钟求是男,1964年出生,1984年毕业于中央民族大学经济系。现供职温州市文联。中国作协会员。发表中短篇小说多篇。
一
那个晚上天空挺调皮,本来好好的,一时兴起竟飘起雨丝。飘一阵儿,又不动声色地收住。赵伏文应对不力,只好夹着一把多余的雨伞,随同事老克去瞄人。瞄人即相亲,即无缘无故去看一张陌生的脸。老克说:“这回瞄的是一位小学教师,教音乐的,一听就不是粗糙的人儿。”老克又说:“她有一个不错的名字叫林心。”赵伏文嗯嗯应着,脑子里挡不住地走出一位扎小辫子的白皮肤姑娘。
见面搁在一家茶室的包厢。赵伏文老克先到,点了绿茶瓜子候着。不很久,一嫩一老两位女人进来了。嫩的是小学教师,老的是她母亲。老克与那母亲显然有些熟,一边打着招呼,一边顺势把赵伏文介绍出去。赵伏文想不到女儿母亲一块儿见,脑子有些懵。她们冲他点点头,他也冲她们点点头,却不说话。他只在心里对自己说:她不扎辫子,皮肤也不白,不是想像中的样子嘛。老克为了托起气氛,不停地跟母亲搭些虚话,内容七曲八拐的。那母亲一边应着话,一边拿眼睛去瞧赵伏文。赵伏文不愿意接她的目光,就勾了脑袋吃瓜子。吃了一会儿,自己都觉得不好,便抬头去瞄小学教师。此时小学教师也静着脸不言语,眼睛朦朦胧胧的。不过赵伏文注意到,她的下巴有一颗黑痣,小而生动,把一张脸弄活了。赵伏文想:冲着这颗黑痣,我该与你聊聊话了。赵伏文又想:可你带着母亲来,我只好严肃了。
见面持续了二十分钟,便在半生不熟的气氛中剧终。母女俩走后,老克要赶一个饭局的尾巴,也匆匆离去。赵伏文一个人坐在那里,慢慢嗑着瓜子,把一壶茶水喝尽。他想:这茶水的口感还可以。
第二天上午赵伏文刚到单位,便被老克堵住,问昨晚上的观后感。赵伏文说:“没看明白,只瞧见一颗黑痣呢。”老克说:“不说细节,我要的是综合评价。”赵伏文嘿嘿一笑说:“你说那么大的人了,还得母亲领着。”老克说:“看来你不满意。”赵伏文说:“这只是初步意见。”老克怒了说:“你小子还想找机会弄进一步意见?”赵伏文淡了脸说:“不用说,在她们眼里我也不及格。”老克说:“那母亲递来话儿,说不喜欢一晚上不说一句话的人。”赵伏文说:“什么一晚上,也就是二十分钟。”老克说:“你瞧瞧我,二十分钟里说了多少话。”赵伏文点点头说:“你的确说了不少废话。”老克说:“瞄女人嘛就得说废话。”赵伏文说:“可一下子来了两个女人,我瞄不准呢。”
赵伏文话说得淡,是因为心里真的无所谓。对他来说,这种见面不是一回两回了,已勾不起大的兴致。当初刚到单位上班,他曾排斥此类瞄人方式,后来经不住别人的撺掇,竟松了口。口子一松,便不容易刹住。隔一些时间,老克或其他什么人就会掏出一个女人物让他去捉拿。他们说:“拿住了是好事,拿不住当一回练习。”他们又说:“别看这些姑娘身子单薄,她们的家底丰满着呢。”然后,他们还会理直气壮地说:“你小子在这儿孤零零的像颗钉子,我们不关心你谁关心你!”
赵伏文在这个城市没有族亲,称得起一颗孤零零的钉子。他的老家在五百公里之外的一个城市,大学毕业后侥幸变成吃官饭的人,被丢到这个城市里。这个城市比老家城市人口多一些,名头响一些,父母就认为儿子上了台阶,好歹有了出息。但赵伏文知道,自己远未喜欢上这个城市。日语似的古怪方言,无处不在的商品气味,华丽而粗俗的民风,都让他觉得自己是这块生活地的局外人。
在单位,赵伏文也不欢实。他是学中文的,又唤为伏文,便摆放在办公室弄文字。单位其实不大,名号也有些冷僻,叫宗教局。局里几十号人,管着全市寺庙教堂什么的。本来都是些虚静超脱的事,落到公文上,变成了官脸烦事,加上年头年尾的八股文字,能把人的身心煮干燥了。许多时候,他弄一份“初步意见”交给老克,老克在他的稿子上添删几个字,形成“进一步意见”送领导阅处。开始赵伏文实在些,后来便应景了,甚至耍些冷幽默。一次他把周作人的一段话取来,引为赵朴初的训言,结果不仅未被领导识破,还收到一句表扬,说引用恰当。
只有周末不一样。周末上午,赵伏文喜欢赖在自己小屋的小床上。阳光从窗帘上方的空隙跳进来,在他脸上形成一块光斑。他半眯眼睛,守着这块光斑。过了一些时间,等光斑悄悄离开了,他才懒懒地起床,懒懒地洗漱,然后出门去吃推迟的早餐。吃过早餐,一天的时间还太多,就上街去看场电影,或逛逛书店。有时路过街口天桥,他也会上去站一会儿,看街道中间挤来挤去的车辆们,看街道两旁来来往往的男女们。它们和他们都显得骚动。似乎为了证明这一点,街头矗着一块声音分贝屏,上面的数字在跳来跳去。赵伏文觉得,这个城市挺闹的。
一个周六上午,赵伏文闲得没事做,便去了电影院。电影院放着好几部片子,赵伏文选择了一部情爱国产片。进去坐下时,大厅已经暗黑了,银幕上出现了一个小村,村子很美,有一口水井和一所小学。学生们在男教师的引领下大声朗读。后来一位漂亮村姑爱上了男教师。当得知男教师被强行带走时,她双手捧了一碗饺子顺着山坡追他。山坡上都是花儿,花一样的村姑跑在满山的花中,她喘着气,脸上有焦急,还有水一般的柔情。
电影放完了。片尾音乐还在响着,大厅的灯光已经亮起。也许是早场的原因,偌大的放映厅竟只有两位看客。赵伏文站起身,另一位看客也站起身。赵伏文一边扭头看着银幕,一边慢慢往外走。另一位看客也一边看着银幕,一边慢慢往外走。赵伏文不经意瞥一眼那看客,是一位姑娘,还有点儿眼熟。再定定睛,竟看到下巴的一粒黑痣——那是属于小学教师的一粒黑痣。赵伏文吃了一惊,心中紧急搜索一个名字。他搜到了,叫林心。他犹豫一下,不知该不该打个招呼。这时电影里的柔情气息支持了他,他叫了一声“林心”。
小学教师扭过头望他,愣了几秒钟,醒悟了。她说:“是你呀。”赵伏文说:“没想到这儿遇见你,你也喜欢白天看电影?”小学教师说:“电影院里,白天也是晚上。”赵伏文说:“这场电影,原来是咱们俩的专场。”小学教师轻笑一下。
两个人走出放映厅,眼睛被日光撞得有些晃。赵伏文抬手罩一罩眼,要跟小学教师说话,话未出口猛地打住,因为小学教师已走出去几米远。显然,她没有与他继续搭话的打算。赵伏文转身走向公交车站。他要搭车回去。
公交车来了,赵伏文跳上去。正是繁华路段,车子开得很慢,走走停停的。走的时候,便赶过路边的行人。停的时候,又被路边的行人超过。赵伏文突然瞧见,那小学教师走在人行道上。此时他才注意到,她穿一件淡蓝色风衣,头发瀑在肩上,身子稍显单薄,脚步竟有些闲。车子很快将小学教师甩下,她不见了。过一会儿,车子遇上红灯,无奈地刹住。小学教师又出现了,她穿过斑马线时,步子加快,肩上的头发在微微飘动。赵伏文心里似乎被那飘动的发丝撩了一下。他想:这小学教师其实有点儿意思。他又想:我得劝劝自己,应该再跟她聊聊话的。
车子驶过一段路,在一个站头停下。赵伏文下了车,往回走几步,等在路边一棵树下。他看见那只身影远远走来,先是小着,渐渐变大,大成了小学教师。小学教师也看见了他,眼睛眨几下,脸上生出诧异。赵伏文冲小学教师笑一下。小学教师不知怎么办好,也让自己笑了一下。赵伏文说:“到午饭的点了,想请你吃个饭。”小学教师说:“你这是在堵截我?”赵伏文说:“算是吧,但堵截不是绑架。”小学教师说:“我不会跟一个不认识的人去吃饭。”赵伏文说:“那天在茶馆,我们已经认识了。”小学教师摇摇头说:“那次不算。”赵伏文说:“那今天呢?今天我们在一个大厅里待了两个小时。”小学教师说:“这两个小时你看的不是我,是银幕上的那个人儿。”赵伏文说:“接下来你给些时间,我会老是看你。”小学教师红一下脸说:“你挺无赖的!”赵伏文说:“真的真的,那天茶馆里没看明白,今天要补补课。”小学教师盯了他说:“你准备带我去什么地方?”赵伏文想一想说:“肯德基吧。”小学教师说:“肯德基我喜欢。”赵伏文嘿嘿笑了。小学教师说:“你笑了,你以为你得手了。”赵伏文收住笑。小学教师说:“可是你错了。”说着身子一晃,绕过赵伏文,形成一只背影。这背影越来越远,杂在行人中。
赵伏文找老克扯淡,东一榔头西一棒的。老克说你绕什么道!不就是想让我供点儿那个林心的情况吗?赵伏文说你不用供得太多,我就想知道她是哪个学校的。老克说你小子到底盯上她啦?赵伏文咧嘴一笑,不吱声。老克便不多问,伸长脖子做思考状,思考了几秒钟,说出一个学校的名称。
下午耗过半截班,赵伏文溜出单位去了林心的学校。学校门口已聚着一帮接孩子的家长,一齐举了脑袋往里看。赵伏文不准备等在门口,就跟传达室老头套近乎,套了没几句,老头扇扇手让他进去。
赵伏文爬上一幢楼的二楼,找到音乐教室。教室前后两扇门紧闭着,但有音乐从里边溢出。赵伏文不敢造次,耐了心候着。
下课铃声终于响起,继而教室的门打开,学生们学着潮水涌出来。赵伏文逆流而进,从后门走入教室。他一眼捉到了林心。林心正站在讲台的钢琴边收拾教本,抬头见着他,愣了一下。赵伏文在椅子上坐下,像一个学生望着讲台上的老师。林心先开了口:“你这人什么意思呀?”赵伏文说:“中午做了个梦,发现把你的脸给忘了,就赶紧过来看看。”林心说:“你这伎俩有点儿俗。”赵伏文说:“我说的是实话,信不信由你。”林心摸摸自己的脸说:“那你现在好好看一眼吧。”赵伏文点点头说:“我看着呢。”林心说:“看完了请你离开。”赵伏文把胳臂竖在桌上,说:“我还想举手问一个问题。”林心说:“你问吧。”赵伏文说:“你教教我,瞄上一个女孩后该怎么追?”林心说:“那得看瞄上怎样的女孩。”赵伏文说:“我瞄上了眼前的这个女孩。”林心摇摇头说:“你眼前的女孩还不想混到婚姻里去。”赵伏文说:“你说的不对,她已经开始在茶馆里物色人了。”林心说:“那是她母亲主谋的,不是她的意思。”赵伏文说:“她……为什么呀?”林心说:“不为什么,她没兴致。”赵伏文说:“我明白了,这是因为她没遇上一位恰到好处的人。”林心禁不住笑了:“你以为你是恰到好处的人?”赵伏文说:“我有个预感,两个喜欢白天看电影的人能够说到一块儿。”林心说:“白天看电影,这重要吗?”赵伏文说:“重要的,看电影也是做梦,爱白日做梦的人,现在已经不多了。”林心说:“我听你说话,才像是白日做梦哩。”
说过这话,林心拿起教本下了讲台,走到赵伏文跟前。赵伏文望着她,心里忽然有点儿慌。林心说:“以后不要来了,这教室是学生坐的,你已经不是学生了。”说完径自出了教室。
但赵伏文没有听话。以后每周五上午,他都会去学校一趟,不过不进去,只交给传达室老头一只信封。信封里有一张电影票,上面印着第二天上午的放映时间。当然了,还有一张同模样的电影票装在他自己兜里。
因为电影票的提醒,周六上午赵伏文不再随意拖觉了,一到点儿,便紧着脚步出门,坐公交车去电影院。第一次的时候,他不免有些期待,身子搁在座位里,目光却不知往哪儿搁,一会儿瞧瞧银幕,一会儿看看左右,把一场电影看得支离破碎。到下一次,他目光仍然涣散,心里已明白形势。接着往后,他的心思渐渐收住,投放到银幕上去了。
但赵伏文不准备放弃。每个周五上午,他把送电影票当做一件有趣的事。他觉得有了这张电影票,自己坐在电影院里的心境便不一样,总存着买下彩票等候开奖的一丝亢奋。伴着这一丝亢奋,他看了一部又一部电影。他对自己说:“在电影院里等人,要比在其它地方等人舒服一些。”
二
赵伏文拟了一份文件交给老克。交完了不走,磨磨蹭蹭的。老克虚看着,不言语,等着他自我抖搂。果然赵伏文守不住口,轻着声音说:“挺难弄的,那小学老师。”顿一顿,又说:“挺冬天的,那小学教师。”老克明白了,说:“想不到你小子真对女孩子动心思了。”赵伏文说:“我遇上一个不好的季节,冬天不是动心思的时候。”老克呵呵笑了,说:“这话凄凉,这话凄凉。”老克用手指捏一捏自己鼻根,说:“这样吧,下了班你请我,咱们去吃火锅。”
傍晚下班,俩人去了小四川火锅城,满眼是人,根本拿不到座位。撤出来沿着街溜达,找到一家火锅小店,也是热气腾腾,幸好还有一只角落空着。俩人赶紧落座,点了啤酒小菜开吃。吃了几分钟,赵伏文要起话头。老克说:“不忙不忙,先让我吃一口。”说着取菜蘸了辣料塞进嘴巴,又哈着气打开。赵伏文惧辣,见他傻傻地挺着嘴巴,忍不住要笑。老克往口中倒进啤酒,把辣气杀下去,像是舒服了,说:“你不知道,辣透了的嘴巴好说话。”赵伏文说:“这可没听说过。”老克说:“你没听说过的事多着呢,包括那个林心。”赵伏文说:“你说你说。”老克清清嗓子说:“以前,就是没混进现在单位之前,我在五交化公司干过。那时我跟王金兰共事过一段日子……”赵伏文说:“王金兰是谁呀?”老克说:“就是林心母亲。”赵伏文噢了一声。老克说:“那天一位老同事的儿子婚宴,我去了,恰好跟王金兰坐在一起。”他顿一顿说:“大概那天婚礼搅动了王金兰,王金兰有些伤心,她说养了女儿这么些年,到底没养熟透。”赵伏文截住话说:“这话什么意思呀?”老克说:“你小子挺警惕的,一句话听出异样来了。实话告诉你吧,林心非王金兰亲生,是抱养的。”赵伏文吃了一惊,想一想说:“这也没什么呀。”老克摇摇头说:“这就有些不一样了。”
老克讲的不一样,是指林心的脾性。老克说,林心十多岁时从邻居碎嘴里得知自己的身世,从此心里就搁上一颗石子。年龄一天天的长着,这石子却没法子丢开。其实王金兰对她挺好,她对王金兰也不错,但她对王金兰掏新名词,叫单身主义者。王金兰便不高兴,说你怕什么。林心说不是怕是烦。现在谈恋爱哪有一次成的,总是介绍来介绍去,她说她烦这个。这话听起来简直不算理由,她伸手取来便用了。还有,林心总想知道生父生母是谁,王金兰哪里肯告诉她。她便跟王金兰说:“我不会离开你,也离不开你,我只见生我的人一面,见过了就画一个句号。”王金兰说这事早是句号了。林心说:“在句号前头有一个问号,我得跟生我的人要一句话,当初为啥甩下我?”这个林心,长得文静,又教着音乐,该柔顺些才对,却偏偏挺犟。
赵伏文叹口气说:“其实林心的想法也不出格,人是有好奇心的,何况对自己的不明来路。”老克说:“那也得看养父养母的颜色。养父养母对你好,又不愿意节外生枝,你应该懂事。”赵伏文说:“那就不动声色,悄悄去找人。”老克说:“悄悄找了,据说去过巴梨两次。”赵伏文吃一惊说:“林心的生母在巴黎?”老克说:“不是法国巴黎,是巴梨镇,嘴巴的巴,梨子的梨。”赵伏文笑了。老克说:“王金兰知道林心去了巴梨找人,一个劲儿伤心,以后林心就不找了。”老克又说:“其实巴梨不算什么线索,那么大一个镇子,没其它提示,找个人简直是在《新华字典》里找个错别字。”
老克呷一口酒说:“我知道的都抖出来了,林心也有些栩栩如生了。你自己掂量掂量吧,看能不能逮住她。”赵伏文说:“我觉得有趣,她竟是个压着心事的人。”老克说:“压着心事说重了,最多一颗小石子。”赵伏文不同意地说:“不小的石子哩。”
赵伏文起了一个念头,要去一趟巴梨。
巴梨是五十公里外的一个县城,颇有南方镇子的姿色。赵伏文公干时去过两次,只是每次办完杂事,立即被拽到饭桌上,对镇子没攒起太多的印象。
赵伏文抵达巴梨时,已是中午。天阴淡着,轻的风吹过街道。街道两旁布着许多商店,商店门口走着许多男女。商店们和男女们凑出了喧闹景象。一切都很寻常,跟其它南方县城没啥区别。赵伏文有些茫然。
不过赵伏文的茫然是自取的。他来这儿没什么目的,只是走走瞧瞧。这走走瞧瞧自然是为着林心。但他到底能为林心做点儿什么?什么也不能。他做不到在《新华字典》里找出错别字,哪怕发现一点点线索。他只能算是一厢情愿地来嗅嗅气息。
赵伏文走进一家点心店,要了一碗粉干。粉干很细很糙,吃起来口感别样,倒余留着一种老镇的风味。赵伏文一边吃着,一边瞧店外的街景。各种各样的人在他眼前走过。他想,二十多年前这街上的人不会太多,镇子一定是安静的。在那安静之中,却发生了一个故事。这故事也许挺平淡,平淡得很快被时间淹没,就像一片树叶,从树枝掉到地上,被风吹走,谁也不会在意。但对这片叶子来说,来自哪棵树仍然是重要的。林心有权利问当初为啥甩下我的。
赵伏文从点心店出来,在街上走一会儿,觉得太闹,便拣了一条小巷踱进去。小巷拐来拐去的,往深里走,渐渐静了。屋子们已显出破旧,但不拥挤,偶尔从敞开院门里瞧见一个男人或者一个妇人,那样子是静慢的。赵伏文想,从前的镇子大概就是这个样子吧。
快出巷子时,忽见一家小店挂着一块招牌:小巷人家。以为是酒馆,细看是茶馆。赵伏文犹豫一下,走进去坐了。小店内搁着几张小桌,现在空无一人。赵伏文坐在那儿,一口一口呷着茶水,脑子有些空又有些远。他想:我不能替林心找到人,但应该为她的问号找一个答案。他又想:我为什么不替林心还原可能的真相呢,我可以的。这样想了,心里高兴起来。他跟店主要了纸笔,写写停停,慢慢做成一个故事:
许多年前,在一个叫巴梨的小镇,一位男人和一位女子结婚了。女子是小学语文老师,人长得清秀,对丈夫很体贴。婚后第二年,她生下一个孩子,是个男孩。这是她第一次做母亲,经常惦记着孩子又惦记着学生,手脚比较忙乱,好在学校离家不远,退了课就可以小跑回家。她在不停地来回奔跑中喂养着儿子。儿子长到两岁时,她又怀孕了。这次她镇定多了,整天挺着肚子在教室里走来走去,领学生们朗读课文。没过多久,放了暑假。秋季上学,学生们发现老师的肚子没有了,原来她已生下第二个孩子,是个女孩。夫妻俩很满意,都认为上天对自己好。每到休息日,他们就一人抱着一个孩子,站到门外的小巷看看太阳,或者找找树上的小鸟。
不平静的日子突然来了,丈夫患上一种浑身酸痛的疑难疾病。去医院看过几次,医生说只有到上海或许能治好。妻子下了决心,将儿子交托给一位邻居,自己怀抱还需喂奶的女儿,搀着丈夫去上海。那时出门不方便,得坐半天的汽车到市里,再乘一天一夜的轮船到上海。在市里买船票,总是挺麻烦,要排很长的队。妻子让丈夫坐在售票厅外的墙边休息,把女儿搁在他腿上,自己去排队买票。一小时后,妻子终于买到票,出来一看,丈夫无力地睡着,腿上的女儿已不见了。妻子摇醒丈夫,丈夫吓得脸都白了。妻子慌得四周寻找,哪里找得到,最后流着泪回来,想想哭哭一时无计,只好把丈夫扶上船。一个月后,丈夫病情得到控制。夫妻俩从上海回来,又在市里待了两天,终没能寻到女儿。他们心里想,上天对自己并不好。
这个女孩不久被一林姓家庭获得,取名林心。
写毕草稿,上下阅过,赵伏文嘴角溢出一丝笑意。文字比预想得要好,虽然在八股文里陷了几年,到底看过几本小说,没丢掉虚构的伎俩。赵伏文把稿子誊抄一遍,装在兜里,付了茶费出来。巷子是没什么可看了,街上虽喧闹,也不会生出稀奇的事。赵伏文走到车站,坐了班车回去。
到达市里,赵伏文找到一家邮局,买了信封塞入稿纸,刚写好收址,忽记起什么,赶忙取出稿纸,在尾处写上电话号码和名字。再想一想,想不起还有什么不妥,将信投了邮筒。
第二天上班,赵伏文扎在办公室里,耳朵守着电话。一有铃声,身子一紧,一只手已伸出去。坐对面的同事也有反应,每回都快不过他。一个上午,他接了五六次电话,下午又接了一批,尽是些公务杂事。赵伏文一边劝自己别急,一边静下心把那纸上故事回味一遍,不觉得有啥不当。稍觉不好的,是让那父亲患了怪病,但毕竟已手下留情,不仅安排进上海医院,还让病情得到控制。
下一天,赵伏文待在办公室看不进书,只与对座扯些单位的鸡毛小事。扯得无趣时,被人叫出去办一趟差事。一小时后他回来,正想问对座有无啥电话,却瞧见桌上扔着两封信。取过一看,一封是广告函件,另一封像是林心的。赵伏文想不到这样,心里猛跳一下,连忙撕开信口掏出一张纸,正是林心的手笔。文字没头没尾,只有两句短话。一句是:这故事俗,我不喜欢。另一句是:你重写。
赵伏文又高兴又失落。高兴的是林心终于有了回应。失落的是故事没得到林心的认可。说故事俗恐怕是借个说法,但不喜欢显然是真的。往细里琢磨,大概林心不乐意自己被不小心丢失,太偶然太轻率了。
接下来的时间,赵伏文调动心思,在二十多年前左冲右突,要为林心再找一个不俗的来路。直到晚上,他的想像才落到纸上:
