拉琴不是那么专注,如瞥见苍蝇、蟑螂之类,那些家伙的死期就到了。他几乎是百发百中。而且弓尖点到为止,不必抵到桌子,或是墙壁。

有一次,他在路上边走边拉,后面一只不叫的狗撵了上来,他一回头,那狗正要下口。他本能地连刺两下,狗的双眼瞎掉,惨叫着跑开。那时他才十二岁。

白萝卜的到来

众兄弟成人了。简单地说,多数参加了工作,又多数就在附近的中小厂矿里。八师兄在歌剧院当提琴手——他正在竞争首席。如果成功,他可能是全国最年轻的首席小提琴。七师兄成了惟一的大学生,学着同码头风马牛不相及的专业——哲学。还好学校就在重庆,他随时可以回来。

那是五一节的晚上,众兄弟在江边的大礁石上夜饮。礁石有多大?可以踢足球。出了三峡,就看不到这么大的礁石了。礁石从江里一直连接到岸上。涨大水时,礁石被淹掉,退水了又露出来。这就好,礁石上生出许多名堂来。有灌木,有花草,有毛毯一般的青苔,有大大小小的水凼。有些水凼里还有小鱼。孩子们年年春天来水凼里捞蝌蚪。甚至,有一次,起个大早的二师兄还在一个像脚板印一样的石头窝里看见了一只熟睡的野兔。

礁石上有粗大得难以描述的铁链,一头生在礁石上,一头插入江中。没有人说得清铁链是谁安的,安来做什么。只知道老不退火说:那是为了抗日战争。

靠近那铁链的地方,比较平坦,好坐。一人搬一块大鹅卵石当凳子,围着坐下。中间铺一张大塑料布,酒菜什么的就放在上面。

这时候八师兄哼唱起来——

在那古老的密林……

立刻有数人和着齐唱——

有一股清泉水。无论是步行的无论是乘车的,都到这儿来解渴。无论是步行的无论是乘车的,都到这儿来解渴。

这是一支什么歌,不知道。八师兄给它取名叫《在密林》。好几年前,十几岁的小提琴手八师兄在一条背街的角落看见几个人在玩吉他。一个脸色苍白、病态十足的小胡子男人弹唱了这支歌。很规范的三拍子,共四段。只一遍,八师兄连曲带词记了下来。

在一个无聊的夜晚,他拨着小提琴,自弹自唱,被前来闲扯的工会主席三师兄听见,大加赞赏,拿起纸笔记下来。就此流传,人人会唱——

那泉水虽然幽静,但你别喝泉水。坏心肠的小姑娘她把那清泉水搅得又浑又脏,坏心肠的小姑娘她把那清泉水搅得又浑又脏。

八师兄从裤兜里扯一根笛子出来,开始吹。他是歌剧院拉小提琴的,但他清楚在野外尤其是江边又尤其是长江边拉琴不合适、不协调。所以他也把笛子弄会了。乐队里有专业笛子,八师兄请教,人家也认真给他说。所以八师兄的笛子说不上高超,但味道还是很正的。笛子一响,空气一下子就跳动了,全体开始亢奋。

所以八师兄可以不做事,理直气壮地坐享其成。那个时候,已经开始说物质文明和精神文明。八师兄说你们搞物质文明,我搞精神文明。众兄弟中,八师兄是最懒的一个,大家并不高兴他,只不过没有哪个计较。这块地方的人都不怎么计较,随随便便地就把一辈子过完了。也许他们天性浑沌,但如果细心,就知道他们还是有想法的。最后都要死,都是一个完了,计较什么呢?皇帝万岁万万岁,哪个又没有死呢?

搞精神文明的还有大师兄。八师兄的笛子吹得差不多了,他就弹秦琴。秦琴为什么叫秦琴,不知道。后来,七师兄从大学毕业了,又看到大师兄弹秦琴时,才若有所思地说可能秦琴是陕西的乐器,专为秦腔伴奏的。大家也同意这种解释。

你听过秦腔吗?大师兄讥讽地问学者。

没有。学者老实承认。全体笑起来。

大师兄弹了某支歌的一句。立刻就有人唱了起来——

再过二十年,我们来相会……

其他人快乐地接下去——

走进火葬场,统统烧成灰。哈哈哈哈哈哈——

多半人记不准这新版的歌词了,就将歌词的篡改者工会主席三师兄盯着。三师兄用手指着你我他,提示,同时竖起左手食指,大声领唱——

你一堆,我一堆,谁也不认识谁,苍蝇蚊子绕着骨灰飞。

啊亲爱的朋友们,美丽的骨灰盒属于谁?属于你,属于我,属于我们八十年代的新一辈。

歌词是三师兄篡改的。

三师兄是个篡改歌词的大王。他有这个癖好,见到歌词就想改。林彪的话被人谱了曲,那一阵规定大家唱:老三篇,不但战士要学,干部也要学。老三篇,最容易学,真正要领会就不容易了,云云。被他改成:包谷面,不但战士要吃,干部也要吃。包谷面,最容易吃,真正要消化就不容易了,云云。那时的他,才十六岁,学徒工。

好像是在蹲厕所的时候试唱定型的。为此那泡屎他拉了半小时。男厕所一直没有人,但他不知道女厕所那边有人,而且是真正的工会主席。他出恭完毕,在路口看到真正的工会主席在等着他。那是个老大姐,很善良——很奇怪,工会主席都很善良:也许活跃,也许单调,也许能干,也许草包,但不管怎么都很善良——跟外国的工会主席两码事。她说三师兄,你还是要小心一点,虽说林彪早已爆炸,虽说“四人帮”也粉碎了,但最好还是不要唱这些。

我搞起好耍。学徒工说。

我当然知道,我听到没有什么,可是别人听到就不好了。

我不了。学徒工敷衍道。

真正的工会主席很欢喜。而且突然问你愿不愿意到厂工会来工作?我发现你倒是很能搞创作的呢。

三师兄就这样调到了工会。这以前他在翻砂车间。

迄今为止,还只是男的来过这样的野炊。不是排斥女性,是解手不方便。当然啰,说某一类的话也不方便。

听吧,此刻就在说这样的话。讲述者是老青猴。他说,我昨天又听到一个船老板说了亲身经历,听不听?

说吧说吧说吧说吧。

他说:他的船靠了一个码头,他就住进了一个小客栈。写了号,他就把随身带的军用挎包挂在了堂厅的柱子上。

他睡楼上。半夜他听见旅馆的老板和老板娘在搞。搞到后来,那女的骑到上面去了,把男的整射精了。女的很得意,说耶,顺着柱子流耶。船老板在楼上听到了,就趴在楼板上对下面喊,顺着柱子流哇,莫把我的包包打湿了噢!

哈哈哈哈哈哈哈。干杯干杯干杯干杯。

工会主席三师兄说:我也刚刚听船老板说了一个,听不听?

说吧说吧说吧说吧。

说是有两个小偷,那天夜里摸进了一家屋里。半夜,正想偷东西,人家却搞起来了。而且搞到快天亮了还不完事。两个小偷只好溜走。

中午,两个小偷回来打探情况,一人担了一挑李子打掩护。放下担子,在那家门口歇着,那两口子出来看李子。那女的拿起被枝条连着的两个李子,笑起来,问男的:你看,这个像不像你昨天晚上那两个?

两个小偷大吃一惊,耶,厉害,居然给认出来了!拔腿就跑,李子也不要了。

哈哈哈哈哈。一半的人大笑。

啥意思啥意思啥意思。另一半的人莫名其妙。

这就是三师兄。三师兄多才多艺,在厂工会工作,人称工会主席。当然,这叫法后来应验了。三师兄喜欢卖关子。他对大笑的人说:你们不要开腔,让他们猜。

另一半开始猜。终于,不知是哪一个叫了起来:那不是说的李子,说的两个卵睾蛋。

对对对对对。全体大笑。干干干干。

问题是,有一个兄弟起了疑问,这是船老板亲身经历的吗?

那当然。工会主席笃定地说。

他怎么知道两个卖李子的为什么逃跑?

船老板是何等样人?其实头天夜里他已经发现屋里进了贼,他怕吓着了女人,就没有吭声,一直不停地搞到天亮。

那两挑李子呢?刚刚从大学毕业的学者七师兄问。

哈哈哈哈哈哈。全体又是大笑。但是这一次都不知道为什么要笑。

你们猜呢?三师兄又卖关子。

众人猜了一阵,猜不出。因为无论怎样都不好处理。

工会主席得意了。你们这些弱智,他既然是船老板嘛,当然是搬上船嘛!

哦——全体恍然大悟。运到重庆来还可以卖个好价钱。

那就不是两口子了,学者突然说,哪有两口子在外面还说卵睾蛋的!

这个说法把大家镇住了。因为都没有结过婚,一切很难想象——就这样静了一阵。

工会主席打破沉静。他说老十一你不是拿了把二胡来吗?拉个《二泉映月》吧。

大家仰头看天。真的,月亮出来了,椭圆的,有点模糊,像给刷了一层糨糊,又像镇口天天早上卖的烧饼。

不约而同地,大家又低头看江心。找了一下,才看到了江心的那个月亮。这个月亮反而要清亮一些,圆润一些,像江边一块浸在水里的卵石。

老十一拉《二泉映月》。他非常投入。毕竟大家围坐专门听他拉琴的时候不多。机会难得,他受宠若惊,于是极尽哀怨之能事,拉得人欲哭无泪。

小提琴家八师兄很不满意。他说老十一你可能上了那些文章的当。那些文章说瞎子阿炳对旧社会哀怨。其实这个曲子同社会没有什么关系。

那同什么有关系?老十一本来想得到喝彩的,不由得十分扫兴。

同他家乡的夜晚有关系。

同意同意。工会主席说,要不然何必叫个《二泉映月》。

家乡景色很美,很神秘。神秘之美,是这个曲子的主题。小提琴家说。

不要因为你是搞专业的,就随便诓人噢!十三弟替老十一打抱不平。十三弟开摩托,在电影公司送拷贝。

不听专业的听哪个的?老青猴蛮横地问。

提琴家说:我在歌剧院听了瞎子阿丙的原版录音。

真的?全体很吃惊。

我如哄人,全家死绝。无父无母无妻无子的提琴家对天发誓。

好吗,怎么样?全体问。

不但没有悲伤,还有些快乐,应该说整个基调是相当轻松的。

眼睛都瞎了,还轻松。十一和十三说。

工会主席笑起来。说:其实一般人都不知道他的眼睛是怎么瞎的。

怎么瞎的?

提琴家说,花柳病。

啊——全体大吃一惊。

工会主席说:他老人家潇洒得很。

哈哈哈哈哈哈。

账还是应该算到旧社会的头上,学者七师兄说,不是旧社会,他怎么会得那种病?你看我们,想得那个病还没有条件嘛。

哈哈哈哈哈哈哈。

突然,大家听到一个声音:鹅吃见窘西。一时面面相觑,有点怀疑是不是有人在说话。

又听到这样的一声。

后来,已经和白萝卜很熟了,才慢慢弄清楚,这个人群中最重要的女人对全体说的第一句话是——我吃点东西。她已经饿了几天了。

这声音从哪个方向来的,一时半会儿没弄清,大家各往一方看。每个人都扭头看身后,情形极为滑稽。结果那个声音笑起来了,说鹅在这塔。

当然最后还是看清了,她站在大师兄身后。隔得有点远。好像她又想靠拢,又怕靠拢。

开摩托的十三弟跳起来,走过去看。他问她:你是哪个?

回答:鹅吃见窘西。

学者七师兄反应了过来。他的大学同学中有的是外省人,他比较能够识别方言。他说她想吃点东西,叫她过来吧。

这样,十三弟就把那个影子领了过来。

星光之下看见了,是个女的,年纪小,中等个,身体有点粗。老青猴拧亮了手电筒要照她,被大师兄喝叫一声照地下。手电光就照到石头上,反射着让她亮了一点。脸圆圆的,很白,就像月亮。

有人让出了地方,大师兄说你坐下吧,其他人也说坐吧坐吧不要怕。

她坐下来,看着中间。老青猴立刻将手电筒照着,大家说你吃吧,要吃啥吃啥。

她拿了一块大饼,吃起来,吃相文雅,并不似大家以为的要狼吞虎咽。

七师兄递给她一块卤排骨,说今天的排骨好吃,吃吧。

她吃了一口排骨,摇摇头,说这个不能就饼,这个是下酒的。全体大吃一惊。

那你喝不喝酒呢?有人问,有点恶作剧的味道。要不得,旁边有人指责,她饿了几天了,怎么能喝酒?

鹅要喝酒,鹅口渴。

全体又吃一惊。

那恶作剧的声音问:你喝白酒呢还是喝啤酒。

都可以。

噢——全体轻轻叫了一声。而且,有一种快乐,在刚才的惊讶之后,重新出现。有人用搪瓷缸子倒了半缸子老白干,递给了她,没有人制止。

她接过来就喝。完全像喝凉水。

要不得,大师兄有点紧张了,将她按住,不能这样喝。

她也就不喝了。挺好说话的。全体立刻都很喜欢她。

大师兄把缸子拿过来,倒抽一口冷气。已经喝完了。

二师兄又递给她一个卤鸡蛋。她接过去,吃。

大家都不说话了。看着她吃东西。江中的汽笛昂昂地叫,群山震撼。她停下来,侧耳听,说:好听。

大家一起笑起来。然后又很担心地看着她,看她是不是要倒下。

没有的事。她稳如泰山。

老青猴拿过那个大瓶子闻了闻——是酒啊。他倒抽一口冷气。

大师兄轻声说:三哥你来问她。大师兄块头太大,声音又粗,他怕她害怕。

待她吃得差不多了,三师兄亲切地问:你家住在哪里呀?用的是普通话。工会主席的普通话并不错的,大家还是笑起来。

鹅不晓得了。她说。很认真,还很着急。大家止住笑,开始感到问题严重。

你怎么到这里来的呢?

火车。

大家一齐点头。这里离火车站本来就不远。那么很显然,她出了火车站,乱走,就走到这里来了。

你一个人吗?

还有两个,一个男的,一个女的,他们要卖鹅。

哦——大家明白了。这种事常有的。那么她是逃跑来的了。

你叫什么名字呢?

白萝卜。

什么什么?全体问。

白萝卜。

这次都听清楚了。全体笑起来。几支手电不约而同地打向地面,把她映照得清楚了。她真的有点像个大白萝卜。

但是三师兄还是问道:我是说,你真正的名字,不是外号。

鹅不晓得了。还是很认真,很着急。全体倒抽一口冷气。这种事还是头次碰到噢。

小提琴家八师兄在那一头悄悄说龟儿还是很狡猾的。他料想她听不懂这飞快的方言。

谁想她听懂了,说:鹅不是狡猾,鹅真是想不起了。

那么,工会主席迂回了一下,你姓什么呢?

她身体僵硬,眼睛发直,好像在努力回想。大家等着。

半晌,她扭过头,问三师兄,那四不四,就姓的个白?

全体大笑,乐不可支。

八师兄悄悄对七师兄说:可能是个弱智。听到的都微微点头。

谁想又给她听懂了。她说鹅不是弱智,鹅完全是个正常的仍(人)。

全体又笑,说哎呀,今天晚上真是太好耍了。

你吃饱了吗?那一头有人问道。

她说吃饱了。

你可不可以表演一个节目?那一头问。人群一下子有点骚动。亮闪闪的目光在黑暗中向她眨着。

她立刻站起来,说鹅跳舞。噼里啪啦踢掉了鞋子,是一双塑料鞋。

她走到一处,要跳。大师兄突然说要不得,天黑地不平,要弄伤了脚,不要跳,你唱个歌吧。

不行,她说,鹅要跳起来才能唱。

全体立刻兴奋了。好样的,有人大叫,我们拿手电筒打追光!

不不不,另外一些人说,我们来烧篝火。

大家分头找柴火。

白萝卜站在原地看大家忙,突然就笑个不停。这让她看上去有点傻。

大师兄说:把老刘家菜地的篱笆拆了,明天给他补上就是。

顺着江烧起了两堆篝火。大礁石照亮了。

大家完全看清楚了她。她不漂亮,也不丑,胖乎乎的,扎两个粗短的辫子——如果她不是戴的假发,那么她的头发是太多了太好了。她的脚板像两条鱼——刚刚钓上来在地上蹦跶的鱼。她的胳膊有点粗短,她的腿也有点粗短,但是一舞起来,好像也并不粗短;她的屁股有点肥大,但是一舞起来,好像是腰细,不是屁股大。

学者七师兄后来说:白萝卜是那种女人,就是说不上漂亮,但是男人一见了就要动那种心思的女人。说不出理由。如同另一种女人,每个地方都漂亮,但就是勾不起那种感觉。也说不出理由。

而且让大家吃惊的是,她开口唱的是《东方红》。有人笑起来。但接着听到,她唱的不是那个,是——

东方红,太阳升,哥哥你出门鹅不放心,祈求神灵来保佑,呼而嗨哟,下场大雨哥哥你停一停。

全体鼓掌。但是又纳闷,《东方红》有这么唱的吗?如果倒回去一些年,这不是要成个反革命吗?

学者七师兄有点感觉。他说:这说不定是原版的《东方红》哎。

学者推断:如果这是原版的《东方红》,那么她就有可能是陕西人,而且可能是陕北的。

他灵机一动,问:你会不会唱《走西口》?

鹅不会。

学者不死心,自己唱了一段,就是大家都熟悉的也只熟悉的那一段。

哥哥你走西口,小妹子我实在难留,手拉住哥哥的手,送哥送到大路口。

是这个呀,白萝卜说,这个鹅会——

走路你走大路,再不要走小路,大路上格仍马多,来往改忧愁。

抽烟你自打火,再不要与仍对火,操心那绿林的响马贼,放进了蒙汗药。

睡觉你睡当炕,再不要靠墙睡,操心那挖墙的响马贼,挖到了哥的身旁。

…………

仍然是边跳边唱。脚板打着石头,噼里啪啦。

全体非常吃惊。他们生平第一次听到这个。

你跳的是哪个地方的舞蹈呢?工会主席问,又像蒙古的,又像新疆的,又像西藏的!

哈哈哈哈哈。

白萝卜笑得更厉害。她说:鹅咋晓得,鹅瞎跳的。

小提琴家说:不是瞎跳,是即兴起舞,最高境界。

二师兄突然对大师兄说:就在这里耍一夜了。大家都说肯定的了。

很明白的,如果我们回去了,她怎么办呢?

大师兄说八哥,你吹个笛子吧。

八师兄吹了个《彩云追月》。远处的船上喊起来吹个锤子呀!锤子是男性生殖器。

有一半的人大怒。十三弟跳起来大骂喊锤子!打死你个狗日的!

另一半人不生气,觉得是很晚了,人家明天的活路还是很重的。笛子的确是吵人了一点。

三师兄把秦琴拿过来,弹《彩云追月》。就演奏而言,三师兄超过大师兄,但他不能自弹自唱。一曲终了,大家都说这个比较合适。这一鼓励,他又弹了个《小城故事多》。结果大家就说起了邓丽君。说其实就是以前批判的靡靡之音,但是的确好听。

有人说月亮没有了。看天,那一块天幕黑了,变厚了。有几个人同时抽鼻子,又同时说,也好像有点雨腥气。

大家不由得看了看白萝卜。都没吭声,但都在想,如果下雨,我们倒是可以回去,她到哪里去呢?

老青猴嬉笑着说:下雨天留客。

不知哪个莫名其妙地补了一句:天留我不留。

这句玩句读的文字游戏大家早已经烂熟。下雨天留客,天留我不留,主人如此说,是想赶客人走,殊不知那客人脸厚,又机灵,立刻把标点符号重新分配:下雨天,留客天,留我不?留。

这一套的,还多呢。老青猴好像今天特别亢奋,说,过路人等不得在此小便。

滚你妈的,大师兄呵斥他,胡说八道。

十三和十四同时起身,往白萝卜背后去了。一会儿两人回来,老青猴说过路人,等不得,在此小便。这一来大家都嘻嘻地笑,看一眼白萝卜。

大家以为她会不好意思,会假装没有听到。却不料她突然问等不得了在哪里小便?

全体笑得不可开交。三师兄噗的一口把啤酒喷到了餐布上。

倒是二师兄懂了。他问你是不是要解手?

她说对。二师兄就说岸上那边有条破船,你可以在破船后面解决。

又没料到她却说不,鹅一个人不敢去。

哈哈哈哈哈,哪个陪你去吗?大家说。又一次觉得她是个傻子。

二师兄说丫头带她去嘛。丫头是最小的一个,还不到十五岁。

不,我不去。丫头说。

大家说,狗日为好不得好耶,不识抬举。

不,鹅不要他带,他太小了。

大家似乎给她吓住了,一时开口不得。

大师兄突然说走吧,我带你去。

哎。白萝卜顺从地站起来,蹦蹦跳跳地跟了大师兄走,好像孩子跟了大人上街买吃的。看上去她只有大师兄的腰那么高。

大师兄把她带到破船后面,说别忙,我先给你看看有没有地雷。他用手电照。

埋地雷干啥呢?她很不理解。

那一边传来笑声。大师兄也笑了,说不是真的地雷,是别人拉的屎。好吧,就在这一块。说着就走到船的那边去。

她在后面叫可不敢走远了,鹅怕鬼。

那一边又笑,有人装鬼叫,有人又在制止。

她撒尿的声音很响亮。大家都很吃惊。同时心情也很复杂。

老子还从来没见过这种傻子。老青猴说。

哪里傻?十三弟说,他还不要丫头要大师兄呢!

大家一阵笑。白萝卜跟着大师兄回来了。

白萝卜突然打了一个哈欠。全体吓了一大跳,好像她打的是个炸雷。

如果她要睡觉了,怎么办呢?

果然,她说:鹅好像还没有睡觉。

大家有点莫名其妙。三师兄有点明白,就问:你是不是有好几天没有睡觉了?

她翻起眼睛想,半晌,说:数不清了,就没有睡过觉。

大家立刻感到问题严重。

还没来得及商量,白萝卜突然咚的一声倒在地上,睡过去了。众人面面相觑。

二师兄说:天不冷,让她睡一会儿再说。

地上不行。学者说。

很少说话的松井突然说嘿,那个船里面可以睡。

对对对。大家说,大师兄把她抱过去。

大师兄笑着说:他妈的。大家鼓掌,工会主席说。大家鼓掌。

大师兄兴致勃勃地跳了一下,弯下腰把白萝卜抱起来,还这么掂了两下。丫头问重不重,大家笑。大师兄说没你妈重,大家又笑。丫头不是收养儿,他的父母都在镇子里。

大师兄说奇怪,也太轻了一点吧,未必是个空心萝卜?

哈哈哈哈哈哈。

大师兄小跑着,到了破船边,站了一下,立刻回来。不行,里面有水。他说。

大家想起,里面是积了雨水,还没干。提琴八师兄突然说,搬跳板。

众人说好办法。二师兄立刻跳起来,招了一下手,四五个兄弟跟了他绕下礁石,奔江边而去。

一会儿就抬着两块跳板来了,一边哧哧哧地忍着笑。很明白,这是人家同岸上的惟一联系。

三师兄咧嘴问道:是哪两条船的?回答一是河沙船的,一是兵工厂的驳船的。

八师兄说哎呀不该拿驳船的,要惹祸。学者七师兄也说刚才吹笛子,闹,人家已经很冒火了。

二师兄说问题是这块跳板是最舒服的。

这么一说大家都没有意见了。大师兄说也没有什么,天亮前给龟儿还回去就是了。

两块跳板拼起来,把白萝卜放上去。她睡得很熟,简直熟透了。众人从没见过一个女人睡得如此这般,一时都呆住了。大师兄脱下衬衫盖在了她身上,二师兄也脱下衬衫盖在了她的腿上。两个人都只穿个背心了。

来,喝酒,工会主席说。大家才觉得夜很深了。

大师兄喝了一阵,抓过秦琴,轻轻地弹。大家听。他弹的只是音阶。多,来,米,发,索,拉,西,多;多,西,拉,索,发,米,来,多。

突然,大师兄说:我们要把她留下来。很好,大家说,摩拳擦掌。

白沙码头是一个收养之地。没有什么人安放不下来。

二师兄说可以在小学里给她找个工作,做清洁她总是可以的吧。

不要低看了她,学者七师兄说,不一定是个傻的。他接着解释,人类是一个大脑很复杂的物种。有的人的大脑某些地方不如一般人,其他地方却可以强过别人的。

大家一致同意。而且讨论起来,觉得她能够做的事情是很多的,比如做小工——现在白沙镇需要的小工不少呢,缝纫工、油漆工、守店子的,当保姆也不错的——说到这里才产生一个问题:她本人多大?如果不到十六岁,还没有资格工作。

拿不准她多大,只能大致判断,在十岁到二十岁之间。

没有关系,工会主席挥挥手,给她说好,十七岁,让她记住。

好,大家一起说,大大地干了一次杯。

那她住在哪里呢?有人问。

老青猴说:可以先跟猴妹挤一挤,再找地方。猴妹现在是老青猴的女朋友了。

大师兄说:我们给她盖一间房子如何?

哈哈哈哈哈。

二师兄说:别笑,也不是不可能的哟——老十一,就挨着你们家的柴屋搭一个偏偏房,怎么样?

老十一还来不及回答,其他人就说:哪里给她找不到一块地方噢!

就是就是。大家一起说,大大地干了一杯。

——到天快亮的时候,大家歪七倒八地睡着了。

突然被浇醒了。最小的丫头和次小的兔子发出的尖叫把大家搞得昏头昏脑。

开始大家以为是下大雨了。随即就明白过来,是驳船上的高压水枪在浇。船上的人还在骂:龟儿子把跳板给老子抽了!

三师兄打着哆嗦,说狗日的太恶劣了嘛,像国民党镇压学生。

跳板给老子拿回来!那一边还在吼。东浇一下西浇一下,意思是只要不拿回跳板就还要浇。大家看清了,是那个轮机长在指挥。

白萝卜跳了起来。她给浇透了。衣服贴紧了身体,乳房显得很大。

老青猴回骂:老子偏不给你拿回来!

丫头和兔子也尖叫:不拿不拿!

大师兄说走,给他们送回去。他自己抱起驳船的那块跳板走向水边,一边说都来都来。

全体明白可能要干仗了,立刻安静下来,鬼鬼祟祟地跟了大师兄走。

大师兄把跳板架好,自己当先走上甲板。三师兄紧随其后,招手叫其他人也上来。

大师兄冲轮机长走去。轮机长发觉不对,转身要跑,但晚了。大师兄一步撵上去,一手抓住他的颈子,一手抠住他的裆下,大腿一抬,轮机长就到了半空。大师兄嘿了一声,把他扔下了长江。

船员扑了上来。有一个想来掀掉跳板,阻隔援军,但三师兄拼死守住了跳板。

一个船员握着一支篙杆,像长矛一样地刺来。大师兄大叫一声太好了你这个傻儿!他正在找家伙呢!他侧身闪过。他那么大的块头,却可以闪得像一只猫。他抓住篙杆,顺了一下,那个船员就到了他的跟前。他抬起一条腿,踹到对方小肚子上。对方哎哟一声松了手。篙杆就归大师兄所有了。

大师兄舞起篙杆,一下子将三个船员扫下了水,又舞了一下,又将两个船员扫下了水——正在准备将所有的船员扫下水时,听见了丫头的尖叫:他要淹死了。

原来轮机长正在水里挣扎,正在沉没。大师兄有点发愣,就听旁边一个没有被扫下水的船员忧心忡忡地说:他不会游泳。

大师兄反应不过来。他怎么会不会游泳呢?他喃喃自语着,他不是轮机长吗?

这时老十一和八师兄已经游到了轮机长身边,把他托住了。八师兄回头叫:船上的救生圈呢?

两个救生圈扔了下来。

轮机长给捞了上来。他已经喝够了水。他后来回忆,长江的水,就这么喝,有一种特别的味道,只是说不出来。他坚信从此可以从很多种水中把长江水喝出来。

但当时他只能趴在一块大石头上,把肚子里的水吐出来。

这时,岸上来了一辆警车,水上来了一条警船。后来知道,打架的时候,驳船上有人用被叫做“大哥大”的手机报了警,说是有人抢船。

当然后来弄清楚了是打架,没有抓人,但是把白萝卜带走了。

本来要抓走大师兄,但轮机长说情,说只是抓扯推拉,也没有伤人。大师兄那种样子,警察见了就想抓。不过也就算了,目标转向白萝卜。

先问白萝卜受了什么对待。虽是带到旁边去问的,但大家还是听出来,是问有没有集体的流氓行为。白萝卜大声嚷道:做啥要胡说八道呢?警察就有点尴尬。她又指着驳船说是他们集体耍流氓。她提了一下湿透的衣服。驳船上的人也有些尴尬。

警察要带走白萝卜,众兄弟不知所措。学者七师兄却不肯善罢甘休。他说她有这个自由在这里玩耍,既没触犯法律,又没违反治安管理条例,为什么要带走她呢?

一个警察要笑不笑地说:你话说得文绉绉的,可惜你对自由的理解是肤浅的,你对法律的理解也是肤浅的。

白萝卜从天而降,又莫名其妙地消失了。简直昙花一现!大家呆在原处,半天说不出一句话。

在过后的几天里,大家有一点议论,说白萝卜或者十分狡猾,或者真有一点傻。怎么可能,自己是哪里的人、从哪里来的、自己姓甚名谁,一概不知道呢?多半是在装傻。

只有学者七师兄和提琴家八师兄认为,不太像装傻,但他们也说不出个理由。

而大师兄,只是笑一笑,不发表意见。

过了些日子,这昙花一现也没人再提了。

得说一下重庆的特殊之处了;说的只是地理。可以说没有地理就没有重庆。比如说当年蒋介石选重庆来当陪都,他为什么不选成都呢?成都又肥沃又凉快!但重庆山高,又多雾,日本飞机不好炸,这不是地理是什么?

重庆是两江夹一个大山包。这两江还不是无名之辈,长江不说了吧,嘉陵江发源于终南山,出身已是高贵(君可知“终南捷径”?),而她的流域,正是号称天府之国的四川盆地的腹地,一切可想而知。

两江夹一城的,多了去,不说远了,就顺长江下去吧,武汉、南京、上海,是大块头,小块头就太多了;两江夹一山的,就更数不清了;但两江夹一座大山,山是一座大城的,委实不多。从这点来说重庆是难以仿制的。

因此重庆有很多码头。这有什么?南京、上海、武汉不也有很多码头吗?

这不一样。那些地方的码头同市区的联系很通畅。假如码头是嘴巴,那么那些中规中矩的公路就是食道,食物可以顺利抵达胃里。

在有嘴巴这一点上,重庆并无两样,问题出在食道。重庆的码头,背后是山,是山坡还好一点,有的根本就是山壁。所以重庆的多数码头,不通公路,只有石级。随便说两个地名,诸君也就明白了:石板坡、十八梯。怎么样?再请注意,这两个地方都在市中区。

因此重庆的码头大多规模很小。货物来了,肩挑背扛。来一台多少万吨的水压机之类的,如何处理?再因此码头的分工分类也就很细了。木货街、棉花街、磁器口,甚至还有筷子街。怎么样?

小码头与大码头真正的不同,其实不在于规模,小码头可以处在人居之中,大码头则不行。上海港不行,就是重庆的朝天门码头也不行。但是这里的白沙码头就可以。

上个世纪七十年代末吧,出来一部电影,叫《被爱情遗忘的角落》。这部电影出来以后,白沙码头自己的人,还有对这地方比较注意的人,就说这里是被爱情遗忘的角落。

这地方是货真价实的角落。不要以为角落就一定是伸出的远远的一个所在。那是一种角落。还有一种角落是反其道而行之——往里缩,缩得你很忽略,要去一下呢也不那么方便。譬如说人体,小脚趾算角落,不错,胳肢窝算不算角落呢?

白沙码头就是一个胳肢窝,缩在长江的一个尖尖的急弯里,当然,同时也在一个深深的山之皱褶里。屈原说“若有人兮山之阿”,就是这种地方。不过可不是什么“若有人”,那是真有人。

更糟蹋人的是,白沙码头分到的业务,就是在小码头里也是属于下等的。请看码头上那条正街的街名就行了:竹木街。

这个码头主要接纳上游来的竹子和木头——请注意是木头,不是木料。是原木。就是直直接接的粗笨的树干,连树皮都没有剥去的。就是说,运到这里来的东西——说“东西”比较准确,说“货物”就有点装腔作势了——是连船都不需要的。

这么说,码头就不靠船啰?只有不生崽的婆娘,哪有不靠船的码头?码头靠船,不但靠,而且是靠大船。只不过呢,第一,都是木船;第二呢,船上装的除了河沙,就是鹅卵石——这就是此地最主要的出产。

码头就是这么个——级别。码头的居民自己也知道自己的级别。他们的说法是,我们没有级别噢。请不要,请千万不要以为这个说法是自谦,甚至自卑。码头的人从不自卑——他们很可能还不知道什么叫自卑。“我们没有级别”的真正含义是——不要拿你们的规矩来管我们啰!就是这样。譬如在学校里,老师批评一个码头的学生“这个问题并不复杂呀,怎么还是弄不懂”,这个学生往往会说“我是没有级别嘛”。

不过,反过来的情形也一样。譬如学校的游泳课就拿绳子圈出一块浅水区域,在长江里上。这种时候码头的学生就成了助教。有些同学,贵为团支书,或者班长,或者高才生,怎么教也学不会,往往就会焦急到问:我怎么回事呢?我怎么回事呢?这时候码头的同学就会认真地说:什么怎么回事,你们就是这个级别嘛。

但是请不要以为镇里的居民就是清一色的码头工人,所谓下层劳动者。远远没有那么简单。居民成分相当复杂。码头工人当然是有的,但只占很小一部分。有山上军工厂的工人——按照那个年代的说法他们叫产业工人,社会地位很高的。有国民党的旧人物,譬如军医、文职人员、不知道为什么没有被处决的下级军官、不知道为什么没有被关押的中高级军官(最高的据他自己说是准将),还有医生——主要是中医,多达二十多人,可能是重庆除中医院宿舍以外中医密度最高的地方。关于这个也有个说得过去的解释,就是这些人以前都是旧政权官僚的保健医生;很难说这种人有多少罪恶,但你让新政权的要人也请他们来保健,恐怕不好。如那位诸葛郎中,据说曾经是孔二小姐的保健医生。陪都时期孔二小姐在南温泉的半山腰上建有别墅曰“孔园”,沧海桑田,孔二鹤去,诸葛郎中却年年去南温泉,不下水,爬山,有人揭穿他的动机,说纪念。他说不是纪念,是锻炼。

这么多的中医,当然不可能都坐在自己的镇子里拿脉。他们早出晚归,爬坡上坎,到主流社会谋生,回山水之间栖息。自然而然,他们是镇子同外面联系的纽带。

镇里居民还有一种,就是农民。数量不少。因为镇子四周的山坡是农村。是种花的农村,主要是茉莉花。因此这些农民是花农。不知道农民内部习惯不习惯有所划分,反正花农同种粮食蔬菜的农民还是有那么一点点不同,尽管这点不同不一定能具体说得出来。

——后来,在白沙码头长大的孩子中,有一个叫七师兄的成了学者。七师兄在对别人说这块地方时,兴之所至地说这里是山水结合部外加城乡结合部。学者的说法还是相当准确的。

一个叫做白萝卜的自己都说不清来历的小女子,昏头昏脑地闯来了这个山水以及城乡的结合部,引发了一场水的闹剧,又昏头昏脑地被带走了。从此无消息。众兄弟那么多人,没有一个到诸如街道办事处之类的地方去打听。

但是从此以后——

白沙码头的弟兄们,常常跑到大礁石上去烧夜火。他们说的就是:烧夜火。因为并不煮什么烤什么,也不是因为冷。烧着玩。而且多数时候空手去。每次去的人不多,也不固定。

围着火,说话,到一定的时候,说声算了,回去睡觉。就回去了。

算了?什么算了?学者七师兄对提琴八师兄说:其实大家暗暗盼望白萝卜从天而降。那一天她是十点多钟出现的,所以我感觉每到了那个时辰大家就有点不安,过了十二点,也就是午夜吧,感到奇迹不会出现,大家才回去的。

那一段时间剧院要准备赴昆明的演出,八师兄排练很紧张,很少回到镇子里。这天回来,听七师兄这么说,不免有点吃惊。他问:你怎么断定是这样的?

七师兄说:我就是这样的,我敢说大家虽然都没有说出来,但每人都是这样的。

八师兄低头默一默神,说:其实我也希望那个傻女子突然回来。

她不傻。七师兄说。她不傻。八师兄也说。

这种烧夜火成了一种习惯。后来,好像大家渐渐地也就淡漠了,尤其是冬天已经来临——江风浩荡,寒意逼人,没有火坐不住。

在冬至的前一天,奇迹发生了——白萝卜再次从天而降。

老十一从家里拿来土豆、红薯和生花生,在火里烧烤,吃着玩。老十一家属于农村,大家说的花农。

大家商量,还吃不吃狗肉。按照习惯,冬至吃狗肉有利于健康。所以每年他们都从农民家里买一条大狗杀了吃。但是今年,不知出于什么原因,有一些人感到了残忍。因为狗是人类忠实的朋友。最先说这种话的,自然是学者七师兄。他说了这样的话以后,工会主席三师兄大发感慨,说我们已经长大了。想想可不是,二十好几的人了。

我们可以吃羊肉。学者说。

那不残忍吗?有人讥讽地问道。

残忍,学者承认,但那毕竟是我们豢养的食物。

于是折中方案成立:改吃羊肉。

十点多钟,飘起了小雨。有人说下雨了,意思是回去。还有人好像正要站起来,但更多的人稳在地上,就像浇注的水泥桩。于是说走的又说再看一下吧,下大了再说。

大家围着那火,盯着。一时间无人说话。那雨下得有一点点细微的响声。大家听那种声音。看在火光的映照下别人头发上的晶晶雨花。

于是有人往火里加柴。好像火大一点,可以把天烤干。有人似乎意识到了这种愚蠢,突然就笑了起来。而且不知道怎么的,其他人也莫名其妙地一起笑起来。

笑声戛然而止。全体都听到一个声音:鹅吃见窘西。

全体愣了一下,随即一起反应过来。每个人都往自己身后张望。

结果那个声音笑了起来,说鹅在这塔。

白萝卜再次从天而降。

全体大叫了一声:哎——呀!一起站了起来。白萝卜被裹住,在火旁坐下来。

有人手忙脚乱地刨出土豆、红薯和花生,让她吃。全体无人说话,都看着她吃。细雨清晰地响着。看清了:她瘦了一点,但还是像一个萝卜。有人就笑起来。

阿弥陀佛,二师兄突然开口,幸好我们没有回去躲雨。

就是。大家说。

你怎么找到这里的?工会主席问。

鹅顺着江边走。

问题是,全体倒抽一口冷气,重庆有两条江啊,每条江有两条岸啊!

就是难找嘛,所以鹅找了很久很久。

掐指一算,半年多了。有人不停地清喉咙。

鹅每天夜里出来,在水边看,哪里有火,鹅就走了去。

你太聪明了——全体振臂高呼;你真的太聪明了——全体又一次振臂高呼。

上半年的那一天,派出所的把你带走了,你记不记得?工会主席问。

记得,鹅的衣服还是湿的,有一个就脱下他的衣服给鹅穿上。

进了派出所吗?

进了。

派出所问你的姓名,你怎么说的?

鹅说白萝卜。大家笑。

有没有问你多大的年龄?

鹅说鹅妈妈晓得。大家大笑。

问没问你是哪里的人?

问了,鹅说不记得了。

他们相信?

开始他们不相信。后来他们带鹅去看医生。医生给他们说了一些话,他们就相信了。

她这种情况,得转由民政局来处理了。她给送进一家收容院。

后来的后来,情况一点一点地凑了起来。白萝卜因为某种外部原因,失忆了。从医生启发出的回忆残片来分析,她落到了人贩子手里。她明白自己要给卖掉,下火车后逃掉了。

这后来的事她记得很清楚。她想逃过长江,远远地躲开人贩子。但她没有想到长江这么宽,而且显然很深。她沿着江边走,是想寻找一处可以涉水过江之处。

后来众兄弟常常打趣,问她白萝卜你来了这么久了,找到蹚水过江的地方没有哦?或者有过路的人打听从哪里过江,有人就会指着白萝卜说你问她吧。

每一回,她都笑得前仰后合。

有一次,七师兄告诉她,你想涉水过去的是中国的第一大河。白萝卜的嘴半天合不上。

此刻,再次从天而降的白萝卜吃土豆,烫得嘶嘶地抽气。大家看着她吃,不说话,均匀地呼吸。

风小了,雨也在停息。柴火有点湿,火不够旺,白色的柴烟在人群中窜来窜去。白萝卜停住咀嚼,抽鼻子。大家以为是柴烟呛了她。二师兄趴到地上吹火。白萝卜突然说油泼辣子汤。

什么什么?大家问。

油泼辣子汤,她说,这个香得死个仍(人)。

明白了,七师兄说,她说的是火锅。那面,他一指,驳船上在吃火锅。

全体抽鼻子,嗯,不错,驳船上在吃火锅。

是叫火锅,白萝卜想起了,鹅在街上看见的,里面是油泼辣子汤。停了一下,又说,香得死个仍(人)。

全体低下了头,心酸。

一直没有说什么话的大师兄说:那我们明天不吃羊肉,我们弄火锅。

白萝卜听懂了,很吃惊,问家里自己可以弄吗?

全体笑得往后仰。二师兄说这个太简单了,重庆人,哪家不会弄这个呢?

大师兄说:你明天就跟二哥一起,从头看到尾,你就会了。

白萝卜突然发现了什么,问:你们那个吹笛子的,鹅咋总是没有看见?

她居然记得上次还有个八师兄!大家都笑起来。三师兄说他是剧团的小提琴手,到昆明演出去了。

火锅

第二天,白萝卜跟着二师兄到农贸市场采购。先买作料:牛油、干辣椒、花椒、老姜、大蒜、郫县豆瓣……十多种。白萝卜说:明白了,这个哪能叫个油泼辣子呢?要复杂得多。

又买菜品:毛肚——白萝卜不知道这个像一叠毛巾的是什么。二师兄告诉她:就是牛的胃,以前没有人要的,农民扔在粪池里沤肥料的,后来给人发现了烫一下就吃,很脆,成了火锅中最不能缺少的菜,因此火锅也叫“毛肚火锅”。

又买了鳝鱼,划成两三寸长的片,猪腰子、鱼头、鸭肠……海带、水笋子、莲花白菜……又是十多样。

白萝卜发呆,说真不是穷人吃得起的。二师兄笑着说:但这恰恰是穷人发明的。

她不相信。二师兄说:回去让七哥跟你说吧,他是读了大学的。

采买的东西真不少。二师兄是用扁担挑着走的。白萝卜打着空手,在他后面小跑。有熟人相遇打招呼,样子多少有点暧昧,大约认为二师兄有女朋友了。

来到老十一的农家院子里。老十一家是农民,住得宽,有一个铺了青石板的小院。做饭的东西也现成。推豆花的磨子,大锅大灶大菜刀大菜板——集体伙食办得多了慢慢地就齐全了。

到了傍晚,吃现成的陆续来了。二师兄吩咐丫头和兔子生炉子,一人生一只炉子。炉子都很大,是用大汽油桶糊成的。要两个人,用杠子绳子才能抬得动。

两个大炉子摆在小院子里,生火的柴烟冒起来了。用的是上好的焦炭——这里叫蓝炭,因为看上去有点显蓝色。

这是炼钢用的,二师兄得意地说。是好炭。白萝卜也看得出来。

要好几块钱一斤哦。二师兄说。

这么贵?白萝卜有点吃惊。

但我们没有花钱,二师兄更得意了,我们是偷的。

离白沙码头不远,上游,有个火车站,专管货运的。运到重庆钢铁公司去炼钢的焦炭得在那里停一停。

这么贵,是得偷。白萝卜说。大家笑起来。

三师兄解释,偷的也不多,也就是用于这种时候,平常的燃烧煤还是自己买的。

看看,白萝卜说,吃火锅真是很贵重的。

不一定,众人七嘴八舌,看你怎么个吃法,用柴火,烫点简单的小菜,也很便宜。最先的火锅,就是这么吃的嘛。

两口大锅坐在火上,二师兄熬底料。牛油烧滚了,哧哧啦啦下郫县豆瓣,诱人的香味四下乱窜。哎呀流口水了。有人说。

老十一把屋里的电灯扯了出来,一边一只,院子里就像要开晚会了。人们陡然活跃。

二师兄喊了一声,兔子冲进屋里,噼噼啪啪抱出来一堆铁皮。原来是格子,拉开了,安在锅里。这下就像那么回事了。白萝卜说噢对,街上那些馆子里就是这样的。

锅里翻着鲜红的汤料。二师兄冷不防地丢下几节雪白的葱头,锅里更好看了。

七手八脚地,那些弄好的菜都给搬了来,有些放在灶台上,有些放在身旁的凳子上,不规不矩的。

有人忍不住了,夹起一块什么在锅里涮。就这样开始了。

学者七师兄说哎呀又是一个冬至了。大家也说又是一个冬至了。为冬至干杯。

三师兄隔着锅喊白萝卜,你烫毛肚吧。大家笑起来。二师兄就给她说:毛肚不好烫。多烫几下,就绵了,咬不动了,没烫熟也不好。

她夹着片毛肚的手就迟疑了,不敢往锅里去。大家又笑。

老青猴的女朋友猴妹就告诉她:一下一上地涮,七下八上就行了。做了一次示范。

老青猴补充:你看那个毛肚刚刚开始卷边了,就好了。又做了一次示范。

我晓得了。白萝卜说,这是个经验问题。她果断地下了筷子。

七师兄表示赞赏,说你说的完全不错,仅仅是个经验的问题。

白萝卜一边涮一边数,一下,一上,二下,二上——声音很大,像喊口号,神情相当严肃,众人乐不可支。七师兄悄悄对八师兄说:她很聪明的噢,她没有数一下二上三下四上噢。八师兄点头,说一般人都容易这样数的。七下八上了,果然开始卷边,她把毛肚丢在二师兄的油碟子里。二师兄说哎你吃呀。

白萝卜说你给看看行不行。

二师兄咀嚼那块“实习毛肚”,全体静静地看着他,听他嘴里唧咕唧咕地响。二师兄说:很好,很脆。

白萝卜笑眯了眼,突然说我给你们一人烫一块。

那好,猴妹说,你给我们一人烫一块。

要不得要不得,其他人说,你自己吃,搞了半天你还没有吃到嘴里耶。

白萝卜就给自己烫了一块,闭着眼睛慢慢嚼。大家都很紧张,一动也不动地将她盯着。她吞下去了,猴妹小心地问怎么样啊?

我好像吃过这个的。她说。

不可能噢,大家说,你连火锅都不知道说,说的个油泼辣子汤,哈哈哈哈哈。

我也觉得奇怪,但是我真的好像吃过的。

七师兄突然想到了什么,就问:你以前吃过的,有这么大一片一片的吗?

没有,切的要小得多。

对了,你吃的可能是羊肚。七师兄说。

白萝卜又翻起眼睛想。半晌,她刚要开口,老青猴突然接口道:我不知道。

对,我不知道。她说。大家笑。

白萝卜问七师兄:火锅是穷人发明的吗?

七师兄说:半个世纪以前,有过抗日战争,你知道吗?

不知道。白萝卜说。全体没有吭声,被她这话镇住了。

七师兄只好给她解释抗日战争。然后说:蒋介石的国民政府迁到重庆来,很多达官贵人也跟着来了嘛,这些人在馆子里大吃大喝,剩下的好菜不少,油水也很重。江边的码头工人就把这些剩菜要了去,一锅煮,另外加上生菜,一边煮一边吃,就成了火锅。

这么好的剩菜,街上的人为什么不要了去?白萝卜问。

全体吃了一惊。这还真是个问题。奇怪的是以前怎么没有想过。

学者七师兄也给问住了。他抓抓头皮,说:可能是,街上的市民认为要人家的剩菜有点丢面子吧。

那么码头上的人就不怕丢面子吗?

码头上的人,都是在一起下苦力的,本来就没有多少面子了。

哈哈哈哈哈哈。

三师兄补充:街上的人,单门独户的,你看着我,我看着你,就不好做这种事情,码头上的人嘛,大家都是一群,不分彼此,管不了那么多了。

码头好。白萝卜说。

哈哈哈哈哈哈。

另一桌的突然划起拳来。开摩托的十三弟输了,端起酒杯正要喝,被老十一制止,你开着摩托来的,不能整醉了,你唱个歌吧。

唱歌?我就只能唱那些水流沙坝的东西噢,我没有可以上得桌面的东西噢。

就是要水流沙坝,桌面上的没意思。

实际上全体都明白了,因为有个白萝卜在这里,大家都有点说不清道不白的亢奋。正因为十三弟也只能唱点水流沙坝,才要他唱的。

这一桌也感到了那边的动静,不闹了,听那边的——

耶——连手你清水洗来嘛米汤浆,哥子们穿起给你争光。

唱的个啥?白萝卜问。

川江号子,三师兄回答,船工拉船的时候唱的,为了好一起使劲。这一句的意思是,拉船的男人说,相好的你给我浆洗的衣服很好看,我穿上了是能够为你争光的。

很好很好,白萝卜拍手道,这个意思太好了。

——青石板,板石青,千年踩来无脚印。

好听,白萝卜说,但是我不懂是个啥意思。

大家又笑。很奇怪,白萝卜这个话很直白的吧,有啥好笑的呢?但大家就是觉得好笑。而且后来都发现了,只要她一说话,大家就想笑,是为什么呢,又说不出来。

十三弟唱一曲,大家就干一杯,当然也就敬这家伙一大杯。好了,几次三番,酒壮色胆,十三弟唱——

那位大嫂身穿蓝,胯脚夹个泡菜坛。

众人笑得前仰后合。白萝卜莫名其妙,众人更笑。

——青菜海椒装不满,一根红萝卜抵翻沿。

我听懂了,白萝卜叫起来,大嫂泡咸菜!

砰,砰,有两个人摔倒在地。

但是,她问,有那么大的红萝卜吗?

砰,砰,砰,更多的人摔倒在地。

那一边的猴妹一边咳嗽,一边对白萝卜说不要问了,这些龟儿子说的下流话。

白萝卜一个劲地摇头,这个有什么下流的!

一时间没法吃下去了。整个小院子就像一桌火锅。

突然有人想起来,叫道让白萝卜来一个《东方红》。

白萝卜立刻眉开眼笑地出来,在地坝中央一站,左一下右一下,甩掉两只鞋子,脚板子在石板上打得啪啪地响。有人叫冷啊,不要打光脚。另外的人说管她的,习惯。

白萝卜唱东方红,太阳升——突然就给打断了。原来进来一拨人:有居委会的,有街道的,还有管这一段的户籍警,大家都很熟悉的陈户籍。

全体立刻明白了,这些人又要把白萝卜带走。

居委会的林婆婆说:政府要给白萝卜治病。

学者七师兄拨开众人,走到林婆婆面前,说她没有什么病。

林婆婆是这一带很受敬重的人,慈眉善眼的,永远不生气,像菩萨。她说:她连自己叫什么、多少岁都说不上来,那是有病了。

提琴八师兄说哎呀就是有点弱智嘛。

白萝卜叫了一声我不弱智。大家笑起来。

工会主席三师兄悄悄说:我明白了,是在抓盲流。那时候称离开原籍到外面谋生的人为盲流,抓住了要遣返的。春节联欢晚会的小品节目也演这个。赵本山就是演盲流出名的。

街道的那个中年妇女也低低地对三师兄说:这是政策,她有病就要给她治疗,没有病就要送她回去。

三师兄突然警觉起来,问弄到哪里去治疗?该不是精神病院吧?

街道干部迟疑了一下,然后说那倒不一定。

这让三师兄明白了:就是送到精神病院。他突然就发火了,叫道她精神完全正常,她没有精神病。

这么一叫大家也都明白了。人群喧闹起来。

突然几个人尖叫起来。只见大黑狗杠炭不知道从哪里冲了过来,直扑陈户籍,两只爪子搭在他肩上,头一偏就要冲脖子下口。陈户籍挥手一挡,把杠炭挡开了,但他的手掌流了血。

陈户籍一掀衣裳要拔手枪。人群发出喊叫,叫不要打不要打,叫杠炭快跑。

但是杠炭不跑,还冲着陈户籍狂吠,跃跃欲试。这家伙没挨过枪子,以为那个东西不如棍子。

实话说当时有规定的,城里不准养狗,杠炭如果毙了也就毙了。陈户籍之所以没开枪是考虑群众的感受。但它如果硬要扑上来那也没法了。

一直没有吭声的大师兄突然就站在了陈户籍的面前。这两个男人一样高大。大师兄抓住陈户籍的两条胳膊,把他往空中举了起来,停了一下,才把他放在地上。

陈户籍没发脾气,但沉着脸,说大师兄我知道你是操了扁卦的,但我代表政府执行政策,你不要愚蠢。这地方称习武为操扁卦。

大师兄说:她找了半年才找回来。这话让人群一阵骚动。

陈户籍说她找到别处我不管,找到这里我就不能不管,请你理解我。

街道干部突然走到陈户籍身旁,把他拉到一边,低声说话。隐约听到“……的女朋友”。

是这样:工会主席三师兄给林婆婆说,那是人家大师兄的未婚妻噢,好不容易才联系上的噢。

林婆婆吃了一惊。那个时候,女朋友未婚妻这样的话可不是随便说的。

林婆婆的心肠很好,而且知道三师兄是搞工会工作的。她赶紧把这话说给了街道干部。

街道干部也觉得,如果盲流嫁给了当地人,就不是盲流了。那性质完全就不同了,而且一切就简单了。谁不希望简单呢?

陈户籍一听,也犹豫起来。但他还是要弄弄清楚。

这样,街道干部就过来对白萝卜说:你来,我们问你一些情况。

白萝卜说好,就走到陈户籍旁边,对他说:你的手要搽药,这里有白酒,先洗一下。

陈户籍不禁笑起来,也依了她。几个人帮忙,给陈户籍洗了伤口,还找到一块创可贴贴上。

然后把白萝卜带进老十一的屋里,询问。

三师兄溜到门边偷听。

问:你今年多少岁?

三师兄猛然想起,曾经给她说过,十七岁。那么这还不到法定的结婚年龄,不由顿足。

就听白萝卜很是笃定地回答:二十。

三师兄差点笑出声来。

问:你究竟叫什么名字?

白萝卜。

你认识大师兄多久了?

太久了。

大师兄叫什么名字?

大师兄。

你是自愿同他好的吗?

自愿。

你对他有感情吗?

有。

你们的感情建立在什么基础上的?

大石头上。

三师兄又一次差点笑出声。

问:你说你对他有感情,能不能说点事实?

答:没有感情,我能找了半年过来吗?

这个回答简直绝了!三师兄差点欢呼起来。还说她弱智!她简直是天才呀!

里面唧唧呱呱,好像在商量。又好像有人要出来了。三师兄赶紧逃开。

三师兄回到桌子旁,悄悄打招呼:大师兄和白萝卜是确定了恋爱关系的,大家要做个证明。

但是大师兄的脸一下子就红了。他嘴巴动了动,却说不出话来。

三师兄说:哎,你要稳得起噢,也可能他们要来问你一通的,你不要倒把人家出卖了。

大师兄立刻就挺直了腰板,说那怎么可能。

屋里的人都出来了,慢慢走着,街道干部还在对白萝卜说着什么。看样子暂时不会把她带走了。白萝卜抬头看到了这边的人,突然小跑了几步,过来站在地坪中间,踢掉鞋子。

大家快乐地大笑。她还记着她的原版《东方红》呢!

端起酒来!工会主席三师兄大叫了一声。大家都端起了酒杯。

猴妹走到陈户籍面前,敬他一杯白酒。陈户籍推辞。猴妹说:今天是冬至,冬至一杯酒,一冬暖到头。

陈户籍笑起来,说你这是哪里来的话,我怎么没有听说过?

猴妹说我听拉船的唱的,人家冬天也是要下水的噢。

陈户籍也就相信了,而且发出轻微的感慨,一口干了。猴妹回到三师兄身边,很得意地挤了挤眼睛。那些话,是三师兄教给她的。

陈户籍想走,却被白萝卜那个唱法吸引住了。东方红,太阳升,后面应该是中国出了个毛泽东,却不然,后面是哥哥你出门鹅不放心。

陈户籍不免觉得稀奇,张了嘴巴看。

白萝卜还是跳着那不知道是什么的舞蹈,唱——

祈求神灵来保佑,呼而嗨哟,下场大雨哥哥你停一停。

全体鼓掌。陈户籍也忍不住鼓掌。

三师兄蹿到陈户籍面前,问:她唱得怎么样?

陈户籍说好。

三师兄递过一杯白酒来,说欢迎陈户籍来参加我们的冬至联欢晚会,我要请记者来报道。

陈户籍客气道不要报道不要报道。但还是很高兴地喝了。

这下他真要走了。快到地坪边上了,老十一有几分扭捏地拦住他,说:这是我们家自己烤的糯米酒,低度的,你喝一碗再走吧。

耶,陈户籍不免惊讶,你们家还会烤酒?端着那一小碗酒,认真地嘬了一口,称赞道还真不错。慢慢地把酒喝了。

这酒喝了以后,人就变得很随和了。一下子就给拉回到火锅旁坐了下来。街道干部和林婆婆已经坐在那里了。

工会主席三师兄当说客,说服了街道办事处,把白萝卜收留在白沙码头。光说还是不行的,还是请了客的。白萝卜也在座。街道主任问她你为什么不就留在收容院里呢?那里的生活有人管呀!

没有任何人想到她是这样回答的——她慢慢地把一块煎饼吞下去,说鹅想有很多哥哥。

三师兄的眼眶立刻湿润了。

后来的后来,才知道,白萝卜第一次来到的时候,在不远不近的黑影里站了很久。她听到了他们随意的弹琴和歌声,还有那些笑话。二师兄笑嘻嘻地问她你听得懂不?她说反正是下流。

问她:你留在白沙码头,你能干什么呢?三师兄代为回答了一串工作。

但是白萝卜一个劲地摇头,末了又说出一句让人大吃一惊的话:鹅做生意。

你会不会算账?主任问。她说会。

于是出题,加减乘除,她算得很慢,但也算是能算账。

你打算卖什么呢?

卖烟卖酒。

大家觉得也无不可。

那你的本钱哪来呢?

政府出。她一口答道。

大家笑得饭都喷了出来。

政府是不能贷款的,这个只有找银行。主任说。

政府去找银行,她斩钉截铁地说,银行是政府的。

大家又把饭喷了出来。

再说吧,主任说,既没答应也没拒绝。

但是,工会主席三师兄却有了另外的想法,就是由众兄弟,也就是白萝卜说的很多的哥哥们来凑钱。

他说:让她开个小油腊铺,不需要多少本钱的,每个人凑一百块钱该不会困难吧?

七师兄很是兴奋,说你这个就是股份制了噢。

是吗?工会主席没想到一不小心走到了时代前头,这个违法吗?

岂但不违法,还在提倡的,这个要成为趋势的。

三师兄有他的心机。开店子,就要同别人争生意。一个来历不明的弱女子,没有后台,很难说的。白沙码头从不排外。整个重庆都不排外——只有这一点她可以同首都北京相比。但这不是排不排外的问题,这是争利。没有什么好说的。让众兄弟成为股东,她就有了很大一个后台。而且,股东当然乐意去自己的实体消费,白萝卜的生意就可以好做一点。

每人一百元,并不多,但那时的平均月工资,还不到这个数。

为了试探人心,三师兄先找了最抠门的老青猴。老青猴说我问问猴妹。问的结果是:可不可以认购两股?

三师兄大喜,一一落实。情况比他想象的还好。好几个人说:借她一百元,赚了就还,赔了就算■,不分她的红。但三师兄还是坚持入股。

白萝卜的店子开起来了。这个店子没有起名字,大家就叫白萝卜的店子。

这个店子在镇口,位置不大好,因为镇子里面已经租不到门面了。店子靠铁路近,火车过的时候,说话都费力。但偏地自然宽,店子门口有块地坪,好留人。摆几条板凳,砌两个水泥墩子当桌子,渐渐地就成了一个冷酒馆,一天到晚有的是人。

所谓冷酒,就是没有热菜的。一点炒货,花生、胡豆之类的下酒。真正的酒鬼菜也可以不要的。一只小土碗,打二两白酒,称为冷单碗。说来个冷单碗,口气还相当自负,傲视众生似的。

白萝卜能够算账,不错,但她也能算糊涂账。举个例子。老青猴来到,说要一瓶江津白酒。白萝卜给了他。小子看了看,说算了,我还是要永川白酒吧,就把江津白酒退回去,拿了永川白酒就要走,白萝卜说你没有付钱呢。

老青猴说我拿江津白酒换的嘛。白萝卜说江津白酒的钱你就没给。老青猴说我不是退给你了吗?

白萝卜迟疑了一刻,很不好意思地说对不起。大家笑。她也笑。老青猴付钱,她又迟疑了一下,还是收了。

白萝卜在地坪聊天,有人来买东西,她就说你自己去拿。人家说收钱,她就问多少钱?人家说多少,她就收多少。

她卖啤酒不收瓶儿押金,你退瓶就退瓶,不退瓶她也不问。

至于找补,付五块五的给了十块,她基本上也要找补五块五。诸如此类。

至于赊账,她从不拒绝,从不上账,从不追讨。你想还就还,你说还了就还了……然而奇怪,月底结账,居然盈利,盈利而且可观。

白萝卜就这样留在了白沙码头。

八师兄和公主

八师兄的女朋友就是公主。当年的女孤儿。后来长大了,果然一如公主。

公主有唱歌的天赋。不光是嗓子好,小小年纪就会唱得很有思想。她小学读完,就进了艺术学校,住校。好像好几年都没有在白沙镇见到她了。大家觉得她基本上不会再回到这里了。

那时只有二十岁的八师兄正在歌剧院竞争首席小提琴,同时热烈地恋爱了,有一天就将女朋友带回贫民窟似的白沙码头,招摇过市,路人侧目。七师兄靠在门口看见了,赶紧往里走,回避。那时的风气如此,只能这样。这引起老不退火的注意,一张望,就笑了,说狗崽儿有桃花运,一个公主。

其实真就是公主本人。一个女孩子,十一二岁离开,十六七岁回来,哪里还认得出!

公主就读的艺术学校是文化局的一个自办单位,招收年龄很小的孩子进来,有发展前途的,培养几年,就分到各个剧团去。十六岁的公主已经给看好了,或者说,内定了,给分到歌剧院的。现在的女孩子,你说她面若满月,那就是马屁拍到马蹄子上了。她会吼叫起来,抗议对她“大脸”的认定。但那个时候,面若满月是多么美妙的看法啊!这说明你人既美丽,命运也好。学员是严禁恋爱的。一旦发现,格除勿论。但是公主和八师兄好了,全体领导统一装糊涂。因为如果动真格,国家的损失那就太大了。在统一装糊涂的统一认识的会议上,分管这个的局领导读了一段《毛主席语录》,大意是政策的原则性和策略的灵活性相结合,云云。认识立刻就统一了。

八师兄将公主初次带回白沙码头的时候,这个小镇正在大师兄的统治之下。当然这里说的,只是一种民间性质的统治。一种事实上的威权而已,没有任何行政色彩。譬如四师兄和五师兄为了某个女人较起了暗劲,不和,有人悄悄告诉了大师兄。大师兄就对四师兄低低地说一句天下女人多的是,何必呢。四师兄就咧嘴笑笑,接下来就撤退了。但也可能大师兄担心四师兄舍不得,或者他根本就忘了打过这种招呼,于是他又对五师兄说天下女人多的是,何必呢。五师兄就将屁股一拍,说晓得晓得,接下来也就撤退了。到后来大家都发现那个被争夺的女人结果是晾着的,一起哈哈大笑。

但是八师兄在大师兄那里,就要独立得多。大概八师兄是优秀的准提琴家,受到三教九流不约而同的普遍尊重吧。所以八师兄要干什么不干什么,不大看大师兄的脸色。所以带回公主,过了一夜,次日才对大师兄说耍了个女朋友。大师兄说好,叫兄弟们来聚聚。那个时候的聚聚,可能在馆子里,如同现在的去酒楼;也可能在某家;也可能就在野外,比如江边。

那天天气正合适,大家就拉到江边的木筏子上去了。那个时候关于重庆的气候还没有什么说法。那也不是一个有很多说法的年代。现在人们爱说重庆没有春天,那个时候没有这个说法,但人们还是知道在阴冷的冬天和酷热的夏天之间那温柔的过渡是很短暂的,一不留神就过去了。所以对这种好天气相当敏感,也很珍惜。这么说吧,能够在外面的,就尽量不在屋里。

那时候的长江边总是泊着一长溜一长溜的木筏子,学术上称木排的——有一首歌就叫《放木排》,用潇洒慷慨的男高音唱的。木筏子用粗大的原木编排而成,在初春的阳光下散发着诱人的清香,让人直想趴在上面啃。众师兄弟将鞋撂在岸上,赤脚在木筏上踩过去踩过来,舒服地呻吟着。大师兄“哎”了一声,长声悠悠,像船上的汽笛。

远远地,岸上,一个窗口上,白萝卜的脑袋伸了出来,真像一颗大白萝卜。众师兄弟哄地笑了起来。大师兄脸红了。八师兄这才想起,人说大师兄和白萝卜在好。大师兄用手比了个碗。白萝卜一闪身不见了。

公主也是重庆土著,对江边的一切并不陌生的,但不知道这一比是什么意思。八师兄说叫拿酒来。公主以为是啤酒,就拍手道要得要得。及至拿来的是一大罐老白干,公主突然就有点生气,说我不喝白酒。白萝卜盯着她,嘴角扯一扯,幽幽地说是他们要喝。这话里是有话的,就是请不要把自己当贵客,这里的人不兴奉承哪个的。八师兄当然明白。就说我去给你拿啤酒,立刻就站起来。大师兄说你别去,十三妹你去。十三妹就是摩托十三弟。因为茶馆里的评书讲了个《十三妹》——一个女侠客的故事——后来大家有时也这样叫他。他一声不吭,弓着腰,像只瘦兔子向岸上蹿去。

那装酒的罐子其实是个大玻璃瓶子,很厚,发着暗绿的光。公主说咦还有这么大的玻璃瓶!八师兄说那是装农药的,敌敌畏。公主就在阳光下打了个冷战。众兄弟发出快乐的笑声。

白萝卜在靠水的沙滩上搬来大个儿的鹅卵石搭了一个灶。公主看得发呆,说多漂亮的炉子啊完全像个宫殿。众师兄弟又发出快乐的笑声。不知哪个师兄从不知哪里提来一口大铁锅,安在上面,辉煌之极,公主啧啧赞叹,不禁双膝跪下,左顾右盼,不知道要干什么。白萝卜突然说她是在搭积木。大家都啊地恍然大悟。公主笑了,站起来。有人提来一桶水,是江水,直接就倒进大锅里。那时候冬天的长江之水,清亮得就像自来水。当然到了夏天就不行。但是用一种叫做明矾的东西——据说是一种矿石——在浑水里划拉几下,些许泥沙迅速沉淀,依然水清如许。

公主要过水桶,噼里啪啦跑在木筏子上,到了尽头,看了一阵江水。江水绿如蓝。然后舀起一桶,又噼里啪啦跑过来,倒进大锅里。如是三番,大锅才满。烧火的柴,就扯那些原木上的皮。木皮够你烧的,只要你愿意扯。只要你不动斧子,木筏子的主人不会干涉你的。木筏子的主人住在远远的哪个木筏子上的尖顶小棚子里,没事时你不知道里面有人的。

烧水煮什么呢?煮鱼。鱼在哪里呢?在江里。众师兄弟有的是钓竿和渔网。有一种渔网叫罾的,四根细竹竿挂一张兜似的网,由一根长竿拉动起落,煞是气派和优美,最是惹人围观。

一般是,弄上来鱼,就在水边收拾了,顺手丢进锅里。有的鱼,肠肝肚腑已给掏空,下了锅还要游几圈。

公主不会钓鱼,但喜欢烧火。她后来对八师兄说,她喜欢闻木皮子燃烧的味儿,尤其是湿木皮子的。白萝卜出于主人式的客气,说我来烧吧。公主说你不去照顾你的店子吗?众师兄弟就又笑了,看着大师兄。公主后来才知道那个“白萝卜的店子”,白萝卜在不在都无所谓。

公主问你是哪里人呢?回答老县。

老县在哪个省?我也不知道。你今年多大?我妈妈晓得。

问答至此公主怒火中烧。你这不是在装怪吗?白萝卜认真地看着她,摇摇头,不像装怪的样子。公主立刻反应过来:有点弱智。遂不再开口。白萝卜说你长得真好啊,像个公主。公主很高兴,但一时不知如何赞美回去,急中生智说你是佛相,像菩萨。白萝卜轻描淡写地说我知道。公主给堵住了,再也开口不得。后来公主同八师兄说起这个,说好不谦虚呀,自己说自己像菩萨。八师兄沉默良久,说哪里是菩萨,恰恰相反啊,是妖怪。

八师兄说:有高人看破了她,男人近不得的。所以大师兄觉得稀奇,就是要同她在一起。八师兄一字一字的,说得轻细而神秘。公主不敢吭声,瞪大了眼睛看着八师兄。

回了一趟白沙码头不久,公主就叛变了。

八师兄的乐队要赴京演出——只是乐队——大概要去半个月。八师兄不放心公主。公主果然给分到了歌剧院,而且一去就引起了普遍的骚动。年轻的和不年轻的男演员都不同程度的亢奋。最让八师兄不安的是,公主对这种亢奋的不反感。岂止不反感,甚至还是很得意的。能够竞争首席小提琴的八师兄是何等敏感之人,能不嗅出点什么来?他离渝之前要将公主安顿好。

八师兄将公主托付给一个人照看。这个人是新华书店的一个小工人。说小工人,是上世纪八十年代中期的人们已经不再仰头来看工人阶级。八师兄将“内人”(他常常这样介绍公主)托付给一个小工人,是经过了充分的思考,有充足的理由的。

一,小工人不英俊。二,小工人已经结婚,而且是刚刚结婚。三,小工人是个讲义气的人。公认如此。四,小工人牛高马大,善于打架,属于小有名气的地头蛇,对歌剧院的色鬼们当有足够的震慑力。五,小工人就住在解放碑,离歌剧院近;岂只是近,根本上就是他的势力范围。这是八师兄没有将公主托付给白沙码头众师兄弟的原因。码头离市中心远了。

以上各条,全部合于理性,而且足够周密了,然而有一条重要的疏漏,就是小工人已经很有钱了。小工人在书店上着班,不错,但他下了班以后做生意,属于苏醒得比较早的那一批人。而且,由于“财不露白”,一般人并不知道他已经发财;又由于“男人有钱就变坏”是后来才总结出来的,所以无论是公主还是他的老婆,对他的使坏都缺乏时代性的思想准备。

而公主,对于小工人的接近,视为正常。那是男朋友托付的嘛。而且,虽然公主本质上不是个物质欲望很强烈的女人,但是物质总是容易让人愉快。因此有钱的小工人能够常常让公主愉快。就这么简单。

最为震撼公主心灵的,可能是那一场她的处女演出。是著名歌剧《蝴蝶夫人》。那个时候,舞台剧已开始受到民众冷落,又尤其是在重庆这种“太阳出来喜洋洋”就是咏叹调的地方,这种“阳春白雪”,不,“洋春白雪”,是肯定“打不走”(不接受)的。公主对此已有准备,说能坐上三分之一的人就心满意足了。

远不止于此。有九成多,基本属于满座。后来知道,人家小工人是将余下的票,至少有六成吧,全买了的,而且细致入微地分送。所谓细致入微,是他有所挑选,首先你是要去的,其次你是会听的,才给。用心何其良苦,公主由不得不感动。

公主听得人声似乎鼎沸,悄悄撩开大幕觑了觑,吓了一跳,喜出望外,激动万分。

而且,什么时候该安静,什么时候该鼓掌,什么时候该鼓掌加叫好,一切恰到好处,简直锦上添花大大的。

歌剧院的领导自然不知实情。而且那个时候的人,想象力也达不到那一步。最多只能认为,社会上慕公主的美名——美丽之名,多有捧场而已。这就行了嘛。一个名角带动一个剧团,古已有之。虽说年纪小了点,但在舞台剧岌岌可危的当下,谁还敢来计较这个?