许多年前,在一个叫巴梨的小镇,有一位卖歌纸的姑娘。她每天在街上摆一个摊子,从别人那儿批来歌纸,散卖出去。歌纸是蜡刻的,一张歌纸一首歌,有样板戏的唱段,还有电影插曲。来买歌纸的人不少,其中有一位中年男人挺特别。他经常远远骑着自行车过来,一条腿抬起又放下,把车子滑到歌摊跟前。那时镇子里自行车不多,姑娘觉得他一身的风度。很快她又知道他歌也唱得好。时间久了,姑娘和男人渐渐相熟。有一天她跟男人说:“我每天卖歌纸,可不会唱歌,你教教我吧。”男人答应了她,把地点定在河边。
收了摊吃过晚饭,姑娘去河边见老师。那时是夏天,天黑得晚,老师站在河岸上教唱。他的嗓子很亮,唱出的歌声却很软,把姑娘迷住了。天慢慢黑下来,老师停止了教学。他用手合住姑娘的手,紧紧握一下。这一握让姑娘红了脸,回家后心里还怦怦直跳。第二天晚上,姑娘又去河边学歌。这次老师不仅握了她的手,还抱了她的身体。姑娘没有退缩,第三天又去了。这个晚上老师的歌声找不对音,有些颤抖。天黑透了,老师脱掉姑娘的连衣裙,抱了她的身体。老师发现,抱住的身体在不停颤抖。
这个彻底的夜晚过去之后,姑娘再也见不到老师。他不再来买歌纸。不久,姑娘发现自己身体有了异样,折腾几天,才明白自己怀孕了。她先是害怕,然后决定找老师商量,可她不知道他的名字,也不知道他的单位。姑娘只好每天坐在摊子前,茫然地看着街上的行人。肚子越来越大,好在天气也越来越冷,姑娘用大衣掩盖住身体,固执地等待着老师。春节到了,姑娘一家人欢欢喜喜吃年饭。这时姑娘母亲发现了女儿的蹊跷,她先是震怒,接着陪女儿流了许多泪。那年春节没有过好。
又过一些日子,姑娘产下一个女婴。姑娘母亲把女婴包裹好,放在一个菜篮子里。她把菜篮子拎到街上,偷偷搁在一个有阳光的地方。很快菜篮子被人围住,围了一会儿,有一个人把菜篮子提走。姑娘母亲注意到,拿走篮子的人衣着还是蛮干净的。
这个菜篮子辗转到了市里,被一个林姓家庭获得。
第二天一到单位,赵伏文把故事寄出。算一算时间,至少后天才能收到回信,心里便有些悠空。悠空中又去猜想林心拆开此信的情景。上一回她用了个“俗”字,不知这回如何批注。一个风流男子和一个执着姑娘的激情碰撞,放在今天太过普通,搁在二十多年前就不一般。有了这不一般,林心便会觉得自己的来历原来有点儿凄美,原来有点儿不寻常。依林心的性情,心里要的也许正是这不寻常呢。
到了晚上,赵伏文往床上一躺,想法却拐了个弯。细究起来,那风流男子同时是负心男子,那执着姑娘同时是愚钝姑娘,让林心一并收受并不容易。一个在意往事的女孩子,内心一定是虚弱的,她要的应该是暖和的东西。用一句俗话,没准儿她要的是一米阳光什么的。这样一想,赵伏文心里不踏实了,觉得自己的故事不算及格。
转过一天,赵伏文在办公室弄一份材料,内容是关于寺庙教堂的统计分析,相当无味。正腻烦着,电话铃声响了,他抓过听筒,听到一女声说找赵伏文。赵伏文没反应过来,问有什么事。对方说:“我是林心。”赵伏文吃一惊,说:“你……你不是明天才来信吗?”这话说得有趣,对方说:“难道我不能打电话?”赵伏文说不出话,嘿嘿笑了。林心说:“怎么说呢,赵伏文,你的故事还是不好。”赵伏文说:“我知道。”林心说:“事情不是那样的。”赵伏文说:“我知道我知道。”林心说:“赵伏文你会再写一个吗?”赵伏文说:“我会的。”林心说:“你现在能不能说点儿内容,我不想老等着。”赵伏文说:“电话里不便讲,再说我还没想好呢。”林心说:“那就晚上,晚上你当面跟我说。”赵伏文慌一下,要对方指一个地点。林心说:“还是你定吧。”赵伏文想一想说:“那就第一次见面的那个茶馆。”林心说好。
放下听筒,赵伏文有些愣。对他来说,这个电话还是突然了。他得用几分钟回嚼一遍,方能消化掉刚才电话里的对话。
晚上吃过饭,赵伏文稳住神慢慢去了茶馆,结果仍是早。头一回用过的包间还空着,赶紧占下,要了茶点,又交代好前台,才安心等着。过了约摸一刻钟,林心来了。她看看赵伏文,又看看屋子,说:“跟第一次的一样。”赵伏文摇摇头说:“不一样,那次四个人这次两个人。”林心说:“还有不一样,那次你不说话,这次你得说许多话。”说着她笑了一下,脸上显出光洁。赵伏文心里不禁一动,他有好些日子不见她的面了。
林心坐下来,捧了茶杯,说:“讲讲你的新故事吧。”赵伏文说:“上一个故事不好吗?”林心说:“当然不好,使劲往离奇里说,一看就知道是假的。”赵伏文暗暗一笑,心想这一次的故事还是假的。他说:“这回的故事平常些,不过开头是相似的:许多年前,在一个叫巴梨的小镇,一个男人和一个女人结婚了。”林心说:“我一直想问,故事的发生地为什么是巴梨?你怎么知道的?”赵伏文说:“这个并不重要,重要的是那新婚夫妇在一起蛮幸福。他们俩是工友,在一个厂子里做工,都是生产能手什么的,挺般配。”林心不吭声了,眼睛盯着赵伏文。赵伏文说:“婚后不久,他们生下一个孩子,挺漂亮的女婴,这是一九七四年。一九七四年算不上特别,可对夫妻俩是个好年份。这一年夏天,丈夫被推荐上了中专,可以说是双喜临门。”赵伏文呷一口茶,继续说:“送走丈夫,妻子在家一边养着孩子一边上班,很辛苦也很卖力。第二年,厂子又有一个上大学的名额,本来是给一个小伙子的,但小伙子不知怎么患了肝炎,幸运就落到那女工头上。女工一夜没睡好,又高兴又为难,她不知道怎么安置孩子。”林心说:“孩子没有奶奶外婆吗?”赵伏文难过地说:“孩子的父亲是个孤儿,孩子的外婆倒在,但身体一直不好。如果不是这样,孩子母亲就不用发愁了。”林心点点头,似乎认可了这个说法。赵伏文说:“年轻的母亲到处打听,能不能带着孩子去上学。”林心嘴巴动了动,没说出什么。赵伏文说:“这可不行呀,上大学怎么能允许带着孩子呢。年轻的母亲发了几天呆,流了许多泪,终于定下主意把孩子送人。为了把孩子送一户好人家,她坐车去了市里,因为那时市里的生活要好一些,将来孩子的前景也会好一些。这是初秋的一天,天仍热得不行,年轻的母亲在街上走来走去,不忍心把孩子撂下。这时孩子已过一岁,会嫩着声音叫妈妈了。她每叫一声妈妈,年轻母亲的心就痛一次……”
林心低下头又抬起来,说:“赵伏文,你不要往下说了。”赵伏文止住话,望着她。林心咬一下嘴唇,说:“我只想问一句,那母亲对女儿真的好吗?”赵伏文点点头说:“真的很好。”林心说:“那父亲呢,父亲对女儿好吗?”赵伏文说:“放假回来,父亲最愿意做的事就是跟女儿待在一起。”林心说:“你说说细节。你说点儿细节好吗?”赵伏文说:“你让我回忆一下。”想了一会儿,赵伏文说:“我还是写出来吧,写的比说的好入脑。”他跟服务员要了纸笔,伏在桌上写了起来:
母亲与女儿:一天夜里,母亲坐在床上看书,女儿睡在她的身边。母亲在厂里干了一天,已经很累,可她还想补习课本。这时,从傍晚开始入睡的女儿醒来了,她先看见灯光,然后转过头发现了母亲。柔和的灯光中,母亲面露微笑低头瞧着女儿,女儿突然冲母亲绽开了笑容——那是婴儿才有的纯真无邪的笑。母亲放下书,忍不住用手去轻握女儿嫩嫩的手臂。女儿天真的笑碰着了母亲的心,她知道女儿的笑会被自己记忆很久。
父亲与女儿:放假回家,父亲经常与女儿一起玩。在门外的小巷,他把女儿放在手推车里,一用劲将车子推出十来米远,接着又跑过去,一用劲将车子推回来。在一来一往的飞车中,女儿兴奋得手舞足蹈。有时父亲也用双手把女儿抱起,抛向空中,又稳稳地接住,然后再次抛起。女儿高兴得咯咯直笑。她仿佛在被抛向空中的一瞬间,看见了更大的世界。
赵伏文写完文字,自己都觉得好。他把纸笺递给林心,起身出门去洗手间,还故意将动作做得很慢,好让林心多些时间细品文字。回到包厢,他望一下林心,见她垂着眼,脸上静静的。赵伏文悄着身子坐下,不吱声。林心提起目光,说:“赵伏文,你写的这些,我一点儿也记不起来了。”赵伏文说:“那时候你太小,你才一岁呢。”林心想笑,眼睛却突然湿了。她双手按住额头,泪水慢慢滑了下来。
三
林心放弃了对赵伏文的防守。
林心说:“赵伏文你真是个讨厌的人,死皮赖脸没完没了,像一只鼻涕虫,甩也甩不掉。”林心说:“赵伏文,我知道你在耍花招,不过你耍的时候一点儿也不讨厌。”林心说:“赵伏文,你给我一张电影票吧。”
事情又回到原来的起点,赵伏文约了林心去看电影。
这天的电影是一部国产剿匪片,很烂。赵伏文坐在那儿,心思不在银幕上,而在自己的一只手上。他用这只手碰碰林心的脑袋,摸摸林心的臂膀,再搭在林心的腰肢上。搭了不久,又剿匪似的要在周围地区活动。林心把那只手抓在自己手里,脑袋凑过去说:“这只手真讨厌。”赵伏文说:“这只手憋得太久了,我管不住它呢。”林心说:“赵伏文,你得管住它,不然它会干坏事的。”赵伏文说:“我不管,打那次在这儿遇见你,我就不想管它了。”林心轻笑一声说:“那次碰面有点儿意思。”赵伏文说:“那天你根本不愿意搭理我。”林心说:“你不知道,平常我不太看电影的,那天是巧了——因为放的是《我的父亲母亲》,我是冲着片名来的。”赵伏文愣一下,嘿嘿笑了:“原来这样。”林心说:“以前我不相信缘分,现在有点儿信了。”赵伏文丢口气说:“以前我相信缘分,现在有点儿不信了。”林心说:“为什么呀?”赵伏文说:“所谓缘分应是一见钟情,可我熬了多少个日子呀。”这样一说,林心心里动了一下。她的手把赵伏文的手攥紧了。
过了几天,林心让赵伏文去见父母。赵伏文有些不安,恨自己第一次茶馆见面时没给那母亲留下好印象。林心说:“怕什么,第一次你不是也没看上我吗?”又说:“我不告诉她你是谁,见了面让她吃一惊,总不会把你赶出去吧。”
经过谋略,赵伏文挑一个接近傍晚的时间踏入林心家。情况比想像的要好。林父林母都脸带微笑打量他,还说些客气话。客气话说过了,又留他吃饭。赵伏文心里有了底,态度闲定起来,把自己做成一副诚恳可靠的样子。晚饭时,赵伏文与林父碰了几次酒杯,差不多有点儿亲人的感觉了。那林母自然不得清闲,在厨房间进进出出,无意中竟瞥见饭桌下有四只脚离开拖鞋,缠在一起搓来搓去,像玩一场隐蔽的游戏。林母又高兴又纳闷,高兴的是女儿变了态度,还主动把男友带到家里,纳闷的是女儿怎么这么快就跟别人热乎上了,事先也不露点儿什么。又想一想,觉得这小伙子脸不生,照过面似的,只是脑子恍惚记不起来。
用过晚餐,赵伏文又小坐片刻,告辞出门。林心回自己房间,靠在床上懒一会儿脸,又取了一本杂志闲翻。这时林母在卫生间里洗脚,洗着洗着突然记起什么。她腾地站起来,把湿淋淋的脚套进拖鞋,奔向林心房间。林心吓一跳说:“妈,你怎么啦?”林母说:“我想起来了我想起来了……”林心说:“你想起什么了?”林母说:“刚才的小伙子就是……那个在茶室里闷头不说话的人。”林心瞧着母亲,眼睛眨一下,吃吃笑了。
春节到了。赵伏文不准备回老家过年。他留下来的原始动力当然是林心,他想跟林心待在一起,过一个与以往不一样的年。除夕那天,林心打来电话,邀他去家里吃年饭。他一边高兴一边问有哪些人。林心说是一大家子,把亲戚什么的点出一串来。赵伏文把高兴收起,说:“那我不去了。”林心说:“你可以来的。”赵伏文说:“可以是可以,但与这么些人待一块儿,我看上去一定像一个傻子。”林心沉默一下,说:“那我吃一会儿就过去陪你。”
这天晚上,赵伏文在单位食堂吃过简单的年饭,回到住处等林心。屋子打扫过的,少了平常里的凌乱,多了一份节日的空寂。赵伏文不知道自己该干点儿什么,就坐在椅子上翻一本书,翻一会儿没看进去。正没趣着,林心来了。她看看房间又看看赵伏文的脸,心里起了怜意。她绕到他身后,安慰地抱住他,说:“我没办法,我总得在那边吃一点的。”赵伏文说:“咱们上床吧。”林心吓一跳,松开手。赵伏文乐了说:“我这儿冷,咱们捂着被子说说话。”林心也笑了。
两个人盘腿坐在床上,把被子捂在身上。周围很静,静得好像什么也没有。周围又很闹,随时可以从寂静中捉出鞭炮的破碎声。林心说:“说点儿有趣的事吧。别人用鞭炮热闹,咱们用嘴巴热闹。”赵伏文呵呵笑了,说:“咱们每人讲一个段子。”林心说:“段子容易荤,让人心惊肉跳的。”赵伏文说:“那就来素的,不跟色情有关,只跟爱情有关。”林心说:“那我先讲一个。不过不是段子,是一件真事。”赵伏文歪一下脑袋,表示已准备好耳朵。林心说:“故事的主角当然是一对男女啦。男的在法国开小店,赚了些钱,趁着过年回来与女友见面。他摆了酒席请双方亲友,气氛调得挺不错。乘着高兴劲儿,他掏出一枚玉戒指要给女友戴上。女友羞答答地伸出手,脸上全是幸福。可这枚戒指套了半天没套上,原来戒指的圈太小了。男华侨原以为女友身材苗条,就买了小号的,没想到瘦身子长了双肥手。”赵伏文一笑说:“肥手藏福气哩。”林心说:“话是这么说,可当时男的女的都红了脸,弄得挺没面子的。”赵伏文说:“后来呢?”林心说:“女的就打电话问我,能不能减肥把手指瘦掉。我说可以呀,不过你手指瘦下来了,身上好看的肉也减没了,这叫顾此失彼呢。”赵伏文说:“是你的朋友吗?傻得有趣。”林心点点头说:“算是能说上私房话的人。”赵伏文说:“后来呢?”林心说:“我跟她说,你的手指也许可以手术,法国的抽脂技术好,你就等着嫁到法国去吧,这才把她哄高兴了。”赵伏文忍不住咧嘴笑了,又把林心的一只手捡过来,说:“你的手倒是一点儿不肥。”林心说:“赵伏文,你不会说我没福气吧?”赵伏文端详着说:“这只玉手,色香倶全,真想一口吃了它。”林心大了眼睛说:“这只手也敢吃,你的嘴巴想造反呀。”
轮到赵伏文了。赵伏文说:“我也讲一对男女的故事。”林心说:“你说你说。”赵伏文说:“一位三十岁的摄影师开着一家照相馆,一位姑娘经常来店里,暗暗爱上了他。摄影师也很爱姑娘。可是有一段时间,他老不肯见她。姑娘每次去照相馆,总见门关着,写了信塞进去,也不见回音。快过年的时候,姑娘又来到照相馆,门仍关着。姑娘流着泪捡起石头,砸掉照相馆的橱窗玻璃,离开了伤心之地。”赵伏文停一停,说:“原来,摄影师患了绝症,在医院住着。他不告诉她,是不想让她知道,希望她慢慢忘掉自己。”林心说:“接下来呢?”赵伏文说:“摄影师从医院出来,看到姑娘的信,就写了一封回信,但不寄出。他又来到姑娘工作的地方,远远地看她。接着他给自己拍了放在灵位前的照片。做完这些,摄影师死了。后来有一天,姑娘路过照相馆,发现橱窗玻璃已修好,玻璃内放着他为她拍的放大照片,照片中的她很漂亮。”林心说:“这是真事?”赵伏文摇摇头说:“是一部电影。”林心说:“一不留神又拐到电影上去了,有点儿伤感。”赵伏文说:“不伤感,很安静的电影,让人忘不了。”林心说:“如果把咱们俩也放进电影,两个人中的一个死了,另一个人会怎么样?”赵伏文说:“不说这个,这部电影讲的其实不是死的故事。那摄影师早就知道自己患的是不治之症,可他老微笑着。”林心说:“我喜欢那女孩砸玻璃的细节,咣当一声,把心事做一个了结。”
屋外响起噼噼啪啪的鞭炮声,响了片刻,静住。林心说:“外面在热闹,我们躲到被子里闲话,这个年好像不是我们的。”赵伏文说:“有时候你会觉得,这个城市好像也不是你的。”两个人静一会儿,离开被子下了床。时间似乎不早了,毕竟是过年,林心得回去伴着父母。
赵伏文陪林心出门。街上挺敞亮的,街灯一路亮过去,撒着橘黄的光。街灯下面,坚守着几家鞭炮售摊。许多烟火从这些售摊出发,经过一双双手,在空中开出各式花样。林心挽着赵伏文手臂,一边走一边抬头望天空,天空上老有炫目的亮光闪起。一辆出租车驶来,在他们身旁停住。赵伏文摆摆手,出租车一溜烟开走了。在这个除夕之夜,他们宁愿一起多走一会儿。
拐过一个街口,两个人在一盏街灯下站住了。他们对着的是一家小照相馆,紧闭的门贴着“招财”两字,旁边橱窗里摆放着几帧照片,照片上有穿着婚纱的男女。男女们挺做作,脸上的笑硬硬的,透着一股子俗媚。赵伏文林心相互看一眼,不做声,走了过去。
走了十来米,林心突然止住步。赵伏文问怎么啦。林心笑嘻嘻地说:“我想砸了它。”赵伏文说:“这不是演电影。”林心说:“一晚上我一直想干点儿什么,现在找着了。”赵伏文哈了一声说:“你是人民教师哩。”林心说:“我赔它钱。”说着走回几步,四周望了望,弯腰捡起一块砖头,吸一口气,使劲投向橱窗。随着一声脆响,橱窗玻璃出现一大块不规则的破口,那块砖头和碎玻璃一起躺在了婚纱男女旁边。
林心从兜里掏出一张钱,利索地塞进“招财”的门,转身拉住赵伏文的手。两个人在街灯下快活地奔跑起来。
四
过了春节,往前走一些日子,天气便起了暖意。
林心觉得,待在城里一点儿不好玩,没有什么可以想像的东西。林心有时会看天空。天空上一般会有白云,偶尔还有几只风筝。林心想,自己应该是只风筝,往空中一扑就可以飘到城外去。又想,既然自己不能从空中飘到城外,总可以用手脚走着去吧。
林心让赵伏文找地方。赵伏文找了几找,找到一个叫罗山的地方。他说:“那边有一座寺庙。”林心笑了说:“毕竟是干这个行当的,一张口就是寺庙什么的。”赵伏文说:“这寺庙不一样,弘一法师在那儿待过。”林心说:“就是写《送别》的那个李叔同吧?”赵伏文点点头说:“李叔同成了弘一法师后,待过不少地方,那寺庙也算一个。”林心否定地说:“那我也不去!”又说:“以前跟旅游团出去,我最烦的就是看什么寺庙。”
过了两天,赵伏文又拿来一个地方,说值得一去。林心说:“不会又去看寺庙吧?”赵伏文嘿嘿一笑,说:“这回是看一座教堂。”林心说:“赵伏文,你在推销单位的产品呀?”赵伏文说:“这教堂不一样。”林心说:“又跟什么名人扯上关系?”赵伏文说:“跟一个叫林心的人有关。”林心说你什么意思嘛。赵伏文说:“昨天在办公室看统计册,眼睛突然碰上你的名字,再一看,原来一座教堂的登记地址是林心村。”林心吃一惊说:“还有叫林心村的?不会吧?”赵伏文笑了说:“你的名字又没注册,你能叫别人就不能叫?”又说:“不过这村子挺远的,得爬山。”林心说:“爬山不怕,就怕费了劲,捡到一个没意思。”赵伏文说:“一个叫林心的人去一个叫林心的村子,这想起来就觉得有点儿意思。”
这样说着,两个人的兴致都调高了。俩人找了交通旅游图,把那村子搁在地图上一比划,发现比想像的要远。到了周日,俩人起个大早,背着旅行包坐上一辆客车,费了近两个小时抵达一个大镇,再转面包车到一个小镇。然后打听半天,换乘一辆叫做“三卡”的柴油车开进一条山路。半小时后,“三卡”中途把他们放在一处山脚,继续携着尘土“突突突”往前开。
站在山脚向上望去,两座粗壮的山一左一右立着,一条石径从山缝间钻进去,像一根拉链把两座山拼在一起。两个人沿着石径往上走,先走得挺快,渐渐慢了。两边的树不高,但很密,一眼望不见远,于是目光里只有石阶。石阶仿佛走不尽,伸到一个高处,降下来,又伸到一个高处。两只身子出了微汗,站着歇一歇,汗变大了。
走了约摸一小时,俩人在一处山坡停住。从这儿望过去,一个村子进入眼中。村子似乎不大,陷在周围树林里,有些隐约的意思。已近午饭时间,几根炊烟扭动着升起,把村子弄活了。两个人互望一眼,心里觉得“林心村”这个名字叫得对。
再下去一些,眼睛被树林挡着,村子暂时没有了。这时有声音传来,像是歌声。以为弄错了,赶紧摆好耳朵细听,还真是歌声。林心说:“怎么回事呀?”说完一句,马上醒悟了,追赶着说:“是教堂里的合唱。”赵伏文点点头说:“是教堂里的合唱。”两个人不再吭声,脑子有些飘。一路走来,山和树都是静的,现在突然冒出歌声,竟觉得不真实了。
俩人快了脚步往前走。走一会儿,遇着一条溪。溪水不深,上边布着一溜儿石头碇步。过了碇步,就进了村子。村子看上去挺残旧,显得有些古,两条青石小道不见人影儿。辨着歌声寻去,很快见到一座教堂。所谓教堂也就是一间大平房,房额上矗着一架十字。俩人走近了,轻轻推开房门。里面一屋子的人,手里捧着一本红皮小书,面对圣台。圣台很矮小,上面一位男子动着嘴巴在领唱。见有人进来,他的嘴巴停顿一下,眼睛望向门口。其他人也扭过头看门口。俩人缩了脖子,赶紧找位置坐下。歌声又起,唱得摇曳认真。细听一下,又觉得发音浑浊。听懂了一句,是“主呀,我今站在你心门口”。过一会儿,又听懂一句,是“我肯进来,你接我否?”
林心拽拽赵伏文,示意出去。到了门外,林心说:“这些人不会用嗓子,声音直来直去的。”赵伏文说:“都是村民嘛,能唱成这样就不错啦。”林心说:“我好奇怪,这么偏的村子怎么也有教堂?”赵伏文说:“我刚上班那会儿,一看材料也吓一跳,原来咱们这一带是基督教的重点占领区。”林心说:“基督是洋东西,我一直以为村民都是信佛的呢。”赵伏文说:“这主要靠着传教士的勤奋,他们到一个村子便说,我肯进来你接我否?村子比较好客,说你既然来了就住下吧。”林心嘻嘻笑了,说赵伏文你真能现买现卖。
两个人在村子里走。路上遇到几处木头结构的旧房子、一口八角井、两堵石墙夹成的巷子、一条“文革”语录、一棵大樟树、一群鸡鸭和一只黑毛狗。黑毛狗叫了两声,放他们过去。拐过一个墙角,见一间宅屋敞着门,里面似有声响。进去一看,不大的院子摆开三张方桌,桌上搁着干净碗筷。桌子旁边矮着一张竹椅,竹椅上坐一干瘦老头儿,手里握着一根木棍,正眯眼打呼噜。呼噜声也很瘦,细细的。赵伏文林心不准备打搅他,就把脑袋探进旁侧的厨间。厨间里暗淡,过了几秒钟,才瞧见在忙碌饭菜的两个女人。
两个女人见到陌生人,诧异地互望一眼,由一个女人出来搭话。女人问:“你们系讨电费的伐?”她说的是本地土话,听起来有些吃力。还没回话,女人又说:“去年也系一后生一囡儿来讨电费,讨走十多块钱,说今年再转来。”林心说:“我们不是他们。”女人说:“今年人还稀噢,只怕讨不着几块钱。”赵伏文说:“我们真的不是他们,我们是来玩的。”女人一愣,笑起来说:“走村里来嬉?长久没听讲的,稀奇哩。”林心说:“你们村挺不错的。”女人说:“无了,村子快无了。现时还剩几个人,过不几天都落山了,连耳朵爷也落山哩。”她指指竹椅上瞌睡的瘦老头儿。林心糊涂得不知问什么好,瞧一眼赵伏文,脸上也搁着问号。女人看看林心又看看赵伏文,语速很快地说一堆话,顿一顿,又说一堆话。把两堆话加起来,再剔去不明白的细屑,大意思是明白的。她是说村子安在山上脱不了穷,一拨一拨的人外出做工,村子里的人渐渐稀了。她又说两年前政府照顾村子,在山下划了一块地,让村子里的人都搬下去。她还说什么都可以搬下去,教堂搬不下去,到了星期天很多人就回来上教堂,做完礼拜吃过饭再下山,也算是看一回老村子。
正说着,远处响起一阵嘈杂声,似乎是教堂的人散出。女人说:“吃日午了,你们一齐吃伐?”林心摆摆手。女人说:“无关系的。”赵伏文指指旅行包说:“我们有吃的。”两个人出了院子,往回走一段路,来到樟树下。这儿有供休息的石凳。两个人坐下来,一眼望见一队村民鱼贯而行,进入刚才的宅屋。赵伏文从旅行包里掏出一堆吃物,说咱们也开饭吧。两只肚子得到提示,顿时空虚起来。两个人奋力地吃。
待两只肚子渐渐填满,那边宅屋也少了动响。正要奇怪,听见有人发一声喊,一队村民又鱼贯而出,杂着脚步晃过墙角,不见了。过了片刻,队伍从远处树荫间钻出,沿着山坡小道慢慢移动。移动一会儿,又隐在林子里。林子里惊起几只小鸟,慌慌飞远了。
两个人收了目光,觉出村子的静。林心突然丢口气,说:“想不到这样。”赵伏文说:“你要说什么?”林心说:“挺可惜的,一个村子说废就废了。”赵伏文说:“山下总比山上好,村里的人看上去也没有不高兴的。”林心说:“山上的人搬到山下,山下的人搬到城里,城里的人又搬到高楼,好像大家都挺高兴的。”赵伏文说:“就是有一个人不高兴,以她命名的村子弄没了。”林心笑起来说:“咱们拍几张照片吧,算是给村子做个见证。”
赵伏文拿出照相机对准林心。林心抱着樟树做亲昵状。然后两个人往村子里转,见到八角水井,拍下一张;站在石墙巷子里,拍下一张。又好奇地推开几间空房子,上上下下打量。有的房子攒满尘土,空气早腐了。有的房子地上狼藉,床上干净,像是搬走不久。一路走过,并未遇到人。村中不多的几位遗民,似乎挺安静地隐在各处。
正胡乱逛着,脸上突然有了凉意。伸手一试,掌上接住一二颗水粒。林心哟了一声说:“是雨滴。”连忙抬头看,天已淡了脸。赵伏文说:“这天怕是撑不住了,咱们赶紧走吧。”林心说:“这山里的天有个性,说变就变。”俩人紧了脚步往回走。经过樟树时,见树下石凳上多出一个人,是那个瘦老头儿,旁边站着那只黑毛狗。俩人要走过去,听见瘦老头儿嘟囔一声。俩人站住了,转过身子。瘦老头儿又嘟囔一次,这回听清楚了,是说“走不落了”。林心看着瘦老头儿,见他的脸干皱,下巴一撮山羊胡子,耳朵却阔大,耳垂神气地悬着,足有一寸长。林心说:“你是耳朵爷吧?”瘦老头儿点点头:“嗯。”林心说:“你是说我们下不去了?”瘦老头儿点点头:“嗯。”林心说:“我们的手脚快,能下去的。”瘦老头儿摇摇头说:“落山只用脚,手无用的。”林心不禁一乐,说:“耳朵爷,我能不能与你合个影?”瘦老头儿缩一下脸,瞧着林心。林心指指赵伏文手中的相机,说:“我跟你一起拍照。”瘦老头儿明白了,说一声“嗯”。林心站到瘦老头儿身后,扮一个笑脸。瘦老头儿不笑,双手使劲攥住木棍,旁边的黑狗提起前面两腿,盯着相机。赵伏文嚓地揿下快门。
俩人往村口奔。过了溪中碇步,天没憋住,撒下雨丝来。雨丝先是斜的,很快变直了。俩人赶紧躲到树下。树枝慢慢湿透了,冷不丁掉下水滴,让人一凉一凉的。林心突然学了耳朵爷的话,说:“走不落了,看来咱们真的走不落了。”顿一顿又说:“要不今晚上咱们就住这儿吧。”赵伏文愣一下说:“这想法大胆,说说理由。”林心说:“老天下雨,是留咱们呢。”又说:“这个村子快没了,能住上一夜是缘分。”又说:“要那么多破理由干什么?最大的理由就是这儿叫林心村,我喜欢这里!”
雨小了些,俩人将外衣举在头上跑回村子,进了摆中饭的宅屋。屋子已收拾过了,不过还显着杂乱。俩人不知道那耳朵爷是否住这儿,把厨间看一遍,显然不是。这屋子大概已经闲了,只在星期日才被上山的村民征用一下。
俩人又推开几个房间的门。还好,其中一间睡屋留着些东西,有床有橱子什么的。床上趴着粗布被子,只是那粗布颜色暗淡,说不清脏的程度。林心打开橱子翻找,居然找到一件床单。床单虽然破旧,到底是干净的,正好裹住被子。又从旅行包里取出准备野餐用的垫布铺在床上。这个晚上,俩人将在破旧床单与野餐垫布之间度过。
山里的天黑得早,刚弄好睡窝,房间已经模糊了。见屋顶上悬着一只老式灯泡,就顺着板壁找开关,找着的是一根拉绳。一拽绳子,灯泡不亮。俩人吓一跳,不知是灯泡坏了还是未供电,赶紧找蜡烛。找了一圈,发现那橱子有一只抽屉。抽屉里躺着一台旧收音机,还有一支蜡烛和火柴。
把蜡烛点上,俩人松了心,肚子也有了饿意。赵伏文要掏吃物,被林心拦住,说先烧点开水吧。俩人就拿着蜡烛去了厨间。厨间也悬着灯泡,一拉亮了,只是有些昏暗。俩人快活起来,凑在灶台前琢磨一番,然后往铁锅里蓄上水,又点了柴火塞进灶膛。柴火开始不听使唤,摆弄几次,便顺了。水很快烧开,取碗时,意外见着两只煮熟的番薯。林心高兴了,把番薯剥了皮投入开水里,又用筷子搅开。不一会儿,锅中有了声响。揭开锅盖,一股蒸汽散开,锅内沸跳着一团金黄色。把金黄色盛到碗里,一时竟觉得不是平日见惯的俗食。俩人端了碗,一边呼呼地吃一边在心里叫好,把脸都吃活了。
吃过饭回到睡屋,又点上蜡烛。外面仍飘着雨丝,却不造出声音。俩人站到窗前想听点儿什么,什么也没听到。一个村子静默着。赵伏文从背后拦腰抱住林心。林心说:“真静呀!要是不下雨就好了,可以跑出去看天空。”赵伏文呵呵一笑:“接下来你不会说要数星星吧?”林心说:“不数星星又能干什么?”赵伏文说:“村里的人没事做了,便早睡早起呗,还可以省电。”林心说:“他们就没一点儿闲心?”赵伏文说:“闲心也是有的,一般都用在床上。”又说:“所以说,山村的晚上是安静的,又是热闹的,村民们挺辛苦。”说着用手臂紧一紧林心的腰身。林心警觉起来,说:“赵伏文,你好像在动什么心思。”赵伏文说:“没有。”林心说:“今天晚上你是不是也挺有闲心?”赵伏文说:“没有。”林心说:“你是不是觉得自己也可以辛苦一把?”赵伏文不吭声。林心说:“赵伏文,你要是这么想了,就把这些想法捆起来丢到梦里。”赵伏文嘿嘿笑了,说:“我真的没有!”
夜黑透了,空气里有了冷意。显然,山上的温度跟城里不一样。俩人挪到床上,坐进被窝里。赵伏文想起什么,又跳下床拉开橱子抽屉,拿着那台旧收音机回到床上。收音机跟一本书一般大,拨弄几下,竟然响了,只是声音有些沙。赵伏文说:“想听点儿什么?”林心说随便。赵伏文就来来回回地调,跳过交通事故,跳过天气预报,停留在歌声上。俩人靠在床头,静静地听歌声。那歌声有些缥缈,加上细细的杂音,便生出有趣的怪味,仿佛是从旧年代里飘过来的。
听一会儿,赵伏文说句什么,没得到回话,扭头一看,林心斜着脑袋睡着了。他把收音机搁在一旁,去瞧林心的睡姿。暗暗的烛光中,林心的脸显得很白,那种干净的白。又因为脑袋的歪斜,她的神情看上去有些顽皮。赵伏文心里动了一下,探出手要摸林心的脸,临了一转念,手指轻轻碰了她下巴的黑痣。此时的这颗黑痣有点儿诱人。
林心身子一动弹开眼睛,看见赵伏文很近地看着自己。她迷离了几秒钟,说:“我睡着了。”赵伏文说:“嗯。”林心说:“你眼睛里好像有东西。”赵伏文说:“我……起了一个念头。”林心说:“什么念头?”赵伏文说:“我想看看你。”林心一笑说:“你看吧。”赵伏文吸一口气,说:“我不光要看你的脸,还要看别的。”林心的笑淡去,说:“这个念头不好。”赵伏文说:“没什么不好的。”林心说:“我说过的,你得把这种念头放到梦里。”赵伏文说:“我只是看一看。”林心说:“在梦里你要干什么就干什么。”赵伏文说:“可是,今天晚上本来就有点儿像梦。”
林心不吭声了。她突然觉得,赵伏文说的也许不是乱语。她和他相处几个月,她仍守着身上的重要东西。他不强求,她不迷失。跟他在一起,似乎更多的是在聊天。可在这个夜里,光聊天是不够的。这样的夜应该发生点儿什么。
林心定定地盯着赵伏文,目光很硬。慢慢的,她的目光软了。软了的目光有点儿不自在,游移着落在旁边烛火上。她说:“只许看,不许别的。”赵伏文说:“嗯。”她说:“不许别的,只许看。”赵伏文说:“嗯。”她眯了眼睛,双手向上一掀,一件衣裳卷出脑袋,再一掀,又一件衣裳卷出脑袋。卸下胸罩时,她的动作缓下来,一只手护在胸前。不过很快,那只手放开,两只乳房轻轻一弹跳,仿佛俏皮一下,稳住了。然后她捋掉长裤,身子往下一溜,笔直地静着。现在她的身上只护着一件裤衩了。裤衩是淡蓝色的,镂着细花。赵伏文知道,有些事情是留给自己去做的。他的手匆匆地伸出,忙乱几下,让淡蓝色离开了她的身子。
淡蓝色没有了,被解放出来的是一块淡黑色。赵伏文坐在那里,一动不动,鼻息却一点点变粗。他发现,那块淡黑色是变化的,先惺忪着,渐渐精神了,饱满了,泛着湿湿的光泽。赵伏文慌慌地有点儿不相信,想取烛火来细看,又有些不敢。他掉一下头,看见林心的脸也是湿的。他凑过去,想说点儿什么又不知说什么好。林心嘴唇动了动说:“眼睛难受,舔我。”赵伏文听明白了,就用嘴巴去堵她的眼睛。他的嘴里一下子有了感伤的咸味。这咸味越吮越多,一波一波地汪着,几乎有点儿汹涌了。吮着吮着,赵伏文胸中有东西荡开来,直往上顶,顶得他也想掉泪。
林心腾地坐起,两条胳膊箍住赵伏文身子,同时脑袋抵在他胸口。抵一会儿,她脑袋往下一滑,用嘴咬住他的衣摆,急急地往上拱。这一拱含有提示。赵伏文乱着双手,将自己的衣裳一齐翻出脑袋。匆忙中一颗衣脖上的钮扣被挣脱,跳到地上。
林心的喘气喷到了赵伏文的裸胸上。赵伏文的胸口一阵阵发烫,里边的心跳又短又猛。这心跳响在林心耳朵里,一下一下的。她有点儿晕,身子走投无路地难受。她向后一仰,又直直地躺下。
林心闭上了眼睛。她感到一股重力盖在自己身上。她感到自己被探试。她感到自己被一点点打开。然后她听到自己哼叫一声,身子一下变轻了,像是浮在床的上方。恍惚中她嘴巴动了几下。她说:“赵伏文,你答应只看看的!”觉得不够,又说:“赵伏文,你他妈的答应不做别的!”
收音机的歌声仍在响着,是一首女中音。那唱声有些沙,仿佛旧年代飘过来的。
五
从村子回来,赵伏文很快将照片洗出两套,一套留于自己,一套交给林心。林心把照片带回家,看过一遍,塞到枕头底下。晚上没了事,又拿出来一张一张地看。
照片上有树,有房子,有那位叫耳朵爷的瘦老头儿。这些物与人显着村子的白天。村子还有晚上。村子的晚上不能待在照片上。但把白天与晚上加起来,才能包括那个叫林心的村子。林心看着照片,眼睛时不时地打滑,滑到照片之外。此时的村子,竟是忽远忽近的。远的时候,觉着虚幻得像旧事,用得上“回忆”这个词。近的时候,自己仿佛仍身在其中,心里跳跳的。这种感觉有点儿怪也有点儿飘,却也不坏。
不坏的感觉陪着林心过了好些天。这天上午有两节课,林心照常去了学校。头一节课挺好,她唱一句,学生跟一句,很快把一首新歌唱顺了。下一节换一个班,她又领着学生一句一句地唱。唱到一半,她卡住了,胃里似有东西在蠕动。她摆摆手,示意自己出去一下,刚迈到教室门口,脖子一伸呕出几声响,地上多了一些口水。学生们有好奇心,探着脑袋往外看。一个学生说:“我看见老师往地上吐痰了。”马上有学生说:“老师不讲卫生。”又一个学生大声说:“不是不讲卫生,是老师生病了。”学生们静下来,有点儿难过又有点儿兴奋地等着。可他们没等到什么。老师返身回来,见不出有啥不好。她脸上笑一下,提了嗓子继续教唱。老师的声音仍然好听。
下了课,林心出校门回家。家离学校不很远,林心有时坐公交车,有时步行。步行是为了活络身子。今天她身子有些沉,就去坐了公交车。车厢里还算宽松,她得了座位。走了两站,车上的人多起来,好几只身子戳在走道上,不停地晃来晃去。又到一站,下去一些人,上来更多人。一位挺着肚子的女子移步过来,停在林心旁边。林心站起身,让女子坐下。她的手攥住扶手,眼睛不经意地向下滑去。她瞄一眼女子的脸,又瞄一眼女子的肚子。突然,她脑子闪过一个念头。这念头让她吃了一惊,赶紧算一算例假日期,又吃一惊。日期早过了,该来的没来。这些日子昏了头,竟然没注意。
下午林心去了医院。她从大门进去,一小时后从大门出来,找到一个电话亭打了赵伏文。赵伏文打车匆匆赶来,见林心站在医院对面的人行道上,孤零零的样子。赵伏文奔过去,与林心说话。赵伏文问一句,林心答一句。赵伏文又问一句,林心又答一句。然后赵伏文明白了,脸上涨起一些异样。林心说:“赵伏文,你好像不高兴。”赵伏文说:“我没有不高兴。”林心说:“可你脸上找不着笑意。”赵伏文摸一下脸说:“太突然了,我有些激动。”林心摇摇头说:“不是激动是惊讶。”赵伏文点点头说:“是惊讶。一个晚上,咋那么准呢?”
俩人沉默一会儿,林心说:“其实咱们应该高兴的。”赵伏文笑了一下。林心说:“你说对吗?其实咱们应该高兴的。”赵伏文又笑一下。林心还要说什么,双唇抖了抖没说出来。赵伏文手臂一揽,将林心拥在怀里。林心的嘴巴凑近赵伏文耳朵,叹口气说:“赵伏文,我有些乱。”停一停,又说:“咱们得想想,接下来怎么办。”赵伏文的目光越过林心的肩膀去看街上。街上有许多车子,也有许多人。它们和他们都在匆忙地移动。茫然中赵伏文要找一个词,很快地找到了,叫“拿掉”。他想:除了拿掉能怎么办昵?事情来得实在太早了。他用手无奈地拍拍她后背,说好吧,咱们花上一天时间好好想想。
赵伏文知道,所谓好好想想只是一个虚词,可以解紧张的情绪,却不能改变选择。随后的一日过得有些慢,一天的时间似乎比平时的两天还要长。第二天中午,林心带着一脸倦意出现在赵伏文眼前。她的神情告诉他,她没有想出新的办法。
这时已是午饭时间。两个人不说话,顺着街边走向一个高大宾馆。该宾馆顶部的旋转餐厅有自助餐,价格也不算太贵。
俩人走入电梯。电梯内的显示数字一路跳上去,跳到“25”停住。俩人进了餐厅,找到一个靠窗的桌位。赵伏文去打了满满一盘菜回来,林心打回来的只有一点点东西。赵伏文说:“你取得太少了。”林心说:“吃不下。”赵伏文说:“付了钱,得使劲吃回来。”林心不吭声,埋了头慢慢地吃。过一会儿,她突然抬起头说:“都说肚子里有东西的人要多吃,这话对我不管用。”她眼睛眨一下,又说:“本来有的,又变没了,这种感觉不好。”赵伏文瞧一瞧周围,低着声音说:“这次是意外,以后还会有的。”林心大声说:“以后的跟这次的不一样,分明是两份东西。”赵伏文看着她,不知该说点儿什么。
林心放下筷子,扭了头看窗外。窗外有高楼,还有长臂吊车。赵伏文用脚碰碰林心,林心回过头来。她的脸上搁着孩子似的认真。她说:“一个小小的东西,也没跟他商量就做掉,咱们是不是太霸道了?”赵伏文想笑不敢笑,说:“问题是咱们没法跟他商量。”林心说:“不能商量就猜一把,也算是给他一次机会。”赵伏文说:“怎么个猜法?”林心掏出一个一元钢镚,说:“用最简单的办法,正面表示咱们的选择是对的,反面是说咱们做错了。”赵伏文说:“用一只钢镚也太不隆重了。”林心说:“我就是要猜一下。”赵伏文便取过钢镚,用手指一弹,钢镚在桌上转成呼呼一团,然后扭动几下翻倒,是正面。林心拿了钢镚也用手指一弹,钢镚跳出桌面掉到地上,依然滴溜溜地转。俩人同时伸出脑袋,看着那只钢镚一摆一摆地躺下。朝上的仍是正面。
林心弯身拾起钢镚,举在眼前瞧,瞧一会儿,她往钢镚猛吹一口气,手臂一抡,使劲甩出窗口。那只钢镚在空中划一条线,朝很深的地面奔去,一下子没有了。林心想,肚子里的小东西也会学着这个钢鏰,很快没有了。
事情有了方向,两个人安定了许多。现在有点儿担心的是在医院手术时撞见熟人什么的,弄得不太好。俩人商议一下,决定避开闹区医院,去一家稍偏的医院。那儿的条件可能差些,可嘈杂也会少些。
周六上午,俩人赶早去了医院。到达一看,等候的人已不少,也多是一对对男女。俩人无奈地混在众人中间,在各个房间蹿来蹿去,做检定、化验、B超一类的预先事项。弄完之后,俩人稳稳神儿,等在手术室外的长椅上。长椅上还坐着别的男女,只是相互不看。赵伏文把一只手搁在林心膝盖上,让她捏住。
过了好大一会儿,手术室探出一只白帽脑袋,唤着林心的名字。林心舍了赵伏文的手,起身进手术室。手术室不大,摆着两张床,中间用屏风隔开。林心被引到外边的床躺下,候着医生。医生出现了,是一位戴眼镜的胖子。她看一眼林心,淡着脸问了几句,开始做清洁工作。林心感到下身一阵冰凉。
这时屏风里头有了动响。先是一串哼哼声,又伴着交谈的低语声,然后传来一声招呼。胖子医生弃了林心,进到屏风里面。很快那哼哼声变成长音,像是一个指头按在钢琴上久久不放。林心不自在地坐了起来。
尖锐的长音终于止住。林心松了口气,正要躺下,一个护士出来了,手里端着白色托盘,托盘上搁着一块血淋淋的肉囊。那肉囊分明已是一个人形,有小小的手脚,还有圆圆的脑袋,脑袋上布着浓黑的毛发。林心的身子紧住,眼睛撑得很大。撑大的眼睛眨了一下,又眨了一下,护士和托盘已经不见了。
胖子医生走出来,见林心坐在那儿,说:“躺下。”林心不动。胖子医生说:“你躺下呀!”林心仍不动。胖子医生瞧瞧林心的脸色,明白了,说:“你跟她不一样,她是引产你是流产,她七个月了你呢才七周。”林心松了身子慢慢躺下,同时脑子变得虚空,只是觉得应该去找一些想法。很快她找到了。她想:什么流产引产,丢掉的都是一样的东西。她又想:七周也会攒成七个月,然后再攒成十个月的。她腾地坐起,盯着胖子医生说:“就算七周也会攒成七个月再攒成十个月的。”胖子医生吃了一惊,说:“你什么意思呀?”林心说:“我不做了!”