因此,歌剧院,还有文化局,都正式宣布:演出大获成功。

公主一夜成名。

远在京城的八师兄一点不知家乡的情况。那时候没有手机什么的,一切都来得慢几拍。总之八师兄回到重庆时,第一个来找他的女人不是公主,而是小工人的老婆。

说明一下:小工人既是一霸,自然就有敌人。他做了什么,有了什么,自然就有人知道。

小工人的老婆明确告诉八师兄:我的男人把你的女人睡了。

八师兄见了公主。只看了她一眼,就明白小工人的老婆没说假话。八师兄掉头就回了白沙码头。他第一个找的,不是大师兄,而是七师兄。

那是一个大热天。码头尤其热。一般人以为江边凉快,那是颠倒了逻辑。山水这么一夹,码头是被捂着的热。所以两个人下到河里泡着。巴颜喀拉山的雪水还是冰凉的。这水要流过三峡到了武汉才不再冰凉。为了贪这点冰凉,火炉里的重庆人冒死往长江里跳。民政局公布的数字是平均每年两江淹死一百二十人。

七师兄大吃一惊。他没想到公主这么快就有了天地般的落差,而且是个其貌不扬的小工人。一切过于不协调。但冰凉的江水让白沙码头惟一的学者七师兄一瞬间就产生了划时代的领悟,明白一个什么都可能发生的时代已经降临。他看着对岸。对岸的山坡总在不停地往上游走着。他收回目光,专注地看着白沙码头惟一的音乐家八师兄,点着头,轻轻地、认真地说了一句只有四个字的话。这句话在白沙码头是常用语,然而却是很有分量的话。这句话是你要认账。七师兄对八师兄说:你要认账。

七师兄矮、胖,头大如斗,颈子没有,浓眉细眼肉头鼻,大嘴巴,厚嘴唇——但丑陋却不粗俗。而且又白又嫩,重庆的男人中很少见,倒是在有些电影里,解放初期上海的不法资本家,这个样子的算一种。过了几年,封建迷信抬头,老有些强行给人算命的人撵着七师兄,宣称他是罕见的贵人相。

七师兄说你要认账,但八师兄坚决地摇着头。七师兄有点意外。一来八师兄素来很听从他;二来,如此的大热天,从城里赶回来,又不听我的,那又何必呢?

但转念一想,这人正在悲愤激昂的头子上,一下两下听不进什么的。就说:这种女人,必须干脆利落地放弃,否则一辈子麻烦与痛苦都将不断缠身。

八师兄又坚决地摇着头。少顷,说:那个女人,我当然不会要了,但我不能放过那家伙。他说的是小工人。

七师兄说:那又何必呢?既然女的你不要了,又何必同男的计较呢?

八师兄把头埋进水里,过了好大一阵,才抬起来,用手往下抹脸。抹,抹,把脸抹得像石头打的。

八师兄精瘦黝黑,一切同七师兄相反。两人走在一路,一个像面团,另一个像条石。如果艺术地说,八师兄或者属于米开朗基罗的作品。就是说,他像雕塑,石雕。或者,就像他那把小提琴——在他演奏完毕,鞠躬之后,站直了,小提琴如此这般地提在手上,细心人就会发现这两者很相像——演奏者与被演奏者。这么说,八师兄是美男子?那么当然。但是,没有算命的撵着他走。懂行的都知道,貌好与相好,不是一回事。当然,也没有人说他的相生得不好。

八师兄突然问:读初中的时候,我们看过一本连环画,是不是叫《小城春秋》?

七师兄立刻就反应过来,说是。而且深深地吸了口气,垂下了他如斗的大头。

书里有两个朋友。一个是国民党军官,一个是教师。教师的未婚妻很漂亮。教师托军官将未婚妻接来,是乘船,军官居然就在船上将朋友的未婚妻奸污了。怕不好交代,索性将教师弄进了监狱。七师兄、八师兄就是从那本书上学到那个成语的:人面兽心。

这连环画是根据小说绘的。那未婚妻给画得很漂亮。那时七师兄、八师兄都正在发育,看着那未婚妻就想手淫,都有一种自己的心爱给糟蹋了的感觉,所以对那军官的行径深恶痛绝,简直难以自拔。尤其是八师兄,人本多情,一切更加强烈,反复发着这样的誓言:以后碰着这样的家伙,一定要杀了他!

七师兄望着江心。一只大木船正飞驰而下。那是三十二人的大划桨,据称是长江上最大规模的划桨了。划桨的人背向前方,所以他们不停地一下一下向后仰。这些人年龄不一、高矮不一、服装也不统一,但他们的灵魂是统一的。那种统一无法表演,就是集中全世界最优秀的演员也不行。三十二只长长的木桨像蜈蚣的脚,统一地一下一下插入水中。此时已经是二十世纪八十年代中期,所有的人都不知道这是最后的大划桨了。这以后拖驳(一种体积很小马力很大的轮船)渐渐地普遍地代替了木桨。长江上浪漫的诗歌不知不觉地消失了。

啪,啪,啪,啪——在都市阴沉的喧嚣里,仍然能够非常清楚地听见齐划的声音,群桨一起插入水中的声音。那种声音无法形容,那种节奏异常强劲。职业提琴手八师兄说:没有任何一个大师的任何一支交响曲里的任何一种打击乐,比得上长江里的大划桨。贝多芬的也不行。

七师兄说:我们都忘了那本连环画了。八师兄点点头。是的,要一直记住什么还是不容易的。因为,什么时候要出现什么,生活并不会通知你。

七师兄说:既然是这样,那就依你了吧。

就是说,要杀掉小工人。

那么,对公主,怎么处理?

处理什么?不处理。

好吧。

八师兄扑打在水中,往江心游去。七师兄跟在他后面。

当天晚上,七师兄、八师兄请来了大师兄,在一条木船上喝夜酒。杀人的事是犯法的,当然要保密,所以,连二师兄、三师兄也没请。

但是,却不避讳船老板。船老板跑江湖,来无影去无踪,什么事,哪里拿来哪里丢。这条船是从宜宾下来的。船老板同白沙码头的众师兄弟略有一点熟悉。这一类船老板非常多。给一点钱,请他办办酒饭,是常事。当然啰,也不一定是船老板本人来动手。船老板和水手们上岸去了,或者有事务,或者寻快活,留下个慢吞吞不说话的半老头子来办伙食。

下酒菜是两样:胡豆和回锅肉。先煮肉——一大块肥肉就这么丢在锅里,煮得半生不熟的捞起来,就炒干胡豆,炒好了,铲一些起来,就这样撒在船板上,留在锅里的,舀瓢冷水一激,再煮一阵,捞起来加油加盐地炒弄好了。然后切肉炒肉,是谓回锅肉。这是最为原始的荤菜,也是最为永恒的荤菜。那个半老头子也来一起吃。他吃得快,三下两下解决了,就坐到船头上,对着月亮抽叶子烟。

请大师兄来,并不是要他拿主意,大师兄也不是那种特别善于产生行动方案的人,要的是得到他的同意:我们要杀掉小工人。他同意了,那么个人的事才可能成为大家的事。

要杀人容易,要不犯法容易,要杀了人又不犯法就不那么容易了。所以大师兄也不轻易点头。大师兄绝不是草包——你们找不到不犯法的办法,我就不同意杀。如果只是惹起纠葛,那么我可以带头对付,但绝不能让政府来处理我们。码头虽然被中小学的老师说得无法无天,暗地里还是有她的原则的。

因此,能不能找到那种办法,是一切的前提。

商量了半天,提出的办法被一一否定,冷不防那个不停抽叶子烟的半老头子船工积了一泡口水在江里,轻描淡写说出一句话来。他说他开摩托车嘛就让他开摩托车嘛。

(后来,八师兄暴发之后,有一次宴请交警,有个交警说了这样一句话:重庆头批买摩托车的崽儿基本撞死完了。)

最先被提醒的是已经成为学者因而应该迂腐的七师兄。他说:老十三不是专业开摩托车的吗?

对,老十三是电影公司的跑片员,运送传递电影拷贝的。有时候时间紧了,他的摩托车得在闹市中心的人海里像泥鳅一样地滑来滑去,技术真没得说的。

当最后一粒胡豆被扔进嘴里以后,那种办法就完全想出来了。

野猫溪那里有一个油库,有汽油、柴油、润滑油等等。那里离市内不算远,却因地形的原因比较偏僻。这恐怕也是建油库在此的原因吧。

广州人有一个说法:四川司机,开车最烂。烂指不守规则,开得疯。此说其实冤枉了成都的川西一大片。因为开车烂的其实是重庆的司机。

重庆是山城,坡陡、路窄,本该开车最慢最小心的,然而一切恰恰相反。世上事往往如此。

通往野猫溪油库的自然是盘山道。盘山道是危险的,转弯处更危险;路面如果洒上了润滑油那就更危险——既然是油库,有运油来去的车辆因为种种原因撒了油在路上是常事,如果是碰巧在转急弯处撒上了润滑油,情形可想而知了。

然而这一带少有车祸。很简单,到这里来的汽车,不是运油来的,就是运油去的,谁不知道情况?到了这里,第一注意的就是路面的颜色。突然看见一块深色,就是油,得减速,但又不能刹得太急——把轮子刹得完全不转了,整个车就会顺理成章地滑下陡坡。这是离心力,物理学,不以人的意志为转移。

而在外界,人们并不知道这里是危险地带。这两公里盘山道,连警示牌都没有。

码头的十三弟,是这里的长期过客。因为他要偷偷地开着摩托车回家。公家的车,给发现了不是行驶在工作的线路上,是要给追问的。在油库的后面,有一条小路,不通车的,但以十三弟的技术,可以开摩托。那个时候人们的运输能力很有限,一个手中掌握着一辆车——哪怕只有两个轮子——的人总是有很多义务的。

十三弟会不会乐于参加?这还是讨论了一下的。学者七师兄顾虑,当初公主跟了八师兄,十三师兄也未必会有多么开心。这不比得码头的其他事,可以有福同享。小工人挖走了公主,也不是对码头宣战,纯属个人行为,与众师兄弟有什么关系?弄死人的事,总之是弄死人的事,要是调查出点什么来,有没有人会脱不了干系,也未可知。

而且,十三弟并不欠众兄弟的。譬如五哥家曾经失火,大家拼死相救;小十六的养父给山炮炸成了残废,大家就去对岸大龙凼炸了鱼卖了钱给了他家;譬如三师兄的领导买了一台旧缝纫机,运过江时掉水里了,众兄弟居然在江底给他捞了起来——整整一天,连领导自己都说算■了;譬如不少人家里都有二师兄做的家具——这一切的一切,都没有惠及十三弟。

再说,都工作了,各在各的单位,各拿各的钱,有一些微妙的变化也在渐渐地到来。谁也没有宣布什么,但是你要是有心想一想,就会承认,有点变化。只不过,平白无故地,谁也不会特意去想这个。但有事了,确切地说是要起事了,就会想到这个了。

十三弟还会不会像早些年那样,叫干什么干什么,连大师兄也没有把握。

大师兄说:问他一下吧,不行再说。

于是,过了几天,又来到船上。只不过已是另外一条船。同一件事情,不在同一条船上接着说,是习惯。

大师兄、七、八师兄,还加上了十三弟。老一套:胡豆和回锅肉,老白干。

大师兄端起碗,对十三弟说:干了这碗酒,我有话说。

七师兄有点担心,怕十三弟像武松那样,不先说清楚不喝酒。但是没有。十三弟只是说太多了,倒一点给哪个?八师兄忙说倒给我吧。

大家把酒干了。

大师兄也不做任何铺垫,直接地就把这方案说了。

十三弟没有吭声,弯着腰夹胡豆。大家都看得出,他如果要拒绝,是不怕开口的。

八师兄说:是我的事情,来劳累你,是不是你怕犯法?

十三弟说怕(他有的时候要口吃,大家得等他一等)……怕个锤子……又……不……犯法。

七师兄说:哪个都怕犯法,所以没有任何一个环节是犯法的。

那你怕不怕出车祸?八师兄问。这个方案要求十三弟快速奔逃。

十三弟轻蔑地一摇头。逗……逗……逗,那个崽儿,要不到好快。

你如果有顾虑,尽管说。大师兄说。

十三弟又摇头。末了,说:总之是一条……命。

八师兄叹口气,说:你如果有心理负担,就不要勉强。

七师兄笑起来,说如果没有战斗的欲望,是要失败的,绝对不能勉强。

大师兄说那就等会儿再说,或者过几天再说。

十三弟也笑起来,说:好的,喝酒,老子今天不开车了,可以多喝一点。

长江好像变宽了,也变浅了,闪耀着银色的碎光。远远泊着的船上的灯火,在月下暗淡了,船儿们看上去像动物的影子——学者七师兄突然说:把城市建在这里是对的。哄地一下大家都大笑起来,十三弟被酒呛得剧烈地咳嗽。

——不知为什么,大家在这剧烈的咳嗽声中沉寂下来。

十三弟突然说:大师兄你说的那个事情,我抛个子儿,看老天爷的意思吧。

大师兄说这很好。立刻摸出一枚五分的硬币,拍在小桌子上。你自己丢。他说。

哪一面要,哪一面不?十三弟问。

还是你自己决定。大师兄说。

不,十三弟坚决地摇了摇头,这个还是你们说吧。

那好吧,学者七师兄说,国徽是不,五分是要。

大师兄又说你自己丢自己看我们不管。

十三弟不再说什么。大概因为这地方太小吧,他略略想了下,没有抛,而是将硬币立起来,一拧,硬币便像只陀螺一样地旋转起来。

越转越慢,终于摇摇晃晃地停下来,摊在了月光之下的船板上。

十三弟问:是……是……哪面?

大师兄说你自己看吧。

噢,十三弟将硬币平端起来,吹了口气,说是个五分。

就这样遇上了这么一个夜晚。十三弟在闹市里碰上了带着公主兜风的小工人。

已经是夏天了,但公主还穿了件风衣,绛红地鲜艳着,在摩托车带起的夜风中飘扬。

十三弟驱车从后面靠上去。公主是认识他的,虽是有点不安,还是点了点头。十三弟咧嘴笑了笑,摸出一只桃子,塞进公主风衣的衣兜里,并且大声叫道注意哦,给你放进去了哦!哈哈哈。

就是淫荡的这一声大叫,让小工人大怒了。于是后来在电影中常常看到的情形开始了:车追车。

当然,小工人是让公主下了车的。他这样做十分合理。然而正好中计:如果公主在车上,十三弟是不会向野猫溪开的。八师兄打了招呼的,不能伤了公主。

小工人“如实”滑下了陡坎。十三弟是这样报告的:如实。每一点都没有超越众兄弟的安排。

但是最关键的一点却超越了,就是小工人并没有死,只是受了伤。开始众兄弟很是失望——听说小工人给当地的农民送进了医院,后来大家一致认为这比死了人还好。

小工人最后的结果是老年性痴呆。不,不是说他将来要变成这个样子,而是他已经摔成了这种结局。二十几岁的小工人摔成了老年性痴呆。

去了好几家医院。每一家的诊断书上都这样写着:老年性痴呆。没有办法不这样写,因为全部症状都合格。

公主和小工人的老婆共同陪着他去的医院。他的外部完好,几乎连擦伤都没有。他的老婆说:从医生的说法来看,他属于“只是脑花被抖散了”的情形。

因此后来重庆流行了一个说法,叫“散脑花”。一个很简单的事情,你总是不明白,别人就会说“你是散脑花吗”?

小工人住院一个多月,出院了。但是他能够认得老婆,认不得公主了。他认不得他的摩托车,甚至肯定自己从来不会开摩托车。但他认得自己曾经烧过的那个锅炉——新华书店总店的锅炉房里,小工人度过了他每月十八块五毛钱的学徒时代。

他认不出诱他追赶的十三弟,认不出托他照管公主的前哥们儿后情敌八师兄。他肯定地说:没见过。

而且他否认自己在单位办过停薪留职,他坚持要到单位上班。单位看他完全能够上班,就让他上班了。

当然这样一来,公主就——不管从哪方面来说,都——不可能回到他的身边了。而且,不管从哪方面来说她也不愿意再回歌剧院了。公主突然消失了一段时间。慢慢地,大家听说她开了一家火锅店。

告别首席

钱的问题渐渐占据了八师兄的心。这是以前他不会去想的问题。白沙码头茶馆里的评书,不管是几侠几义,或者啥世啥言,惊堂木一拍,最经常说的就是钱财如粪土,仁义值千金。自从公主跟了小工人以后,八师兄一夜之间明白了,没有钱的男人连性别都保不住。一个男人,除非你一辈子不沾女人,否则不可能有你想咋过就咋过的生活。譬如我八师兄,本想过很简单的艺术生活,但公主不愿意,一切就乱套了。那段时间,八师兄整天就想着怎样突然就有了一大笔钱,好让公主瞧一瞧,让她无穷尽地后悔。那段时间,只要一回到白沙码头,众师兄弟的话题,总是很快就要滑到做生意上去。有几个师兄弟已经在做生意了,当然,是小生意,都赚了钱的,但都不多,远远不够让公主后悔的数量。慢慢地,八师兄也听明白了,像自己这种没有什么背景的小百姓,大生意不敢做,小生意做不大。终于想起那句被抛弃了很久的老话,“人不发横财不富,马不吃夜草不肥”——还是茶馆里的评书。

歌剧院到昆明演出。大提琴的首席老邓是昆明人,父母都住在很有名气的圆通寺附近。老邓问八师兄,愿不愿意陪他回一趟家,八师兄欣然应允。

在老邓父母家吃了晚饭,老邓说这时候圆通寺不收门票了,我们进去转一转。就这样两个拉最大最小提琴的就去了圆通寺。转了一阵,老邓兀自笑起来,说这里头有个假和尚,我们要不要去看一下?

什么假和尚?

老邓笑着说:一呢,姓贾;二呢,皈依是假,躲祸是真。原来此人本是国民党的一个军法处长,在国民党里杀了不少人,偏偏却保下了一个共产党,这个共产党后来成了新政权的一个大官,报答他,把他从惩罚名单中剔了出来,让他进了这个圆通寺。

这就值得去看?八师兄好笑,这种人我们重庆还多些。

老邓摇着头,笑眯了眼,说这个军法处长在和尚庙里,倒成了个道教大师,研究《易经》,成了《易经》专家。

哦,八师兄立即明白了,算命特别准?

对,老邓说,有没有兴趣去玩玩?

若在以前,这种事,八师兄会嗤之以鼻的,但现在,他的心境有了莫名其妙的变化。他稍稍迟疑,就决然地说好,去看看。

首席小提琴和首席大提琴七弯八拐,走过几处绛红色的旧平房,老邓说这个就是禅房——和尚的单身宿舍。八师兄不由得笑起来,说和尚难道还住家属宿舍不成?

但是假和尚并不在他的宿舍里。其他和尚说他回来得晚。八师兄很诧异,和尚不是有很严格的纪律吗?就是鲁智深在五台山,也还是要被管束的。老邓似乎想起来了,说这人好像也不是真正属于圆通寺管,一向还喜欢出去喝酒什么的。八师兄笑起来,说看来随便哪个朝代都是有花和尚的呀。只好作罢,回到团里的驻地去。

次日晚上的演出,八师兄就像发了疯。

先听说票卖得不怎么好,但好像还是有五成以上吧。众人虽都有点怏怏的,但想说不定只要首场演出能大获成功,后几场也许会好起来。所以都还是把劲头铆得足足的。

但临到快开演,八师兄,这位可能是全国最年轻的首席小提琴,突发奇想,居然撩开大幕的中缝,往堂厅里张望。这一望就像给定在那里。

指挥已经在指挥台上站好了,见他这个样子,不由得生气了,说哎你发神经了吗?人家外面看着你像个什么样子?

八师兄还不动。指挥就用指挥棒在他屁股上敲了一下。八师兄突然就冒火了,缩回来大叫一声人都没■得,什么什么样子?这一来就又有几个乐员撩开大幕窥探,然后倒抽冷气。

原来还不到三成的观众。指挥敲着谱台说:既然要演,就是演好,哪怕台下只有一个人。

大家都懒洋洋地往自己的位子上坐。八师兄却朝后面笑起来,叫道哪个愿意来坐我这个位子?喂,刘三,你长期怀才不遇,你来嘛,你来坐头把交椅!

刘三是第一小提琴组里坐最后一排的,偏是他那个谱台只有他一个人,所以特别显得形单影只,感觉上还有点滥竽充数。其实这家伙业务上挺不错的,论技巧和乐感,未必不如八师兄,只是差点那种所谓首席素质,整体与之配合难以严缝,结果给弄到最后去了,所以时常有些愤愤不平。八师兄当然也知道这种不平,背后讥讽的回敬是你是独奏型乐员。这是剧团乐团的职业性讥讽:合唱合奏有问题的,就说你是独唱独奏型。

八师兄就这样平白无故挑起了事端。

当时是,刘三在众人的目光中稍稍犹豫了一下,就向首席小提琴走去。他左手提着小提琴,右手握着琴弓——所有的提琴手都是这样的做法,但刘三此刻却像一手握剑一手持盾牌,像欧洲早期的角斗士。有一部分人莫名其妙,一部分人觉得滑稽,但也有一部分人看出了危险。最后这部分人大叫了一声不要打,赶紧将八师兄往旁边一推。但是早期角斗士的剑已经迅疾地刺了过来。由于真正的目标已经闪开,剑尖就刺在了替换目标,即指挥的额头上。

鲜血从指挥的额头上齐刷刷往下淌,在两眼的前方挂起一道红色的帘子——事后指挥如此叙述。而更为糟糕的是,那个一向并不忠实的剧务偏偏在这时,即第三道铃声刚刚停息之后,准确无误地拉开了大幕。

八师兄并没有一味躲避。在长江边的码头长大的师兄弟们干这些个是有瘾的。刘三对八师兄的幼儿功“琴弓剑术”一无所知。八师兄咧嘴笑起来,有条不紊地将手中的小提琴和弓子挂在谱架上,抓过身边的低音提琴弓子——在所有的提琴弓子里,这是最结实沉重的了——向刘三刺去。对方不知为什么张大了嘴巴,弓尖于是直刺牙膛。刘三咬住琴弓向后仰,杂技般地翻到了台子下。

其实八师兄不用小提琴弓是因为它太尖。他不愿意刘三流血,更不愿意不经意地刺瞎了他的眼睛。低音提琴的弓子基本上是没有尖的。他只拿它当棍子用。

后来,一直在堂厅的最后面坐着、像以往那样准备听取观众的反映的副团长说,他突然发现剧目变了,变成了《丹麦王子复仇记》(即莎士比亚的《哈姆莱特》,这出著名悲剧的结尾,即高潮,就是王子与人持剑决斗)。本来应该上演的是《费加罗的婚礼》。变剧目不奇怪,副团长说,奇怪的是怎么由乐队的人在演。没想到观众的兴致却很高。正式的剧目,无人问津,胡打乱斗,大受欢迎。在很多年后,副团长还说:不要责怪民众抛弃舞台剧,只要演出足够精彩,观众会下雨一般地从天而降的。

在刘三翻下台子后,八师兄从容取来自己的小提琴,站在台口处,拉响了那著名的协奏曲《梁山伯与祝英台》。乐队稍稍愣了一下,然后在满脸是血的指挥的指挥下,凭着记忆开始协奏。这是一个界碑。八师兄,当然,也有一大批已成名角的演员,在这一天之后永远地告别了舞台剧。在终于确定了民众的冷淡,从而自己撕咬了一通之后,永远地告别了舞台剧,也永远地告别了艺术。

次日八师兄在春城闲逛。春城小巧精致,色彩鲜亮,就像少数民族少女。八师兄想拍些照片。那是老式的120相机,得费点手脚调整快门的,所以每每白干——你刚刚调好,太阳就阴了,或者又出来了。八师兄忍不住骂出了声:狗日的云南,天气比快门还快!旁边立刻有人嘿嘿地笑。声音不大,但很有穿透力,就像乐队里偶尔一用的木鱼,让他惊觉似的,扭头去看。原来是个拾荒的老头,背个硕大的背篼,戴个硕大的草帽,腰弯得厉害,腿也跛得厉害。

八师兄一路闲走,慢慢地发现云南的女人不漂亮。实在是不漂亮。仔细研究过后,明白了是因为皮肤:黑,还泛黄,而且干瘦,远不如重庆的白皙水灵而且丰满——重庆式的丰满并不是块头(重庆话说是堆头)有多么大,而是捏摸着有那种感觉,当地说的,看起消瘦,摸起有肉。深入一点的说法是,重庆女娃的骨头是篾条做的——自然就想起了公主。公主是那种女人的典范,但典范已属于别人家。尽管一切已经过去了好几个月,但八师兄每一想起,都有一种被全人类抛弃了的感觉。

走出一条街口,头顶敞亮,突然就看见天上的云在那空旷之中这么粘着:这边看着像一团糨糊,那边看着更像一团糨糊。八师兄想笑,实在又笑不出来,突然就自问人活着是为了什么呢?那些男女,实在是无聊,贪图那点安逸,造些生命出来,自己便成了父母,享受尊敬,索取回报。凭什么?我又没有请哪个生老子出来!越想越气,不由得在街边一屁股坐下来。

他闻到了酒的香气。嗯,是酒的香气。酒香。在白沙码头,在白萝卜的鸡毛小店周围,也会时时闻到酒香的。一闻到酒香,就知道有人来打酒了。而且打得不少——酒坛子得揭开那么一会儿。是那种巨大的酒坛子。据说可以同时淹死五个男人的酒坛子。在这种酒坛子的周围,总坐着人不像人鬼不像鬼的职业酒徒。有些酒徒会背出一些古诗,尤其是“古来圣贤皆寂寞,惟有饮者留其名”这一类的,然后说都是屁话啊,李白诗如写得不好,哪个晓得他的酒量有多大!众人就快乐地哄笑起来,将碗里的酒一饮而尽。

八师兄去寻那酒香。他并无喝酒的意思,但不知道为什么要去看看那卖酒的地方。凭着家乡给他的感觉,他拐进一个巷子,又拐过两个巷口,就看见了同家乡大同小异的冷酒铺子。所不同的是没有能淹死五个男人的酒坛子——这里的酒坛子连脑袋都放不进去。但显然要干净一些,文雅一些。他在门口站了一会儿。没有人来问他需要什么。这点同家乡完全一样。喝酒的人是最不管别人是非的。从这点来说真正的酒徒是相当脱俗的——八师兄就在这一瞬间发现了这个人间规则。

他转身离开。他抬起头时看见了一段绛红色的墙。想了想,哦,这地方就在圆通寺旁边啊!这么想着时感到了点什么。好像背后有点什么,咦,如书上说的芒刺在背。奇怪。他不由得回过头。这次他感到有人一直在盯着他。在他转过身时盯着他,转过来时又避开了。他又一次转过身,走了两步,的确有那种感觉,让你走不掉似的。

八师兄明白今天可能会有点什么了。他索性进得店去,坐下来,说给我打二两酒。他故意不要下酒物——连花生、胡豆之类也不要。这样才像一个真正的酒徒。

酒打来了。很大一碗,让他吃了一惊。旋即反应过来:云南习惯公制。你说二两,实际上就是二公两,四两。他笑起来,感到一切十分有趣,突然之间非常非常喜欢云南。

他喝了一口酒。这是他第一次在云南喝酒。这酒与家乡重庆的高粱酒有些不同。他想起了,这是玉米酒。在白沙码头巫女白萝卜的酒店里,不止一次地有人说起过云南贵州的玉米酒也很不错。嗯,的确不错,虽然没有高粱酒那种稠稠的感觉,但要香一些,软一些。他又喝了一大口。立刻感到,这酒还是很有劲的。因为他自觉人一下子放开了似的,逐一打量起其他酒客。

这样,他就注意到了对面的那个老头。老头坐在角落里,光线少,不注意还看不到有人。但八师兄看清了,这老头很瘦,感觉从头到脚,全身上下到处都是尖的。老头在对着他微笑。那笑很和善,但那笑里有一种东西,似乎那老头早就认识他。他禁不住冲他点点头,也笑了一下。

这时他看见了门口的大背篼和背篼上的那顶破草帽。他反应过来:这就是那个老头,那个自己说天气比快门还快时笑得像敲木鱼的老头。他不由得张了张嘴。然后,不知道有一股什么力量,让他端起酒碗,走到对面,在老头旁边坐下来。这样,就有了下面的对话。

重庆来的?老头问。

对。你怎么知道?

听口音嘛,我早年也在重庆住过。

你住在重庆的哪里呢?

会仙桥。

哦,还住在市中区哦。那为什么到云南来了呢?

我本来就是云南人。你又是为什么到云南来了呢?

我出差。

是演出吧?

咦,你怎么知道?

你是拉小提琴的呀。

咦,你怎么又知道?

拉小提琴的人,脸上有点东西的。

什么东西?

说不出,但是看得出。

咦,有这么玄?

不是玄,是人老了,看得多了。

那,你老人家能不能看得出,我现在最想干什么?

你最想的是发财嘛。

八师兄吃了一惊。但他不想马上认账:这个嘛,哈哈,我也会猜的呀,哪个不想发财呢?

不一样啊,有意是一回事,起心又是一回事。

啊,老人家你是说我起了心了?好吧,就算是吧,那你是怎么看出来的呢?

很简单啊,你来到这种本不该你这种人来的地方嘛。

八师兄沉默了。他感到了这说法里的厉害。来到本不该来的地方!但他还是不愿立刻服输:人旅行到了一个地方,就不能随便走走,譬如说看看风土人情什么的?

老头摇了摇头。这是他第一次摇头。小兄弟你不像随便走走的人啊。

八师兄大吃一惊。这个都能看得出来?

当然。老头眯着眼,嘴一瘪,笑起来。

从哪里呢?八师兄迟疑地问。

就是你的眼睛嘛。

眼睛怎么?

眼神嘛。

眼神怎么?愿闻其详。八师兄不知怎么感到像走进了武侠小说。

眼神既然是神,怎么可能详?

八师兄无法接话了,不知如何是好。老头却兀自说了下去:鲁迅先生说眼睛是心灵的窗户,这话说得不准确。应该说眼神是心灵的窗户,对不对?一看兄弟你的眼神,就明白你的德性。

什么德性?

你随便做个什么,都是有目的的。

八师兄又笑起来。哪个人做事没有目的呢?

还是不一样啊,譬如我来喝酒,是想舒服一下,这个当然也是目的,但是我这种目的,不是你那种目的,是不是呀?

八师兄一时没有吭声。他连不吭声都是有目的的——他突然意识到了,不由自主地笑起来。他想这是个什么人呢?这家伙似乎料事如神,但又并不像大街上那种算命先生,说些玄里吧唧的话。这人说的话一句是一句,认认真真的,像个教授。真的,人家是认认真真在同你讨论问题的。

八师兄决定,索性直接讨教。反正这里是十万八千里的外乡。他清了清喉咙,恭恭敬敬地问道:老师傅有没有能让我发财的办法?

老头问:你问的是发顺财呢,还是发横财?

什么是顺财?

就是用常规之道生财嘛,比如做生意、开矿山、办工厂。

八师兄想了想,在内心摇了摇头。自己连做小生意的本钱都没有,更别说其他了。再说,又慢。发了财人都老了(重要的是公主老了),有什么意思?他问,那么发横财呢?

老头说:发横财的办法,普天之下,人尽皆知,毫无秘密可言啊,任何人都知道的,哪里还需要打听呢?

无外乎一偷二抢三诈骗四赌博嘛,八师兄想,这些方法他妈的老子已经想过三千次了。我没有那个胆子。八师兄惭愧地笑着说。

赌博不需要什么胆子,老头认真地说,就看你赌什么。

八师兄陡然来了劲。那么请问老师傅,赌什么不需要胆子?

比如在我们云南,赌玉石就不需要胆子。

赌玉石?八师兄从来没有听说过。甚至连玉石同赌博有什么关系也不知道。

老头就很耐心地讲给他:你知不知道,玉,都是藏在石头里的?

八师兄并不知道,但他想起了中学学过的和氏璧的故事:那个叫卞和的人,知道一块石头里有绝好的美玉,要将它献给楚王,楚王却不相信,反将卞和的双脚砍去了。啊,原来玉石玉石,玉都是藏在石头里的啊!八师兄开始默默地不停地点头。

看这块石头里有多少玉,成色如何,价值多少钱,就是赌玉。当地叫赌石。

八师兄以他首席小提琴的悟性,立刻就明白了。但他还是问了下去:能不能剖开呢?

怎么不可以?只要你付了钱。

就是说,剖开以后,玉比预想的多,比预想的好,你就赚了,反之你就赔了?

是啊。你说的这个,当地叫解,解开,解玉。但到了解开,已经是赌石的最后阶段了,多数时候并不解的,将就那块石头,就是玉石的坯料,赌来赌去,有人大赚,有人大赔。

那赔了怎么办呢?八师兄失声问道。

赔了就赔了。老头的语气淡得就像敞了一夜的酒。如果不想自杀,就只有习惯。

自杀,习惯,八师兄喃喃自语。声音大了些,周围有人笑起来。但是八师兄突然发现懂了。

但他突然又疑惑了:还不是需要本钱?赌博哪有不要赌本的。在家乡白沙码头,参赌者都要先亮钱。空手参赌给知道了是要被暴打的。

老头摇摇头。有些事,要的就是人去,只要你去。

八师兄想着这句话。他明白这话说不通,但他相信有些事恐怕就是这样。

他那二公两玉米酒是怎样喝下去的,他事后怎么也想不起。老头例行公事似的喝完自己的酒,没有理会任何人,戴上破草帽,背上那巨大的破背篼,一瘸一瘸地走了。他是个严重的瘸子,两条腿都瘸,他每走一步都像往地上坐。他很瘦削,但看得出很高大。他所有的骨头都像他脸上的器官,尖锐地顶着衣服和裤子。这是一个穷人,但绝非等闲之辈。八师兄想。他目送着他往圆通寺方向去了。然后他端起酒碗,才发现碗已经空了。

自杀,习惯。八师兄想,突感其乐无穷。假如一个人,又不敢自杀,又不能习惯,你就完全是一条狗。他想起在家乡白沙码头,每年涨大水的时候,部分师兄弟就要浮过对岸。浮过去干什么?不干什么。只看谁敢不敢玩命。奇怪的是那些娘老子,就由着这些龟儿子玩命。尽管有玩死了的,哭起来还是很伤心。年年都有玩死了的。重庆民政局年年都有数字公布。数字并不小。但好像这种公布也起不了什么作用。

回到剧院驻地,同老邓说起那喝酒的老头。老邓愣了好一阵,然后说:你说的那样子嘛,就是那个假和尚,但是假和尚怎么会拾起破烂来了呢?

说起老头说的,赌石头。老邓想了想,说:我小的时候就听说了这种事。好像这种事从古到今都没有断过,这边搞“文化大革命”,那边也照样赌石头。但是,老邓又说:好像赌石头的人,不是发财,就是死。

八师兄一时没有吭声。这会儿他发现,这地球上不管有多少人,其实活法只有两种。一种是也不发财也不死,一种是不是发财就是死。他不禁笑了起来。他想,本来,假如公主不乱来,可能大家过的就是也不发财也不死的生活。但公主去跟了那发了财没有死的,这个“被端了甑子的”(重庆话,指被别人抢走了情人或弄走了机会一类事情。甑子即多层的蒸笼。整体还在,却被悄悄端走了一格。这是极为耻辱,应该以死来雪的事)还这么温吞水地一直下去吗?

又问:需要揣多少本钱才能去赌石呢?老邓定格似的想了老半天,迟疑地说:没有听说哪个人要先揣一坨钱去赌石呢。码头上长大的八师兄这下完全明白了。

第二天,歌剧院传出惊人消息:首席小提琴不翼而飞了。

这是在昆明演出的最后一场。省市领导,还有兄弟文艺单位的负责人,还有各界友情人士,诸如此类吧,荟萃一堂。二道铃响过了,乐队还差一个人,就是首席小提琴。立刻一片兵荒马乱。

团长一阵快板似的问来问去,没有结果。终于,低音提琴老邓说不要再问了,他肯定不在昆明了。

第三道铃响。无计可施的歌剧院只好豁出去了,上演了一场首席缺席的四幕歌剧,空前而绝后。

流浪者之歌

老邓说的不错,首席小提琴八师兄在剧场的大幕徐徐拉开的时候,正躺在开往中国西南边界的大卡车上。他全部的钱——他卖掉了那架120相机——只够勉强让卡车司机答应将他捎到银见县城。他带上的最为重要的行李,就是那把史特拉琴。他想的是如果需要讨饭,就拉着这把世界级的小提琴讨。

八师兄真正的人生就这样开始了。

他在昆明给七师兄写了一封信。他不能让白沙码头认为他失踪了。他在信里说:要到滇西边境去闯荡。闯到哪里算哪里,碰到什么算什么,也不排除闯出了境就留在了外国。

最不能排除的,就是一无所获,人死■。那么这封信就是遗嘱。一,请把我烧了,骨灰运回重庆,葬在天梯石壁里面,像大师兄说的一把水泥糊个天衣无缝(写到这里他想,说不定我会成为第一个悬棺,不禁有点兴奋)。二,大家不要记恨公主。人有权选择自己的人生。何况她终究也是我们码头上的孩子,她以后若有困难,大家要尽量帮助。

他想继续交代,却发现没有什么可交代的了。不禁有点吃惊,也有点沮丧,更加明白了自己其实是个无足轻重的人。

只好就这样付了邮资。

到了银见的次日,他生平第一次吃上了免费的午餐。八师兄的勇气在于他兜里还有钱,却定要像穷途末路的逃难者那样白吃。我不能等真的弹尽粮绝之后才去被逼出勇气来。我要在任何时候都能表现出任何需要的遭遇。需要我遭遇着什么我就遭遇着什么。我既然是全中国都数得着的大剧院里出来的,怎么会不会表演呢?笑话了!既然舞台上的正式表演无人观赏,那么下面的非正式表演就应该有它的作用了。他想。而且要白吃得体面,他又想,我要人家白给我,却不能侮辱我。我一定要像一个高贵的人暂时落难,让有远见的人来帮助我。书上说的有贵人相助,但只有自己也差不多是贵人的人才有贵人相助。一定是这样。

他路过一家理发店时进去照了照镜子。阿弥陀佛,我长得并不富态。我家乡的典型相貌本来如此,有一种狼一般的瘦削和强悍。我只需耷拉下眼皮,将强悍收拾起。若说饿了几天,那是有人相信的。阿弥陀佛,我长得并不低级。尤其是我的鼻梁挺直,又有足够的长度(书上说的,下等人往往都有短而塌陷的朝天鼻),如是你稍微有点眼光,就不会将我像狗一样地赶出去。

尽管有大码头淘出来的某种鄙气,为了做得像,八师兄还是故意饿了三顿。这是他第一次体会故意饥饿的难受。而且,他相信,人挨不是非挨不可的饿时更加难受。

他在银见县城游荡。这个中缅边界的小县城肮脏凌乱,野狗乱窜,而且到处当众交媾。八师兄想起大师兄家里那条叫杠炭的大黑公狗——他明白自己在想念家乡了。

啊,一切还没开始呢,他提醒自己,我一定不能软弱。

他相中了一家食店,卖炒菜、米饭和云南米线——这才是真正的云南米线,显然比在昆明吃到的地道。他咽着口水,撑出三分气派,跨进去,坐下来,要酒要菜,提醒自己,慢一点吃喝,尤其不能先忙着喝酒。

他努力慢慢地吃喝,一边认真听旁边的人聊天。

靠近门口那一桌的聊天引起了他的注意。这里的方言比昆明的重一点,但还是能听出个大概。他听出来,离这里不远有个偏偏镇,赌石头的多,大赌小赌都多。他心中一动:要不,就先去那个偏偏镇?

不觉吃了五盘菜,这时候,店主发问了:你有钱没有钱?

他大吃一惊。但他还是很沉着,问这是这里的习惯吗,先问顾客有没有钱?

一般不问,看情况还是要问一下的。店主说。

八师兄来了兴趣。那我是个什么情况呢?

老弟你至少饿了两天了吧。店主笑起来,拿过粗大的烟筒,吹燃了纸捻子。

八师兄低下了头。这是第一课。社会比才子厉害,但才子决定进入社会。他说今天的饭钱还是有的,煮一锅米线吧。

你要把钱摆出来。店主说。

八师兄略一思索,明白了今天不可能硬来,但也不愿轻易就范。他笑起来,叹口气,打开琴盒,将小提琴取出来。他说:实话说,身上已经没有现钱了,跑江湖的手艺还是有的,我今天卖唱还店家您的饭钱。不由分说就开始拉。他拉了《祝酒歌》,看店主饶有兴致,又拉了《在希望的田野上》。琴声引来了一些观众,他们的眼里流露出钦佩。八师兄不由得意气风发。他说:我用我的手艺来抵偿您的饭钱,您叫我拉几支,我就拉几支。

没想到店主却立刻地慢慢地说不拉了,把乐器留在这里。

八师兄暗吃一惊。以前一直听说云南人厚道,脑壳少根弦。继而明白了,边界就是边界。

再看那些围观的,很是平静地各自离开。他突然就很真实地感觉到了——江湖。

这才是江湖。白沙码头算什么江湖?想起以前众师兄弟在一起,个个都是江湖好汉。现在想来很是好笑了。

但他反而非常非常的轻松了。他问:我应该付多少钱?还煮不煮米线呢?煮,就是九块六角。店主的回答平静而认真。这店主见得太多了,八师兄想,已经见怪不怪了。又想,九块六,我这把琴,一千个九块六,啊不,一万个九块六也不止啊!那么这把贵重的史特拉琴,其实是我的包袱。

他想,我何不将这包袱暂时交付这店主呢?

他问:如果我把乐器押在这里,我拿了钱来取,你取不取?

会取给你的。这里没有人乱来的。

他立刻相信了。这种地方恰恰是最不乱来的。他说那好,请煮米线吧。

吃完米线,他把琴拿起来,递到老板手上,说请暂时替我保管,等我拿到了钱,就来结账取琴。说完,转身出门。

一出门他就后悔了。这把世界名琴啊!这把琴自从到了我的手里,还从来没有交给别人——就是这种感觉让他后悔。也不过九块六嘛,我就把一把名琴交了出去,这一来恐怕凶多吉少——但是他明白,此刻倒回去给钱,自己办不到。无论如何办不到,那么明天再来给钱吧。如果这一天琴就出了事,也只有认了。他横了心,头不回,继续走。

他已经过了马路,却听见后面老板在叫他回来。

他感到事情有变化。果然,老板说看来老弟真是没有钱了。没有钱了,请你吃顿饭还是可以的。你把你的乐器拿走好了,放在这里,耗子要去啃。

他一阵狂喜。原来刚才老板是在试探他。他接过琴盒,说那就谢谢老板了,我拿到了钱一定来结账。

老板说:结不结都无所谓,几块钱。

他重新上路。吃饱了,人反而有点飘。他突然明白,刚才自己已经赌了一把,而且赌赢了。一种自豪感油然而生。就是要敢于赌,他想,只有不怕输,才有可能赢。顷刻之间他理解了赌徒。

而且,他一下子喜欢上这地方的人了。

八师兄打听到,离这里只有二十多里路的偏偏镇,好赌石头。所谓好赌,就是因为可以赌得小一点,同时离县城远一点,就比较随便一点,容易看得见,容易加入进去。像这里,你如果不拿出一笔钱出来,让别人相信你要来真的,那么话都懒得同你说。偏偏镇那边呢,赌些“碎碎石”,你可以随便看看,随便问问。八师兄完全没有赌石的本钱,更是完全不懂赌石的奥妙,至于怎样从这些石头身上搞到票子,彻底一个空对空。但不管怎么说,你总得靠近那堆石头——到现在为止,他按照昆明那老头的指点,从昆明出来,已经整整一个星期了,那种可以让人暴富也可以让人倾家荡产的石头像什么样子,看也没有看上一眼。

八师兄踏上了去偏偏镇的小路。这是一条红色的小路:它本来的红土被践踏出来,破破碎碎的,依稀看去,倒像一幅油画上凸凹不平的颜料。八师兄突然有一种莫名其妙的感觉。放眼望去,四野空荡,只有深蓝的远天和头顶的云团,没有人烟,也不见飞鸟,侧耳听听,空气中没有一丝声音。他莫名其妙的是,总觉得有一种气味。什么气味,他说不出,但总之是什么都没有的地方不应该有的气味。难道是老虎的气味吗?他咧嘴笑起来,打了个冷战。他来到这世上已经二十多年,第一次发现了无人区。无人区,他想,再走一段,我应该看到路边有一块石碑,碑上刻有告示,说有老虎,已经吃了数人,行人必须结伴,在黄昏之前通过,云云。这是武松在景阳冈遇到的情形。他害怕起来,放慢了脚步。

他想找个人问问路。我这条路是不是到偏偏镇去的?但是他明白无人可问。我第一次来到了一个要问路都找不到人的地方,他想,一时间备感凄凉。

出来这么些天,他第一次感到后悔。不严重,只是稍微有一点点,但的的确确是后悔。我有没有必要,他想,为了不给一个女人小瞧,就背井离乡,出来想发横财?

但是也只后悔了这么一小会儿,因为他突然遭遇了一队马帮,而且被洗劫一空。

他在犹豫着转过一个山嘴之后,一眼看见山坡上歇着一队马帮。几个汉子坐着,一动也不动地盯着他。看样子他们早就发现他了,正在静静地等待他的到来。

八师兄从这些人的眼神里明白:危险来了。八师兄虽然非常年轻,还说不上有阅历,但早已熟悉不怀好意的眼神。在白沙码头的众师兄弟里,只要有几个人对一个人不怀好意了,就是这样的眼神。全人类在眼神这一点上,是不约而同的。

但他并不害怕。他自己都有点奇怪。刚才,在没有面对危险时,是害怕的,现在反而不怕了。不但不怕,还有一点想开玩笑的欲望。而且突然想起来了,刚才闻到的空气中的什么气味,其实就是马的气味。而且,小路上的泥土给弄成了油画,那也是因为马蹄。原来这条小路是马帮的。

他想起了一个电影,里面的插曲里有一句歌词非常的优美:山间那个铃响马帮来也——

整个过程非常简单。其中一个人冲他喊了一声:喂,上来。他正想问,就看见另一个人的腿上横着一条枪,而且是冲锋枪,是那种白沙码头的人都很熟悉的“花管子冲锋枪”。聪明的八师兄立刻非常顺从地往坡上走去,而且做出很愉快的样子。

喊话的人问:箱子里面是哪样?

八师兄就笑了起来,心想狗日的这提琴盒子终于惹祸了。原来这只琴盒并不是小提琴形状的,而是长方形的,而且蒙着很好的羊皮,浅咖啡色,精致而美观。当初从昆明出来的时候,曾经考虑过,容易引起歹徒的误会,应该换成提琴状的盒子,但一来有点舍不得这“原配”,二来这种盒子比较规矩,放得稳当——现在,这些家伙一定以为里面放着大量珠宝。他说:我打开你们看看。他将盒子放到地上,准备打开。

没想到拿枪的家伙突然叫了一声你不要动,而且将枪对准了他。

八师兄立刻反应过来,他们怕里面是武器。他说那你们来看嘛,里面是乐器。说着退到了一边。

从马匹堆里钻出来一个人,一个肮脏的半大小子,耗子一样地蹿到琴盒前,一抬手就把盒子打开了。八师兄心想:这龟儿子比老子还熟练些。

然后半大小子报告说是胡琴。喊话的上前一步,把提琴拿出来,说什么胡琴,这是蒙古的马头琴吧,嗯,这是不是马头琴?

八师兄忍住笑,说差不多。喊话的把琴往地上一丢,又扯出琴弓,也一丢,把琴盒提起来,拍了几下,里面的琴弦哪松香什么的都掉了出来。那边拿枪的说还可以。喊话的就把琴盒合上,往一个马鞑子上一放。

半大小子命令道:把钱拿出来。

八师兄早有准备。是的,他对遭遇偷或者抢,是早有准备的。他做出痛苦的表情,慢慢地,微微颤抖地,先从裤兜里摸出两三块零钱,又从上衣贴身的口袋里掏出二十块整钱,交给半大小子。感觉上,这应该就是全部财产了。

他说:你们可以搜。他将衣兜、裤兜翻出来,但半大小子不理睬这一套。他突然扯开八师兄的裤子,又扯开他的内裤,又扯开内裤里层的拉链,将他真正的库存,卷成一卷的共计四百元人民币,缴获,然后,扬起他鸡爪一样的手,给了八师兄一个熟练的耳光。八师兄的鼻血流出来了。他很吃惊,龟儿好内行!

半大小子抓起提琴,要往地上掼,八师兄真正痛苦地闭上了眼睛。但听到拿枪的说不要砸。

拿枪的问:你是哪点的人?八师兄说昆明的。他明白若是很远很远的外地人,那就更危险。大概因为音乐的原因,他比较能够模仿方言,他自认为这几个字还像昆明的。

住昆明哪点?

圆通寺。他将“圆”说成“颜”。

圆通寺里面?对方讥讽笑起来。

当然是外面。他将“当”说成“担”。

外面哪点?

离卖酒的不远。

卖哪样酒?

玉米酒。他将“玉”说成“易”。

你要去哪里?

八师兄往前面一指,说前头的小街。

去做哪样?

找朋友。

朋友是哪个?

我说了你们也不一定认识的。他这么说是为了思考的时间。他自觉这句话最像地道的云南话,一时颇有几分得意。

几个人互相看了看,笑起来。显然偏偏镇上的每一个人他们都是认识的。

八师兄也跟着笑起来。他后来很奇怪,也因此佩服自己,就是还笑,真笑。他说人家都叫他麻腊壳。

这个,是他在银见县城骗吃骗喝时,听一个人喊另一个人。当时他扭头看了一下,那被喊的是个麻子。后来他在街上,又碰见几个麻子,一时间想到,未必这一带麻子多吗?

几个人没有吭声,似乎默认了偏偏镇上有这么个这小子认识的麻子。

突然,拿枪的说:你把这个弹来听听。他指的是小提琴。它已经被半大小子不知什么时候丢在地上了。

八师兄上前两步,拾起琴和弓。自从十多年前他从枪林弹雨中捞出了这把世界级的小提琴,这是他第一次将它从地上捡起来。琴上沾了些红色的泥沙,他想了想,没敢去弄掉。他想这家伙说弹,说明完全不懂得这东西。他的心里涌起一阵十分充足的骄傲,而且迅速变成炫耀的冲动。他调弦。然后飞快地拉起帕格尼尼的《第二协奏曲》。这是帕格尼尼最“吵人”的东西——不止一个人这么说,包括同行。像公主吧,早先是那么佩服他的,但只要他一拉起这个曲子,她就要说算了,还是拉《小夜曲》吧。

他不停地拉。这个曲子要拉完,得二十分钟。不到三分钟,拿枪的说:哎,拉一个另外的,你会不会拉《刘三姐》?

八师兄坚定地摇摇头,说:这种琴拉不起那种歌。

嗯?几个人都蒙了。那么,喊话的小心地问,《十大姐》呢?《十大姐》是云南民歌。

也不行。

那,拿枪的有点明白了什么,问:《大海航行靠舵手》呢?

八师兄摇头。

于是拿枪的讥讽地笑了笑,《五星红旗迎风飘扬》也不行啰?

对。

拿枪的突然把枪对准了他,轻轻地说你今天不把《五星红旗迎风飘扬》给老子拉出来,老子马上弄死你在这点。他扬了扬下巴,那半大小子就弯下腰开始解鞋带。

解鞋带?八师兄有点纳闷。但立刻反应过来:勒死。在白沙码头的时候,有一次打了个什么赌,农村户口的老十一就用一条鞋带勒死了那条著名的大狼狗大黄。大黄是负责守卫射击俱乐部的枪支弹药的,有国家户口,因为武斗无人管了,给不知哪一个弄了来。

八师兄就哭了起来。他居然可以说哭就哭,当时就很惊讶,后来则十分地佩服自己。他说你们要弄死我,我也没有办法,这个乐器,是外国的,人家是用十二平均律定的弦(他说“十二平均律”的时候,偷看了一下他们的脸色,感觉到了他们的自卑),分成一个一个的半音,而且人家是用来专门演奏和弦的,听嘛,同时有好几个声音出来(说着立刻就拉了几组和弦。他看见拿枪的微微点了点头),而且这是人家拿来教西洋乐理的,跟我们中国的音乐,就像驴胯和马胯,搞不到一起——驴胯和马胯,让对方全体愉快起来。在这突如其来的愉快之中,他索性拉起克勒最尔《练习曲》中的半音阶练习。这呻吟一样的上行的和下滑的一串串半音,把马帮整个拖垮了。

那个一直没有说话的人咳嗽一声,问你是不是想出去?

他刚想问出哪去,突然反应过来:他们说的是出境。他们认为我是逃犯。他迅速斗争。他觉得,在这种情况下,说自己是个好人反而最不安全。他说出得去就出去。

拿枪的慢慢站起来,所有的马匹都开始摇起了尾巴,动着蹄子。然后马帮开始前行。马铃声响起来,叮叮当当,声音不大,但好像透进了地心。

八师兄目送马帮离去。他不怕他们反悔,回来射杀了他,或者还是把提琴拿走了事。他很奇怪自己为什么不怕。他后来不止一次地回忆这次遭劫,渐渐地还对从未被打劫过的人们产生了轻视和同情。

他左手提着琴,右手捏着弓,往偏偏镇走去。他低头看了看,觉得自己像一名手持盾牌和长剑的士兵。

金花

八师兄提着小提琴,在边境的偏偏镇上晃荡。他已经真正的身无分文。

但他并不慌张,内心也没有所谓的凄凉。他一眼看去,就明白这种地方,靠一把乐器,找不到钱,但饿不死人。

他已经完全饿了。他决定找一家饭馆,拉一曲,要顿饭吃。他很清醒:不能等到连拉的力气都没有了才去讨。

偏偏镇比他想象的大得多,虽然房子大都低矮破旧。很难看到楼房;即使有,也不具备楼房的架势。还不止一条街——有好几条支路,有的通往同样低矮的山坡:坡上居然也有密集的竹木房屋,一方面看来有点异国情调,一方面又多少有点像白沙码头——他儿时的白沙码头。

这地方狗很多。开始他有点紧张,后来发现这些狗基本没脾气,再后来,在一个小街口看见两个中年汉子牵着一串绳子,控制着一群狗,约二三十条吧。两个人的双手都在流血。看来也有的狗明白自己的前景,敢于临死一搏的。

最多不过是死亡。他想。这条命反正是捡的。

这时他路过一家不大不小的旅馆,一眼看见门口靠着个姑娘,简直天姿国色,让他暗吃一惊。完全是个杨丽坤(电影《五朵金花》女主角饰演者,其美丽轰动一时,后被迫害,精神失常)!奇怪的是她的皮肤雪白,光滑水嫩,完全不像这里的人。那姑娘同他对视,毫不畏惧。八师兄一时间非常快乐。他发现她的眼睛很特别,瞳人很大,很透明,但不是黑色的,是黄铜那种色泽——对了,像老虎的眼睛。咦!这里还有一双虎眼呢!他吃惊地张开了嘴巴。

那姑娘终于垂下眼睛,嘴角动了动,像是笑了。接着扭过身子,跨了两步,靠在了另一边的门框上。感觉上是,你刚才看到了我的那一边啊,现在我把这一边也让你看。八师兄很觉有趣,索性认真看她一通。她的胸部很饱满,颤悠悠地绷着;腰很细,那一段衣服里面好像是空的;臀部和大腿也很饱满,也颤悠悠地绷着。绷着的还有小肚子下面那个三角部位,像个馒头。八师兄生平第一次受到如此强烈的刺激,以至于他的小肚子一阵发紧,而且马上要射精了。他大吃一惊,赶紧走了过去。他想这哪里是个人呢,完全是个淫具。

走了一段,好像平静了。但是他发觉自己老想往回走。他同自己斗争,不要做毫无意义的事。不行,他发觉有一种自己不能控制的力量在摆布他。他长叹一声,往回走。

走到那个门口,那女子却不在了。八师兄很失望。不过人也真的平静了下来。但就在他打算离开、认真去找饭吃的时候,却听见有人喊他,说哎不要走,不要走。听声音是个男人,一看是个女人。八师兄不由自主地就迈了进去。看见里面有个女人在向他招手,而且说来来,拉一点子音乐来听听。

八师兄不禁觉得喜从天降。这女人居然还知道我提着的这个是乐器!这简直是他乡遇故知了嘛!他抬腿迈了进去,突然觉得自己还有力气和心情开玩笑,就问大妈你怎么知道这个可以拉音乐呢?

被叫做大妈的女人说:我在县城里看你拉过。八师兄立刻明白自己在那店主处赖账不成的事,被这女人看见过。原来这女人当时也在观众里面。他立时有几分尴尬。继而一想也好,索性在这老女人面前破罐子破摔。他说我还没有吃饭,拉不动。

大妈说这个好办嘞,煮碗米线给吃吃,就轻声吩咐里面什么人,如何如何。然后她对他说,你坐嘛。八师兄坐在靠墙的条凳子上,看那大妈。大妈同一般云南人一样,脸黑,但不像一般云南人那样瘦。她基本上算个胖子。他想。他把琴拿起来,调弦。他问:拉什么?

随便你。大妈说。

饥饿之中的八师兄突然有点想恶作剧。他已经好几天没有快乐过了。他想了一下,拉起了《流浪者之歌》。西班牙的萨拉萨蒂作曲,是相当难的独奏曲。当然,他只拉了一小部分。然后他抬起头,问听不听得来?

大妈说听得来,好听。

你知道这个音乐里说的什么吗?不晓得?告诉你,就是说的像我这样卖艺的,到处走来走去卖艺的人。

那人家比你精神得多,不像你这样蔫头蔫脑的。大妈说着笑起来。

八师兄也笑起来,心想别说,这老大妈真还听懂了。他说:人家是一群,我只有一个嘛。

这时一阵香气冲进鼻子。他抬眼一看,吃了一惊:这端饭的姑娘,就是刚才靠在门边的那个呀!

八师兄心下叹息,我如果有钱,就要住在这店里,长住不走。突然想起公主,觉得还赶不上这女娃。他在心里给她起了个名字:金花。他端起碗来吃米线。

就在他将米线像喝水一样吸进肚子里的时候,下雨了。八师兄非常惊讶地扭头看出去,感觉整个天际都挂着他碗里的这种米线。

八师兄明白自己得住这店里了,但是他已经一连好几天没有一分钱了。他正在想如何开口,却碰上了大妈的目光。这目光像弹出来的珠子,当的一声,击得他的身体抖了一下,发出了提琴拨弦的声音。

大妈问:小老弟你该是要歇这里?

八师兄认真地说:我开不出房钱。

大妈问:你还有什么手艺没有?

他说:我只会拉这玩意儿。

大妈说:年纪轻轻,力气该是有的,推豆腐该是可以的?

八师兄想起,众师兄弟常常的聚餐——没有哪一次不推豆花的。没有人愿意使力,通常是在二师兄的安排下轮流推。一瞬间八师兄非常地怀念家乡。他说:这个当然可以。

大妈眼睛一弯,嘴一撇,诡笑了一下,大屁股一甩,说来嘛。

大妈把他安排进了第三层,也就是顶层的一间屋子。屋子不大,挤放着五张床。床上铺着草席,都磨得泛黑了。八师兄寻思,今天晚上要同什么人住在一起。

他随便倒在一张床上,睡了一觉。

醒来已是夜里。他看看表,才九点多一点,虽然还是疲倦,却没有睡意。想看书,没有书,想拉拉琴,感觉四周已静。不由得靠到那扇出气的小窗子前,推开,看出去。

这一来,竟然看到一出好戏。别家屋里,一对男女在做那种事。

八师兄想狗日两个老骚货,做这种事也要开着灯!两个人都已花白了头发,但好像都还肥硕而光滑。八师兄起先并没有注意研究人家的床上动静。是突然看见被单一撩,一个光溜溜的裸体亮出来。是男的。用两手上上下下搓自己那根东西。这才看见旁边躺着个女的,也已脱得个下半截溜光。肚子、腿杆都黑黢黢的,惟有中间一段竟然雪白,若不是那团毛,还以为是穿着白内裤。虽是老女人,还是让他心头发烫,下身发紧。那男的一个翻身,趴到那女的身上,开始干。一切同八师兄的想象一样。可怜八师兄不但没有干过,连看也没看过。那女人还侧来侧去地扭动,还用手去按男的的屁股。这让二十多岁的童男子八师兄大开了眼界。他莫名其妙地抡起拳头,朝墙壁上就是一下。

他褪下裤子,打算手淫。就在这时,门自己开了,把他吓了一大跳。他正准备过去关门,就见大妈像团乌云一样地飘了进来。接下来的情况,八师兄在后来,以及后来的后来,都理不很清楚。只看见那大妈撩开长袍躺到床上。她中间那一段也同下面那个女人一样,是一段雪白的肥肉点缀一团黑色的毛。八师兄很快就同她干完了那种事。有一瞬间感觉天在垮塌。大妈责备他:慌什么,没干过吗?

八师兄不禁愧从中来。他说我是没干过嘛。

大妈长叹一声,唉,可惜了啊!大妈开始温柔地一下一下拍他的屁股。八师兄回忆起儿时的感觉。大妈在哄他睡觉这点上和母亲一模一样。而且这老女人是完全谙熟《摇篮曲》的。她虽然没有哼出声,他却已经听到了。他非常舒服地睡了过去。但只睡了不多一会儿,就被大妈弄醒了。她的手在他下面拨弄,弄得那一根就像铁棒。这时候他恍然大悟:难怪北方人要说真棒。

这第二次,八师兄就有了点耐心。这才有了点体会。

大妈赞赏道:不错,你的豆腐推得不错。八师兄一愣,突然就吭吭吭地笑起来。

老东西说的推豆腐,原来是这个啊。而且他突然明白过来:刚才他看到的男女事,是安排下的,演给他看,把他撩起来。

这不是普通的旅馆。

次日的早饭里,有两个荷包蛋。八师兄立刻明白了店主大妈的用心。狗日的还想长久打算呢。他望着绵绵不绝的米线般的雨丝。他觉得有点羞耻,又有点得意。

每次碰到那朵金花,只要旁边没有人,他都要放肆地打量她,眼光像刷子,上下刷,左右刷。而她只把眼睛垂着,嘴角抿着,随你怎样刷。

两天以后,他第一次见识了赌石。就在大妈这个小店子里。大妈随便拉开了一只抽屉,里面有一堆大大小小的石头,黄黄绿绿的。

原来是,只要客人能买走一块石头,吃住几天都可以不收钱的。

这两个客人在这里喝酒,同大妈开些荤荤素素的玩笑。听口音,像从昆明来的。金花来往其间,送茶添酒。两人中年龄大点的,长得好像马头琴。年轻一点的,头发很浅,像个光头,八师兄在心里叫他逃犯。马头琴明显的下流,胆子也大。故意用手去碰金花的大腿、屁股。金花既不迁就他,也不躲避他,没事一般。

八师兄想,这金花可能是个妓女,至少是用来招徕客店生意的。他想,老子以后有了钱,第一件事情就是要把她搞了。吃喝了一阵,马头琴说:石头拿来我给看看。大妈就又拉开了那个抽屉。马头琴略略扒拉了两下,说:都是老场口的?大妈说你莫得眼水,是大马坎的(八师兄后来知道,场口就是出产玉石的一块区域。一个大场口里面又有好多个小场口,每个小场口也都是有名字的)。马头琴就点点头,服气了的样子,伸手将抽屉推回去,转过身端起酒来喝。大妈笑起来,又拉开了抽屉,说是老场口的。八师兄后来知道,不同的场口都有自己的货色,好次有别。譬如老场口的,多数赶不上大马坎的。

马头琴取出一块,有鹅蛋大小,像半截馒头,灰不溜秋的又像一坨肉。上面有些绿色条块,还有些黄色条纹。

大妈说:这是小莫边场口的,底有点干,不值钱。那你要好多?马头琴问。

大妈说五六千还是要的。把八师兄吓了一大跳。这个店主大妈,并不是专做玉石生意的,只是顺便地小打小闹,居然随便就是一个天文数字。赌石这行当,可想而知了。

逃犯一直没有吭声,这时闷声轻轻说了声:六百块了。大妈立刻说:你拿去了。这又把八师兄吓了一大跳,怎么是天上地下。

马头琴说拿去了。八师兄以为要把这块石头交给他们了,大妈却又放回了抽屉。后来知道,客人走的时候才交钱交货。有随便你吃住几天的意思。

全过程不过五分钟。然后就像一切都没有发生。

八师兄想,今天这个狗日的马头琴可能要睡了金花。他心脏不免刺痛了一下。

但到了晚上,他发现没有这样的事情。反而有两个不认识的年轻姑娘坐在二楼的过道里,见他走了过来,都仰头把他望着,很喜欢的样子。见他径直走过去了,头就慢慢耷拉下来,似乎有些失望。他一时间没有弄懂她们什么意思。后来他听见马头琴和逃犯回来了,好像在和那两个姑娘嘟哝,他忍不住从楼上悄悄探了探头,见两个家伙各领了一个姑娘,各进了一个房间。他才明白过来。当然啊,他想,她们两个,当然希望是由我来那个。他不禁得意了一秒钟,随即便十足的沮丧。我还没有这个资格呀,妹子,我只能去搞老太婆。

这两个姑娘,脸蛋和身材,比起金花来,统统差远了。按白沙码头的说法,河对门去了。这不是人饿了,不吃米饭偏吃糠吗?

或者,金花的价码太高?

但不管怎么说,八师兄是长长地松了口气。

过了一阵,大妈照例来了。这次还加了点名堂,要八师兄吃她的奶子。他看着她那两个半袋米一样的东西,感到恶心,便只用手去搓。她却要他拿嘴去。

他说:好嘛,你等一会儿。我问你,你屋头养得有姑娘,细皮嫩肉的,你的客人为啥还要到外面去叫丑八怪?

大妈将他盯着,很是盯了一阵,终于说:我给你说了也好,免得你起鬼心,拐几个弯还把老娘也害了,她是个麻风病。

啊!他失声大叫。他心想可惜了可惜了。所以她特别的红头花色。这种病,起头时,都是叫人不一般的好看呢。

他立刻明白了,为什么金花常常站在门边。那是招顾客进店的鱼饵。这种病应该隔离的呀,他说,你不怕她传染人?