手术室的门打开,林心走出来。赵伏文从椅子上弹起,高兴地说:“挺快的嘛。”林心摇摇头。赵伏文把高兴收起,问:“怎么啦?”林心说:“我决定了。”赵伏文说:“你决定什么了?”林心说:“我决定要这个孩子。”赵伏文看看林心的肚子,又看看手术室的门,说:“你从手术室带出一个玩笑?”林心扬起下巴,慢慢地说:“赵伏文,我不开玩笑,我就是要把孩子生下来!”赵伏文愣怔着说:“可是明摆着,咱们什么都没准备好。”林心说:“咱们会准备好的。”
当天晚上,林心把肚子里的事跟母亲说了。一件不太好说的事,让她说得挺平淡,倒是母亲的脸一阵红一阵白,像有许多话要问,一时又说不出一句来。过了片刻,母亲回过神来,引着父亲进了卧室。两个人在屋子里嘀嘀咕咕。半小时后,母亲出来,问林心有什么打算。林心说准备结婚。母亲说:“结婚是一件大事。”林心说:“我知道是一件大事。”母亲说:“谁都晓得结婚之前得订婚,而订婚就扯出一大串事,要花许多时间。”林心说:“那些杂事可以绕过去。”母亲说:“有些事能绕过去,有些事是绕不过去的。”林心笑一笑说:“反正我就这么多时间。”母亲叹口气说:“讲这种严肃的事,你还笑得出来。”
林心也知道有些事的确绕不过去,譬如说房子。赵伏文一直在等单位的经济房,据说比市场上要便宜许多。可这种等是需要耐心的,现在要临时应变,显然指望不上。可以指望的是母亲手里捏着的另一套房子。这套房子不大,总可以救急的。今天林心的心思,也是落在这房子上。但她不愿意急巴巴地提出。她明白母亲心里是有数的。
下一天是星期日,林心起床洗漱的时候,听见母亲在说电话,日期电费水费什么的。林心明白了,母亲在说房子。那套房子已租出去,中途收回来得费些周折。好在租客是几位刚毕业的大学生,属于飘移族,应该容易说话。等林心清洗了出来,母亲已离开电话。林心坐到饭桌前吃早餐。母亲走过来站在桌边,说:“我再问你一次,这件事你想好了?”林心说:“我想好了。”母亲说:“想好了就好。从现在开始,你得休息,让那个赵伏文赶紧伺候房子。”林心站起来,靠到母亲身后,用双臂轻轻绕了她的脖子。
几天后,房子腾出,林心赵伏文约了装潢公司的人去看。他们站在那儿,对着空白的墙指指点点。林心有些想法,说这里应该这样这样。赵伏文也有些想法,说那边应该那样那样。装潢公司的人一边点着头,一边划着草图。不一会儿,草图拟好了,林心赵伏文拿过来瞧,一时瞧不出什么景象。装潢公司的人说:“你们得想像呀,往大胆里想。”两个人使劲想一想,又互望一眼,不禁笑了。
俩人笑的是几天前的自己。那会儿俩人多仓皇呀,以为留住肚子里的东西是不着边的事。数日过去,要操心的内容全变了。装潢公司的人说得对,许多事儿得往大胆里想。
以后日子,赵伏文忙碌起来。他有午睡的习惯,现在坚决拿掉,下了班去食堂潦草地扒几口,就蹬着自行车直奔装修中的房子。在房子里,他不潦草了。他眼睛掠过一处处新冒出的变化,要捉住些问题。捉住了,马上严肃地指出。没捉住,就松口气,站在那儿闲着。闲不了几分钟,小工头会递来一张单子,上面写着需要采买的钉子门锁胶水什么的。赵伏文便出门,伴着自行车东跑西蹿,把中午的时间一点点用掉。
有的中午,赵伏文陪林心逛街购物。掐着手指算一算,要买的东西太多了。林心做了计划,今天逛电器商店,明天逛床上用品商店,明天的明天逛厨具商店,倒也不乱。乱的是眼睛,对着一堆同样的东西,很容易变得犹豫不决。结果一个中午过去,也没买下多少东西。倒是有时遇上婴儿衣服或鞋子,颜色逗人,又小得可爱,林心就忍不住买下几样,算是轻松的收获。
一日中午,两人拎着些东西刚走出商场,突然听到有人叫唤林心。还没回头,一辆女式摩托车已停在身旁,一张漂洗过的圆脸笑吟吟地看过来。林心乐了说:“季西红。”那漂洗过的圆脸不理她,瞧着赵伏文说:“这位就是赵伏文吧?”赵伏文赶紧一笑,算是回应。林心说:“干什么呢?”漂洗过的圆脸说:“没瞧出来?游泳回来呢。”林心说:“你倒能坚持。”漂洗过的圆脸说:“中午闲着也是闲着,不像你有人作陪。”她正一下身子,做离开状。林心说:“急什么嘛!”漂洗过的圆脸说:“我得赶去上班,还得给这张脸上上色,别让这位赵伏文瞧不入眼了。”说着哈哈一笑,驾着摩托车一溜烟走了。
赵伏文说:“哪儿冒出的一个人?好像跟你挺要好的。”林心说:“还记得我说过的戒指套不进胖手的故事吗?”赵伏文说:“原来是她呀。”林心说:“她叫季西红。自打出了那件事,她就天天去游泳,要把胖手瘦下来。”赵伏文笑了说:“那位华侨没丢开她吧?”林心说:“没有,还领了结婚证呢。不过出国不那么容易,得等着。”赵伏文说:“她看上去挺活络的。”林心点点头说:“她还怂恿我学游泳,差一点儿我就去了。”赵伏文说:“别差一点儿,去就去呗。”林心说:“后来我一想,我的手指又不肥,干吗天天跑来跑去的。”赵伏文就呵呵笑了,说:“不过这季西红说话倒不黏糊。”林心说:“黏糊着呢,今晚上她准会把电话打过来。”
这天晚上,季西红果真把电话打进林心家,开口便说你今天大包小包的,一瞧就知道有什么大动作。林心不躲闪,把结婚的事说了。季西红说:“你说的是订婚吧?”林心说:“不是订婚是结婚!”季西红在电话里愣了两秒钟,说:“我被吓住了我被吓住了!”林心嘻嘻笑了。季西红说:“为什么不早点儿告诉我?”林心说:“忙呗,还没顾得上。”季西红说:“你话里好像藏着什么?”林心说没有呀。季西红不放过,追着问,林心就绕着走。绕不多久,季西红突然笑了,说:“明白了明白了!”林心说:“你明白什么啦?”季西红说:“这种事你怎么瞒得过我!”林心提口气,说:“你得为我高兴。”季西红说:“几个月了?”林心说:“早着呢,还小小的。”季西红说:“我最喜欢小孩了,好想现在就抱抱。”林心说:“小孩生下来,不仅让你抱,还跟你学游泳。”季西红哇了一声说:“我好幸福好受宠若惊!”又说:“你赶紧给我徒弟起个名儿,让我先叫顺了。”林心忍不住乐了。两个人又说了许多话,送喜糖备请柬订婚宴什么的,把话题扯得收不住。
搁下电话,林心长长舒口气,有点儿抖搂秘密后的畅快。本来这些话早该找个人说的,只是让忙乱赶着走,日子不知不觉就滑出一截了。其实,有时拿出一些私房话同女友聊聊,能得到吃零食般的快活。
下一天中午,林心赵伏文仍去逛商场。逛一会儿,觉得口渴,就坐在休息区用饮料。林心说:“咱们给肚子里的东西起个名儿吧。”赵伏文说:“怎么突然说这事儿?”林心说:“有个名字,先练习着叫顺了。”赵伏文说:“还不知道男孩女孩呢。”林心说:“那就起个中性的名字。”赵伏文便不说话,凝了眼睛想,想了半晌没想出什么。俩人起身继续逛商场,走到一个柜台前,林心刚要向售货员问话,被赵伏文拽到一边。赵伏文说:“肚子里的东西为什么会来到这个叫人间的地方?”林心说:“你这问题有点儿哲学。”想一想又说:“其实又很简单,因为咱们认识了,因为咱们去小村了,因为咱们去了医院又跑出来了……”赵伏文说:“所以呀该叫所以。”林心说:“什么什么?”赵伏文说:“我给出的名字叫赵所以。”林心瞪大眼睛,嘴里念了两遍“赵所以”,然后咯咯笑了起来。她说:“赵伏文,你他妈起个什么名字呀!”
六
天气暖透了,春日已近尾声。
林心现在要做的一件事是给赵所以放音乐。她挑了许多曲子,最后选定《寂静之声》作为每天必放的主题曲。这首舒缓的钢琴曲空旷洁净,仿佛天上来的声音。每次曲子轻轻一起,林心就觉得自己稳定了,又悠远了。悠远中她会看见一个小小人儿站在那儿,仰着脑袋望天,然后他的嫩手使劲向上空伸出,似乎要抓住点儿什么。这图景让林心心动。她想,我多么愿意过去抱一抱赵所以呀。她又想,我得对上天说一声谢呢。
如此心境中,林心的每一天都是好的。在教室里,她的嗓子很柔,唱出的声音夹着一股奶香味儿。在办公室里,她的面色很柔,两边的嘴角老向上翘起。同事们都知道,林心在收拾心情准备做新娘子呢。
一天,几位小字辈的同事闲聊,说着说着不知怎么就有了周末出去游玩的决议。七嘴八舌一番,决定去楠溪江野餐加漂流。又七嘴八舌一番,决定各自带上男友,若没有现成的,也要借租一个。林心不想去,口气便有些退缩,被同事们识破。同事们说,林心你是活跃分子你怎么能不去。同事们说,过些日子你结了婚,想混进我们单身队伍都不让呢。同事们又说,你是不是舍不得把那个赵伏文拿出来,怕我们把他瓜分了呀?几拨话说得林心没法应答。转天跟赵伏文商量,赵伏文说:“去去也好,可以松松心,也让肚子里的小子吸一口新鲜空气。”这么一说,林心不犹豫了。
周末那天,年轻教师们果然都带了男伴来。大家站成一圈,嘻嘻哈哈把男伴介绍出去,然后坐车去楠溪江。楠溪江不算远,一个多小时的路程,在谈笑间很容易就到了。下了车,大家找到一片开阔的溪滩,摆开食物开始野餐。野餐总是热闹的,吃进去的东西不多,吐出来的笑声不少。笑过一阵,又笑过一阵,大家渐渐静了,一边吃着一边去看溪水。溪水宽阔流畅,又清净得彻底,仿佛一条江都是透明的。有一男伴就叹了,提起汪曾祺。据说那个写小说的汪曾祺来了一趟,便很敬服,声称:“我可以负责任地向全世界宣布,楠溪江是很美的!”那男伴说,这有文字为证。
用过餐,大家坐车去上游一个漂流码头。码头上候着一溜儿竹排,每只竹排设着四张竹椅。大家上了竹排坐定,刚好凑足三只。船工把竹篙一点,便出发了。出发不一会儿,林心赵伏文便觉得有趣。原来这只竹排的船工看上去已是老头儿,却喜欢愤怒。他不停地大声说着什么,要说给前一只竹排的船工听。那船工似乎不爱听,也不搭腔,老船工就变成了自言自语。他自语的好像是昨晚与儿子的吵架的事。
此时阳光很好,照在身上有些暖热。林心赵伏文脱了鞋将脚探入水中。水挺清凉。脚在水中滑过的感觉很特别,被一只柔手按摩似的。坐在前排的是一位语文教师和她的胖子男友。胖子男友自然怕热,脱了外衣余下背心,显出一身肥肉,又嚷嚷道:“真想把自己丢进水里泡一泡哩。”
胖子的话在几分钟后竟得到落实。此时老船工的愤怒已经平息,力气似乎也少了一些。眼看着那两只竹排渐渐漂远,老船工仍木着脸,一下一下撑着竹篙。过了一处浅滩,进入一片水潭。水潭绿幽幽的挺深,中间立着一块大石头。不知怎么,这时竹排没必要地靠近大石头,老船工就用竹篙去戳。这一戳没戳实,从石头上滑过去,老船工身子一空,直直地扑进水中。四个人先吓一跳,然后嘻嘻笑了。大家看见老船工狼狈地从水中钻出,做几下难看的划水动作,靠到竹排边。
接着老船工身子往上一蹿,双手撑在竹排上,竹排的一边吃进一些水。四个人赶紧站起来,往另一边靠一靠。老船工一条腿抬起,要爬上竹排。他努力挣了挣,没挣上去,身子重重掉回水中。刹那间,竹排猛晃一下,向另一边的水面送去两声“扑通”,竹排上只剩下两个人。
剩下的两个人是语文教师和胖子男友。他们瞧着林心赵伏文在水中手脚乱用的样子,禁不住又嘻嘻笑了。笑了一阵,他们发现不对,因为水中的两个人一会儿冒出水面,一会儿又埋入水中,好像真的不会游泳。语文教师和胖子突然慌了,尖了嗓子呼喊。喊声让老船工来了力气,他跳上竹排将竹篙伸向水中。一阵忙乱之后,林心回到竹排上。又一阵忙乱之后,赵伏文也回到竹排上。
回到竹排上的林心脸色苍白,不停地喘气。同样喘气的还有身旁的赵伏文。他伸出手要找她的手,没找到,就搁在她身上。搁了一会儿,他的手被她拿开了。她似乎累了,身上承不得一点儿东西,语文教师见俩人湿淋淋的模样,催老船工快点儿。虽然太阳晒得人热,衣服湿着总是不好。老船工不敢多言,闷着头使力撑篙。他脸上的歉意一直没有退去。
到达终点靠岸,其他人已等在那里。他们见了林心赵伏文,一齐的惊讶。惊讶过后,赶紧凑了衣服让俩人换上。林心精神好了一些,但不多说话。大家见她不肯高兴起来,就拿话去安慰她。大家说:“这不算什么的,水这么好,洗个澡怕什么。”大家又说:“要是说洗澡不好听,就换个词儿叫洗礼。你们两个人在楠溪江洗一回礼,是件好事呢。”
也有人转身跟语文教师说话,怪她当时反应迟钝。语文教师不好意思地说:“我不该光顾着笑的。两个人都不会游泳,我想不到哩。”又有人问胖子怎么没下水洗礼一回。胖子有点儿得意地说:“竹排一晃我也差点儿下去,但我身子沉,稳住了。”
第二天,林心去医院做了检查。还好,肚子里并无异常。虽然有些惊吓有些难堪,到底只是小插曲,事情应该就算过去了。
但从医院出来,林心并没有轻松起来。她不愿意马上回学校,又不知干点儿什么好,就顺着闹街慢慢地走。走一会儿,嘴有点儿淡。她想了想,原来自己想吃冰激凌。她找到一家日式小吃店,进去要了一杯草莓冰激凌。小店内挺安静,有轻柔的音乐在放。她坐在那里,一口一口吃着,同时让自己再想想那几分钟,那电影般的几分钟。
那时候。那时候。她记得那时候竹排一摇摆,赵伏文身子歪了出去,她下意识地伸手去抓却抓个空,跟着到了水里。事情太突然了,她只来得及轻叫一声,便被水完全包围了。水中很清晰,能看见几条水草,能看见自己扭动的双腿,然后,她看见了属于赵伏文的身子。当时她心中一亮,拼命朝那只身子划去。她知道赵伏文也不会游泳,但还是希望与他待在一起。很快她靠近了,要拦腰抱住那身子。还没抱紧,她的手被乱乱地扯开,之后一只脚冲过来,蹬在她肚子上。她与那只身子又分开了。
这几乎像梦,又不是梦。说像梦,是因为当时她脑子已有些迷糊,水中的一切都是飘忽的。说不是梦,是因为她的肚子切切实实遭受了一只脚的踹踢。虽然那只脚是慌乱无目标的,在水中又减了力量,但毕竟落在了她肚子上。多么阴差阳错的一件事呀,像生活中离谱的玩笑。但再离谱也是生活,生活不是电影,可以把片子倒回去。
林心吃完冰激凌走出小店,在门口她抬头看了看天。天跟昨天不一样,阴淡着,挺没意思的。她叹口气,找着公用电话打了赵伏文。她告诉他肚子已检查,挺好的。她又让他晚上在宿舍等着,她有话跟他说。
晚上林心去了赵伏文的单身宿舍。一进门,赵伏文要搂林心,被挡住了。她走到床边坐下,脸上懒懒的,有点儿茫然的样子。赵伏文站那儿看着她的脸色,说:“怎么啦?”林心说:“把灯关掉。”赵伏文笑一笑说:“为什么呀?”林心说:“我要跟你说话。”又说:“在黑灯里说话才好。”
赵伏文把灯摁灭,房间里暗下来。暗色中他们挨得很近,但看不见对方的眼睛。赵伏文忽然明白,她还没从昨天的落水中走出来。果然,林心提起了昨天。她说:“昨天的天气不错,从开始到后来都是好的。”她又说:“本来我们的心情也不错,可是后来不好了。”赵伏文说:“其实也没什么,那只是一次意外。”林心说:“我就想知道你是怎样记忆这次意外的。”赵伏文说:“我们差不多同时下的水,后来你上了竹排,我跟着上去了。我们在水里待了很短的时间。”林心说:“说说这很短的时间。”赵伏文说:“林心,我知道你在怪我没帮帮你,可那会儿我被吓住了,我也不会游泳。”林心说:“我不是说这个。”赵伏文说:“当时我在水里有点儿晕,像突然到了梦里。”林心说:“那你说说你的梦。”赵伏文说:“我的手脚在乱动,我只记得自己的手脚在乱动。”林心说:“那我帮你回忆,你还记得有人抱住你的腰吗?你有这个记忆吗?”赵伏文沉默一下,说:“我没有。”林心说:“然后你把抱你的手使劲掰开。”赵伏文说:“我没有。”林心说:“然后你的一只脚踹出去,踹在一只肚子上。”赵伏文说:“我没有。”林心说:“这只肚子是装着赵所以的肚子。”赵伏文说:“我真的没有!”林心不说话了。两个人静住。暗色中有喘气声。
林心起身打开电灯。她看到赵伏文笔直站着,脸上游移着迷乱。林心心里软了一下,也站在那里。半晌,赵伏文说:“你说的这些,有点儿像我看过的一篇小说。”林心说:“你是觉得我在虚构?”赵伏文说:“我是觉得自己突然掉进了小说里。”林心说:“赵伏文,我不跟你谈小说。小说是假的,我说的是真的。”赵伏文说:“可你说的我一点儿也想不起来。”林心走前一步,从后面搂住赵伏文。她把脸贴在他后背,说:“赵伏文,你真的一点儿也想不起来?”赵伏文说:“我真的一点儿也想不起来。”林心说:“赵伏文,你怎么会一点儿也想不起来?”赵伏文沉默一会儿,说:“你这么说,我心里难受。”林心说:“我心里也难受。”赵伏文转过身子,对着林心说:“你看我的眼睛,我没有撒谎。”林心松了他身子,盯着他的眼睛,盯一会儿,心里叹了一声。赵伏文说:“如果当时真的发生了什么,那是因为我在迷糊中,我是无意识的。”赵伏文又说:“这样说不是要开脱自己,我心里其实挺乱的。”
林心的目光瞥向一边。这时她才注意到屋子里堆着不少新买的东西,都是准备往婚房里搬的。待婚房用起来,这间单身宿舍就成过去时了。林心心里又叹了一声。赵伏文说:“我想说一句话,我可以道歉。”林心摇摇头。她想,我要的不是道歉。赵伏文又说:“我还想说一句话,别让这件事打搅我们好吗?你的肚子检查没事儿,这才是最重要的。”林心点点头。她想是呀,与肚子的平安相比,其它都是次要的。她又想,其实今天晚上我最怕在灯光下看到他被揭破后的慌乱,但他没有慌乱只有迷乱。说到底,他当时是无意的。
从赵伏文宿舍出来,林心心里轻松了许多。有些话不能憋着,得说出来,说出来就好了。到了家里,她听一会儿音乐,就上床睡了,睡得没有杂念。第二天上午她起得早,出门也早,就步行去学校。在路上正走着,她脑子里蠕动着一个念头。这念头先是远着,慢慢近了,猛地扑住她。她想:他是迷糊的,他是无意识的,但无意识中的动作不正是内心最真实的反应吗?这么想着,林心便有点儿慌。她放慢脚步稳稳神儿,还用手在眼前挥一下,像是要赶开什么。她对自己说,你为什么要想这些为什么要想这些呢?