她这个其实只是血液传染,你没看我和她吃饭都不分碗筷的吗?

那么她自己知不知道?当然知道了。

她心里不难过吗?难不难过,都是没有办法的呀,以后慢慢的人要难看的,那时候才要送到一个集中的地方去的。

这种病死得很造孽的哟,大妈拿根指头戳他的额头,警告:到后来是一身慢慢烂,烂死,先烂肉,后烂骨头。

八师兄想,这样一个如花的女子,别人不敢碰她,她也得不到男人,岂不是白做了一世的女人?而且就这么漂漂亮亮地等着变丑,也太残酷了一点吧?也太傻了一点吧?未必就没得一个那种男的,管■不了那么多,同这样的仙女快活几年,到了发病的时候,一根绳子结果了自己。有什么了不起?人如此这般地活一场,真的就不值吗?

大妈问:你害怕了吗?八师兄鼻子一哼,但是说:我们那地方从来没有听说过这种病。

大妈笑起来,有点得意,突然又想起什么似的,问他:你那个乐器,好像是个好的东西,为啥连个盒子也没得?

八师兄笑起来,说:你为啥不再问问我为什么一件行李也没有?

大妈说:你是不是遭了抢?八师兄就把遭遇马帮的事说了。

大妈说:噢,那是缅甸的人。

嗯?八师兄感到意外,缅甸的人?缅甸的人这么凶?

是住在缅甸的,也可能是缅甸人,也可能是中国人。你很聪明,没让他们杀掉你。

他们何必杀掉我呢?东西已经都拿去了嘛。

那些人不是专门的土匪,是给别人当运输的,要常常跑这个线路。不把你杀掉,怕你以后报仇。

那么为什么又不杀我呢?

因为你说了,到偏偏镇来找个麻子。你说的还是麻腊壳。

这偏偏镇里头,真的还有个人叫麻腊壳?

真的有个麻腊壳,大妈说,被你说中了,所以我说你聪明。

八师兄兴奋起来。他想我命不该绝,所以可以歪打正着。但也不能说是纯粹的歪打正着,因为我有判断,认定了这一带少不了麻子。你们这里,麻子为什么要叫成麻腊壳呢?

我明天给你看一种石头你就懂得了的,大妈说,有一种石头就是那种样子的,里面可能有玉,也可能没有玉。

八师兄立刻明白了,但他不再细问下去。他不能让老东西发现他对石头的注意。

那么我们这里的麻腊壳住在哪里?他问。

大妈说:是个老木匠,住在镇子外面的农村里面,离这里有一两里路。

那些缅甸人,听说我要去找麻腊壳,就不杀我了,这是为哪样?

这个麻腊壳会医病、会配药,马帮有病了,都要找他的。那么对他的客人就不该乱来的了。

八师兄觉得神秘。边境真的神秘。还有这个老木匠麻腊壳,也很神秘。他灵机一动,问:既然是个木匠,那他可不可以给我这个乐器做只盒子呢?

没得问题的,你找他就是了。

问题是,我开不出工钱的,总不能也帮他推豆腐吧?

两个人大笑起来。大妈说:你就给他讲是我喊你去的,不得要你的工钱。

大妈又说:我还说你聪明的是,你怪头怪脑给他们拉一些外国调调。如果拉他们听得来的,那么最低限度他们也要把这个手提琴拿走,弄得不好还要叫你跟着他们走到缅甸,一路上叫你拉来听新鲜、解闷。

果然如此。八师兄想。他庆幸当时的预感,再一次佩服自己的聪明。

当天晚上八师兄似梦非梦的,一个非常完整的,属于中国古典文学的故事来到他紧闭的眼睛里。说是在某一个朝代,有个书生上京赶考,住进了一个旅馆。店主的女儿非常漂亮,而店主也愿意将女儿许配给这个书生,而且就在当天完婚圆房。但是就在书生急于宽衣解带时,那女儿阻止了他,实话相告,自己有一种病,活不长的。有一个办法,能将这病过渡给别人,自己的病就没有了。这办法就是同房。同房之后,男的就会得上这种病,标志就是眉心会出现一颗小小的粉红的痣,而女的没病了的标志也是自己眉心的那颗痣消失了。这一带的人都知道这情况,所以没有人来娶她的。书生是远来之人,不知情,所以被父母弄来当替死鬼。但是女儿真的爱上了这个书生,不忍相害,故以实相告。

书生很是感动,发誓考中状元,将娶她为正妻,要遍寻天下名医为她治病。女子给了他盘缠,趁天没亮悄悄让书生逃走。

书生被女儿放走,父亲大怒,便将女儿锁进柴屋,从此不许外出,对外称书生将女儿带走了。这样过了半年,女儿病重,书生杳无音信,她慢慢地绝望起来。有一天半夜,她被一种响声惊醒,趁着月光,看见屋梁上盘着一条粗大的蟒蛇。她起初很是害怕,一想又不怕了,若是被蟒蛇咬死也好。就闭上眼睛等着。结果她听到扑通一声,原来蟒蛇掉进了大酒缸里淹死了。那酒突然就变得很红、发黑。她想这个就是毒酒了,喝这毒酒了结了也好。就伏到酒缸沿上大喝了一气,然后躺到床上等死。她却没死,出了一通油汗,脱了一层皮,病居然好了,眉心的红痣消失了。

次日,外面敲锣打鼓,中了状元的书生接她来了。

八师兄突然清醒过来。他想这个哪里是梦,是武侠小说里读来的吧?不,不是读来的,是听来的,在家乡白沙码头的茶馆里听评书听来的。他想起了那个声嘶力竭、面带菜色的评书先生。这先生很辛苦,其实也挣不了几个钱,但是他很得意,你听到最紧张的时候,他突然会把惊堂木一拍。

这故事大团圆结了尾,八师兄也就跟着醒了来。他感到自己才真正出了一通大汗,油腻油腻的。

他扭过头,去看窗外那不得见的夜。夜里是雨打芭蕉。在家乡白沙码头,也有夜深雨打芭蕉的,但和这里的声音不同。怎么说呢,家乡的,有点像指甲敲在小提琴的面板上(这也是一种演奏方法,通常用在合奏里),而这里的像敲击大提琴。这里的芭蕉叶非常的肥厚,油浸浸的,每每看到都想去啃上两口。还有呢,这里的雨,没有大风来搅和,下得比较顺溜,声音像柔和的行板——八师兄突然感到内心愉快而温暖,感到突然之间很喜欢这个从来都不知道,八竿子打不着,做梦都来不了的地方。这会儿他非常想念金花。他明白自己爱上了这个麻风病的绝色女子。而且,不知为什么,自己同她,连话也没说上几句,却有一种自己人的感觉。这种感觉甚至比跟公主的还强。他想象着金花这会儿就躺在身边,自己很亲昵地搂着她,告诉她我很爱她——不,不是要同她那个,啊不,也不是因为怕她而不敢那个,就是爱你,很爱你。怎么回事呢?他自问,知道她是这个病了,以后居然突然就爱上了她。而且,更奇怪的是,如果能好好地和她爱一场,就是也得了一样的病,也并不害怕的。锤子!他捶了一下床板,怕个锤子!最多不过一个死!哪个不死?万岁万岁万万岁的,不也死了吗?

他打定主意,要接近金花。大妈肯定不会允许我接近的。嘿嘿,那有什么不好办?

从次日开始,八师兄装作很是害怕麻风病的样子。但他做得很鬼,让大妈觉得他很害怕,让金花觉得他不怕。比如夹菜,金花夹过的地方,大妈注意到的,他就夹那块地方的对面,但只要老东西没有注意到,他就专夹那里。

如是几番,金花自然有觉察,悄悄投过来欣喜的笑。八师兄心中甜甜的,很美。

有一次,金花夹的菜里有一小片肥肉。她大概不喜欢吃肥肉的吧,就将它挑出来,放在碗边。过了一会儿大妈转身去添饭,他乘机伸筷子夹过那片肥肉,在她惊愕的目光中得意洋洋地扔进嘴里。待老东西转过来,两人已无表情。这种配合,天衣无缝。他明白爱情已经来到心间。

这天下午,大妈带着金花出去了。八师兄想起好几天没摸小提琴了,便取了出来,随意地拉拉。渐渐地有些动了情。想自己,本是一个未来的演奏家,甚或小提琴大师,放弃了一个大剧院首席的位置,浪迹天涯,给一个老女人当小白脸,只为混个肚儿圆,真是为了哪般啊!他左手持琴,右手持弓,闭了眼睛,端坐着,正像排练新曲目时听指挥讲谱子。

他思忖半晌,终是认定,宁愿现在,不愿以往。现在可能是在糟蹋生命,以往则是在浪费生命。浪费不如糟蹋。

他举琴上肩,弓子一搭上弦,就发出一个响亮的大和弦。他吃了一惊——怎么拉起贝多芬来了?这是老贝的《D大调协奏曲》,充满了英雄气,有那么点咬牙切齿,拉着总有点拼命的感觉。在这里,只能拉贝多芬。他想。

拉了多久,不知道,电灯一亮,把他吓了一跳。原来天已经黑了,大妈和金花都回来了。一起进屋的,还有好几个人。有亲戚朋友,也有来住店的。有一个人,看不出男女,也看不出岁数的,八师兄内心叫他阴阳人。阴阳人两手上共戴了八只戒指,有金有银有玉石。阴阳人一进屋就端起大烟筒。这家伙显然见过大世面的,因为他叫八师兄拉的这个为“歪哦零”。那是小提琴的英语叫法。他说这个拉《小夜曲》好听,你拉个《小夜曲》嘛。八师兄就想同他较较劲了,就问哪个的《小夜曲》?阴阳人翻起眼睛想。八师兄就有点迷惑。他还真能想起吗?嘿,他还真的想起了,清清楚楚地说舒伯特。八师兄吃了一惊,明白了这个地方是什么人都有的。

八师兄给阴阳人拉舒伯特的《小夜曲》。其他人乱哄哄地不知道各自干些什么,只有他一个人站在面前,专心专意地听。八师兄有些感动,真是难得他乡遇知音了,不由拉得很是上劲。拉这种曲子,还从来没有这么上劲过呢!拉完了,阴阳人十分满意地点点头,说实在是拉得太好了。左右看看,突然就抹下一颗戒指,闪电般地装进八师兄的衣兜里,拍拍他的肩膀,低低说了声莫给别个讲了,便若无其事地走开了。

八师兄一阵云里雾里,有点像对着熟悉的乐谱莫名其妙,仔细一看是放倒了。但他很快就镇静下来,就像把乐谱正了过来。

突然有人叫:唱个歌嘛!哪个唱个歌嘛!又有人叫:倒包谷酒出来喝!一阵嘻嘻哈哈,大妈咳嗽一声就唱了起来。

原来大妈还是很能唱歌的呢!她试音似的唱了半句,停下来,问八师兄,我们云南的《十大姐》,你会不会拉?八师兄听也没听过,但他说,你只管唱,我都能伴奏,没问题的。大妈唱了半句,他就听出来了,一个标准的自然小调,随便拨,任何时候都是协调的。山茶那个开那么山茶花,十呀个大姐采山茶,众人立刻鼓掌。老东西唱得真还不错,八师兄想,狗日生命力十分旺盛。小呀哥,我说给你,老东西唱到这里,一手叉腰,一手伸个指头,往八师兄鼻梁上一按。众人快乐无比地笑起来。老东西更加得意,十呀个大姐采山茶,伸手向他胯下这么摘了一下。众人越发快乐。八师兄想起大师兄与人格斗时的“仙人摘桃”就是这样的动作,恍然地明白,老东西可能是有武功的。那么她每晚上来我这里,就是说书人说的采阳了。心中不由得警觉起来。我不能由着这老家伙把我熬成药渣了!

就这么想着时,瞥见金花的脸色——金花在恨那老东西。她一定是不喜欢老东西这样做。她的眼光就像喷雾杀虫剂,直直地喷在老东西的背上。老东西转过身来,她才将眼皮耷拉下,把那喷枪藏起来。八师兄看在眼里,强烈的兴奋直冒出来。只有小孩子才这样表示自己的不满。他又想。这一瞬间八师兄料定了,金花是个单纯的姑娘,尽管她天天靠在门口引客人进门。而且她喜欢我。他想。他胸膛里头有一种黏黏的甜,像小时候非常爱吃的软糖。

众人喝的酒,八师兄从没喝过,只觉温柔又过瘾,界于甜酒和白酒之间。一个络腮胡告诉他:这个叫扎酒,高粱酿造的。和高粱酒大不一样啊。八师兄说。那一边鹰钩鼻说:高粱白酒,是蒸馏酒,底下烧火,酒精蒸发出来,又冷却,就是白酒,不烧火,用压榨,把液体泌出来,就是这种扎酒。当然,也还是要勾兑一下的。八师兄想这些人,恐怕天底下没有他们不晓得的事情了。

这些人赌酒。但他们不划拳,说划拳费精神。他们掷子。赌酒到一定时候,突然就赌起钱来。最像个赌徒的络腮胡却不参加,坦言我怕输。阴阳人就说他,说那你就不可能赢了噢。八师兄就想起了白沙码头的老不退火。那老家伙也爱说不赌不会输,不错,但只有敢赌才能赢。他想全世界的赌徒是一家。

这些人喝酒,来时既不一起来,走时也不一起走。喝到有鸡叫的时候,就只有阴阳人和八师兄了。这之前走的那个几乎就没有说过话的年轻人,有一个可怕的绰号,叫疳疮。疳疮就是疥疮吧,是要传染的。阴阳人笑着说:狗日的不知从哪里得来的,挨着把大家传染了一遍。然后他笑眯眯地说:宁和麻风同铺,不和疳疮同屋。八师兄立刻感到他话里有话。这里的人说的同铺,绝对不只是挨着睡觉。这让他想起白沙码头那个老不退火,似乎也说过这样的话,而且向众人暗示,他是睡过麻风女子的。他说麻风女子特别的水嫩,还不是你一般的女子可比的。你如果不敢去睡,你也可能是安全了,你也可能是可惜了。也不过就是赌博嘛,老不退火轻描淡写地说,不赌当然不会输,但是只有敢赌才能赢哪。嘿嘿。说这话的时候,号称睡过麻风病的老不退火已经七十多了。那么他的意思……八师兄正在寻思,阴阳人却站起来,打算走了。但他没有立刻走,而是从裤兜里摸出一把小玻璃管,大模大样地排在八师兄眼前,说:收好了兄弟,这是孙悟空的瞌睡虫子,可以让你睡个好觉。八师兄立刻明白:蒙汗药!其实,这里的人要用蒙汗药,他早就隐隐约约地有所料,但像这样一把一把地摸出来,却是完全没有料到。没容他多想,对方已经给他装进了衣兜,低低地说:黄的来得慢去得慢。说罢扬长而去。

八师兄回到自己屋里,还没有睡意。他摸出那些小玻璃管来看。有点像装中药六神丸的小管。再看,果然是两种:一种是黄粉,量较多;另一种是白粉,量较少。

黄的来得慢去得慢。那么,白的应该是来得快去得快了。他想。

他又琢磨:阴阳人的意思,肯定是要我不要怕金花有麻风病,要敢于去同她睡觉,尤其是趁现在她的病还在早期的时候。那么这蒙汗药用去麻翻谁呢?难道把金花麻醉了来那个?那不是犯罪吗?再说我八师兄也不屑于用这种办法来得到一个女子呀!

对了,我应该去麻翻老东西。老东西也知道有些人是不怕金花的病的,所以她把金花看得很死。在这店子里不用说了,没有机会的,老东西只要外出一小会儿,都要把金花带上。晚上老东西是带着金花睡在一间屋子里的。只要一阵子她醒不过来,自己和金花就可以要怎样便怎样。

煮酒论赌性

过了几天,八师兄按照大妈的指点,独自走进了山野。他要去找老木匠做琴盒。本来只需要拿上提琴,想了想,还是把弓子也拿上了。这里有稀薄的农田,庄稼长得并不咋样,瘦巴巴的;山坡上的树木跟重庆南山上的差不多,主要都是马尾松,也不咋样,稀拉拉的。这让他感到了家乡的肥沃和富饶——这是他以前想也没有想过的问题:我的家乡是否富饶?

这样看去,这里的确像是边陲。世界上不可能有富饶的边陲,他想,对,只要是边陲,就不会富饶。他觉得这是个很有趣的发现。不由得在小路边坐下来,想这个问题。

这时他听到了笛声。再听了一下,真还是笛声。不明亮,不似竹笛。莫非这里还有交响乐里的长笛不成?他不知怎么就往笛声走了去。

他看到了他此生所遇的第一个边陲农家。有很多狗,如他准备的那样前来围攻,也如他预料的那样并不真正下口。一个矮小瘦削的老头坐在屋檐下,手里拿着一只笛子。八师兄笑着,比了个吹笛子的姿势,又指了指耳朵。老头很友善地赶走了狗群,让他过来,坐下。八师兄看他的脸,就明白了,这就是老木匠麻腊壳。麻腊壳穿一身浅黄色的绸衣裤,瘦极了的身躯在衣裤里飘荡,一阵风吹来,很像稻田里吓麻雀的草人儿,又一阵风吹来,又像连环画里面的神仙。

他请老头又吹。老头很高兴有了听众,立刻吹了起来。八师兄听出来,这就是大妈一边对他“仙人摘桃”,一边唱的那个《十大姐》。他拿过笛子来看,原来是竖笛,从一个端口含着直吹的。这不像竹子,也不像木头,倒像一种什么藤,节巴很密,又硬。一问,老头说:还是竹子,叫罗汉竹。原来这笛子就是老头自己做的,这罗汉竹也是自家栽的。

我没见过罗汉竹。八师兄说。老头说我带你去看,就将他带到屋后。却原来重庆也有这种植物,但第一他不知道这个叫罗汉竹,第二重庆的罗汉竹都是很粗大的,不像这里的细小而精致。八师兄的内心突然感到震撼。中国太大了。同样是一种东西,在这个国家的同一个角落西南,完全两码事!他第一次发现了流浪也有流浪的道理。

他告诉老头:这只笛子有两个音孔的音不准,但是不难修准。于是八师兄来指挥,把这个孔下面挖一挖,上面粘一粘,把那个孔上面挖一挖,下面粘一粘。这下音就全准了,再一吹,今非昔比了。老头非常高兴,看着他,笑。

八师兄说:大爹我们可以来合奏。

于是这一老一少、一中一洋,就在这稀落贫瘠的边界上,合奏。先奏《十大姐》,又奏《采山茶》。韵味十足,十分动听。刚才那些围攻的狗,一个个轻摇狗尾,快乐得很。

八师兄趁老头高兴,说了请他给做一只琴盒。老头便将小提琴拿起来,眯了眼睛,翻过去翻过来地看。看了一阵,冷不丁说你这是个外国货。八师兄暗吃一惊,支吾说我不认得,是别人的,老师傅你怎么看得出来?

老头笑着说:我也说不清楚,只是外国货有外国货的味道。

什么味道?年轻人问道,觉得有趣,

老头说:我也说不清楚,反正外国货有点像外国人。

可不是!八师兄就像给点醒了似的,张开恍然大悟的嘴巴,承认老头说的是一条绝对的标准。

接下来更让他吃惊。老头说:你这个乐器,我们叫小提琴,外国人叫他歪哦零,是不是?

八师兄想起,这老头是连马帮也顾忌三分的人,觉得不能打马虎眼了,就一口答道是的。

老头将琴孔凑到他眼前,说你看看这里面,这木料是过去了两三百年的。

八师兄半装傻,说:我哪里看得出来?

老头笃定地说我是木匠我看得出来的,起码两三百年了。两三百年前,中国哪里会造这个呢?恐怕见还没有见过呢。

八师兄服气了。他看了一眼那张麻腊壳的脸,明白了这老人家非常非常地不简单。难怪那些马帮,听说了他来找麻腊壳,就没要了自己这条小命。

老头说这是个好东西呢,是个宝贝,是要做个好盒子保护好的,你放在这里,过半个月来拿。八师兄大吃一惊,心想,在你这里放这么久,我宁可不做这盒子了。他尴尬地笑着说:我离不得这东西,天天想拉,我想的是,你将就给我简单拿钉子钉一个方盒子,放得下就可以了。

老头笑起来,说年轻人急性子,不懂得装东西的讲究,这么好的小提琴装在盒子里面,总要管住它不在里面晃动嘛,不然一有搬动,乒乒乓乓,还不撞散架了?

人家真有个道理,八师兄想,转念又明白,这老头是何等样人物!连那抢人的马帮都要顾忌几分的。他安心要吃了你这东西,你还能躲得掉?还不如爽快点!他说:老师傅说得对,你说需要多久就是多久。

这么说了心里还是耿耿的。突然想到二师兄。亲爱的温厚的二师兄!若是在二师兄家里,是用不着把提琴放那里的——他可以量尺寸,画图纸,顶多时不时地拿去试一试。八师兄怀念家乡了。他的眼眶潮湿了。

八师兄数日子,半个月到了,该去取回提琴了。如果真的做好了盒子那么当然好。

这半个月,他为老头积攒了一桶玉米酒。他拿不准明说了要送给老头一桶酒,大妈会不会同意,所以他只能以自己喝为名,每天多舀一点出来,偷偷地灌进塑料桶里。同理,还弄了几斤腊肉,一二十个鸡蛋。

他几次向大妈,还有金花,打听老头的情况,都不得要领,似乎她们都无心多说这个人。只知道他住的那小房子,本是去山上上香的善男信女歇脚的处所,这老头无处安身,大家便由他住了,庙里有用人的时候,他就去出力。他生活应该是比较清苦的吧,他看着悄悄给老头积攒的酒、肉和蛋,这样想。

他想,能够做得方方正正又不太粗笨就不错了,没想到一眼看见,大吃一惊:完全是专业的提琴盒,提琴状,头大尾小有椭圆,面板朝向是拱起的,弧度相当优美——这还不算,木头盒子的外面,还蒙上了一层帆布:军绿色的细帆布。确切地说是一个帆布套子,套得丝丝入扣,恰到好处,而且安上了拉链。更让八师兄喜出望外的是,老头还给他安上了背带——可长可短可取可上的背带:一寸宽的那种军用背带——老头笑眯眯地说:你给打开看看。八师兄双手打颤,磕磕绊绊地拉开拉链,那把世界级的提琴稳稳当当躺在量身定做的绒布槽子里。那绒布是暗绿色的,就像树林里的青苔,那古铜色的提琴给它一衬托,俨然祖传稀世珍宝——八师兄再也稳不住了,双腿跪下,倒头便拜。

老头扶他起来,批评他:受这么一点子帮助,就这个样子,不好。

八师兄取出小提琴,调好了弦,对老头说:老师傅,你待人是这样的厚道、周到,我一个流落外乡的人没有办法感谢你,我给你拉一支我不愿意拉给一般人听的曲子,这个曲子叫《圣母颂》,来,你在这里坐好,我专为你拉一曲。

老头也就坐好,大概也明白了这个曲子的庄严,所以坐得也很端正。他看出小伙子的不平静,就说你也坐下拉嘛。

八师兄说:这个曲子不能坐着拉,要跪着拉,至少也要站着拉。他举起弓子,感到手有点发抖,就停下,闭了眼睛,大声念道:圣母马利亚,美丽的仁慈的圣母马利亚,感谢你的赐予,感谢你的宽大,请原谅我一个人世间的小人物所有那些卑微吧,请原谅我的一切,或许我的将来够得上称呼你的名字。

他如此这般地说了一通,感觉平静了,就开始拉。按曲谱,这个曲子只在中音区进行,但此刻他在中音区拉了一遍后,又分别在低音区和高音区各拉了一遍,仍然不满足。这把三百年前的意大利手工名琴在中国的西南边疆发出了洪亮的具有非凡穿透力的声音。这时山风吹了过来,琴声在空中就像钟声。一只瘦削的老鹰在他的眼前盘旋。八师兄恍惚地感到自己是天地所生,在这个世界上他是一个独立的与任何人没有任何联系的一个人,但是上苍在注视着他——那一刻八师兄真真实实地感到了上苍的注视。他无法形容上苍的外形,但他能够感觉到上苍。一种不知何处来的力量,让他生平第一次唱起了《圣母颂》。他不知道歌词。不知道歌词的八师兄唱的什么,他说不出来,但他年轻的胸膛里发出了肺腑的声音。只能说,那是肺腑的声音。

事实上他已经忘记了老头的存在。一曲结束,他才发觉老头一直端坐着,非常认真地听着。他说小伙子你拉得很好,你不是一般的水平,你是一个艺术家。他看着八师兄的眼神,让八师兄感到了他对自己的喜爱。八师兄回到现实,感到内心非常的温暖,而且隐隐地有种感觉,好像这老头是自己的救星。回想被抢的时候,歪打正着提到了麻腊壳,居然给保住了小命。可不是救星!八师兄生平第一次有这种感觉。

八师兄道:我本来是重庆第一大的剧院的首席小提琴。

老头说你这么年轻,以后可以拉成世界水平的。

八师兄苦笑着说:我本来也这么想的,但是不会了,我已经离开剧院了,不干这一行了。

你总有你的想法嘛,老头并不奇怪,连为什么也不问一问。

到底是八师兄自己忍不住,告诉老头,女朋友背叛了自己,人民群众也不喜欢艺术,等于说民众也抛弃了自己。

老头说:人家要怎样,都有人家自己的道理,人不能硬去要别人来合自己的意。

老头这样随随便便地说着,八师兄却好像得了一句天大的道理,一下子,一切的一切都通畅了。突然之间,胸膛里非常的轻松。这一年多来,还从来没有这么轻松过。

老头突然问:你跑来这里,总不是来卖艺的吧?

八师兄说:我又没有别的本事,不卖艺做哪样?

老头说:要是卖艺,哪里该到这样的偏偏角来?卖艺嘛还是要到大地方,有钱人多的地方。

八师兄开口不得。

老头笑眯眯地说:我猜你怕是来赌石头的吧?

八师兄暗吃一惊。他不敢否认,但也不愿就承认,就也笑眯眯地问:老人家你为什么要这样猜呢?

你的女朋友跟了别人,你肯定是不会服气的。要么你找到一个比她还要漂亮的来气她,要么你就找到很多钱,让她后悔。前头一条不容易,后头一条倒有可能。再说呢,有了后头的前头的自然也就有了的。

八师兄点点头,问:怎么女人一下子就变得只认钱不认人了呢?

老头说小弟弟你搞错了,女人从来都认钱的。

不吧,好像就是这几年才变成这个样子的。

不是的不是的,老头连连摇头,那是前些年的政策,搞得大家都没有钱,所以女人只有认人,现在有的人有钱了,人家当然要认钱了。

八师兄低头无语,承认是这么个理。

人家女人要自己找钱,比你男人困难,所以女人要自己的男人会找钱。从古到今都是这样的,并不是现在的女人才爱钱。

八师兄抬起头,看着这张被叫做麻腊壳的老脸。活了二十多年,他真正见识了什么叫豁达,或者说看得开。想到不是在发达繁华的大都市,而是在这山旮旯的边境线上,听一个说不定大字不识几个的干瘪老头说出这些,他内心暗暗诧异。这老头一定有来头的。他想。他一下子产生了强烈的依赖。

他说:老人家你猜得很对,我就是想到这里来碰运气的。这么说了,又很尴尬。

老头说:一个人,年纪轻轻,就图稳当,太低级了,要出来闯,一辈子才没有白过。

问题是,八师兄摊开双手,我身无分文。

那个不是主要的。老头轻描淡写。

那什么是主要的呢?

主要的是你有没有赌性。

赌性?八师兄又问了一遍才听清楚,那么什么叫赌性?

就是输了赢了都不影响心情。老头还是轻描淡写,但一字一字清清楚楚。

八师兄想这句话。他想,要做到这个,很难吗?

老头看出他的意思,就说:赌玉石,运气的成分很大,所以赌石的人都是大起大落、贫富无常的。不能把一切当成自然,你就很难受了,就不适合干这个。

八师兄说那我怎么知道我这个人有没有赌性呢?

老头盯住他,但没有回答这个问题。他说:凡是人,都有些共同的心情。比如说,赌赢了,就会觉得自己是高手,或者自己有赌运,就会收不住手,这就是贪。赌输了,就会后悔,懊恼得很,这就是怕。一个贪,一个怕,都要不得。

八师兄点着头,但是说:不过我离这一切都还太远哪,我连买一块碎碎石,哦,莫说买,我连看一眼的本钱都没有呢。

老头摇摇头说:那个你不要管,起本的方法多得很,人算不如天算,运气来了你门板都挡不住的。

这么说着已是午后,老头说今天你拿了酒来,我已经很久没有喝酒了,我们一起来弄点子菜,一起喝点子酒吧。

八师兄心想这老头有点酒也不容易,有点肉也不容易,我不要给他喝了,不要给他吃了,就说我不会喝酒,我要回去了。

老头用手抓住了他的肩膀。这手很枯瘦,但很有力,八师兄感觉肩膀上站了一只老鹰。

你不要客气,老头说:你是个能够喝酒的,不能喝酒的人不会像这样走四方。八师兄正不知如何回答,老头又说,你如果不会喝酒,怎么会想到给我送酒来呢?

八师兄越加开口不得,只是觉得老头的眼光了得。

已经有好几年没有人同我喝酒了,老头说:他们怕我,怕沾了我的晦气,要走霉运。因为我是个赌光了的玉石商。

八师兄大吃一惊,心里突然一团混乱,又高兴又紧张,但是,隐隐约约地,感到什么机会来了。好吧,我陪老师傅喝酒。他说。

老头拿起一只筲箕,说走,跟我到土里头摘一点蔬菜。原来老头在这里种有几块菜地,也吃也卖。八师兄想。我有朝一日有了钱,一定要先拿一笔给这个老人家。

一老一少摘了一些茄子、丝瓜、南瓜,还有海椒,然后又扳了几个玉米。

回到门前,老头吩咐先将玉米粒抹在锅里,八师兄以为这是当饭的主食,老头却说这个是来熬酒的。八师兄不懂什么叫熬酒,老头说等一会儿你看嘛。

于是,八师兄才知道了玉米酒“真正的喝法”——老头就是这么说的:这才是真正的喝法:把嫩玉米粒煮熟了,熟得有点发烂,盛在一只土碗里,将玉米酒倒进去泡住,用个盖子盖着,过了一会儿,揭开盖子,老头说可以喝了。八师兄低下头,鼻子凑近了闻。好香!玉米的“原始之香”和玉米酒的发酵之香混合着,醇厚诱人。八师兄忍不住就要喝上一口。但是喝不是端起碗来喝,也不是用勺子舀,而是各自用一根竹管吸。这竹管是老头刚刚从地里的竹子上削下来的,带着嫩竹梢的清香。

泡在玉米粒里的玉米酒,经过嫩竹管吸进嘴,吞下去,八师兄痛快得闭上了眼睛。这下明白了老头说的真正的喝法。睁开眼睛,看见老头眯着眼睛瘪着嘴,很得意地笑着。

八师兄说:我看这里那么多人都喝玉米酒,没有哪个像你这样喝的。老头更得意了,凑近了他,机密地说:这是我发明的,对外保密。两人都笑起来。

然后二人把那些小菜先弄熟了,才切了一块腊肉煮在锅里。老头咂咂嘴巴说让它自己慢慢煮去,我们喝着,它就可以了。

酒菜都摆在门外地坪的石板桌子上:几墩稍大的石头上放一块接近长方形的石板。凳子嘛就是一尺半高的树墩子,上面铺一只编织的草垫子,让屁股很舒服。一旁的柴灶也是用石块堆成的,里面已经烧成一层黑釉,火舌到处发出宝石一般的光芒。烧的是老树根块,熬火,间或,老头塞进去一把挽好的山草。山草并不干,起火慢,又有一点乳白的烟子云雾一般地缭绕出来,散发着草药的气味。八师兄不由得一阵莫名其妙的陶醉,觉得这老头像个神仙。

老头说:赌玉石,开始的时候是比赛,到后来才是赌博。

此话怎讲呢,老师傅?八师兄问,觉得深邃。

小伙子你知不知道比赛和赌博有什么不同?

八师兄摇摇头。他没有想过这个问题。

比赛嘛,讲的是实力,力气大、跑得快、跳得高、眼睛尖、技术好——这些就是实力。实力是说得清楚的。你学不学得会,你肯不肯练习,你有没有经验,总之实力嘛你还可以去努力。赌博嘛,靠的是运气。运气就完全不一样了。连什么叫运气你都说不清楚。你只知道运气来了,运气跑了,你不知道它什么时候来,什么时候跑。运气要来,万里长城挡不住;运气要跑,万匹骆驼也拉不住。

那么,赌石头,开始是比赛,怎么讲呢?

这个就是说,你还是要靠水平来赌输赢的,你要会认得一块石头里有好多玉,就是根据外面的花纹、颜色、图案这些来判断;还有呢,你已经拿到一块石头了,你要将就这块石头做一点处理、改造,让别人看起来觉得里面的玉少不了。比方说,你发觉石头这个位置好像有一点点显绿色的样子,你就用一种工具去擦,让那一点绿比原来明显一点。如果擦得比原来的明显一点,就可以多卖不少的钱了,这个就叫擦涨了。

那有没有擦落了的呢?八师兄已是听得入迷,这样问道。

问得好,小兄弟,老头开始这样叫他,你真是个相当聪明的人。这个地方叫的是擦垮了。就是一擦呢,还少一些了,更气人的是,本来还有一点点子绿的,一擦,给擦掉了,一点也没有了。那就没有人会要了,那就是亏得很惨的了。

会亏多少呢?八师兄问。他的意思,会损失百分之几十。老头却笑起来,说那是不好计算的。也许就一文钱不值,报废了。就这样擦了一下,丢了几百万,是家常便饭的。

八师兄听得直冒汗。那就要会判断、谨慎。他说。

是的。这是很考眼光的,还有经验。

那为什么到后来就成了赌博了呢?

老头深深地吸了一口酒,仰起脸来。八师兄有点吃惊,他还没见过这样的神情,好像是,嘴巴在笑,眼睛在哭。老头说:到后来,你以前的技术和经验,不知道为什么,突然全都不管用了,十拿九稳里面应该是满绿,就是上等的玉很多的,但是没有绿,或者只有指甲盖那么一点点的绿;还有呢,就是你帮别人赌呢,回回赌涨,自己赌一回呢,马上垮,问题是你没有办法扭转,也没有办法解释,你只有心里明白,老天爷在作弄你。

八师兄倒吸冷气。半晌,他说:你们兴不兴烧香拜佛,求菩萨保佑呢?

老头又笑起来,这回是眼睛也在笑了。他说:当然是要的,就是回回赌垮,也还是要拜他老人家的。菩萨是这样的德性,你不可能一求,他就答应,他要等到该给你的时候才给你,你要耐心,还要心平气和。说到这里,他直起身子,双手平放在膝盖上,很是一种认真,说:你一定要心平气和。然后他缓下来,慢慢弯腰吸酒,吸了一阵,他直起腰,看着远方,仿佛自言自语地说,你要信菩萨也可以,你不信菩萨也可以,但你不能半信不信,或者你需要的时候就信,你不需要的时候就不信,更不应该的是他一满足了你的愿望你就信,一没有满足,你就不信。他轻轻摇头,不停地轻轻摇头。

八师兄想这老头喝得不少了,但是看得出他可是相当有酒量的。他问:求菩萨老是没有用,一直赌垮,那怎么办呢?

没有办法,老头简单地说:能够弄到钱呢,再赌;弄不到钱了呢,就看别人睹。

为什么不想别的办法谋生呢?

不可能。不是找不到别的办法,是你已经不愿意用别的办法了。你干这个已经上瘾,其他任何别的办法都不能吸引你了。

八师兄垂下眼皮。他想象不出一个人干什么上了瘾而不愿意再干别的。

老头看透了他,很慈祥地笑着,机密地说小老弟呀你还太小、太小,你不知道人的心情是个什么样的情况。人的心情是个很奇怪的东西,它明明是你自己的吧,但你根本管不住它。你的脑袋里想得头头是道,该如何如何,但是你的心情就是办不到。

八师兄觉得好笑。他说:老人家你这个一点都不深奥的,那些失恋了,要死要活的人不是一样的吗?

老头一个劲地摇头。不一样,不一样,失恋嘛,过上一段时间,慢慢地自己也就好了,找到一个更好的对象呢,还会说幸好以前的没有成。赌了玉石的人,再干任何其他的,都没有感觉了,干不下去了。赌玉石是这个世界上最惊险的事,经过了这种事,其他的都不叫个事了。

八师兄也一个劲地摇头。不吧,国外那些比这个赌得更大的还有吧?

不不不,老头说,赌玉石同那些赌博不一样。赌玉石既是赌博,又不完全是赌博。这样说吧,赌赢了一块玉石,一方面是赢了,一方面又是成功了,那种感觉,和纯粹的赌钱完全是不一样的。

八师兄点点头,大致有点明白了老头的意思。他琢磨一阵,试探着问:是不是到了后来,赌石头成了自己的生活?

是这样子的。

钱反而不是目的了?

是这样子的。

那么,靠这个找一笔钱,是不可能的啰?八师兄一阵失望。

还是可能的嘛,赌涨了一笔,马上离开这里。

八师兄点点头。他不愿意成为一个赌石大王。他要的是钱,而不是赌。或者说,他要的是实实在在的钞票,而不是一种胜利的感觉。不,也不是说不要胜利的感觉,他要的是对于公主的胜利——他要钱的目的,不就是为了向她证明我,八师兄,有这个能耐,只要我愿意,我就能发财。是的,只要我愿意,我就能发财。他在自己腿上重重地捶了一下。

八师兄低下头,像老头那样,慢慢地深深地吸酒。然后,他抬起头,轻轻地然而坚定地说:我希望能够赌到一笔钱,然后离开这里。

老头看着他,说:有机会的话,我帮助你看看石头。

八师兄又一次摊开双手,说:我一分钱的赌本也没有。

老头也又一次满不在乎地说:那个并不要紧,要紧的是你有没有赌性。

八师兄又一次地问:究竟什么才是赌性?

这一次,已经喝了很多酒的老头变得奇怪一些了。他挤挤眼睛,嘴角翘起来,非常滑稽地说:哎,赌性嘛,其实就是不怕死。

什么什么,八师兄大吃一惊,心想这老头真是喝多了,开始胡说八道了。他说:那么黄继光、董存瑞就是最有赌性的啰?

不不不,我不是那个意思,黄继光、董存瑞那是勇敢,不是不怕死。

咦!八师兄很是惊讶,勇敢和不怕死有什么不同吗?

当然!老头毫不含糊,勇敢的人不一定不怕死,不怕死的人不一定勇敢。

咦!八师兄更惊讶了,你给我说清楚吧!

这有什么不清楚的?比如说,我不知道你知不知道那个说法,就是舍死吃河豚?

啊,我听说过的,河豚鱼嘛,味道极好,但有毒,弄得不好要死人,但还是有人冒生命危险去吃它。

是的嘛。但敢吃河豚的人,你叫他去同别人打一架,他是不是一定就敢呢?

不得不承认老头说得对。这可真是个奇怪的老头。明白了,老人家,八师兄说,你的意思,不怕死的人,不太把小命当回事,但是他的胆子未必就很大。

哎,小老弟呀你比我说得还清楚些,就是这个意思。你想一想你认识的人里面,就是有这方面的不同的。

八师兄慢慢地嘬着酒。他想起自己的养父。养父三十多岁时即被诊断出有风湿性心脏病,二尖瓣狭窄,医生建议动手术,亲友也劝他动手术,但养父断然拒绝。动一次手术,将狭窄的二尖瓣拨开,只能管上几年,又会狭窄,又得去拨一下。养父说,太麻烦了,不动,活几年算几年吧!养母认为养父是胆子小、怕开刀。但叔叔认为养父胆子不小,因为他并不怕死。那么现在,按这老头的说法,父亲是不怕死,但不勇敢。突然觉得这一切简直非常好笑,禁不住将酒碗一推,大笑起来。

笑了一阵,他来想自己:我,八师兄,算哪种人?想来想去,无法结论。就对老头说:我不知道我的德性。

这很简单,老头说,试一下就知道了。

怎么试?八师兄抖擞了精神。

你住的那个旅馆,有个服务员,漂亮得很,是不是呀?

是呀,我就叫她金花,八师兄笑起来,我感觉她比那个演金花的杨丽坤还要漂亮。

她还要细嫩一些、水灵一些,但是你知不知道她是个麻风病?

大妈告诉我了的。她真的是麻风病?

是的嘛。就是因为是真的麻风病,才有那样的红头花色。麻风病没有发病的时候,比一般人还要好看的。你敢不敢同她做夫妻呢?啊?

你是说,要我和她结婚?

结不结婚,在我们这里无所谓的,要的是做夫妻那种事情,啊,敢不敢同她做夫妻那样的事情?

你是说,怕不怕被传染嘛。

传染不传染,一半对一半。有一半的人要被传染,有一半的人又不会被传染。

那,哪种人要被传染,哪种人不被传染呢?八师兄的喉咙一下子发干。

哪种人,看是看不出来的,只有试。试了才知道你会不会被传染。

如果试了被传染了,是不是就被传染了呢?

那是当然的。

还有,八师兄有一点不明白:人家金花,一个社会主义国家的公民,独立的人,又不是奴隶,莫非你要她那个,她就那个?

这个不要你管。你只说你敢不敢?

八师兄低头无语。他想这个的确很考人。狗日你完全要传染嘛,我肯定不去嘛,完全不传染嘛,我肯定要去嘛——给你来个百分之五十的可能性!老天爷是多么的刁钻啊!

啊?老头得意地笑起来。

八师兄也笑起来。他说:我还是要考虑一下嘛。八师兄低了头考虑。不知有什么鸟儿从哪里飞过去了,尖声细细地叫着“锤子,锤子”。八师兄突然就抬起头来,脸上闪过一闪杀气,说考虑个锤子!垮的一声从身上摸出一个硬币,往石头桌子上一拍。

一半对一半,人算不如天算!八师兄唾沫横飞,国徽这面算要,五分这面算不。抓起来就要往天上丢。

慢!老头按住他的手。先说好,是一锤子定音呢,还是三打二胜?

八师兄愣了一下,说一锤子定音。

老头点点头。八师兄又要丢。老头又按住,问,你要不要先在心头同老天爷说句话?

什么话?

你希望老天爷如何如何。

不不不,不用说,老天爷要如何就是如何。

天条不可戏噢,老头瞪起眼睛,伸出一个指头,庄严地说,只要是五分,你就要去噢!

说话算话!八师兄以手指天:若有反悔,云南的雷劈死我,缅甸的蛇咬死我,天不打雷,蛇不过境,肚子里长包烂死我。

老头点点头,手往上扬了扬。八师兄随随便便向天上一丢。硬币像火箭一样飞向天空。

八师兄的硬币落下来了。落的只有一步之遥,而且立刻在泥地上躺稳了,没有多余动作。老头说来来,一起来看看。一起去看,正午高原的阳光之下,硬币闪闪发光:五分。

是不是五分?老头问。

是五分。八师兄说。感觉老头好像是老天爷和他的一个中间人。

老头回到座位,低头吸酒。八师兄也回到座位上,低头吸酒。

然后老头抬起头问:就这样了?

当然。那还有什么好说的?八师兄把硬币拿起来,吹了一口,塞进兜里。

好。老头看着他,一只枯手伸过来,拍了拍他的肩膀。什么叫赌性?这个就叫赌性。随后说了一句话:现在我可以帮助你赌石头了。

八师兄立时非常的兴奋。好吧,现在告诉我,我怎样同金花成亲?

老头摆摆手,说用不着了,那是来测试你的赌性的。

什么!八师兄叫了起来,那怎么行?我是对天发了誓的。

老头的脸慢慢沉下来。他打量八师兄,好像刚刚才见到这小伙子。良久,他说:你是不是真的很喜欢那个丫头?我问的不是怕不怕,我问的是喜不喜欢,嗯?

我喜欢,八师兄坦白,半个月前,我走进偏偏镇,一眼看见她靠门边站着,我就喜欢了。

老头长叹一声:既是这样,就是你们合该有得一场的了。

那么我该怎样对她讲呢?未必说,老人家说的,你我合该有得一场?八师兄嘻嘻笑着。

你同你从前那个公主是怎样讲的?

八师兄翻起眼睛想了半天,说好像没有说什么。我是拉琴的,她是唱歌的,都在一个剧院,不知在哪个关节上,就搞在一起了。

对了嘛,还是一样的来嘛。

噢,你是说,教她唱歌?

老头没回答,走到墙边,拿起一节罗汉竹,用柴刀刷地削去一头,刷地又削去一头,将剩下的一尺半拿过来。八师兄立刻明白了。这个老人家是多么聪明的人啊!教她吹竖笛当然比让她唱歌好。一根竹管,你含一口,我含一口,什么样的意思都在里面了。

他问:金花的父母在哪里?

老头说:她是一个弃儿,是大妈在银见县医院捡回来的。

那一年的那一天,天没亮,大妈到医院去排队挂号。大概太早了点吧,一个人也没有,只见几只狗兴冲冲地往医院里跑去。大妈觉得奇怪,跟着狗去。狗们恰恰都是往挂号处而去。大妈更奇怪了:难道还兴派狗来排队的?

走拢一看,窗台上放着个包裹,再一看是个襁褓,里面一个孩儿。原来那些狗是冲那块嫩肉来的。大妈大吓一跳,又拍巴掌又跺脚,轰赶野狗,赶紧将那孩儿抱在怀里。有一条恶狗不甘心,冲大妈腿上咬了一口。这一口咬得很是厉害。大妈本来只挂内科的,结果还加了个外科。过了一个多月才好,腿上留下一个大疤子。

襁褓里有张纸条,说明了这孩子的父母都是麻风病人,这孩子也逃不掉的,但父母狠不下心来处理,希望医院拿去处理。

大妈当时并不相信这是个麻风孩儿,她估计是私生子,故意这么说的。

她为什么没有将这孩子交给医院,也没交给政府?她自己说这孩子同她有缘分。但是别的人有别的说法。一般的看法是,她想喂养个三五年以后卖掉。因为她不属于那种乐于白做好事的人。

金花两岁的时候,大妈找到一个买主,是个中国人民解放军军官。军官的妻子不能生育,军官要调防到河南,这样,在此地抱养一个孩子,将来在那边一切也就没有痕迹。大妈说人家就给了几百块,这两年的抚养费嘛,但不知道为什么人们都说其实要价是三千元。那个时候一般人的月薪只有三五十块。

但这事并没有干成。人们说秀才遇到兵有理说不清,好像军人是粗人。其实那些兵不讲理只是因为手上有枪;真正的军人相当心细。这个军官抱养之前先给孩子全面体检。体检出了麻风病。

人们以为这下大妈要把孩子交到“政府的地方”去了。却没有。她一如既往地抚养。她待孩子很好,长期以来大家有目共睹。而且不是做出来给人看的,比之眼睛,群众的心灵更是雪亮的。但是没有人明白她安的什么心。人们还是愿意相信,在确认孩子真有病以后,大妈反倒生出了真正的爱怜,而且,养久了,总之有了感情。

但是,金花突然发育成一个匪夷所思的美女之后,大妈若是不想利用这个效果,那就不是大妈了。

曾经有人来当婚姻中介,将金花嫁给南洋富商。有新加坡的,有马来西亚的,也有泰国和印度尼西亚的,都没有成,而且无一例外是金花不愿意。

开始人们认为那中介是发现了金花之后自动来到的。婚姻中介不同于传统的媒人——后者没有既定的金钱指标,甚至还有纯粹做好事的。中介就不一样了:能把金花这样的美女嫁给南洋那边的富商,中介费是非常非常可观的。但后来得知,都是大妈找来的中介人。

开始人们以为金花不愿意,是觉得自己年纪小(这一切开始的时候她还不到十五岁),或者不想远嫁,或者没看上哪一个对方……渐渐地大家也就知道了,所有的人都低估了这个孩子的心性——她知道自己的情况,从而不愿意嫁给任何人。

缅桂花开

取了做好的琴盒,从老头那里回来,八师兄一看见金花,就打量她的嘴巴。这嘴有一点瘪,看上去像《一千零一夜》插图里那些波斯美女的嘴巴。牙齿细密而整齐。这是天生的管乐的嘴巴。这种嘴巴不吹出点什么来是对生命的糟蹋,是对造物的不恭——八师兄在鼓励金花学吹竖笛时就是这么说的。说得她半懂不懂、半云半雾的,然而很是高兴。

在告诉了八师兄金花是个麻风病,而且看出小伙子对此非常害怕之后,大妈不再担心他会图谋不轨。这样,她要外出,也不一定非得把金花带走。八师兄因此获得了单独接近金花的机会。

因为只有一支竖笛,那么两张嘴都要去含的。八师兄不是全无顾虑,但他拼出去了。他嗅到了她呼出的气,感到好闻之极,无法形容,总之不是一个“香”字可以了得的。这才想起了曾经读到过的“吐气若兰”。原来古人老早就发现了这一种妙处。

你在发哪样呆?她问他。啊,他说,我闻到你嘴巴里的气,好香啊!

呀!她叫了一声,笑起来,用手背掩住嘴。

他也笑起来,突然就胆大了,伸手将她的手拉开,看着她的嘴,说你再给我哈口气。

她就张开嘴,对他哈了一口。他闭了眼睛,深深地吸,又睁开眼睛,看她的嘴。她不笑了,拿眼睛看门口,然后把他盯着。

他伸舌头舔了一下她的嘴唇。她不动。他又舔了一下。她还是不动。他就抱住她,亲嘴。她由他亲,也把舌头伸出来,还伸手从后面把门掩过去。

她问:我是麻风病,你知不知道?

他说我知道。

你不怕吗?

有点怕,不过,我实在是舍不得你,你长得太好了,你让我想横了。

要是我传染了你,怎么办呢?

传染了就传染了,有什么办法?

这个病要死人的。

没有病的人,最后还是死了的。

但是这种病,死起来很可怜。

不到很可怜的时候,就把自己解决了吧。

她笑起来。她的眼睛像两个弯月亮。他没想到她笑起来是如此与众不同的美丽。他忍不住了,又亲她,手伸进她的衣服里去,要抓她的乳房。

她按住他的手,说现在不行,给人看见了不得了。接着说我们出去吧。她拉开厨房后门,走了出去。两人在厨房后面的墙根下抱在一起。

那天夜里,八师兄又是似梦非梦的,撞见了那个完整的古典文学的故事。他的脑袋里,那个大酒缸里的酒在大蛇的搅动中翻滚,红黑的酒很稠很稠,像毒汁。然后就是那个小姐喝了这毒汁以后在床上翻滚,流出一身泫泫的油汗。八师兄一个惊醒似的睁开了眼睛——咦,他想,好像我曾经在哪里看见的,说是麻风病已经可以治了嘛!

他回想,越想越肯定。譬如说,在西双版纳支过边的十四师兄说过,他那个连队的山背后,就是一个麻风村,病人被集中住在那里不是被囚禁,而是便于医治。事实上有些没有病的家属也住在里面,没事的。据说绝大部分都能治好。而且政府治这个是免费的……八师兄腾地从床上翻坐起来——她该不会不知道吧?这种事,宣传应该是很普遍的。她如果真不知道这个是可以治的,那岂不——

八师兄明白,老东西睡了。

两个年轻人在河边会合。八师兄从身后轻轻抱住金花。满天都是星星,夜风吹过河谷。河水碎碎地流淌,发出指尖划过琴弦的声响。这时候他发现自己很爱她。是爱,是心里在爱,不是别的什么。这同第一次见着她的时候不同,完全不同。

她伸开手指,叉在他的手指里,牵着这个内地来的小伙子踏进了边疆的小河里。

最深的地方只到膝盖。河底是大大小小的碎石,踩着叽咕咕地响,很美妙,很好玩——这一切同家乡的长江完全不同。长江,你只要一下去,你每一根神经就绷紧了。这里用不着——什么都用不着。

水上没船我们淌水过,只要你一心爱哥哥。八师兄不由得站定在河心,轻轻地唱起来。歌剧院的前首席想,这个曲子谱得很好。

他想起了公主,不由得扭头来看金花。金花就像一枝带露的花。公主和金花,她们是一样的美丽。但有一种不同,就是公主是城里的美,金花是山间的美。城里的美少女,也有不着修饰的,但城里的美总之像作品;这山间的,就是一种本来的什么了。也不能说作品就不好,但本来的东西是无法形容的,它可以浸入你的灵魂。

他们上了岸,慢慢地走上浅缓的山腰。月亮突然出现,椭圆的,润润的金黄,像一只新鲜的芒果。这个月亮同家乡那一个也不一样,八师兄想,真的不一样。

他环顾四周,看见了不少墓碑。他明白了,这是一片坟地。坟冢都不高,墓碑也不大,但放眼看去,无穷无尽似的。

这里面是些什么人?他问。

金花说:枪打死的,有缅甸人,也有中国的学生到那边去打仗的。

为什么不葬在那边呢?

那边打来打去,埋进地里都不保险。所以就花了钱在这里买了地。人死了,总该休息吧。

最后这句话,真不像是这种小姑娘说的。八师兄打了个寒噤。他突然有点奇怪,好像金花常常到这里来,为什么?

为什么?金花笑起来,以后我就住在这里呀。她伸出胳膊划拉了一下。月光下她的胳膊像玉石。

你来看,她说,她把他拉上一段坡路,这一片都是女的。

你打算以后就住在女生宿舍?他讥讽地问。

是的,她说,洗澡比较方便。两人都笑起来。

眼前出现一幢大房子。再一看是一株大榕树。原来金花要带他来的地方就是这里。

他绕着榕树走了一圈,说这是我所见过的最大的树。

她很得意。他们在树下坐着,拥抱和亲吻。

她说:我实在很爱你。

他说:我更爱你。我比你的爱更爱。

她说:这是怎样比出来的呢?

他说:我说不出来,但是我心里明白。他把她抱起来,放到自己怀里。她的头搁在他的肩上,就像他的小提琴。他拉起她的胳膊,伸出去,他的手指在她的胳膊上按弦。他挥动右臂拉那无形的琴弓,胸膛里低沉地哼着法国人圣·桑的大提琴曲《天鹅》。

《天鹅》,也有翻译成《天鹅之死》的。乐曲写高贵的天鹅在将死之前对飞翔的怀念——

金花默默地听着,突然轻轻说:这是飞翔。

她听出来了。八师兄激动地狂吻着她。

她说:我们到树上去吧。

原来缠着大树的粗藤就像木梯一样。

在几枝树丫之间,又宽又平,就像床。这下他算是完全明白了。

他想,她是真正的艺术家,没有任何人比得上她,没有。

我们做夫妻吧。她说。

我们做夫妻。他也说。

他们做了夫妻。

她说:你一来到偏偏镇,我一眼看到你,我就知道了。

知道了什么?

我等的人来了。

为什么?

你想得起你那个时候的样子吗?

一个饿坏了的流浪汉,有个什么好样子?

你一只手提着琴,一只手提着弓,是不是这样?

好像是的。

我马上看出来,那只小提琴是我,那个提琴弓就是你。我就知道我等的人来了。

他的心脏突然急剧地跳起来。他感到从没有过的震撼。他突然想到她不是一个凡人,她是神仙。人间肯定是有神仙的,但是他(她)们并不飘在云朵上,而是混在人群里。

天快亮的时候,他们才溜回去。路上说好,睡一会儿就起床,做的跟平时一样。

毒药

但八师兄还是睡到下午才醒过来。

他下楼,到金花门口觑了觑——她居然还在睡着。

门外,大妈在同人说话,打哈哈。

她为什么不叫金花起床呢?难道她发现了?

正在默神,大妈一脚跨进来。一看见他,满脸堆笑,连连打拱,凑过来,说恭喜呀,恭喜呀!

八师兄想,老东西是精。他决定不吭声,随她做什么。

大妈突然跷起大拇指,说:好汉!说了就出去了。

不知道她到哪里去了。天快黑才回来。

晚饭摆了一大桌酒席。平时吃饭的方桌子被搬开了,换成了一张圆桌。

金花到快吃晚饭时才起来。一见到大妈,她也立刻明白了。索性不再躲闪,同八师兄亲亲热热呆在一起。

一个人从黄昏中像影子一样地飘了进来。八师兄吃了一惊:是老头。

金花悄悄给他说:这老头原是大妈的丈夫,赌石大王。赌石大王最风光的时候有四个老婆,后来都离开了他,只有大妈有时候还见一见他。

八师兄恍然大悟,准是大妈去了山里,把老头叫了来的。

两个年轻人坐在一边,两个老人坐在另一边。八师兄想,这是两对夫妻。

八师兄抢先敬酒。他敬老头,说感谢大爹给我的人生指点。

他敬大妈,说感谢大妈给我的爱护。

两个老人非常高兴。大妈说:大地方的人很会说话。

老头说:我代表我们两个给你们敬酒,你们是两个好样子的年轻人。

八师兄想,小地方的人也很会说话——这不就给你们办了酒席了吗?

夜深之时,老头告辞,要回到他山里的窝棚去。八师兄送他走出镇子。

在镇口分手时,老头机密地左右看看,附耳道:如果大妈要送你一块石头,你要那块最小的。

八师兄的心跳了起来,忙问:什么样的特征?

像一个大土豆,只有六公两,全身看不到一点绿。

说完飘然而去。

那天夜里,金花细细地讲了老头的情况。老头是玉石界鼎鼎有名的玉石王。

上世纪八十年代初,玉石王就已经有好几千万的资金了。想想那个时候一般人的月工资不过几十元,就知道这是个什么概念了。他在仰光、曼谷、香港都有豪华的别墅,就在家乡的银见县城里也有一套。有五个明媒正娶的老婆。玉石商人有了好石头,都得留着让玉石王过目。不成文的规矩是,有好货必须留给玉石王看,玉石王看过的货就是好货。他开过价的货,更是身价百倍。

但是后来几年间,不断传出噩讯:玉石王赌垮了一件大马坎石头、玉石王赌垮了一件后江石、玉石王六百万买了一件假货、玉石王一连解了八件石头都解垮了——到只剩下一百万的时候,几个老婆一起跪地求他不要再赌了,他不听。终于一贫如洗,楼房没有了,汽车没有了,几个老婆也作鸟兽散。

但玉石王无所谓。他说:

我只能说我不怕垮,不怕输。我喜欢起起伏伏。如果一味地青云直上,上去了也未必有多美。好比无大悲就无大喜,人生平平静静就没啥活头。就说吃吧,天天叫你吃美味佳肴,你还有胃口吗?

我是垮得入了迷。有的石头明知很危险,我就是要赌。甚至一赌就是十个八个。我觉得这样更惊险、更刺激。赌垮了,尝尝垮的滋味,这个滋味比赌涨了更深刻。开初,我根本不当回事,是周围的人比我着急。一赌垮石头,周围的人都垂头丧气,大气都不敢出。

反正,不管你是追求名誉、金钱、地位,还是发明创造,你都离不开起起伏伏,没有这个,就没有乐趣。

有人将这个叫做贪,且算做贪吧。在那千钧一发之际,瞬间决定是穷是富时,他能够置已经到手的汽车、楼房、美人不顾,奋起出击,殊死相搏,这需要何等的勇气、魄力和意志!相比之下,有了老婆孩子热炕头,就乐滋滋、喜洋洋,又是多么的渺小、卑贱!

但不幸的是,玉石王在人们心目中的地位却不断下降。大商人都不愿意再让他看货,因为他只看不买,也不评论。一次,一个月,一年……别人还可以说没有对路的货吧,可是整整三年了,他没有买一件货。人们也就忘记了他早年的威风,将他看做一个食客,就是只跟着看货,开开眼,给人家捧捧场,甚至他还并不给人家捧场。

大场合去不了,他就转到中等商人之中,这般人的修养更差,很快也就不给面子。昔日的玉石王只好退到小商贩之中,在旮旮旯旯处看货、谈货。忍着。

八师兄明白自己人生的一个什么当口要来了。掐指一算,来到这个边陲小镇已经快三年了。他突然觉得很是舍不得金花。

看来大妈是要送他一块石头,打发他走人了。他留在这里,对她已经没有用处。但认真地说,一切都很公平。一个老女人需要年轻男人,很正常。然后给你一笔钱,还有什么好说的?

他也明白,无论从哪方面说,都不可能同金花一直在一起,但一旦想到说走就走了,才想起这实在是个绝好的姑娘啊!而且她的那种聪明是一般城里姑娘所没有的,就是公主,也没有。

虽说已经用不着躲避大妈,但是两人还是很喜欢到河对岸墓地旁的大榕树上去。有时候就在那里度过整夜。

有一次,还把小提琴带了去。应金花的要求,拉了《橄榄树》、《小城故事多》之类。

八师兄说:小提琴这种高级乐器,不是用来拉这些简单的歌曲的,拉这些,太浪费,要拉复杂一些的,才能把它好听的特点发挥出来。

金花说:我知道你的意思了,那么你把它应该拉的拉来我听听。

八师兄很高兴,一下子激动起来,声音都颤抖了。他说:我给你拉一个《流浪者之歌》。他清清嗓子,做了几次深呼吸,开始解释这支乐曲。当然,得从吉普赛人说起。

金花半懂不懂的,但是她认真地听着。

然后他完整地拉了一遍。他自己明白:这是我有史以来拉得最好的一次。他问她:你听不听得习惯?她说:慢的那一节听得习惯。

他感到有希望,就又问:依你看来,这一段说的哪样意思?

她立刻说:那哪里猜得出,又没得歌词。

好吧,他说,随便凭你的感觉,这一段是哪样的感觉?他虽然有点失望,但并未泄气。

她认真想了一阵,末了说那你再拉一回。

他非常高兴。从他进了歌剧院,就没有谁要认真听他拉一曲。他当了首席以后也没有。人们最多就是露出对首席的佩服,但并无真要听上一曲的意思。以至于到后来,一有人说起这是我们的首席小提琴,他惟一的感觉就是无聊。

他拉那一段慢板。他努力拉得让她能够听出作曲家的意思。这里的墓地。这里的夜月和星空,这里细碎流淌的小河,还有从邻国吹来的夏夜的风,将他生平第一次变成了一个真正的吉卜赛人。他的眼睛湿润了。

他多反复了一次。然后他转过头盯着她。

她说这是一个人在伤心。

他在心里深深地叹息。他动情地搂紧了她。她肯定是一位神仙。音乐之神。

他说你是惟一听出来的。

这一段,是有个专门的说法的,叫“吉普赛悲歌”,大致是这样的意思,好比这个部落流浪到一个地方,天黑了,搭个帐篷大家休息了,轮到一个人守夜。这人吧,烧起一堆篝火,坐在火边,为了排遣长夜的孤独,他小口小口地喝着酒,轻轻地哼,就这样,轻轻地哼,他心里有点子忧愁,就哼成了这种味道。

多么好啊!她由衷地赞美,原来音乐都是有意思的呀!那么为什么你们不在每次拉的前面都给别人说清楚呢?

八师兄给这个正确的问题问住了。是的,问得很正确,而且很实在,但的确无法回答。

你说呀。她还催促。

他感到喉咙发干,吞口水,感到吞下去的就像牙齿。他说:演出的有些节目也可以有一点解释,但不可能说得太细,主要是要允许观众按照人家自己的心思来理解。

她的头不停地摇起来,说听都听不惯,哪里理解!

他点点头。这个他早就知道了。他问:刚才的曲子,你觉得吵人吗?

她说是。然后这个美丽的麻风病女子问了一个从此改变了八师兄艺术观的问题:你为什么要拉得那么快呢?快的又不好听,你莫非在同哪个赛跑吗?

八师兄沮丧地低下了头。他被说中了心病。其实,这个问题,在八师兄很小的时候,就被自己提出来了。最先是发觉,能够拉得很快,是自己很得意。自己是得意自己的速度,并不喜欢那些旋律。到后来这种发觉又深了一步,就是好听的并不难拉,难拉的并不好听。但是你能够只是拉那些好听又简单的东西吗?你拉得成了仙乐,但是如果不够复杂和艰难,人们就不会承认你是高手。

于是人们就这样一路比试下去,技巧就越来越复杂,一般人也就越来越不习惯听。

艺术就是这样慢慢自杀的。

他只能说:是呀,拉到后来,就成了赛跑了。

那夜八师兄在迷迷糊糊中想起了在昆明的“最后的演出”。自己将对民众抛弃艺术的怒气撒到同事刘三身上。自己实在是没有道理——不仅对刘三没有道理,对民众也没有道理。凭什么叫民众喜欢一个小圈子里自己比出来的东西呢?凭什么?

第二天,八师兄同金花在他的房间亲亲热热呆了好久。他问:大妈会不会拿她的石头送人?

金花说还是会的嘛,有时候,人家帮了她的大忙,她就送一块石头给人家的。

八师兄我是帮了她什么大忙?他不觉有些脸红。又问:是她送哪块是哪块呢,还是由着人家自己挑?

金花笑起来,说老东西很精的。你是个老手呢,她就拿给你;你是个外行呢,就由你自家挑。

八师兄想很好,我是个外行。然后很有一阵没有吭声。

金花感到奇怪,就问他。他突然盯紧了她,说,你真的不愿意去治你的病,任其发展吗?

那当然,金花反觉奇怪似的,这有什么好说的?

到时候,死又不得死,活着又难受,如何是好?

哪有死不了的?只看你是不是真的要死。

可不要小看这个噢,投河上吊跳岩卧轨,都不容易的。

金花又笑了笑,甜甜地说我给你看一点点东西。

她飘一样地下了楼,又飘一样地上来。她把一个半透明的乳白色的小瓶放到桌子上。

八师兄把瓶子拿起来看。是石头的瓶子?他问。

对,是玉石,金花说,里面装的是毒药。

什么毒药?

不知道,给我的人说没有必要知道,反正这点药足够解决四五个人的。

八师兄毛骨悚然,问:是哪个给你的?

这个你也没有必要知道。要用的时候,先要把药化在酒里。给我的人说,以前皇宫里的毒酒就是这个。

是不是噢,这么神?八师兄表示怀疑。

我试验过的,金花洋洋得意,我拿肉蘸了药酒喂狗,狗倒地就死了,毫无痛苦。

你又不是那条狗,你怎么知道人家毫无痛苦?

那怎么看不出来?它连扳(挣扎)都没有扳一下。

你能不能也试验给我看一看?

金花仰起头想,说看到哪里去弄条狗?你负责弄条狗吧。

八师兄说毒狗太残酷了,弄条鱼吧。

其实一点也不残酷的,比自己慢慢死幸福多了。好吧,依你,拿鱼做试验也是一样的。

两人到镇子后面的河边,在打鱼船主人处说买一条鱼。船主人很怜惜金花的样子,说买哪样,拿一条去吧。

金花就选了一条骨架大没有什么肉头的,叫个石扁头,一尺多长。

拿回来,放进缺了口的大瓦钵里。石扁头不知道自己当了试验品,怡然自得地游。

金花拿来一只小土碗,倒了一小点酒,把那黄色的药粉用竹棍挑了半颗米那么大一点点,化在酒里。然后又用竹棍点了一下酒皮子,在瓦钵里划拉了这么一下。

那石扁头好像感到不对劲,迅速掉了个头。但是一掉过去就不动了。再一看,肚皮已经朝了天。

八师兄没有吭声。他想这块地方真是神奇。

金花提了一把锄头来,两人走到稍远的地方,挖了一个深坑,把死鱼、瓦钵和小土碗都埋了。

往回走的时候,金花突然很神往地说:有了这个,就放心了。

八师兄却突然想到一个问题,说:一些年以后,这药还不是就失效了?

金花笑嘻嘻地摇着头,说:对进了酒,就容易失效,就这么干燥地放在玉石里,是不会失效的。

八师兄点点头,不觉心动。金花好像读懂了他,甜甜地说:有一天我用它,我会给你留一半的,不管你在哪里,我都会托人带给你,放心好了。

八师兄轻轻地、慢慢地搂住了金花。在这个世界上,这是最爱我的人。他想。

大师兄

大师兄是武林高手——不过这只是个说法。大师兄的志向不在打斗,在武医,即以武术行医,雅称武医合璧。这个不光行外科,也行内科。成功的例子不在少数。在重庆,就有著名的缙云武医馆,与日本、印度及港、澳同仁广有交流的。大师兄的师傅,就是馆长武云化先生。师徒已有数年,感情甚笃了。

大师兄的功夫已然了得。尤其是内功。譬如发放外气,好几个师兄弟是亲见了效果的。那天大方桌上立了蜡烛,点燃了,门窗关得严实,不容怀疑有什么外来的气流,所以火苗,还有火苗上如线的烛烟,都笔直地直上顶棚。景象非常美丽。以至于读书人七师兄禁不住吟哦了一句“大漠孤烟直”。这吟哦让火苗和烛烟都受了惊吓似的扭动了几下,惹来其他师兄弟的怒视。不过火苗还是归于宁静,就像一尊雕塑,又像一个结晶。大师兄站在一米开外,马步站桩,以掌心相对。他双目微睁,神态安详,不像发功的样子。但是,大约半分钟,火苗向那一头倾斜,越倾越斜,不但像弯腰,简直像低头——众人正在放心,那蜡烛慢慢倒了——就像有人扶着倒下的。又像电影里的慢镜头。众人面面相觑,倒抽一口冷气。

那段时间,已有人来请大师兄去治病。有点好笑的是,并未结婚的大师兄,竟然是治疗女孩痛经的高手。有痛起经来吃什么药都不见效的,痛得满床打滚,叫唤声将顶棚都要震塌了。无可奈何,只好将年轻的大师兄请来。大师兄没有什么为难的,也毫不害羞。治病嘛。他正对了床沿坐正了,让痛经的女孩平躺了。女孩只能穿个裤衩。家人要不要在旁边守着,大师兄并不在乎。他掌心对着女孩肚脐以下三寸,发送外气。只消一刻钟,女孩就不痛了。

馆长武云化先生,自然是非常看重大师兄的了,常常暗地里对同道说:只有这个大师兄可以成为传人。

武馆长道行的高深,海内外都是知道的。只可惜因为时代的原因,到他可以公开开馆的时候,年事已高——快七十了吧。所以寻找传人,是一件很迫切的事。武医馆设在重庆市区最高处,一个叫做浮图关的地方;可以看到两江,即长江和嘉陵江。馆长认为习武医的人,应有时时的高瞻远瞩,方有大气源源不断。

而大师兄,是天生有大气之人。武医在中国,源远流长,但在后来,好像反不及从中国学去的日本。馆长常常说:什么遣唐使,就是留学生,武医之道,就是那时学去的。日本从中国学了去,而后超过了中国的,多了,但也有中国人对此不能了然的,馆长就属于之列。因此他对于大师兄的厚望,简直具有民族的性质了。但大师兄不以为然,或者说,不愿意那般血性地来想这种事。大师兄说:一个嘛,我爱好,另外呢,对别人有用,这就行了,说不定将来以此为生呢,那也是一种自然的结局,没有多少神圣的——当然这些话都不敢对馆长说的。话虽这样说,大师兄的潜心投入,还是令师傅满意放心的。

但是,后来,馆长发现了异样。他在观察了大师兄好几次以后,终于同他进行了认真地谈话。

最近,生活上,有没有什么,大的,变化?