依着安排,这天中午是去看婚纱。吃过午饭,林心从学校直接去了一家叫“倾城”的婚纱店。赵伏文已等在那里。两个人在店堂里坐定,一位细眉女子携了一本婚纱集锦来做讲解。细眉女子说,根据这位新娘的肤色和身段,应该选择A套或D套:A套典雅,显得收敛一些;D套时尚,租费相对贵些。细眉女子说得耐心活跃,林心脸上却懒懒的,守不住心思的样子。细眉女子把话收住,放下本子让他们商量,自己先走开了。
赵伏文说:“怎么啦,心不在焉的?”林心坦白说:“我还在想着落水的事儿。”赵伏文说:“昨晚说好不再提这件事的。”林心说:“我没办法,我忍不住。”赵伏文说:“林心,你要我怎样道歉都行,一次不够两次,两次不够三次。”林心说:“我不是要什么道歉,我就是不明白你干吗要踢出那一脚。”赵伏文说:“我是错了,可我是错在迷糊中。”林心说:“迷糊中你也可以死拽着我不放,让咱们手脚缠在一起。”赵伏文沉默一下说:“我做得不好,我也不明白我怎么会那样做。”林心说:“我难过的就是这一点。”赵伏文说:“也许潜意识中,谁都要自我保护的。”林心说:“这话也可以换成一句俗词儿:人的底色是自私的。这样说对吗?”赵伏文吸一口气,徐徐松掉,说:“不管怎么讲,你在我心里的重要,我自己最清楚。我也清楚我可以为你做许多事的。”林心摇摇头说:“我不听这个。”停一顿,又轻声说:“我不听这个。”
以后几天,林心陷入暗淡的心境中。早上起床洗脸,对着一盆清水,她的相思一滑就跌到与水有关的那件事上。晚上站在喷头下沐浴,水流哗哗淌过腹部,她便挡不住地想起水中的那一脚。放音乐是每天愉快的一道菜,但现在听着《寂静之声》,心里静不下来,总觉得那寂旷的空气里有东西在浮动。她的睡眠一直不错,现在却不容易睡着了。每回入睡前,她都会得到一些垃圾时间,或者把身子翻来摆去,或者睁着眼睛看房间里的暗色。
林心知道这样不好,不仅乱了生活,对肚子里的孩子也是一种打扰。她不快活,赵所以一定跟着不快活的。可她就是管不住情绪。有几次下课后,教室里空空荡荡的,林心就放一支摇滚劲歌,自己变了嗓子跟着吼一遍。她听出来,那声音简直不是自己的。
但与赵伏文在一起,林心不提那件事了。那件事像一只逃走的风筝,隐在天空中。只是两个放风筝的人,心里明白风筝的存在并暗暗惦记着。林心的话少了许多,笑也收了许多,有时赵伏文说句幽默的话,林心应该哈哈大笑的,现在只微微一笑,再用手压一下头发。她的头发一向紧凑讲究,现在有些随意地松开了,被风一吹,就乱乱地飘起。
新房装修已经收尾。房间虽空着,把所有的灯打开,已显得热闹。客厅嵌了木砖,看上去挺不错。他们把地擦洗干净,赤着脚走来走去。有时走到厨房,瞧瞧。有时走到卧室,瞧瞧。更多的时候,他们会躺在客厅的地板上,打开手脚,瞧天花板上的吊灯。吊灯挺别致,罩壳上写着“床前明月光”的诗。他们对着上方,眼睛一闭上,“床前明月光”没有了;眼睛一打开,“床前明月光”又出现了。有时躺得没意思了,林心就坐起来,懒懒地掏出一个钢镚,按在手里反复地弹,在地板上一次接一次形成白乎乎的一团。赵伏文看着那只倒下又站起的钢镚,心里也像有什么东西倒下又站起,站起又倒下。
不好的一天终于来了。
这天中午,两个人躺在地板上闲着,慢慢睡着了。睡了一会儿,赵伏文被推醒,弹开眼睛,见林心坐在旁边看着自己,脸上幽幽的。赵伏文说:“怎么啦?”林心说:“我做梦了,梦见赵所以了。”赵伏文说:“梦见他什么啦?”林心说:“我在街上走着,见路边围了一群人,走过去一看,地上放着一只篮子,里边搁着一个婴儿。那婴儿见了我,哇哇哭起来,把我哭醒了。”赵伏文说:“你怎么知道那婴儿是赵所以,你又不认识他?”林心说:“我当然知道是他,我现在都觉得他还在肚子里哭呢。”说着她对着肚子倾了耳朵,像是真的在听什么。赵伏文眨眨眼说:“要不我也做一个梦,在梦里把赵所以捡回来。”林心摇着头说:“梦是可遇不可求的,你捡不回来了。”赵伏文慢慢坐起身说:“梦只是引子,你今天一定还想说点儿别的。”林心说:“赵伏文,你知道我现在最想干的一件事是什么吗?”赵伏文摇摇头。林心笑一笑说:“像大年三十那样,砸一回玻璃。”又说:“当然我不会砸外边的东西了,我想在这屋子里干。”赵伏文说:“你想砸什么?”林心抬头看一眼说:“就这盏玻璃吊灯吧。”赵伏文说:“林心……”林心说:“你不要拦,你也拦不住的。”她起身在各个房间转一圈,从卫生间找到一截废料木块。她把木块带到客厅,甩手朝吊灯扔去。木块没碰着吊灯,在空中打个滚儿跌回地板。林心捡起来,再次向上抛去。这回吊灯被击中了,砰的一声裂成几块,掉到地上又摔出几声脆响。一首“床前明月光”被肢解成许多碎片。
林心在地板上坐下,瞧着碎片。赵伏文也在地板上坐下,瞧着碎片。林心说:“知道这意味着什么吗?”赵伏文黯然说:“我知道。”林心说:“我是说我不准备用这处新房了。”赵伏文说:“我知道我知道。”林心说:“我也不想这么做,可我就是过不去。我挺没用的。”赵伏文说:“其实不至于这样的。过不去就退一步,退一步想想什么都宽了。”林心说:“我想了,我劝自己了,我也一直在心里替你说话,可说来说去说不过一个记忆。这个记忆就是有一双手把我的手掰开,有一只脚踢向我的肚子,踢在赵所以身上!”林心说:“赵伏文你知道吗?踢赵所以一脚,等于把他踢到了篮子里。小时候我被人放到篮子里,现在我不允许我的孩子也被人放到篮子里!”这么说着,林心鼻子一酸,眼泪滑了下来。赵伏文不再说话,瞪着眼,眼眶里慢慢也有了泪水。
林心在饭桌上把不结婚的决定告诉了父母。
林父的筷子正伸向菜盘,一下子停在半路上。林母则被噎住似的,一口饭半天咽不下去。等回过神来,林心已回了房间。林母把门敲进去,问怎么回事。林心不答。林母说为什么嘛为什么嘛。林心还是不答。她示给母亲的是一脸的神伤。
林母一夜没睡好,第二天去找赵伏文。赵伏文在单位门口脸色苍白地接待了她,可他也讲不出一二三来,只说是我的错,又说了一声对不起。林母一头雾水地回来,心里只清晰了一个判定,女儿的事确实黄了,并且多半因为赵伏文的不是。下一天,一向少言寡语的林父出动了。他径直走进赵伏文办公室,也不搭话,照着赵伏文的脸甩出一巴掌。这巴掌把赵伏文苍白的脸打红了,也似乎把事情打了结了。
但事情并未了结。当天晚上,林母出面与女儿商议遗留事宜。她本来要先说房子,再说孩子,不料女儿用一句话把两件事一起说了。林心说:“房子你拿回去,孩子我生下来。”林母不能相信自己的耳朵。她说你再说一遍。林心说:“我决定了,把赵所以生下来。”
林母生气了。生气让她嘴唇颤动,半晌发不出话,待缓过气来,她的话语就变得又急又尖。她说你一个姑娘家养一个孩子算什么事亏你想得出来你以为演电视剧呀。她说你是当老师的出了这样笑话怎么在学校待着我们的脸再不重要也得找地方搁呀。她说别赌气了赶早去医院做了好好养几天然后把这事忘掉。
林心用沉默来应对母亲。既然事情虚玄得说不清楚,那就干脆不说。但她的决心是显而可见的。她不再着急,她没事似的按时去学校又按时回来。一个定了主意的人容易变得镇定。
林母愁坏了。这种事声张不得,不能找旁人来劝止,自己一时又说不动她。林母能做的就是不让自己好好睡觉。早上起来,她对林心说:“昨夜我睡了四个小时。”过一天,她对林心说:“昨晚我睡了三个小时。”又过一天,她说:“昨夜我睡了两个小时。”作为证明,林母的两只眼角织着血丝。
默言的林父再次用行动说话。他打了120电话。一辆白色救护车尖叫着来到楼下,冲上一拨穿白大褂的人。让他们纳闷的是屋内站着几位安闲的人。他们说:“病人呢病人呢?”林父指指林心:“就是她!把她弄到医院去,弄到妇产科去!”林心淡淡地笑了:“你们瞧瞧,我是病人吗?我需要救护车吗?”穿白大褂的人全体傻掉。
第二天,林心留下一张纸条离开了家。在纸条上她告诉父母:为了不打扰你们,我到朋友家住一段时间。
七
赵伏文开始喜欢早起。
早起是为了及时赶到学校,站到马路对面。在那儿等上十分钟,或者十五分钟,就能看见林心的身影。她的肚子已清楚地凸起,有趣地尖出一块儿。但她的步子依旧轻的,脸色也很柔和。许多次上午,林心携着柔和的脸色和凸起的肚子飘过赵伏文的眼睛,飘到学校里去。
此时的赵伏文多么难过。原本事情不是这样的。原本他和她会天天待在一起的。原本他可以捏着她的手,护送她到学校的。改变这一切的是一只自作主张的脚。他不满意这只脚,瞧不起这只脚,而这只脚又是属于自己的,因此他也不满意自己,瞧不起自己。
难过之后,赵伏文心里又生出稀薄的希望。毕竟那凸起的肚子与他有着最紧密的关系,毕竟肚子里的孩子叫赵所以,而不是叫王所以或者张所以。这赵所以来到世上,总归是需要父亲的,需要一个天然爱他的大男人来呵护他的。对一个小小孩子的这种要求,身为母亲的林心怎么能忍心拒绝?
在如此自责和期望中,赵伏文把目光一次次远送给林心和她的肚子。虽然那肚子变化缓慢,但无疑每天都在进展,这让赵伏文颇感新鲜。他甚至觉得每一次的等待和观望充满了趣味。
突然有一天,学校门口变得冷清,没有了人影和各种接送的车子。原来放暑假了。
赵伏文改变了观望的时间和地点。吃过晚饭后,他蹬着自行车穿过半个城市来到林心的住宅楼下,站在那儿看楼上的灯光。连着几天,灯光在各个窗口轮换出现。他纳闷的是,林心的房间从不亮起。
林心去的是季西红家。季西红眼下独居在那位华侨付费租下的一套房子里,耐心等待遥远的法兰西的移民消息。
当天晚上,季西红给林母打了电话,请她放心。林母说我怎么能放心,我的心早被她弄痛了。季西红说林心讲了,她不想伤你们的心。林母说,那让她回来,在家里什么事不能商量。季西红说林心讲了,她现在还不想回去。林母说,那你劝劝她,下力气劝劝她。季西红说我记着您的话,一定下力气劝她。
季西红这一劝用掉三个多月,从夏天的这一头走到了那一头。
这些日子里,两个人过得愉快。林心放了暑假,季西红上班已不用心,两个人经常大白天躲在空调里,睡觉,做饭,跷腿看电视。傍晚,两个人出去散步,吸一肚子新鲜空气,顺便买些水果零食回来。林心的腹部已翘得老高,剥开衣服看,满满圆圆的挺逗人。那肚皮上还时常起动静,这儿鼓一下,那儿跳一下,引得两个人的眼睛扑来扑去。早上醒来,林心会拍拍肚子,让赵所以也跟着起床。这时季西红便说:“别闹别闹,让他多睡一会儿。”这一睡赵所以睡了好几个小时,醒来时心情舒畅,一阵拳打脚踢,林心赶紧又拍肚子。季西红说:“小孩子不懂事,让他随便玩嘛。”
过着这样的日子,时间便走得快。有时季西红会说:“待赵所以出来,你准备怎么应付周围呢?”林心说:“不管不管!”季西红说:“林心你将来总得有个打算呀。”林心说:“不管不管!”
夏季结束,新学期开始了。依林心的考虑,要去学校再上一段时间的课。不想这时林母打来电话,说已跟学校替她请好假。又让林心无论如何回家,说这三个月自己差不多老了三年。她的话语沾了凄凉。季西红便劝林心:“你妈都这么说了,你再不回去实在讲不过去。”又说:“你已把生米焖成熟米,现在你还怕什么!”林心想了想,想通了。
回家推开门,林心一眼看到父母脸上惊愕的表情。她知道,自己身形的显著变化,还是把父母吓了一跳。
不过父母似乎做足了思想准备。在短暂的不安过去之后,他们稳住了。往后几天,他们给林心弄好吃的。他们不让林心干家务活儿。他们甚至在床头放一本《孕妇手册》,有空了就戴上老花镜翻一翻。有时,林母也陪女儿出去散步,一边慢走一边扯些闲话。有一次林母向女儿打探,能不能与赵伏文重新走到一起?林心停住脚步,抬头虚望着什么,然后摇了摇头。
时间过得快,转眼已是一周。一日,林母问女儿,前些日子有没有去医院查过身子?林心说没有。林母说:“书上讲,怀孕后该定期检查的。”林心算一算,离上次检查已三个多月,自己显然欠课了。林母说:“不要紧的,明天咱们去补上。”又说:“去一医吧,那里设备好,刚好还有个熟人。”
第二天上午,林母陪林心去了市一医。一医称得上大医院,场面可观,光妇产科就占着一幢不小的楼。进了楼,林母让林心坐在走廊长椅上,自己跑去办手续。林心取出随身听听音乐,听了半小时,母亲才回来,身旁还随着一位女医生。女医生站到林心跟前,冲她笑了笑。林母说:“这是徐阿姨。”
林心随姓徐的医生进了一间屋子。屋子不大,只放着一张床台。林心在床台上躺下,不一会儿,台子周围多出好几位护士。林心想,挺讲究呢,有个熟人就是不一样。这么想着,便放松地闭上眼睛。眼睛一闭上,耳朵里出现金属器械的摆放声。林心觉得不对,眼皮一跳张开,瞧见一群人在积极地忙碌,分明是手术的架势。林心愣了一秒钟,忽然一慌,欲抬身坐起来。徐医生双手按住她,把脸搁在她的上方。林心说:“我要起来。”徐医生说:“不用害怕,算不上大手术。”林心说:“我是来检查的,不做什么手术。”徐医生说:“真的不用害怕,打一针麻醉就不痛了。”
这时一位护士手举针筒靠过来,那针头涌出一滴亮闪的水。林心尖叫一声,身子蹦弹起来。好几只手臂同时扑过来,死死压住她的手脚。林心的气一下子喘猛了,眼眶里有泪水慢慢渗出。泪水挡住了她的视线。她赶紧甩甩头,把泪水甩掉,然后睁圆了眼睛,一眨不眨盯住徐医生的脸。她说:“求你了!”她说:“赵所以已经七个月了!”她说:“赵所以是个孩子了!”她还想说什么,身上一痛,一股冰凉冲进她的体内。她想稳住自己,身子却一点点地变轻,轻得就像一只风筝。在风筝飘远的一刹那,她嘴巴动了动,使力说出一句:“你妈的!”
半小时后,林心醒了。弹开眼睛,她看见了一间病房,自己躺在病房的床上。她想,原来自己一不小心昏迷了,昏迷中做瞎梦了。一边想着,一边用手去摸肚子,一摸摸了个空。她连忙用手去碰碰腰,腰是自己的,用手去碰碰腿,腿也是自己的。可是为什么肚子不是自己的?她有点儿不相信手了,挣起脑袋去看自己的腹部——目光一路滑过去,没遇到那熟悉的凸起。她慢慢收回眼光,开始打量周围。旁边坐着一个女人,那是母亲。旁边还坐着一个男人,那是父亲。在母亲父亲的身后,还有两张床,床上躺着不认识的女人。林心努力想了想,一时不知道自己要干什么。她只好动一下嘴巴,说水。母亲手中很快出现一只碗和匙子,往她嘴里送了几口汤水。汤水甜丝丝的,有点儿润口还有点儿醒脑。现在林心知道了,自己要见医生。林心说:“把那个姓徐的医生叫来。”母亲说:“你先好好休息……”林心说:“把那个姓徐的叫来!”
不一会儿,徐医生来了。她双手插在兜里,温和地看着林心。林心盯着她,说:“赵所以生下来了吧?”徐医生说:“不能生气,生气不利身体的恢复。”林心说:“把赵所以抱来,我要喂奶。”徐医生说:“你没看出来?你妈你爸是为了你好,大家都是为了你好。”林心说:“姓徐的,把赵所以抱来,我要喂奶!”徐医生转过身子,对林母说:“你这女儿,的确有点儿任性……”话音未落,林心坐起抢过母亲手中的碗,冲徐医生的脸泼去。徐医生身子一抖,脸上溅满了汤水。林心一送手,碗往墙上跑去,又弹回来,在地上砸出分裂的脆响。声音引来了两位护士,她们不假思索地按住林心,要让她躺下来。林心伸长脖子,从喉咙里蹿出长长的尖叫。这一叫如此锐利,如此劲道,仿佛一颗子弹在玻璃上滑行。两位护士一齐撒了手,跳到一边呆呆地站着。林心喘着气,瞧着眼前。眼前是一群人!他们一个一个加起来,就成了一群人!林心眼眶一热,有了泪水。泪水先是慢的,很快汹涌了,一波一波地扑到脸上。她想擦一下脸,手却不肯抬起来。同时她的身子似乎受了泪水的浸泡,一点点变软了。
女儿一哭,林母放心了一些,但她不敢马上把她接回家。第二天,林母打电话招来了季西红。季西红携了一些安慰话进来,见着林心,心里便空了,准备的话一句也没用上。此时林心的脸白得透明,静静地躺着。季西红默默坐在旁边,看着林心睁大眼睛,好半天才眨一下,那神情仿佛一个迷茫的孩子在想着什么。季西红心里压不住怜意,一层泪水浮在了眼中。
过了许久,林心突然说话了。她说:“痛。”季西红说:“怎么啦?”林心指指乳房,说:“这儿痛,胀痛。”季西红不知道怎么办了,说:“我要不要去叫医生?”林心摇摇头说:“季西红,帮个忙,去抱个孩子来,我给他喂奶。”季西红不吭声,瞧着林心。林心说:“季西红,婴儿室的孩子很多,你抱一个来,一个就够了。”林心说:“季西红,你没听见吗?你如果不去,我自己去!”
季西红起身出去。过一会儿,她回来了,身后跟着一位护士,护士手臂里有一婴儿。林心腾地坐起,不相信似的瞧一眼季西红,又瞧一眼护士,一探手搂住婴儿。她的脸一下子柔了,目光全给了婴儿。婴儿是粉红色的,眯着眼睛,双手握在胸前一动一动,表示醒着。林心撩起衣服,露出一只乳房。乳房有些胖,显着羞涩的饱满。婴儿张开小嘴举在空中,不知道往哪儿吃。林心往前挺挺乳房,小嘴有了方向,凑过来衔住乳头。林心的身子猛地绷紧,直直地挺着。那小嘴不慌不忙地吸着,把她的紧张一点点吸走。她的身子慢慢松掉。
林心换了一只乳房。现在,她自如多了。她把身子倚在枕头上,调整一下搂抱的姿势,又低了头看那小嘴一下一下地蠕动。她伸出手,轻轻抚摸那小脑袋上的毛发。毛发不多,柔柔细细的,让她的手愉快。然后她看到,婴儿脸上出现了微笑似的笑。她心里晃了一下。她以为刚出生的孩子只会哭不会笑,可是现在,怀中的孩子笑了。她想,我第一次给孩子喂奶,就把孩子喂笑了。
因为喂奶,这天的白天过得有些特别。
晚上,季西红回去了,父亲也回去了,只有母亲坐在椅子上打瞌睡。病房里显出昏暗的静。林心取出纸笔开始写字儿。字儿是写给赵伏文的:
赵伏文,今天我给一个孩子喂奶了,是替赵所以喂的。赵伏文,赵所以丢了,找不着了,是他们干的。赵伏文,我不喜欢这个城市,再带我去林心村吧,那是我的村子,也是赵所以诞生的地方,我要在那儿住着。赵伏文,我们怎么会没缘分,真恨!赵伏文,你将来要是多生几个孩子,热热闹闹的,该多好。赵伏文,那样的话,我乐意给你的孩子们做音乐教师,像电影《音乐之声》里的那样。赵伏文,本来要让季西红叫你来,想想算了。赵伏文,你现在要是再抱我一下,我愿意!
写完字儿,林心把纸叠好放在枕头下。时间还早,她想一下,把随身听耳机塞入耳中。仍然是《寂静之声》,仍然是辽远而又耳语似的声音,只是这一次赵所以听不见了。不过不要紧,天堂里也可以听音乐。赵所以等一等,便能等到这首歌。林心闭上眼睛,前面出现了一片一片的寂静,寂静中飘移过流水森林,还有一闪一闪的星空。她喜欢星空。星空美丽空灵,那儿的每一颗星子都在引诱人踩上去,然后从一颗星子跳至另一颗星子,再跳至第三颗星子。如此一颗一颗地跳过去,也许能通向天堂。
林心拿不准该病房位于六楼还是七楼或者八楼,但她知道,从这儿的窗户出发,就能扑向星空,踩到闪亮的星子上。
八
上午刚到单位,赵伏文接到了电话。电话里有季西红慌乱的声音。季西红说,林心不好了。季西红又说,找你好难找,你快来医院。
放下电话,赵伏文发现自己没问清情况。不好了是什么意思什么意思呀?他跑出单位,跳上一辆出租车。出租车把他带到医院。医院很大,大得让人不知道往哪儿走。他犹豫一下,往急救室奔去。急救室门口聚着一些人,他一个个看过去,没有一张认识的脸。他一转念,觉得自己应该去妇产科。进了妇科大楼,他一层一层问上去,问到六楼时,一位护士说:“是那个跳楼的小学教师吗?她在停尸间呢。”赵伏文摇摇头,说不是不是。又问了一层,才扫兴地下楼。走到楼门口,他身子忽然僵住,脑子嗡地一响,然后有一阵雾在里头飘来飘去。他往前走几步,拦住迎面走来的一位白大褂,嘴巴张了张又闭上。白大褂说:“你想问什么?”赵伏文说:“停尸间……那个停尸间。”白大褂抬起手臂,指了一个方向。赵伏文便朝那个方向走去,走到一幢大楼的后面,看见一间平房,平房前散着一群人,其中有季西红和几位面熟的小学教师。赵伏文不敢靠近,站到一旁的墙边,傻傻地看着那群人。这时季西红瞧见了他,走过来说:“你怎么才来?”赵伏文望着那平房,轻声说:“怎……怎么啦?”季西红说:“警察在做尸检。”季西红又说:“这只是例行公事。”
过了五秒钟,也许是十秒钟,赵伏文觉得自己胸间攒满了气体。然后,他听见自己嗓子里喷出一声吼叫,叫声很响。好几个人近过来,要拥抱他。他不让他们拥抱。他看见自己的双手变得很有力气,左挥一下,右挥一下,把他们挥开了。他的脑子里仍然有雾,一团一团的。他就用脑袋跟墙壁碰了几下,想把雾赶开一些。那几个人又拥上来,架住他身子。他让自己推开他们,力气却一下子变没了。他的背部贴着墙壁慢慢往下滑,想止也止不住。他的屁股着了地。
在地上不知坐了多久,平房里出来几位穿警服的人,坐上车走掉了。门外的人则进了平房。不一会儿,进去的人出来了。他们有的人在哭,有的人没哭。赵伏文想自己也该进去的,就站起身走过去。进了门,里边摆着几张长台,其中一张蒙着白布,看上去孤零零的。周围已没有人。他走过去站在旁边,看着自己的手抬起来,伸过去,轻轻揭开白布一角。林心的脸和半只肩膀露了出来。脸很白,白得像一张纸。肩膀裸露着,没穿衣服。赵伏文以为自己要哭起来,便候着,等了半晌,没有等到。他只是全身抖了一下,又抖了一下。随后他觉得自己要做点儿什么,使劲想一想,想出来了,原来自己要看肚子。他一掀白布,林心的胸部和腹部跳入眼中。腹部是平的,那种失落的平坦。胸部是鼓的,那种丰满的鼓起。赵伏文一动不动,只允许眼睛很慢地一眨一眨。眨了一会儿,他忽然瞧见一只乳头上驻着一滴白色的乳汁,像一粒未化掉的雪米。他的脑袋探过去,久久盯着这粒雪米。然后,他的双手颤抖着伸出捧住那只乳房,轻轻一挤,竟有一股乳水冲出,溅到他的脸上。
赵伏文把自己关在屋子里。
很多时间他在睡觉,那种进进出出的睡。每回从梦睡中出来,就看一眼林心留下的那张纸。他看得很慢,像是把纸上的字取下来,塞入嘴里嚼一遍,再放回纸上。这样看完了,便觉得累。累了就继续睡。
他愿意睡着的另一个原因是不敢醒着。醒着了心口便会隐隐的痛。这种痛是顽固的、绵长的、无处可躲的,仿佛胸内缓缓淌着一条冰冷的水流。对此他有点儿不解,或者说有点儿不满。他觉得痛的地方不该在心口而应该在腿上。
有一次他醒来,把双腿抬起举在空中。眼前的腿精瘦呆板,布满细黑的毛。他收一收左腿,弹出去。他又收一收右腿,弹出去。此时的双腿多么听话,像是两条傀儡。可是有的时候它们为什么自作主张?他妈的为什么呀?