没有。

有没有接近女人?

——有。大师兄迟疑了一下。

离开她。师傅坚决地说,立刻离开这个女人。

——为什么?

这次轮到师傅迟疑了。——这是一个,异人。你遇到了异人。

师傅是说我的女朋友?

对。

您不是说,当武医并不是当和尚吗?

我没有叫你当和尚。你结婚几次都可以,但不能同这个女人。稍停,又坚决地说,不能同这个女人。

您也这样说。大师兄突然笑了起来,样子有点调皮。

已经有人这样说了?

是的。我们那里的一个老头。大师兄说的是二十五师兄的爷爷即老不退火。老家伙当时在茶馆里泡着,不知道怎么就说到白萝卜身上去了。老家伙神秘地说白萝卜是个异人啰,男人近不得的。近了,百日之内定有血光之灾。这当然完全是封建迷信,没人相信的。但白沙码头同别处不一样。外面无论怎样的文明、进步,这里总有点东西是不能消化的。而且这里的人在外面是外面的样子,一回到这里就是这里的样子。所以老不退火这么一说,立刻就有人来了劲。你看得出来吗?有人问。他有什么看不出来?有人代为回答。

当时大师兄就在旁边,禁不住也挪过来,问:假如我去了,会怎么样呢?老不退火不假思索地回答:也危险。旁边就有人低低地笑起来。一般人都不相信大师兄会敌不过什么。

大师兄是战胜了前大师兄而成为大师兄的。那时大师兄只有十六岁。那天夜里突然失火了。白沙码头是竹木结构,房子挨房子,就像一串火柴盒。而且这地方不通公路,消防车来不了。需要有人指挥救火。应该是前大师兄。但前大师兄因为刚结婚,添置了一些东西,例如缝纫机。所以前大师兄只顾抢自家的东西。十六岁的大师兄走到前大师兄跟前,一拳将他击倒,抓过缝纫机丢进火里,然后指挥所有的男人扒房子、断火路,将白沙码头的损失减少到最小程度。前大师兄默默地搬了家。大师兄取而代之,成为大师兄。从那以后,整个白沙码头开始不停地看大师兄的神话。人们已经习惯了大师兄的无往不前。

就是说,也有血光之灾?不知是谁代替大师兄问道。

是的。老不退火回答。

我们打个赌吧,大师兄自己说,我去睡她,一百天以后没事,怎么说?

那,老不退火搔搔头皮,咽了口唾沫,那何必呢?

哄堂大笑,所有的人快乐无比。

不行不行,大师兄认真地摇着头,这个赌我们要打了。我去睡她,一百天以后没事,怎么说?

你,大师兄,与众不同一点,可以坚持到两百天。

那也行嘛。就两百天。

算了。大师兄,我不跟你打这个赌。算我胡说八道,行不?老不退火说软话了,本地叫下矮桩。下矮桩是很丢脸的。老不退火宁下矮桩也不愿大师兄受到伤害。这反而让大师兄感到了问题的正式与庄重。大师兄这下真正来劲了。后来,以及后来的后来,人们议论说,如果真的打了赌,大师兄反而不会出事,因为白萝卜绝不会拿给人家当赌打。

结果呢,赌没打,大师兄倒真的动了心思,向白萝卜靠拢了。

但是,后来的后来,以及再后来,人们才慢慢明白,赌虽然没有打,但这个赌已被白萝卜风闻。白萝卜于是自己跟自己打了个赌,要看看近了自己的人有没有什么事。哪个敢于近她,她就要给哪个。当然白萝卜并没有明说,但大家都看得出来。

馆长听说已经有人说破了机关,略略有点失望。但对大师兄的爱护让他不去计较那些了,就说:别人依据的什么,我不管,我依据的是我的测试。几十年来我测试了若干,全都验证了,没有一桩意外。

大师兄感到了神秘。

如果说,有一种女人是男人不能近的,大师兄还勉强能够相信,那么师傅您也得见到了那个女人,才能说这种话。您并没见到白萝卜,就从我这里看出我近了近不得的女人,就太玄妙了。这不成了《聊斋》里的《画皮》了吗?当然,他不会拿这些话去驳师傅。他说好,我听师傅的。

但是,大师兄回去以后,却召开了一个“前八师兄会议”。八师兄本人远在云南,他的名额由农民老十一来顶。

为此去了一个叫麻柳滩的地方。

麻柳滩(为大师兄)

这地方在白沙码头上游几里路的江边。几里呢说不清楚。而且,究竟是麻狗滩还是麻柳滩,其实也不清楚。反正嘴里出来那么几个音节,就都知道说的哪里。重庆人发音很快,是真快,不是因为方言你听不懂觉得快。重庆话不能叫方言——起初一听好像是方言,仔细一听,它只是把普通话整硬了整平了一点而已。发音快可能跟性子急有关,跟德性粗糙凡事懒于计较更有关。

麻柳滩走旱路去,要两个钟头,走水路只要四五十分钟。

走水路就要备船。那个时候白沙码头有船的人家不少,这不成个问题。打鱼船,有个极富诗意的名字叫双飞燕,那是因为人在船尾摇双桨,船可以跑得飞快好像不贴水。

那天是三条双飞燕,分别是二师兄、老十一和老青猴的。二师兄的是杉木船,而且是他自己打造的。杉木最轻,最经得水蚀。二师兄是个优秀的匠人,他手上的什么活儿都做得出类拔萃。民间的木石泥铁,还是车间里的车钳铣刨,他都与生俱来地无师自通,连推豆花都是他得第一。白沙码头的人不富裕,穷吃豆腐富吃肉,所以摆席少不了豆花。这个又好吃又廉价,最奇怪的是又不掉面子——从远古到未来,绝不会有任何人会因为餐桌上有豆花认为这顿饭级别不够。

另外两条都是洋松的,比起杉木的就要次一点。但是没法,从江中漂来的杉木不够多,只能奉送给手艺最好的人。年年发洪水,长江漂来最多的东西就是木料——粗大的原木。众兄弟的船都是用漂来的木料——被称为“刨财”,有不义之财的意思——打造的,打造好的船又用于打捞刨财。如此循环。

每条船上三个人,轮流划船,或者轮流拉纤。在回水里,或者划一划,或者不划,放任自流。有轮船从近旁过,高音喇叭就要喊话:喂,喂,小船,把船横起噢,注意浪翻了噢!

意思是你小船不要顺着同我并排,否则浪来了容易翻,应该拿船头或者船尾冲着我。

每每听见这种喊话,众兄弟都要得意地大笑。大船浪翻了小船,是要扯皮的。如果死了人,祸就闯大了。

但是我们是什么人?我们的船虽然小,小得像根筷子,可是你浪得翻的?

现在,三条船到了滩子口,回水告一段落,逆流了,要拉纤。两个人跳上岸,拉,一个人留在船上用桨掌舵。

这种拉纤,同真正的大木船的走上水,自不可同日而语,但你也不能说这不是拉纤。而且看这些人的身形架势,很地道的纤夫。其实没有哪个在大船上哪怕实习过,更没有哪个有将来当船老大的理想,虽然他们普遍认为川江号子好听。这些人是看的,从小看,看多了,自己就是那种样子了。

前面过的是观音滩啰

全体:嗨,嗨,

观音菩萨噻,你不灵验啰

全体:嗨,嗨,

那么有钱人在家中坐

嗨,嗨,

累杀我些个穷苦汉

嗨,嗨,

…………

麻柳滩是从岸上伸进江里的一块地方,半岛性质。众兄弟有一次偶尔地到了它的对岸,望过来,都觉得好像一条鳄鱼正在下水。

麻柳滩的低处,理所当然是土地,这里叫滩土。年年可以种一季小春,如麦子、豌豆、胡豆和其他蔬菜,这些地方靠近岸边。靠近水边的,有树林子。有树,主要是桉树和洋槐。年年涨大水,这些树都要被淹到的,幸好淹得不很高——至少从来没有没过顶——而且时间不长,所以年年劫后余生,一切例行公事而已。

靠近水边的,还有茂密的灌木如马桑,以及壮硕的茅草。

这块地方还有一个妙处,就是好钓鱼。水从上面来,撞到滩上的一座大石坡,叫做鹅公嘴的,形成一块回水,绕过滩嘴,被江心的急流一挤,又形成一块回水。上下两块回水,就像两个池塘,水波不兴,流速缓慢,很好下钩。

三条船靠近了麻柳滩。把船拖上滩头搁好。东西一一搬上岸。最大块的是两个军用帐篷,那是当年武斗期间,不知道哪一派被吓跑了,二师兄他们正路过那里,顺手牵羊,里里外外全弄了回来。

这是三月里,重庆短暂的春天。太阳照耀着江岸,一溜的葱绿。下午的太阳有点热了,有人很夸张地脱光了上衣。

有人搭帐篷,有人去钓鱼,有人打灶,而且把柴火生起来了。打灶生火的是二师兄,他会看风向,他打的灶,风往灶膛里灌,很起火。柴火得从家里带一些来,然后在麻柳滩上找。滩上找的柴多是湿的,要靠它现起火就比较难。

风吹过来,就带了江水和烟火掺和的味道。

老青猴奉二师兄的命令去江边打水。水该打来了,但就是没来,二师兄想往灶上坐锅又不敢,就大叫老青猴。老青猴回叫不要忙,我把鱼一起拿来。原来已经钓上了一条。

老青猴泼泼洒洒地提了水桶来,桶里有一条尚是惊慌失措的石扁头。

二师兄问:是哪个钓到的?回答:三哥。二师兄就笑着骂道龟儿真的是个工会主席。三师兄是在厂工会,但并不是主席。但大家都这么叫,但都不知道他后来真的成了主席。

就听三师兄在那边嘟哝,龟儿还没等我下钩,就开始咬了,你不背时谁背时?大家都笑。

大师兄有点焦躁。他钓鱼不行。不是技术不行,是没有运气,鱼儿就是不咬他的钩。这个无法解释,但事情就是这样。

学者七师兄什么都不想做,但又不能干坐着吧,就去摘野花。不但摘了野花,还在草丛里找了几只啤酒瓶子,拿到江里洗了洗,灌了水,插上花,这里摆一瓶,那里摆一瓶,煞是好看。等摆好了,鱼汤也熬开了,他就负责品尝鱼汤。

会议是在鹅公嘴上召开的。鹅公嘴,应该是一个山头,但又没有那么庞大;重庆的这种石头地貌很多。这个地方远看,就像一个鹅头,只不过那个鹅顶子嘛,是一棵巨大的黄葛树,树大根深,枝繁叶茂的,又似有什么人在修剪着,近看如落伞,远看如鹅顶而已。这树直接从石头上伸出来,而且树干也很像石头,石雕。周围很干净。重庆的大石头都很干净。是风像舌头一样舔干净的。所以人到了上面就想脱掉鞋子,有事没事啪达啪达地踩。

那是一个夜晚。那时重庆远郊的夜晚还相当宁静,星星也多。多才多艺的工会主席三师兄经常说在鹅公嘴可以听见星星拌嘴。这个说法让众师兄弟一起打个愣,静场一小会儿,目光向空中扫荡。

不远处,大约几十米吧,流水哗哗响着。那个地方叫瀑布,流水跌下十几丈高的岩,真像那么回事。只不过水不大,而且如果老不下雨,就没有水。那是一处危险的地方。如果不小心踩进沟里,就只有顺水滑,抓都无法抓——光滑的石头上满是薄薄的青苔。但是一般人实在没有必要跑到那里去。

有一年的一个凌晨,一个小偷被追到了这里,不熟地形,跌进了沟里,顺理成章地摔死在岩下。天大亮了人们来看,沟里的青苔一路抓下去,到后来现出了白色的石头,还有指尖上的鲜血。众人唏嘘,觉得不该把人家追到了这里。

那天有半个月亮,朦胧着,像一块掰下的饼。风从长江吹过来,偶尔也送来江边懒散的号子,苍老而淫亵。眺望江面,遥远而瘦削,如几缕在黑暗中飘荡的丝线。

大师兄最先上到鹅公嘴,在黄葛树下坐下来,立刻在月光下拨动秦琴,唱“西边的太阳快要落山了,微山湖上静悄悄”。大师兄的嗓音浑厚低沉,有点发瓮,七师兄一直认为类似狮啸。用一把秦琴给大师兄伴奏显然是不行的。然而奇怪,弹唱起来非常动听。究其原因,八师兄解释,是秦琴独奏,嗓音伴奏。一切倒过来了。但不管怎样,倒过来也有倒过来的美妙。

当二师兄和五师兄一起来了的时候,酒和菜也拿来了。一切装在一个背篼里,由五师兄背来的。当人都到齐了的时候,酒瓶就打开了。有的喝啤酒,有的喝老白干。

酒至半酣,大师兄说了武馆长的警告,征求大家的意见,应该怎样对待这个警告。

众师兄弟都愣了一下。酒气在空中飘荡。苍老而淫亵的号子声传过来,这次很清楚,是“一根杉杆搭上岸,去找幺嫂补衣服”。大家都知道去找幺嫂补衣服的不是幺弟,是大哥。号子里就是这么唱的。统一这么唱的。

三师兄工会主席,谨慎地问道:是真看出来的,还是听说了的?

大家好像一齐反应了过来,都说对,是看出来的还是听说的?

大师兄回忆了一下,说:好像还是看出来的,不像早已知道,是慢慢发觉不对劲,终于看出了什么的那种感觉。大师兄说:我看出来他是看出来的。

全体默默点点头。大师兄比不上三师兄的智能,但还是很心细的。有人轻轻倒抽冷气。二师兄说:既然这样,那还是应该听师傅的。二师兄务实,人也很诚实。虽然这里面有点微妙的东西,就是当初他也是很喜欢白萝卜的,但大家还是听得出他的真诚。大家就看着大师兄。

大师兄说:偏是那样,那我就偏要那样。大家也就明白了。本来不怎么样的,你要说得怎样了,那我就要来试一试。

三师兄突然说:白萝卜她怎么想的?

这里有一个问题,就是白萝卜知不知道社会对她的说法。众师兄弟盯着大师兄。大师兄说:她好像有一点知道。

那么,三师兄说,她知不知道你要了她,是在搞试验?

大师兄认真想了想,说我不知道。白萝卜这个女人不怎么说话,这个大家都知道。但是,连对大师兄也不说吗?大家就有点拿不准了。

突然,六师兄说:大师兄,白萝卜揣起了没有?揣起就是怀孕。

众人快乐地笑起来,有点东倒西歪的。黄葛树的叶子像断线的风筝一样慢慢飘下来。

然后大师兄说:没有,我不能害人。

三师兄说:我们假设,你听了师傅的,不再同她在一起,会怎么样呢?

大师兄决然地说她不可能怎么样。

大家点头。也是,一个纯粹的远乡小女子,能把这个统一的码头怎么样呢?

现在众师兄弟要决定,他们的首领,大师兄,要不要离开那个女人白萝卜。

已经进行了一点辩论,但是不充分,因为没有人能将自己的道理说透。这些人不大习惯说理。白沙码头什么人都可能产生,但绝对产生不了政治家。因为连最起码的基本功——演说,都不习惯。后来的后来,已经成了学者的七师兄说:码头的人,仅仅是些行动主义者。他这话算说得客气的,他没有说他们不习惯思想。

因此就有人很干脆地说举手表决。哄堂大笑。笑的不是表决,笑的是举手。因为那是老师的办法。这些人离开老师已经有好些年了,但仍然嘲笑老师。他们从来没有喜欢过老师。

二师兄说:来出白板黑板。就是用手心手背来区分。这是童年时的老办法。所以大家都愣了一下,然后快乐地笑起来。

于是三师兄宣布:主张大师兄同白萝卜分开的,出手背;不分开的,出手心。听清楚没有?他问。听清楚了,全体回答。

三师兄率先站起来,跳到空地上。大家就跟着他,在空地上站成一个圆圈。站好以后,不知为什么,大家仰头看天。一直没怎么说话的五师兄突然说了句:龟儿月亮好瘪呀。大家都轻轻笑起来。

三师兄高高扬起了手,大叫了一声白板黑板——刷的一声劈下来。在这个节奏之后该叫黑或者白,悉听尊便。叫黑的,出手背;叫白的,出手心。一片黑白声中,听不清黑还是白。落下来一看,四个黑四个白。全体愣住,鸦雀无声。

真没想到,八个人,双数,均匀两派。早知如此,该多叫一个,或者少叫一个。每一个都这么想着。一时互相看着,都明白这个办法不行了。

拿个硬币丢个阄吧,说月亮好瘪的五师兄说。

行,另几个师兄说。立刻有人摸出一枚最大的那种,五分的。

但是,哪一面代表什么呢?一面过于庄严,是国徽;另一面又过于随便,是五分。大家开始争论。

这时,很久没有说话的大师兄说:国徽就是合,五分就是分,这是很自然很现成的嘛。

大师兄这么说,大家稍微有点意外。因为大师兄不是这种顺乎自然的规矩人。但是大家还是说好吧,就依你自己的。

于是又站成圆圈。大师兄将那枚硬币拿过来,环顾一周,交给了最末尾的老十一。

能勉强参加会议的老十一显然过于兴奋,将硬币用了力往上一抛。感觉好像是往月亮上抛去了。硬币划了一道美丽的月光之弧,当的一声落到石头地上,弹了几下,非常诡秘地向一边滚去,眼看就要滚下岩去时,才给飞马赶到的大师兄一脚踩住。

紧接着赶到的是抛硬币的老十一。他后来对惟一的学者七师兄说,他那一刻的紧张真是无法形容,如果硬币滚下了岩进了草丛,那么他简直成了灾星。所以大师兄抬起脚时他赶紧盯住。月光下依稀可见五分。他脑子里一闪,就是可能要将白萝卜赶走了。却听大师兄轻轻地说是国徽。他有点迷惑。但随大家往大师兄的手心上看去,仰天躺着的,的的确确是国徽。

后来的后来,大师兄真的出事了以后,众师兄弟默默地回忆一切,老十一悄悄地对七师兄说:我敢拿生命保证,本来是五分。已经是哲学家的七师兄很笃定地说:你当时不可能说出真相。

大师兄之死

大师兄出事了。

关于这个,先要说到惹祸的老青猴。老青猴行事,一如猴子。譬如他自己打架完全一个草包,但专喜欢惹事。白沙码头众师兄弟对外的很多征战都是因他而打起来的。

论起来老青猴在众人中完全说不上有什么地位,他凭什么频频调动大军征伐呢?凭他能巧妙地调动白沙码头的集体荣誉心。他在外挨了打,回来搬兵,自然要说到对方如何不将白沙码头放在眼里。对方说没说这样的话呢?属于永远的历史迷雾。但老青猴的转述或者编造,每每都能让人相信。归结起来,这是他的才华。首先,那些话都很合于对方的身份,比如对方是转业军人,就有这样的话:老子正规军,还怕你那些游击队!其次他能掌握分寸,即说得并不过火。比如绝不说“大师兄又怎么样嘛”,或者“踏平你龟儿白沙码头”这类一听就是在挑拨离间的话。

七师兄、八师兄常常议论,认为老青猴其实相当具有文学才华。他的调兵言论,七师兄惊呼,含义很深,而且,狗日的还相当朴实!对,八师兄补充道,比如他说,怕了你龟儿白沙码头几年了!两人一起笑起来。

这次,老青猴在远离白沙码头一百多里的其江齿轮厂惹起了事端。他被打得鼻青脸肿。

他说:我说,你们不要打我哦!你们请我吃了初一,我也要请你们吃十五的哦。结果不说还好些,说了打得更惨——老青猴如此总结。他们说怕你龟儿搬兵来吗?强龙难压地头蛇。我们等着你们。

得说一说那事端。就是白沙码头的一批货物给当地的联防扣下了。当时众师兄弟已经明白了要挣钱,大家出钱,选出人来跑腿。这老青猴,就是主要的跑腿者之一。这批货,是服装和鞋子。至于为什么被扣,简单地说,那边想沾点油水,双方的话没有说好。

很多年以后,人生阅历已经相当丰富了的七师兄、八师兄议论,当年为什么那般热衷于打群架,其实主要原因还是没有什么娱乐。而大师兄的统伐与征战,七师兄、八师兄共同怀疑,可能是他在想象中一直将自己当成了正在拓展疆域的酋长,或者君王。其实那时的大师兄只是白沙码头附近的木材加工厂里的工人。因为知道他身有功夫,厂领导给他的工种很好——电工。俗话说吊儿郎当学电工,这工作比较轻松自由。但不管怎么说,只是个工人。

大师兄怎么会不知道强龙与地头蛇的关系呢?如果没有任何说法,大师兄自己会考虑到这一点的。但是,当地头蛇宣称自己是地头蛇时,作为强龙的大师兄就不能服气了。别个是不是这样说了的哦?素来冷静的二师兄问。他对过于遥远的征伐持保留态度。全家死绝!老青猴指天发誓。当时时兴如此的发誓。言有不实,则全家死绝。这些毒誓如果兑现,地球上早就没有人了。然而正因为不会兑现,人们才不停地发。奇怪的是谁不懂呢?然而誓言依然起誓言的作用。

大师兄决定进攻其江齿轮厂。大师兄还是有头脑的,决定突然袭击,打了就走。

他将此行告诉白萝卜。一般说来,白萝卜从来不阻止大师兄的什么,大师兄的告诉,也就是通知一声,不具备商量的性质。但这次,很反常,白萝卜坚决不让他去。

她说,你这次去,要死。当时是在江边,大师兄和二师兄、三师兄在巨大的木排上钓鱼,白萝卜送饭来。那是四月下旬,重庆已开始了最美丽的季节。所有的山头都披上鹅黄和翠绿,新鲜得像刚刚生出来。长江正是一年中最为枯细的时候,但江水也最为清亮;在四月的太阳下呆上一阵子,就有些想趴在木排上就着大江喝水。白萝卜穿着水红的衬衫,黑色的裤子,衣袖和裤腿都挽起的,露出菜市上的白萝卜一样的肌肤。她一身的颜色来到这里,使四面八方都活泼起来。二师兄和三师兄相视一笑。

你怎么知道呢?大师兄有些吃惊。他吃惊的不是死,是知道。我说不清楚,白萝卜说,但我有感觉。

嗯,大师兄沉吟。沉吟了一阵,慢慢笑起来。二师兄、三师兄在旁边,也笑起来。

三师兄突然问:怎么个死法?白萝卜说:淹死。

爆发出爆炸一般的大笑。木排轻轻荡漾,江边吹过快活的风。

二师兄接着问:在哪里淹死?白萝卜说:在那边的那条河里。

这次没有笑,因为大师兄的钓竿端头响起美妙的铃声。这有点像太阳从西边出来了,因为大师兄钓鱼向来等于做样子——鱼儿基本不咬他的钩。这次,嘿——二师兄、三师兄噼噼啪啪跳过来,看究竟。这是一条大鱼。线绷得很紧,鱼竿弯得像铁环。

二师兄说来来来,拿给我。大师兄顺从地把鱼竿递给了他。

鱼和人开始搏斗。远处的人也发现了这个,一个两个三个地跑过来。

至少过了一个小时,一切才见了分晓。鱼被拖到了木排旁边,被网住,弄到了木排上。是一条又长又大的鲢鱼,俗话说的大嘴巴鲢鱼。众人惊呼,夸张,说恐怕有七八十斤。它身上黑色的斑块非常醒目。有个老头说家伙有点年生(岁数)了。另外一个老头说这是老子见过的最大的鱼。第三个老头说买几十斤豆腐来和狗日的和着红烧了,那才安逸啊!所有的人开始集体吞口水。一时间对于长江上游居然有这么大的鱼而群情振奋。人人摩拳擦掌。

这时二师兄突然发现白萝卜倒在木排上口吐白沫。大家赶紧围过去。有人立刻说她中暑了。大家立刻反应了过来。二师兄对这种事是有经验的。他吩咐大家散开,叫大师兄将白萝卜扶起,他就在木排的缝里撩了点江水,给她刮痧。

白萝卜清醒过来,脸上有了血色。她看着那在木排上扭动的大鲢鱼,厉声地说把那条鱼放了。

众人全都愣住,明白她已经恍惚了。大师兄不吭声,弯腰将她抱起,往岸上走。白萝卜挣扎。自然没有用。她不挣扎了,看着大师兄,喘息着对他说:我看到那条鱼,明明看到的就是你呀!

大师兄很温柔地说你生病了。

不是,白萝卜坚持说,你要放了那条鱼,你才不会死。

好好好,听你的,你回去了我就放了它,你不要再说话了。

白萝卜没有再说话。但显然她并不相信。但为什么不再坚持了呢?不知道。所有的师兄弟永远都没有知道。

那条大鲢鱼弄回镇子后,自然观者甚众。再后来,人们议论白萝卜的说法时说:那条大鲢鱼的确酷似大师兄啊!怎么个相像,道不出,但闭了眼睛想想,真的很像大师兄啊!

我们人,其实也是要很像某些东西或者动物的。例如某人像个瓦罐,某人像棵葱,某人像只猫,等等等等。此时此刻,大师兄的确像那条大鲢鱼。以后像不像,不知道,但这会儿的确像。

二师兄出来说话了。他说大师兄我们就听了她的话,把这条大鲢鱼放了吧。

大师兄看着二师兄。他明白他的意思。甚至,他也——用后来人们习惯说的——理解白萝卜的,算是预感吧。但是,他说:真放了,我们不是太虚了点吗?虚是胆怯的意思。

二师兄低下头,不再吭声。

大师兄说:你叫人去买豆腐,将就今天晚上。二师兄说那好吧。

这时候三师兄出来变通。他说:放嘛不放也可以,但是卖了算了,自己不要吃。二师兄也立刻兴奋地说对,卖了算了。

大师兄笑起来,说不敢吃?他还有句话没有说出来,就是我就是偏要看看吃了要怎样。这同他对抗他的恩师武馆长,偏是要了白萝卜,不是一样吗?

三师兄也低下头,不再吭声。

两天以后,大师兄率队出征。白沙码头的精锐,二十几个师兄弟顺铁路进了火车站,上了往贵阳去的火车。

头天夜里,白萝卜对大师兄说:你这一去,就回不来了。她说得很平静,但也很认真。

大师兄当然能感觉出她的认真,就也很认真地问:怎么会呢?你总要给我说个一二三呀。

我不知道,她说,但是我知道。

大师兄笑起来。但他懂得她的全部意思。他问:你是说我要死?

对。

死几个?

就死你一个。

怎么死?

淹死。

在哪里淹死?

河里。

哪条河?

白萝卜翻起眼睛,想了半天,说:就是那边那条河。

大师兄问:那条河,比长江还大吗?

白萝卜使劲摇头。

大师兄就又笑起来,搂过她,不再说什么。

次日傍晚出发。那是一个四月仲春的傍晚。重庆的气候有一个颠倒之处,就是四月里有那么十来天,比五六月还热。热浪一旦扑来,就像火灾。众师兄弟前仆后继扑进长江。

那天,那颠倒了的四月大太阳像一颗烧得正旺的炭丸,烘烤大地,以及大地之上的铁路。铁轨就像刚刚出炉。

长江没有涨水。初汛要在五一节之后才会来到。此刻江水一派碧蓝。阳光之下白帆两三点,在细碎的波光之间飘摇。一拨赤裸的男人弯着腰蹒跚走来。那是川江上最后的纤夫。江中,小巧而强悍的拖驳推着庞大的木船的编队,轻松自如地逆水行舟,同吃力不讨好的拉纤对比鲜明。显然纤夫们已经明白一切。他们并不扭头去看那强大的编队,但他们的姿态和神情都没有了旧时的豪情。千年的川江号子仍然在习惯地哼着,但听起来已像挽歌。

就在这一切的里面,一切的序幕正在拉开。重庆武医馆的馆长武云化正在追赶他最为看好的徒弟大师兄。是白萝卜向他告的密。

去年,馆长从大师兄的面相看破机关,叫他“赶紧离开身边的女人”,大师兄没有听从,宁肯被师傅赶开。

但是,馆长——赶开了徒弟的师傅,在接到了这次告密后,同告密者一样地认识到危险,顾不得以前的忤逆。忤逆归忤逆。忤逆以后再说。

年已花甲的馆长赶到白沙码头,众师兄弟已经出发。只有一个人没有跟着去,那就是七师兄。作为社科院学者的七师兄。

七师兄站在镇口,指着穿过整个镇子的铁路说:他们顺着这个走过去,就直接进了火车站。

火车什么时候发车?馆长盯着手表问。

十八点四十三分。

还有十七分钟。我们从这里赶到那里,最快需要多久?

二十五分钟。

馆长绝望地闭了一下眼睛。

但是,七师兄说,这趟车,是百分之百的晚点。至少晚半小时,有时晚两小时。

你怎么知道?

因为重庆站是个死胡同,所有的火车都要经过这里。

那我们快跑吧。馆长说。立刻起了步。

七师兄也像馆长那样起了步。但他发现不行,他必须跑,才能跟上馆长的走。这很奇怪。这老头明明是在走,而且他的岁数差不多是我的三倍。七师兄一边调整呼吸,一边细看馆长的背影。他惊讶地发现这老头的背就像一面船帆,有一股风从背后直吹这帆。只吹他不吹我。这家伙是乘风而行。哲学系毕业的七师兄此刻才明白了所谓武功、所谓高人,明白了世界可能不是我们自认为的那样简单。

没有列车迎面而来。这很好,说明那趟惯常晚点的客车还晚在车站里。果然,它停在那里。馆长和七师兄一人负责一面,从第一节车厢开始,用最大的声音呼喊。大师兄,快下来;二师兄,快下来;三师兄,快下来。

没有回应。那么几十号人在车里,怎么一张面孔也不见?

在车尾会了合。馆长决然地说上车去,挨着搜。

但是,突然,火车启动了。七师兄愣了一下。根据惯常,这趟车至少还要等上半个小时才开的。那么这一次,是它破天荒准时的一次了。这趟车在你最需要它晚点的时候准时了。

两个人站在被列车抛弃的铁道上。江对岸的南山上,落了一半的太阳像一块熟得太透的柿子,眼看就要烂掉。这种太阳明天是否会继续升起,让人生疑。

七师兄说:可能他们没有在这趟车上?馆长摇摇头,说在这车上的,我已经清楚了。怎么个清楚,他没有说。七师兄想问,立刻觉得不必。

馆长摆摆手,若无其事地说那么你回去吧,我也回去了。说罢扭头就走了。七师兄想说那么是天意如此了?觉得也不必说。于是也扭头就走了。

后来的情形简述如下——

众师兄弟夜袭了轴承厂,抢回了货物,当然,把该打的人打了一顿,然后撤退。但是对方报了警,联防队员迅速追赶。联防队员有好几十个,一人一条枪,当然,后来才知道枪里并无子弹——如果当时就知道这个,情况就完全不一样了。众师兄弟都说。后来,以及后来的后来,只要一说起大师兄之死,众师兄弟就要说:如果当时就知道这个,情况就完全不一样了。

撤退的众师兄弟开始逃跑,但并不跑散,而且把货物保护得很好。但是就因为货物,让追兵近了。大师兄叫了一声“铺河”,就率先跳进了其江河。大家也都跳下去,准备游过去再跑。他们不相信联防们也敢跳河。

联防队员的确没有跳河,但是,河对岸也出现了联防。众师兄弟就在水里游过去,游过来。突然,大师兄很是吃惊地望着前方,说:咦那不是白萝卜?

大师兄看见了白萝卜。她从前方的山坡上走下来。她穿的是水红的短袖衫和那条黑色的麻布裤子,她的头发弄得像辫子,盘在头上。

大师兄这么叫了一声,他旁边的人,譬如说二师兄、三师兄,九师兄、十师兄,当然也有这个事件的发端人物即老青猴,就也都往前面看。老天在上,所有看了的人,都看到了白萝卜——红衣黑裤,头发盘着,而且,正从山腰的小路上,一步一摇地往下走。

大师兄这么叫了一声以后,突然就沉了下去。旁边的人赶紧伸手去抓,抓不住——碰都碰不到。大师兄就像顷刻之间溶解了。

问题在于,同一时刻,白萝卜货真价实地呆在白沙码头。她就在她的那个小油腊铺里,守着生意,同往日没有两样。镇子里可以证明这个的人,不会少于一百。

其江河最终也是流入长江。但说它是长江的支流,是过于抬举它了。它同真正的支流,例如嘉陵江,不能相提并论。河宽只有五十米。

公正地说,这是一条美丽的河。美丽而宁静,温柔而优雅。它环绕在巍峨绵长的无名之山下,躺在漫无边际的梯田之间,悠然自得,似流非流。岸边长着高高的竹林,肥绿得浸着油光水色,像刚刚发育出来的少女。河边间或横着一只小小的渔船。隔这么远,就有一条石板小路伸到河里。远处的河水是天空般的蔚蓝,近处的河水清可数鱼。这样的河能够淹死人,已是不可思议,能够淹死大师兄那样的人,简直天方夜谭!但一切都是真的。

至于白萝卜,她当时呆在镇子里,这一点已经不容怀疑。但是,其江河里有好几个师兄弟同时看见了她,这一点也不容怀疑。这个问题无法解释。在这种情况下,武馆长想起了唐太宗的故事,确切地说,是这位皇帝和他的丞相的故事。这个丞相是魏征。

那是说有条神龙犯了天条,天帝派魏征去斩杀。斩杀当在某日午时三刻。神龙与太宗交厚,便请太宗到时候绊住魏征,勿使前往。太宗允诺。午时,太宗邀魏征下棋。三刻,魏征瞌睡,伏于棋枰。太宗窃喜。然而空中掉下龙头来。魏征复醒,落子。

这是梦斩,馆长说,魏征打瞌睡,实际上真身去完成了任务。

听的人都笑,摇头,叹气。只有老不退火认真对待,吩咐众人,你们回忆回忆,白萝卜那个时候是不是在打瞌睡?哄堂大笑。

大师兄是上午落的水,夜里,齿轮厂来了一辆车,把白萝卜从白沙镇接到出事地点去了。是这样——

联防的看到追出人命来了,也吓坏了。认真说来人家并没犯什么的,人家只是夺走了自己的东西。所以联防的把枪放下,也来捞人。

突然,惹出这事由的老青猴冲上岸,抓起一只半自动步枪,冲一个联防的就搂火。但是没有响。他又抓起另一只,也没有响。这样才知道是空枪。这样也才产生了后来的说法:空枪联防。

老青猴抡起空枪,向一个联防的劈去,将他劈下了河。两个联防的向他扑来,他前捅一个,后捅一个,也捅进了河里。他前进,所有的联防都后退。众师兄弟这才发现,老青猴的棍术其实了得。连他自己,也是这才发现了自己竟有如此的功夫。可惜晚了,没有让他一向崇敬加惧怕的大师兄看到这个。

尽管这样,联防的还是给吓惨了。老青猴后来说,他知道这祸惹大了,他想打死几个联防的然后自杀。老青猴的话,向来水分多,但大家都知道这次的话里没水分。

联防的加进来捞人。追兵变成打捞队。但是大师兄就像一块巨大的肥皂,化在水里了。从轴承厂运来了缆绳,还有拦河网,上下三四里水路,连两寸长的小鱼都捞起来了,就是不见人。

神了,神了。厂方的人害怕了,全体脸色煞白。

白沙码头的人开始幸灾乐祸。有人提议,去弄些酒菜来祭江。说这话的人和听这话的人都开始吞口水。

但厂方的人不愿信迷信,或者,仅仅是不愿意办这个招待,而且,当中有人反应了过来,开始反咬一口,说恐怕是从岸上跑了哦,恐怕没有下水的哦。

白沙码头的人突然陷入被动。真的,你们交不出尸体,那你们就没有证据说我们逼死了你们的人。事实上,已经有几个师兄弟也在怀疑:大师兄是不是早就溜到哪里去了?

在这种情况下三师兄的聪明起作用了。他在众人的目光之中慢慢地然而非常确定地说:看来,要把白萝卜喊来,大师兄才会露面的。

他的话提醒了大家。于是,费了许多力,给厂里的保卫处长讲了大师兄与白萝卜的种种。

保卫处长也很吃惊,将信将疑,但还是愿意即刻派车去接白萝卜。

早晨出的事,到这会儿已是半下午。厂方说:我们留下几个人在这里负责,其他的人回厂,不是还要生产的吗?白沙码头的人倒是同意了,那些该回去的人却不愿意回去,要留在这里看稀奇。

来回不过一百多公里,但把白萝卜接到这里的时候夜已经太深太深,是一天中最黑暗的时候了吧。

灯火立刻尽可能的辉煌:马灯、煤气灯、汽车车灯、火把,以及手电筒。

白萝卜还是穿着那件水红的短袖衫,黑色的麻布裤子。众师兄弟面面相觑:当时在水里,遥望前面,从山坡上往下走的,就是这个样子。保卫处长说:我的天,硬还是一棵白萝卜呃。白萝卜的神情,一如众师兄弟所料,并不悲伤,岂但如此,好像还有点兴奋。不像来认尸,倒像失物招领。她说的第一句话是:水是这么清亮,就是拿眼睛看,也看得到人的嘛。

的确,从半下午,到午夜,水又澄得很清了。

保卫处长说那你来嘛。

白萝卜说我先看下这条河,这是条啥样的河呢,鹅倒是常常梦见这条河。

保卫处长听出了口音,就问大姐你是陕西人?

白萝卜说可能是,鹅说不好。

哪塔?处长问。

老县。

咦鹅也在老县当过兵,实打四年。处长说,用方言,紧盯着她,很感稀奇。

那鹅咋没有见过你呢?白萝卜上下打量处长。周围的人都笑起来。这是出事以来第一次的笑声。

白萝卜说你们不要跟着鹅,你们跟着鹅会啥也看见不了的。

处长便叫人们呆在原处。他把那把长长的手电筒递过去,但白萝卜说不用,鹅看得见。

白萝卜顺着河边,往深处走。她走得很慢,但总之是越走越远,但大家都总能看见她——在黎明前的黑暗里。她的黑色裤子能看见,她的红色衣衫也能看见。开始人们还不觉得,渐渐地都觉得有点异了。这里的人不爱说怪异,只说异。而且,按说这女子个子并不算高的,但她这么走着,好像一双长腿,她的黑色裤子,离地面就有这么高的一截。或者说,她是飘着在走的。众人都没有吭声,都有点毛骨悚然。

白萝卜走到被作为尽头的远程,从石板桥上过了河,沿对岸走回来。她一过河天就亮了。她回到众人之间时,半个太阳已经从山丫口照到了这条晶亮的小河上。白萝卜抬眼望了一下,像是看到了什么,径直走了过去。大家不敢跟过去,只见她在水边蹲了下来,而且慢慢地笑了起来。然后她扭过头,向这边招手。

大家跟着处长过去。白萝卜说那里不是吗?慢慢地有人也看见了。先是看见河底有两坨大石头,在它们之间有个人。原来是被石头夹住了哦!有个人大叫了一声。

不等处长开口,就有人梭下了水,是老青猴。老青猴钻到大师兄身下,怎么地拱了几下,大师兄就浮出了水面。他的神态很安详,双手平放在大腿上,两眼微微闭着,就像在练功的间歇里闭目养神。

这时候所有的人都说:其实就是沉下去的那个地方呃!大家又反复端详四周,又七嘴八舌,肯定地说:就是沉下去的那个地方呃!

然后突然地没了声音。就是说,肃穆。突然地不知为什么肃穆了。众人看着那些齐全的打捞装备和地心冒出来的大师兄,没有一个人说得出什么来。

太阳这时候完全地升起来了。那个时候的太阳是很清澈的,像带露珠的樱桃。风景非常的美丽。晨风像泉水一样的流过来。竹叶轻轻地颤动。

白萝卜看着水里的大师兄,目不转睛。慢慢地,她点起头来。这让大家有点奇怪,一时间没有任何人发出一点声音。这一小片乡间山水的仲春早晨,显得异常的寂静。

安葬大师兄

安葬大师兄,发生了争论:是火葬还是土葬?本来,火葬已经实行了很多年,但由于这里是城乡之间,所以土葬也并没有绝迹。

有人说要问一下白萝卜。但更多的人恨恨地说不问她。众人都认为大师兄是死于她。不,不能说是她害死了大师兄,但没有她大师兄肯定不会死。就是这样。这个话很不好说,但人人心里有数。

众师兄弟在白萝卜的油腊铺里坐了一圈,静静地抽烟。来了顾客,白萝卜就去接待。感觉上这里的生意必须持续。就是说,白萝卜一如既往,还要呆在白沙码头。事实上已经暗中起了一种议论,就是至少应该驱逐了她。大师兄之死,当时是发生在白沙码头的最大的事件。像大师兄这样的人至少要几百年才能出一个的。

白萝卜找了钱,对顾客说了声慢走,就转过身来,也不看任何人,用宣读文件的口气说:大师兄火葬,埋进岩上。

这是你的主意吗?老青猴问道,青着他的猴脸。他是土葬的第一主张者。大师兄出事后他看上去更像一只老猴子了。

是大师兄自己的意思。他早就规定下了。

有证据吗?大师兄立了遗嘱的吗?老青猴嘶哑地叫着。

就是。他早就写下了。白萝卜顺手拉开抽屉,又顺手拿出一张信笺纸来。

白纸黑字:我死后火葬,骨灰埋进天梯石壁洞,用水泥封死,不写名字。看日期,是去年,算来是刚刚同白萝卜住在了一起不久。

老青猴打燃了火机,把这张纸烧了。

白萝卜像看电影一样看着。待烟雾散尽,她说:还有证人。

谁是证人?

二师兄长长地出了一口气,笑起来,坐直了,说我、三师兄,还有七师兄。

大家这才明白,为什么七师兄特意从市内赶来听这事。

老青猴愤愤不平地坐到角落去了。

三师兄明白他的意思,就说:为什么我们不早说?我们还要看嫂夫人的意思。

这是白沙码头第一次对白萝卜说“嫂夫人”。众人的心思立刻非常的复杂,但没有人吭声。

就是说,如果白萝卜不执行遗嘱,这些证人也不会吭声的。但是现在她要执行了,于是证人就出来作证。

七师兄说:不说作证吧,说大家记不记得吧,就是几年前,有天我们从河里洗了澡上来,走到天梯面前,大师兄突然就这么说了一下的。

有几个人就说是的,他说以后就把骨灰埋进石壁洞,一把水泥糊个天衣无缝。

说这个话的时候,白萝卜还没有来到。就是说,这是大师兄本来的想法,与任何别的人无关。

这时候一直闷着的老十一突然说:我家那块自留地,你们都清楚的,抵着土石坎的那一处,是石谷子地,栽不上菜的。但是坐在那里歇气倒是很舒服的,还可以看见对岸南山上的文峰塔。

他这么一说,大家都明白了。于是又看着白萝卜。

白萝卜说:你们不愿意听大师兄的,那你们要咋办就咋办吧。

在现在,要土葬一个人,是不容易的,但众兄弟把大师兄土葬了。棺木说不上好,洋松而已。本来众人讨论,要不要去买一口好料。七师兄说:不要以为易得的就不好,八师兄的提琴就是洋松制作的。大家就说那么好吧。

洋松的学名叫云杉。说云杉人们则以为它珍贵,说洋松就滥贱了:每年大水冲下来最多的那些粗大的原木就是洋松——可做任何家具,但劈来做了烧柴也不可惜的。但奇怪的是提琴的面板,即决定音色的最重要的部件,的确也是洋松的。所以提琴八师兄每每看见有人劈开洋松送进灶膛,都要站着发一阵愣。

地点就在老十一家的自留地端头,靠着一道一丈多高的土石坎。那坎上有几笼茂盛的竹子。人上下那道土石坎,常常不去绕路,而是抱着一根粗实的竹子往下一跳。因为竹子的弹性人下落很慢,人一松开竹子它又自己弹回去了。

二师兄说这地方风水不错。大家站在那里四望,没有谁真懂风水,但感觉还好。

坑挖得很深,为了让坟包不至于太突出显眼。坟包的一边栽了一溜茉莉,这样夏天就有香花,另一边栽了一溜腊梅,这样冬天也有香花。

一切弄好,工会主席三师兄借来相机脚架,大家围着坟包合影留念:大师兄永远和我们在一起。

按下了自拍钮,三师兄跑过来站好,命令全体:看对岸的文峰塔。

说好,每年清明来扫墓时都要合影。然后把这一年一年的照片排列着看,那肯定是很有趣的。

但是,如意算盘打早了。两天后老青猴到坟包去看时,大吃一惊:被扒了坟。栽下的茉莉和腊梅都给撂在四周,坟包成了一个大坑。所幸还没露出棺木。

老青猴飞报二师兄。二师兄赶来一看,立刻说:是杠炭。

杠炭是师兄弟共同的大黑狗,有时候跟着这个,有时候跟着那个。它体形巨大,黑得发亮,像一截烧得极好的杠炭。有一次三师兄盯着它看了好一阵,说狗日完全是张思德烧出来的。它跟着大师兄的时候比较多一点。但这不是主要的,主要的是大师兄不准人拴它。杠炭相貌凶恶,不像狗像野兽,人见人怕,所以一般情况下,没有专人管着它的时候,就用粗粗的铁链将它拴住。但只要大师兄一见了,就要给它开锁。大师兄坚信杠炭不会咬人。

杠炭事实上也没有咬过人,但是吓人。这也是不好的。如果吓摔倒了老人,还是要惹祸的。这就是人要拴它的原因。但是大师兄不管这些。大师兄的论点是:都知道了它不会咬人,怎么会吓着人呢?

其实大师兄从来没有喂过它。如果高兴了或者不高兴了,还要踢它两脚。而这家伙对大师兄,也不是特别的亲热。它看着大师兄,尾巴轻轻摇着;还不如像对二师兄或者老青猴之流,尾巴摇得就要断掉似的。但大家都明白,这都是皮相,骨子里它是最依赖大师兄的。

大师兄的棺材抬进镇子的时候,杠炭扑到了跟前,围着棺材转圈、狂吠,突然一下就去咬住了抬绳。老青猴去拉它,被它迅雷不及掩耳咬了一口。咬得并不厉害,但是这是它第一次咬人。

老青猴好像自觉理亏吧,傻着。筋疲力尽的三师兄毕竟是三师兄,招呼赶紧放下棺材,双臂搂住杠炭颈毛倒竖的脖子,非常恳切地对他轻轻说:大师兄他发病了,他在睡觉,他在睡觉。

杠炭给弄得犹豫了。这样才被不知哪一个钩住脖子上的扣子,拴在了柱子上。

但是,把大师兄下葬以后,大家发现,杠炭不见了。铁链子拴在柱子上,像风干的死蛇,它应该拴住的大狗杠炭不见了。

全体于是明白了,链子其实是拴不住杠炭的。

但是谁也没有料到这畜生会去扒坟。

暂时把坟补上,把花也栽上。立刻商量。

商量结果:击毙杠炭。因为它会不断来扒的。更重要的是,杠炭心里难过,它不知道大师兄的真实情况,让它一直为着无谓的希望去努力,是很残忍的。所以有人建议用水泥封顶,大家否决了。

还决定,击毙杠炭之后,将它和大师兄葬在一起。

镇子里有几支火铳,给借调了出来。能工巧匠的、二师兄亲自打理,确保每支一触即发。

三个火枪手是二师兄、摩托十三弟和还没长胯毛的兔子——事实上这小兔崽子是枪法最好的一个。在江边选拔的时候作为裁判的三师兄说。

伏击的地点就在坟包上方的竹林里。这是绝佳的位置。看地方的时候三师兄说:打平型关也就这样了吧。

天刚刚一黑,三个火枪手就埋伏下来。因为谁也不知道杠炭什么时候到来。早就知道蚊子多的,特意穿了长衣长裤,还带上了风油精。

好几次,摩托十三弟想抽烟,都被二师兄阻止。到了快十二点,狗来了。

是杠炭。这家伙瘦了,但身架依然庞大。它慢慢地接近坟包。它的姿态很是奇怪,如果不是那条尾巴,会被看成匍匐潜行的老头。三个火枪手毛骨悚然。

二师兄轻轻仰了仰头,示意准备,瞄准好。

但是,当杠炭快要接近坟包,或者说,快要进入射程范围时,它显然发现了什么。它仰头,低头,左右摆头。然后它僵立不动。再然后它伸长了脖子,发出一声长长的嚎叫,转身离开。

二师兄说:糟了,可能是它闻到了风油精的气味。

兔子说:它本来就熟悉我们的气味。

撤不撤?摩托十三弟问。

你一撤退,信不信狗日的就来了。二师兄说。

三个火枪手只好熬到天亮。熬的时候,商量,第二天晚上还得来,但不必太早,十一点以后再进入阵地。但这之前要派一个人来守候。万一杠炭提前出现,就扔石块阻止它。另外,天一黑,就要在杠炭的必经之地洒上一些煤油,以干扰它的嗅觉。

第二天,三师兄和老青猴来洒了煤油,守候到十一点,三个火枪手来到。这一次他们没有抹风油精,而是抹的煤油。当然啦,煤油没有风油精的功效,远近的蚊子饱了肚子。

然而此计甚妙。杠炭无法嗅出火枪手。它在午夜过后出现。它一边东嗅西嗅,一边向坟包靠近。

三个火枪手正准备搂火,却一起大吃一惊。从坟包里突然站起一个人来。那人一扬手,扔出一个什么,正打在杠炭身上,发出砰的一声。杠炭转身跑开。

是哪……哪个?摩托十三弟大怒了。他的脾气不是很好的。

是鹅。那人答了一声。随即又矮了下去,好像缩回了坟包里。

是白萝卜。三个火枪手面面相觑。然后他们吊着竹子降落下去。

你什么时候来的?二师兄问。

来了一会儿。白萝卜说。

我们怎么没……没有看见……你?十三弟问。

我从这里来的。她指了一下那道土石坎。

她贴着一道死角来的。她就是来不让杀死杠炭的。

那么,二师兄想到一个问题,你昨天晚上也来了吗?

也来了。

原来昨天她见杠炭自己跑掉了,就没做什么。

未必,十三弟没好气,你就每……天晚上……来守坟吗?

可以。她说。好像是哪个在指派她来。

二师兄开始沉吟。我们要从长计议了,他说,要从长计议了。

从长计议的结果是:把大师兄起出来,火化。

不是送进火葬场,而是我们自己来烧。

在夜里,在江边。

因为,全体终于重新思考大师兄老早说了的,以后哪个死了,烧成灰,塞进岩洞,一把水泥糊个天衣无缝。

起坟之前,大家去看了那处大石壁。是的,当时是,大家放滩,就是从江里顺水漂下来,在这里上了岸,不约而同仰望石壁。

后来的学者七师兄说:这石壁上应该有一排,或者几排罗汉。

大师兄这时就说:以后我们来嘛,哪个死了,烧成灰,塞进岩洞,一把水泥糊个天衣无缝。

当时大家都兴奋起来,肃立着,仰望那石壁,久久地仰望。突然有一个说:那是天堂之门。全体同时说:对,那是天堂之门。

于是就在那巨大的石壁之下,这一群穿着游泳裤的青年约定:以后都到这里来当罗汉。

原来是这样。此刻,大家都想起了,这是我们早有的约定。

正好,后天就是农历的一个节气:谷雨。就在谷雨火化大师兄吧。

为了不惊动街道和村委会,一切都在晚上进行。

天梯石壁的顶上有一株大黄葛树。它的根就爬在石壁上,龙飞凤舞。大家拿条绳子套在树上,另一头拴在腰上,人吊下去,踩在黄葛树的根上,凿洞。每人凿一阵,轮流来。

到了那天,天黑尽以后,大家去起棺。

棺材起到地面上,先打开看了一下。很奇怪,在几支手电筒光里,大师兄模样依旧,也没有什么气味。大家都觉得他很满意的样子。

正这么想,就听见一个声音说:他很满意。大家一看,是白萝卜。她的背上是一只背篼。她一动,乒乓地响,是啤酒和零食。土葬的时候她没有来,大家还以为她在遵守未亡人不送葬的习俗。现在明白她是在遵守大师兄的遗嘱。

烧化的时候你要去吗?不知谁问了一句。

嗯,她说。

那个习俗的意思是,未亡人如果去送了葬,就不好再嫁人。但大家不知为什么都沉默着,由她去。

七师兄又说:他很满意。接着大家说是的,他很满意。

盖上棺材大家坐在四周,喝啤酒,抽烟吃零食。又商量了几个问题。

一是江边肯定是在江边,但是在卵石滩上烧呢,还是在退后一段的防空洞里烧。

以前备战备荒为人民的时候,打过许多半途而废的防空洞。有些是很宽大的,也有些是打通了的。在防空洞烧的好处是不会惊动街道和村委会。

但多数人还是愿意在石滩上烧,因为在洞子里烧着没意思,又不是煮饭。老青猴说。大家哈哈大笑。

二是用什么烧呢?柴火吗?那可能要很多木柴,弄起来很费事,而且动作很大,容易惊动人。摩托十三弟说用汽油,我可以把单位的汽油弄来。

加点柴油,二师兄说,光是汽油火太大,几下就烧光了。

对,大家说。都想慢慢地,一起搞个活动嘛,哪能三下两下就完事。

因此又提出,下面还是要架起一堆木柴。架成井字形,上面再放棺木。

白萝卜也跟着喝啤酒、吃零食,兴致勃勃。谁说话她就盯着谁看。像个凑热闹的小孩子。

三师兄突然说:既然要讲究,就讲究,毛主席说纸船明烛照天烧。

七师兄笑起来,说老人家说的是送瘟神啊!

我怎么不知道?工会主席不满道,但是这说明,不管送什么神,都是用这个方法。

对,大家说,毛主席顺便说了送神上天的方法。

对,你说得对,学者称赞工会主席,这就是触类旁通啊!

二师兄说白萝卜你会不会扎纸船?

白萝卜却说出全体大吃一惊的话来:就用真的船行不?

问题是,老青猴口吃着问道,烧哪个的船呢?

白沙镇当然是有几条小船的,但那是要用于生计的,不可能弄来烧死人。白萝卜却又说出让全体更加大吃一惊的话来:动物园的木船,没有用处了,正好。

全体恍然大悟。原来动物园的那条小河里,素来有游艇,是木船,二人艇很小,两个人可以轻而易举地抬走。那条小河,近来污染严重了,没有游客愿意划船了。那些船白白地靠在岸边,日晒雨淋,正在腐烂。

全体的目光在黑暗中一齐射向白萝卜。白萝卜呀,你简直是个天才呀!全体欢呼着。

这样就更好了,二师兄慢慢说道,把船缝糊严实了,把汽柴油倒在船里,再把大师兄放进船里。他砰砰砰砰地拍着棺木。

全体用啤酒瓶同白萝卜碰了一下,咕嘟咕嘟地喝。

七师兄感叹:毛主席他老人家的指示,我们要坚决执行。

对,大家说,我们要坚决执行。啤酒瓶乒乓乒乓地碰着。大师兄死后,这是全体第一次快乐。快乐回到全体之间。

次日夜里,摩托十三弟找了一辆卡车,开到动物园对岸停着。老青猴和兔子将一条小巧的二人艇轻而易举划了过来。几个人一声不吭地把船放进车厢,开走。

小船卸下来时,学者七师兄闻声过来。他看着这剽悍的大江之滨的公园游艇,说白萝卜简直是个天才。

又一个次日,入夜,众人按兵不动。近子时,一齐行动。将大师兄的灵柩运到江边。

卵石滩上,粗大的木材架成井字,一米高,游艇安放上面,灵柩置其内。船缝已给精心糊严实了,倒进汽油和柴油。

在四周,用卵石堆起了几堆想当然的祭坛,没有谁见过真正的祭坛。上面想当然地插上香烛,也没有谁知道规矩的数目。大家随心所欲,个个开心。

天上一轮满月。满月的四周是薄薄的彩云。那月亮看上去就像一只荷包蛋,让人垂涎。荷包蛋的四周是群星,明的明,暗的暗,像撒得稀落的芝麻、瓜子。

在一片快活之中,二师兄咳嗽一声,说点火。不知哪个划燃了火柴,丢进了小船里。轰隆一声火焰像铺开的缎子一样闪亮起来。

就在这一瞬间,似乎才想起了是来送别,众人不约而同安静下来。葬在老十一家的菜地里呢,大家随时可以接近。这以后,安放在高高的石壁里,就只能仰望了。

大家听着风吹火焰的呼呼声,看着灵柩慢慢着火,升起紫色的火苗。有人往船里扔柴块,另一些人也跟着扔。柴块烧起来了,各色火焰一起升腾,赤橙黄绿青蓝紫。

好漂亮啊,大家轻轻地欢呼起来。

三师兄拿出来乐器,一把大大的二胡。看大家有点疑惑,三师兄很得意地说这个不是二胡,这个叫中胡,属于中音乐器,一般人并不拉的,但在比较完整的民乐队里有。

他拉响了一声,声音不如二胡明亮,但厚实而宽广。有人说这个好像蒙古人的马头琴。

这么一说,三师兄倒迟疑了一下。然后说咦不错呀,我们来唱德德玛的《美丽的草原我的家》。有人立刻宣布,像女中音那样唱,双手要扣住,放在胸前。

大家笑起来。然后像女中音那样唱——

美丽的草原我的家,风吹绿草遍地花。

三师兄奋力拉着琴,大叫一声:跳起来!

白萝卜跳起舞来。猴妹和另外几个女的跳蒙古舞;并不标准,所以大家更快活。

——骏马好似彩云朵,牛羊好似珍珠撒——

一曲终了,大家鼓掌欢呼,自我感觉良好。然后坐下来,响起开啤酒瓶的声音。

这时一阵唧唧嘎嘎的卵石响,一拨人马走进圈子。是陈户籍等几个民警,还有居委会的,还有一个不认识的中年男人。

原来是动物园追船,追到这里来了。那中年男人是动物园的保卫科长。

无话可说——拿贼拿赃。保卫科长去摸了一下国家财产,手立刻缩回来。游艇已经很烫了。

但是科长说的是:你们这么烧人,犯不犯法噢?

白萝卜立刻回答:我们办了死亡证的。大家笑起来。

三师兄说:太奇怪了,你们动物园离这里并不近噢,你们怎么找到这里来了的?

是啊是啊,太神了嘛!大家说。

二师兄说:你们的船,我们包赔!请坐下来,歇歇气,喝点饮料。

科长说:游艇不是你们这些洋松的噢,是杉木的,又防水蚀,又柔韧又轻便的噢!

二师兄说:再怎么说,也是一条小木船吧,我们几十个人,还赔不起吗?请放心,请坐。

科长还在摇头。白萝卜说:你不坐,你就回去,我们要演节目。陈户籍扑哧一声笑起来。

科长还是摇头。白萝卜说:我晓得你想抓个人回去,你看抓哪个好呢?

大家笑起来。

科长也笑起来。白萝卜说我看你就只是晓得摇头。众人大笑。

好吧好吧,科长无可奈何地说,我们商量一下,看怎么个赔偿法。

白萝卜开了一瓶啤酒,递给科长。科长说不用不用。

白萝卜说你以为我们只赔你一瓶啤酒吗?全体哈哈大笑。连那几个白沙镇不认识的民警也笑起来。于是都喝啤酒。四周香火正旺,空中飘荡着温柔的气息。

三师兄又问那个问题:怎么找到这里来的。

是你们的狗。

全体长长地哦了一声。

原来是动物园的人在停游艇的地方看见一条大狗,太大了,样子又凶,就叫来了保卫科长。

结果有人认识这条大狗。因为去年白沙镇的一帮人逛动物园,动物园是不准带狗的,就发生了纠纷,还小小地打了一架。双方都不能怎么样,不了了之,但公园有人就认识了这狗。

当然啰,这样一来目标首先锁定白沙镇。

本以为,白沙镇人偷了船去,肯定在长江里使用。所以用望远镜在沿岸侦察。到了天黑也没有发现。

说到这里科长问:你们把船藏在哪里的呢?还是这么大个东西嘛。

二师兄实告:我们埋在沙里的。

江边到处都是取沙挖出的坑,随便放进一个沙坑里,在船里倒进河沙,一会儿就弄好了。

其实天黑之前,科长已经发现了藏在沙滩里的游艇。

江面上没有,科长打算无功而返,一掉头就看见了那只大黑狗。科长立刻开了窍:这狗什么都知道。他向狗走去。狗转身往上游走。转过一个山嘴,到了这片沙滩,狗站在一个坑里,用爪子刨了几下。

沙里的游艇就被发现了。

科长判断:过几天,风声过去之后,这船才会起出来,下水。一条船不下到水里,有什么用处呢?

所以科长慢悠悠地离开了。离开之前他还刨了一些沙子,把船盖严实一点。

科长从容不迫地吃晚饭,还喝了点小酒,这才去派出所。所以当这一拨执法者夜深之时来看赃物,游艇已经给点着了。

《我的祖国》唱起来了。白萝卜像唱戏那样领唱。

科长在一旁悄悄问陈户籍:死者是谁?陈户籍告诉了他。

科长很吃惊:这是一帮什么人啊?

一些孤儿,三年困难时期,城市里面产生的孤儿。

是些亡命之徒吗?

也不能这么说。只不过好像这条命反正是捡来的,也就不怎么稀罕。

他们的家长,都是些什么样的人呢?

好像都还是有些身份的人。

科长陷入沉思。他又问:那个领唱的女子是死者的妻子吗?

只能说,是他的女人。

你们准许这种情况存在吗?

不准许又怎么样?而且,据说他们在搞试验。

什么试验?

有高人预言,这女子是男人不能接受的,接受了男人会死去。

就是所谓的克夫吧,迷信而已。

所以他们并不相信,偏要接受。但是现在,这个男人的确死去了,所以他们用独特的办法来送葬。

陈户籍说:你那边的那一位,是个学者,在社科院工作的,你可以问问他。

看科长愿意,陈户籍说:那么这个事情,他指了指已经着火的游艇,你就同他们协商了,人家认赔了嘛。那我们就回去了。

送他们走了,科长过来坐下,同七师兄说话。他问:为什么不送火葬场?

七师兄笑起来,说:好玩,纸船明烛照天烧吧。

这是毛主席说的送瘟神噢!

送什么神都是用这种方法。

科长默一默神,说也是的,毛主席等于说出了一种方法。他问:那条大黑狗是怎么回事?

七师兄告诉他,这条狗是大家养的,因为太吓人,常常被拴住,但大师兄一去,就要给它解开链子。现在大师兄被我们关起来了,它不依不饶,总想把他弄出来。你看,它就在那里,七师兄突然往身后指去,它在看着我们。

科长扭过身子。他果然看见了大黑狗的身影。它比夜还黑。我明白了,科长说,它在等着棺材被烧掉,大师兄就可以出来。

对。

科长长长地叹了一口气。你们何不索性把它牵过来,让它看到最后的结果,也好死了心,它也好回到正常的生活里来。

不可能。七师兄肯定地说,现在它已经不是可以被拴住的了。去抓它,要被攻击的,没有人干得过它。

最后它会怎样呢?科长对于这条帮助他找到了失物的大狗很是关心。

它会看到的,人再也不会出来了,反而会被装进一只更小的匣子里,封在高高的石壁里。

科长看着那七彩的火焰,发怔,喃喃地说:生命很奇怪呀,人活着,随时可能死去,一旦死了,却永远不能再活。

是呀,学者说,所以死是永恒的,活只是暂时的。

生命是怎么一回事呢?科长莫名其妙地问道。

学者笑起来,说:生命的载体,比如说我们人吧,绝对不可能知道生命的秘密,这是造物的安排。甚至可以说,生命是造物玩的一种游戏,看一个个体,一个物种,从无到有,从有到无,造物借此消遣。

科长大吃一惊:你这个社科院的学者,怎么会是这个想法?是玩笑说说吧?

学者淡淡一笑。

科长更吃惊,说耶,好像真这么想噢,那你还怎么去探索真理?

学者笑着说:你以为学者是来探索真理的?学者只是一种职业,以探索为借口,向社会领取利益分配的。

科长也笑起来,说你在发牢骚。

学者遂不再说。

火烧得不紧不慢。燃烧成高高低低的一群烛光。烛光在细微的江风中轻轻地摇曳,有一种类似言语的东西在空中升起来,散开去。

慢慢地,烛光开始稀落。每熄灭一朵,大家就更加专注地盯着继续闪耀的。没有人说话。

感觉得到天快亮了。四野一派安静。从江上传来一丝乐声。弄不清楚是人在哼哼,还是收音机什么的在放响——白萝卜突然就顺着那个音儿唱起来——

世上有朵美丽的花,那是青春放光华——

大家都闭上了眼睛,听她唱。

然后不约而同合唱——

啊——绒花,啊——绒花——

最后一苗火焰熄灭,最后一缕青烟散去了,太阳已经在对岸南山的背后若隐若现了。

晨风吹散了一些柴灰,现出了大师兄的骨架。他静静地躺着,完全的长眠。大家围着看。

兔子说:我从来没有见过这个。

老十一说乖乖,他还有这么长,这么大噢。

工会主席说太像楚霸王了。有人笑起来。

…………

七嘴八舌说了一阵,突然听见白萝卜的声音:原来你是这个样子?

哈哈哈哈哈。

装起来。二师兄吩咐。老青猴转身去拿箱子。学者七师兄小心地碰了一下大师兄的脚板。骨头立刻就粉碎了。

摩托十三弟学样,碰了另一只,也粉碎了,而且更碎,像晒干的土渣。他好像很吃惊,说:嘿,土崩瓦解!

哈哈哈哈哈。

大家用手把骨殖捧进箱子里。箱子是二师兄做的,红木。不知道是哪个兄弟托他做家具的,二师兄不管三七二十一,做成了这个。有箱有盖的,精丝严缝,又好看。

科长在一旁看着,冷不防说:龟儿这么好的住房,我都可以死了。

哈哈哈哈哈。

装好了,用绳子拴了一下,老青猴提了率先开路。大家跟在后面,都觉得他那个样子,像是提着行李要出远门,很是好笑。

大家慢慢地爬坡,绕到了石壁顶上。大家坐下来歇气。太阳升起来了。山水非常明亮。这清晨盛夏的太阳精神勃勃,饱含水分。

江中过了大船,水波荡漾。一串太阳横江而过,辉煌无比。白萝卜突然亢奋,跳起来,像唱戏那样唱道——

好山好水好地方,条条大路都宽敞;朋友来了有好酒,若是那豺狼来了,迎接它的有猎枪(唱到“猎枪”之处,她的动作是平端了冲锋枪扫射)。

合唱——

这是强大的祖国,是我生长的地方。在这片辽阔的土地上,到处都有和平的阳光。

工会主席三师兄打了个哈欠,说行了,我们告别大师兄。他唱——你要是愿意你就拍拍手。

啪啪啪,大家合着拍子拍手。

走吧。二师兄说。

大家站起来,往回走。走了几步,有人问咦保卫科长呢?又有人说我们还要赔钱给他的嘛。

没有人知道科长什么时候离开的。

玉石

大致就在大师兄出事那段时间,云南的八师兄发了横财。

那一天午饭后,大妈突然对八师兄说:你来了两三年了,你可以回去了。

八师兄将她盯着,没有吭声。自从他沾了金花以后,老东西就不敢沾他了。那么在她眼中他当然就成了废物。但是大妈又说:我送你一块石头,你让老木匠帮你赌一笔钱。一边说,一边拉开了那只抽屉。你自己挑一块吧。她说。

八师兄心跳加快。他想起老头说的“像一个大土豆,只有六公两,全身看不到一点绿”。

他扫视那一堆石头。他看见了老头说的那一块。那真是最不起眼的一块,又小。他把它拿在手上。

大妈笑了起来,说狗日老东西,他很疼爱你噢!