他放下双脚,起身去找东西。他拉开一只抽屉翻一翻,很快找到了,是一把尖头小刀。他坐在床沿,让小腿搁在前面,拿小刀比划一下,一用劲,刀尖钻进皮肉。然后,刀尖慢慢游走,在小腿上划出一道弧形。血渗出来,像一条蚯蚓爬过他的肌肤,形成一只“?”。他收了腿,把另一只腿放在眼前,依样用小刀划开皮肤,写上一只“?”。
有了这两只问号,他的心痛似乎减弱了一些。往后时间里,他经常靠在床上,瞧双腿上的问号。问号第一天是红的,显出血的鲜艳。第二天变得有些紫。第三天便黑了,像在腿上焊了两块细铁。
几天后的一个下午,赵伏文从屋子里走出。
他先去单位。一进办公室,同事们都吃一惊,以为来了一位陌生人。他的脸色灰白,灰白中有杂乱的胡子,身板则是变轻变薄了。一位同事走过来,沉默地用手拍拍他的肩,走开了。另一位同事走过来,嘴巴张了张说不出什么,只好也用手拍拍他的肩。随后是老克走过来,他瞧瞧赵伏文的脸,说:“要剃须刀吗?我那儿有。”赵伏文摇摇头。老克说:“你来了就好。事情已经这样,就让它过去吧。”顿一顿又说:“这几天你也没请个假,领导有些不高兴呢。”赵伏文点点头,表示知道了。
赵伏文坐下,先瞧见办公桌上的文件夹和报纸信件。几日不来,这些东西已攒成一堆。往日里,他一天的工作就是从处理这些东西开始的。现在,他不准备去动它们了。他打开一只抽屉,关上,又打开一只抽屉,关上。抽屉里有笔记本、茶叶罐和稿纸。现在,他也不准备去动它们了。
其实他今天来单位并无目的。也许只是一种惯性。也许是要看同事们一眼,或让同事们看一眼。也许就是为了在办公桌前静静坐上一会儿。
半小时后,赵伏文起身离开办公桌,走出单位。又过半小时,他站在了林心的家门口。他抬手敲门,很快把门敲开了,不过只是一条缝。门缝中露出林母憔悴的脸和虚飘的眼睛。那双眼睛盯着他看了半晌,砰的一声把门关上。赵伏文继续敲门,敲了几下,又敲了几下,门哗地打开,门内站着眉头扭动的林母和怒气冲冲的林父。林母说:“你来干什么?”赵伏文看着他们,慢慢地说:“我要把林心带到村子里去。”林母说:“我不懂你的意思?”赵伏文说:“林心说了,她不喜欢这儿,她要住在村子里。林心还说,赵所以是在那儿诞生的。”林母明白了,说:“你是要林心的……那盒子?”赵伏文点点头。林母说:“这不可能!林心是我们的,不是你的!”赵伏文摇摇头说:“林心是我的!”林母说:“我不跟你说这个。你走吧,我们不喜欢你!”赵伏文说:“不喜欢我没关系,我要把林心带走!”林母还想说什么,被林父抢过话头。林父说:“姓赵的,你想怎么样?人都死了,你还有脸来要这个要那个!”林父说:“你把我们家弄成这样,如果年轻十岁,我会拿刀子跟你拼命你信不信?”林父说:“你赶紧滚吧,你再不滚我打110了!”
门再次闭上。赵伏文在门口待一会儿,下了楼梯,走到院子里去。他站在那儿,抬头看林心房间的窗口。那窗口下了窗帘,显出一块湖绿色的方形。他默默瞧着那块湖绿色,瞧了许久,才掉头走出院子,在一家小商店找到公用电话。他拿起话筒拨了号,电话里响起林母“喂”的声音。赵伏文说:“我还是那句话,我要把林心接走!”对方啪地挂了电话,听筒里传出“嘟嘟嘟”的声响。赵伏文伤心地对着话筒说:“你别挂电话行吗?你把我的话听完行吗?你说你们不喜欢我,告诉你,我也不喜欢你们!不仅我不喜欢,林心也一定不喜欢你们!既然不喜欢,你们留着她干吗?你们就不能放她一马,让她去想去的地方?”赵伏文又说:“你别以为关上门挂了电话就能难住我。林心是我的,我能够把她带走,不让她再受一点儿委屈。我敢说,你们扣住盒子也留不住她的!”
说完了,他放下电话,转身拦住一辆出租车。出租车将他带到林心学校。他进了校门,走向教师办公室。办公室里有认识他的老师,见着他,诧异地站起身。他干干地笑一下,说我是来清理林心东西的。那老师便指了一张桌子给他。桌子不大,只有并排两只抽屉。他拉开抽屉,见到了音乐课本和一本笔记本。他拿起笔记本翻开,上面写着有关教学的一些文字。再一翻,看见一沓照片——正是走访林心村的存照。照片里的她在小村里东逛西走,每一张都露着笑脸。在照片之间,整齐夹着电影票。点一点,正好五张。当初他送给她的电影票,她一张不少地保留着。赵伏文咬咬嘴唇,拉开另一只抽屉,里边搁着一些办公用品,还有一只漂亮的发扎。发扎压着一张稿纸,上头占满了字,竟是一组组大小不一的“赵所以”。看样子,这张纸是她随手涂写的。
赵伏文跟那位老师要了一只纸袋,把抽屉里的东西一齐收入袋内,出了办公室。下课铃声刚好响了,许多学生背着书包在走道上跑闹。赵伏文向教学楼走去,进了音乐教室。教室里空荡荡的,曲终人散的样子。他找个座位坐下,抬眼看着前方。前方有教台,教台上没有人。
不知坐了多久,天色渐渐暗淡。赵伏文起身走出教室,下了教学楼。校园里已无人影,静悄悄的。赵伏文来到门口,跟传达室老头儿借火柴。老头儿有些不解,但还是把一只打火机递给他。他返身来到操场中央,蹲下身子,把纸袋里的课本拿出来,用火点了。地上很快形成一团火焰。他又取出笔记本照片电影票发扎,还有那张写满“赵所以”的白纸,一一丢进火焰里。每样东西的加入,都让火焰跳跃了一下。
然后,他很近地望着火焰。火焰的不停蹿动,热了他的脸,也热了他的眼睛。他的眼睛渐渐潮湿,形成一层泪水。他眨眨眼睛,泪水滑下来,淌过脸颊,滴到火焰旁边的地上。
过一会儿,火歇了,地上出现一堆黑灰。赵伏文把黑灰轻轻捧进纸袋里。
两天后,赵伏文携着一只骨灰盒去林心村。骨灰盒是枣红色的,里头盛着黑色的灰。
离上次进村已半年多了。上次是春天,此时是秋日。不同的心境,一样的路径。依然从大镇转小镇,再坐“三卡”车到山脚下,然后从两山之间的石阶一级级踏上去,把自己塞入幽深的山里。
快中饭时,爬到一处山坡,从这儿望过去,熟悉的村景收入眼中。跟上次不一样的是,此时村子里没有一根炊烟升起。这么些日子过去,村子怕是没人了吧。赵伏文慢慢往前走,过了溪水里的碇步,听到几声犬吠。一条黑狗站在十几步外,好奇地瞧着他。赵伏文记得这黑狗,当时还有点儿孩子气,现在成熟了不少。它似乎回忆着赵伏文,态度有些犹豫。他朝前走,它就蹦跳着往后撤,一路撤向那棵大樟树。樟树下的石凳上,坐着一只瘦扁的身影,是耳朵爷。他身上搁着杖棍,模样像是在打瞌睡又像是在想心事。
发觉有人来,耳朵爷弹开了眼睛。他说:“你系谁人?”赵伏文说:“我上次来过,我知道你是耳朵爷。”耳朵爷细细地看他,然后严肃地说:“我稀稀记牢,那回你和一个囡儿一齐来噢。”赵伏文点点头。耳朵爷说:“这回又转来嬉啦?”赵伏文说:“这回不一样,这回我准备住下不走了。”耳朵爷没听明白,赵伏文又说一遍。耳朵爷说:“懵讲哩,村里人全落去了,四下里无人啦,怎哪又蹿出一个你?”赵伏文淡笑一下,不吭声。耳朵爷说:“他们死拉我落去我不落去,落去无趣噢,我单个人,哪里也比不赢这里。你怎么心思,也觉着这里好?”赵伏文点点头。耳朵爷说:“你也单个人?”赵伏文又点点头。耳朵爷说:“那个囡儿呢?”赵伏文说:“她也住下来。”耳朵爷转着脑袋瞧瞧周围,没找到人。赵伏文从旅行包里取出骨灰盒,放在石凳上。耳朵爷盯着骨灰盒,脸上露出孩童般的稀奇,说:“这系什么?”赵伏文说:“她说她喜欢这里。”耳朵爷说:“这系什么?”赵伏文说:“我知道自己得陪着她。”耳朵爷说:“这系什么噢?”赵伏文说:“就从今天开始吧。”
九
骨灰盒埋在村中一块土坡上。
土坡不大,只是顺着山势鼓出来的一块,上面布满了小草。赵伏文在坡腰挖个四方小坑,把骨灰盒搁进去,用土掩了。掩好之后,总觉得不醒目。坟地太小了,日后下几场雨,小草蔓过来补上,土坡又混成一片绿了。赵伏文想了想,从别处移来两棵小树,栽在坟前的左右。小树只有杯口粗细,一人多高,很稚嫩的样子,属于小小孩子。土坡本来有些单调,现在因为这两棵孩子树,忽然生动起来。赵伏文不知道这孩子树是什么树。耳朵爷来看了看,说:“系竹柏噢。”
土坡离大樟树不远,两头站了人,彼此能辨清脸面。土坡离住屋也不远,百多步的路。
住屋便是原先睡过一夜的房子。赵伏文花半天时间将那睡间重新收拾过。先把床单什么的抱到溪水里浸泡,再用水把床档、木橱、地板揩抺一遍。又在别的房间找到一只健康灯泡,把不亮的灯泡换下。窗户的两扇小门都有些坏,在墙上拔了几枚钉子把小门钉结实了。
接下来要调整的是作息时间。赵伏文平日里是夜晚抖擞者,有事没事都熬至夜半。小村的晚上不一样了。这儿与电视无关,村里似乎从未出现过电视机。那台旧收音机仍搁在木橱抽屉里,但已闷头闷脑地一声不响。昏黄的灯光下,可做的事情几乎没有,最实在的选择就是早睡。早睡的好处是早起。凌晨五点多,赵伏文便起床,在村子里转一圈,瞧了八角水井、石墙巷子和“毛主席万岁”的语录,又将路道房屋什么的记熟,顺便把新鲜空气吸足。散步回来后去做早饭。早饭很简单,即把昨晚的剩饭加些水烧开。只是烧的时候有点儿不好对付,有时没点着柴火,却先把自己的咳嗽引出来。
吃过早饭,太阳刚刚升起。赵伏文来到土坡,坐在两棵小树旁边,紧挨着林心。他不说话。阳光把树影斜在他身上,分别在他胸部和脚背划了两道杆。慢慢的,脚上的杆影不见了,胸部的杆影挪到腿上。这时赵伏文便站起身,低头看一眼林心,然后走到樟树下。那里早已坐着耳朵爷和黑狗。
耳朵爷对赵伏文的到来是欢迎的。一个人的村子突然多出一个人来,等于人口和人气都旺了一倍。不过耳朵爷不把喜欢摆在脸上,在樟树底下,他的脸是淡的,同时他发现眼前这位后生的脸也是淡的。两张一老一少的淡脸近在一起,有时不说话,有时没头没脑地搭些话。这种搭话还有些生涩,一方时常听不懂另一方的话,但添进一些估猜,大意思丢不了。不久,耳朵爷弄清了这后生的一些来历,更多的情况还不明白,也不想去弄明白。他觉得这后生活得挺深奥。相反,耳朵爷在赵伏文眼里倒是浅显。他在村里活了一辈子,娶过妻子,没发展出儿女。别人移到山下都拖家带口,他去了也是独自一人,就更愿意守在山上。赵伏文问起他的妻子。他说早无了,无了十多年了。赵伏文又问起他的兄弟族亲。耳朵爷用杖棍划了划,表示不少,但他说:“在他们屋里困觉,心思放不实哩。”
到了下午,赵伏文会到村子周围转一转。他喜欢村前的那条溪水。溪不宽,但水特别净,净得跟没有似的。那些碇步们一溜儿卧过去,有点儿像琴键了。走上去一站,听着哗哗水声在脚下响过,心里就静了。
走过碇步往左拐,能看见一块平地,半块足球场那么大。地里原先肯定种过许多东西,现在基本荒废了,留下几垄残败的叶子。赵伏文走过去蹲下,瞧见叶子的下边有藤,藤伸进地里。他的手顺着藤摸下去,摸到一块大疙瘩,拽出一看,是红皮番薯。又瞧瞧旁边两垄地,叶子大了许多,荷叶似的。用手挖下去,挖到一块小疙瘩,拿出来亮在掌心,竟是一只芋奶。赵伏文想,红薯挺好,芋奶也不错,如果有几棵青菜就更好了。这样想着,转动脑袋四下里看,没有新的发现。
过几天,赵伏文下山去了一趟小镇。小镇是离村子最近的闹处,把山中赶路和山下搭车的时间加起来,路上得花一个半小时还要多。赵伏文先前转车时,路过两回小镇,没留下什么印象,现在进去一看,发现小镇其实很小,以两条细瘦街道为主。街道两边的店铺倒不少,只是乱。因为乱,本不算多的人形儿,看过去竟有点儿熙熙攘攘了。赵伏文一点儿不喜欢这小镇。他按拟好的购单,买下收音机、手电筒、笔纸和一包大白菜种,又在一家小店吃了一碗点心,便返回村子。
下一日,赵伏文携着锄头、木桶和菜种来到村外的地里。耳朵爷和黑狗也跟出来站在田头。耳朵爷一只手拄着杖棍,一只手用来指指点点。在耳朵爷和黑狗的目光中,赵伏文用锄头松开一垄土,又刨出两排浅坑。耳朵爷说:“这下该淋水了。”赵伏文便拎着水桶往土里浇水。耳朵爷说:“这下丢种子了。”赵伏文在每个小坑里放上白菜种子。耳朵爷说:“这下系蒙土噢。”赵伏文拿锄头耙了土给种子盖上。耳朵爷说:“好伐,走归洗身子啦。”于是赵伏文尾在耳朵爷后面,耳朵爷尾在黑狗后面,慢慢走回村子。
以后一段时间,赵伏文隔三差五地到地头看一看,有时浇浇水,有时拔拔草,有时什么都不做,在那儿坐一会儿,让秋风吹在脸上。
这样的日子是静淡的,容易过得不知不觉。到了星期日,村里才多出些声响。
星期日上午,山下的村人仍然上山,只是人数比以前少了一些,而且多是攒着年纪的妇女。刚开始,村人对赵伏文挺奇怪,对土坡上突然长出两棵小树也挺奇怪。她们跟赵伏文搭了腔,与耳朵爷聊了话,似懂非懂地明白了。
教堂里很快响起歌声。歌声混浊飘忽,时高时低。赵伏文问耳朵爷怎么不进教堂。耳朵爷说:“进了噢,没长远回转了。”赵伏文说那为啥。耳朵爷嘿嘿笑了,说:“那些姥娘本来不认字,捧着小书认字了,认了不很少。我系瞪眼也记不取字,记不取字就唱不会歌,难为情伐。”赵伏文咦了一声,他倒没想到读《圣经》唱圣歌也是扫盲识字的一条路径。他想一想,又问年轻的咋不上山,她们唱歌嗓子好呢。耳朵爷说:“后生囡儿早去城里做事噢,村子留不住人。”又说:“过年节了,他们才带钞票走归。走归也不上山,他们觉着教堂无趣哩。”
歌声止住,脚步声从教堂里淌出来。有人喊吃饭。赵伏文和耳朵爷和黑狗一起去吃了。饭菜挺简单,吃声挺杂乱。杂乱过后,村人们顺成一队下山。下山前,她们把余剩的米菜留给赵伏文。
小村静了。刚刚活络着的教堂又变得沉默。阳光照下来,落在屋顶十字架上,折闪出一团亮光。赵伏文喜欢在这个时候走进教堂坐坐。不算很大的屋厅里,还余存着祷告的气息。空气安静而又活动。赵伏文坐在那儿,看着前方的圣像,耳边像有歌声响起。此时他什么也不想,那感觉却似乎已想得很远。
往前看,日子总是慢的。回头算一算,时间又过得挺快。不经意间,秋日已经过完,天气深一脚浅一脚地往冷里走。
这天天气不错,赵伏文决定去小镇买些过冬的用品。吃过早饭,他跟耳朵爷打声招呼便下了山。现在他对这条山路已有些熟,知道哪段山坡陡,得省着力气,哪段山路平缓,可放松了手脚赶步。上上下下翻过几座山坡,身子渐渐热了,脑袋上有气烟冒起。他停住脚步,脱了外套,让自己歇口气。
在石径下方,这时出现了一只橙色身影。那身影移动得不慢,在树隙的光线里一晃一晃,很快便近了。原来是一位拎着旅行包的年轻女子。赵伏文暗吃一惊。上几次下山途中他也撞见过人,一回是肩上扛着鸟枪的汉子,另一回是找草药的妇人。这段山路离山脚已不太远,遇见人并不稀奇。稀奇的是眼前这位女子的模样,像是个城里人,又沾着些土气;也许是背包旅行族,可那旅行包有点儿大,又提在手里,倒像是回家省亲。她爬山的样子,看上去挺活熟,显然是走惯山路的。
她接近他时,脚步慢下来。他散着目光看她,看见她抬头望自己一眼。他以为她会停下歇一会儿,但她没有。她只是把旅行包换一下手,就走了过去。他想,她没打算搭话呢。
赵伏文把外套甩在肩上,快了脚步往下走。走到山下,等了好一会儿才等到一辆三卡车,进到小镇时日头已高。赵伏文在杂乱的街上走来走去,买了两件厚衣和一些菜肉,又买下一条棉被子,之后去吃中饭。所谓中饭就是一碗粉干,里边加了两块豆腐干,说不上好吃。吃过了瞧瞧时间还早,想起该买几本书,就背着被子一路去找,很快找到了,是个土头土脑的小书店。店里摆着不少儿童的书,也摆着一些大人的书,赵伏文好歹取了两本。走出书店,一眼看见“公用电话”几个字。赵伏文站住,脑子里跳出给谁打个电话的念头。到小村前,他给父母打过电话,说自己最近得下乡挂职锻炼,不多跟家里联系了。有了这话,现在他不想再与父母说点什么。又往同事朋友里想,也没找到合适说电话的人。他对自己说,算了吧。
回到村子已是傍晚,赵伏文去厨间做饭,打开水缸水已见底,就挑着木桶出门。到了八角水井,见井台边有一个身影,以为是耳朵爷,眼睛花一下稳住,竟是那位年轻女子。她蹲在地上洗东西。那蹲着的姿势比较难看,或者说比较吃力。赵伏文不知道怎么打招呼,只好冲她笑一下。她翘头看着他,说:“我听耳朵爷说了,知道你住在村里,住着玩的。”赵伏文说:“你……也是村里的?”她点点头说:“在外头做工,两年没回来了,想不到村子已成这样。”赵伏文把空桶放进井里,打了水提上来。这时那女子站起身,肚子拱出一块来。赵伏文一愣,瞥一眼那肚子,又赶紧挪开,心想怪不得她蹲得吃力。那女子喘口气,又蹲下去,把洗盆里的水倒掉。她的动作提醒了赵伏文。他把桶里的水倒入她空盆里。她怔一下,说不用不用。赵伏文不说什么,径自打了水,挑着水桶往回走。路上他想,上午穿着大衣没看出来,原来带着肚子回家生孩子的。又想,挺着肚子,走山路还那么快。
过了一会儿,天暗下来。赵伏文正在吃晚饭,那女子来了,说能不能过去帮个忙。赵伏文问什么事。她说帮我搬点儿东西。赵伏文把最后两口饭扒进嘴里,起身跟她走。半路上她告诉他:“我叫王云琴,天上云的云。”
到了她住处,耳朵爷和黑狗已站在门口。屋子里没有灯,点着一支蜡烛。光影里能见出屋内的冷清,一张床一条长凳和两只平排坐在长凳上的破旧木箱,再无别的东西。其实村子里有好得多的房子,可以随便挑了住。那王云琴似乎看出赵伏文的心思,说:“这是我自己的家。”又指着两只旧木箱说:“你帮我拿下来。”赵伏文扎了马步使使劲,让两只木箱先后离开长凳落到地上。那云琴把长凳竖起搭在墙边,说:“你看看上边有啥东西?”赵伏文这才注意到屋子上方有一个木板铺成的阁楼。他蹬着床沿踩到凳脚上,扶住墙壁慢慢站起,又接了烛灯举在头上。阁楼里是空的,除了蜘蛛网什么也没有。一只小东西在暗影里横穿过去,一下子不见了,应该是只老鼠。
赵伏文跳下凳子,把双手一摊。耳朵爷看着他的双手说:“这系什么讲法?”赵伏文说:“这表示什么也没有。”云琴有些失望,把眼光往床上放。床上空荡荡的,缺少内容。赵伏文指指阁楼说:“你要找什么东西?”云琴说:“我也不知道,有啥东西总可以用起来的。”赵伏文说:“你要是找被子,我那儿有。”云琴迟疑一下说:“那你自己呢?”赵伏文说:“我多出来一条。”说着出门回家,把新买的被子抱了来,一边走还一边想:今天这被子倒像是为她准备的。
撂下被子,把木箱放好,赵伏文问还要做什么。云琴说没有了。赵伏文便走出屋子,耳朵爷和黑狗跟出来。三只身影在暗色中走。耳朵爷边走边说:“她系王阿四囡儿,她肚子里有崽了。”又咕咕咕笑起来,说:“村里人多起噢,有男有女,像个村子哩。”赵伏文说:“你以为她会住下来?”耳朵爷说:“啥样?”赵伏文说:“她这算借住一夜,明天就走的。”
第二天那云琴并没有走。快晌午时,她又出现在赵伏文屋子门口。赵伏文以为她来还被子,眼睛在她手里扑了个空。云琴说:“跟你要点儿下饭的菜,有吗?”赵伏文哦哦应着,脚步往厨间走,嘴里禁不住问:“你今天……不下去了?”云琴说:“住几天再说吧。”赵伏文吃一惊说:“觉得这儿不错?这可不是以前的村子了。”云琴说:“你不也待着嘛。”赵伏文说:“我不一样。”云琴把微凸的肚子倚在门边,懒淡地说:“我爸妈在哥嫂家住着,去了也没意思。”停一停又说:“下边那个村子我不熟,还是这儿好。”
赵伏文不再接话,进屋取了些肉菜给她,说:“是昨天下去买的。”她说:“这些东西在山里是稀物哩,我得给你钱。”赵伏文说:“我又不是小贩子,给什么钱呀。”云琴便不说什么,拿着肉菜转身走了。她走路时身子有些沉,步伐却快。赵伏文想,这废掉的村子,突然加入这样一位女人,多少有些夸张呢。
转过一天是星期日。赵伏文早早抽身出来,拿本书坐在樟树下看。耳朵爷在旁边打瞌睡。日头升出山顶一丈高时,一队村人来了。来了就有说话嘈杂声,其中仿佛还有那云琴的声音。赵伏文抬起脑袋,望见远处站着一群人,中间果然有云琴。她们像是在拉家常。赵伏文低了头继续看书。不一会儿,远处的聊话声止住,一堆脚步声移向教堂,剩下单薄的脚步似有似无地响过来。赵伏文眼睛离开书页,见云琴已立在眼前,脸上搁着些生气。赵伏文想问怎么啦,先听见她说:“我就知道她们心里想的什么,信耶稣的人还这么不善。”她又说:“在外头做事也就是混口饭吃,谁管得着谁呀。”她挪一挪嘴巴,不屑地说:“我才无所谓呢,谁敢说我肚子里的孩子没有爸,没有爸哪儿来的孩子。”说完,也不等赵伏文应话,甩着脚步走了。赵伏文一时摸不着头脑,心想她是把我当做麦克风撒一回气呢。
赵伏文突然很想知道点儿什么。他夹着书本走回住处。厨间里的两个女人坐在一起洗菜。赵伏文进去喝了一碗水,然后凑过去搭话。他从村里人说起,绕了几道弯,引到云琴身上。那两个女人说:“云琴伐,未嫁给人把肚子养大了,头脑勿灵清,无脸子扎在村子里噢。”她们低了声音说:“她做工无卖力气,赚的是花花钱哩。”两个女人凑了脑袋又说些什么,赵伏文听不太明白。不过有一点他听明白了,云琴赚钱的地方就是自己待着的城市。
十
两个人的村庄与一个人的村庄不一样。三个人的村庄又与两个人的村庄不一样,尤其长出一个女人的时候。
天已经相当冷。每天上午,耳朵爷手里携着一把竹椅到樟树下。他躲开树枝,坐到旁边日光可以照着的地方。他把这个叫晒暖。晒暖是件惬意事儿,赵伏文和黑狗都愿意加入进来,于是耳朵爷身旁经常伴着两只身影:赵伏文坐在那儿随意翻书,黑狗蹲在那儿东张西望。有的时候,它会望见云琴穿着橙色大衣走过来。她一来,话头自然多起来。
云琴对黑狗有点儿兴趣,因为她记得先前村里没这条狗的。她问耳朵爷这狗多大了。耳朵爷蠕动一下嘴说:“两岁过了噢,福根家搂来的狗崽。”云琴说怪不得我不认识。
云琴对林心的坟墓也有点儿兴趣。在赵伏文的目光中,她走到土坡那边,仔细看了看,又嗒嗒嗒走回来。云琴说:“把两棵树栽在那儿,有点儿创意。”赵伏文一笑。云琴说:“她挺有福气的,有你这么个老公天天守着。”赵伏文不吭声。云琴又说:“她跟我差不多大吧,怎么就死了呢?”她瞧着赵伏文的脸色,赶紧拍一下嘴说:“我问得不好,我不该问这个的。不过你能说她的名字吗?”赵伏文说:“她叫林心。”云琴说:“她做什么的?”赵伏文说:“她是老师,小学教师。”云琴说:“老师挺好,每天都整整齐齐、文文静静的。”顿一顿,她悟过来说:“刚才你说她叫林心?就是咱这个村的名字?”赵伏文点点头。云琴兴奋地说:“哎呀,怪不得你把她带到这儿来,原来这样。”
看得出来,云琴是个话语不少的人,这与刚见面时的印象有点儿不一样。不过她不说自己。她不说,赵伏文也就不问。他只是想:她准备在这儿住多久呢?她的肚子少说也有四五个月吧?