八师兄来到了山脚下老头的窝棚里。他把那块石头拿了出来。老头瘪着嘴眯了眼睛,浅浅地笑了一下。八师兄没有见过这种笑。但他立刻反应过来,这是赌徒的职业的笑。

老头说:没有拿错,就是它。他把石头拿到门外,在阳光下翻来翻去看了一阵,又用指甲掐来掐去,末了嘟哝了一句:把它擦出来。

“擦出来”是什么意思?八师兄想,但不敢马上问。

老头从床下拖出一只矮矮的长凳子,还有砂轮、刮刀什么的一大堆工具。

他跨坐在长凳子的一端。他拿起石头,说:这是块白腊壳,里面可能绿多,可能绿少,也可能无绿。在外面选几处擦一擦,显示出里面有绿。就是你们那边的人说的,有卖相。

噢。八师兄明白了一点。

老头在他的老花眼镜上面又加了一只老花镜。八师兄从没见过如此戴眼镜的。他莫名其妙地感到了严峻。

老头用砂轮擦那白腊壳。八师兄看出一处露出一小点淡淡的绿色。他大喜。原来绿色的翡翠,比金子还贵重的翡翠,就是这样藏在丑陋的石头里的啊!

如果再擦一擦那个地方,绿色就会扩大吧?这样不就显得里面的玉石多一些吗?

正这么想着,老头却不擦那里了。而且,好像看透了这年轻人的心思,说擦石头也不能太贪心,很可能,也就这么一点点绿的,再擦,反而没有了。

噢,噢。八师兄又明白了一点。

好像擦了好几个钟头吧。年轻的八师兄看都看累了,但是老头毫无倦色。终于,他说行了。

这石头与才拿来的时候,完全不像同一块了。感觉上里面全是玉石。

里面都是玉石。八师兄忍不住说道。

也可能都是玉石,那么这块石头就叫石包玉;也可能只有你看到的这么一点点绿,里面再也没有了,那就叫玉包石。老头说。

噢噢噢。八师兄连连说。开始体会到赌石的深奥与玄妙。

但是,他突发奇想,假如有人用一种仪器来测定呢?

这种仪器早就有了,但在这里吃不开。人们都愿意赌,不愿意测。

为什么?

那还有什么意思呢?那就什么意思也没有了。

这一次八师兄没有吭声,但他明白得更多,更多了。

末了,老头将白腊壳交给八师兄,说:后天晚上,在白象旅社二楼转角那个房间有一次赌石,我也要去看热闹,你带上这块石头来。

好。八师兄的心怦怦地跳起来,喉咙突然发干。

记住,你要假装不认得我,只是来托我卖石头的。

到了那个晚上,八师兄揣上那块白腊壳,去了那个房间。门外似有人把守的,但很奇怪,只瞄了他一眼,就看出了他的资格似的,眼睛望到别处。

房间里只有两个人:老头和一个黄黄的方脸汉子。老头说这是韩国的朋友。八师兄也就明白了。韩国的玉石商人多是做珠宝生意的,他们,确切地说不是来赌石,而是来买玉的。

又过了一会儿,先后又来了两个人。一个是来看石头的,一个是来看热闹的。看热闹是为了长见识,以后好自己睹。

老头说:今天看一块白腊壳,小老弟,你的石头该是带来了?八师兄就把石头拿出来,放到桌子上。

看石头的把白腊壳拿在手里,翻过去翻过来地看。一会儿又沾点口水在这里那里涂涂抹抹,拿到暗处看一看,又拿到亮处看一看。末了,点起一根烟,吸一口,吐出来,咳一声,说:三万八。

八师兄吓了一跳。他想的是能卖到个三千五千的就不错了。他不敢吭声,一切等老头子来定夺。

老头子说:值八万。

对方摇摇头说:加八千,四万三。

老头说:你看中间那条蟒(一种显示里面可能有玉石的带状纹)。

对方说:不是那条蟒,一千都不值。

老头说你再加一点。

对方轻轻地说:给满了。

老头叹了一口气,对那个来看热闹的人说麻烦你去把李老三喊来。

谁料那家伙却说:八万就八万,这块石头我要了。一边说,真还从身后什么地方提出一个装钱的口袋来。

八师兄惊呆了。一时长了一种说不清道不白的见识。

那小子数出八扎老人头,伸手去拿石头。

这时候一直没有说话的韩国商人突然说:你,小伙子,你敢不敢睹解?

八师兄立刻明白了他的意思。他已经听说过赌解了。那是一种惊心动魄的过程。几十万元的一块石头,一经切开,才发现里面无绿(没有玉),分文不值,一把扫进撮箕的事,经常发生。当然啰,反过来的情形——一下子解成了大涨——也是家常便饭。

八师兄心里乱成一团。那八万的幸福已是来得太快让他不及消受,这突如其来的挑战,或者说诱惑,更是让他不知所措。

老头当然明白他的心情,说你歇一歇,考虑一下,不得催你的。

后来——只是后来,八师兄才发觉自己在那一小会儿,把什么都想到了,把所有的人都想到了——只能用四个字来说当时心情:一言难尽。

但是作为前首席小提琴的八师兄,并没有傻了吧唧地呆在桌旁做所谓激烈的思想斗争。他盯着老头,吞了一下口水,就问道大爹,假如这石头八万是你的,你睹不睹解?

周围的人都笑起来。老头自己也笑起来。八师兄突然想起,老家伙就是因为一有了石头就忍不住要赌解,才输跑了全部老婆的。不由得也笑。

但是老头的笑很快打住。他说这一次是这一次。他的声音很是微弱,显得没有底气。但是他的眼睛里有一种东西。这东西被八师兄解读了。就是说,老头以往那些赌解,是出于“看个究竟”的心瘾,但是这一次,则是一个赌石大王胸有成竹的判断。

八师兄用云南话说:解开。

出八万的说:想好噢,一锯子下去,可能就什么都没有了噢!

老头也看着他。他当然明白,不赌解,就有八万——但他只犹豫了一秒钟,就坚定地说:解开。这一秒钟里他想到,老子连得麻风病都不怕,还怕本来就没有的钱还是没有了吗?

开价到四万三就说给满了的那家伙,一下子亢奋起来,摁了开关似的弹了起来,落到床边,哗地拖出一个什么来。八师兄看出来,是电锯。那家伙一脸的快乐。幸灾乐祸之乐。

这种他人的快乐让他迟疑了一瞬间。他像面对一张陌生的乐谱试奏时突然碰到指法上的抉择——拉奏不能停下,正确的指法却并未标明,得现想。就在这一瞬间他想好了:解垮了,从此专事赌石;解涨了,卷款回到家乡。

电锯放到了老头面前。老头看了他一眼。那是一种行刑者的眼神。八师兄莫名其妙地拍了一下胸膛,好像说来吧,冲这儿来。

老头把石头用机器上的卡子卡住了,开动了电锯。八师兄盯紧了看。几年前他第一次见到梦寐以求的贝多芬《D大调小提琴协奏曲》乐谱时,也没有这样地盯紧。

他看得出,老头将锯盘慢慢靠近了石头上的那条蟒。他是要贴着蟒切开吗?

一边锯,一边洒上槟榔水。锯盘飞转,水花在灯下生出道道彩虹。

再看看其他人,后来的那两个也跟自己一样,两眼电光石火一般,倒是那个韩国人,只把两眼闭了,养神似的。他在听。

八师兄猛然想到,这个韩国人很老奸巨滑——他不赌石头,他只买看得见摸得着的玉石。为此他怂恿别人赌解,把悲喜交给别人,从而稳稳当当赚他的钱。

不知过了多久,突然,没有被卡住的那半块石头似乎跳动了一下,老头摊开手板伸过去,石头轻轻落在了他的手心里。

八师兄正待探头去看,却听老头坚定地叫着关灯,关灯。

灯关了。一团漆黑。两团绿光。不知谁失声叫道天哪满绿。然后就没了声音,只有呼吸。

八师兄突然恍惚起来,恍惚左边一个滇池,右边一个滇池,自己正在两个滇池之间的小路上。这小路一脚踏上去它就抖动起来,眼看要沉下湖底。眼睛一眨,又看见两颗大大的露珠,一碰就要滚开——那种绿色,像二师兄替人做台灯用的有机玻璃,又远非那个能比,人的头一动,它就像水一样在流动,泛着眩人眼目的波浪——

灯打开了。

解涨了。大涨。

五十六万,韩国商人买下。钱一扎一扎当即堆在了桌子上,然后扫进了一只麻布口袋,交到了八师兄手里。

在众人的轻声祝贺中,八师兄忍不住伸手提了一下那只口袋。他生平第一次发现纸币居然也有重量。

然后,按照规矩,门外的小生去招呼酒菜上来,今晚参赌的所有人都要吃喝一顿。

吃喝之中,老头当众给八师兄建议,拿出一半的钱来,再赌一块石头。他说有人让他看了一块四通卡场口的黄沙皮,买下来,慢慢地擦一擦,是可以擦涨的。后天,还是在这里,他说,你带一半的钱来就行了。

但是八师兄并不想再赌。他要的只是一笔钱。他虽然年纪很轻,但也知道“瘾”这个东西的厉害。他不想被这个东西摆布,一辈子只是一个赌徒。他本想对老头说先不忙,但当他对上老头的眼神时,前首席立刻发现这里面有名堂。他慨然允诺,大声地说好好好,仍请各位后天也来凑兴。其他几个也都说那是要来的嘛。

吃喝完了,大家散伙。老头随同八师兄回到大妈的旅店。按赌石的规矩,老头应该按照交易额获得一定比例的佣金,那么他就是到旅店来数自己的那点佣金的。

但是,老头把门掩好了,还没有完全坐稳,就悄声对八师兄说:你要赶快离开这里。

八师兄立刻明白了。一个外乡人,无根无底的,突然有了几十万!

什么时候?他问。

就是这时候,老头决然地说,趁着消息还没有传得很开,赶紧走,要不然,你不在这里把这点钱赌光,你是走不出偏偏镇的。

八师兄完全明白了。他突然想到了金花,一阵剧烈的不舍穿胸而过。老头看穿了他,严厉地说现在顾不得任何人,来日方长。

那么我的提琴呢?八师兄猛然想起,心中又是一阵紧抽。

更是拿不得,你一拿,别人就会看出你逃跑了,放在这里,没有哪个会看它一眼的。

想想本来也是的。只是他至今还没有同自己的提琴分开过。他想这是一把世界级的名琴哪!

好吧,他说,我怎么个走法?

老头从墙角扯出来一只背篼。看来老头是早有准备的。

把那一口袋钱放进背篼,老头又往上面放药材。八师兄说大爹你应该拿一份钱的呀,你要多少就拿多少。一把又将袋子扯出来。

老头把口袋按回去,笑一笑说我不靠分你这一点钱的,你拿去打你的天下。八师兄看他说得是那样真诚,遂不再勉强。不但如此,老头还给了他一把零钱,说这够你住进招待所了。老头用一块大塑料布蒙住背篼口,又用绳子扎紧了。一眼看去,是一背篼药材。

然后两人又回到桌子旁坐下。老头蘸着茶水给他画地图:

连夜从偏偏镇往东,但不能去昆明,到了卒街镇突然往北边拐到保山。保山是个大地方了,你要在市政府的招待所里住下来,窝上两天,不出门。然后从北边的大理、丽江、四川的西昌,从成都回到重庆。进了四川你不要坐汽车,坐火车,所以从成都绕,不直走宜宾过。

八师兄一一记下了。

你把背篼背上,跟我来。老头命令道。

一老一小横着穿出镇子,来到一个破破烂烂的汽车修理厂。院子角落还亮着两个灯泡,几个脏兮兮的小工还在敲敲打打地忙着。一个四十来岁的师傅坐在油桶上抽烟,一眼看见老头,立刻走过来。

八师兄想,一定也是先说好了的。

就这样八师兄上了一辆破破烂烂的小客车。那个装了巨款的背篼让老头随随便便往个座位下一塞,然后说了句,拢了,发个电报来,头也不回地走了。

车子发动了。八师兄就这样对收留他又让他发了横财的边陲小镇不辞而别了。

两百来公里,六七个小时,车上的两个男人一句话也没有说。保山到了。

八师兄依言,窝了两天,在第三天开始北上。

在火车进了四川之后,八师兄内心稍安,开始想念金花。

奇怪的是,他的脑袋里老是盘桓着一首同金花毫不相干的歌,不,确切地说,是旋律。

但是那旋律的确是有歌词的。

——延水浊,延水清,情郎哥哥去当兵。当兵呀要当抗日军,不是好铁不打钉。延水清,延水浊,小妹子来送情郎哥,哥哥你前方去打仗,要与鬼子拼死活——

这首歌叫《延水谣》,旋律非常甜美,听了女人唱出这个歌的男人,不可能不产生去报名参军的冲动。八师兄先是在一本中国音乐家编的《小提琴初级教程》上作为练习曲拉奏,深深喜欢这个旋律,后来偶然地知道了歌词,更是为之震撼。

这歌每段后面有副歌曰:妹在后方忙生产,冬有棉衣夏有粮,莫替妹难过。

有一刻他产生了怀疑:我是不是应该就呆在她的身旁?一起到了那种病的后期,一起服了那种药酒死去,他八师兄是决不畏惧的。平心而论,自己爱金花胜过爱公主。

老头会告诉金花一切的。金花也说过很多次,你一有了钱要赶快走。她决不会埋怨他的不辞而别。她还说过,你应该在我还很漂亮的时候离开我,不要再见到我。这话她只说过一次。

——列车一会儿钻洞子,一会儿又钻洞子。八师兄明白自己正在从云贵高原回到四川盆地。他想起了古谚云,蜀道难,难于上青天。

娱乐与艺术

八师兄用那笔赌石得来的钱,开始了他经商的生涯。渐渐地,他已是小有名气的大老板了。

现在八师兄做的是家用电器。他有三家店子,其中一家就在最为热闹的解放碑地段。而且距他作为前首席的歌剧院只有百米之遥。

他每天都可以看见他旧时的同事从店门前穿过。有乐队的,有演员队的,有舞台队的,当然也有坐办公室的和伙食团的。几乎所有的前同事他都看见了。

开始他很希望他们能来买他的电器,买台冰箱吧,买台彩电吧,买台空调吧——我一定给你真正的好货(我是知道这里面的秘密的),而且不赚你的钱——我只收回成本。

但是没有,一个也没有。他们甚至根本不进店子里来,就在门口同他寒暄两句,然后落荒而逃。

如是三番,他明白了,他们没有钱。

但是,他错了。那天他终于看见老邓路过,就叫住了他。没有老邓,就没有昆明圆通寺的贾和尚,就没有边陲的偏偏镇和赌石大王——也就没有他八师兄的今天。没有共产党就没有新中国。吃水不忘挖井人。他坚决地把老邓拖进了一家海鲜酒楼。

上楼梯时老邓嘟哝,海鲜也没多少吃头。八师兄想他可能是客气。海鲜比较贵嘛。点菜时他说来一斤白灼虾,老邓大吃一惊说要那么多虾来干啥,好难得剥。

八师兄就明白自己低估了人家。吃虾蟹刚刚开始时髦,男虾女蟹的概念刚刚普及,人家已经吃得不耐烦了。

问喝什么酒,答就喝点啤酒好了,不到万不得已不整白的。八师兄也就明白了,老邓也并没有闲着。整白的,就是喝白酒吧,某些时候不得不拼酒,拿身体换需要,就是这样。

果然,老邓在昆明和重庆之间已有一个生意网络。

但是他仍然是歌剧院乐队的首席大提琴。

平常还练不练琴呢?八师兄问。

练什么?就是有时间也没那个心情了嘛。

乐队每星期还是要象征性的排练两次的,传统的古典乐曲,人人都是指挥棍一下,开始整就是,听得出来,在下面根本没有练的。

能够进这么大的歌剧院的人都不是笨蛋,工资虽然没有几个钱,八仙过海,各显神通,也没有哪个真的吃不起饭。

八师兄问起这个那个的情况,老邓一一告之:做乐器生意的、做舞蹈用品生意的、兼职卖保险的、离了婚另嫁的、去当二奶的、办培训班的、在酒店夜总会串场子卖艺的——也有贩毒被抓了的,也有贩毒还没被抓的——但只要通知排练或演出,都还是来。

八师兄点点头,说这样才正常,只不过艺术就完了。

老邓说哎呀完了就完了嘛,老实说这世界上实在没有哪样东西是非保住不可的。艺术嘛,说起来是十分的高雅,其实只是你那几个喜欢的人在那里稀奇,一般人理都不理你。

但是以前的人对艺术要重视一些,八师兄有些不甘心。虽然他知道自己已经毫无兴趣了。做生意上了路的人,要回头重拾艺术,基本已不可能,心态回不去了。

以前嘛,没有多少娱乐嘛,现在娱乐样式这么多,又轻松不费力,人家凭什么要费力来听你这个搞都搞不懂的东西嘛!凭什么?老邓激奋地拍着桌子,好像他是民众代表。

八师兄不禁笑起来。他问:你是科班啰,中央音乐学院的高才生,说丢了就丢了,有没有失落感啊?

有嘛当然有的,时不时地要来一阵子,但一会儿也就无所谓了。像我们这种人,上不上下不下的,又成不了顶尖级的大师,又得不到民间的接受,硬是一天到晚把你那根弓子提起,有什么意思?

你比我想的还多,老邓,我还是首席小提琴,说丢就丢了,也没■去多想那些。你是深思熟虑想透了的呀!

不不不,老邓一个劲摇头,这个不算透。我给你说我真正想透了的是什么。

是什么?

艺术到了今天这步田地,怨不得民众,完全是我们搞艺术的人自己造成的。

嗯?愿闻其详。

艺术这个东西是怎么产生的?是从娱乐那里来的。在很久很久以前,一群人里,有了某个人会玩一点别人都不会的花样,比如吹口哨,比如用棍子在一个盆子上敲出节奏,比如用泥捏出个人人马马的,大家感到有趣,娱乐就产生了。这个阶段,我们可以称为乐子阶段。

会为大家找乐子的人,会很自然地受到大家的善待。比如挖土的时候,大家说喂张三,你不要挖土了,你来吹口哨给我们听。张三当然乐于吹口哨胜于挖土。这第二个阶段我们可以称为善待阶段。

善待该是很不得了的,善待就是利益对不对?这样一来,就会有人为了得到善待去有意地练习某种娱乐技巧。我们就把这个阶段叫做练习吧。

到了练习这个阶段,艺术就形成了,我说的是人为的艺术,它应该是人的行为的结果。那么主动去练习的这些人,就是我们后来号称的艺术家。

艺术家之间必然要竞赛——这是人的天性,没有办法。人之为人就在这里,他一定要比的。这个阶段就叫竞赛吧。

艺术的悲剧从竞赛阶段开始。什么叫竞赛?就是无休无止,就是越演越烈,越搞越玄妙——好了,也越来越让人不能懂。说实话,你是拉小提琴的,大师帕格尼尼的那些东西,真的好听吗?

八师兄此时插话:让人佩服的多,让人舒服的少。

对了嘛,竞赛到后来,就成了炫耀技巧,让内行佩服。你都吃不透的,何况一般人?大众凭什么要来费尽老力理解你。至此,艺术进入玄奥阶段。

八师兄又插话:艺术家也进入了无人理睬阶段。

所以,你看看伟大的艺术自己走过的道路吧:一,给人娱乐;二,受到善待;三,主动练习;四,攀比竞赛;五,越搞越玄;六,无人买账。哈哈哈哈!

哈哈哈,哈哈哈哈。

八师兄默默喝酒。他想起了遥远的金花。想起她在那株巨大的榕树下说的,那些飞快的又不好听,你拉来做哪样?你在同人赛跑吗?他把金花的话说给了老邓。

老邓低下了头,又点起了头,然后笑起来,说,这才是自由与公正。你少数几个人才懂的东西,凭什么宣布成高雅,叫大众来买呢?这不是哄骗是什么呢?

八师兄默默地点着头。他在想还放在云南的那把史特拉琴。才揣着一大包钱回来的时候,晕晕乎乎地想都没有去想它,安定下来生意上路以后一度非常想念,深怕给弄丢了弄坏了,还拍过几次电报去让保护好——再后来,生意做得意气风发了,突然觉得一个人居然以拉琴为生,实在是太可笑了吧!想象自己这一辈子,恐怕不会再操起那玩意儿了吧?对那把世界级名琴,丝毫也不稀罕了——谁拿去谁就拿去吧!

但此刻,在论证了艺术无用论之后,说不清为什么,竟然怀念起它来——它面板的古香古色,它背板的虎纹多像华南虎啊,琴头的人工雕刻真是妙不可言——他重重地长叹了一声。

两个首席相对无语。半晌,老邓举起杯子说:干了吧,干了走了。

两人出了酒楼,分头融入街头越来越浓稠的人流。

琴归

这年的五一节那天,八师兄在他解放碑的电器商店里做最后的逗留。他的生意越做越大,已经不屑于做电器了。他要做房地产了。这个位于最为闹市中心的大店子,要盘给别人了。有人来看,他就同人家谈。

下午,突然下起雨来。雨下得不小,看样子,恐怕今天要下过去了。这种情况一般不会有人来买电器的。八师兄心想关了门吧。正想指挥员工,一个人突然闯了进来,正正地对着他,清清楚楚叫了声八师兄。

八师兄愣了一下。虽然当惯了电器老板,前首席的耳朵还是全身最灵敏的器官。他听出了云南口音,而且是滇西边陲的味道——他反应过来:这是偏偏镇的人来了。

来人四十多岁,白白净净不似一般云南人的黝黑,西装革履,仍然有几分去不掉的女相——这让八师兄的记忆唤出一层又一层:自己在心里把人家叫做阴阳人;人家让自己见识了被称为“扎酒”——用竹管吸着喝的稗子酒;人家给了自己两小管蒙汗药:白色快速而短效的和黄色慢速而长效的——他快步上前,亲热地握住了对方的手,说老朋友来了,快请坐。

他把老朋友请进经理室,分宾主坐下。

原来老朋友是经常北上成都、西安、太原等地的,一般并不到重庆,这次,是大妈托他把八师兄留在她那里的小提琴给捎去,才绕道一下,来了重庆。

琴呢?八师兄问。他有点奇怪:专程来送琴,却打着空手来。

小提琴我先放在酒店里的,等先见到了你再说。而且,我也不知道直接给你把小提琴提了来好不好。他解释。

八师兄笑起来。他想按照他们这些人的感觉,一个大老板喜欢玩乐器是有点掉价的。谢谢你的好意。他说。但他还是有点奇怪,总感到里面有点什么。

他给七师兄打电话,请他来作陪,又叫上两个会喝酒会开玩笑的年轻女员工,请老朋友去了豪华的旋转餐厅。

七师兄飞马赶到。八师兄回来之后,他时不时听他讲起边陲的事,一直感到有趣。此刻他就要看到那一块地方的人,作为一个学者的他也禁不住有些亢奋。

老朋友说:切石大王——就是给八师兄做了提琴盒子的老头,前年终于赌发了。他总之是那个无论如何也改不掉的德性:买下石头就想切开看个究竟。不切开明明可以赌涨的,他不,偏要切。他要的已经不是钱了,要的是究竟。

前年,他时来运转,六千块买了一块马那场口的石灰皮,切开,竟然有八分绿,六千块变成八十八万。这以后一发不可收拾,切一块涨一块。

赌石头的人,都有些说不清楚的信条。有的人看他自己赌解开始走顺,便料定他要给别人解垮,所以多有不敢请他拿主意的。但只要有敢于问他的,他也敢于替你下决心。结果同从前一样,基本上是解一块涨一块。

车子回来了,房子回来了,所有的老婆也都回来了。

前些年他落魄,有同情他的,有瞧不起他的,有料定他永世不得翻身的,当然也有一直不嫌弃他的,一直帮助他的——所有的人都来真诚地祝贺他。他的家里常常宾客满座。

不久前,他又赌大涨了一块老帕敢的水石,粗豆底的,三十万买下,立刻切开,卖了六百五十万。

众人又去祝贺。他置酒待客。席间他于微醺中正色道:赌得这样的大顺,是老天爷要我去了。众人正待宽言,他却摇摇头,笑着说:人算个什么,我们都是上苍的棋子,摆来摆去都是上苍的意思,不要以为自家真有多大的能耐。众人亦无言以对。

次日,他把四个老婆招到身边,把所有家当财产一一分配停当。

又过了些日子,他突然叫回在外的儿孙。待能够回来的都回来了,他说:三日内我要死,你们都不要走远了。

没有一个人相信他的话,都吵他。他只是笑,也不分辩。但是家人们也不敢走远了。

第三天,午饭时,他跟往常一样的,喝了一小盅酒,吃了一小碗米饭。然后跟往常一样,回到自己的房间午睡。

不一样的是到了该起来的时候没有起来。该吃晚饭了也没起来。这样家人才发现他是死了。他就这样睡过去了。

来给他送葬的人多极了——有些人是从地球的另一些角落飞来的。

但是有一种人不敢来。就是赌大涨了一块石头以后就金盆洗手,靠那石头切一块界面卖点钱,又切一块界面卖点钱,养活余生和儿孙的。赌石界瞧不起这种人。

送葬的人们都佩服切石大王不把金钱看在眼里,而是要看个究竟的那种心劲儿。无论穷到什么地步了,只要买下了石头,决不打扮一番用去赌涨捞钱,而是一定要切开看个究竟。

送葬的人中,有个从巴西回来的人说:切石大王其实不是只要看石头的究竟了,他要看的是人生的究竟,是天老爷的究竟。

老朋友一边喝酒一边说着偏偏镇的这些事。说的人平平淡淡,听的人却津津有味。

学者七师兄笑着,轻轻对八师兄说:人与人的活法真是大不一样,相比之下,我们这些闹市里的人活得实在有些无聊。

从酒楼出来,两人跟着老朋友去取小提琴。打开琴盒,那把世界级的琴静静地躺着,完好如初,仿佛昨天还在演奏。

八师兄信手揭开琴盒端头用于放琴弦和松香之类小东西的格子,一眼看见一只小瓶子——就是金花的那只“痢特灵”瓶子。他的心脏猛地抖动了几下。他拿起来一看,里面的药粉只剩下一半了。他明白了。

他问老朋友,金花和大妈身体还好吧?

老朋友说:她们都搬离了偏偏镇,我也有些日子没有见过她们了,搬家的时候,她们把这些个交给了我,让我方便的时候带给你。八师兄点点头,没有再说什么。

两人辞别老朋友,回到八师兄住处。八师兄一直没有说话。七师兄是早听说了金花的一切的,明白金花因为病情到了一定的阶段了,自己了结了自己。另一半药,交给八师兄,如果他也染上了这种病,悉听尊便。

好汉。学者七师兄说。

八师兄说:我这才明白了老朋友为什么不一来就把提琴交给我。

是啊,七师兄说,那你哪还有心情吃得下这顿饭。

这些人都很聪明,八师兄没头没脑地说:比我们聪明。过了一会儿,他又把那只小瓶子拿在手上,转来转去地看了好一阵,突然说:她是我的妻子,我们是结了婚的。

她是很幸福的人,学者说,是真正自由的人,她想活就活,想死就死。

她活得是那样的美丽——所以她永远是美丽的。我们不行。我们因为贪生,所以我们衰老、丑陋、狼狈——八师兄喃喃自语。他从酒柜里取出一瓶法国的人头马,倒满两只高脚杯,说来,哲学家,让我们来为她,为我远走的妻子,干杯!

我整天写哲学论文。当学生的时候,觉得神秘、高贵,现在,越写越觉得无聊。因为这些东西虽然正确,但是无用。对,我一直做着正确而无用的事。

做正确而无用的事情,那就是不正确。但你要生活下去,你就得做,不然,你凭什么向国家要钱?哈哈!

是呀是呀,我们做的许多事情,都只是一个领取薪金的借口而已——这样活着,真是没有什么意思呀!

算了吧,你这样的人,只能这样安安稳稳地过着。

说得不错。我没有你那么大的心理力量。我只能过着这样的小小的寄生生活。

小小的?等你当上社科院的院长,甚至什么部的部长的时候……

我不可能。我连往上爬的心理力量也没有。我想着都累啊!真是的,别说真去爬,想一想都累啊!

真没出息,哈哈,你只能当学者,你的灵魂是很脆弱的——啊,你跟金花这样的人真是没法比呀!

别说跟她,就是跟你,也没法比呀!你赚了钱,不错,但你的付出,也不是一般的人能够办得到的。

一切都很公平。宏观地看看,其实一切都是公平的——我现在一点也不恨公主了。

怎么突然说起了旧时情人?

纠正一下,她从来都没有成为我的情人。没有那种事情的,怎么能够叫情人呢?我们只能叫恋人。我们现在是挺不错的朋友。我也告诉过她金花的情况。我要把这个药瓶子拿给她看。

已经过去这么多年,可以问你一句实话了。真的没有?

真的没有。那个时候的我,向往着一个完整的新婚之夜。就是这样。

那么现在想来,是不是有些后悔呢?

那么当然。早知道是他妈的这个样子——其实一直都是有很多机会的,可怜我还在独自苦苦地克制啊,哈哈!

——人们变了。人们的变化,还是从遭遇里来的呀!

二师兄接过白萝卜

八师兄是从云南回来之后,才知道大师兄的情况。是七师兄告诉他的。沉默之后,他问七师兄:都这么久了,你怎么不写信来说一声?七师兄泰然答道:没有必要。你不回来,不知道也罢;回来了,自然知道。

又沉默之后,八师兄说我还是想去看一眼大师兄出事的地方。七师兄就说叫二哥吧,我没去,我找不到。

于是二师兄带着老七、老八,去了一趟其江河。租的出租车。去到那里,草草看了一下,八师兄突然就骂了起来:狗日白萝卜。

不能这么说,二师兄认真地摇着头,这不能怪白萝卜。当时,她真的没有离开白沙码头,她就在她的小店子里,而且,并没有打瞌睡。就是说,连魏征那样的梦斩,也不可能。

八师兄有点着急。他说二师兄,并不是一定要直接地害了一个人,才算害了一个人,譬如说,拿刀砍,拿枪打。白萝卜即使没有来到现场,她也一样害了大师兄。

凭什么?温厚的二师兄板起了脸,公事公办地问。

八师兄不好确切回答,只能说她不应该同大师兄在一起生活。据说武馆长对大师兄的警告和预言,整个白沙码头都是知道的。但是,这种话要拿出来作为真正的理由,也让人为难。不管怎么说,大师兄一看到了白萝卜,或者说,一以为看到了白萝卜,就沉下了水底,白萝卜就是,八师兄仔细搜索字句,就是该负责的。

我们都是这样想的,二师兄缓下来,眉开眼笑地说了一句让八师兄大吃一惊的话:所以我要把白萝卜接过手,看她究竟是个什么东西。

好半天,八师兄才反应过来。你们还要留着她吗?应该消灭了她,最少,要赶走她。八师兄吼起来。

凭什么?二师兄笑眯眯的,人家又没有做错什么,人家什么也没有做哦。

八师兄语塞。半晌,他迟疑地说:这女人呆在我们这里,男人就像他妈的,前仆后继。

说玄了。

因为她有点像个——像个其他星球上的人,终于,八师兄迟疑地笑起来,胡扯似的说。

二师兄没有笑,他靠近来,迟疑而机密地问:你也发现了这个?

八师兄大笑,说不能说是发现,只是感觉,嘿嘿,不知为什么,总有这点感觉。

二师兄就很兴奋地搓着手,那双木匠的手。一直搓回白沙码头。

二师兄矮墩墩的,肥嘟嘟的,肩太圆就像没肩膀,脸又圆又黑,像烧饼烤得有点过,五官模糊,但嘴巴大,耳垂也厚实。大师兄说他恍眼一看像贪官,走近发现好说话。好说话是说这人随和、没脾气。他因为有得木匠好手艺,所以白沙码头的众师兄弟多将木料扔给他,由他做成家具,以备结婚。二师兄也有这个心愿,就是以后众师兄弟结婚时的家具,都由他做成。

所以二师兄很累。在众师兄弟中他是最劳累的一个。常常是,夜深人静,一处石壁还传出吭、吭刀斧之声,那是二师兄在给别人做家具。他的木工房,是屋后的一个半截子山洞。当年备战备荒打的防空洞。做家具是不收工钱的,最多就是,做好了,吃顿饭。就这样,还有怨言的。因为有的人交了木料,却老没做好;而有的人后交木料的,却先做好了。其实大家都知道,这里面没有什么狗屁秘密——哪个催得紧一点,哪个的就先做。有的人脸厚,老催;有的人脸薄,不催,就这么回事。二师兄太好说话,因此,按后来成为学者的七师兄的说法,他差点原则性。

二师兄“要把白萝卜接过手”。这得回头说一点事,就是安葬了大师兄之后的事。

大师兄的安葬,遵从了他本人的意愿。几个兄弟轮番出力,在天梯石壁上打了一个两尺见方的洞,放进骨灰,用水泥封死。

本来,大师兄还说了,封死了事,不写名字,但二师兄在下面仰起头看了半天,说:还是要有个记号。大家也觉得应该有个记号。二师兄说:这样吧,就写个“1”字。

大家全部笑起来,人人低头看看自己的胸膛,就像一支球队在看各自的编号。

但是,嘻嘻哈哈一阵,居然老青猴真的爬上去,凿了个大大的“1”字,用红漆涂了。

就是说,按照二师兄的命令,给大师兄编了号,甚至也可以说,给后来者也编了号。

这样,好像,二师兄就成了新的首领。

其实,要说新首领,当然是三师兄为好。三师兄要聪明得多,而且在工会工作,搞什么活动都很方便,但三师兄好像没那个意思。他不吭声。他好像是故意不吭声。总得有人吭个声吧,二师兄只好吭声。这样他就成了新首领。在安葬大师兄的这些细枝末节中二师兄成了首领。

其实在白沙码头,从来并没有真正明确过谁是首领。就是大师兄生前,也没有任何人宣布过。没有。邻近的码头也是如此。头儿总是有的,但只是暗中存在。

葬完大师兄,夕阳已经西下。大家看着往江中落去的太阳,一时都有说不出的欣慰。至少,太阳可以常常照耀大师兄。升起之时照不到,落下的时候也能照到。

三师兄对二师兄说:这里可以吃饭。二师兄环顾一下,很高兴,说真的,我们还没有在岩下面喝过酒呢!立刻就吩咐起来。

这个早就有一整套的。而且就是大师兄还在的时候,也是二师兄在安排。

其实现在大家都有了一些钱,镇子里也新开了几家不错的饭馆。早已经有了那为了省事的兄弟不愿动手了,请个客什么的就下馆子了。但此刻没有谁觉得可以不在这里做了饭吃。

有人打灶,有人埋锅,有人去买熟菜,有人去弄鲜菜——去拿酒的十三弟回来报告:白萝卜的铺子关着门的。

大家这才想起,不知道什么时候,白萝卜离开了人群。

你找一下她呀,三师兄说。

找了的,到处都没有人;问了,也没有哪个看到她。

本来,到白萝卜处买东西成了习惯,最初好像有照顾生意的意思,后来就成了习惯了。十三弟问,要不要另外找一家?

二师兄说当然只有另外找一家啰。

三师兄却笑嘻嘻地说哎别忙。他笑得有点神秘,二师兄不免奇怪。

三师兄问:我们打不打得开她的店子?

十三弟说锁上的,未必撬开窗户翻进去?

三师兄说那不好。说不一定我们有钥匙的。二师兄你把你的钥匙拿给他。

二师兄明白他的意思,也笑起来,掏出自己的那一大串钥匙。在众兄弟中,二师兄的钥匙可能是最多的。三师兄说你拿去挨着试,我想总有一把打得开的。也是——二师兄的——怎么会——

二师兄明白三师兄的全文是:二师兄的钥匙怎么会打不开白萝卜的门呢?又笑起来。其乐无穷似的。

一切比想象的还要简单。十三弟就像立地掉头似的就回来了,背着那只传统的酒背篼,几十瓶啤酒和白酒让他沉重地弯着腰。

大家向他欢呼,快乐地帮他卸下背篼。三师兄咧着嘴巴问:硬是打开了?

十三弟说那不硬是打开了。一边说一边将那一大串钥匙还给二师兄。

二师兄问是哪一把?

十三弟愣住了,半晌,说:我也没■注意,我随便伸了一把进去,一扭就开了。

众人大笑。

笑声停歇之后有点莫名其妙的安静。好像有一种想法在众人之间回旋。莫非在其江河里,大师兄意识到了自己的结局,就悄悄地把钥匙给了二师兄?

大师兄当然有白萝卜的钥匙,这是不用说的,但是他肯定没有交给二师兄,这是在场的人都看见的。

但是,大师兄一死,二师兄自然而然的就能打开白萝卜的店门。

大家都在想着这个,都有点稀奇,但没有任何人说出来。

众兄弟喝酒,从来无须什么人来发个号令。任何人随时可以端起来就喝。譬如大师兄吧,基本上都是,别人喝开了,他才开始喝。大师兄是个宽厚的人。他死了,大家尤其怀念他的宽厚。

七师兄举起啤酒瓶,朝二师兄扬了扬。二师兄点了点头,与他同喝了一大口。

这就成了一个非常简单的仪式。可以解释为,二师兄正式接替了大师兄。只不过没有谁真正来解释。

有人问七师兄:八哥现在在哪里?七师兄说:应该还在云南。

他一定要发了财才回来吗?

大家都以为七师兄要说那么当然。但七师兄却说,好像现在不一定了。如果那边好,也许就不回来了;如果不好,把稀奇看够了就回来。

后面这句话把全体逗笑了。

这些话,应该是八师兄写给七师兄的信。这两人在通信。

天黑了。住的最近的常常负责推豆花的十一师兄说:我去提两只煤气灯来。但是众人一致说算了,就这样喝。

众人不喜欢有灯盏晃着眼睛,喜欢坐在黑地里看长江。夜里的长江很像一个轻舞着的女子,穿着发光的衣裙。那些隔那么远一盏的航标灯就像衣裙上的珍珠。

有人叫了一声帆船。大家才想起似乎有好几年没有看见挂着风帆的船了。此刻眼前倒真的是一条大帆船。它逆水而行。它的帆鼓鼓的像一张弓。帆,它连着的船,它们身下的江水合在一起,是非常美丽的图画。再看远一点,是静卧着的南山,长长的一条这么横过去。

学者七师兄突然说:重庆是很均匀的三山夹两江,很均匀啊!

回去的时候,还得把空啤酒瓶给白萝卜还回去。大家经过她的店门时,那门还是关着的。

二师兄踢了一下门。三师兄说:拿你的钥匙打开,把背篼放进去。

二师兄稀里哗啦掏出那串钥匙,认准一把,插进去,一拧,开了。旁边的人大笑。

屋里传出白萝卜的声音:是哪个?

众人一瞬间无影无踪。

二师兄说:我们来还瓶子。一边就进去,拉开了灯。白萝卜在里间说:你进来给我倒杯水。

二师兄进到里间。白萝卜在床上躺着。他给她倒了一杯开水,问你大半天都到哪里去了?

她说我哪里也没有去呀,我在屋里睡觉。

有人来取了这么多东西走,你没有听到?

没有,我睡死了吧,我什么也没有听到。白萝卜认真地说,咦,你们怎么进来的呢?

十三弟拿着我的钥匙来试,试开了。两个人都笑起来。

合该如此了。她说。但是她没有说“如此”是什么。二师兄好像也没有去想这个。他闻到了她身上的酒气,就问你也喝酒了?

她说不是酒,是藿香正气水。二师兄知道藿香正气水是用酒对的药,但他还是认为白萝卜是为了大师兄喝了酒的。

她又说:那个感冒药是吃了犯困的,我就睡死了。

二师兄很少进到这个里间来。他打量这里。他看到墙上挂着的秦琴,就取下来看。这把秦琴不同一般的。一般的秦琴是圆形的音箱,蒙的羊皮,这一支是葫芦形的,像小型的吉他。一般的音品是五声音阶的,没法转调,这一支是十二声音阶的。起先,作为能工巧匠的二师兄把琴上原来的音品——那些铝片,拔掉了,把那些空槽用青■木填得天衣无缝。然后,作为音乐家的八师兄用他的专业耳朵确定了一个又一个的半音位置。二师兄用崭新的铜片做成新的音品,安装得天衣无缝。那铜片是老青猴从他们厂里偷出来的。

二师兄把秦琴挂了回去。他想明天问一下三师兄,叫他把这支琴接管了吧。三师兄也是很能弹的。论技艺,三师兄还要好一点,他只是没有大师兄那般雄壮的嗓子。

他说好吧,你休息,我回去了。

他带上门,站了站,往下向江边走去。

二师兄沿着江边走了一阵。这个时候,失去大师兄的难过才真正涌上心头。他往江心看去。江心的水流是拱起的。这就是在涨水。他把脚踩进水里,感觉得到水流得很快。他想起涨了水以后,那江面是很吓人的,只有两个字可以形容,就是扫荡。长江从这头往那头扫荡。但是恰恰是那个时候,众兄弟最想游过江去。一个人是不敢的,得结成队。而且必须有大师兄在。但是大师兄并不是游在头里,相反,他多是游在最后。因为在最后可以看清哪个兄弟有没有问题,而且他可以轻而易举地赶上队伍。不是什么人都可以游在最后的。譬如老青猴,有时候他要冒大,磨在后面就像压阵的,自然有人要骂他,把他骂到中间去。

二师兄转过身,慢慢走上坡,穿过夜深人静的镇子,回到自家门前。

但是,他的钥匙开不了自家的房门。他反复看,是那一把呀,但就是打不开。他挠着头皮,突然就想起白萝卜不是还没有吃晚饭吗?他笑了起来,往白萝卜的店子走去。

走到门前,见里面的灯亮着,轻轻一推,门就开了。二师兄径直走进里屋,白萝卜已经起床,在桌子旁边坐着,好像在歇气。二师兄一眼看见,那墙上的秦琴不在了。

二师兄问你起来做什么呢?白萝卜说我想做点吃的。

二师兄说我也想你可能还没有吃东西吧,我给你熬点稀饭怎么样?

白萝卜说你熬吧。

二师兄把煤油炉子搬到门口,点燃,熬稀饭。他冲里面说你还是躺着吧,我煮好了给你端过来。

他从货柜上取下一袋涪陵榨菜,撕开,装在小碟子里,舀上一碗稀饭,吹,吹得不那么烫了,送到白萝卜床头。

白萝卜喝稀饭,唧咕唧咕嚼榨菜。她说你的稀饭熬得好啊,我煮不出来。

二师兄说你觉得好就好。他又看一眼墙上,秦琴的确不见了。

二师兄病倒

二师兄把白萝卜店进行了一番改造,那规模说大也不大,说小也不小。比如说那门口吧,原来就是一般的房门,顾客要进来了,才能买东西,多一两个人,就有点挤。现在二师兄把门开大了——和屋子一样大,用上门板的老方式开门关门。这个虽然麻烦一点,但柜台可以直接对着外面,顾客方便,又不挤。

二师兄又在里屋的外面搭了一间棚子,同里屋一道小门相通,一半当厨房,一半当厕所,还可以洗澡。

那把秦琴,后来出现在厨房的板壁上。有时候三师兄下了班,就到这里来吃晚饭。别人做饭——有时候是白萝卜,有时候是二师兄,有时候是也来这里吃饭的其他兄弟——三师兄就取下秦琴,在棚子外面的石凳子上坐下来,胡乱弹上一阵。

众兄弟喜欢来这里串门。这里比大师兄时代热闹。

电器商八师兄也常常从闹市中心来到这个棚子间。他的来到与众不同:第一他开着自己的小车来;第二他几乎每次都要照相。

当年他曾经有一架上海的海鸥牌120相机,在昆明卖了当路费闯荡边陲。他闯出来了。现在他用的是德国的莱卡,彩卷。

他劝过二师兄,就算让白萝卜留下,你也不要接近她。二师兄不听。万事随和的二师兄在这一点上很固执。八师兄遂不再说。

八师兄给大家照了很多合影。白萝卜也夹杂其中,笑得最为天真。最多的一种照片,就是各个与二师兄的合影。二师兄乐此不疲,其他人倒有兴趣不大的。终于,有谁嘟哝了一句:搞得好像永别。

对了。这就是八师兄的意思——七师兄早就看出来了。虽然八师兄从不解释。

渐渐地,有一个话题每一次都少不了了,就是做家具。一年一年,大家都长大了,好些人都有了物件,在想着结婚的事。

买家具比较贵,又不结实。那个时候的人,考虑什么都朝一辈子想。每个人都希望二师兄亲自为自己做家具。

而且,白沙码头的人什么都缺,就是不缺木料。年年长江涨大水,都要冲下木料来。有时候感觉满河都是木头,捞都捞不过来。你远远地看见有一节木头上下漂着,就像一根筷子,但等下去几个人把它弄上来,你会吓一跳的——那是一根巨大的原木,你抱都抱不过来的。

学者七师兄成了学者以后说过一句话:年年的涨大水,都是给白沙镇输血。

就是七师兄,也有一堆木料放在二师兄那里。这还是上好的梨木。七师兄知道二师兄太忙,所以不敢请他做全套家具,只想做一张书桌。他是伏案的人,想一张沉稳的大书桌,二师兄非常理解。

但是这堆梨木在二师兄的木工房里已经放了快两年了,木头还是木头。因为,正因为是好木头,不容易收拾。不说别的,下料就很吃力。七师兄既想快点摸到那想象中的大书桌,又有点担心自己的好料被其他兄弟用了——二师兄分不清那细细的彼此,有时候看到哪块料合用,拿来用了就是。都是给你们做的嘛。

七师兄为此还悄悄请二师兄和白萝卜到社科院旁边的小酒楼去吃了顿饭,喝了一瓶茅台。这是委婉地催促了。但是酒喝了,饭吃了,二师兄也只是把那堆梨木翻了一下身,说让它干透一点,并没有动一斧子。

为什么?顾不过来。二师兄少言寡语,但心明如镜。要得急?都要得急,但他要先给用得急的做。

譬如房子都找好了,马上就要结婚了,急不急?急。但另一个是,要给人事处长做一套家具,好把女朋友从郊县调到市内,哪个急?

再说二师兄也不是专业的木工,他也是有单位要上班的。他只有业余时间来为众兄弟下力。一切可想而知。

二师兄虽然很累,但他还是很愉快的。大家不说破,但都明白,得到白萝卜,二师兄是占便宜的。当初有一部分人反对大师兄同白萝卜好,原因之一就是看上去白萝卜是配不上大师兄的。大师兄有一点吃亏。

二师兄矮墩墩的,其貌也不扬。要说看上去——也只能说看上去,他是没法同大师兄相提并论的。大师兄是多么的威风凛凛,每一个女娃儿见了他都要低下头来。

当然,二师兄有二师兄的能耐,但是,只要是人,不管是男人还是女人,哪个不喜欢好看呢?

作为农民的老十一是最贴心二师兄的。他不同意说二师兄占了便宜。他很实在地说:其实二师兄还实惠些。

大家笑起来。三师兄挥挥手,说不争论,邓小平说了不争论。大家笑得更厉害。

老十一也是最心疼二师兄的。他常常来帮着二师兄做木工活,打下手。他有点看不惯大家都来让二师兄做家具,所以有时候他家推了豆花,他只把二师兄和白萝卜叫来吃饭。本来他家的院坝是大家聚餐的窝子。

有一天,吃了豆花饭以后,白萝卜说:你们这口井的水这么好,你们的点豆花手艺这么好,你们应该点豆花卖。

老十一的妈问:卖给你吗?

白萝卜说:弄到我那里来卖。现在的人,比过去忙一点,好像又有了一点钱,就要懒一点。中午打碗豆花就下饭了,又好吃,又简单。

老十一的妈眼睛直着,没有吭声。白萝卜又说:下面在修新铁路,工人也不少,还可以挑一些到那里去卖。

老十一的妈还是眼睛直着,不吭声。白萝卜又说:或者你就打批发,一锅一锅卖给我,我付现钱给你,我来零卖,是赚是赔都是我的了。

老十一的妈说再说吧,再说吧。

却不料次日夜里,老十一跑到二师兄的木工房里,说了一句话,吓了二师兄一跳。老十一说:我妈说白萝卜揣起了。

又说了一遍,二师兄才反应过来,忍不住地笑起来。他把斧子丢了,半闭了眼睛,默一默神,说:就算是了,也不过才两个来月,你妈就侦察出来了?

我妈是有特异功能嘛,老十一说,不然她能点豆花?两个人都笑。

二师兄说难怪你妈昨天心不在焉,是在注意这个。

老十一说:最好早一点,嗯,这个,处理了。

为什么?我名正言顺的,我要个孩子不应该吗?

我妈说会不会是大师兄留下的?

怎么可能呢?都隔这么久了。不讲科学吗?

我妈说:白萝卜是有点异的噢!

她是异人!我还不知道吗?异什么异?以前我们跟着武馆长乱猜,现在我天天跟她在一起,——是个普通正常的女人。

反正我妈叫我给你说。那么我这就是说清楚了啊!

谢谢你一家人的好意。我不会叫她去处理。如果是大师兄的血脉,那更好,我们来把他的后人养大。二师兄把斧子拾起来,嘭的一声栽在木马上。

七师兄在社科院的大院里碰见了武馆长。那天他赶一篇稿子,拖到晚上了。起先,他看见一辆红色的“奥拓”小轿车开了进来,开车的好像是武馆长,待停了车,那人下来,果然是的。

他问武馆长来社科院干什么?回答说来给这里的王处长治耳朵。

七师兄猛然想起,原来那个老大姐的耳朵就是武馆长在给做气功治疗。

国际处的王处长是个白白胖胖的老大姐,对人和善亲切。她的耳朵后面不知道为什么烂了一个小洞,流脓水,到处治疗,没有效。后来有人给她推荐气功治疗,她对气功一无所知,只是无可奈何了,愿意一试。出乎意料的,真还有效。王处长前几天还高高兴兴地向大家展示自己的耳朵。七师兄也伸头过去看了,果见大有好转。脓水已经不流,患处是干干爽爽的,好像正在结疤了。

七师兄是早就知道发放外气治病的,不觉得有多么稀奇,只是不知道来给她治疗的就是大师兄的师傅武馆长。

武馆长跨前一步,低低地问道:你们大师兄的那个白萝卜,她在干什么?

七师兄笑着说:干什么,开她的小店子嘛。

这个不消说,武馆长说,我是想问,她有没有又跟上哪个男人了?

七师兄说好像她和二师兄在一起了吧。

武馆长顿足道:我就知道她是不会善罢甘休的。你能不能等我一会儿,我去治了病,我们一起走?

七师兄说好吧。

没过多久,武馆长回来了。七师兄坐进他的车,往武医馆去。

七师兄说馆长都买了自己的车了哈。

武馆长说:我们这一行,应该是很能挣钱的。我们可以专治疑难杂症。现在有钱的人也多起来了。人嘛,越有钱也就越惜命,你给他治好了,他也是肯出钱的。你们大师兄不听我的嘛,他那个就是夭折嘛。不是这样,他的成就远在我之上的。唉,馆长长叹一声,现在说这些已经没有意义了。

七师兄心里涌起一阵酸楚。这下才感到了武馆长对大师兄的期待和爱护。一时对自己的“社会科学”生出一点说不清楚的东西。

武医馆在浮图关上,紧挨着那个著名的大公园。七师兄曾经跟着大师兄来过好几次。这一次来,才恍然地明白了选址此地的用意。这是市区的最高处,视野极其开阔,对于人的悟性,有妙不可言的作用。

武医馆是一个小小的院落,一半掩映在隔壁公园伸出的大榕树下,恰到好处。白天这里需要接待病家,晚上就清净了。

一个打杂的员工去买来一包下酒的烧腊(卤菜),武馆长提来一壶药酒。七师兄瞄一瞄那壶,说古香古色。武馆长就得意地说到底是读过大学的,这是明瓷,还是官窑。

又摆出两个小酒盅,说这是一套。

待那带着药香的酒倒进了酒盅,七师兄突有所悟,说:这个酒壶和酒盅如果盛的是茅台和五粮液,恐怕就不对劲了。

武馆长直直地将他盯着,末了,笑了一下。然后倒满一杯,划一道弧线浇在地上。如是者三。

七师兄问:刚才馆长以酒酹地,是在祭奠你的大徒弟吗?

馆长一个劲地摇头,说:不,不,我一祭造物,二祭六合,三祭祖宗。你,哲学家,是不是认为我在搞迷信?

七师兄笑着说:哲学并非你以为的那样武断,只是为什么祭这三宗,缘由何在?愿闻其详。

馆长淡淡一笑说:我也说不清楚,只是我这种自幼习练国术(中国武术)的人,只知道这些罢了。

七师兄也淡淡一笑,说:有这三宗,已经足够了。并不说破。

(后来七师兄给八师兄谈及了这一幕,说:造物即命运安排,六合是生存环境,祖宗管着你的基因,这三样行了,还有什么不行?)

武馆长正襟危坐,对七师兄说:我今天邀请你上馆来,是希望你做你们二师兄的工作,让他离开白萝卜,越快越好。

很难,七师兄认真地说,因为这几个人是存了心的,要看个究竟。

什么什么?

当初你断言白萝卜是男人近不得的女人,倒激起了大师兄的好奇心——我们就说好奇心吧,我们不说别的——他偏要看看有个什么结果。

是这样吗?武馆长表示怀疑。

是这样的。七师兄说,我了解这些人的德性。

你凭什么说他一定是这种想法?

我说不出来,但我可以肯定他是这种想法,其他几个人也是这种想法。

就是说,偏要试验一下?

也可以这么说,试验。

对生命也当儿戏吗?

学哲学的七师兄低下头,不知做何回答。要说白沙码头的人将小命不当回事,也不至于,但好像,他们很想做的事情,你说有生命危险,他们就不做了——好像他们不会这样。

馆长说:那么你应该告诉白萝卜,她不能够让任何男人——

但是,这话怎么说呢?就这么直截了当地说吗?

馆长沉吟,半晌,他缓缓地说:这人世间,有的人,其实不是真正的人,是上苍派到人世间来完成使命的——我这么说你不觉得很荒唐吧?

七师兄笑起来,说:这种说法,古今中外早已有之。远的不说,就是我的表姐,信天主教,与任何人不争,快四十岁了,不结婚。姨妈叫我去规劝,表姐说,你是哲学生,我才给你说实话:主选中了我,要终生宣扬主的主张,不必顺从尘世的习惯,我的内心很宁静,这已是极乐,你还来规劝什么呢?

馆长也笑起来,一边笑一边摇头。

七师兄摊开双臂,很是庄重地说:人选择了他的活法,应该由他去。为什么?人生终有一死,一段过程罢了,让他实现自己的选择,是最大的友爱,不是吗?

你们这一帮人,不管是草莽的大师兄,还是你学者的老七,都是一路货色,为所欲为的家伙!馆长已是无可奈何,连连叹气,已经死了一个了!

七师兄正色道:大师兄的死,硬说同白萝卜有什么关系,实在难以服人。

馆长说,要像你那样来解释,当然无法解释。

七师兄说哎馆长,你怎么一眼就认定白萝卜是个异人呢?

我说不具体,毕竟我在这世上存在了大半个世纪,见得多了,有一些感觉。

你的感觉,凭什么就让别人相信是个道理呢?

所以呢,馆长也像七师兄那样摊开双臂,也很庄重地说:信就信,不信就算了。

但是,七师兄说:馆长的好意,我是能够理解的,我负责传达到二师兄那里。只能说,是长者从人生经验那里产生的爱护。至于他听不听,只能悉听尊便了。

馆长举杯相邀:我们要把我们的心意尽到。

七师兄没有食言。他专程回了一趟白沙码头。其时已经入夜,他推开了二师兄的木工房。二师兄和老十一正坐在一堆木料上抽烟。看那样子,已经干了一阵了。

二师兄一眼看见七师兄,就说:你那个书桌,这个立柜完了就做。

七师兄突感心酸,二师兄太累了。他连连摆手,说:我不是来催你的,我有一张办公桌用着的,我一点都不着急的。

二师兄就不知说什么好了。七师兄看了出来。为了不引起误会,也就顾不得老十一在这里了,把武馆长的意思直截了当地说了出来。

噢,警告过大师兄的武馆长又对二师兄发出了警告。二师兄同老十一对看了一眼。

那么你说呢?二师兄看着七师兄,笑眯眯地问。

我是学哲学的。我相信科学。七师兄坚定地说。

我不是学哲学的,但是我也相信科学。二师兄也坚定地说。

那你跑回来干什么呢?老十一讥讽地笑着问。

他请我喝了一夜的酒,非常认真地拜托我转告二师兄,我答应了,所以我不能吃雷(食言)。

武馆长从山顶管到了河坝上,老十一仍然讥讽地笑着,他为什么要管得这么宽?

大师兄是他最为器重的徒弟、接班人——七师兄说,话不说完。

大师兄已经过去了,武馆长为什么还要一直管我们这里的事情?老十一问。

没有人吭声。过了好一阵,二师兄说:武馆长觉得我们白沙码头的人应该是他的忠实信徒。

七师兄暗吃一惊。他没想到二师兄竟有如此的深邃。说实话,对于武医的治病,七师兄从来都判定为半真半假。气功有养生之效,也能辅助治病,这是可信的,但夸大到可以代替药物甚至手术,这就不真实了。

问题在于心理作用夹杂其中。所谓信则灵,实则心理效应。武医师来给你发放外气,你本来就是坚信这种疗效的,你就会觉得病痛缓解了。甚至因为心理的“真诚配合”,病情的确缓解了。这不是玄讲,真还有心理学依据的。所以世间也有“心理作用也是作用”的诙谐说法。其实不是诙谐,是道理。

总而言之,武医治病,病人须是信众。而白沙码头的人,最适合成为信众。这是一块“结群”的小区。

而且不止于此。白沙码头在这远近几十公里的长江沿岸,是最有影响力的地方。不仅仅是镇子大——这个比较表皮,因而次要,主要是这块地方的人,历来比较,怎么说呢,活跃。对,只好说,活跃。所以,远近相邻的人们,就有点跟样学样。总之,白沙码头的人时兴个什么,不用多久,其他地方的人也要时兴个什么。

譬如习武,白沙码头的人不知道从什么时候,不知道从哪一个开始,习武成风,渐渐地,沿江两岸的人也习武成风。只不过大家都不叫习武,叫“操扁卦”。说某人有武功,就说他是操了扁卦的。

当然啰,其他地方的人因为也操了扁卦,所以常常被白沙的人教训。这是人间规律,概莫能外。

七师兄说:好了,我也不过是受人之托忠人之事。二师兄你想同谁过生活,那真是你个人的事情。末了顺口说了句后来起了天大作用的话:你喜欢的人,我们也喜欢。说完就告辞了。

那天夜里收了活路以后,二师兄给白萝卜说起了武馆长让七师兄传话的事。

白萝卜没有半点特别的反应,反倒笑了笑,我知道他要来反对。

二师兄不知道她说的他,是武馆长,还是七师兄,就说人家七师兄可是一点都不反对的哈!

那么他是咋说的?她问。

他说二师兄你喜欢的人,我们也喜欢。

白萝卜放下手里的东西,拍着手说说得好,真是说得好。然后她继续她手上的活计,没有再吭声。

到了已经睡下一阵,二师兄好像在打鼾了,白萝卜突然说梦话似的喊了一声给七师兄的书桌做了。

二师兄给惊了一下,问你在说什么吗?

鹅帅(我说),她的陕西腔出来了,给七师兄几(的)书桌做了吧。

好吧。二师兄说。

立刻,从第二天起,二师兄放下了任何人的任何家具,来做七师兄的书桌。

实话说,对于这张书桌,二师兄是有点歉疚的。拖得太久了。现在,等于是,白萝卜在说情了——她从没给任何人说过情,她从不过问男人的事情。那真是不能再拖了。

这张书桌不好做,它的木料太好了:梨木。只说梨木是可以挖成烟斗的,各位也就明白了。而且,按照七师兄的要求,这张书桌比一般的书桌长宽许多。这也是二师兄一拖再拖的原因。一张书桌要挡住好几套家具的。

二师兄为此还请了其他兄弟来帮忙。今天你来拉两锯子,明天他来推两刨子。

读书人的书桌。差不多每一天,二师兄都要念叨这句话。他还说,有了这一张书桌,七师兄应该写成社科院的院长。

过了大约一个月吧,梨木书桌做好了。老十一退后两步,端详一番,咂咂嘴说乖乖,在上头做儿做女都可以了。

书桌的确大得有点像张床,但是的确让人喜爱。又气派,又细致,转弯抹角之处别有一番风味。而且,整个书桌没用一根铁钉。众兄弟七嘴八舌说:放上文房四宝很协调,放上外文书籍词典也很协调。

二师兄给边上那只小抽屉安上把手,这是全部的最后一点工作了。他手握斧子,将那菱形的把手轻轻敲进打好的槽子里。嘭、嘭……在敲到第五下,或者第六下的时候,二师兄扬起的斧子突然从身后飞起来,落到一堆角铁上,发出当的一声,二师兄应声倒地。

二师兄的病,叫“重症心肌无力”。就是说,让心脏能够跳动的那些肌肉,突然没有力量了。重症,就是病情严重。如果一个人的胳膊腿什么的没有力量了,他可以歇着嘛,但是心脏怎么能够歇着呢?

医生说这是先天性的心脏病。

二师兄虽然给急救了过来,但他自己知道长不了。

所以他要立遗嘱。他吩咐老十一,叫来三师兄,执笔,又叫来八师兄,拍照。作为长辈的老不退火已经闻讯,自己来了。

这是在医院的病房外,花园里。二师兄坐在轮椅上。这医院的级别是不低的了。医生对二师兄要留遗嘱没有表态。

天气很好。这是十月下旬,小阳春天气。不知是哪一年的十月下旬,众兄弟集体发现了这个“地区气象规律”:每年这个时候,重庆都有个把星期绝好的天气。作为工会主席的三师兄为此赋诗一首:一夜起来突然晴,阳光之中有胭脂,南风软软像抚摩,出门可以不带伞。

众人哈哈大笑,说好诗好诗。大师兄还问八师兄:喂大师,你来谱成歌曲嘛,成为码头之歌,如何?

当时八师兄说叫他自己谱吧。当然没有谱,后来大家都忘了这连打油诗都算不上的口水话了。

但是这会儿二师兄想起来了,一字不差地背了出来。三师兄就明白二师兄是真不行了。

二师兄指着老不退火和老十一说:三哥(他有时候要这么叫三师兄)你来记,他们两个是公证人;八哥你照相记录,证明此次公证。

三师兄点点头,没有去把公证人纠正成证人,也没有说公证本身不需要证明。

二师兄开始说:

第一条,七老师(他有时候要这样叫七师兄)的那个写字台,做得很完美的,由老十一负责漆成中国漆,要不然可惜了。实话说中国漆比任何洋漆漂亮,又不怕烫。要说服七老师,不要跟着别人学,喜欢胶片漆。

(老十一插话说,他晓得。)

二师兄便对老十一说:你们要先砂得耐心些再上漆噢。要不然你一漆就会发现不平,可惜了。木匠怕漆匠,漆匠怕打亮。一边漆一边拿电灯对着照。

(三师兄想那张写字台说不定是二师兄做的最好的家具。)

第二条,我这个病,与任何人无关,是我的遗传问题。我的父亲就是这个病,重症心肌无力。我在这个医院里还查到了当年他老人家的病历。这就是他的老病历。是民政局的人帮我查到的。我的运气好噢,这么多兄弟,只有我一个人还看得到亲生父亲的病历。

二师兄把一个发黄的病历递给三师兄,说你们都看清楚吧。

三师兄说不用看,其实我们早都听说了。

老不退火此时开口:我们这一辈的人都知道的。你老汉是灾荒年种菜挑水时一头栽到地上的。灾荒年,指上个世纪六十年代初,当时官方叫“三年困难时期”,全国性的饥饿,使城里居民也开荒种地。

二师兄说:以前我不知道这个病要遗传。这次我问了医生,才知道这病遗传的概率很大。这个就怪不得哪个了。

所以,第三条,大家要对白萝卜公正。说她是个异人,完全是胡说八道。她是一个正常的人,一个普通的人。我可以明明白白告诉你们:她完全正常。我死以后,任何人不要怪她,还要安慰她,不要让她背思想包袱,好像害死了大师兄,又害死了二师兄。

三师兄放下纸和笔,坐直了,说:我们的看法,和你是一样的,我们从来没有认为她不正常。

老十一也说:二哥你绝对放心了吧,没有人敢歧视她。

老不退火说:老一辈里有迷信的,也不过背后说说而已。见怪不怪,其怪自败。我们都给白萝卜撑腰。她只要愿意,她可以在白沙码头住一辈子。

二师兄说老革命你说到我心头去了。我就是担心有人要赶她走。

三师兄问:哪些人会赶她走?

镇政府的那几个亲戚。二师兄肯定地说。

三师兄没有吭声。那几个亲戚,也是开着同白萝卜差不多的小店子,挨得也近。白萝卜的生意很好,他们就嫉妒她。就这么简单。

大师兄同白萝卜在一起的时候,没有人敢吱声。大师兄出事了,那几个人就放得有些话出来,大意是要像驱鬼那样驱逐了她。但没料到二师兄很快就接了过去,只好又不吱声。

二师兄如果也出了事,那些人恐怕就找到了硬道理了,要借机下手的。

但是,如果白萝卜仍然能够嫁给白沙码头的人,那就拿她毫无办法。

沉吟良久,三师兄开口问道:二哥,如果你真的回不去了,我可不可以娶了二嫂?

二师兄突然眉开眼笑,说:哎呀,这是最好的办法呀!把这个写成第四条,快,老三你把这个写成第四条!

老十一也笑了起来,但是说二哥这个不行的,现在不是旧社会,婚姻自由,怎么能够规定呢?

三师兄说:人家又不是一件家什,要尊重人家的意愿,这个怎么能够先写好。

二师兄说也是,也是。那么,他庄重起来,一字一字地对着三师兄说:到时候你要认真负责噢!

请放心,三师兄也一字一字地对着他说,我说话算话,而且,这里不是还有两个公证人吗?

二师兄轻轻地出了一口长气,很高兴地说:这样我就放心了。然后他似乎有点迟疑,说:最后有个问题,我也不知道算不算个问题,就是白萝卜她怀了孩子的——

这不是个问题,三师兄肯定地说:我们会把孩子好好养大。

这以后有一会儿大家都没有说话。又过了一会儿,二师兄说你们回去了吧,明天上午,能来的就来一下。

担任摄影师的八师兄感到这话里有点什么,他迟疑了一下,还是没吭声。但他支上了脚架,自拍——他后来给这张照片取名为“最后的全家福”。

第二天是个星期天。早上,护士来发药的时候,发现二师兄停止了呼吸。

医院的死亡通知电话还没有打通,三师兄、八师兄、老十一和老青猴却自动赶到。

老十一流出了眼泪。八师兄却笑了起来,说:同我昨天估计的差不多,二哥不愿多拖,自己解决了自己。

二师兄会闭气。就是说,他可以想不呼吸就不呼吸。这种功夫是很不好练的。本来,练这种功夫是为了装死。这是老早以前那些江湖中人的伎俩。不知道二师兄练习这个来干什么。

当初,大师兄笑嘻嘻地说嘿二哥说他会闭气,众人多有不信,一齐嚷道闭来看看。

七八个人来到河滩上。那是四月的河滩,尚未涨水,宽阔平坦,绿草如茵,太阳半透明地蒙在薄薄的白云里。只有一点细细的风,几只风筝要飞不飞的,正像季节的尾巴。二师兄躺在一块密密的铁链草上,两手交叠着放在小腹上。大家急切地想看他的变化,他却突然说太阳晃眼睛。三师兄赶忙用了块手帕盖在他的眼睛上。这下看上去就有点像那种了。众人不禁发笑。二师兄认真地说不能笑,我静不下来。大家也就慢慢地收住了笑。

过了一阵,众人有点面面相觑。眼见得二师兄的脸色在变——好像里面有什么东西褪走了似的,皮肤变薄了,颜色变浅了——小五儿探身上前,伸个手背在二师兄的鼻孔旁,过了一阵,缩回手,惊恐地瞪大了眼睛,脑袋一通乱摇,意思是真没气了。

众人看着大师兄。大师兄摆摆手,意思是先别忙。又过了一阵,大师兄叫道二华,二华。没有反应。大师兄又说:不是不报,时候未到,时候一到,统统会报。

好像大师兄念的是咒语,或者二师兄觉得行了,慢慢地他的脸上颜色变深,然后有了血色,再然后胸脯开始起伏……直到睁开眼睛。

大家相信了,不由得佩服了一通,不知谁问道:你可以闭多久?

二师兄坐起来,好像有点虚弱,说我也说不清楚,也不能太久,否则就回不来了。

大家便开始嘻嘻哈哈,说这才是真正的绝招。

一向对什么都随随便便无所谓的三师兄却说:要不得,歪门邪道,不要练这个,伤元气。

二师兄也笑着承认,是有点伤身体。

只是后来,每当说到什么人得了绝症,又痛苦又花钱,几次自杀都不成功时,作为学者的七师兄总是要说:死亡的本领其实是每一个人最不能没有的。

其实在发达国家早就在争论安乐死的问题。最难解决的是意愿的真实性。连美国那样的国家都还没有解决,中国就更不用说了。

所以,如果人人都能像二师兄那样,想不呼吸就不呼吸,那多好啊!