过几日,云琴静不住了。一天早上,她不打招呼便离开村子下了山。赵伏文耳朵爷晒了半天太阳,未等到她现身。到了下午,仍不见她的影子。两个人有点儿纳闷,心想她怎么啦,就想去她的屋子瞧瞧。刚要动身子,却见云琴从外头走进来,脸上沾着细汗,手里拎一袋杂品。原来她去小镇了。耳朵爷说:“云琴噢,村子里人不多,落去吭一声伐。”
过了两天,云琴又要下山。这次她没忘了跟赵伏文耳朵爷说一声。既然说了,赵伏文耳朵爷心里就挂记着,毕竟她是身子不便的人。傍晚时分,她回来了,手里见不着大小东西。耳朵爷说:“云琴噢,我眼老了,无看着你买啥东西。”云琴说:“耳朵爷,今天小镇无去哩。”耳朵爷说:“啥样?”云琴说:“我只落去坐坐。”耳朵爷说:“啥样?”云琴说:“耳朵爷,我同你说不灵清。”耳朵爷转向赵伏文:“她说啥样嘛?”赵伏文摆摆头说:“我也听不明白。”云琴叹口气说:“告诉你们了吧,我下山是给老公打电话。山上手机没信号,只好下去打。”她从衣兜里掏出一只淡蓝色的小巧手机,说:“这是我老公给我买的,可到了这儿没法子用。”赵伏文说:“联系上了吧?”云琴说:“没有呢,不知咋搞的老打不通。”赵伏文说:“打电话又不算什么,还弄得挺玄。”云琴说:“你们不问,我干吗要先说出来呀!”
以后一些日子,云琴好几回下山。通常是上午出去,天擦黑时返归,捎回一脸的疲乏。她的电话似乎永远打不通。有时赵伏文问起,云琴不好意思地一笑,说没通呢。下次又问,她的脸淡了,摇着头不说话。赵伏文便不再问。
云琴的肚子一天比一天显著。随着橙色大衣慢慢胀开,她的脑袋被比得有些小。她的脸色也不好,带点儿营养不足的灰暗。显然,爬山对她来说不再是一件轻松的事。每次山下回来,她喘气的声音会从村口一路响进村子。
进了腊月不几天,云琴感冒了。感冒倒不太重,就是伤风流鼻涕。因为不能用药,好得不肯快。鼻子整天一抽一抽的,鼻底下擦出一块红。
一天上午,云琴带着手机又要下山。经过樟树时,被赵伏文拦住。他劝她别下去了。他说:“你省省力气吧,跟自己较什么劲呀。”云琴说:“我不走很远,就是到山脚下坐坐,顺便出点儿汗把鼻打通。”赵伏文说:“不就是打电话吗?我替你去。”云琴摇了头,说那不行。赵伏文说:“有啥不行的!你有什么话我转告给你老公。”云琴说:“有些话你转告不了,我得自己问他。”赵伏文说:“你是不是怕我夹进去,引起他的误会?”云琴说:“我还没想到这儿呢。”赵伏文说:“这个不要紧,我可以说我是你叔叔大爷什么的。”云琴咯咯笑起来,说:“想当我叔叔还有大爷?你算了吧!”赵伏文说:“别把我的话当玩笑,我是认真的。”云琴沉默几秒钟,说:“实话告诉你吧,他的手机号换了,我找不到他也不想到处找他。我下去是等着他打过来。”赵伏文说:“我也实话告诉你,我是看着你的肚子不忍心。我不能做你的叔叔,总可以做孩子的叔叔吧。”云琴迟疑一会儿,放弃了坚持。她把手机递给赵伏文,说:“要是他打过来,你告诉他王丽一直在等他的电话,已经等了很久了。”她补充说:“在那边我叫王丽。”
这天上午,赵伏文就这样替了云琴。他把手机塞进衣兜,快步出了村子,沿着石径往下走。寒冬的山林显得固板,空气冷并且静。过了约摸半小时,他觉得已差不多,掏出手机来看,没看到信号。又走出一大段路,他再次掏出手机,这回看到了闪闪隐隐的信号。他不敢造次,提着劲往下走。走到离山脚不远的地方,才瞧见手机里的接收符号虫子似的爬出去很长。
赵伏文捡了一处草坡坐下,把手机搁在旁边。太阳照下来,让他的影子扑在手机上。他从影子中取出手机,放进日光里。手机鲜明起来,映着淡蓝的光。赵伏文忍不住拾起手机,翻阅几下,找到一个手机号码。这是云琴拨过多次却无法打通的号码,也是云琴一直等着打进来的号码。赵伏文想,这个号码属于怎样的一个男人呢?他是老板还是公务员还是吸毒分子或者是专吃软饭的小混混?他凭什么不接电话也不打来电话?他一边乱乱地想着,一边按下那个号码,声筒里马上响起一句提示。提示说:“您拨的号码是空号。”赵伏文知道,这种等候是无望的,手机不会响起期待的铃声。同时他知道,不等候是不妥当的,那等于拿掉了温暖——云琴和肚子里孩子在这个冬天最想要的温暖。
往后每隔几天,赵伏文就携着手机下一趟山。有时去小镇,顺便买些米菜什杂。有时捎一本书下去,在草坡上一边晒太阳一边翻书。等日头疲软了,他才站起身回去。云琴心里过意不去,也想替赵伏文做点儿什么。她想出的办法是为赵伏文做饭。离天黑还远着,她就到赵伏文的厨间洗洗烧烧。弄好了,又把耳朵爷叫过来。这样赵伏文回村进了屋子,便能见到久违了的晚饭景象。
差不多过三五日,三个人就坐在昏黄的灯光里,一起吃上一顿晚饭。
这集合一起的晚餐,饭菜是简单的,但仍容易产生热烘烘的气氛。此时,嘴巴们除了吃喝,还愿意聊话。聊话没有主题,近的远的,高兴的扫兴的,说到哪儿算哪儿。有时赵伏文也问起云琴在城里的工作什么的。云琴不接应,把话头拨到一边去,可过一会儿又自己绕回来。她说:“你好像知道我是做什么的。”赵伏文说:“我不知道,不过我能猜出几分。”云琴说:“你猜猜看。”赵伏文说:“我只在心里猜,不说出来。”云琴一翘下巴说:“如果我告诉你我在歌厅做事,你不会吃惊吧。”赵伏文说:“我不吃惊。”云琴说:“我只是唱歌,不做别的,赚的是辛苦钱呢。”
说过这样的话题,等于露出了一截线头。以后的闲聊中,云琴的嘴巴变得冲动,这次甲乙,下次丙丁,一点点扯出了线头后面的自己。
说到底,云琴不是个复杂的人,心里存不住故事。
故事是从这个山村出发的,那时云琴比现在年轻五岁,东张西望地到了城里。起初找到的工作是在一家小鞋厂踩鞋帮,一天到头伏在一架缝纫机上。过了半年,开化了一些,便跳到酒店里端盘子,一边上菜,一边听吃客们说荤段子。荤段子让云琴添了成熟也添了活络。一年以后,经不住旁人的撺掇,去一家KTV做事。云琴的脸谈不上漂亮,但还算生动,又加上年轻,化化妆上上色,倒不怕拿出去亮相。歌不会唱,就一首一首地学,好歹顺下来几首。时间一长,存在嗓子里的歌便多了。
待了一段日子,云琴便明白,要想在KTV里多赚钱,得笼住一批熟客,让他们要花钱的时候就想起自己。她记下一些手机或BP机号码,没事了就打过去,嗲着声音说些嘻嘻哈哈的话。他们来了,除了唱歌,会把手搭在她的后背或腰部,有时还得寸进尺,一点点探进她的衣服里。这时的云琴不纵容也不固守,允许自己吃点儿小亏。俗话说:常在河边走,湿鞋自然有。俗话又说:人在江湖漂,怎能不挨刀。不过云琴有自己的基本原则,即设立一条警戒线,有人越过了就坚决打回去。
某一天,云琴的基本原则被打破。得手的是一位在五金市场厮混的小老板。他三天两头来订包厢,点云琴的台,出手的小费又大方。云琴很快看出意味来了,犹豫一下,觉得也是个机会。瞧瞧周围女伴,哪个单根筋地只顾着上班唱歌下班睡觉?哪个不在当地逮个男的做靠山?于是就顺水推舟地依了。以后小老板便时常带她去宵夜饮酒、外出游玩,做快活的事儿。这样的关系维持了一年多。
这时候,又一位人物出现了。他姓方,是一位靠近中年的熟男,戴着珐琅眼镜,一副文化人的模样。他是随朋友来的,自己不唱歌,坐在那儿听。云琴一见他便有好感,那个晚上嘴巴格外亲昵些,方哥方哥叫个不停。又问他做什么的,他笑笑说弄书画的,光动手不动嘴,所以不会唱歌。又问他过几天能不能再来,他答应了。下班后回到住处,云琴情绪不错。洗过身子躺在床上,想想他的工作就是写字画画,觉得有些神秘。又想想他说话或沉默的样子,心里挺受用,身上竟起了那种感觉。她在歌厅见过多少男人呀,这时才知道,还真有叫做一见钟情的东西。
以后几天,云琴神不守舍地等着那位叫方哥的男人。三天过去,方哥没有来。又三天过去,方哥仍没有来。云琴起了慌,觉得他已经来了却没点她,就到处跟同伴们打听,弄得大家都知道她有一个方哥。
过了两天,云琴正在班上,一个女伴进来悄悄跟她说,你那个方哥来了。云琴站起就走,连蹦带跑奔向方哥的包厢。方哥一个人坐在那儿,见了她便说,我记着你叫王丽,你记得我吗?云琴讷讷说不出话,只是一个劲儿点头。方哥说,我还以为你们这些佳人逢场作戏,见一个忘一个呢。云琴鼻子一酸,眼泪差点儿流了下来。那天晚上,云琴没有回到原来包厢,弄得点她的客人很不高兴。
云琴专了心跟方哥好。她知道方哥是有妻室的人,却不退缩。她上班时为客人点的情歌,心中是唱给方哥听的。她甚至冒出一个念头,要给他生个孩子。方哥对她也不错,时常携她上街买些东西,衣服化妆品什么的,有一次还送她一只手机。有了这手机,云琴就觉得方哥老在身边。有时吃着饭或者坐在厕所里,也要对着手机“老公老公”地说上几句。
快活的日子总是嫌短。五个月后的一天,方哥突然对云琴说,两个人的事被家中那位知道了,还砸了他的手机。说着掏出手机让她看。云琴说,手机坏了去修一修呗。方哥说,手机可以修好,有些事却修不好的。云琴听不懂这话,心中隐隐有些不安。又过些日子。她看出方哥对自己的兴趣渐渐淡了。茫然之时,她发现自己怀孕了。她赶紧把消息说给方哥,等着在他脸上看到高兴。但他没有高兴。他给了些钱,让她去医院把肚子打掉。云琴去了一趟医院回来,拿了一张缴费单给他看。他相信了,买了一堆营养品搁在她床边,叮嘱她好好休息。此后便很难见到他的面了。云琴一日日品着被冷落的滋味,心里多么的不甘。有一次她没有忍住,在手机里告诉他孩子没有拿掉。对方沉默一会儿,把手机掐了。以后打他的手机,不是拒接就是关机。再以后,他把手机号换了。云琴不相信他这样决绝,在心乱中一边守着自己手机,一边看着自己肚子一天天增大,直到不方便上班为止。
云琴零零碎碎说着自己的事情时,脸上会交替出现兴奋或者暗淡。看得出来,她喜欢那个叫方哥的男人。当然,喜欢的另一面是加倍的失落。有好几回,她迷茫着眼睛,嘴里吐出一些问号。她说:“那天我跟方哥说了还留着孩子,他会不会觉得我在骗他?”她说:“男人都不是好东西,见到女人就扑上去咬一口,咬过了就丢开。我这么说没错吧?”还有一回,她瞧着自己的肚子说:“我原来以为有个孩子能牵住他的心,没想到他不乐意。既然不乐意,我留着孩子干什么呢?”