三师兄站在二师兄的遗体前,看着他平静的面容,想的就是这个。

二师兄这种病,应该还可以拖些日子的。心脏不行了,药物来刺激,渐渐地药物也不起作用了,人才完蛋,就是这样。病人总是要抱希望的,医院总是要生利润的,就是这样。

但是好像二师兄不愿意这样。就是这样。

但是三师兄没有公开说二师兄自己干净了自己。他只是悄悄给白萝卜说了他的认定。

白萝卜说是这样的,我早就知道是这样的。

七师兄赶回来,在二师兄的木工房里,摸着那张硕大的写字台说:这么硬的木头,怎么会不累死二哥呢?我不该拿给他做啊!他摇着他那如斗的大脑袋哭起来,泣不成声。

老十一在一旁,说怎么能够怪你呢?二哥自己说他想做件很像样的东西,他说我们这里就出了你这么一个科学家。老十一没有说是白萝卜催促二师兄快给七师兄做的。

二师兄就由火葬场火化了,装在买来的骨灰盒里。本来大家也想像安葬大师兄一样,动手做一只骨灰盒,但没有哪个有二师兄那样的手艺。做骨灰盒的人自己死了。想到这个,大家先是黯然神伤,随后又笑起来。

大家在天梯石壁上又凿了个洞,紧挨着大师兄。一把水泥糊了个天衣无缝。外面凿了一个数字:2。

十三弟发难

接下来的事,不消说,就是全体对于“三哥接手白萝卜”的关注。

多数人中立。这是三哥和白萝卜的私事嘛。

最为明确表示支持的,是八师兄。这很让“师兄弟中的师兄弟”七师兄大惑不解:当初二哥接手你都反对的嘛!

这是两人多年来难得的分歧。八师兄的回答很简单:现在,我都想看个究竟了。

而最为强烈反对的,是摩托车手十三弟。这有点出乎大家的意料。十三弟是有点性子,不错,但长期以来他基本上不提个什么主张的。

他只说要不得,不能再告了。告,是极度的方言,试验的意思。也就是说,在他看来,大师兄在搞试验,二师兄也是在搞试验,现在三师兄仍然属于试验。既然前两次都失败了,就不要再告第三次了。

但是他也同所有的人一样,说不出道理。从感情上讲他站得住脚,从科学上讲他站不住脚。反对派中还有一个重要人物,就是学者七师兄。学者当然也不能说出“不能再告”的科学依据,但他既然是学者,就有他的思路——他换了一个角度。

他说:你们几个,其实是在不服气——别人越说得可怕,我越不害怕。问题是,男女结合,还是应该根据感情。你们这样,即使死了,也是在赌气,与感情无关。

应该说来,七师兄的论点是釜底抽薪。但三师兄也不是省油的灯。他说:就算当初,说不上有多少感情,但是,如此这般,搞得几个回合,反倒生出感情了。

七师兄把三师兄瞪着。他无言以对。你凭什么说人家有没有感情?

摩托十三弟的反对,是经验主义。七师兄的反对,是伦理。他实际上认为大师兄二师兄三师兄都在开玩笑,甚至那个白萝卜,也在开玩笑——你只要敢要我,我就偏要跟了你。

七师兄有一种心思没有说出来,也不能说出来,就是大师兄、二师兄的死亡,跟人家白萝卜毫无关系,倒是跟自家这一伙兄弟有关系。你看嘛,不是老青猴惹祸,大师兄带人去打群架,大师兄会出事吗?不是这个那个都要二师兄亲手给做家具,二师兄会累得发了病吗?不错,那个病可能是遗传,但劳累肯定是导火索。包括我自己这个大写字台。

大师兄未必是看上了白萝卜,但他要了她。

白萝卜是喜欢大师兄的。

但白萝卜未必真的看得上二师兄,但她跟了他。

三师兄未必真的并不害怕白萝卜,但他要把她接过来。

这样不好。都不好。认真说来,这一切都是很荒唐的,但认真想来,这一切又很正常。这里的人就是这样的。

三师兄单独请白萝卜喝酒。说单独,也并非只有他,还有开摩托的十三弟。十三弟说白萝卜究竟是一种(就是说的:一种)什么人,我们一直没有搞清楚。我们还是应该搞清楚。

以前大师兄搞清楚没有,不知道,因为他从没说起过。估计大师兄并没有真的去搞清楚。

二师兄可能在搞清楚,结果清楚成这样。但是他属于民间所说的小叔子接下了嫂子。是出于对哥哥的怀念和对家族的责任——也可以这样解释呀。

但是,已经一而再了,摩托十三弟说,如果还要再而三,那我们就要把她搞清楚。摩托车手日晒风吹的眼睛闪着毒毒的豪光。众兄弟中,他袒护他的三哥,如同老十一袒护他的二哥。

让白萝卜喝酒,是为了能够酒后吐真言。白萝卜参加一起喝酒,也不在少数,但都没有真正问过她什么。这次要专门同她喝。

于是就等了这么几天,到了旧历的七月十五。七月半,鬼乱窜,是谓鬼节。给白萝卜是这么说的:我们到天梯石壁下去吧,鬼节,烧烧香。也没说给哪个烧香。大师兄、二师兄都在那里。

那个地方很是高朗,又能够看见长江,山水都有了,又清静。

白萝卜欣然同意,说我来准备东西,天黑以后我关店门,我们去吧。

鬼节的月亮极其明亮。这是重庆一年中最亮的满月。到了北方仰望的中秋,反而不可靠了——十有八九是无月中秋夜,不下雨就是天老爷的恩宠。

东西都装在那个背篼里。那个密实的板背篼,白萝卜时常背着它到批发市场进货的板背篼。

白萝卜从背篼里拿出一个坚硬的老南瓜,放石头上时砰的一声。十三弟吃了一惊,问还要生火来煮吗?

白萝卜笑眯眯地摇摇头,说这是给烧香当香炉的。她圆圆的脸在月光下亮堂堂的,像一个地上的小月亮。那一瞬间三师兄感到她像一个神仙。

白萝卜随即将老南瓜吭哧吭哧砍成几大块,略做修整,把香和烛一一插在南瓜块上,稳稳当当的。原来这附近没有土地,整个是一块巨大的石头。

十三弟默默地点头。三师兄想这白萝卜是多么细致又聪明的一个人啊!

香火在坡顶上点起了。银丝般的烟雾袅娜地升向夜空。三个人盘腿坐在石头上,拿出碗来,一一倒上白酒。

喝了白酒,又一一倒上啤酒——这么交替着喝,喝,慢慢地,白萝卜说她老家的话了。

三师兄问白萝卜:你的老家在哪里?

白萝卜说,老县。

三师兄想起去年在其江河里打捞大师兄时,那边的保卫处长问她,也是回答的老县。

真是有个叫老县的地方吗?

是的,鹅就是那塔的仍(人)。

你今年究竟多大呀?

鹅的妈妈才晓得。

你的爸爸妈妈在家里吗?

白萝卜摇摇头,说鹅不记得了。

如果现在要你回家,你找得到家吗?

那肯进(定)不行。

那一年白萝卜突然来到白沙码头的时候,就不断有人想问清她的身世和来由。但问不出个所以然,她什么都不记得了。把她带到医院去,看了好几个科,医生都说她是真不记得了,不是装蒜。

码头上不知是哪个高人说这是个异人。说开了头,又引来另外的高人,也说她是异人。至于坚决阻止大师兄同她亲近的武馆长是听到了什么,还是自己也像那些高人一样看出了什么,就不知道了。

现在想来,白沙码头的人们不约而同地将她留在了镇里,还帮助她开起了小铺子,一定是觉得稀奇。只是觉得稀奇。那段时间不断地有人跑去看她是个什么样子。以至于不少人舍近求远到她的铺子买东西,结果后来买成了习惯。她的铺子生意好,得以不断发展壮大,这是最先起作用的原因。

白萝卜的身体微微摇晃,两只眼睛里都有一个月亮。

十三弟冷不防地问:你听没听说过,别人说你是个异人?

鹅就是一直想问,啥样的人叫异人?

三师兄禁不住笑了起来。他说这个可能是我们这里的说法,就是同普通人不一样,有很奇特的地方。

那鹅就不是异人。

十三弟又问:你是不是异人都不要紧,问题是有没有人说你是异人?你听见这么说过吗?

三师兄突然大笑起来。十三弟问你笑什么?

三师兄说你完全是专案组组长。十三弟也笑起来。

白萝卜的头往下垂,垂,就要碰到地面了。三师兄说喂你是不是喝醉了?

她抬起头,说鹅是在想,是啥样的仍(人)说过的,鹅想起来了。

是哪个?两个人一起问道。

大师兄啊。

哦,那两个人都很失望。但三师兄还是问:大师兄是怎么说的。

有一天,他拉开鹅的衣领,闻领口里面,说你的身上有股药香,你恐怕真的是个异人呢。

你怎么说呢?

鹅也拉开领口闻,鹅闻不到。

自己当然闻不到。十三弟说。说了以后他的头也垂了下去。

几(你)在想个啥呢?白萝卜问他。

三师兄摆摆手,说他不是想个啥,他有点醉了,让他睡一会儿。两人让他靠在树身上。十三弟竟然打起了鼾。白萝卜嘻嘻嘻地笑。

三师兄还没见她这样笑过,也笑起来,问哎你是不是也有点醉了?

白萝卜说鹅喝不醉,我可以喝得胀死,就是喝不醉。

三师兄大吃一惊,真的?

真的。有一次我对大师兄说鹅好想知道喝醉了是啥样的感觉,他就陪着鹅喝。喝了大半夜,他醉了,鹅就是醉不了,但肚子胀得不行。

三师兄倒抽一口冷气。众兄弟喝酒无数,没有谁见大师兄醉过。

本来是想让她喝多了,酒后吐真言。为此三师兄自己控制着,没敢怎么喝。原来这样,三师兄索性自己喝开了。

这样人也就放开了。他盯着她,问:别人说,大师兄死了,二师兄也死了,都是因为你白萝卜啊!

白萝卜说咋会呢,一个是打架,一个是生病。

三师兄长叹一声,说看起来是这样,但原因可能就在你那里,是很深很深的原因,表面是看不出的。

好吧,就算鹅是个妖怪,鹅为什么要害死他们呢?

说得对。其实我也是这么想的。来吧,我们干一杯。

然后他说:你看,大师兄没有了,二师兄也没有了,你怎么办呢?

白萝卜一口应道不是还有几(你)吗?

三师兄不禁笑起来。他说万一我没有那个胆子呢?

她又是一口应道几(你)没有胆子就不会叫鹅到这塔来了。

三师兄点点头。他看了一眼歪着头睡着的十三弟。月光下十三弟的梦口水闪闪发光。

你是不是有了孩子?他看着她的肚子问。

好像是吧。她漫不经心地说。

怎么是好像呢?

鹅没有经验。她说。

三师兄哈哈大笑。他问如果有了孩子,你要不要生下来?

那是要生下来的,孩子本来就是为了要出生的嘛。

三师兄说好,好。他突然想,这个孩子的样子,最好谁也不要像,就像白萝卜,那么就是年画上那种大头娃娃——想着想着,他的眼睛眯起来了。

他闭着眼睛,他听到了远远的笛声。是从夜泊的船上吹过来的。吹的个电影插曲,《城南旧事》里的。作为工会主席的三师兄去给职工买的电影票。

这是一支笛曲,调子不高,吹得也有点迟疑,在中秋的夜风有点断续,但引得三师兄很想跟着唱上一阵。

三师兄想等白萝卜把孩子生下来。等了半年,没有动静。纳闷了一些日子,老十一笑嘻嘻地告诉他,他妈说:白萝卜肚子里没有孩子了,当初肯定有的,现在肯定没有了。好像那孩子是个大糖块,在嘴里吮着,不小心吞进了肚里,哽了一下,慢慢地也就化掉了。

有一天,好几个女人都说:白萝卜来例假,看见她在厕所里处理的。

白萝卜并没有去过医院。她不会去处理掉孩子的。不会的。

三师兄也笑起来,说那就算了吧。好像大家都习惯了她——她就是这种人。什么怪事在她身上,都不怪。

工会主席三师兄分到了一套房子,简单装修了一下,和白萝卜住了进去。

和大师兄、二师兄一样,没有正式请客,但还是在自家弄了一顿火锅,请了几个人来,要意思一下的。

七八个人吧,围着一口铁锅。里面红汤翻滚,香辣扑鼻。白色的蒸汽在顶棚盘旋。外面刮着冷风,下着晶亮的小雨。进屋来的人都呵着气,搓着手,一眼看到这一锅,就像看到希望一样的两眼放光。

现在燃气炉已经普及。应该说这个既方便又干净,但三师兄觉得那个不正宗,所以舍简就繁,弄了个大大的炭炉子——总之炉子的边沿可以摆得下足够的碗碟,多数的菜品就这么围了一圈。这个就有点像早年的码头工人发明的那种火锅了。

干了第一杯啤酒。三师兄感叹道:三十功名尘与土,八千里路云和月,我们都三十出头了,一事无成。

老十一说:七哥是有成的,读了大学成了学者;八哥也是有成的,发了财。

八师兄说他妈的发了财叫什么有成?大家笑起来。

白萝卜突然插嘴:头一句我是懂的,八千云和月我就不懂了。

三师兄想了想说:老实说我也说不详细。

七师兄说:三嫂子你问得很别致耶,从来没人这么问过。我想吧,这一句跟前一句,对仗工整,意思也一样:奔波万里,也不过是见了星星月亮,没有多少成就。

是这样啊,白萝卜拍着她的胖手板欢呼,见了那么多星星和月亮,那不是成就是什么?

全体哄的一声大笑起来。在七师兄的提议下,大家为三嫂子的超级真理干杯。

外面有人叫三师兄。三师兄说了声是单位的人,就出去了。

他一走,十三弟像逮住机会似的,开始装精作怪。他拉开架势环顾一圈,说哎三嫂子,这套房子那就比大师兄、二师兄的安逸得多了。

白萝卜好像听不出话中话,泰然答道时代不同了,社会在发展。

其他人全笑起来。

十三弟有点尴尬,也好像有种什么蓄了很久的东西给捅了一道口子,他冲白萝卜连连点头,说厉害哟,铁打的营盘流水的兵。

七师兄大惊,赶紧假笑着说老十三你还没有喝就醉了吗?他希望白萝卜马大哈,听不懂这句话。

谁想白萝卜这会儿不马大哈,她听懂了。但是她不生气,还眉开眼笑,说几(你)说鹅是铁打的营盘?

她一挑明了,十三弟索性过招。他说:你看,大师兄没有了,二师兄没有了,你要小心保护三哥。

白萝卜笑着摇头,真像一个过年的大头娃娃。她大大咧咧地说你们都不要怕,三哥有一点点不对劲,鹅先死了。

是真的吗?十三弟跳了起来。

是。白萝卜说。

好得很,十三弟十分快活,一跃而起,不知从哪里抓过纸和笔,说你能不能写一个军令状,还按上手印?

啥个叫军令状?她不懂。

就是你刚才说的话,写在这张纸上,口说无凭嘛,白纸黑字才是真的,到时候要兑现的。他把纸和笔递过来。

鹅不用写那个。她把纸笔拂开。

那你就是假的。十三弟阴笑着,闭上眼睛,脑袋划着圆圈。

鹅说了,就是真的,喝酒吧,老十三兄弟。

好了好了,不要闹了,七师兄把纸抓过来,揉成一团,塞进裤兜。

白萝卜却又笑起来,叉着腰说:老十三几(你)是个傻瓜!

为什么?十三弟很不明白。

几(你)让鹅写在纸上,留着,怕鹅赖账?鹅要是赖账,还是要赖的。到时候鹅把菜刀递给几(你),把颈子伸给几(你),请几(你)来处决,几(你)咋办?

全体大笑。不知是哪个正准备下一批鳝鱼片,一失手,锅里锅外各倒了一半。

恰在这时三师兄进来,说什么事情这么兴奋,鳝鱼都爬到地上去了?

八师兄来得快,抢先说划拳,划拳喊得笑人。

三师兄来了兴趣,问哪个喊的,怎么笑人?

急切之间连八师兄也在沉吟,突然白萝卜指着十三弟说:他喊的是“刘(六)晓庆,舞(五)都跳不来”。又是全体大笑。

三师兄笑着坐下来,说狗日的这个还发明得好噢!你们看嘛,立刻要传遍。

十三弟端起酒杯,欠着身子来敬白萝卜,说三嫂子你是个天才。

后来,这个对一代影星非常不公正的酒令的确传遍了大街小巷,不过也只持续了不太长的时间。

公主入狱

闯荡边陲衣锦还乡的八师兄其实一直说不清楚自己的闯荡是因为民众对艺术的抛弃,还是公主对自己的背叛,但他有了钱以后最想做的事,就是让公主知道他有钱了。他心知这很俗,但他摆脱不了这个念头。

他买车就是为这个。这在重庆,算相当早的私人小车了。

怎样让公主知道老子已经今非昔比,是个问题。总不能抱着这么一大堆钞票去让她过目吧?应该是,本不想让你知道的,一不小心给你知道了。

八师兄开始策划。后来他回顾自己的过去生涯时,将这次策划称为“第一次策划行为”。这是一次本能。那个时候还没有流行“策划”这个概念。

第一步,侦察。

他一回来,就打听到了,公主开了一个火锅店,店名叫红叶,在南岸。这个消息让他多多少少有点欣慰。这个臭婊子总算没有继续去傍大款。她居然也要自食其力。自食其力!稀奇!

当然啰,她本来应该成为歌唱家的,而且是以歌剧闻名的歌唱家——约定俗成这是歌唱家中的最高级别……现在,歌唱家和火锅店老板,真的是牛胯和马胯,居然也搞到一起了。

在那一天的中午,八师兄去到了南岸,在区政府背后的那条舒舒服服的小街上找到了红叶火锅店。这是拐角处,一边进入闹市,一边溜下长江。店里只见员工,不见公主。他很激动,也很紧张。他希望公主变得很老了,很丑陋,很焦头烂额。其实公主还只有二十多岁。

他躲在一排夹竹桃的后面,隔着公路往红叶火锅店里面看去。生意不错。从规模来看,已不算小,从装修来看,至少不算简陋。还是有一定本钱的,他想,你是在哪里搞到本钱的呢?一时间心里不是滋味。

这时就看到公主了。八师兄突然平静下来。就像在闹嚷嚷的剧场里,大幕徐徐拉开,主角已经造型亮相。

公主烫了发,长长地披着。这使她看上去不止二十多岁。显然这是故意的。从她的步态也能看出来——那是货真价实的老板娘的步态。是做了十多年生意的老板娘的步态。八师兄点点头。当老板娘总比当婊子好。你在假装从来没有当过婊子。

她穿着高领的黑色毛衣,这使她又长了两岁,但是把脸衬得更白了。她进了柜台,坐在了高凳子上。仰起身子,深深地喘了口气,轻轻地左顾右盼。

陆续还有人进去。有人在同她大声开玩笑。有一个沙喉咙在问喂老板娘,究竟在你这里,是要吃得多一些呢,还是反而吃不下噢?

八师兄想这个问题该怎么回答呢?就听公主不紧不慢、一个字一个字地说那要看你是吃了才来的呢,还是来了才吃的。哄堂大笑。

八师兄隔着公路也笑起来,轻轻摇头,承认这回答算得聪明。她的确是很有才华的啊,他想,只不过你再有天大的才华,也只能在这三教九流中与人斗嘴而已。他转过身去,闭上了眼睛。泪水从紧闭的眼睛里流下来,像石缝里渗出的山泉。只不过两三年前,他还想着同她一起,以艺术家的身份周游世界。一个是小提琴家,一个是歌唱家。在欧洲,或者美国,演出完毕,谢幕之后,主人来献花,称赞作为主角的公主,这时翻译就会告诉主人,首席小提琴就是主角的丈夫。主人就扭头来看乐队,我呢,就举一举小提琴,轻轻点一点头——啊,这样自然而然的事情,居然一下子就成了幻想,永远不可能出现了。艺术就像古时候的什么妃子,说废了就废了。

他穿过公路,靠近火锅店,在公主看不到的地方,研究应该坐在什么地方。他不能在店里同她打照面。我可不是故意来的,我根本就不知道这是你的地方。但是我又应该能够看到你的——表情。很好,墙上挂着几幅大大的镜框,都是什么人送来祝贺开张的。这些镜框就是几面隐约的镜子,刚好可以从里面看见柜台。很好。

三天以后,总算下了雨。八师兄盼着下雨,因为他需要假装躲雨。如同诸葛亮料定三天之后有大雾,他也料定了三五天之内有中雨。而且这种雨一般都是下午来到。

从昨天开始,他就穿上最好的西装,戴上最大的钻石戒指,还有一只上等的皮包,等着中雨的到来。不但如此,还给相关的人士打了招呼,让其随叫随到。他反复看这西装,反复看这钻戒,反复看里面没有一份文件一张发票的皮包,反复地笑,然后反复地说俗、俗。他怎么会不知道这暴发户式的俗气呢?不错,他是在码头上长大的,但码头上的人很粗鲁、很下流,却并不俗气。而且知道什么是俗气,怎样就俗了。这的确很奇怪。

他一千次地思量过:公主这人俗不俗?渐渐形成的结论是,在其他地方不俗,在钱上头又俗又不俗。比方说,因为钱,她离开了剧院,就是俗,但她不再投靠大老板,而是自己开店来赚钱,就是不俗。

快下雨的时候,他就在红叶火锅店附近躲着。这雨好像很同情他,真是配合得很,五点钟,准时下,而且那个大小也刚刚合适。雨一下起来,他就出来,淋,雨下得紧了,他就开始小跑,跑过红叶火锅店时,他停了一下,又起步,又停下,感觉上是偶然发现了这么个地方——索性就在这里一边吃一边躲雨了吧?

但是,头两次这么跑过的时候,他没有进去,因为公主不在。终于,在一连两次白白地紧张激动之后,第三次跑过时,她出现在柜台里面了。而且,他确信她看见了他。

就晚饭而言,有一点早,所以更像是躲雨而不是存心来吃饭的。这样才自然。而且,不至于到时候没有合适的座位了。

他折进店里,选了个角落坐下,而且背朝柜台。他不希望一不小心同公主的目光相碰。

他掏出手绢,擦头上身上的雨水。完全不知道要下雨,又不得不在外忙碌的人,才会这样。这时服务员来问他几个人,他说哦,等一会儿,我看他们哪些能来。他从皮包里取出手机,当时叫做大哥大的,跷起二郎腿,呼风唤雨。

最先赶来的,是一个粉子,即年轻女郎,歌舞团跳舞的,同时已经开始当模特儿。他问过粉子,以前那歌剧院的红角,公主,你认识不认识?她说不认识。这才和于要求。他要求她扮演他的女朋友,乃至未婚妻。报酬以小时计。他召唤模特儿时说把毛背心给我拿来,突然降温了,听到没有?完全是丈夫吩咐妻子的口气。声音很大。他想公主应该听到了。

模特儿取出一件浅灰色的毛背心递给他。背心的质地很好。背心是他预先放在她那里的。他脱下了西装,她就赶快替他拿着。他穿上了背心,她就提搂着西装帮助他穿上。他皱了皱眉头。因为她做过头了,有点像保姆伺候老爷。

他一直很激动。人可以激动这么久,让他非常奇怪,以至于想到该不是发作心脏病了吧?他的心脏在胸膛里一下一下地撞击,并不快,但是很凶,像乐队里常常因为敲得太重而被指挥训斥的定音鼓。啊——他感到了缺氧,他张大了嘴巴,像狗那样喘气。连模特儿也紧张起来,张开嘴巴盯着他。

他瞄了一眼镜框。公主低着头,看着柜台上的什么,好像在算账。这给了他调整的时机。他总算慢慢平静下来。本来他决定,如果她来同他打招呼,他要假装一下子没有认出她来——这说明我很快就把你给忘记了——但现在他想,不这样了,如果她来打招呼,也就打招呼,不要刺激她。他心里突然来了一股温情,鼻子也有点发酸。

他开始招人来。他用这样的言语叫人:管他妈的,干脆吃饭嘛;我在遭遇寒潮时路过火锅店;快来,一边吃一边就把事情说了嘛;什么,你已经在吃了?放下放下,快过来;你有客人?一起来嘛;打车来打车来,撕车票,我报。

他右手拿话机,左手在桌面上这么敲,像弹钢琴,看到他的人没法不看到那枚硕大的钻石戒指。他一脚蹬住桌子腿,身体后仰,还摇晃,这里面的人没法不看到他。

终于,他召集的人员,不,应该说,演员,到齐了。他命令模特儿点菜,点最贵的——模特儿遵命去翻看最昂贵的那一页。一翻开就尖叫了一声,把菜谱塞给他。

原来最贵的是毒蛇、乌龟和王八。有五步蛇、竹叶青、烙铁头之类的毒蛇。八师兄毛骨悚然,笑着说:狗日的卖给鬼吃的吗?对面却有人极其喜欢,说点一条竹叶青,竹叶青的蛇胆和酒喝了相当明目的。八师兄索性把菜谱递给了他。

一会儿菜就上来了。一个戴着高高的白色方形状帽子的厨师提着一条青蛇过来了。女士都吓得往旁边闪。厨师当面杀蛇。模特儿尖叫着说杀好了拿来嘛,吓死人了。一旁有人说:必须当面杀,免得以为是死蛇。又有人补充,死鱼还可以吃,死蛇是没得人要的。

暗绿色的蛇胆汁滴进一只玻璃酒杯里,厨师倒进半杯白酒。那酒杯就被映成了透明的绿色。八师兄一阵恍惚,好像看到了一大块价值百万的翡翠——场面进入气派,他抬眼找公主,希望她能看到这里,却突然看到几个穿警服的,有男有女,穿过大堂往楼上冲去了。

出事了。他想。不知为什么,他反而平静下来,招呼道:不关我们的事,各人吃。

大家吃。这下真还成了来吃火锅的了。八师兄不觉十分扫兴。

一直到吃完,也没见穿警服的下来。公主也不知去向。

次日,八师兄自己开了车来。果然如昨天所料,关门了,而且贴上了盖有大红印章的封条。

他不由得深深叹了口气。他同路边的烟摊小老板谈判,买他一条好烟,打听发生了什么事情。

原来,警方接到举报,说红叶火锅厅楼上的包房里在经营嫖娼卖淫。

又买了一条,让他说细一点。烟老板说:有人陷害。要说包房里,哪里完全没有点那些事情呢?那是客人自己的事,不一定是火锅店的老板在经营。别家开火锅的,看这一家的生意好,嫉妒嘛。八师兄也就明白了。

这种事都是有的,烟摊老板说,故意让男女在包房里这样那样,叫警方来抓现场。过后给钱就是了。

懂。八师兄说。一方面明白公主有冤枉,一方面有一种说不清楚的高兴。

但这样一来,先前积累的所有心情都土崩瓦解了。而且多少有些感觉无聊。

他想我应该去救她。古往今来,张三李四,一切的一切都无所谓了。去救她,这才是个事。

公主关在看守所。一般是不得探望的,但八师兄还是想法探望了她。当然,她的案情也不复杂,说进入了诉讼程序也是可以的。

院子中央是一棵老黄葛树。围着大树的一圈水泥镶瓷砖的圆形花台就是探望的地方。八师兄坐在那里,不由自主地拘谨起来,感到因为自己的人被抓,自己也成了犯人,不觉就笑起来。这样就发现自己的心情其实很好。他为自己的幸灾乐祸有点羞愧。

一眼看见公主被看守带着过来了。八师兄很惊讶,公主摇身一变素打扮,很是好看,不像被收监,倒像拍电影。她真是一个标准的舞台演员。

所以,他的第一句话是你这个装扮不错,歌剧《江姐》。

不要挖苦我。她说。

没有挖苦,他认真地说,你穿着这身衣服还特别性感。

你是不是来报仇的?她问,你幸灾乐祸,这下你安逸了吧?

放屁,他说,你想得出来。他压低了声音,说我是来救你的。

几年了,没想到是在这里第一次见面。两人各自低着头,一时无话可说。

她突然说:是别人栽赃陷害,我没有容留卖淫,但现在还想给我弄成个组织卖淫。

八师兄吓了一跳。组织?那不判你个十年八年!恐怕是有人要打你的主意,有人呢要整垮你的生意,一夹攻,就该你背时了。

她没有说话,只是不停地轻轻摇头,就像很久以前的纪录片里的宾努亲王。八师兄又笑起来。

我来救你。他说。

你相不相信我没有做那样的——业务?她问。

我当然相信,他说,忍不住笑起来,为她在这种情况下说的“业务”两个字。他不知道这有什么好笑,但就是要笑。

我来救你。他又说。

你哪里得行噢?她很沮丧地说,我们都是别人案板上的肉。我们一点社会关系也没有——而且,这个还是很花钱的。我的店子查封了,我的钱也没收了。她咳嗽一声,哭了出来。从认识她到现在,从没见她这么伤心过。

八师兄由着她哭。哭了好一阵,渐渐平静了些,八师兄说:我经的事不少了,你经的事还不多。我给你说,有时候,看那情况,很是绝望的,但是转机一来,就会发现那种绝望完全是自己吓自己。

我累死了。她说。我人很累,我的心更累。我现在觉得,就在歌剧院呆着,有得唱就唱,没得唱就不唱,是多么幸福的生活啊!何必要出来搞什么钱呢?

不要这么说,倒回去,你还是要这么干的。我给你说,你始终坚持一条,你那些包房的男女动作,你从来都不知道的。

我本来就不知道,我开的是酒楼,不是KTV。我的客人都是来吃饭的。有人要借吃饭干那种事情,关我什么事?

八师兄没有吭声,心想说你是故意的,不好说,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倒是可能的。他说:人家可以找到证据,说你是知道的。你要有这个思想准备。我已经给你找了最好的律师。

最好的律师是什么意思?口才特别好?公主振奋起来。

那个都是次要的,关键他还得同有关方面关系很好。

哦,我明白了。这个,恐怕要花不少钱吧?我已经没有钱了。

我有,我来替你办。

你哪来这些钱呢?团里好几年都没有像样的演出了。

他一下子很伤心。她连我已经离开剧院好几年了都不知道。我抢了银行,他说,你不要说出去。

不要逗我了,哎,她突然说,我听说大师兄、二师兄真的死了?

是的。他轻轻叹息了一声。

就是说,真还有那种女人,谁碰了谁死?

那谁知道?但是,大师兄是打架淹死的,二师兄是先天性的心脏病,这个怎么能怪白萝卜?

但是白沙码头的人是很霸道的,那个女人要给赶走的吧?

不会的,三师兄接过手了。

啊!公主大吃一惊,你们是在做游戏吧?

游戏倒不是,但是在做试验。

我的天哪!但是,人家白萝卜也是一个人,就拿给你们试验来试验去?

好像,她也在做试验。喂,那个小工人现在怎么样了?

哪个小工人?她直着眼睛想了好一阵,终于说,你说的是那个人啊!他给你们整回到上辈子了,只知道烧锅炉。有一天我看见他和他老婆牵着个三四岁的孩子。他正常了,这样好,不然他是早晚要死于非命的。停了一会儿,又说:你们真是狠毒啊!而且你们还没有犯法呢,嘿嘿,这个世界喜剧,害死人的不犯法,啥都没做的进鸡圈。

怎么,你觉得不公平?嘿嘿,告诉你,这个世界,就是因为这点不公平,才如此生动的。

胡说八道,那不是说,越不公平,就越生动啰?

哪个给你说了越越越?是得有那么点不公平。以后不要再嚷嚷不公平。只有打不过人家的才呼唤公平。你看路边上那些叫唤你还讲不讲理的,就是打不赢的。

公主扭过头,奇怪地盯着他。你变得像个流氓。她说。她生气了。

不要生气,他笑嘻嘻地说,我们两个,哪个变得快些呢?我到外地演出,回来你已经成了他人妇。我们恋爱四五年,为了新婚之夜像个新婚之夜,我一个青春男人守身如玉,你呢?要说公平,这又公平吗?

我说嘛,你就是来报复我的。我也有今天,活该你出口恶气了。你给我滚出去。哪怕我把牢底坐穿,也不稀罕你来管。

这下他真的生气了。你太不成熟了,他说,你是个头脑简单的人,你小小年纪就是歌唱天才,从此你就不会动脑筋了。你就是因为头脑简单,才把个酒楼老板娘弄成个妓院老鸨的。

她低下了头。

他缓和下来,说:前几年我是很恨你,总想看你倒霉。现在我不了。那个时候我们太年轻,没有见过的阵仗突然来了,大家一齐发昏,这个很难免很难免——我真的是来帮助你的。我只是希望你看清生活的本来面目,不要很幼稚地只知道说公平不公平。

八师兄探监

八师兄同七师兄一起跑动。七师兄已经是社科院的一个科长了。他研究中国古代和近代的社会契约,已在全国小有名气,因此也同政法学院有了联系。政法学院的学生进公、检、法的越来越多了。

这样,终于将公主从“组织”改变为“容留”。这一改相当要紧。

当然啰,公主还是给判了刑,三年。判了以后就到一个茶场去了。当了采茶姑娘。

按理三年不算长,但八师兄还是想给她减刑。哪怕只能减半年呢!哪怕只能减三个月呢?如果让公主真的蹲满,八师兄觉得自己就不像个男人了。

减刑的依据是立功。艺术家兼商人八师兄和学者兼小官七师兄绞尽脑汁也想不出,一个采茶姑娘能够立出什么功来。愁死了。

殊不知给白萝卜一语点醒梦中人。白萝卜说喊她说监狱的好话肯定可以减刑。

那是回到白沙码头去吃老十一祖母的八十岁生日酒。众兄弟中,少了几人。除了大师兄和二师兄外,有几个在外地的也回不来。但是大家也没有什么伤感,反而很是自嘲的快乐,说:钱不经用,人不经死,人肯定是越吃越少的。

传统的豆花儿还是推了的。不同的是啤酒开始主打,把白酒顶到旁边。只有两桌需要白酒了。

白萝卜就坐在有白酒的桌子边,挨着三师兄。只有她入的男人席,其他的几个老婆都杂在其他的席桌里。

三师兄把白萝卜拉在自己身边,当然有保护她的意思。白萝卜喝酒厉害,划拳也厉害。她的嗓门粗大,厚,老不退火说她是唱老旦的,比如革命现代京剧《红灯记》中的李奶奶。

但是她唱川江号子(其实川江号子不能叫做唱)的声音却很尖锐。像另一个人。其实白萝卜并没有真正听过川江号子。上世纪八十年代中后期,纤夫这个行当渐渐消失。白萝卜只是勉勉强强见过几次拉纤,偏偏人家只是哼哼着,没有唱个什么出来。

她的川江号子,是在茶馆里,或者她的小店子里,向老不退火之流学来的。

此时她划拳输了,赢家不让她喝酒,要她来几句,她立刻就直起雪白的有点肥胖的脖子。

耶——连手你清水洗来嘛米汤浆,哥子们穿起给你争光(女人把衣服浆洗得很好,男人穿着很精神)。

众人鼓掌。有人说唱泡菜坛。大家笑起来。白萝卜就唱——

耶——那位大嫂身穿蓝,胯脚夹个泡菜坛。

众人大笑,乐不可支。有人喊继续,继续。白萝卜继续——

——青菜海椒装不满,一根红萝卜抵翻沿。

众人笑得东倒西歪的。白萝卜也笑。她很高兴自己的艺术效果。因为她并不知道大嫂胯下的那个泡菜坛是什么。教她唱这个的老不退火之流显然是使坏,但整个白沙码头没有一人告诉她问题的实质,也让人啧啧称奇。就连三师兄,也说泡菜坛就是泡菜坛。

那为什么要夹在胯下呢?她问。

双手不空,临时夹一下嘛。工会主席回答。

继续划拳。八师兄突然有点伤感,想到这里觥筹交错,公主却在坐牢。他说:那个人以前看不起这院坝里的豆花饭,恐怕现在她要羡慕死了。

七师兄安慰他,说三两年一晃就过去了。

白萝卜却乱插嘴,说那要看是哪里的三两年。两个男人都笑起来。八师兄说是的嘛,洞中才数月,世上已千年。我要帮她减刑。他又说。

绞尽脑汁也想不出减刑的办法。却听白萝卜在一旁嚷,好话嘛,好话嘛!开始还因为她在喊拳,接着又听她说说监狱的好话可以减刑。

八师兄、七师兄都笑一笑,觉得是疯女子说酒话。却不料那一头的三师兄转过脸来,说喊她写几篇文章,老七你给她发表了,肯定可以立功。

这两人互相看看,觉得也不无道理。这是典型的工会主席的思路。七师兄笑起来。他默了默神,对八师兄说:叫她歌颂一下劳改队里的管理,应该不困难吧?

她哪有那种脑袋,八师兄摇着头,她看都看不出来有哪些可以歌颂,更莫说写了。

只要有一点点影子,我可以操刀。

她们寄文章出来发表,肯定要监狱过目的,八师兄说。

我知道,七师兄说,我写好,让她抄,再送审,再寄出,再发表。说得一气呵成,似乎公主已经立功减刑,八师兄立刻高兴起来。

深夜,八师兄躺在床上,闭着眼睛,像记乐谱那样拟订计划。

第二天即开车到了那种茶的劳改地。地名很美,叫东山,也有叫东山茶场的。这是块风景区,小有名气。

还有老远,他就把车停在一个农家院子里,给点钱请看住。又折到一处,稍事化装,把自己打扮的像个当地人。如果有人问起,就说来走亲戚的。

然后他站在公路边,拦下一辆拖拉机,和一群农民挤在臭烘烘的车厢里。一闻就知道这拖拉机刚刚拉了肥猪。

拖拉机进入茶场,他四处张望。满目葱绿,起伏舒缓,俨然世外桃源。

他一阵狂喜:看见劳改人员了!他们穿着蓝色的囚服,在茶地里采茶。虽然全是男的,推着那特有的“平光头”,却让他感到无比的亲切。

他在景区的小旅馆住下来。他打听到了女犯的劳动地点。她们多在小公路的另一侧。、

这样,到第二天,他看见了女犯。虽然他没有找到公主——他不敢靠得太近,但他激动得流出了眼泪。

他退到另一个山头,略高,一切看得很清楚。他坐在几株粗大的楠竹之间,犹抱琵琶的样子。这些女犯都很年轻,而且都很漂亮。我敢说监狱里的女人比社会上的女人要漂亮得多!他在心里大叫了一声。如果给她们换上古装,那就是活脱脱的电影《刘三姐》。他的心里响起了那电影里的采茶山歌。

过了一会儿,从对面山头的背后过来一拨女犯,八师兄看出有一个应该是公主。面目看不很清楚,但整个来看没错了吧。

他反而平静下来。渐渐地他的心情有点像在舞台上,面对话筒,将要拉小提琴独奏曲了。

他唱了起来——

哎,亏了亏,不见画眉岭上飞,不见画眉树头站,清早出窝夜不回,清早出窝夜不回嘞。

那个电影里,刘三姐在山上被地主莫老爷秘密抓去。她的情人阿牛哥唱起哀婉的歌,向四野打听。

刘三姐回唱:画眉困在八角笼,八角笼门锁重重,八角笼门重重锁,眼望青山难出笼。告诉阿牛,我被莫老爷关起来了。

八师兄是可以唱歌的。他没有受过歌唱的训练,但他毕竟是个职业的乐员。他唱得字正腔圆,节奏音准无可挑剔,而且韵味十足。

必须让公主听出来,这不是当地农民在瞎哼哼。但是又不能惊动了许多人注意到了他。这个真是考人啊!

因此他实际上唱的很轻。而且只能唱一段。必须引得起职业歌手的注意,必须引不起非职业歌手的注意!就是这样。

现在想来,他从来没有对她唱过歌。在她面前他无权歌唱。顶多,他用小提琴为她的歌唱伴奏。公主的歌声真是美极了,尤其是她轻声哼唱的时候。这个时候他就将拉奏换成拨弦,听来就像钢琴在轻弹。

他成功了。所有的女犯都没有反应,只有一个,先是抬起头看过来,然后左右看看,再然后用一只手挡在耳后,冲他点了点头。

八师兄泪如雨下。他闭上眼睛,夕阳在他的头颅里像一只美丽的气球上下飘浮。

过了一会儿,他睁开眼睛,看公主采茶。他的目力很好,这山里的空气又很透明。他看得见她的双手在茶树尖上跳跃,很在行的样子。相比之下,旁边的人就显得笨拙。他想监狱真是最好的学校。又想公主那要强的德性真是放之四海而皆准啊,连当犯人都要当最棒的。

他的鼻子又酸了。他往远处看,茶坡的四野,是铺天盖地的竹林。楠竹是最美丽的竹子,又挺拔又秀丽,又肥硕不小家子气。田垄之间,洒着星星点点金黄色的野花,整个山野因它们而活泼。这是一座素净的山,是一个一见可喜再一见可敬的女子。八师兄喜欢上这座山了。他想以后她出去了,他要带着她常常来。这样一想,就觉得一个人一辈子能够坐一点牢,恐怕是个好事。不觉又笑起来。

他觉得差不多了。他不能接连不停地唱。现在可以唱第二段了,告诉他,我救你来了。

——笼里画眉莫乱飞,草动只有等风吹。三更半夜风才起,风吹草动再飞回。

他唱得很动情,比第一段更动情。他很想飞起来,从天而降,把她夹在胳膊窝里,飞向天边。但他发现对面的她好像在笑。这有什么好笑的?这人真是个乐观主义者!我在给你递点子,你在笑!

又过了一阵,他开始唱第三支歌。这个就不是《刘三姐》了。是团里的创作节目。叫什么名字,从来都没有搞清楚过。里面有几句,后来专门用于在外面挑逗女孩子。

——对面的大哥,远方的小丫头,欢迎你们进山来哟,喝一杯丰收酒。

果林里牛羊壮,水库里鱼儿游,点灯不用油推磨不用牛,新鲜事天天有。

你进山参观后哇,保险你不想走哇。不想走那你就不要走,干脆就嫁到我们山里头啊,嫁到山里头。

但是八师兄把最后一句改了,改成“她们走那你就不忙走,干脆就走在队伍的最后头哇,走在最后头”。

这个歌,当年的女声领唱就是公主。她当然熟悉真正的歌词。这么一改,她不可能不懂的。

果然,当仲春的太阳落到那竹海的波涛之上时,对面收工了。

女犯们结成松散的队伍,离开茶地,走上了公路。这都是些轻刑犯,或者刑期已经减得差不多了的,犯不着犯事的,所以看管得并不十分的严格。

她们在公路上走着,有说有笑的,那位女管教也同一位乡间大嫂边走边聊。

公主弯腰系鞋带,很自然地就落在了最后。管教只看了她一眼,由着她。

八师兄快步上前,招呼她,喂——他已经在心里组织了一千遍那简短而又准确的用语,要告诉他整个白沙码头产生的减刑方案。

却不料她站起来,冲他嫣然一笑,说了第一句:你娃还可以唱嘛。随即冷下脸,乜斜他一眼,说了第二句:装神弄鬼地干啥,你可以来探监嘛。说完就去追赶队伍。

八师兄愣了愣,赶前两步,很有些紧张地问:我用什么名义?嗯?

公主头也不回,说任何人可探任何人。

八师兄定在原地,半晌,突然就大笑起来。

两天后就是星期天,探监的日子。八师兄去探监,单子上填的是未婚夫。

公主来到探视室。这时他才发现她的身体长好了。比在看守所略黑了一点,但那种健康色很有味道。她的身段也很灵活,不像唱歌的,像跳舞的。他感到了性冲动。

公主很开心,说:我们队的管教说哦未婚夫,怪不得在对面山头唱情歌。

八师兄有点吃惊,耶,她发现了吗?

公主说你以为人家是聋子,是傻瓜!人家什么都发现了,没有理你罢了。又笑起来,说:我们这个管教心肠很好的,他还开玩笑,说争取减刑呀,早点完婚,嘻嘻!我们管教还说,我还以为你要把歌给那家伙对过去呢!

他心中一动。他想世上的事情真还没有完全白做了的。唱《刘三姐》递暗号,说来装神弄鬼没有必要,恰恰还让别人动了恻隐之心。很好,那么,本来以为只能秘密地像地下工作的事情,索性正儿八经地来做了。

他对她说了白沙码头集体产生的减刑措施。

却不料她说减什么刑,不减,这儿挺好的。说得很认真的样子。

把他弄得莫名其妙,只得盯着她。

她说:你没有进来过,你不知道劳改的感觉。人是不自由,但是心灵很自由。

他轻轻点头,有点明白她的意思了。

她说:我进来以后,才发觉这几年我的心好累啊!我不是做生意的材料。不是说头脑,是说的心情。别的人应酬什么的,不别扭,我别扭,只是不敢表现出来——

那更别扭。他说。

是啊。还有,别的人,什么事情过去了就过去了,我不行,要在心里放很久很久,常常是,想起个什么来心里难受,半夜半夜睡不着。

我一直以为你是个头脑简单、四肢发达的人。他笑着说。

她也笑了,说其实基本属实,我这点体会算什么呢?不要以为我很有思想,我没有什么思想。

其实我现在有些理解你了。你才离开歌剧院的时候,我想你唱歌的条件那么好,为了赚钱就不唱了。

不是我不想唱啊,是没有人想听啊!她惨叫一般地说。

是这样,我不也一样吗?实话说吧,只要社会需要,欢迎,就是待遇不高,也无所谓的。

你天天练嗓,钻研歌词,精益求精,演唱的时候非常投入,但是人家只盼着你快点结束,你能够坚持多久?

一样的。我的店子里,办公室里有小提琴,有人也听说过我以前是首席,很好奇,请我拉。以前我来劲,一拉就是个大曲子,其实人家两分钟就不耐烦了——我还是看得出来的嘛!

后来我也学乖了,拉还是拉,只拉一小段,而且就拉《梁祝》。

没法,公主苦笑,摇头,别人不喜欢了,你有什么办法?

但是,我问你哟,未婚妻,八师兄嬉皮笑脸,你我是不是真正热爱艺术?

她盯着他,很是莫名其妙的样子。你这是什么意思呢?

我的意思是,其实我们也未必真正热爱艺术。你想吧,要是真正热爱,就不会去管别人的。你爱听不听,我拉我的,我唱我的。我们会对艺术乐此不疲的,不会丢下艺术走开的。

她愣住了。半晌,低下了头,浓黑的短发刷的一下耷下来。

是不是这样?他问,我们热爱的其实不是艺术,是自己的长处,还有别人的待遇。

但是,她突然不能服气似的,如果不热爱唱歌,当初怎么会去学唱歌呢?

当初是热爱的艺术,但是当发现自己的艺术可以得到优厚的待遇之后,动机就悄悄变了,变成热爱待遇了。

可能是这样吧,她犹犹豫豫地说,恐怕是这样吧。

肯定是这样。他挥了一下手,像个正在下结论的领导人。

这么一想呢,我的心里要平衡一些了,她说。

又比如说,抓你的店子,肯定是故意整你,但是的的确确从你的店子里抓出了做那事的。那几个人都是你的常客,他们要做什么你恐怕大致还是知道的吧。

问题是我总不可能说不准你几个在包间里吃饭,要吃只能在大堂里吃。

包间可以进,但是你可以叫你的服务员用细致的服务去打扰哇。

那人家以后还会在你这里吃吗?

所以呢,他摊开双手,你还不是贪图那点业务!你只要有所图,就有可能吃亏的。真的,随便什么事,你只要有所图,就有可能吃亏的。只有你不需要的东西才害不了你。

咦,她偏起头看着他,你好像什么都明白了也!一套一套的。怎么搞懂的?

两个人都笑起来。

过了一会儿,公主慢悠悠地说:我报考艺校,就是图个将来一唱出名,结果民众不稀罕了,心里就不平衡。我去搞钱,就是心里不平衡。好嘛,大家只认钱了嘛,看哪个会搞嘛!嘻嘻,老实讲我也不见得比别人更贪钱,好像我找钱是找给别人看的!最近的日子我心里很清静,细细地想了一下这几年,发现自己莫名其妙地在拼命折腾。

他听她提到了艺校,就想起,他俩相爱的时候,她才十六岁,而他也不到二十。那种纯洁和甜蜜,没有二回。初恋。初恋就是与众不同。这东西对人终生起作用。她虽然有负于他,他却只恨了她一阵子,这一阵子过去,永远不会再恨了,而且一辈子要将她放在心上的。这几年碰到过的几个女人,都是很好的人,但是一分开,不到三天就淡忘了。有时候不知为什么想起来,还腻味腻味的。是我这个人寡情吗?不是的。一切就是这样。

他想起了金花。这个女人,不,姑娘,不是我的初恋,但我是她的初恋。更加不同寻常的是,我们是结发夫妻。我们没有结婚,不错,但那是政府的说法。我们自己结了婚的。

他有些伤感。那次偏偏镇的老朋友捎来提琴和药粉,表明金花很可能已经解决了自己。为此他故意没有问老朋友。不落实了好。你是一个了不起的女人、妻子!你是一个纯粹自由了的人!你自由地选择生死,想什么时候死就什么时候死,想怎样死就怎样死。而且你还把这种自由留给了我。

自由!多么神圣的词语!但是,很简单,自由是很难得到的,所以它才是神圣的。自由,谈何容易!一个人只要不敢随意地放弃生命,你就不可能有真正的自由。

你是上苍派来施我恩惠的。如同对面这个,这个从小我叫她公主的,是上苍派来折腾我的,唉!

时间差不多了。他问喂,说真的哟,减刑的事你要认真考虑噢。

她却说:我不是说过了吗?这里很好,山清水秀好空气,劳动又不重,管教不凶很有人情味的。再说过集体生活也有它的意思,我就在这里疗养两年吧!否则,早早地出去了,还不是要到处打拼,那些烦人累人的事还不是又来了。

他生气了。这人总是这样,喜欢做些匪夷所思的事情。好嘛,狗坐箢箕——不识抬举。老子将就你嘛!他说:既然你是这种感觉,感觉是不能代替的,我尊重你的选择。

他悻悻地下了山。他就是这种感觉:乘兴而来,败兴而归。或者说诗情画意地上来,一塌糊涂地下去。

但是,没过几天,他就收到了她的信。信里说:

八哥,那天面对着你,我说不出其他的话来。我很对不起你,我一直很明白。我就是不习惯当面道歉。往事不说了吧。整个白沙码头想帮助我的事,我哪里会真的不想呢?若为自由故,二者皆可抛——你代我向七师兄、三哥还有白萝卜感谢,白沙码头的人太好了——我就要满三十岁了,对女人来说这是一个严重的年龄,但是岁月是挡不住的,所以我就索性好好过生日——

想一想,这是生平第一次收到她的亲笔信。没想到她的信还写得这么好,文从字顺的,又很真实。他吻了一下她的名字。

他很感谢关于生日的那些话。显然她希望他去给她过生日。但她并不把那一天说出来,就是说,我相信你还记得我的生日。

她就要满三十了!她居然也要满三十!八师兄一时不胜感慨。

他立刻写回信。叫她生日那天的会见只能留给他,其他人可以在生日之前去。祝生的习惯是“赶前不赶后”。最后写道:你咽炎严重,千万不能唱歌,否则拖成慢性,延误治疗。

她想她应该懂得的。他怕的是监狱发现了她的演唱才能,把她当宝贝,不想放她走。

写完信,他把小提琴拿了出来。长久不拉,琴弓上的马尾都给蛀虫咬断了好几根。他很是心疼地将断马尾扯掉。他发现了自己的心疼,于是也就发现了自己的心思,就是我要重操旧业了。是的,不想拉琴的人是不会心疼马尾的。

我要学张良吹箫,我要在夜里为你拉琴。

监舍的外面,是一个小山包。夜里,我要在那个山包上拉琴。你,应该听得出来是我的琴声。我终生都不会告诉你,那个拉琴的人是我。

他拉空弦,觉得还行,接着拉音阶,发觉的确手很生了。越是手生越不想拉,越不想拉就越手生。

他拉《叙事曲》。这是一个罗马尼亚的音乐家在监狱里写的。但是他拉出来的不是《叙事曲》,想了一下,原来是《刘三姐》,不禁笑了起来。他哼那段旋律。这是哪一段呢?

噢,是刘三姐的独唱。应该是,她爱上了阿牛哥,但那个家伙并没有发觉。

——鸟儿倒知鱼在水,鱼儿不知鸟在林。

嗯,歌词就是这样。哎呀,现在才发现,歌词写得实在是好啊!

——不是鸟儿不亮翅,十个男儿九粗心。

他反复拉这一段。作为一个首席的时候,是不屑于用小提琴拉歌儿的,尤其是中国的歌曲。现在他发现,歌儿拉出来其实相当好听。而且要把歌曲拉好,其实也并不容易。

公主出狱

白沙码头集体制定的减刑方案进行得相当好。公主有好几篇“捉刀通讯”发表在社科院的刊物和日报、晚报上。减刑一次又一次,共减了一年零三个月。

五月,劳动节一过,公主刑满。八师兄开车上山,接她走。

她脱去了囚服,穿件米黄色的长袖T恤衫,牛仔裤。他看着她穿过院子里的篮球场快步走过来,乳房随脚步跳动。他不知为什么有点不好意思,转过了身。

值班的管教都来送她,替她高兴,好像还有点舍不得。有一个看上去很像小学老师的管教说:其实你们可以住两天再下去。

八师兄嘴里应着好,好,心里想公主恐怕巴不得立刻插翅飞走。

却不然。开了一小段,公主笑嘻嘻地说:八哥,我们住两天吧。

八师兄停住车,也笑嘻嘻地说:你还没住够?

公主说:不一样啊,这是一座很美丽的山啊!

八师兄掉头。公主说往后山开。

白色的碎石小公路像一条细长的腰带。没有车,也没有人。两个人突然说了一句一字不差的话:一辈子就这么跑下去,多好啊!八师兄捏了一下她的手。

到了后山,更加山深林密,气息清幽。公主突然放开喉咙高唱——

马铃儿响来玉鸟儿唱,我陪阿诗玛回家乡。

八师兄立刻加进来,合唱——

远远离开热布巴拉家,从此妈妈不忧伤。

这是电影《阿诗玛》的插曲。那是一部歌剧电影,美声唱法,与《刘三姐》完全不同。一般人喜欢《刘三姐》,但搞专业的都认为《阿诗玛》的曲作得更好。电影一上映,公主立刻就唱会了。如果歌剧院要演出这个,女主角非她莫属。

公主欢笑着歌唱,但她的眼泪却流了下来。八师兄好像毫不介意的,笑着说我们下来走一走。随即将车拐进一个岔道,停住。

初夏的阳光有些强烈了,但在这山里却刚刚好。银色的阳光让一望无际的竹海闪闪发光,阳光的热度让山野的气息浓郁了。山风隔一会儿来一阵,吹来松脂的香气、竹叶的香气、稻田的香气、菜地的香气,还有草药的香气。

八师兄说:我听你刚才唱,觉得你的发音比原来还好。

那是你的偏爱。

不,是真的,感觉比以前圆润,好像天鹅绒。在那里面还常常练嗓吗?

你不是叫我不要唱歌,免得惹起注意吗?我连哼都没有哼一声。

那么,八师兄仰起头,深深地吸了一口气说,就是你的嗓子得到了彻底的休息。

天啦,这都算个道理吗?

两个人都笑起来。八师兄折转身,打开汽车后箱,拿出了小提琴。

这就是随你周游了边疆的那把琴吗?

还是那把嘛,你不认识了?

在阳光下,看上去有点不同。嗯,是的,就是你当首席的那一把,我从来没发现它的木纹这么明显。

八师兄看着她。你在阳光下也有点不同,他想,脸上有了小提琴一样的木纹。他笑起来,轻轻地亲她的额头,亲她的脸颊——亲那些阳光下的皱纹。很奇怪,他亲过的地方,皱纹就没有了。

他们在树林里坐下来。地上铺着厚厚的松针。公主一屁股坐下,叫了一声哎呀世界上没有什么椅子能超过松针。突然又往后一躺,又叫了一声哎呀世界上没有什么床铺能超过松针。

八师兄明白了。这就是——获得自由。他鼻子发酸,眼睛发热。他咳嗽一声,拨动了琴弦。

在路旁啊在路旁啊有个树林,孤孤单单人们叫它洒里顿。

公主坐了起来,说我在监狱里学了一个歌,就叫做《在那古老的密林》,我唱给你听听。

她哼了一下。八师兄立刻就确定了前奏和间奏。他拨了前奏。她唱——

在那古老的密林,有一股清泉水。无论是步行的无论是乘车的,都到这儿来解渴。

那泉水虽然幽静,但你别喝泉水。坏心肠的小姑娘她把那清泉水,搅得又浑又脏。

她长得实在漂亮,蓝眼睛闪光芒。虽然她打扮得既整齐又漂亮,可是把水搅浑。

那泉水虽被搅浑,不久会澄清。我们虽穿戴得既朴素又简单,但都是好姑娘。

八师兄想,你这不是在忏悔吧?不好。过去了的就过去了,不必忏悔。他说:你在监狱才学会的这支歌,白沙码头的兄弟们早就会唱了。

他拨动了琴弦,很快乐地唱起另一首歌——

再过二十年,我们来相会,走进火葬场,统统烧成灰。你一堆,我一堆,谁也不认识谁,苍蝇蚊子绕着骨灰飞。

公主哈哈大笑,问这是你改编的吗?

他说我没有这种才华,是工会主席三师兄改编的。他想,我已经把一切都说清楚了,你应该明白我把一切都说清楚了。

就听她喃喃地说:是啊。

然后他们静静地坐着。倾听山之深处那正午的宁静。下过雨,湿漉漉的泥土的味儿从厚厚的松针里透出来。远处传来布谷、布谷的声声啼叫。布谷鸟一边飞着一边叫,像在寻找什么。

公主问:你说重庆最好的季节是几月?

八师兄说应该是三月吧?

不,公主说,就是现在,五月。我在这里当了两年茶农,学会了看季节。我以前是不知道看季节的。人在城里,不知季节。三月的空中很美,但是大地单薄了一点。

八师兄啧啧地赞叹:说得多好啊!他想,这人一夜之间变成了诗人,监狱真的是个好学校。

五月就不同了,天上有晴有雨,大地生机勃勃。

八师兄突然问:喂,你是不是在监狱里学写诗了?

公主笑起来,说:这些话都不是我的话,是一个老太婆的话,那是一个大知识分子。

是难友?

对。是我们那个监区年龄最大的服刑人员。其实也不过五十多岁。是个工程师,经济问题,判了十年。

好像她的情绪还不坏。

高兴得很,她很庆幸进了监狱。

八师兄吃了一惊:还有这种人?

她弄的钱,把孩子在国外安顿好了,她这个无用的老身,在监狱里耗一耗,无所谓。

八师兄点点头,明白了,说这老女人很有气魄噢。

一进了监狱,一切与她再无干系,只觉得无牵无挂,吃饭香,睡觉香。

啧啧,同国家对玩。

这人很怪的,她不想减刑。她人很有趣,管教都喜欢她,想方设法要帮她减刑,她假装不懂。她说她至少要呆够十年,以后回到社会上,没有一点姿色了,没有一点资本了,就没有什么欲望了,但是有锻炼了十年的身子骨,摆个小烟摊度过晚年。

但愿如此。那何不干脆进个尼姑庵?

嘿我也这么问了。她说尼姑庵也罢和尚庙也罢,都不会收老人的,要负担医药费嘛!

两人都笑起来。

她说她年轻时候的恋人也是个拉小提琴的,她自己也拉琴。公主说。

嗯?

我们聊天的时候,我说你曾经是歌剧院的首席小提琴。

嗯?

我说后来,民众不喜欢这种音乐了,他也就做生意去了。

她怎么说?

她说小提琴是上帝用来折磨人的东西。这东西太难了,太精细,就是要维持一个业余爱好,也要学上好几年,然后每天至少练习两个小时。维持一个爱好噢!

八师兄大大地感叹:这位工程师好贴心啊!她太了解这个行当了!你看,我现在根本就不敢正经给你拉一个曲子,因为平常没有认真练琴。

我看见你从车里拿出来小提琴,我还有点吃惊的。我以为当了老板了嘛,小提琴恐怕早就送人了。

八师兄笑起来,没有吭声。他想这种琴哪有送了人的,稀世之宝啊!

公主说:她说他们以前的那把小提琴,是一支世界名琴。

她说什么琴?

她说世界名琴。

八师兄暗吃一惊,问是哪个国家造的?

她说意大利。

八师兄更是吃惊,问:名琴都是有制作师的,她这个琴是哪一位制作的?

没记住。因为我觉得她可能在吹牛——好像是个什么拉?

史特拉迪瓦里?

没记住。重庆可能有世界级别的名琴吗?

怎么不可能?重庆不是陪都吗?全世界的上等人都呆过嘛。

噢对了,好像她就是说,一个美国外交官带到重庆来的,后来交给国民党的什么人保管,但这外交官后来出了什么事,再也没能回到中国,那把名琴就留在了重庆。

这真是一把史特拉琴啊!八师兄突然浑身战抖,牙齿咯咯地响,下嘴唇被咬出了血(这么多年了,我一直在怀疑是不是仿制品啊!)。

你怎么啦?公主很奇怪。

没有什么。我偶尔有这种突发性的不舒服,很快就过去了。

啊?公主很吃惊,脸色大变,一伸手贴在他的胸口上。你的心脏好吗?

她的紧张让他说不出的感动,禁不住一把抱住了她。他说哎呀把你吓住了,我不该瞎说。他听得见她的心脏怦怦地跳。

他说:我是听你说重庆真有这么一把名琴,被镇住了。

她松开他的怀抱,认真地看他。

他说:我这种人,差不多都对名琴有崇拜和幻想,但觉得那是遥远又遥远的,与我毫不相关的,突然知道真正的名琴离自己这么近,就像受了刺激一样。

天啦,你这个傻孩子呀,你其实还是深深地爱着你的音乐的呀!她用手板轻轻拍打他的脸颊。好像他是她的儿子。她说平静平静,傻孩子,就算重庆有这么一把世界级的名琴,你也得不到啊!

至少我可以看一看,亲手拉一拉嘛。他说,那把世界名琴现在在哪里呢?

她说:当年重庆武斗,男朋友的单位被袭击,他逃走时把琴藏在地板层里,还是被人弄走了。

啊——八师兄仰天长啸。

怎么了?

没怎么,我想那种难受——一辈子的——

不,好像她很想得开,她说那种藏法,都给弄走了,那就是该的,人家也是主人。

啊,还有这样一说?

是呀。

嗯,二十多年了。八师兄说了这么一句。(这么多年了,我一直在怀疑是不是仿制品啊!)

她的那个恋人后来怎么样了?他问。

他的单位被对立的一派占据了,他没有地方住,索性也参加了自己这一派的武斗队伍,准备打回去。结果一上战场就被打死了。

八师兄想,命运啊!一个不到十岁的小崽子胡乱报了个军情,就引发了一次进攻,就赶走了一把名琴的主人,最终让他死于这次逃跑。

他看着怀里的小提琴。今天,直到今天,他才相信了这真是一把世界级别的名琴。琴有琴的命运。意大利人把它造出来,不知道这中间经过了哪些人的手,到了一个美国外交官手里,又到了国民党官员手里——最后,全世界都不知道,它在我的怀里,在茶山初夏阳光的树荫里,和一个刚刚出狱的女犯人呆在一起。

他站起来,说走吧,我们去吃饭。他拉着公主的手,这手被三年的劳作弄得有点粗糙了,但是好像更好看了。这有点像一个人因为运动,身材变好了。八师兄抚摩着这一只,又拿过另一只。公主很服帖地由着他抚摩。四只手板合在一起。八师兄念叨了一句“劳动也有它的好处”。公主大笑起来。两人不知怎么就抱在了一起。

他非常明显地感到了她的乳房,很突出,又很柔软,以至于让他有点惊恐,不敢多使劲。他突然想到乐谱上常常能看到的SFP——突强之后突弱。他明白自己心里还放不开。是什么放不开,又说不清楚。

他们去了一家“农家乐”,住下来。老板是个很斯文的中年人,他偷偷地连连打量公主。显然他多次在山里见到过她。

也许出于对“进去过”的人的某种心理,老板要价很低,菜却弄得又多又细致。公主悄悄说老板有点“虚”我。虚就是怕。八师兄笑起来。

八师兄倒了一碗啤酒。他用右手中指蘸了一点酒,向天上弹去;又蘸了一点,向前面弹去;还蘸了一点,弹向地面。他念念有词。然后他将这碗酒洒到了门外的花台里。

公主笑着说:装神弄鬼。

这是七哥从武医馆长那里看来的,就是老早劝大师兄不要接近白萝卜的武馆长。这是祭酒。

为什么要祭酒?

我是个带了债的人。请求一切一切的原谅。

带什么债?

命债。在我还是一个儿童的时候,因为我说的话,引发了武斗,造成了死伤。

公主笑起来,说我以前听你说过的。但实在是没有必要这么当真的。一切责任归于时代。

话是这么说啊,但哪个时代的事不是人做出来的呢?

但是,人在一个特定的时代,就会自然而然地去做某些事啊!

八师兄看着公主。他说谢谢你。这么说了呢,我的负罪感就没有那么强烈了。他呆着。

你发什么呆?

我发现你有头脑了。

什——么?公主叫了起来,你这是在夸奖我呢还是在糟蹋我?

以前的你呀,真的是人很聪明,其实没有头脑。

哎——说的不错。但是现在也还是没有什么头脑。

我想一个人在认为自己没有头脑,她其实就是在有头脑了。

但愿如此。谢谢你来接我出狱,八哥,干杯。

八师兄瞟了一眼老板。她虽然有头脑了,但鲁莽依旧——人家都说下山,她却直说出狱。但他喜欢这点鲁莽。还是当初的时候他就喜欢她的这点鲁莽。

听她在叫老板请把电扇打开吧。老板说对不起呀,在停电。

她突然笑起来,说我们那里面从来不停电。八师兄也跟着她笑,心想这人的性格太好了。他起身出餐厅。

她以为他上卫生间。却见他拿了一条连衣裙来。他说下午了,还是热了。我给你带来的,换上吧。

你这个人倒是细心,她轻轻地说,又很聪明——她指的是这条裙子:说是连衣裙,却是牛仔面料,既凉快,又随意,摸着很舒服,看着又脱俗。

她展开裙子,更惊讶了:还有一个漂亮的小袋子,里面是一条衬裤。

她盯着他,一时无语。

他说我估计你穿着监狱统一的内衣,配这个不合适。

她的眼泪要流出来了。她说我去换上。

她去卫生间,换上裙子过来。裙子使她的乳房更挺拔,人一下子倒回去五岁。

他说天啦,你这两年长高了一截。他还想说你比以前更美丽,又成熟又年轻。

但他只说了一句:你适合连衣裙。

她刚刚坐下,电来了,风扇突然转动,把她的裙子掀了起来,露出雪白的大腿。他不禁有点发呆。

这才想到,当年,我对她的身体其实并不熟悉。实际上少男少女时动的是感情,对男女之事其实不大会用心。别人怎么样我不知道,我和她就是这样的。

他和她好了好几年,为了有一个货真价实的新婚之夜而守身如玉。结果她的处女之身给了有妇之夫。结果他的童贞给了一个大妈。

他笑起来。他并不觉得悲哀。他只是再次肯定了,生活是很难预料的。是的,人不该去预料生活。我们要做的,只是真实地对待当下。

她已经把裙子拢好了,他又去掀开一点,在她的腿上轻轻地抚摩。然后一个字也没说,把裙子拢好。

她说哎,当夜晚完全来临的时候,我带你去看星星。

夜晚完全来临了。他们出门去看星星。他们一出门就仰头看天。八师兄说:哎呀在……在,小时候的星星还在那里。

他们停下,看到了小时候的那些星星。它们全都在。

来吧,她说,到这边来,避开这个山头,你可以看见天空最亮的星。

是北极星吗?他故意问。

不,她认真回答,是织女星。

我猜,他说,是那个工程师告诉你的。

咦,你怎么知道?

我感觉你们比较亲近。

是的,工程师其实是个学天文的。她问我,为什么人们要把天上最亮的那颗星叫做织女星呢?

你是怎样回答的?

我说不知道。

两个人都笑起来。

工程师说:织女星是民间的说法,天文学上并不这么叫的。为什么民间要把最亮的一颗星给一个女性?这一下我回答出来了。我说那个传说是男人编的,他们喜欢女人。

天啦,他叫起来,你是多么聪明啊!他的叫声惊跑了一只什么,飞快地往坡上蹿去。什么野兽?他问。

她说野兔。因为野兔逃跑总是跑上坡。

噢,他想起了老不退火带众兄弟到中梁山打夜猎。人堵住洞口的上方,就是不准野兔往上跑。

她说因为兔子是后腿比前腿长得多。

他想十多年了啊,那次夜猎!

她又说跑下坡就会老是往前栽。

他想这个人懂了很多东西了。以前她是一个苍白的人,一具惹眼的躯壳,躯壳而已。啊,牛郎织女啊,我从来没有像今天这样懂得了你们啊!这个传说的意思其实非常非常的简单,就是男人和女人谁也离不了谁啊!

他激动了。他说这仅仅是一个关于爱情的传说。以前的教科书胡乱解释,搞得很复杂。这是一个多么美丽的爱情传说啊!比之欧洲人的罗密欧与朱丽叶,我们这个要美丽得多啊!

来吧,她说,到这块草地上来,看天空应该躺着看。

他们并排着在草地上躺下来,仰望星空。她给他一一历数:这是北斗星,西方叫大熊星座。

他说嗯,不错,既像中国的勺子,又像苏联的北极熊。

最下端的那两颗,连成一条线吧,然后往勺子口的方向延长五倍,看到一颗星星了吧?对,并不是很亮的,那就是大名鼎鼎的北极星啊!

问题是,他说,季节不同,北斗星的位置也不同噢!

但是,不管北斗星位置如何,都得用同样的方法找到北极星。北极星的位置永远不变,而且它就像一根桩子,北斗七星是围绕它转的,这就叫星换斗移。

你应该再蹲三年大狱,这样你就可以成为学者了。

她笑起来。继续历数。那是猎户星座,那是天蝎星座、小熊星座、天鹅星座——

都很逼真,都很美——有没有你最为喜欢的星座?

我们像北斗星那样旋转一下吧,她说。他们一起旋转了一百八十度。有干枯的草棵发出轻微的声响,草药的香气飘了起来。

那里有一个星座,像不像一位君王坐在他的王座上,是侧面对着我们的,他的脸朝着我们的左面?

嗯,很像,有几分威严,又有几分慈祥。

注意他头部的前方,还有一颗星,也属于这个星座,你看像不像他还握着他的权杖?

像。是一位典型的西方的君王。这就是你最喜欢的星座?

她没有回答,却说:你再看下面,从君王的腿部往左下方看,那里横躺着一个女的,是王后。

看不出来耶。他说。

是侧身躺着的。看吧,是这个样子的。她翻了一下身子,一只胳膊支在腮帮子下面,将一条腿微微支起来。他看见她髋部突出,曲线很夸张,很美。

他抬起头,再看天空。看到了,他说:多么优雅的王后啊!

所以,这个叫仙后星座。

想起来了,上面的就是仙王星座。这么说的时候他明白了她的心情。仙王和仙后。是啊,多么好啊,仙王和仙后。你是对的,他说,那是全天空最美的星座。

而且,他想,这其实应该算做一个星座,不应该把它们分成两个星座。但是他没有这么说。

有的时候,我看到仙王星座的那支权杖,总觉得那是你的小提琴弓子。

真的?他大吃一惊。

真的。你坐在乐队的首席,坐好了,等待指挥下棍子的时候,就是这个样子。

天啦,你!他在心里高叫了一声。他伸手去捏住了她的胳膊。这胳膊凉凉的,像水一样的柔软光滑。他很诧异,好像捏着的是天后的玉臂。他仰望天后。天后不但高贵优雅,而且性感。他的小腹突然发紧。

他在草地上滚动。他隔远一点看她。天后下来了,就在我的眼前。

他滚回去。整个白天隔在他心里的那种说不出来的顾忌无影无踪。他伏到她身上,温柔地亲吻她。

他们野合。他撩起她的裙子时她打趣道:难怪你弄了一条裙子来啊!

他辩解道其实没安这个心。

她说我知道,不过与人方便自己方便。

他大笑起来。结果笑黄了。她说没关系,歇一会儿再来。她捧着他的腮帮子,亲吻他,说你长大成人了,你。

他进去了。他们静静地粘成一体。在全天空星座之下,在青草的气息之中。

他喷发的时候迅疾地退了出来,那滚烫的流在了她的肚皮上。她有点奇怪,盯着他。

他说我怕你“挨枪子儿”。

不会的,她梳理他的头发,你该问我一下。今天时机正好,“大姨妈”过两天就要来了。

他们并排坐着。遥望夜空。北斗七星旋了一点位置,离天边近了一点。夜在深着。

她突然抱着膝盖唱起来——

当年我赶着马群寻找草地,到这里勒住马我瞭望过你。漫漫的黄沙像无边的火海,我赶紧转过脸,向别处走去。

不知为什么,她这么一唱,让他下了一个决心。他说我要说个实话。

他说:我在云南边境游荡的日子里,和一个麻风女子相好过。

她问:你不怕她吗?

实在太美丽了,我也就想横了。

噢我也听说过麻风病在初期会让人超水平的美丽。

麻风病属于血液传染,所以我担心自己有染,所以不愿意你——

噢——她说,我最想知道的是,那个女子现在在哪里?

应该是,已经死去了。他说了云南的那位老朋友捎来小提琴的事。

是病到晚期死去的吗?

是发现美丽在消失,病情在发展,就用毒药解决了自己。她自己没有说,老朋友也没有说,但我想一定是这样的。

你怎么知道是用的毒药呢?

那个装毒药的小瓶子也放在琴盒里一并捎来了。很明显,毒药少了一些。

为什么要把毒药也给你呢?

她要告知我她的情况。毒药是一个人很需要很需要的东西啊!只有你非常爱护的人,才会给他毒药啊!他轻轻地叹息。那叹息像个什么东西,敲进了她的胸膛。敲得她有点发蒙。

有了毒药,人就可以放心地活了。

对了,她清醒过来,人可以随时死去,她就不用害怕什么了。她想。

有了毒药,人就自由了。

她突然笑起来。难怪你活得如此洒脱,敢情是有了毒药。

他也笑起来。

那毒药在哪里呢?

就在提琴盒子里。

那么,就在这山上?

是呀。

我能看看吗?

当然可以。

她说走吧,我们回去了。

他们站起来,轻轻地迈开步子。她哼起了歌子。是种新疆的什么调调,听出来了,是很老很老的歌子——

人人哪,都说江南好,我说边疆赛江南。唉……来来来耶,赛呀赛江南,

朝霞染湖水,雪山倒影映蓝天,哎呀嘞,

黄昏烟波里,战士归来鱼满船,鱼呀鱼满船。

牛羊肥来瓜果鲜,红花如火遍草原,唉……来来来。

…………

她哼得很轻,然而极其婉转美妙。他不敢吭声,静静地听着。这的确是他妈的一个歌唱的天才,他想,这才是歌唱啊,是台子上那种正式的歌唱无法相比的呀!难怪在器乐的谱子上要常常标明“如歌”,如歌,要如的其实是这样的歌啊!

一回到房间,她就说嘿我要看一下那个毒药。

来吧。他说。他打开小提琴盒子——那个外号叫麻腊壳的赌石大王给他手工制作的琴盒。在琴盒的端头,是一个格子,装着备用的琴弦和松香之类。在一摞琴弦的下面,他掏出了那个半透明的玉石瓶子。红色的药末在瓶子里,像一节口红,非常好看。

啊——她情不自禁地赞叹起来,想不到它是如此的美丽。

我以前也是没有想到的。他说。

她说嘿,颗粒有点粗,我以为是很细的粉末。

他说:倒在酒里,立刻就化了。

她拿起瓶子,摇了摇,听见了轻微然而清脆的沙沙声。像金属,她说:是金属吗?

我不知道。

金花也不知道吗?

也不知道。

她轻轻地点头。良久,她问:如果要过很多年才需要它,会不会失效?

只要不和在酒里,就永不失效。

太好了,她说,突然搂住他的脖子,对他耳语,我可不可以和你,共同拥有它?

他说可以的,我本来就是这样想的。

他们紧紧拥抱。

那夜他们做爱好几次。第一次,快到他要那个的时候,她按着他的腿根,说不要出来。后来,就用不着她说这话了。

八师兄对钦差没有概念

八师兄在当了几年电器商人后,进入了朝阳产业——房地产,而且是国有的实体。他任总经理。

公司属于国家某部委,总部在北京。在重庆办了一个分公司。八师兄是这个分公司的总经理,副总经理就是总部派来的。这就是钦差了。

但是八师兄的概念有问题:他只当人家是副总,没当人家是钦差。

钦差是中年人,比八师兄大一截子,他的儿子已经可以考大学了。钦差操道地的京腔。其实道地的京腔应该能够提醒总经理,副总是钦差。但是八师兄没有这种感觉,反而认为人家说的只是一种方言。

舌头打卷,他对公主说,方言太重了。

你不要轻视他噢,公主警告,人家是代表国家来监督你的。公主有时候要到公司来坐坐。

我又不使坏,怕哪个监督?八师兄不在乎。

这个人不简单的,公主继续警告,你看他,在你面前真的一个副手似的。这种人要防备的。

其实公主并不支持他来当这个总经理,但也明白让他一成不变地做一辈子电器生意不现实。很简单,生活需要变化。有时候变化本身就是目的。八师兄还不到四十岁,要他不再接受挑战不可能。他需要不断的成就感。有时候他也发觉成就感就像毒瘾。

他的电器商店,全部转卖。他的个人资产,成为这个公司的股份。如果公司倒闭,他鸡飞蛋打。当然啰,如果公司赢利,他也要分一杯羹。他将自己与国家绑在了一起。风险与机遇并存的,他清醒明白,这就是赌博。不赌不会输,他对极力劝阻他的公主说:但是只有赌才会赢。

分布在全国各地的子公司,自然需要能干的当地人来主持管理。公司来邀请八师兄入主时,说了很多寄希望于他的话。大致情况,同刘备请诸葛亮出山相同。八师兄被感动了,同时也撩起了雄心壮志。

七师兄突然来看他。两人喝酒。八师兄问:我们可不可以不喝那些名牌酒,就喝老白干?

七师兄说老白干还真实些,更像酒,名牌酒像香精。可怜你应酬多,只能喝那些。

两人来到一条脏兮兮的背街,拐进个干干净净的小馆。

一瓶六十度的老白干,一盘花生米,一盘猪耳朵。

说起人的要安于现状的不容易。七师兄说:很简单的,就是人的心灵需要刺激。

七师兄突然扯到马拉多纳,传闻这位足球巨星吸毒。

八师兄是不理解的。他要干什么他办不到啊,何必要吸毒呢?

七师兄说:他干什么都没劲了,只有吸毒。

你怎么知道?你又不认识他?

这是人的心理规律。你想想,经历了一九八六年世界杯那样的辉煌,老马心灵受到的刺激,以后拿什么可以超越?刺激只能越来越强,人才能兴奋起来。人如果老是不能兴奋,就等于得了抑郁症。

八师兄点点头。突然问:你搞得这么清楚,是在研究这个吗?

是的。我们总是在研究嘛。这是我们的生活。七师兄的小眼睛一眨也不眨。他已经是处长了。

同时也是领取薪金的理由。八师兄盯着他的小眼睛。

哈哈哈哈哈。

七师兄说:不过这项研究呢,是有实用价值的。就是告诉人们,人在生活中的心理规律是怎样的,以此让人们主动地安排生活,避免让自己的心理处于被动状态。作为处长的七师兄振振有辞。

八师兄将信将疑地盯着他。

七师兄说:比方说,有一种心理规律,我称为“完善追求的几何递增”。你发现没有,不搬家的总是不搬,搬家的越搬越想搬?话说得有点神秘。他的大头伸了过来,还是看不到脖子。

八师兄想了一下,承认如此。

为什么呢?七师兄把那没有脖子的头缩了回去。每一次搬家,都让他体会到进入新居的兴奋,随着就是发现新居的不足。兴奋感让他着迷,不足催他完善。他于是又买新房,于是重复上一个程序。

八师兄恍然大悟。难怪我们乐队那些人啊,只有一把小提琴的,就是那一把,但是只要买了第二把的就想买第三把。

对。他是陷入了“完善追求的几何递增”。离婚也一样,越离越要离。

如果陷入了,怎么办呢?

几乎没有办法。这跟毒瘾差不多。所以,我要广大人民群众明白这个。这至少可以挽救一部分人。

原来社会科学院就是干这些的啊!要写成书吗?

是的。书名叫《我们心中的常客——生活心理暴光》,你看好不好?

八师兄大笑,太好了,肯定成为畅销书的。

七师兄说:我今天来找你,有个情况要说。就是三哥肚子里长包了。他的小眼睛又定住了。

八师兄吃了一惊,把刚端起的酒杯放下,盯着他的小眼睛。半晌,笑起来,说龟儿白萝卜!

七师兄说了前后经过,又说:现在就是呢,拿不定注意:是吃中药呢,还是动刀子。

八师兄笑起来,扳手指头:大师兄、二师兄,现在又轮到三哥了?

自从大师兄没有了,二师兄也没有了以后,不知从哪一天起,大家不叫三师兄,叫三哥了。

七师兄也笑,说:白萝卜,还真有她的。

男人一个接一个地栽在她手里,她感觉如何?

看不出来。她也很着急。她反对动刀子,说那种病都是刀子割死的。

三哥是很有主见的,为什么不自己拿主意?

治疗方案的确定是很大的赌博,决心不好下的,何况人在那种情况下,两边一夹击,也不可能像平时那样洒脱。

倒也是。譬如我,我来替三哥拿主意,我也拿不定。八师兄的酒杯定在半空,半晌,兀自笑起来。

你笑什么?七师兄问。

我们来抓个阄,由老天爷说了算。

七师兄也笑起来。你是在学大师兄啊!

八师兄突然神秘地说:那一年在大黄葛树下,大师兄抓阄,鬼才说得清楚他拿出来的那一面是不是掉在地上朝天的。

你是怀疑他假称天意,其实是自己做的主?

八师兄不吭声。

七师兄凑近一点,更加神秘地说:实际上,大家都有怀疑,但是,每一个都没有开腔。

哈哈哈哈哈。

现在,七师兄正色道:你知道我为什么要来找你了吧?

噢,要我去见证抓阄?

岂止是见证,根本就是要你去主持。你去说:我们来抓阄。

为什么要我来?为什么不让三师兄自己来?

三哥要想抓,自己早抓了。

八师兄不由得笑起来。想想也是的。那么,他说:为什么你不来呢?

我觉得,大家好像比较看重你。

八师兄明白了他的意思。这些年,自己算得事业有成了吧——大家一定是这样看的。白沙码头的标准还是有了一点变化。他想。又想,我要拿点钱出来办这个事——

如果抓阄的结果,是动刀子,我更要拿一点钱出来为三哥治疗。

手机响了。八师兄接电话。接了以后哼一声,摇摇头。七师兄问他,他说:这是我的副总,他拿鸡毛蒜皮的事情请示我。

是才当上副总的吗?

哪里,先有他,后有我,他是总部的人。

哟,七师兄说,这就是钦差了嘛,要小心噢。

这个人哪,就喜欢报账。有点过分了。签单请客吃饭,太频繁,费用又高,实话说有些客是不是请了的,我都怀疑。公司给他专门派有车的,还常常报打的费。

小人做派。七师兄低低地说,你不可跟他太认真噢。

我知道。但是我总想让总部知道他在这里的——做法。要不然,应酬费、办公费什么的那么高,总部会怎么看我呢?

太天真了吧老弟,他是个什么样的人,你以为总部不知道吗?你以为总部派人来,是来帮助你的吗?就是来为难你的。

他妈的,早知道有这么个家伙,我就不会来这个公司了。等我一切落了窝,后路也断了,就来了这么个副总。

这就是总部的策略嘛。都城已久的地方,政治上当然成熟,七师兄说,这家伙乱花公司的钱,其实也在侵吞你的利益,你不舒服是很自然的,但是,我的好兄弟,你要会权衡利弊。如果被他侵吞的少,从公司分红赢得的多,还是要忍一忍的。

这个嘛我当然明白,但是气儿不顺,不舒服。

那么这些年,你这个老板是怎么当下来的呢?但凡老板,总有得气受的,不是受人的气,就是拿气给人受的。

说的也是呀,我也不是不能受气的。我在云南,不是还要受老板娘的气吗?但是好像这个家伙——我真还说不出来为什么特别让人难受。

哈哈哈哈,就是因为说不出来,才很难受的呀。我认真给你说啊,兄弟,现在到处都时兴说文化,是吧?我们中华文化,已经源远流长,体系很成熟了,很顽固了。西方人最不喜欢我们这个文化里的东西,就是官本位。在职位面前,什么都得让步,在职位面前是不能讲是非的。

所以,钦差无错误。八师兄苦笑。

你很懂嘛,七师兄摊开双臂,所以历朝历代,地方官对钦差,讨好还来不及,哪里还有去计较的噢?你这个钦差,算不错的了,贪点小便宜而已,而且还要自己劳神。按理说,应该你主动巴结的。

八师兄点点头。

我最担心你的是什么?是你的心气已经高了。

哪里哪里。八师兄不同意。

算了吧,旁观者清。你当了多年老板,事业不断发展,受委屈的能耐自然降低。

八师兄笑起来。

贼船已上,好好撑。这个钦差,你说什么鸡毛蒜皮都要请示你,绝对不简单的,完全可能因为一点小便宜让你遭大罪的。这是一种人。学者严厉告诫。

可惜告诫实际上是不起作用的。八师兄终是栽在那人手里。

三师兄的包块

近个把月来,三师兄觉得下腹疼痛,在右边。有时候又觉得是睾丸在疼。不是很厉害,但有点烦人,也有点影响睡眠。大便也不正常,有时拉稀,有时又便秘。

去医院。三师兄虽然是工会主席,对医院的规矩却不熟悉。心想肚子痛嘛自然就是看内科。

起先,是一个年轻女医生,苗条又气派,让人想入非非的,在他的肚子上按了半天,美丽的面孔开始严峻,说:你的肚子里好像有个包块。

三师兄吃了一惊,心想不可能吧,我还算个年轻人吧,长包块?

女医生好像看透了他,就说:我叫我们主任来看看吧。

那主任更气派,是典型的电影里的那种医生,上海口音。他的动作也更医生、更专家。

三师兄不由得想起这个名声很大的医院,是上海搬过来的。

他也说:有一个占位的东西,这样吧,做一个B超。

超出来了:4.8厘米×8.4厘米,工会主席比了一下,相当于一个鹅蛋。

三师兄掏出手机,给七师兄打了个电话。学者处长七师兄第一句话说:这事先别给三嫂子说,因此也不能给其他人说。

三师兄说我正是这样想的。

七师兄说:B超哪里能够超肚子呢?肠子里一团水雾,看得清楚什么?然后建议他去看泌尿科。因为究竟是肚子反射的睾丸痛,还是睾丸反射的肚子痛,一时还说不清楚。

三师兄回了家。白萝卜问医生咋说法?他说肠炎。她问开的什么药呢,我看看。他说我没有要他们的西药,我这个已经拖成慢性的了,明天我去看中医。

你不要害怕。她盯着他说。

我没有害怕呀!他说,肚子有点痛就值得害怕吗?他想,她还是看出了我有思想包袱。开玩笑哦,鹅蛋那么大一个包。

你洒脱一点,她说,人一辈子总要病几次的。

是呀,他轻松了一点。同时又想,一个人要洒脱到无视生死也真是谈何容易,但还是轻松了一点。

泌尿科医生也摸到了那个包块,但是他对于包块是长在肠子上还是肾脏上,不敢下结论,叫他去做肾脏的B超。

还好,肾脏上没有发现包块。泌尿科医生说:问题是那个包块是长在肠子外面的呢,还是肠子里面的呢?因此建议他先做一个钡灌肠。

这个就要麻烦一点了。要预约,头一天还不能吃晚饭。而且还不能让白萝卜发现自己不吃晚饭,所以只能假装在外面吃过了。

三师兄第一次发现,生病最不好的,首先是麻烦,死亡可能还在其次。

假装吃过了晚饭的那天晚上,睡觉时白萝卜突然说:毛主席说了,对医生的话最多只能听一半。

三师兄说你怎么知道毛主席说了这话?

她说我忘记了,我是在哪里读到了这句话。隔一会儿,她又说:他还说了,医生治好的人和给他吓死的人刚好一半对一半。

三师兄跳了起来,说你他妈的,毛主席能够这样说话吗?

不管嘛,反正我是相信。

钡灌肠结论:结肠内有一处充血严重,但没有发现占位性病变。放射科的医生说:包块是长在升结肠外面的。

七师兄打电话来,说找到一个好医生,腹部手术动得好极了,以至于人称张师傅。说你来,先请张师傅看一看。

看来老七也认为躲不脱这一刀了。三师兄心里沉重。

在七师兄的带领下,三师兄见到了张师傅。这家医院也是很有名的,系陪都时期美国人办的慈善机构。张师傅很买七师兄的面子,不用挂号,不在门诊,直接去了他值班的病房。

张师傅四十来岁,正是外科医生的好年龄,人又长得儒雅,气度不凡,全身都是自信,任何人只要一见,心头立刻踏实。

张师傅手一搭上去,结论就出来了。他说哦这是一个盘结,不是什么肿瘤,但还是要割掉。走出门,喊一声,鱼贯地进来一串年轻的白大褂,一看便知道是医学院的实习医生。

张师傅说来来来,来见识一下,这是相当典型的结肠盘结。

那些将来的大夫,于是诚惶诚恐、轮流地仔细地来摸。有个女的,长得很漂亮,弯下腰时,乳沟现出来就像屁股。若在以往,三师兄会相当兴奋,但此刻,只冷不防地兴奋了一下,人就蔫了,没有心思多看。突然他就对身体是革命的本钱有了体会。

学者七师兄在一旁,看实习医生们体会完了,出去了,就轻轻地问医生,盘结是什么?

你知道淋巴结吧?医生伸手戳了一下他的腮帮,盘结跟这个也差不多。

问题是,淋巴结本来就有,而盘结是另外长出来的,是吧?

是呀,所以要去掉它。

那么,它是一种什么性质呢?比方说,有没有恶性和良性的区别?

盘结一般不会有恶性的,医生开始洗手,扭过脸说话,当然啰,割掉以后还是要做一个活检的。末了,一边揩手一边安慰三师兄,小手术,同割阑尾差不多。

末了,约好,一个星期之后来动手术。

三师兄心里轻松了不少。虽说开膛破肚总之不是好事,但盘结总之不是包块。

所以,回家以后,照实对白萝卜说了。把4.8×8.4说了,把这几天里的心情也说了。

但是,怎么说呢,白萝卜好像很不好糊弄似的,一个劲地摇头。她说:肠子上怎么会长个什么结呢?我只听说有肠子打了结的,没听说肠子上长了结的。

三师兄笑起来,很亲热地搂着她肥肥圆圆的肩头,说医院里的事情,你能听说了多少?你连医院都没有去过几次嘛!

她还是摇头。说本来没有什么的,长了个什么出来,那不是包块是什么?盘结!

三师兄冒火了,你非要说得我很严重你才舒服吗?

不是的,她也很强硬,我是说,你那里没有长什么盘结,什么也没有长,你就是肠炎。我还是叫你吃中药。

中药没有用。

屁!中药没有用,中国能有这么多人吗?

三师兄禁不住笑起来。你还不能就说她那个是歪歪理。其实他也不是真的认为中医没有用,但是肚子里长了东西要去掉,靠中药来“化”,恐怕就太天真了。何况工会主席早年的读书成绩并不差,鲁迅先生那些挖苦中医的文章,对他还是要起作用的。

但他决定不与她多说。时代进行到现在,二十世纪快没了,有些东西终于明白了——譬如女人不是个讲道理的性别。对女人,你要做什么做就是,没有必要多说。不说屁事没有,越说越说不清。到时候去动手术就是了。手术动了,你真的不来照顾我吗?

但是一切没有那么简单。白萝卜来到白沙码头,总有十多年了吧,好像这一次,才发现她并不是省油的灯。

就是,她给所有的兄弟们打招呼,要他们说服三哥吃中药。

哪个兄弟来到她的店子买东西吧,她就要说这个。她说现在的医生不是过去的医生了。现在的医生不是救死扶伤,是挣钱。所以尽量叫你动手术。尤其是肠子这样的东西,长一截短一截无所谓的,随便哪个医生都想你去割一截。

你还不能说她完全在胡说八道。现在的情形大家都知道。只要你一看医生,你肯定有病。一检查尽量让你做CT,能吃药的让打针,能打针的让输液。

弄得三师兄很恼火——整个白沙码头都知道他的肚子里长包了。

众兄弟从四面八方回到老巢。没有办法,这么多年的兄弟了,不可能三哥肚子里长包了,都不回来看看。

这些人回来,当然都要去三哥家。白萝卜一律留饭,早有准备忙伙食,餐餐乐此不疲。每个人都真真实实地感到了嫂子。这是嫂子。开始叫三嫂子,还有点开玩笑,乃至阴阳怪气,后来就叫嫂子了。

话说到后来,众兄弟分成两派:动刀子派和吃中药派。

结果把三师兄也搞动摇了。

麻柳滩(为三师兄)

为三哥的病,七师兄进城见了八师兄。过了两天又打电话,告知大家分成两派的情况,催问他抓阄的事情如何安排。

八师兄迟疑了一下,问:有没有人说白萝卜什么?

说嘛倒是没哪个说,嘿嘿。七师兄说。

八师兄说喂七哥,我们把白萝卜流放了,流放到遥远的边疆,看三哥的身体会不会发生变化?

那边也笑起来。你说三哥他会同意吗?

八师兄说我也是开玩笑。三哥要如此,就不会当初了。

那一头叹口气,说我听好几个医生都说过,医疗方案的确定,其实是一种赌博。

嗯?赌博?八师兄笑起来,赌博也是挺刺激的嘛!我们到麻柳滩去赌。

社科院的处长也说好哇,就像那年在鹅公嘴那样。

是呀,这一头说,趁便到麻柳滩去玩一两天。

啊——好几年都没去过麻柳滩了,还有没有那个地方噢!

怎么可能没有呢?那种地方,年年都要被水淹的,未必哪个还会去搞房地产!

可以。去看一下嘛。

第二天,八师兄和公主回到了白沙码头。

八师兄很简单地说:走,到麻柳滩去表决。

众人好像给提醒了,都恍然大悟,说对呀,到麻柳滩去表决嘛。

但是现在没有哪一家有小船了。谁也说不清楚为什么,怎么就没有了的,但总之没有了。

大家静穆了一会儿。都想起以前,整三两条小船,装上吃的住的,在好天气里,往上游走。长江往下流,小船往上漂,飘飘欲仙啊!

只好租船。八师兄掏出手机,七弯八拐,同一个轮机长联系上了。就是大师兄在时,和他们打过架的那个。他现在承包了一条驳船,是钱就挣。

电话打完,八师兄问:那两个军用帐篷还在不在?

三师兄说:原来是二师兄保管的。

老十一说:在我那里。

八师兄说:好多年没用了吧,老十一你回去检查一下,说不定要修理一下。

老十一说我今天晚上就弄。八师兄又问白萝卜,烧野炊的锅碗瓢盆可不可以由她准备?

白萝卜很高兴,说那我准备,那准不准我们去呢?她说的我们,是女人们。她一定听大师兄、二师兄说了,以前只有男的到麻柳滩过夜。

八师兄笑着说:她要去,当然你们都要去。

公主在一旁点头。原来她已经要求了,这次女的要参加。

其实不止于此。根本就是她想去一次这块地方。她刑满回来,第一次又来到白沙码头,突然想起自己有“不少的青春”留在了这个水码头上的。她想起了众人不止一次地提到麻柳滩,几次三番,她感到了那块前不挨村后不搭店的地方的不同寻常,而且料定再过几年就不会有那样的地方了,所以叫八师兄带她去一趟。八师兄说两个人去没有意思,又不安全。于是起了一个念头,叫大家都去。

这些年,大师兄、二师兄去世了,大家都伤感,尽管谁也不说;有的兄弟在外地工作,安家了,回来的时候也不多,就算过年过节的,也不容易约得那么整齐。

各自的伙计——不知道为什么,大家都不喜欢“老婆”这个叫法,叫伙计——一律按照番号叫,如三嫂子、七嫂、十一妹、十三妹,当然也有就叫名字的。老青猴的伙计,人称猴嫂,或猴妹,她很无奈,也很开心。

算起来,八妹——就是公主——是始作俑者,十多年前就在叫八妹了。而且是她自己宣布的:就叫我八妹。不知是哪一天,大家想了这个,对她就有了一种莫名其妙的尊敬。至于她曾经跟小工人“裹”了一段时间,因为小工人的失忆,更因为她本人的坐牢,永远忽略不计。

所以,八师兄吩咐老青猴,你准备搭两个临时厕所。大家都笑起来。妻子们很得意地嚷起来,说这就对了嘛!

八师兄又说:明天要去的人,各家屋里的钓鱼家什,都拿上,哪个准备鱼饵?

三师兄说我来吧。

大家说你在生病。

他说我又没有倒床,我不是还在上班吗?

那就三哥准备吧,你那个也不是什么真正的病。

这句话说得大家一阵轻松。全体都感到了一个事实上的头儿在重新产生。

次日上午,轮机长的驳船来了,全体上船。

麻柳滩,依大家共同的说法大致还是那个样子,但是比过去“薄”了一点。大家站在船上,在接近了麻柳滩的时候,如此这般的议论。

树少了。准确地说,大的树木没有了。轮机长说:早就给附近居民砍去搭建违章建筑了。但是也有有良心的栽了一些小树。小树长得还是不错的。

好看的是满滩的野黄花。在五月上午的阳光下,像天上撒下来的一地金子。

搭帐篷、挖厕所、垒灶、用明矾澄清江水——轮机长告诫,这水只能洗,不能吃。看起来清亮,但有点说不出的味道,不好吃了。他说。于是,大家从他的驳船上提下来饮用的水。

猴妹特地带来一只大砂锅。她骄傲地宣称这只“吊子”(就是砂锅,有时候可以吊起来烧,故名)炖出来的汤“不是一般的爽口”。她让大家看她已经放好的姜片、葱头、辣椒,甚至还有紫菜。

五六个人撒开鱼竿钓鱼。这早已不是原来的斑竹竿了,是韩国进口的玻璃钢鱼竿。但是先进的渔具也对付不了无鱼之水。下竿的时候,那一头用罾——用四根竹竿撑起的大网——打鱼的老头就嘲笑,说我拿网都搞不到,你们拿竿还有搞头吗?

大家怎么不明白?但是还是寄希望于运气。三师兄说只要能钓到一条哪怕两寸长的,就算有了鱼汤。

这一边猴妹往她的吊子里盛了水,生了火,熬作料。老青猴远远地扭过头来打招呼,火稍小一点,恐怕要钓一阵的。猴妹说我晓得。

过了一阵,老青猴叫了起来,嘿嘿来了,家伙,你来了。他的浮子有了动静。

猴妹听见了叫声,赶紧跑过去,想亲眼看见鱼儿出水的瞬间。

再等一会儿,旁边的工会主席告诫,还没有吃稳。

浮子慢慢下沉。老青猴说狗日吃得好斯文。他的声音在颤抖。吃得斯文的是大鱼。

浮子已经完全没入水里,看不见了。工会主席说再等一会儿,等冒上来的时候再拉。

又等了好一阵。浮子好像没有想冒上来的意思。老青猴想横了,高叫一声拉了。猛地一拉。那鱼线立刻就绷直了。哎哟!旁边的人都叫了起来。

出水的当儿恍然一条不小的鱼——在正午的五月阳光之下还有点晃眼睛。当然跟着也就看清楚了是一只女式塑料鞋,银白色。大家笑。

猴妹悻悻地掉头回去。突然响起一声脆响。就听见猴妹的惨叫——哎呀我的吊子烧炸了!

吃饭的时候,三师兄面对啤酒瓶,迟疑。大家明白他的意思。有人说少喝一点吧,问题不大。有人说算了,病好了再喝。白萝卜说喝,怕个■,长了那种东西,你喝不喝都是那种东西,不是那种东西,你不喝不是白不喝!

工会主席说说得对,抓过一瓶,咬开瓶盖,咕嘟咕嘟就是半瓶。咚地放下瓶子,说老子好久没有这么痛快过了。也不用筷子,抓起一块卤鸡丢进嘴里。又喝啤酒,就觉得啤酒太淡了,说啤酒真还是只能解渴,吃菜还是白酒好。

白萝卜说那你就喝白酒嘛,给。把个搪瓷缸子递给他。三师兄接过来,咕,全体都听见了那痛饮的巨响,都笑起来。

八师兄扭头对公主说,还有这种当老婆的。公主说:真有了什么怪病,也不是你戒酒就戒得好的。

吃过午饭,有的人钻进帐篷里,有的人钻进小树林里,休息。三师兄站着发了一阵子愣。摩托十三弟过去对他说三哥你睡个午觉吧。

三师兄却说:嘿,我倒想下水了。

可以呀。摩托手说。回头大声喊:喂,下河洗澡噢!

一呼百应。男的全部下了水。水并不凉,因为雪水还没涨下来,水流也不急。好舒服啊!大家嘻嘻哈哈。多数人都是今年的第一次下水。想起小的时候,三四月里就急吼吼地下水了。

而当了大老板的提琴手八师兄,已经几年没下过长江了。人胖了一点,白了一点。老青猴说他:你看你那一身肉噢,完全是蒜泥白肉。大家笑。在白沙码头,男人皮肤白是要被嘲笑的。

往江心游了一截,三师兄突然说喂,我们干脆过去吧。

七师兄问:你的身体没问题吧?

三师兄说:我肚子里有个包,我脑袋里面没有包。

好吧,大家笑起来,说:好多年都没有横渡过长江了。

以前,每年涨大水时,大家偏要横渡一次。人一下到水里,要站稳都不容易。一游起来,只看到对岸的山峦飞快地往上游退去。只有在那时你才会相信,山是可以移动的。

那种大涨水的横渡,是同自然闹着玩。玩什么?玩命。所以大家还是很小心的。不是怕死,是怕一旦玩丢了,就再也没得玩了。所以在涨成红色的好像不停地搅拌着的江水里,游在前排的高高仰着头,目光四射,看“水筋”——就是各股水流的碰撞情况。有些危险,例如旋涡,就是碰撞出来的。

大旋涡总是突然就来了,是从天而降的。像一口巨大的铁锅,又像狞笑着的大嘴巴,旋转着向人靠过来。你得看清它旋转的方向,顺着那方向的切线,箭一样地冲过去,你就逃亡成功。如果你搞错了方向,你就会,对不起,请进。没有任何人扛得住。那不是人类的体力能够办到的。

一旦进了大旋涡,人就会往下扯——就像有一百双手在拖。如果你拼命挣扎,你就完了——你累得爆炸,然后呛死。但是如果你索性往下,就是江底,钻,那么你钻了一截,你就会感到你只不过是在游泳池潜水。于是你横着游上一段,再浮出水面,你会发现那个大旋涡已不知去向。你走你的路。

但是,要人在旋涡里往下钻,要有非凡的勇气。很简单,那是违反本能的。但是白沙码头几乎所有的浪花子都能够办到。很可能,是从小就听大人反复告诫,那种方法已经进入血液。很可能,没有任何一个浪花子会相信长江会吞没自己。他们在长江里,就像在外婆的怀抱里——虽然他们甚至并不记得母亲的怀抱。所以他们对门前这条举世闻名的大江,并无真正的畏惧。

就有过那么一次,游在靠后的老四莫名其妙地就进了大旋涡。他惊慌地叫了一声,大家才发现那是一个比房间还要大的旋涡。老四就剩一个头顶盖儿还在大家的眼睛里。大家没有经验,一时不知所措,就见大师兄突然扑了进去,将老四一眨眼就按不见了,马上,他也不见了。这时二师兄叫道:看,看,看他们从哪边出来。

过了一小会儿,大师兄和老四居然就从东张西望的人群中钻了出来。这太滑稽了,大家哈哈大笑。

老四说:老子吃了水。他没有预先闭气,当然要吃水。然后他说:大师兄一直抓住他的膀子,往下面钻、钻。大师兄什么也没说,大家继续前进。

当时是暑假。告别初中的那个暑假。外面在批林批孔,还批邓。浪花子们没有资格参加那种只有产业工人的子女才能参加的事。他们只能泡在浑红冰凉的江水里。

大师兄离去之后,大家再也没有在涨大水的时候横渡了。二师兄也离去之后,没有涨大水的时候也没有横渡了。

现在,在三师兄的带领下,大家渡过了长江。非常顺利,一切不在话下。然后,在对岸向上走了一段,下水,一会儿就上了麻柳滩。

三师兄一上岸,当头就撞上白萝卜。她的样子,就像刚刚看了一部好看的电影;三师兄是主角,是全国观众崇拜的明星。她问:耶,横渡长江噢,是你自己游过去的?

明星抹着脸上的水,说:当然是自己游过去的。

她又问:是你自己游过来的?

明星瞪了她一眼:当然是自己游过来的。大家笑。

她说:我看用不着抓阄了。你的肚子里没有包,你的脑袋里才有包。

众人哈哈大笑。

白萝卜说:等会儿还是有得鱼汤喝的,我们从打鱼船上买了几条。

学者七师兄说看吧,这个其实就是利益的重新分配,现在长江的鱼属于进城的农民了,我们得花钱去买我们自己的鱼。

无所谓,无所谓,大家说,人家也要活。

八师兄宣布:等月亮从对岸的南山之巅完全出现,就开始抓阄。等抓完阄,有了结果,大家再放心落肠地喝酒吃晚饭。

行啊,全体说。一些人在野黄花的草地上坐下来,打纸牌。开始等待那亿万年的月亮的又一次升起。工会主席和提琴手取出了自己的乐器,调弦。

工会主席的是一把吉他,法国的,是社科院的处长学者七师兄出访法兰西时在跳蚤市场给他淘来的。是不是真的很好,说不清楚,但想着弹的是法国吉他,那感觉就已经到位了。

八师兄曾质问七哥:你为什么不给我淘一把小提琴回来呢?

七师兄只是看着他,不说话。八师兄也就不再说什么。完全可能,七哥对我手里这把琴是明白一些什么的。他想起当年自己在虎头岩的老舅家偷偷拉这刚刚到手的世界名琴,七师兄突然撞了来的情况。

现在是,意大利的小提琴和法国的吉他,在中国的第一大江之滨轻轻合奏着,等待全世界那惟一的月亮升起来。

十一妹,或者是猴妹,在那一边说:好像吉他和小提琴还合得起。不是说小提琴要钢琴来伴奏吗?

学者七师兄在这边高声回答:钢琴和小提琴是夫妻,吉他和小提琴是兄妹,你说合不合得起?

当然,那一边说:兄妹也是合得起的。

工会主席一边弹琴,一边很通俗地说:关键它们都是西洋乐器,它们那种味道是一样的。这个就不比大师兄的那把改良秦琴,好弹《微山湖上静悄悄》。三师兄弹的是全世界都熟悉的《友谊地久天长》,八师兄即兴拉一个副旋律与他重奏,却不料那边几个男的把歌词唱了出来——

我们曾漫步山冈上,那野菊分外香。但以后分手去流浪,就不再有好时光。亲爱的快来干一杯,为过去的好时光。为友谊快来干一杯,友谊地久天长。

…………

月亮出来了,有人叫了一声。大家遥望对岸。

黝黑的山尖上好像扣了一顶金色的帽子。光晕四散,景象神秘。啊,有人说,神仙要出场了。大家笑起来。

眼见得那帽子变厚了。慢慢地,成了半个月亮,大半个月亮;又过了一会儿,那大半个月亮好像跳了一下,一个完全的月亮出来了。

大家拍起手来。

好了,八师兄突然宣布:我们要开始了,现在决定方案。他走到一处,坐下,盘起腿。

全体好像一直在暗中等待这句话。手上的什么都放下了,围了过来。也都坐下,也都盘起腿。

八师兄拿出一副新扑克牌,放到三师兄面前的塑料布上。说:今天我们的方式,要革新一下了。不能只是一个抓阄。我们翻扑克——七师兄说:你那个还是抓阄。大家哄地一笑。

八师兄也笑。他说总比那个抛硬币要正规一些。

也是,有人说,那个太随便了。

不,学者又较劲,要说体现天意,是一样的。

七哥你不要打岔,三师兄本人发话了,等老八布置。

八师兄笑着看了七哥一眼。他明白七哥的意思:不愿弄得气氛肃杀似的。他说——

今天的方法是:人头牌,比如Q,代表西医;数字牌,比如6,代表中医。

很好,很好,大家说,一下子兴奋起来。用6点太好了,有人说,六六顺嘛。

三师兄说这个花样很别致。但是为什么要用Q,不用老K呢?

这个,这个,八师兄吞吞吐吐,尴尬起来。

你是不是觉得老K举着把刀子,有点血腥?三师兄问。

众人哈哈大笑。三师兄正色道:八老弟,你也是低看了你三哥。我的心理素质不至于此的。说西医,说的就是刀子。我看老K光明正大举一把手术刀,我放心得很。你那个QQ,是个女的,手上没有家什,来弄我的肚子,还不是暗箱操作?算了,算了。

哈哈哈哈哈哈!

那行嘛,八师兄笑罢,拍拍膝盖,说,三哥你是工会主席,你做的事情多了——

哈哈哈哈哈哈!

三哥你洒脱!那就这样了,看,四个老K,我都抽出来了。四个6点,我也抽出来了。好,那么是一共八张牌。这八张牌,你亲自洗,然后你闭了眼睛,你看是八选三呢,还是八选五?

三师兄还没吭声,大家一齐吼:八选五,八选五!

三师兄笑起来,说好,我服从民主的意志,八选五。

八师兄把那八张牌递给他。他却把牌递给白萝卜,说你愿不愿意帮我洗牌?

白萝卜说几(你)让鹅洗,鹅就洗。她洗了牌,又递给三师兄。

三师兄将牌一张一张地倒扣在塑料布上面,围成一个圆圈。大家看着那个将要决定三哥治疗方案的圆圈,没有人说话。听得见长江含混的流淌声和轻浪拍岸的声音。远处的船上有人在招呼吃饭了,另有人在答吃嘛就吃嘛。

一阵野黄花的香气浓浓地飘过来。千年的江风软软地抚摩着人们。

三师兄开口了:三嫂子,你愿不愿意替我拿牌?有人笑起来。

白萝卜说几(你)让鹅拿,鹅拿就是了。

七师兄对八师兄耳语:三哥好聪明。八师兄点点头。若是拿到6点多,算是遂了你的愿;若是情况相反,你也无话可说。

白萝卜隔三岔五地取牌。她取一张,就交给三师兄一张,就这样取了五张。

三师兄对大家说:全体看好了,真相马上大白!

等一下,八师兄手一伸,问:三哥,是不是真的顺应天意——老K多,动手术;6点多,吃中药?

君子一言,驷马难追,三哥也伸了一下手,大家听好了:老K多,动手术;6点多,吃中药。

翻牌吗?八师兄问全体。

翻!全体说。

三师兄翻牌。第一张,6点。中药派拍手。第二张,老K,手术牌拍手。第三张,又是老K,手术派欢呼起来。

结果很是让人吃惊:四张老K,一张6点。

白萝卜说神了,鹅咋拿成了这样?立刻去翻剩下的那三张:全是6点。

怎么样?八师兄问三哥。

明天准备动手术,三哥宣布,现在,喝酒。

来一点掌声,学者七师兄大声说。大家笑起来,鼓掌。白萝卜也鼓掌,也笑,看不出她有半点的不满意。

大家喝酒、吃菜。也有得鱼汤喝——没有钓到鱼,就买了鱼。猴妹的吊子烧炸了,轮机长把他船上的锅拿了来。刚打上来的长江水米子——尺把长的小鱼——真是鲜美啊!难怪川江号子要唱:相好要相么妹子,吃鱼要吃大河鱼。

白萝卜不知从什么地方掏出一摞一次性杯子,一人面前摆上一只,倒满啤酒。她自己当然也是一满杯。

她说:鹅要敬大家一杯酒;鹅好几年都没有看见这样多的仍(人)了。

大家都笑了。笑她这话说得不通,但那意思也都懂了。全体一饮而尽。

过了一会儿,白萝卜又来了一下子。这次是用的白酒。她先给自己倒满了,然后说:请你们自己倒,这一杯是敬大师兄的,他喜欢白酒,你们各人干得了多少倒多少,鹅不规定。

有人瞄一眼三师兄。大家觉得她真是敢说话,但一想呢她自来就是这个样子。再说呢这个理由倒也很得人心,而且这次以后,是不是还有这种大相聚,难说了。全体想着大师兄,往自己的杯子里倒白酒。

你们等鹅一哈(下),白萝卜叫停,然后把手中的酒朝着远远的岩壁天梯的方向横着一洒,说大师兄,没有几(你),鹅在白沙码头留不下来,几(你)在地下喝一杯吧。众皆默然,低下头。那洒出的酒是出奇的均匀细长,在月下有如水晶的项链,好像有什么轻轻托住,缓缓地降到了地面。一时将众人看得呆住了。

大家想起,当时,又要把她弄进收容所,是众兄弟到居委会去说,她是大师兄的未婚妻,才留了下来的。其实大师兄毫无思想准备,但知道这是个办法,一声不吭点了个头。

白萝卜又在往杯子里倒白酒。三师兄就笑着问:这次是要敬给二哥了吧?

白萝卜说几(你)咋晓得?不等回答,就说:二哥几请喝了这一杯——几(你)心中装着全体仍(人),惟独没有几(你)自己。这话说得众人没表情,不知该哭还是该笑。她转过身,仍然朝着天梯方向,横着洒了。那洒出的酒同给了大师兄的一样,也是出奇的均匀细长,在月下有如水晶的项链,好像有什么轻轻托住,缓缓地降到了地面。一时又将众人看得呆住了。

七师兄轻轻对八师兄说:你看这是不是绝活,你洒得出这个样子来吗?

八师兄看着白萝卜,眯了眼睛,摇着头,说这是个绝活,我洒不出来。

七师兄说这个女人很奇怪,她不像人间的人。两人哈哈哈地笑。

你们在笑什么?三师兄问。

八师兄旋即回答说:二师兄做的家具太结实,以后不好处理。其他人也笑起来。

这几年有不少人搬了新居,要全面更新家具,但的确舍不得丢掉二师兄一斧子一凿子给做成的老式家具。

白萝卜突然说句话出来,大家吃一惊。她说其实二师兄比大师兄有功夫啊!这话让人往那种事上头想,不免尴尬。却不料她指的是,大师兄是能够弄死别人的人,却被别人弄死了;二师兄不能弄死别人,却能够弄死了自己。

大家也就想起,早就听说二师兄会闭气,想不呼吸就不呼吸。而且那时他知道自己什么时候死去,所以吩咐明天上午你们能来医院的就来吧。

所以吧,白萝卜啪啪地拍着巴掌,眉开眼笑地说,这人吧,想死的时候就能死,多么安逸呀!

众人大笑。也不知是笑她那个道理,还是笑她突如其来的一句此地方言。

学者七师兄说:别说,人家三嫂子的话还是相当哲学的。想吧,我们人生一世,最不自由的就是,生也由不得你,死也由不得你。如果能够自由地死去,那就自由了一半啊!

是啊,是啊。大家说。

不对,不对,白萝卜却一个劲地摇头,不是一半,是全部。

嗯?众人不懂,将她盯着。

你们想嘛,她又是眉开眼笑,说:一个人要是死得很是可怜,就会埋怨父母不该生了他,生他就是害他。但是他可以想咋死就咋死,他就觉得被生下来是好事,对不对?

对,对,哈哈哈哈哈哈!

七师兄很是吃惊地对八师兄说:这个三嫂子,简直天才一个啊!

八师兄说:她说得对。他想起了自己珍藏的毒药。可惜不够多,不然,每人给一份,多好啊!

当然后来,慢慢地七师兄和八师兄明白了,当时的白萝卜并不是真的在思考什么生死哲学,她是在告诉大家,她要离开大家了。

因为,后来的情形是,白萝卜灌醉了全体,然后她就不见了,消失了。

她灌醉全体的办法非常有趣,就是猜谜。她倒满一杯白酒,她出谜,大家猜。只要有任何一人猜对了,她就喝下。都猜不出,众人分了喝。大家觉得这也公平,同意了。

她说:有一个学生,每次考试都是五十九分,这是为什么?

众人猜了一通,不得要领。白萝卜说:他的成绩还不够好嘛。

众人大笑,说这是糊弄人,不行不行。但学者七师兄说:人家逻辑上是说得通的,我们就是没有猜着。几个人分着喝了那酒。

白萝卜很是得意,又来了一个:说它圆,不太圆,说它像蛋不是蛋;说它没有它又有,成千上万连成串。是什么?

有人猜气球,被另外的人否定。有人猜肥皂泡,说吹就有不吹就没有,又被另外的人否定。因为肥皂泡恰恰是最圆的。

结果还是白萝卜说:就是个零光蛋嘛。用手指比了个〇。

大家恍然大悟。这次是完全服气了,又分着喝了那杯酒。

如是几番,有人输不起了,说换个方式噢。于是换方式。

但是,不管是划拳,还是猜子儿,总是白萝卜赢。大家都奇怪,然而无可奈何。而只要是她坐庄,她就倒白酒。她是合理合法的,这里面没有一点鬼,但就是全体都醉了,她没有醉,然后,从此,就不见了。

三师兄回忆,白萝卜在他已经有些迷糊时,对着他,单腿跪下,凑近他的耳朵,说三哥,鹅要回去了。大师兄为什么要了鹅,鹅晓得。二师兄为什么要了鹅,鹅也晓得。三哥几(你)也是一样的。鹅谢谢你们哪,就是不怕鹅。

当时三师兄清醒了一下,心想她果然明白我们的心思。但是对她说的要回去了,他理解为是想独自回白沙镇去,所以他呵斥她你发傻吗,你还是喝多了?

突然,白萝卜又对他说:鹅不信几(你)有病。

三师兄笑起来,觉得同她说不清楚。突然就睡了过去。

几天以后,大家遍寻白萝卜不见,三师兄还得去动手术。在重庆最有名的那家军医院,留学美国的、著名的普外科专家严主任,用他那双细长的手,在三师兄腹部挨着摸了一遍,用非常肯定的语气,很文雅很学术很客观地说——

你的肚子里,没有可以被称为包块的东西。

没有长包?三师兄倒吃一惊。

你有炎症,但是没有占位性病变。

那么这一坨是什么?三师兄按着右下腹,问。

食物中没有被小肠吸收的部分。

(那不就是一泡屎吗?)

那,三师兄问,怎么会是这个样子呢?

你的结肠发炎了,它的蠕动就有了障碍,蠕动的频率就不够了,这些废物不能及时排送,就产生了堆积。严主任说。

哎——三师兄长叹一声。有种欲哭无泪的感觉。

后来三师兄给七师兄打电话,问:你说,食物中没有被小肠吸收的部分是什么?

七师兄笑了,说还用说吗?

你猜猜开的点什么药?黄连素!那么多的医生,还有什么B超啊、钡灌肠啊,怎么都诊断不出一个结肠炎?叫动手术!

普天之下,庸医为多。七师兄只能这么说了。他想我陪你去检查时,我那个医生朋友可绝对不是庸医啊!

现在看来,白萝卜是对的,哎——三师兄长叹一声。

七师兄一时做声不得。奇怪,白萝卜在,那个肚子里真还有个包;白萝卜人间蒸发,肚子里的包也不翼而飞。

那夜在麻柳滩,全体醉倒。东方之既白,太阳射到脸上,才有人醒来。慢慢地才发现不见了白萝卜。回到白沙码头,也不见人。

于是到处打听。结果是,那个轮机长说:噢,我想起了,那天半夜,我起来到船头撒尿,好像——我只能说好像,有个人慢慢往水里走,从影子看,好像——也只能说好像,是白萝卜。

你为什么不叫她一声?

第一我也喝醉了,稀里糊涂,也不敢相信是看清楚了。第二我想恐怕人家是解了大便,或者其他什么,我在那里看什么?还喊?

也不能说他的话没道理。但如果他没有看错,就是白萝卜往江心去了。她到江心去干什么?

但这是惟一的线索。

(后来,轮机长给他的老婆说:我越发回忆起来了,是有一个人往水里走去了,走得很慢,手还在舞。他举起手来比划。)

如果白萝卜死在了江里,就要捞上她的尸体来。大家说。

对于长江捞尸,白沙码头的人们熟悉得很。而且,这不是涨水天,应该比较简单的。但是,半个月没有结果。

那么,到尸体必然浮起来的唐家沱打捞,也没有结果。

所以,只好用了当时刚刚流行的说法:人间蒸发了。

三师兄说:我要走遍全国,找这个狗娘们。

用不着全国,七师兄说,重庆下游就行了。

我就是这个意思。三师兄说。

八师兄说:用不着人去找吧,我们可以利用网络嘛。

对,对。大家说。

可以,三师兄说,你们用网络,我人去。我们随时联系。

那,你的工作怎么办呢?老青猴很担心地问。

不要了。三师兄很简单地说。

可以办个停薪留职。七师兄建议。

算了。三师兄坚决地摇摇头。大家也不再劝。八师兄说:一路上有得花费的,我给你一点钱吧。

三师兄笑起来,说你给我多少?你给得多,就成了包袱,我一路上都要去保住我的银两。给得少,等于零。

那你靠什么为生呢?大家问。

我卖艺为生,三师兄眉飞色舞,我总算有了向全国人民展示才华的机会了。

哈哈哈哈哈。

三师兄能够演奏多种乐器,当然,每一样都不精,进乐团不行,沿街卖艺绰绰有余了。

想想吧,那些专业剧团卖不到钱,但是我,保证卖得起票。他嘭的一声拍了胸口。

哈哈哈哈哈。

三师兄收了笑,正色道:我不要任何人来送。

大家说:好。

次日,众人为他饯了行。席散时,大家拱手而别,各走各的路。白沙码头从此不见了三师兄。

八师兄自动入狱

区区三万元,钦差反目。

这年春节过后,钦差提出,要回到北京去工作一段时间。目的也坦陈了:儿子将高考,上大学。他要回去“伺候”。一说都明白的,要上个好大学,这里头是有很多事要做的。

再说,的确北京方面也有重要业务。比如几个项目的审批,几笔债务的追讨。作为总经理的八师兄爽快地支持。

几个月以后,钦差的儿子上了大学,他回到重庆。

北京方面的业务,没有一项有任何进展。需要报销的费用却洋洋大观。

八师兄忍气吞声,有票据的都签了字,但是有三万元的白条,他不签。

他说:过分了。

哪个单位敢说没有白条呢?有些开支是不可能有票据也不可能说明的。八师兄签字的白条近百万,多了这三万又有什么呢?

但总经理发了码头脾气,就是不签。

钦差是早有准备的,一个电话,检察官就来了。

最后裁定八师兄贪污四十八万元人民币。

这四十八万,八师兄说得出去处。当然啰,真要吐出来,有些人物就会有麻烦。八师兄不屑于如此来保全自己。再说,别人收了钱是办了事的,自己犯了低级错误就应当承担。低级错误是七师兄的说法。为区区三万元得罪钦差的确是个低级错误。

其实这四十八万,有大宗的两笔,本来可以不由他负责的。

第一笔十八万,请示过总部,这白条怎么处理。请示时几位老总都在场,都是轻描淡写,说这算个什么,找张发票充了不就行了。八师兄于是照办。这张发票,被检察院裁定为假发票。八师兄只好陈述实情。检察院向总部核实,几个老总好像约好了的,全都否认。

第二笔二十二万,是公司董事会的决议。有会议记录的,谁谁都主张这样处理,话是怎么说的,都记录在案,本人还签字认可。这个记录至少可以证明八师兄没有贪污这笔钱。但这个记录本找不到了。

钦差做了什么,大家心知肚明。但是一来了无痕迹,二来一切合于法律。

八师兄爽快地说:我认贪污了。

检察官们反而不甘心,要他说出钱的“真实去处”。八师兄不再开口。

钦差不知道为什么反倒慌了手脚,来说服八师兄。八师兄笑嘻嘻地说:我决定借这个机会进监狱,我还没有进过监狱,我要体验一下。

他说:我遭遇过边境土匪,我给老大娘当过小白脸,我赌过玉石,我当过首席小提琴,我连麻风女子都睡过,但我还没有尝过铁窗的滋味。我要尝一尝。我是捡的一条命,什么都尝一尝,这辈子也够意思了。

钦差说:如果判刑,恐怕要十年八年噢,恐怕不是尝一尝噢。

八师兄说了一句话,把钦差吓了一大跳。他说我要在监狱组建一支管弦乐队,在全国巡回演出。

有一句话他没有说出:我走了,这个公司肯定垮。

钦差也明白。当然他也不会说出来。

八师兄就是要让这个公司垮掉。事实上当他刚一当上总经理,上头给他安上这么一个钦差的时候,他就有了这样的情绪。

他说的组建监狱管弦乐队,不是戏言。他还是有一点钱的,拿来给监狱买一批乐器不成问题。监狱方面会很高兴的。

他陶醉在指挥由自己亲自组建的乐队的兴奋中。犯人中有艺术才华的人多了去了。这个乐队甚至可以超过歌剧院的乐队。因为这种乐队不会去想待遇之类的问题,不会理睬民众是否冷落的问题,他们会全身心地投入。真正的艺术将由他们创造出来。

他给钦差诉说他的构想。他说他决定去第三所——经济犯可以选择自己愿意去的监狱——因为第三所里少年犯比例大。少年人可塑性大。他可以在那里排练古典音乐——巴赫、莫扎特、贝多芬,监狱将因此成为象牙之塔——

钦差给他说得悻悻的,找个时机溜掉了。

八师兄给公主打电话,说准备进监狱,在监狱里要组建管弦乐队。

公主说:其实监狱里的生活有益健康。然后她很沮丧,说可惜当初没有想到也在那里组建一支合唱队。

八师兄带琴进监狱。他决定了,尽快在监狱里一鸣惊人。

首先他必须处理一下那把世界名琴。监狱里是异人多多的,保不准有人认出这种琴来。

他第一千次从面板上的f孔往里面扫描。那史特拉的意大利文标签不是贴上去的,而是用笔蘸了黑色的墨汁直接写在底版上的。八师兄没有专门学过意大利文,但由于所有的音乐术语都是使用的意大利文——全世界如此,所以意大利文的拼读,他也知道个大概。不错,拼读出来应该是安东尼奥·史特拉迪瓦里。

在签名上面的那一行应该是这把琴的名字,八师兄一直不敢请人来翻译。但是根据公主所说的,那位工程师说她的男友丢失的史特拉琴名叫“云雀”。据说大师给琴取名,是根据此琴的特点。如“大炮”、“大教堂”等等。那么这一把叫“云雀”,是很合适的。其实八师兄并不知道自己听没听过云雀的叫声,但是历史上有很多表现这种善于在高空翱翔的美丽小鸟的乐曲,从音乐里可以听出它的叫声,清脆明亮,同时又浸润柔和,富有弹性。那么这把琴的声音正是这样。

书法相当漂亮,又潇洒又雅致。据说这位制琴大师安东尼奥·史特拉迪瓦里是个学者。要把这么重要而又优雅的签名遮盖起来,八师兄很是不舍。但又不能不这样做。在一个被剥夺了自由的地方,要保住这样名贵的文物,绝非易事。人家可以用任何理由叫你把琴交出来。

他当然也想过,另外买一把带进去。但他就是想用这把琴在自己组建的乐队里演奏。他不愿放弃那种非凡的感觉。

好在这把琴看上去并不特别。它很朴实,没有多少光泽,如果只是看,它是不起眼的。当然,如果拉起来,它不同凡响——但这可以解释为我的技术。

他找来一张牛皮纸,剪下合适的一块长方条,泡在醋里。一夜过后捞起来,在太阳下晒干,再擦干净。这样就像很多很多年以前的纸条了。

他在纸条上写上“粟曼殊民国廿五年上海”。这样,就是六十多年前一个中国人做出来的了。那个时候的中国人还造不出多好的提琴,因此这把琴也不可能珍贵。

贴这个纸标签很费了些老力。由于不愿意原来的签名被沾上胶水,胶水只能糊在纸条的边缘。这样一来那纸标签在底版上总是不够熨帖,有点打眼,像后来贴的。几次三番,后来精确计算,在不会沾到原来笔迹的空白处小心地点上胶水,才勉强像那么一回事了。

然后他寻思,进了监狱怎么样引起管教的注意。他打电话问公主:在监狱里有没有可以自由演奏和歌唱的时候。公主说每天晚饭以后,到睡觉以前,都是自由活动的。

太好了,八师兄欢呼,监狱里的自由才叫自由啊!

八师兄正式进了监狱的第二天,晚上,就开始了他的象牙塔五年计划。

但是,很不幸,没有人注意到他,这个艺术殿堂的天之骄子。

他拉琴的地方,在顶楼走廊端头转拐处。这里偏僻,否则有故意卖弄之嫌。但是回音很好,效果得到美化,琴声四方扩散,容易引起别人注意。

外面也有人在弄乐器,有笛子、吉他,有葫芦丝、手风琴和口琴,但是很奇怪,没有二胡。八师兄想了一下,觉得很有道理:二胡不适合在监狱拉。

他居然有点紧张。他是舞台独奏的高手,惯发人来疯的,今天独在角落,反而紧张了。他咧开嘴笑起来,只好先拉一阵空弦。

弓子刚刚一触到琴弦,不,还没触到弦,提琴就发出一声异响。只能说是异响。而且那种共鸣好得惊人。这大楼整个就像一支巨大的提琴音箱。

他拉一弦,那声音像一道阳光,穿出窗户直达夜空。啊,太棒了,他禁不住叫了一声。二弦像泉水。他想起了当年在云南,偏偏镇外的小河,他和金花淌水到了中间,站了一会儿,那边陲的作为界河的水,就流淌着这样的声音。往事让他有流泪的感觉。他想着金花,不由得将琴抱在怀中,停了一小会儿。

第三弦像松涛,远远而来,远远而去,漫过了大地。第四弦发出大瀑布的低沉的轰鸣,地板微微颤动——啊,他惊讶万分,激动不已,突然大弧度地抛起弓子,同时拉动四条琴弦,奏出了一个G大调的主和弦——咣——一声饱满丰富的巨响突然膨胀开去,久久不能消失。

他控制不住自己,发狂似的拉起了贝多芬的《D大调协奏曲》。当主题出现的时候,当再现部来到的时候,他觉得自己把自己拔到了半空。

他平静下来。他拉《梁祝》套餐。再然后拉计划中的曲子。拉了两个小时,没有任何人来打探。外面那些低水平的杂乱乐声依然故我,显然并没有被天才震慑。他一边拉一边偷眼四看。没有人来,鬼影子也不见一个。

他回监舍的时候悻悻的。他想起早年流行在白沙码头的一句话:不理你,把你当猪处理。如果这里是艺术的——河滩,这几年牢就要白坐了。河滩是一种什么地方?你说没有东西嘛,有卵石和沙,你说有东西嘛,也就是卵石和沙。那些低水平的杂乱乐声不能叫艺术,只能叫消遣。

第二天,他刚刚进了车间,就被通知到教育科办公室去一趟。

通知的人提醒他,进了办公室,要立刻在离管教干部一定距离蹲下来,免得被命令蹲下,难受。

他感谢了这提醒。蹲下是为了防备袭警,没有歧视的性质,但想到一见到人就要蹲下,还是很尴尬的。但是,监狱是你自己要进来的。

教育科的门是大开着的。远远地就看见里面坐着几个管教。其中有自己那个监区的王区长。他在门口站定,喊报告。

王区长说进来吧。

他进去,立刻蹲在墙边。却听见一个管教说不用,你坐吧。另一个管教递过来一把椅子。他也就顺从地坐下了。

王区长说:这位是教育科的龙科长,他有话跟你说。说完站了起来,其他几个管教也站了起来,跟着王区长出去了。就只剩下了龙科长。

龙科长请他抽烟。八师兄不怎么抽烟的,却觉得这烟应该抽。这是一种迹象,就是管教可以与他平等相待。

龙区长很高兴地说:你的情况我们全部知道。经济案子嘛,有些事情说不清楚,所以你放心。

八师兄心里一阵轻松,他说谢谢龙科长。

你是歌剧院的首席小提琴?

以前是的。

还得过全国青年什么演奏大赛的一等奖?

还得过好几次呢。

昨天晚上是你在顶楼拉琴吧?

是的。

哈哈,那些人说是有人在放音响。我后来听来听去,不像。果然是你在拉。

八师兄惊了一下,心想人家真还是有一整套的,我没发现人,人却发现了我。

你懂不懂唱歌?

懂是什么意思呢?

噢就是你能不能提高一个合唱的水平?

能够。因为歌剧里总是有不少合唱的。

嗯,龙科长很满意,我想也是的。

原来是,为了庆祝春节,司法局要举办文艺会演。还要评奖。

八师兄接受了任务:为本监狱出的节目当总策划、总导演,当然他自己的小提琴独奏是少不了的。

初步设想,要一个合唱。至于是男声的、女声的,或者混声的,要调查一下“人才资源”再说。一个器乐小合奏——这是最没有问题的,不管你这些乐员水平多么低,我都有办法弄出动听的演奏来——全看你选什么曲子,怎样配器,怎样训练了——再看看有没有“特种人才”,比如说相声的、说评书的,甚至口技什么的。就是没有想到跳舞。

因为八师兄的亿万个艺术细胞,没有一粒属于舞蹈。

但是,在听了元旦前的作家报告之后,八师兄决定要一个舞蹈了。

元旦前,监狱请了本市一位作家来做报告。报告题目叫“将挫折变成营养”。原来这位作家是龙科长大学时的老师。显然这个题目是专为昔日的学生准备的。

这是八师兄第一次在监狱听报告。所有监区的犯人都集中在大礼堂里。这使得他得以一览自己的全部“同事”。

当看到女犯进来时,他想起了在茶山农场的发现:女犯是全社会最为漂亮的人群。这里更加明显,因为主要是少年犯。以前叫少年犯。

囚衣遮不住青春。恰恰相反,囚衣是最显身材的服装。八师兄觉得应该给囚衣的设计者颁发诺贝尔美学奖。

他目不转睛地看着排着队慢慢进场的女犯。她们个个美如天仙,面孔光滑而红润,曲线隐约而婀娜。虽是个个低眉顺眼、循规蹈矩,还是让人窥见了生命的火焰在体内呼呼燃烧。

他看到一个,像是电影里扮演囚犯的,身材标准,眉毛很浓,嘴角和鼻尖之间有一颗显眼的黑痣。这是一个很风流的小娘们儿,他想,立刻就在心里给她上了户口,叫美人痣。

他想追踪美人痣的落座,却看到后面跟上来一个玉石眼。那是勾去男人魂魄的眼睛,像灰黑相间的大理石,三分朦胧,七分湿润,看谁都是漫不经心的样子——恰是这眼神最让人魂不守舍。好样的!他叫了一声,眼睛激光一般的扫射。

不到半分钟,他就看好了几个人,她们分别叫梦露、糯米糕、羊肉串——当然,少不了美人痣。

次日向龙科长汇报对节目的策划。提到舞蹈的时候,龙科长突然笑起来,说这里最不缺的就是这方面的人才。

本来八师兄想的是:街舞,此时却多了个心眼。万一自己看上的,不是擅长街舞的呢?

他说:我可以从艺校请来舞蹈教练,让她挑选演员,负责排练。

龙科长说:好当然好,但是这要付酬的吧,监狱的经费不多噢。

酬劳问题,由我在外面解决,不用科长操心。他说。

龙科长很高兴,说那么一切就由你负责了,我打个招呼。

第二天,八师兄就请来了艺术学校教舞蹈的李老师。他和她相熟多年,再说给她开的劳务津贴很不低,由公主交给她。

一起去了女犯的管区。路上他悄悄说了自己的想法。李老师笑起来,说我懂了,搞起好玩的事,叫上哪个不行?

几十个年轻女犯在院子里站成三排。这都是报了名自愿参加的。八师兄最担心的是那几个人偏偏不想跳舞。还好,她们都在。

李老师的挑选方法很特别。她不让她们一个个试跳。她先让她们齐步走,向左转齐步走,向右转齐步走,向后转齐步走,然后她做几个舞蹈动作,叫大家跟着做——这样,谁做的好还是不好,就只能她说了算了。

挑出了六个,那几个都在里面。

然后才来问各自的擅长。本来想的是跳街舞,还要再挑选六个男演员,一问,才知道全都没有跳过,而且对于舞蹈其实一无所知,连古典舞、民族舞、现代舞也分不清。但这也难不倒李老师。她说那就索性再增加六个女的,跳《大红枣儿甜又香》。

八师兄吓了一跳,说那是芭蕾舞哦!

李老师很是笃定地说芭蕾舞也可以民族跳。

后来八师兄回想,觉得李老师真是一个知己。倘若还有几个男演员加入,自己恐怕很难如此挥洒自如了。

他是总导演。他是惟一的男人。他面对十三个女人:一个女教师和十二个女演员。排练的时候,他知道了什么是皇帝的感觉。李老师是皇后,女演员都是嫔妃。关键是她们都非常快乐。在他看来,她们每一个人的眼睛里都是一样的东西:秋波。

大红枣儿甜又香,送给咱亲人尝一尝。八师兄四顾,发觉只有他自己是亲人。她们的大红枣儿都是为他准备的。他想以后每年要多搞几次演出。

李老师叫大家停下来,讲解,这时候他看见美人痣往那边走去。他悄悄跟了过去。

美人痣果然是上卫生间。卫生间是单格子的,不分男女。美人痣进去,刚要闩门,他将门一把拉开,闪身进去。

他闩门的时候美人痣说我身上来了。他说还安全些。

他们就在卫生间做了那事。她的屁股很白,又肥又有水汽儿,像削了皮儿的梨。这让他后来时时想念。

他发现人在监狱了胆子还大些。他很惊讶。他问美人痣是不是这样,她说是。

他想这人若是一辈子都没进过监牢呀那可真是白活了。

休息的时候聊天,才知道美人痣犯的是强奸罪。八师兄很吃惊。原来是,一帮男女在一起喝酒、胡闹,一个男生要同一个女生做那事,那女生不干。男的偏要干,美人痣和另外两个女生去按住那个女生。后来几个人一齐判了强奸。

玉石眼是偷窃。她负责放哨。她那一伙最喜欢偷公安局:白天偷宿舍,晚上偷办公室。结果在偷宿舍时被抓住了。

玉石眼并不认为偷窃不好,她认为出卖才不好。那被抓住的是她的男朋友,本来可以不供出她的,但那家伙担心自己进了监狱她在社会上要同别人好,所以索性也把她“带”了进来。

偷东西,八师兄问,你觉得,没有什么不好吗?

你这么问,说明你太幼稚了,玉石眼反问,吃东西,你觉得,没有什么不好吗?

啊!八师兄大吃一惊,他妈的,这是一回事吗?

怎么不是一回事?玉石眼说,人生下来就会的,哪个人没有偷过东西?你给我指一个出来嘛!

八师兄无语。

玉石眼还没完。她说社会上不能没有小偷。一个小偷是要养活很多人的。首先他自己和家里的人他要养活。

你要防小偷,你就要安装防盗网对吧?那么装修老板才有生意。那么卖钢材的才有生意。那么炼钢的开矿的才有生意。那么运输也才发达对吧?

比如你的笔记本电脑被偷了,你还要去买一个对吧?那么商场就有了生意对吧?造电脑的就有了生意对吧?

偷去的电脑,会卖给收二手货的,收二手货的又会卖给买二手货的,这中间大家都有好处的对吧?

你要防小偷,你就要招保安,这就是就业机会嘛。

八师兄笑起来。好了你不要说了。我问你,你偷东西,是想好了道理才去的吗?

没有那么复杂,只不过嘛,哪个要来给我讲道理,我也是有道理的。

你出去以后,还会继续偷吗?

一般要继续的。我没有其他技术嘛。

而且,只要得了手,还是很有成就感的。

哟你怎么知道?玉石眼很是高兴。

我是想象的。

你很聪明,她称赞他,所以说偷有偷瘾,这跟烟瘾是一样的。

八师兄突然觉得坏蛋比好人可爱。他摸了一下她的脸蛋。

八师兄第二次同美人痣做那事时被玉石眼和糯米糕撞见了。当时是排练完了,大家回监区。

李老师并不是每次排练都来的,这次就没有来,由八师兄像《红色娘子军》中的党代表一样在那里想当然地指挥调度。八师兄故意收拾东西,只有他一个人还留在排练场。这时美人痣借口忘记了什么,折了回来。两人立刻闪进角落的屏风后面。

正抓紧干着,玉石眼和糯米糕奉命来叫美人痣,从屏风两端同时看见了。两端同时发出一声赞叹,然后就没了声音。

看都看见了,八师兄索性坚持干完。出得屏风,看见那两个人站在场地中央,背着他们,也不吭声。然后三个女的一起走了。

八师兄有点担心。这说明管教对他和美人痣有察觉,否则不会叫两个人一起来叫人。如果管教要盘问,那两个人是撒不了谎的。

而且揭发了坏事是可以立功的,立功是可以减刑的。让两个人而不是一个人来,是为了避免诬告,同时也使得证明有效。

第二天照常排练。他抽空子问美人痣:有没有出事。她说可能没事。

果然管教单独问了糯米糕和玉石眼,但后来并没有找美人痣。

这只能说明,那两人订了攻守同盟,而管教也相信了口径一致的回答。那两个人之间没什么交情,同美人痣的交情也很一般,居然联合起来保护他们,八师兄很感动。这是冒险相助啊!

你要想办法感谢她们。他说。

肯定的。美人痣说。

美人痣的感谢方法,简直匪夷所思!她让她俩也来与他同欢乐。

监狱的“性管理”是很严格的,但是没有一所监狱能够完全禁绝这种事。而事发,一般是有人怀孕了。

所以美人痣很仔细。谁安全,让谁上。而且她还负责站岗掩护。

玉石眼和糯米糕之乐意之善于配合,超出他的想象。他突然发现监狱里的人们比社会上的人好打交道得多。这个发现让他非常惊讶。他闭上眼睛,将这个发现发展下去,就像把一句简单的音乐主题发展成一首乐曲——结果是,如果一个国家就是一座监狱,那么这个国家将便于管理,而且相当强大。

他睁开眼睛,咧嘴笑了笑。因为他突然想起,希特勒的德国,就是这样的国家。

总策划、总导演抓出来的这台参赛节目大获成功。《大红枣儿甜又香》获一等奖第一名。演出服装是从艺校借的,监狱不需出钱。演员个个美如天仙。男评委们张着嘴看。器乐合奏《我爱你,中国》获一等奖第二名——比另一所监狱的大合唱《我爱你,中国》得分还高。聪明的八师兄有一个创举,就是让小提琴和二胡、笛子,甚至唢呐、板胡之类的民族乐器中西和了璧。本来小提琴是最不能与民乐相配的,但八师兄的配器处理极其巧妙。譬如二胡们在齐奏时他让小提琴们拨弦。小提琴们合奏时其他乐器都停下来。

就是说,前两名都是第三所的。

倒是他自己的小提琴独奏只得了个三等奖。一方面评委里懂得乐器的太少,另一方面他没有伴奏。小提琴是世界上最不能没有伴奏的乐器。没有伴奏的小提琴像个怨妇。而且为它伴奏的,要么钢琴,要么乐队(但不能是民乐队),最低限度也得有两三把吉他。

他考虑到了这个问题,所以他选了两支曲子:一是巴赫的无伴奏组曲中的《C大调第三奏鸣曲》(部分),二是《渔舟唱晚》。前者比较地道,还可以展示技巧,后者的旋律人们比较熟悉——中央电视台每天的天气预报就是用这个做的背景音乐。他觉得观众是如醉如痴的,但还是只得了个三等奖,完了以后龙科长安慰他说:乐器独奏不可能得一、二等奖,因为没有“思想内容”。

第三所的得分最高,而且遥遥领先。其他单位都很惊讶。因为以前的情形不是这样。以前第三所默默无闻,连中等都够不上。第三所的领导们简直扬眉吐气。

八师兄立功一次。

但有个事让八师兄有点紧张,就是有人听出了那把琴的不同凡响。

是司法局的张处长。八师兄刚一退场他就来到后台,笑眯眯地要看那把琴,下面的演出他也不管了。他一开口就把八师兄吓了一大跳。他说这把琴拉巴赫简直绝了,拉《渔舟唱晚》太可惜了。这完全是个内行呀!八师兄紧张起来,脑子飞速转动。

八师兄只能打马虎眼,说我是拉着巴赫长大的,中国曲子拉得不好。

哪里哪里,处长说,琴是典型的欧洲风格,哎,这是——处长从f孔往里看——咦,奇怪,上海人制作的?他轻轻敲着背板,然后翻过去翻过来地看,末了说这完全是欧料嘛。

八师兄吓惨了。他说得出“欧料”这两个字!但他迅速做出了反应,说那个时候的上海和欧洲来往很多,从欧洲买木头回来制作嘛。同时做好了另外一个反应。

果然,处长问:是你的吗?

八师兄很笃定地回答:从歌剧院一个老乐员那里借的。

人家舍得借你拿到这种地方来?

这种地方最安全,八师兄完全镇静了,再说我还是要付租金的。

哦是这样。处长说。

然而随即到来的却是深深的失落。不是因为要到车间上班,而是想念那几个女犯。不止想念美人痣,也想念玉石眼、糯米糕和羊肉串。感到惊讶的是,从来没有如此深刻的想念。

他想来想去。明白了,就是因为监狱。男女犯人是不能接触的。你知道她就在隔壁,但你连照面也打不了。这就叫绝望。这不像云南的金花,隔得虽然遥远,但真要去还是可以的。也不像前几年的公主,自己可以随时前去探望。

一个人同想念的人同在囹圄,是残酷的。在同一囹圄,是更残酷的。

他想着这些,发觉自己在拉琴。什么时候把小提琴拿起来的?他感到迷惘。怎么拉起《走西口》的?也迷惘。不知不觉就拉起了《走西口》。这是他第一次用小提琴拉信天游。他一直认为小提琴不适合拉民歌的,但现在他的看法变了。这个西北人信口哼出来的调调居然是这样的优美而凄婉,百听不厌。“哥哥你走西口,小妹子我实在难留”。

原来是这样啊——我觉得,她,她们,在墙的那一边,想念我。我在想念她,就觉得她在想念我。

他换了个曲子,拉舒伯特的《小夜曲》。“我的歌声穿过深夜向你轻轻飞去,在那幽静的小树林里爱人我等待你。”不行,不如《走西口》。

他又换了个曲子,马斯涅的《沉思》。这本是一部歌剧的幕间曲。歌剧写一个主教想说服一个妓女弃暗从明,到后来却是他爱上了妓女,不能自拔,只好自杀。幕间曲一不小心成了世界名曲。这曲子表现爱情所搅起的内心冲突——还是不行,不如《走西口》。

他想起了七师兄。两人曾经讨论过主教怎么会爱上妓女。七师兄说主教没有料到自己会动感情,爱上,其实是一种病,属于心理感染。学者这么来说“爱上”,当时他并没有怎么理会,现在有点明白了。动感情是不自觉的,染上了就会难受。

他还是拉《走西口》。一边拉,一边希望美人痣她们能够听见。她们应该听得见的。他既伤心,又快乐。他的眼泪流下来,滴在了琴板上。

不行,他想,我要告诉她,她们,我的想念。我每天拉的这个《走西口》,就是想念。

但是,用什么办法呢?只要一分钟的照面,一分钟!

用什么办法去见她们当中的任何一个人一分钟呢?

他想不出。这一刻,他前所未有地懂得了什么叫监狱。

半夜,他一觉醒来,一个主意飞进脑袋:组建乐队——只能是民乐队。

这让他有些沮丧。因为他本来打算组建的是正规的管弦乐队。铜管、木管、小提琴、中提琴、大提琴、低音提琴、定音鼓——但是,美人痣之流,没有哪一个是学这些的料。

民乐就不同了。譬如有一种弹拨乐器,叫阮琴的,可深可浅,六十岁都可以学;音量也不大,弹错了都不容易发觉。

对,请龙科长同意所有的弹拨乐器都由女孩子担任。女孩子——啊,这些穿着统一囚服的,仍然是女孩子啊!他的心里充满了温馨。他想象一群身着囚服的全部短发的女孩子操着各种弹拨乐器的样子——他骤然感到了一种东西——气魄。

气魄。真正的气魄不是靠体积、靠大的动作,靠的是一种内在的力量——有一次七师兄突然说了一句话:重庆的气魄在水不在山。当时众兄弟懒洋洋地在江边的巨大木排上晒太阳,没有人对这句话做出反应。但是八师兄顺着这话遥望四野,承认长江比她两岸的群山动人心魄。宽阔的水面快速地然而静静地流着,没有什么波澜。这就是气魄。大江东去比铁马金戈更有气魄——

琵琶、柳琴、扬琴、大阮、中阮、小阮、三弦——他猛地坐了起来。他发现了中国是全世界第一弹拨乐大国,而全世界的交响乐队里居然没有弹拨乐!

交响乐队——管乐、弦乐、打击乐。主要就是这三类乐器构成。那么我称它为三维构成。但是它应该是四维构成——加上弹拨乐。难怪迄今的交响乐队和谐有余,流动不足啊!问题原来在这里。

中国进入世界太晚了。等你进入世界,人家的那一套已经成型了。全世界的习惯已经养成了。现在要求全世界的交响乐队里必须加入中国的弹拨乐器已经很困难了——小号是英国的,圆号是法国的,巴松管又叫英国管,长号好像是德国的,提琴嘛不用说了,全是意大利的——中国,世界上人口最多的国家,却只提供了一种乐器——大锣。咣,咣,隔那么久敲一下。真丢人啊!

他长叹一声,躺了下去。他想组建民乐队,如果是一支女子乐队,那是很出风头的。但是别人要说我别有用心,可能不给批准的。我还要挨揍——嫉妒我的男犯人要整我。

那么这样:弹拨乐器全由女子担任,其他乐器都由男子担任。这样很好。从指挥——我——的位置看,男的在左边,女的在右边。

他想到一个问题:假如乐器买回来了,叫犯人报名学习乐器,她,她们,因为不喜欢,或者以为太难,不报名,那不成了猫扳甑子——替狗干了吗?

能不能叫先报名呢?不行。你发现哪些人没有报名你就不买乐器了,你的用心就暴露了。只能先买乐器。

这就是赌博了。赌就赌吧。他想起当年在遥远的边陲,给自己做了琴盒又帮自己赌涨了石头的亲切的老头麻腊壳说的:不赌当然不会输,但是只有赌了才能赢。他坦然睡去。

龙科长问八师兄:买齐全套民乐队的乐器,需要多少时间。

八师兄说:至少一个星期吧。

龙科长说:给你二十天,一件一件好好挑。

一个犯人捐款给监狱买整整一支乐队的乐器,而且由他本人一样一样地选——八师兄回到了社会上:公主开着车来接的他。

他一眼看出她是化了妆的。虽然是淡妆,而且化得恰到好处,但还是让他立刻更加想念美人痣她们。监狱最大的好处就是,让人是个什么样子就是个什么样子。他想。

开车去的第一个地方,是白沙码头。八师兄剃着犯人头,西装革履地回来了。众兄弟见了他,没有不开心一笑的。大家立刻就习惯了他这个样子。

没有见到最想见到的三师兄。三师兄正在长江下游的“所有地方”寻找白萝卜。前年的麻柳滩之夜,白萝卜灌醉了大家以后,就从人间消失了。

白萝卜不见了,三师兄腹部的包块也神秘地消失了。大家都还记得从美国留学后来的普外科主任严密的学术用语——

食物中没有被小肠吸收的部分。

这个说法后来在白沙码头被广泛引用。某人上卫生间,让别人多等他一会儿,就会说,有小肠没有吸收的部分。诸如此类。

三师兄从第二天就开始寻找白萝卜。这个八师兄是知道的。但他想,找了一段时间,总会算了吧,没想到就此以此为生了。

他哪来的钱呢?他问。

他拉二胡。老青猴说。八师兄也就明白了。中国有了一个,可能是惟一的一个,工会主席出身的流浪艺人。

两三年来,白沙码头的变化太大了。一条宽阔的滨江路正在从市内拉向遥不可测的远方。一座滨江公园将把白沙码头包括进去。一切不言自明:白沙码头将不复存在。

但没有任何人伤感。人们已经习惯了变化。何况白沙码头的人们似乎从来都没有留恋过什么——这是学者七师兄说的。

八师兄说:走吧,找个酒楼。

老十一却说:酒楼吃腻了,还是到我家推豆花吧。

八师兄吃了一惊,现在还能推豆花?

原来老十一家的旧院子,已经弄成了一个豆花作坊,每天批发给那些小贩。这其实是白萝卜老早的提议。

不过也搞不了多久了,老十一说,已经规划了。

大家掏出手机叫人。还好,包括七师兄、老青猴、十三弟、兔子、缺牙巴、大耳朵……以及能够来的女人们,居然还能凑起二十好几。

八师兄心知这可能是最后一次在白沙码头聚饮了,有心让全体一醉方休。但是不行,有好些人是开着车来的,而且完了还得回去。

八师兄看着那几个过去的烂酒罐,现在从塑料管子里吸可乐。他知道一切完全回不去了。

就是他自己,也不是很习惯老白干了,但他还能放开了喝啤酒。喝了几瓶以后他突然说哎三哥你来喝一碗再去吧!

座中有女人哭起来。男人立刻分成两派。一派说哭什么!一派说哭哭有什么!

第二天上午,他醒来。公主还在酣睡。她的胳膊搂着他的脖子,一条腿压在他的肚子上。

他感到她身体的气味同以前有些不同。肉香淡了一点点,别的味浓了一点点。她的气味赶不上美人痣、玉石眼……她们当中任何一个。但这不能怪她,他想。青春是轮着给的,任何人都一样,没有办法的。

还有,不是说小别胜新婚吗?没有这种感觉。和公主在宽大的席梦思上,不如和美人痣在卫生间里,在一纸之隔的屏风后面。不如。搞来搞去,躺着还不如站着。轻松不如紧张,安全不如危险。

他扭了一下头,看见了公主搭在沙发上的长裙。公主是很会打扮的,她的长裙是麻布的。她不喜欢闪闪发光的衣着,但即便如此,也赶不上囚衣。你如果是个美女,那么囚衣是你最好的装束。他想。真的,随便什么名牌,都赶不上囚衣。

重庆盛产美女,不错,但是说美女都在解放碑展览,错了。那天去了解放碑的乐器店,解放碑的美女,远远不如监狱里的——无论是质量还是数量。

而且,走在解放碑步行街上的那些美女,味道很不对头。她们很傲慢,总觉得男人在垂涎自己,个个一副不屑的样子。而且她们实际上用着余光瞟男人,看男人是不是盯过来了。八师兄一下子明白了:女人假装害怕男人,他们其实巴望男人来追,自己好逃跑——她们借此得意。但这样就把自己给弄丑了,连女人的眼神都没有了——自己还不知道。监狱里的美女呀就不是这样啊!她们根本不怕男人看自己。她们看男人那个味道呀,就是在看亲人啊!女人这样看男人的时候,她的女儿气就出来了。她们的眼神才是女人的眼神啊!那样的羞怯、坦荡而又圣洁。

啊是的是的,在监狱里,男人才知道自己是男人,女人才知道自己是女人。

你见过了监狱里的美女,你就知道解放碑的美女其实要不得。

不行,他想,我得提前回去。

要买齐一个乐队的乐器,也不是以为的那样简单。有的乐器,譬如小阮,整个重庆只有一把。要四把,另外三把,让北京的厂家火车运来。诸如此类吧,用了十来天,买齐了。

公主看出了他的来劲,就问。他说:监狱来电话,说上面要来检查,叫提前回去。公主也是蹲过牢的,就说:你可以留一截尾巴在外面,说有些配件,比如琴弦什么的,没有配够,过一段时间,你又出来买配件。

八师兄突然觉得自己对不起她。他说好,就这样,我可以常常出来。

有点意外的是,龙科长对于他要提前归监,好像没有多少欣赏。但是沉吟片刻,却提高了声音说:也好也好,早回来有早回来的作用。

听那意思,这个还可以用于立功,有利减刑。但八师兄此刻对于减刑,好像也没有多大的兴趣。他嗫嚅着说那我明天就把乐器运回来,你组织人下货。

龙科长同意了八师兄的提议:管乐、弦乐和打击乐全用男的,弹拨乐全用女的。

因此,有的男犯,因为自己吉他已经弹得不错,提出改学中阮,这本是好事,专业剧团也经常如此的,但是惨遭拒绝。吉他手难以理解,张嘴将法定的指挥盯着。八师兄想你怎么可能理解?

女犯那边,规定:如果已有弹拨乐基础的,可以报名面试,要现学的,年龄须在二十五岁以下。

这规定是八师兄自己提出的,但他有点紧张。因为他不知道她们的年龄。他只是觉得可以当上强奸犯的女孩子不会有多大。

另外的担心是,万一她们压根儿就不喜欢乐器呢?

还好,这两种担心都多余了。

面试在龙科长的办公室进行。正副科长都在。但他们一会儿打手机,一会儿有人找,进进出出。终于,真空出现了:两位科长都出去了。八师兄立刻将正考着的赶走,呼叫美人痣的名字。

美人痣一进来,他立刻将一把小阮递给她。他的第一句话就是:这个乐队是为你办的。话说得很快,像抢劫。

她直视着他,不慌不忙地点点头。

他飞快地说我很想念你。她说我知道。

你他妈的怎么知道?他瞄了一眼门口,慢下来。

我听你龟儿晚上拉琴那个味道啊,像死了妈!哈哈哈!她笑出了声。

不要笑!他也笑起来,命令她。但是她还是笑。

再笑就不收你了噢!他威胁她。

那怎么可能呢?哈哈哈哈哈!她笑得更大声了。

哈哈哈哈!他也笑得更大声了。

这时龙科长一脚跨进来。两人收住笑。但龙科长并没注意他们,坐到电脑前敲键盘。

八师兄教她持琴的方法,右手使用拨片的方法。往下,叫弹,往上,叫拨。他说。

嗯,懂了。她说。规矩得像个新兵。同刚才判若两人。他忍不住又想笑。

他教她左手按音品。她的手有点大,但非常好看,光滑、白皙,手指长,像葱。

弹这个,就不能留指甲了。他说。借机摸了一下那手。

已经没留了。她说。

说明原来是留指甲的,他想,监狱真好啊!人进了这里,就正常了。

你要刻苦练习噢,他低声地真诚地告诫,我的掩护也不可能太过分的哟!

我知道。她只回答了三个字。她的头低了下去。她又浓又亮的黑发散发出青春的气息。他非常想狂吻她的头顶。

现在,他提高了声量,我要测试一下你的音乐感觉,乐感。他拿起小提琴,拉《走西口》。拉了一个乐句,他要求她把这个乐句哼出来。

这个乐句并不是很简单的,但是假如那些天的晚上她真的注意到了他的思念,她就应该很熟悉了。

果然。她哼得很准确。他感动极了——她每天都在听着我的。

让他更为感动的是,她假装是刚刚听来的。她故意哼得有点犹犹豫豫,有点磕磕绊绊,但是很准确。这个女孩子是多么的聪明啊!监狱里的平均智商绝对高于社会上。他想。

她那略呈棕色的水浸浸的瞳人,大大地直视着他,满含深情。他的心脏发软,鼻子发酸——这一刻他幸福到了极点。

接下来叫到了玉石眼。出现了一个意外的情况,就是玉石眼说我来吹笛子,我以前是学长笛的,吹竹笛小菜一碟。

她的嘴唇有点瘪,牙齿细密而整齐。倒是一张管乐嘴,他想。

那上次演出你为什么不要求吹笛子呢?

我有舞跳,何必去挤掉人家的笛子?

狗日的也是聪明绝顶的啊!她跳舞,乐队里就可以多来一个男的。如同男的觉得女的越多越好,女的也是觉得男的越多越好。这些个在社会上不是个考虑,在这里面就是个考虑了。

那你这次为什么要挤掉人家了?

她扬起下巴,从容而骄傲地回答:你以为重学一样乐器是那么简单的吗?

他一时无语。他感同身受。他理解:丢下既成的技艺,去现学别样,是不得已而为之的事情。在专业剧团里倒是常常有这样的事情。譬如某个小提琴手,速度上有点吃力,领导便劝他改拉中提琴或者大提琴——一般说来他会接受的,但个中的些许难堪,不言而喻。

问题是,他说,我们这个乐队,设计的就是,左边是管弦乐打击乐,全是男乐员;右边弹拨乐全是女乐员。

我可以坐到右边来,她说,仍然从容而骄傲,笛子只要不在第一排,靠左靠右蹲底边都是可以的。

狗日的完全是个内行,他想。你是在哪里学的长笛?他问。

川音附中。

他大吃一惊。这个盗窃集团的哨兵!他走到屋角,取来一支竹笛,说那么你试吹一下怎么样?

没问题。

他看着她贴笛膜。她的确是在行的。她说我要活动一下嘴唇。她吐库吐库地活动嘴皮子。她左右看看,站起来,对着门口的开关绳无声地发气。那绳子慢慢地升向了半空。她试吹了一声。发音纯净而饱满,音色甜美。

她坐回来,突然就吹起了《茉莉花》。她的气息均匀,波音细密深长,强弱对比明显,无论是基本功还是乐感——这完全是个高手啊!他激动地想,怎么跑去当了哨兵的。

他说:你回答我一个问题,我就考虑破例让你坐到男乐员里。

你问。

你既然是学艺术的,还是幼儿学,怎么入了盗伙的?

因为爱情。她立刻回答。

可以理解,他说,那个贼那么大的魅力吗?

我只知道魅力,不知道贼。

我明白了,他说,后来知道了是贼,也舍不下了。

不仅如此,她说,偷窃成功,还很刺激。偷成了,一样是有成就感的。让人上瘾的是成就感,不是财物。

我明白了。我没有当过贼,但我已经明白了贼的心情。他们同一般人的心情没有什么两样。

对。

你为什么不把长笛拿到这里来吹呢?

吹给谁听呢?

他点点头。其实一般人都是讨厌旁边有人吹拉弹唱的。

自己吹给自己听,你又能听多久呢?

他笑起来。这个玉石眼相当聪明,而且不肤浅。他问:你是喜欢演出?

她说:还有排练。

他不禁长叹一声。这是个真爱艺术的人啊!他问:你现在还爱那个贼吗?

不会了吧。

他点点头。那家伙为了不让她同别人好了,将她供出来,捎进监狱。这哪是个男人!很恨他吧?他问。

她眨眨眼,想了一下,说何必呢?他也并没有栽诬我啊。

他很是快慰。她既不爱,也不恨,这就是淡漠。淡漠是最为稳定的情感,因为这是一种“无情感”。他想到是自己发现了“无情感”,更加快慰。

你是这个乐队最不可缺的人选,他说,但视觉上怎么办呢?左边是清一色的男乐员噢!

我装成男的,她飞快地回答,我把头发剪了。

他吃了一惊。什么剪了!我们是这么,刷刷刷刷,用推子推了的。

那么也给我推了嘛。

哎——你长得这么漂亮,多么可惜啊!

她轻轻地笑了。在这里面,有什么可惜的?我不来吹笛子,才是一个可惜。我敢保证这里面没有人能超过我。

我也敢保证,他说,问题还有,监狱准不准把女的推成男头?

平常不推呀!她平静地说,胸有成竹,到了正式演出时,再推。

那么我就给龙科长说一下。如果监狱不同意,你愿不愿意改学任何一种弹拨乐?

她低下头,深深地呼吸着,隔了一会儿,她说那就算了。

他肃然起敬。她不是为了逃避车间里枯燥的劳作才来报名的。这一刻他觉得自己对她的爱甚至超过了美人痣。

他盯着她,回忆同她仓促行事的情况,心里温馨。他想我拥有这么多的女人,简直成了皇上!他突然有了皇帝选妃子的感觉,飘飘然,他想对她说:假如恢复了帝制(这种可能性太小),我又当上了皇帝(这种概率就更低了)我要把你们几个全部收入后宫,若有不从,满门抄斩!哈哈哈哈哈哈!他不知不觉笑出了声。

她抬起头,狐疑地看着他,眼睛越加迷蒙动人。

他盯着她的胸部,坏笑起来,说就算同意了演出时推成光头,胸部怎么办呢?你那个又特别夸张!

她笑一下,乜斜他一眼,说这个就不用指挥操心了吧。

在报名的男犯中,八师兄见到了玉石眼的前男友。这个出卖女朋友的家伙,八师兄第一眼看到他时,简直感觉仙风道骨!高高的,瘦瘦的,白白的,动作缓慢而雅致。贼可以长成这个样子,八师兄没有想到。

当明白了这就是那家伙以后,八师兄想起了白沙码头。白沙码头有她奇怪的标准。譬如什么是——坏。杀人,放火,抢银行,甚至强奸,都不一定是坏,但出卖是坏。

可怜这小子,还不知道,主考官我,早将你打入另册,还在那里卖命地献技。他想,吹吧,过过瘾。

那小子吹笙。笙与竹笛是一套。那么在进来以前,两个人是常常合奏的。

那笙吹得不及竹笛,但是坐乐队完全没问题,而且能够吹笙的人很少。但八师兄宁肯找人来现学,也绝不会收他的。明知不会收,却让你在那里卖力表演,八师兄这一刻又明白了什么是官员。你在哪里学的吹笙?他问。

是我的女朋友教的,她是音乐学院附中的。

原来,以前,她是多么地爱他啊!为了能够一起吹奏,还教他学会竹笛的最佳伴奏乐器——笙。

他们说:本来警察并不知道你的女朋友,是你主动供出来的?

是噢,有难同当嘛。

这种厚颜无耻的回答让八师兄吃了一惊。何必呢?他真诚地说,她在外面,还可以来探望你,一起坐牢,你们连照面也打不到啊!

无所谓,他无所谓地说,她在外面,要不到一年,就要给别人弄去了。

他看着他,在心里摇头。她在外面,未必会给什么人;进来了,反而给了我了——他在心里对他说。

这时候副科长进来了。

我要考一下你的乐理知识,他大声说,笙是一种和声乐器,必须有基本的乐理知识,但是不难的。你吹一个G调的“多”吧。

他吹了一个G调的“多”,发音还行。八师兄感觉到副科长停了手上的活,看着这边,好像也认为吹得不错。

你吹这个“多”的两个近关系音。他吩咐。

什么近关系音?对方两眼茫然。

什么?他假装大吃一惊,你连近关系都不懂?那你怎么伴奏呢?笙可是民乐队里最重要的伴奏乐器啊(近关系其实很简单,就是四度音和五度音,但他料定他不知道这个说法。仅仅是一个说法)!

对方还是两眼茫然。

好吧,他说,你吹两个八度音吧。

对方轻松下来,吹出一组八度音。

他点点头,说很好,现在你把八度音发展成一个完整的主和弦。

对方又是两眼茫然。

他又假装大吃一惊。你连主和弦都不知道吗?那你伴奏的时候,怎么吹终止的和弦呢(其实他不用说主和弦,他说“多米索多”对方就明白了。而且,在伴奏时,乐谱上自然会标明的)?你知道什么是终止吗?

就是,就是,对方在犹豫,但八师兄不等他犹豫出结果来,就说,终止就是结束嘛。

意思是,你连“结束”那个音都不知道怎么吹。

其实这家伙可以辩解。但是他害怕惹得主考官不高兴,不敢吭声。

这时副科长也抬头看了过来。好像他也觉得这个吹笙的不懂音乐,连常识也不够。

把那家伙打发走以后,八师兄对副科长说:笙在民乐队里是从不担任独奏的,但是它是最重要的管乐伴奏乐器,乐理乐感比技巧重要得多。宁肯让乐理乐感好的人现学,也比光有点技巧的人强。

副科长很信任地点着头,两眼也是一派茫然。

八师兄走到门外,打开水龙头,冲洗笙的吹孔。

乐队迅速地组建了起来。其效率之高,是社会上不可想象的。

每一个乐员都极尽刻苦,那种勤奋无法形容,也是社会上看不到的。

当然啰,他请了专业的乐员来当教师。而且,当然不需要监狱出钱。那些因此有了机会来到监狱一开眼界的家伙简直受用极了。他们在社会上怎么能够得到让人心旷神怡的学生?

教授大、中、小阮琴的是歌剧院的琵琶手,八师兄的老同事。他对八师兄说:我真羡慕你呀老兄,我真巴不得也进监狱呀!

说这话之前他看见了一幕:美人痣从裤兜里掏出餐巾纸,替八师兄擦去了鼻孔外的一点什么。是在角落里,而且动作快如闪电,但还是让满心是鬼的琵琶手看见了。这个琵琶手就恍然大悟了。他环顾四野,看见了女乐员们看她们的指挥兼董事长的那种眼神。他咽着沉重的口水对八师兄说:你龟儿完全是个皇帝。

有时候,深夜里,八师兄躺在床上,回忆白天排练的情景。他确认自己找到了皇帝的感觉。至少是太子的感觉。他在黑暗中咧开嘴巴,无声地笑了。

民乐队排练了足够的传统曲目。《二泉映月》、《渔舟唱晚》、《彩云追月》、《春江花月夜》、《良宵》——还有流行歌曲改编的,如《青藏高原》。当然啰,打头的和压轴的都是热烈而欢快的乐曲,如《喜洋洋》、《步步高》和《春节序曲》之类。

玉石眼的竹笛吹得实在是棒。她将整个乐队撑起来了。有一次作为指挥的八师兄感情冲动了,说出了这句作为指挥真是不该说的话:笛子把整个乐队撑起来了。玉石眼很感动。她的玉石眼里噙满了泪水。她这种人在社会上是绝对不会流泪的。八师兄想。

而其他人,没有一个流露出了哪怕半点的不满。全体很知道感谢地看着玉石眼。这在社会上是绝对不可能的。八师兄想。

一切的一切,各级领导都很满意。龙科长同八师兄商量,该给乐队取个名字。

就在八师兄绞尽脑汁取名字的时候,龙科长却通知他:上面已经给取了名字了,就叫司法系统民乐队。

第三所的领导当然高兴了。八师兄不动声色,内心得意非凡。

五一节将在市内的青年剧场对社会公演。这之前彩排,玉石眼推成了男犯式的光头。她那饱满的胸部也给处理得不怎么显眼了。总之不知情的观众在台下是看不出吹笛者乃女身也。八师兄百感交集。

在排练的间隙,他来到玉石眼的身边,默默地看着她。她也仰起头,默默地看着他。他无法形容当时心情,只觉得从来没有这样看过一个女人。

意想不到的事情来到了。就是八师兄突然被通知,由于一次一次的减刑,下个月他就可以出狱。

后来,以及后来的后来,八师兄都一直没有弄清楚:究竟是监狱,还是把他送进监狱的那个公司,要他离开他亲爱的狱友,回到社会上。

当时的感觉,就是好景不长。唉,好景总是不长啊!八师兄深深地叹息。

他精通音律,但是他不通监狱法。他不知道自己有没有这个权利,就是申请不减刑。他不知道监狱有没有这个权力,就是不准他不减刑。

他不想减刑。但是这两年来,他立的功实在太多了。他并没有申请减刑,但监狱按照惯例,把刑给他减掉了。而这个过程他并不知道。而就算是知道了,他能不能去阻止,他也不知道。因为,宣布我还想多坐几年牢,这太,太,太反常了。

当然,也不排除这种可能性,就是监狱其实知道他的帝王生活。现在,乐队已经成熟,你的帝王也当到头了。

而且,监狱的领导也换了一大批。龙科长也调到局里去了。

一切的一切,八师兄不是搞得很清楚。但他清楚自己的好日子到头了。

他很遗憾,但他不得不面对现实。

最后一次排练时,那些人不知道从哪里得知了他将要出狱的消息,男乐员脸上挂满了忧伤,女乐员干脆哭成一团。八师兄是第一次见到狱中的哭泣。狱警们待他素来很好的,现在,他们都向他表示祝贺。他只有笑着答谢。他呆在那里,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他第一次知道了什么叫打不出喷嚏。

他找了机会,逐个向那几个他最为宠爱的“妃子”——他在心里是这么叫她们的——表示,他出去后,设法给她们办理保外就医。

临出狱时,他遇到了挑战。玉石眼的前男友,那个没有被获准进入乐队的吹笙者,向他提出,要他将那把世界名琴留下。他当然没有说世界名琴,他说的是这把小提琴应该成为第三所的传家宝。

他说:监狱的规矩是,凡是带进来的东西,出狱时都不能带出去。要留在狱中供狱友使用。

八师兄知道这个规矩。他更知道将要出狱的人绝不能惹火了得继续服刑的人。所以他只能解释,这把琴不是我自己的,是借歌剧院一位老同事的。

但是对方不相信。他说这把琴不是一般的琴,这种琴是不可能借给一个犯人在监狱里打发时光的。这家伙倒真是有耳力。

他问:你怎么觉得这把琴不一般呢?

对方说:声音我们就不说了,老兄你看它的木纹:面板木纹的软硬相间是多么的均匀,背板的虎纹不但夸张,而且细密,说明这树木生长缓慢,是寒带槭木,木质相当紧密。这是欧洲才有的材料。

这家伙有充分的准备,他想,这的确是个非常阴险的家伙(想想吧,为了女朋友不至于花落别家,他可以把她捎进监狱)。但是小子,老八我什么日子没过过,什么人没见过,什么招没接过?

他笑起来,点点头,拍拍对方的肩膀,亲切地问道:老弟你并不拉提琴,为什么这样内行?

对方掩饰不住那点得意。他说我是个贼,但贼也是有级别的。所有的贼都偷钱,但高级一点的也能识货。最高级的是古董贼。我没那么高级。但我能识得邮票、相机,还有乐器。你知道我们为什么要偷公安局吗?

为什么?他反问。

一般人都以为我们是专门同公安局较劲。那只是一方面。公安局的人有好的相机。我们还知道他们哪些人喜欢收藏相机。有的相机,一般人听都没听说过。你听说过110、127胶卷的相机吗?

没有。他老实承认。

这次,就为了偷收藏的老式相机,落了网。

这些已经没有用处的相机,偷了来,卖给谁呢?

香港人。对方很得意地说。专门有人在中间联络,所以我们也要不断丰富自己的知识。我再告诉老兄,乐器,真正值得收藏的乐器,首推小提琴。

说得不错,谢谢你告诉我这些。那么我也实话实说。这把琴,的确是一把收藏着的琴。是民国时期一个上海制琴师用欧洲材料做成的,但是你知道收藏提琴最难的是什么吗?

不知道。对方老实承认。

就是得有人时不时地拉它。如果只是放着,三五年就坏了。还得是高手来拉,否则琴音也会给拉坏的。

噢。对方开始点头。

这把琴是我的一个老哥们给他女儿买的。这女儿嘛后来嫁了个富翁,不愿再坐乐队了。这么一把琴,转卖舍不得,放着又怕坏,千恩万谢拜托我时不时拉拉。怎么样?我说清楚了没?

对方没再吭声,直直地盯着他。半晌,才说:你走之前,把我弄进乐队。

他顿时明白了,这个才是真格的。你进乐队干什么呢?两把笙都已经有了主儿,人家吹得桥是桥路是路了。

我自己买了一把,乐队里多加一把笙添不了乱。说话之间他取出了亮闪闪的一把笙,呜哇哇地吹了一个主和弦。效果挺不错的。

八师兄想笑。这家伙知道多米索多,不知道主和弦。他说好吧,我同教育科长说一说,只是我也是一个犯人,我不敢保证他能答应。

你争取一下再说吧。对方阴险地说了这一句,转身离开。

他一走,八师兄立刻决定:解散乐队。原来他打算的是,在自己离开监狱之前,速成一个替补的指挥,让自己亲手组建的乐队得以延续。这么做,完全是为了这些狱友——尤其是那几个亲爱的女狱友。监狱里有的是人才,挑个把可以短期培养成民乐队指挥的人不成问题。但现在他决定:这个由我买来所有乐器,因我而训练有素的乐队,只能掌握在我的手里。我在乐队在,我走乐队散。

下一次乐队排练时,他悄悄问玉石眼:那个家伙要加进乐队里来,你愿意不?

她仰起头,朦胧的玉石一样的眼光照进他的心里。片刻,说了四个字:他来,我走。

他说:我一出去,第一个办你的保外就医。

她低下头,没有吭声。

他向科长提出了自己的想法:

目前没有可以培养成指挥的合适人选。如果随便找个不甚称职的,乐队带坏了,以后就很难收拾。科长表示同意。

那么,八师兄说,我出去以后,平时里乐员们就在底下自己分头练习。每一周集中排练一次,还是由我来担任指挥。不知监狱允不允许这样做?

有什么不允许的,还要谢谢你的嘛。

是我要谢谢监狱。监狱待我很好。以后乐队的事务,还有乐队的必要开支,都由我负责。

那太好了,新任教育科长高兴地说,你知道,监狱的经费很紧。

过了两天,公主来探监。八师兄将小提琴交给她先带走。公主立刻明白。笑着问:有人打这把琴的主意了?

当天晚上,那个吹笙的家伙注意到提琴已经转移。他过来问:我进乐队的事情怎么样?

八师兄笑着拍拍他的肩膀,说你等通知吧。

谢谢,那家伙平淡地说,突然提出一个要求:你出去以后,不准给她办保外就医。

八师兄暗吃一惊。这家伙真是厉害。他说她又不是我的女儿。

对方说:你有的是钱,可以办成很多事。她们有青春,可以报答。托你帮忙的大有人在。

他又笑起来。在这里头,她们乐于报答,而且已经报答了——这句话他没说出来。他说出来的是:真的出去了,就不会报答了。

对方说:那我不管,我给你明说了,你如果把她办出去了,我出去以后就会报复你。我只是一个入室盗窃罪,没几年的。

我既不会管你的闲事,又不会怕你的报复。

光脚的不怕穿鞋的。对方继续威胁。

不一定吧,他沉下脸,冷冷地说,如果我穿的是芭蕾舞鞋呢?说罢走开。

对方愣在原地。他不知道芭蕾舞鞋算个什么。

出狱及其真相

八师兄出狱之后,才知道真相。把他弄出来的,是把他送进去的那个房产公司——被他和白沙码头众兄弟戏称为钦差房产公司的。不过现在叫集团了,但是其实已经在垮了。

他出狱之后三天,集团的两个老总就找到他的住处来。然后请他进了茶楼,再然后进了酒楼。慢慢地一切都说清楚了。

集团仍然想请他担任总经理。原来那个钦差,已经离开了集团。他们的说法是,我们没有再让他留在集团里了。

现在回想,八师兄主事期间,公司在发展。虽然没有迅速膨胀,但是在发展。现在集团比较乱。再乱下去,就会垮掉。

集团没有征求他的意见,做了工作,把他弄出了监狱。现在来请他复出了。

表示歉意的话,虽然毫无意义,还是说了很多,说了一遍又一遍。

八师兄很生气。这些人总在干扰我的生活。我不想坐牢时把我送进去,我不想出来时把我弄出来。

但他没有发作。一个是当初也不关这两个人的事;二个呢,八师兄成熟了。

他要利用这个集团了。欠了我的,加倍给我还回来。他想。

他说给我十天的时间,让我了解一下情况,再考虑考虑。如果我去了也等于零,我何必呢?他摊开两手,说。

可以理解,可以理解。两人说。

曲终人散之时,八师兄目送两人开车离去,不禁笑出了声。他对着天空说:老天爷,我要用他们的钱把我的“妃子”们弄出来。

八师兄半年之内把美人痣等三个“乐友”——乐友同狱友听着差不多——办成了保外就医。

第一个办成的是美人痣。事实上他出狱以后根本没再回监狱来指挥过民乐队。他探监来见的美人痣。

其实他想先办出玉石眼。他想同她的前男友较一下劲。但他想到这会刺激到美人痣——她一直认为自己是第一号的。在各方面她都应该是第一号的。

美人痣说:你真还来真的?我还以为你说说嘛,不过说说而已。

八师兄问:这一两个月来你想不想念我?

美人痣说我想念乐队的活动,不想念你。

耿直。八师兄说。

你不要怄气,美人痣表示歉意,像我们这种人,哪里会认真想念哪一个哟。最多不过有时候要梦见一下。

八师兄哭笑不得,只好同她商量办手续的细节。

办玉石眼的时候,她冷不防提了个问题:你把我们办出去干什么?当你的“妃子”吗?

他有点难堪。但是他认真地告诉她:出去以后,我们只是朋友。因为,一回到社会上,我再看到你们,就没有那种感觉了。

他说的是实话。美人痣出去后,那一身入时的打扮完全唤不起当初那种“狱中的冲动”。他很奇怪,但是没法。

我们总不能穿着这一身泡吧吧?她斜他一眼。

这一身只有在这里才上得了劲,换了任何地方都没劲。他说。

你深有体会。她说,那你回来嘛。

实话说要回来还得有资格!他摊开双手,你办不办?

随便你。她一脸的无所谓。他看得出来,是真的无所谓。

他又一次地肃然起敬。好样的,他说,我服你了,我给你办。你出去以后我给你买一支好的长笛,美国的吧,有时候我们可以和和乐。我来写个长笛和小提琴的二重奏。

这话可能打动了她。她说你还没有听我吹过长笛啊!竹笛代表不了我的水平。

他说我完全相信,我尽快实现这一天。

那个家伙如果知道我出去了,他会对你下手的。

他这么厉害?他做出害怕的样子。

他最是个做得出来的人,你想嘛,他可以把我牵进来。

那就算■了吗?不惹他?告诉你,等你手续办好了,我第一个当面通知他。

她面无表情。但他能够感觉到她的喜悦。男人为了女人而拼斗,是每一个女人终生的神往啊!

过了不久他又来探监。这次探的就是那个前男友。他告诉他,已经把她办出去了。如果你们开大会,你在她们那里面没有看见她,你不要奇怪。

那家伙沉默了一会儿。然后说:我一时还出不去,但我在外面有人的。

这个不消说。他说。

你何必硬要树立一个敌人呢?

因为到目前为止,我还没有过敌人。我想试一试这种感觉。

那你试吧。对方也很简洁。我去车间了。他站起要走。

我再告诉你,我要经常到观音台广场去拉琴,夜里去,一个人去。当然不可能每天去,但肯定会经常去。听清楚了吗?那是最容易找到我的地方。

夜里的步行广场

夜已见深。步行广场上人还是不少。但已经没有了白天的种种喧嚣。八师兄的小提琴声清清晰晰地飘荡在四野,飘荡在上空。

他已经爱上了这种演奏——他称这个为演奏。

这个国有房产集团的老总,只要一有可能,就来沿街献艺。

起初如此,是为了兑现那个挑战。向玉石眼的前男友的挑战。我常常在观音台广场公开拉琴,你要如何,悉听尊便。

到后来他自己喜欢上了这一切。都市的繁华、高楼和灯光、车流的无声无息,已经不似白日匆忙的行人、半明半暗中男女的狎昵——

那吹笙的家伙至今没有什么动作。倒是玉石眼本人有时候要到广场上来会一会他。

同美人痣一样,没穿囚服的玉石眼也引不起他的那种感觉了。但他仍然觉得她很好看,很可爱。

开始她要劝阻他,何必呢?同那种不是人的东西斗气。

他说也说不上怎么斗气,只不过我说了要到这里来,我就要到这里来。他一边说话,一边随意地拉着琶音的跳弓。

她说他在外面真有一伙烂人的,我以前就是一个嘛。她一边说话,一边吃着果冻。

他说如果他要下手,你不来这里,他也会找到你的。

她说你在明处他们在暗处。

他说大不了人头落地,我喜欢过有点事情的生活。

她说那你带两支枪吧,我可以搞到运动手枪,不是独子儿噢,是多发的。

他说我不想带枪,挎着不舒服。

她说很奇怪,你赤手空拳——

她的话音未落,只觉眉头被一边点了一下。倒疼不疼的。一摸,一边沾了一粒果冻。

她有点莫名其妙,又有点似懂非懂了。她后来就懒得劝他了。

他真还给她买了一支美国的长笛,说什么时候你高兴了,就来这里,我们合奏几曲。

她开始很高兴,来合过一次。但后来她坦率承认,远不如在狱中有兴趣了。

他很友爱地说随便你,人没有必要当一件乐器的奴隶,要尊重自己的心情。

他送给三人一人一套房子,还代为装修。有时候大家要聚一聚,共同怀念狱中的日子。

他还带她们三个去看过“长大成人的地方”;同行的还有七师兄。

在白沙镇里游走了一通,一个熟人也没有碰见。虽是早已想到,还是有些吃惊。原住民已经搬迁,房子租给了现住民——都是外地的农民。乡音土语四处飘荡。

码头那个位置——只能这么说:位置——已经没有船了。因为一条庞大的滨江路隔开了码头与镇子。暂时还没通车的滨江路是那样的宽阔,就像无穷无尽的足球场。

好不容易碰到一个人,搭话后知道,从那一头的火车站到这里,要建三个大大的滨江公园。要想从公园里下水游泳是不可能的。七师兄笑着说。

天梯石壁还在,也依稀可见大师兄和二师兄的番号。大师兄、二师兄还有三师兄,还有白萝卜,这些事都说给她们听过。

一行人仰头看了一阵。玉石眼慢吞吞地说:你们这种人,以后,永远的永远,不会再有了。大家都笑起来。

他将琴盒背着。这就是偏偏镇的赌石大王老木匠给他量身定做的那只琴盒。这只琴盒这么斜挎着背在身后,一边走一边拉,让他看上去特别像流浪艺人。他非常喜欢被人们看做流浪艺人。几乎每一次,都有人塞钱给他,让他又好笑又感动。

第一次的情形是,夜已深,在深沉而轻微的都市颤动中,琴声有着和谐的背景伴奏。这使他拉得很投入,没有注意到身旁的人一直跟着自己,一曲终了,人家才来搭话。是两个年轻男子。其中一个胖胖的,头发扎成马尾巴,留着山羊胡子,说请问您是自由职业者吗?

他不假思索,回答是的。人家就双手递过来一张二十元钞票,礼貌到恭敬地问道:这个不会侮辱您吧?

他说不会,我很需要,就接过了钱。对方说了声谢谢,径自走去。

他内心非常温暖。虽然因为小小欺骗有点不安,但还是非常温暖。他想这两个兄弟没准儿才是真正的自由职业者,惺惺惜惺惺。那么就是,我们在比较走顺的时候,就要帮助困难时候的你——你在深夜的街头拉琴,你必有难处。

这样他就窥见了自由职业者们的内心规则。这种钱是不能花掉的,就是讨饭也不能花。这种钱是纪念品。

他将这张二十元钞票夹在笔记本里,注明日期和当时情形。

好像打那以后,他就喜欢上了深夜艺人行——这是他创造的说法:艺人行。

有一次,他路过一片人行道上的大排档。生意有点清冷。一个无所事事的小厨子突然提一只凳子摆在旁边,说老师你请坐着拉吧。

他坐下,拉。他的本意是为这个小厨子拉。他感谢喜欢音乐的人,尤其是下层辛苦熬夜还注意到音乐的人们。他拉《梁祝》。

结果食客中的一个小伙子走过来,默默递给他十元钱,又默默地回到座位。他的旁边坐着一位姑娘。感觉是,姑娘觉得应该给点钱,小伙子来执行了。

他觉得很有趣,于是侧过身子,为他们拉了一曲《花儿与少年》。这支曲子还是小学的时候在区里的儿童乐队里拉的,当时他是领奏。

结果从另一个方向过来一个,也是小伙子,也是默默地递给他十元,又默默地回到座位——他的旁边也有一位姑娘。

感觉是这位姑娘认为,人家都知道给钱,我们也不能装傻。

这一家大排档,就这么两对顾客。那么算是百分之百的有所表示了。

他很感动。他掏出了五元钱,递给那个搬凳子的小厨子。对方不要,说我又没有拉。

他说:没有你搬凳子,也就没有我的,你理该有一份的。

小厨子就笑起来,收下了那五元钱。

还有一次,他在一排大商场中间的通道边走边拉,一个小伙子慢慢地跟着他。到了电扶梯口,他决定把这个曲子拉完再上电扶梯。这时候那小伙子对他说:请问我可不可以点一首歌。他说当然可以,你点什么歌?

小伙子说随你便啦,流行的就好。有点广东口音。

他就拉台湾罗大佑的《童年》。才拉两个乐句,小伙子就说谢谢,将一张十元钞票放到琴上,匆匆下了电扶梯。

他明白,人家说点歌,只是给赐予一个理由。这是在尊重他。

一般说来,男的给钱的居多。但有一次,在观音桥步行广场上,一群人说笑着走了过去,其中的一位姑娘突然折回来,小跑到他面前,给了他一张崭新的十元钞票。那姑娘漂亮苗条,穿着入时,气质高雅。那钞票挺括得可以当刀子用了。他追随那姑娘的背影,心中突生爱慕。

这天,时近午夜,他又来到步行广场。他不愿再背着琴盒假扮流浪艺人了。他把琴盒放在花台上,自己也坐在花台上。

这次他不想拉给别人听。他要为自己随心所欲地拉一拉。他抬头看见了不远处那高大的石雕。那是一座虚拟的观音,一切都很模糊,但一看就明白那是观音。

一时间他怦然心动,突然想起了圣母马利亚。东方的观音,西方的圣母,都是我们的造物。这样称呼,那样称呼,也不过都是我们人类的符号。造物的伟大与玄妙,其实不是人类可以形容的。自以为是的芸芸众生,你们知道什么——说不清楚因为什么,他的心里有了这些想法。

他肃然起敬。他遥对石雕微微鞠躬。然后庄严地拉起了《圣母颂》。法国人古诺的《圣母颂》。据说古诺本是为德国人巴赫的一首钢琴练习曲配上了旋律,但这旋律被人们尊为《圣母颂》。如果这据说是真的,那些人们就值得尊敬。

他拉了一遍又一遍。那种万人同声祈祷的心声慢慢地升上夜空。

他垂下弓子,低头静默了一会儿。然后他拉德国人舒伯特的《圣母颂》,也用了不同的调拉。舒伯特的作品,他并不是都很接受的,但这个《圣母颂》,却让他赞叹。这是一个人独自与造物对话。一个人的内心,有多少话要对上苍诉说啊!

然后他转过身,向花台走去,准备坐下来歇一歇。他想,西方的音乐家们写下的《圣母颂》一定是很多的,但只有这两首流传。

这时他看见在花台上,他的琴盒旁边,坐着两个女人。一个老,一个年轻。两个人都很专注地看着他。

他并没怎么在意,坐下来,把提琴和琴弓放在琴盒上。

老女人突然说:你拉得很好。

他说谢谢。还是没有怎么在意。

老女人说:只有你一个人这样拉《圣母颂》。

这句话让他吃惊了。他知道碰到了内行。他扭头看她们。老女人也不是很老,六十多岁吧。年轻女人也不是很年轻,三十多岁吧。他轻轻笑了一下,说我也是兴之所至。

老妇人问:我们可不可以点几支曲子?我们要付费的。

他回答:请点,付费就不必了。我这会儿是乘凉消遣,不是商业演出。

老夫人说:我点一支小夜曲,特赛利的。

他说好。这是相当流行的。他想她的见识也不过如此了。他就这么坐着,不经意地还跷起了二郎腿。一会儿就拉完了。拉得还是很认真的。

年轻的女人将一张十元钞票放到了琴盒里。

他忙说真的不用给钱。要将钱还给人家。

老妇人说:你不收钱,我们就不好意思再点了。

他想,那就先收下,等完了再还给她们。他说好吧,我收下。

老妇人说:《G弦上的咏叹调》。

他想,嗯,还不错,说得出这个的也不是一般的爱好者了。但是约略有一点担心,就是这个曲子要在最粗的那根G弦上拉到比较高的把位。他想起了这把琴惟一的软肋:G弦第九把位的那个降b音——那个“感冒的狼音”。每当要在弦上按到高把位时,他就要想起这个不正常的声音。但是《G弦上的咏叹调》还到不了那个位置。

他站了起来,侧对着她们。他不能够对要付费的人坐着拉。他一丝不苟地拉完了《G弦上的咏叹调》。年轻的女人把一张五十元钞票放进了琴盒里,然后关上了琴盒。

我过了半生,还是第一次遇到这样点曲子的。他想。不知为什么突然想起了白萝卜。

老妇人问:《流浪者之歌》,有点长,不知先生能否背下来?

这话让他想起了边陲,想起了金花、大妈、赌石大王老木匠,还有送给他蒙汗药、后来又把小提琴和毒药捎到重庆的偏偏镇老朋友,也想起了说不清是缅甸人还是中国人的马帮和他们的冲锋枪——老妇人见他迟疑,就说记不全就算了,换一支吧。

他叹口气说:怎么记不全呢?我正是一个流浪者啊!他调整了一下情绪,猛然将弓子搭上了琴弦——又是G弦!一刹那他又想到高把位的降b的狼音。不过这支曲子也碰不到那个地方。

这支曲子很奇怪,一开始就是华彩乐段——曲谱上并没有这么说,但明明白白就是这样。吉普赛人好像很得意,为自己总是流浪。他们为自由而得意。是这样吗?但是到了——姑且称为第二部分吧——的“吉卜赛悲歌”,事情就两样了。他想起在小河边的墓地旁的大榕树上给金花拉这支曲子。他告诉她:部落在高地上夜宿下来,夜幕低垂,繁星满天:守夜的中年汉子燃起篝火,唱起他惟一的歌,排遣长夜的孤寂——他的眼泪流了出来。

两个女人发现了这个,完了以后没有吭声。过了一会儿,等他坐了下来,老妇人才说拉得真是好啊!你的基本功相当扎实。你多大的时候学的琴?她这么问的时候那年轻的把一张百元钞票轻轻地放进琴盒里。他想人家是多么得体,多么文雅!

还没有上小学。他说。

难怪啊,幼儿功!能告诉我跟什么人学的吗?

他告诉她,是贬到重庆来的一个“右派”教授,上海音乐学院的,姓什么。

老妇人说噢你是得了名师真传啊!教授在粉碎“四人帮”之后回到了“上音”,大概十年前吧,去世了。

他想这老妇人是音乐圈里的人了。值得为她拉一点真东西、大东西。他说我想送两位一支大曲子,贝多芬的《D大调协奏曲》,不知有没有时间听完?

有,老妇人很是振奋,响亮地回答,你拉吧。

他站起来,重新调调弦,深深地呼吸了几下,开始拉这个被称为“小提琴协奏曲之王”的世界名曲。一开始是乐队出来,但没有旋律,是定音鼓隐隐的敲击。他用拨弦代替——恰恰是拨G弦上那个降b的狼音。惟其那不是一个正常的琴音,所以偏偏像极了定音鼓。

两个女人同时发出轻轻的惊叹。

酣畅淋漓。他已经好多年没有得遇知音了。而且这把琴,越是拉大东西、难东西,它越是听话。真过瘾哪!他一边拉一边在心里喊叫。

完了,她俩忍不住鼓起掌来。高手、大师,老妇人说,但是这支曲子,你没有《流浪者之歌》拉得好。

为什么?他有一点吃惊。

你有流浪的体会,但你没有执着的体会。老妇人直截了当地说,不存在技法上的问题。小提琴所有的技法,你都可以运用自如。但你可能见得多了,你的心灵里有了一点点无所谓。这就同贝多芬有了距离。贝多芬一直到死都没有无所谓过。

你说得对,他说,但是要我具有贝多芬那样的心态是不可能的,人和人不一样,何况时代完全不同了。我只能从他老人家那里吸取——音乐,我没有必要去吸取——思想。

你说得也对呀!老妇人叹息道,所以说有一千个指挥就有一千个贝多芬。

音乐有它独立的性质,没有必要成为思想的工具。他说。他看见那个年轻的女人在点头。

那么,帕格尼尼的东西就比较的纯音乐,而且炫技的目的很明显。你对他的作品如何?

至少他的二十四首随想曲是熟悉的。

那么我想点一首帕格尼尼的《随想曲》。

请点吧。

第十三首,降B大调。

他暗暗吃惊,突然觉得不对劲。这老妇人好像有点故意的什么——这个帕格尼尼的第十三号《降B大调随想曲》,是这把世界级名琴惟一一支不便于拉奏的。那个像感冒一样的狼音恰恰处在主音的地位,频频出现。他说:我要先说明一下,这支琴的G弦的高把位有一处狼音,要影响这支曲子的效果——

你拉吧,我就是要听听那种效果。她打断他。

他明白了:这把琴的主人来了。他的脑子里,清清晰晰出现了四十年前那个武斗前夜的对话。

(男:那么这把琴的毛病在哪里呢?把弓子递过来,我来找一找。

女:G弦上有一个狼音,这个位置……怎么样?

男:狼音应该是琴弦的问题吧?

女:我已经试验好多次了,无论怎么换,那个狼音都在。

男:你怎么发现这个狼音的?有什么必要在G弦上拉到这么高的把位?

女:我是偶然发现的。拉帕格尼尼的《随想曲》第十三首,就到了G弦的这个把位。)

但是好像,他并不紧张。他尽其所能地拉完了这支曲子。

老妇人仰头看着他,不断地点头,半晌,说你居然可以拉成这样。不知道那里有个狼音的不一定听得出来。那么这把琴在你的手里,就没有不好拉奏的曲子了。

他仔细打量老妇人。四十年前的那场大规模武斗的前夕,我听到的是你的声音吗?是你和你的男友在议论,而且居然批评莫扎特《回旋曲》里的跳弓吗?

他问:你熟悉这把琴?

是的,老妇人笑着,我熟悉这把琴,而且因为这个,我还熟悉了你。

二十多年前,老妇人在人民剧场看歌剧《泰伊思》。这部歌剧有个著名的幕间曲——后来被人们单列为小提琴独奏曲《沉思》。她知道那幕间曲该拉响了。但一旦拉响,她惊呆了。她熟悉的琴声猝不及防地从天而降。

开始她怀疑是放的录音。难道重庆竟然有这样的提琴手?她离开座位,不顾一切地扑到乐池边。她看清楚了是一个真人在拉着,一个非常年轻的人在真实地演奏——坐在首席的位置上。

后来她就追踪起歌剧院的演出来,所以昆明那场闹剧也被她看到了,看到他用低音提琴的弓子把别人刺下舞台。从此他再也没有出现在乐队里。

他问她:你是这把琴的主人?

老妇人说:不能这么说。只能说,我曾经拉过它。这种琴,只属于将它带到人间的制琴大师,其他人都只是和它有无缘分而已,没有谁可称是它的主人。

说的也是。但是你如果想收回它,我现在就交给你。

这下是老妇人吃惊了。我凭什么说它是我的?我没有任何证据证明它应当属于我。

你知道它那惟一的软肋,它G弦上那么高的把位上的狼音,这证据已经足够。

她笑起来,说这个在法律上是不能成立的。放心,你可以继续拥有它。实话说,这么些年来,我一直没有来打扰你,是觉得这把琴在你这里,并没有明珠暗投啊!而且,你没有试图改变它的外观,比如说,重新上漆。

那怎么可以?他惊叫起来,那不毁了它吗?

所以,它落得其所,这把琴,虽然有瑕疵,但它运气不坏。

那么你们今天来到这里,是为了什么呢?就是告诉我一声吗?

不。我们是来同它道别的。我要离开中国,到加拿大定居了。这是我的女儿,她已经在那边好多年,现在她要把我搬过去了。

他这才来认真打量了那年轻女人,她长的不大像母亲。她母亲五官线条柔和,而她的五官线条明朗,她的个子也高。那么她的父亲是个高大英俊的男人。

她的父亲会不会是同她的母亲讨论“莫扎特的跳弓”的人呢?根据公主的说法,那个男的因为无家可归索性也参加了武斗已经战死——

老妇人说我要上个卫生间。女儿要陪她去,她不要,自己往广场那一角走去了。

他只得来同她寒暄。他问你在加拿大做什么呢?

她说做音乐。有几份工作:在大学教音乐、在多伦多电视台当音乐编辑及在某个乐团当乐员。

什么乐器?

也是小提琴啊。

他想,还是想把这把世界级的琴收回去啊!他说:一会儿你把琴拿走吧,正用得着啊!在我这里,也不过是拉着玩,让人以为卖艺而已。

她笑起来,说我在乐队里也不过是一个普通乐员,坐在乐队的正中央,没有人能听见我拉出的声音。这个你还不懂吗?

他也笑起来——如果听出来,就说明你拉错了。但他还是说,你可以开独奏音乐会。

我没有那个水平,她坦然地说,你反而是有可能的——只要你愿意。

但是,我没有孩子,以后谁来继承这把好琴呢?他半开玩笑半认真地说。

我有孩子,她说,但他无意音乐。好琴应该交给好手,这个没有必要,最没有必要——世袭。而且,请让我告诉你,说这把琴是我家的,不对。

这把琴,可能因为那微不足道的瑕疵,被史特拉迪瓦里“入了另册”,没有像他的其他作品那样出现在音乐上层的视野里。

抗日战争时期,一位美国外交官带着这把琴来到陪都重庆。后来他回美国一趟,便把琴交给一位中国官员保管,但这位美国外交官再也没有回来。好多年以后,才依稀听说他遇难了。他从事着很特殊的工作,用的是假名。而这位中国官员也并没把一把小提琴当回事。几番打听没有结果,这把琴就那么无可无不可地放着,谁要拉都可以。

这位中国官员就是老妇人的父亲。

原来如此。

而且一直到快要“文化大革命”的时候,母亲结识了研究意大利音乐史的朋友,才知道了史特拉迪瓦里——这位学者出身的制琴大师。朋友来看了这把琴,说从签名来看,应该是史氏所作,但为什么没有记录,无法解释,因此既不好说是真品,也不好说是赝品。年轻女人说。

母亲的第一位丈夫也很喜爱音乐,谙熟小提琴。他的解释就是:因为G弦上那个无法消除的狼音形成了瑕疵,被大师轻置了。

那第一位丈夫,就是我的生父。她说,我是遗腹子。其实他们并没有结婚。这在当时是相当严重的事情。但母亲非常爱她的未婚夫,坚决地将孩子生了下来。

他无语地看着这个遗腹子。当年,因为我的谎报军情,才有了那次大规模的武斗,才有了他父亲的逃跑以及也参与武斗,以及身亡。而我之所以谎报军情,就是因为听见了这把琴的声音。

母亲后来还是另外结了婚。现在后来的丈夫去世了,所以她要接她去加拿大。

他问:你母亲是不是喜欢天文学?他想起公主指给他看的那些星座——一位难友,女工程师教给她的那些星座。

她根本就是学这个的。她说。

那么,她是不是进过监狱?

是的。她和你的女朋友同一监房。你在茶山唱歌,夜里拉那“四面楚歌”一样的琴声,她都听见的。她对你的女朋友说过,这个男人这样地爱你,让她想起自己的初恋。

他低下了头。一会儿,又问你的母亲真有什么过失吗,据说是经济问题?

是的,她贪污了。她用贪污的钱,让我在国外落住了脚。她退不出赃款,所以判得很重。她说她用这个办法告慰我的父亲。

他点点头。他想这个老妇人同国家交了火——她打劫国家,然后接受惩罚。她对不起国家,对不起民众,但她对得起她的恋人。

这个学天文的女人啊!她同天体打交道,人间的什么都镇不住她了。

老妇人回来后,母女一起告辞。她们做了一个手势,将打算送一送的他定在原处。

就这样一走了之了。他想,她们来告别了祖国,告别恋人和父亲……

他把琴放进琴盒,发现琴盒里除了“点曲子”给的几张钞票,还有一扎钞票。

他明白了。老妇人知道了他入了狱。她以为他现在很困难,拉琴卖艺……他想追上去解释,把钱都还了……但又想算了吧,让人家做了想做的事情吧。

滨江路

老青猴挨着个打电话,说白沙镇要拆了,推土机下月一号要开进来。地球上从此没有白沙镇了噢,也没有白沙码头了噢!他威胁道。他的意思,全体回来一次。

可以嘛,八师兄说,七师兄也说,老十一、摩托十三弟——缺牙巴、大耳朵、兔子——都说,可以嘛。

全体还试图联系上三师兄。在网上发帖子,类似寻人启事;公布了几十个电话号码,让全国人民转告三师兄打电话回来。没有反应。

老十一的农民院子已经不存在了。老青猴说在天梯石壁上面去埋锅造饭,众人开始很同意,觉得也该同大师兄和二师兄呆一呆了,终觉不现实。没有了白萝卜的小店子,一切都没了着落,借家什吧,白沙镇里的“现住民”,人都不认识几个。

商量结果,在离白沙镇最近的一家餐馆包席。这家餐馆是老青猴专程回了一趟白沙码头侦察到的。是个“帐篷餐馆”——属于临时建筑,赚几个钱算几个钱的。让老青猴大喜的是,老板就是白沙码头的人,大家认识的,而且这个餐馆还叫个“白沙风味餐馆”。

老青猴问什么风味?老板说就是风的味道嘛!相视大笑。

八师兄说这次的费用算我的,被老青猴否决。老青猴说几十年了,我们都是凑钱吃饭的,这次还是摸人头(平摊)吧。八师兄说这样也好。

又互相告诫,把“下一代”带上。于是统计人数。结果发现二十几个“下一代”,愿意来同父辈共舞的,只有两个。而且其中一个,老青猴和猴妹的小子,还有被强迫性质。

不管怎么说,也还济济一堂。满打满算,摆了五桌。

公主自然来了。那三个乐(狱)友,美人痣、玉石眼和羊肉串,也来了。

这块地方,是垒起来的高地,以后是一处滨江公园。眼下还只是一大片空地。站在这空地的边缘,就是临江眺望的架势。扭过头,就可以望见天梯石壁。也可以说大师兄和二师兄此刻正看着这里。

另一个下一代是七师兄的,也是儿子。两个年轻人顺理成章地坐在一起;从小还是认识的,但现在也不怎么说话。完全不像父辈。

最为夸夸其谈的是老青猴。他小时候就是个话包子,现在不年轻了,话更多。他说他本来想掀起一个运动,保护白沙镇,但是发现胳膊扭不过大腿。但是扭了还是比没扭得好,就是政府增加了拆迁费。

大家说:这块地方不可能一辈子这个样子,肯定要改造。再说,以后两江的小码头全部要取消。是啊——两江的小码头都要取消了。

公主唱了三支歌。她用了三种唱法:美声的、通俗的和民族的。美声唱的是歌剧《蝴蝶夫人》中的咏叹调。玉石眼用长笛伴奏。她居然会吹这支咏叹调,让八师兄大为惊讶,又一次刮目相看。到了最高音的地方,长笛的音色靠近了嗓音,简直分不清人声和乐器了。八师兄说再来一次。他拿出DV机,现场摄像录音。小小屏幕上,长笛横吹的玉石眼美丽非凡,风情万种,以她的年轻让公主逊了色。八师兄心下感慨,迅疾关上机器。

通俗唱的是刀狼的《2002年的第一场雪》,她模仿刀狼的声音,像得很,全体女人发出轰然的惊叹。全体男人没有吭声。其实以前大师兄的歌唱,就有这种效果。他们明白这是在想念大师兄、二师兄,还有三师兄。

民族唱法唱的是信天游。“你要是鹅的哥哥哟你快走上那个来,你要不是鹅的个哥哥哟你走你的那个路。”公主并没有模仿谁,但男的女的都明白这是唱的白萝卜。有人轻轻叹了口气。一曲终了,全体鼓掌。

大家喝酒,吃菜,划拳。有人发现两个年轻人居然在喝可乐,就嚷道不行噢,男子汉喝酒!两个就倒了一杯啤酒。又有人嚷道喝白酒!两个就坚决不干了。七师兄的儿子冷不防大声说白酒是体力劳动者喝的。

他妈的!全体笑起来。

责任编辑周昌义石一枫

组稿编辑周昌义

发稿编辑石一枫

分类:长篇小说 作者:莫怀戚 期刊:《当代》2008年2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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