对于云琴的问题,赵伏文一般不应对。他知道,她的问话只是怨叹,并不需要解答的。不过对留不留孩子的问题,赵伏文没有保持沉默。他说:“如果你心里还惦着他,就把孩子生下来。等哪天你把孩子抱给他看,也许他会变了态度的。”他又说:“最重要的是,孩子不是一泡水了,孩子已经是孩子了。”
赵伏文的话似乎中云琴的意。她没有反驳。
一日,耳朵爷在搬着指头数数。赵伏文看见了,问他做什么。耳朵爷说:“再来两天过年伐。”赵伏文算一算,还真是。耳朵爷说:“你待在这里过,不落去了?”赵伏文点点头。耳朵爷脸上明亮起来,像一个孩子。他说:“早日过年噢,要捣糖糕。”赵伏文说嗯。耳朵爷说:“早日过年噢,要剖猪。”赵伏文说嗯。耳朵爷说:“早日过年噢,还贴门对。”赵伏文禁不住笑了。
转过一天,赵伏文去小镇买回年糕、猪肉、对联还有鞭炮。对联共有三对,分别贴在三个人的家门口。耳朵爷屋子有点儿小,里头又乱又暗,现在因为这对联,门口一下子鲜亮了许多。耳朵爷站在那儿,满意地晃脑袋。
年三十晚上,三个人在一块儿吃年饭。赵伏文烧灶火,云琴站灶台,忙了一阵子,饭桌上出现几样热菜和一大盘年糕。耳朵爷从衣怀里掏出一只瓶子,里边有半截白酒在晃荡。耳朵爷说:“这系家烧,各人都喝一点噢。”云琴摆摆手说:“我不喝。”赵伏文说:“我也不喝。”云琴说:“我不喝是因为肚子,你呢?”赵伏文说:“我好久不喝酒了,也没酒量。”云琴说:“不会吧,男人嘛多少总能喝一点儿。”赵伏文说:“男人也有不能喝的,女人也有能喝的。”云琴笑起来说:“这倒也是,如果没这身子,我能喝好几杯。”这样说着,他们便吃菜,让耳朵爷自己喝。耳朵爷蠕动着嘴巴喝下一杯,又喝下一杯,眼睛矇眬起来。他抬起脑袋找云琴,找到了。他又找赵伏文,没找到。他说:“阿文藏起噢?我眼睛里无他嘛。”云琴说:“他出去打百子炮了。”耳朵爷支起耳朵,果然听到外边噼噼啪啪的鞭炮声。耳朵爷说:“好听。”
第二天一早,赵伏文还在梦乡里,被一阵敲门声弄醒。开门一看,见云琴穿戴整齐地站在门口。云琴说:“新年好!”赵伏文惺忪着眼睛说:“你一大早把我叫醒,不是就为了说这个吧?”云琴不好意思地扭一下身子,说:“你能不能帮我下去一趟?”赵伏文说:“怎么啦?”云琴说:“今天是大年初一,他没准儿……会打我手机。”赵伏文说:“你以为他要跟你说一声新年好?”云琴茫然着说:“也许会也许不会,总要等一等的。”赵伏文瞧着她的脸,说那好吧。
吃过早饭,赵伏文带上书和干粮便出发了。因为时候早,山间还有雾气,一阵浓一阵淡地飘游在石径上。赵伏文在雾气中听见自己的脚步声。这脚步声挺快,像有节奏的钟摆。赵伏文忽然有些黯然。在新年的第一个清晨,大年初一,山间小道,一个人,云雾,这些本来不相干的词组,一齐粘在他的身上。这新年的开始是多么不一样呀。
走了近一个钟头,又来到那片草坡上。赵伏文盘脚坐定,揿开手机搁在旁边,然后取了书翻看。看了一会儿,没看进去。他在想,云琴还是傻了,她以为今天会等到什么呢。又想,今天这日子,倒是应该让父母等到电话的。他捡起手机拨了号码。手机那头传来母亲又难过又高兴的声音。她难过的是长久没了儿子的消息,高兴的是初一一早收到儿子的问候。赵伏文提一口气,与母亲说了一些话,又跟父亲说了一些话。
放下手机,赵伏文身子一仰躺在地上。他看天空。天空是淡的,没有太阳,静着几片云。赵伏文知道,自己还想打一个电话。这个电话要拨给上空的她。他要在电话里说许多话。可是,他打不进去。他不知道天堂的电话号码。
十一
春天来了,山上很好看。从村子里望出去,一世界的绿色。风吹过,绿色便活了。空气中全是嫩叶的气味。
云琴肚子去了冬装,模样就咄咄逼人了。在身子发展的同时,她的准备工作也在进行。她的屋子原本空虚,后来从别人闲房里移来一些物什,充实了许多。赵伏文每次去小镇,她又背口诀似的说出要买的东西,不仅小衣小毯奶瓶,还有红糖生姜老酒。到底是女人,心思细密些,懂得怎样去对付生活。
云琴不让赵伏文下山等手机了。一是因为不好意思,二是渐渐断了此念想。但一条念想断了,另一条念想在生长。这新的念想便是肚子里的孩子。她望着自己隆起的腹部,脑子里会出现带着孩子去与方哥见面的情景。她不相信到时候把孩子抱到他跟前,他心里不多跳动几下,毕竟是亲生骨肉哩。关于这一点,云琴与赵伏文聊过话。赵伏文说:“可他就是不认孩子你怎么办?”云琴说:“那我也不缠他,我赚钱自己养着,就养在他家的附近。”赵伏文想一想说:“若干年后他走在路上,突然遇见一个跟自己一模一样的孩子,那倒挺有趣的。”云琴也想一想,笑了说:“你说那时他会怎么样?”赵伏文说:“他没准儿会大吃一惊,然后跟孩子说,你领我找你妈去。”云琴抿一下嘴说:“他找到我,我没准儿也会大吃一惊的。”赵伏文说:“还说不缠人,你简直缠死他了。”云琴说:“这算缠那就缠吧,谁让我生下跟他一模一样的孩子。”
聊过这一点,云琴又跟赵伏文说起在哪儿生产的事。按赵伏文的想法,自然是下山去医院。可云琴说不。她说下山去早了,得天天在医院里住着,去迟了路上怎么搬得动身子,还不如在山上待着,到时候把接生婆叫上来。赵伏文说:“那可不好,要是在这儿不顺利怎么办?”云琴说:“你这话才不好呢!村里接生婆的本领可不差,再说过去村里都这样,谁会拿一笔钱扔给医院。”赵伏文说不过她,只好说:“你能不能把你妈先召上来陪着,免得我一见你肚子,心里直犯怵。”云琴说:“又不是你生孩子,你紧张什么!”赵伏文说:“那还用说吗?到时候你躺下了,还不得我跑来跑去。”云琴叹了口气说:“实话告诉你吧,我妈生我的气呢。村里人烂舌头多,说我这样那样,她抬不起头哩。”赵伏文说:“你跟她讲清楚嘛。”云琴说:“我怎么讲清楚?我要说这是爱情产物,只怕笑死他们了。再说我也弄不来一个男人让他们看。”赵伏文承认地说:“村里跟城里还真是不一样。”云琴说:“就是嘛,我生下孩子带到城里去,谁管得着呀。”
过几天,做礼拜的村人上来,云琴跟她们打听接生婆。她们沉默一会儿,说村里有两个人会接生,一个有本事差点儿力气,一个有力气差点儿本事。云琴定下有本事差点儿力气的那位,说到时候打电话叫她上来。她们就说:“她屋里无电话,你打村长家里噢,他有电话。”她们又说:“村长叫她上来,她不拖沓,做紧得很哩。”
一切准备好,云琴便等着。这一等过了三月,到了清明。
清明节傍晚,云琴肚子起了动静。她一嗓子把耳朵爷叫去,交给他手机。耳朵爷颠着脚步奔到赵伏文家。赵伏文一听,身子倏地热了,拿着手机就往外跑。跑出几十米,又折回来取手电筒。
下了一段山路,天暗下来,手电筒用上了,黑暗里划出一截光柱。赵伏文跟着光柱往前走。这是他第一次走夜路,心里想快,两条腿却奔放不起来。他只能看着自己的脚一下一下踩进光影里。不知踩了多少下,他停住了,掏出手机拨村长的家。电话那头有人接了,赵伏文喂了一声,拼命地说话。对方听不见,叫了几声把电话挂掉。赵伏文继续走,一边在心里着急,身上不觉起了大汗。又过了两个山坡,他掏出手机再拨,这回声音清晰了些。对方一听普通话,以为是长途电话,不停地问是哪里是哪里。赵伏文直着嗓子吼说,好不容易把事情说明白了。
赵伏文关了电筒,坐在石阶上等候。等了许久,山下出现一只亮点,很快地往上移。移近了是一只手电筒。握着手电筒的是一位瘦老妇女。赵伏文站起来迎住她,说来啦。瘦老妇女嗯一声,把脑袋凑近他的脸,细看了一回,撇头往上走。赵伏文随在她身后,脚步快不得又慢不得。走一会儿,瘦老妇女说了一句:“这骚囡儿,肚子塞了私货咋呐好意思往外掏。”赵伏文不吭声,听见她又说:“脸子无噢,谁个见着我暗里不嘀咕,她倒好。”顿一顿,她又说:“无人来噢,心柔了只有我。”
进了村子,瘦老妇女不用指引,一路奔向云琴家。耳朵爷候在门口,两条腿和一条杖棍在不安地挪动,见人来了,腿和杖棍静住。瘦老妇女进了屋子。耳朵爷对赵伏文说:“不系接生婆嘛。”赵伏文愣了一下。耳朵爷说:“系云琴她娘噢。”赵伏文哦了一声,心想怪不得她在路上骂骂怨怨呢。
云琴娘算是来得及时,云琴马上要生的样子。赵伏文耳朵爷在屋外等着。木门有缝隙,几缕光线从里面挤出来,跟着挤出来的还有云琴的痛哼声。痛哼声断断续续,挺不着调的,中间夹着云琴娘的说话声。过一会儿,云琴把痛哼声升上去,形成长的尖叫。尖叫猛地停住,随之有婴儿哭声响起。赵伏文耳朵爷身子一松,舒了口气。
屋子的门打开,云琴娘紧着脸站在那儿。耳朵爷说:“男儿囡儿?”云琴娘说:“孽种,真真孽种噢。”赵伏文耳朵爷绕过她,见云琴闭眼虚躺在床上,旁边放着花布裹住的小小人儿。他俩凑上去,扒开裹布,见到一只小小鸡儿。刚要高兴,目光已滑到小小人儿的脸上。那嫩脸不一般,嘴巴上唇豁开一道口子,分明的异样。耳朵爷瞪大眼睛说:“系裂嘴噢。”
云琴娘留了下来,给女儿坐月子,但她脸上找不到高兴。赵伏文有时拿些吃用东西给她们,顺便看一眼云琴。她的脸上也找不到高兴。
唇裂孩子的出生,对云琴是个不小的打击。
现在,村子比先前闹了一些。云琴屋子里时不时传出婴儿啼哭声。云琴娘经常提了篮子去井边洗尿布。赵伏文不想让自己闲着,就打起溪水的主意。溪水里有一种白闪闪的鱼,小而灵活,据说口感不错。赵伏文心生一计,取来畚箕做工具,没在流水口,教小鱼游进来出不去。但小鱼们不上当,一天下来,并无收获。赵伏文又做一只竹竿网兜,在溪水边巡走,瞧着小鱼了,就用网兜探入水中追剿。小鱼们警惕性颇高,一见来者不善,身子一闪便隐在石头底下。赵伏文有的是时间,慢慢与小鱼们周旋。如此较量了许多回,偶尔也能捞到几条。他把不多的战利品送到云琴家。下一天,云琴娘递来话儿,说小鱼做成了鱼汤,好吃。
这是赵伏文听到的云琴娘唯一一句高兴的话。过后不久,云琴娘走了。算起来,一个月未满哩。
随后云琴出现在门口。她坐竹椅上给孩子喂奶。她抱着孩子抖来抖去,要止住哭声。她把尿布搭在晒杆上,形成不规则的一溜儿。哭声和尿腥味儿塞满了日子。有时赵伏文也过去抱抱孩子,并准备了一些安慰的话,譬如孩子的嘴唇可以修补呀什么的。可对着云琴淡漠的脸,他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一日,云琴对赵伏文说:“给孩子起个名儿吧。”赵伏文想了想说:“清明节生的,叫清明好了。”云琴的脸亮一下说:“名字倒是不错,可惜白给了他。”赵伏文说:“别这么说,该是他的就得给他。”
过几天,到教堂的村人上山,知道了这名字。她们说:“名字蛮好噢,城里人的嘴有花样。”她们说:“名字要戴帽子,这崽儿还欠着一个姓哩。”
她们说这些话时,云琴待在屋子里。她找不着兴致去见她们。
天气渐渐热了,小清明大了一圈。周围若出现声响,他会把脑袋扭来扭去,寻找声音的出处。若在他眼前勾几下手指,能把他的目光引过来,定定地看你——撇开裂唇,他的眼睛鼻子算是漂亮的。
傍晚时,赵伏文去村口溪水边洗澡。洗着洗着,旁边会出现云琴和小清明。小清明睁圆了眼睛看他,云琴则眨着眼睛看他。赵伏文伸出双手说:“把小清明拿过来,让他也泡泡水。”云琴不动作,嘴里却说:“你身子有点儿瘦,方哥比你壮多了。”赵伏文不好意思起来,一时搭不了话。云琴说:“本来想待孩子生下来,多少能让你猜见方哥长的模样儿,没成。”她挪开目光,虚望着远处说:“你知道吗?我老想哭呢。”
赵伏文明白,云琴心里不安静了。
一天晚上,赵伏文纳完凉回屋,倚在床上看书。不多久,他打起瞌睡,手中的书掉到床上。过一会儿,有声音传入梦中,把他弄醒了。他弹开眼睛,听见了敲门声。赵伏文说:“谁?”门外说:“我。”赵伏文赶紧开门,见云琴站在那儿。赵伏文说:“怎么啦?”云琴说:“睡不着,过来聊聊话。”赵伏文说:“孩子呢?”云琴说:“睡着呢。”赵伏文伸一个懒腰说:“大半夜的,想聊什么呀?”云琴说:“我不知道。”赵伏文笑了说:“你这么跑过来,会不知道说什么?”云琴说:“我算了一下,我回到村子有大半年了。”赵伏文点点头。云琴说:“大半年里,你对我挺好。真的挺好。”赵伏文哈了一声说:“一个村的不说两村话嘛。”云琴说:“不管怎样,我会记着你的好!”赵伏文忽然不安起来:“你这话……什么意思?”云琴低头忸怩一下,说:“阿文,我想在你床上睡一会儿。”赵伏文吃一惊说:“这怎么可以……你别吓我!”云琴抬起头说:“你嫌我身子脏吗?”赵伏文慌一下脸说:“不是。”云琴说:“你不想碰女人身子吗?”赵伏文说:“不是。”云琴说:“……那我想不出别的了。”说着坐到床沿,把手伸向纽扣,让衣服一点点向上叉开。转眼间,一件薄衣和胸罩离开了她的身体。她的乳房弹跳一下,稳住了。这是哺乳期的乳房,圆滚滚的。
赵伏文僵在那儿,一股血气在身上窜来窜去,先热了脸面,又热了手脚。云琴没有停下来。她轻轻丢口气,动作很快地褪去裤子,将双臂撑在身后,仰了头拿眼睛看他。赵伏文眨眨眼,突然梦醒似的一甩脑袋,转身乱着步子蹿出门外。他往前跑了数十米,抵住一棵树喘气。一片树叶掉下来,落在他脑袋上。他想:我有林心,我守着林心呢。
赵伏文静了下来,慢慢走回屋子。迈进门槛时,他犹豫一下,伸手在门上敲了两响。云琴仍坐在床边,不过衣裳已回到身上。赵伏文松口气,不好意思似的看着云琴。云琴的脸淡着,过一会儿,嘴一扁,有眼泪挂下来。她用手背去擦,擦出的水湿了一脸。她收了手,鼻孔一煽一煽地说:“阿文,你别把我看成那种人,我没那么贱。”赵伏文说:“我知道。”她说:“你对我好,我没别的东西给你,就想到了这个。”赵伏文说:“我知道。”她说:“我心里好难过,我肚子怎么那么没用呀!”赵伏文说:“我知道我知道。”
这一夜赵伏文没有睡熟。上午醒来,脑子有些混沌。他懒懒地起床,去厨间做早饭。正烧着,耳朵爷来了。耳朵爷说:“我坐这里,小崽子躺那里,长久噢。”赵伏文不明白。耳朵爷说:“小崽子树下哭无人理,云琴见不着啦。”赵伏文明白了。他说:“你找找嘛。”耳朵爷说:“找了噢,影子无哩。”
赵伏文熄了灶火,随耳朵爷走向樟树。树下石凳上搁着大篮子,篮子里的小清明在哇哇地哭。哭声的旁边是黑狗。它蹲在那儿,一会儿瞧瞧篮子,一会儿瞧瞧周围,有点儿不知所措。赵伏文说:“孩子在这儿躺多久了?”耳朵爷说:“今日热噢,我早早坐这里,云琴把篮子放落回屋子,再无转来哩。”赵伏文说:“我去看看。”耳朵爷说:“屋子无人嘛。”
赵伏文去云琴家看了,果然不见人影。又到水井旁和小巷里去找,也捉不到身影。他生了纳闷,左左右右地想,忽想到昨夜她的举动,心里一下子慌了。他奔回樟树,里里外外去端详篮子。原来篮子里除了孩子,还塞着一张折纸。折纸展开,写着一些字。耳朵爷和黑狗都不明白地瞧着赵伏文。赵伏文瞪了眼去看纸上:
阿文耳朵爷:我下山走了,去城里。我肚子不争气,生下的孩子别说跟方哥一模一样,连他的影子也找不到,不好把孩子给他看。我把孩子留在山上了,对不住你们,也没好意思当面跟你们讲。我在那边安顿好,找到法子,就来接孩子。
又:孩子三小时喂一次奶,不要把奶瓶嘴头马上塞他嘴里,要在手背先点一下,看烫不烫。
十二
与婴儿睡在一起,不容易对付的是夜里。
孩子总喜欢夜半醒来,并发出哭声。哭声表示饿了或者撒尿了。饿了就取来奶瓶泡上奶粉,先往手背点一下,要是不烫,便赶紧把奶嘴塞入孩子口中。奶嘴让孩子立即欢喜起来,嘴里生出叭叽叭叽的吃喝声。有时吸猛了,裂唇间会溢出一些奶汁,得用毛巾轻轻擦掉。若是跑了尿,则简单一些。撤走湿布,将小屁股揩干,换上一条净布。净布一换上,小家伙没了意见,收起哭声便睡着了。
白天也不松闲。夏日的尿布容易起馊味儿,攒了几条就得拿到井边去洗。小便的还好,淘洗几下就过了。若沾着大便的,得铺在地上用水冲掉,再小心翼翼地泡洗几遍。尿布洗完了,正好小家伙一觉醒来。赵伏文把他放进大篮子,拎到樟树下乘凉。乘凉的地方有风,让小家伙挺受用。他睁着眼睛看旁边,看到了两张熟悉的脸——一张脸瘪着嘴巴在笑,一张脸不会笑,但高兴地叫几声汪汪。
白天的另一件要事是研究食谱。现在小家伙胃口渐渐大了,光奶粉是不够的。赵伏文在村子闲房里找到一只石磨,磨了些米粉备用。每回用餐时,把米粉煮稀了掺到奶粉里。小家伙开始不乐意,吮了几天便习惯了。又过些日子,赵伏文得了村人指点,开始用鸡蛋给小家伙添加营养。他煮熟鸡蛋取了蛋黄,在小勺里辗成泥糊,往小家伙嘴里喂一点儿。那小嘴巴叭叽几下,觉得好吃,凑过来还要。从此蛋黄成了小家伙可口点心,过些时间就要讨吃。
营养的改善不等于身体的可靠。这是赵伏文最难做的一道题。小家伙喜欢流口水,流久了便在下巴形成一块红痕,像起了湿疹。问上山做礼拜的村人,说是可以不理,过些日子自然会好的。待过些日子,红痕还没消除,小家伙又沾上了咳嗽。赵伏文匆匆下山,买来一瓶止咳糖浆和一本幼儿护理的书。他把糖浆喂给小嘴巴,小嘴巴很欢喜,以为又来了新的点心。赵伏文看书本,知道婴儿离开母体五六个月后,天然的免疫力会逐渐丢失。他有点儿担心。
热天终于过去,气温一点点地转凉。一天夜里,小家伙在熟睡中忽然挤出哭声,哭得有些蹊跷。一摸脑袋,烫得厉害,一摸手脚,也烫得厉害。赵伏文醒过神来,脑子却没了主意。着急中他跑去敲耳朵爷的门。耳朵爷和黑狗一起来到赵伏文屋子。耳朵爷说:“给崽儿揩冷水噢。”赵伏文便用毛巾浸了水给孩子擦身子。耳朵爷说:“给崽儿茶水喝喝噢。”赵伏文赶紧倒了开水用嘴吹凉,喂给小嘴巴。小嘴巴光顾着哭,不肯喝。赵伏文又往开水里添点儿糖浆,才勉强灌下去一些。
经过一番折腾,小家伙疲累地睡去,但身子仍是烫。耳朵爷说:“崽儿身体暖,拔些葛根大青叶板蓝根吃吃就好噢。”赵伏文说:“小家伙爱吓唬人,也许睡一觉就没事了。”又说:“天亮了还烧,我就抱下山去。”
早上醒来,孩子的烧没有退去,还拒绝吃东西,还一阵一阵地哭。赵伏文不再犹豫,抱起孩子往山下走。一个多小时后,他踏进小镇,脸上布着汗粒儿。他捉住一位行人打问。行人说,这儿卫生院又小又破,还不如去私人诊所。
赵伏文很快找到诊所。诊所里坐着一位红脸膛医生。他摸了摸孩子身子,马上让量体温。过一会儿,赵伏文从孩子身上取出量温计给医生看。医生说:“体温不低呀,得打针,打屁股。”说着开出方子递给旁边一位护士模样的姑娘。姑娘配好药,举着针筒来到赵伏文跟前。赵伏文慌一下脸说:“会很痛吗?”姑娘说:“不痛还叫打针吗?”赵伏文说:“他是第一次打针,没有经验。”姑娘忍不住笑了一声,不说话,对着孩子屁股一针扎进去。小家伙身子一颤,并不吭声。赵伏文奇怪听不见哭声,赶紧去看小家伙的脸,只见他开着嘴巴久久不动,过三五秒钟,才迸出长长的嚎哭。赵伏文想,时间差呢。
打过针,医生又开了一些药。结账时,赵伏文在衣兜里摸了摸,摸出一张银行卡。他向医生说明本来要去取钱的,没来得及,先到这儿来了。医生瞥一眼赵伏文说:“你再摸摸兜子,也许能找到现钱的。”赵伏文从衣兜里摸出几张小票,显然不够。医生说:“那这样吧,你赶紧去取钱,孩子放这儿我们看着。”赵伏文心想这分明是扣押人质嘛,脸上便生出不高兴。医生说:“我们这儿是诊所,你有啥不放心的。”赵伏文想不出反驳的话,只好把孩子交给那护士,转身还没走出门口,突然被医生一声断喝叫住。赵伏文说:“怎么啦?”医生拍一下自己红脸说:“我糊涂了糊涂了,这孩子是裂嘴呢,你走了我们找不着你,那……那就不好办了。”赵伏文的脸慢慢涨红,也涨成一张红的脸膛。赵伏文说:“你这人怎么这样你以为我不回来丢下孩子不管啦?”赵伏文又说:“你这不是脑袋而是胃里挤出的念头,不就是一点小钱吗何必如此欺人跟城里似的!”
随后一个月里,日子没啥不一样。不一样的是小家伙的身体天天在变化。
把小家伙搁在床上,已见不着安静了。若趴着,他会用手肘撑起上半身。要是仰躺着,他会奋力动弹手脚,一下,两下,终于翻过身来,小乌龟似的。有一次,他在赵伏文的护卫下站直了身子。这一新的经历让小家伙惊奇,他睁大眼睛,嘴里发出呀呀的欢声。同样的欢声还出现在洗澡的时候。这时他的手脚不再闲着,而主要用来拍打澡盆里的水,让溅起的水珠落到周围地上。
赵伏文算一算,两个月再加一个月,自己已替云琴养了三个月的孩子。他对自己说,是该打电话找云琴了。
赵伏文找出云琴的手机号码,然后把小家伙搁在坐椅车里,搬到樟树下与耳朵爷待在一起。他对耳朵爷说:“我要下山给云琴打电话了,我去去就回来。”
这个电话花去的时间比赵伏文预计的要多很多。他到了小镇,很快找到一只公用电话,可拨了号后,听到的是关机的提示。关机不是停机,需要的是等待。赵伏文只好等待。
临近中午,赵伏文才把电话拨通。电话那头响起懒洋洋的声音:“谁呀?”赵伏文说是我。懒洋洋的声音立即精神了:“是阿文吗?阿文,你怎么才给我打电话呀?”赵伏文说:“上午就给你打了,没通。”云琴说:“我是说为啥不早些日子打我手机呀?我天天等着呢。”赵伏文说:“我也天天等着。你说过很快回来接孩子的。”云琴沉默一下,说:“孩子怎么样了?”赵伏文说:“能在床上打滚了,还会咯咯地笑,笑声很响。”云琴说:“阿文,我不知道怎么说好。”赵伏文说:“你啥也别说,你赶紧回来一趟把孩子带走。”云琴说:“我也想把孩子接到城里来,可接来后怎么办?阿文,我还没办法呢。”赵伏文说:“耳朵爷说,自己崽儿自己养。”云琴说:“再给些时间好吗?我得赚点儿钱,有了钱兴许就有办法了。”赵伏文叹口气说:“云琴你知道吗?我很累。”云琴说:“我知道我知道。”赵伏文说:“我毕竟不是女人。”云琴说:“我知道我知道。”赵伏文说:“我特别怕孩子发烧。”云琴说:“你容我再想一想。今天太突然了,我没准备好要说的话。过几天你再给我打电话,我给你一个说法。”
过几天,赵伏文又给云琴打了电话。云琴开口就说:“阿文,这几天我最高兴的事就是等你的电话。”赵伏文说:“想出办法啦?”云琴说:“没有。”赵伏文说:“没有还高兴什么。”云琴又说:“这几天我老想着山上的日子。我发现那些日子跟我以前山上的日子不一样。同样在村里,味道不同哩。”云琴说:“这段时间我没找方哥。在山上老惦记着他的手机,到了这儿奇怪了,我反而没兴趣找他了。”云琴停一下又说:“在这儿上班也没意思,天天与不认识的男人说话唱歌,我烦了。”赵伏文说:“云琴你要说什么?”云琴说:“我想回去,在村里待着。”赵伏文说:“在城里待着,会想着村里。回到村里,又会想着城里的。”云琴说:“你是说我在村里待不住吗?”赵伏文说:“对。”云琴说:“你也不老在村里待着吗?”赵伏文说:“我跟你不一样。”云琴说:“有啥不一样的,有你在,我就不怕。”赵伏文心里一紧,慢慢地说:“这种事不要定得太急,你再好好想想吧。”
又过几日,赵伏文跟云琴通电话。赵伏文说:“这几天好好想了吗?”云琴说:“我什么也没想,我就等着你的电话。以前等方哥的电话总等不到,现在等你的电话总能等到。”赵伏文说:“把我和方哥扯在一起,不好。”云琴说:“我知道你跟他很不一样呢。”赵伏文说:“这几天孩子吃得多,力气也大了,不用扶着就能站住。他嘴里还喜欢嘟囔,也不知说些什么。”云琴说:“我觉得出来,你挺喜欢孩子的。”赵伏文说:“孩子是你的孩子。”云琴说:“可我回去不光是为了孩子。”赵伏文说:“别这么说,你想回就回吧。”云琴说:“本来我想多赚点儿钱再回去的。”赵伏文说:“山里不怎么花钱,多点儿少点儿没啥关系。”
赵伏文把云琴回来养孩子的消息告诉了耳朵爷。耳朵爷说:“她走归再不落去啦?”赵伏文说:“嗯。”耳朵爷说:“这好,村里有个囡儿好。”又说:“我讲的不对噢,云琴生了崽儿,不系囡儿系妇人哩。”赵伏文笑了一下。耳朵爷说:“妇人与囡儿两样,妇人养崽儿还养村子哩。”
这天晚上,赵伏文把孩子喂饱弄睡,然后靠在床上听收音机。收音机放着一段轻柔的音乐。听着听着,他也溜进了睡眠。睡眠中他看见一个女人走进屋子坐到床沿,冲他一笑,开始脱衣服,很快一双被奶水充满的乳房和一块黑毛蓬生的私处跳出来,在他眼前晃来晃去。他慌慌地醒了。他发现自己身上的那只物件站立着,一副战斗的样子。同时他心里有潮水涨上来,一浪一浪地拍打着。他的手禁不住伸出去,抓住自己那只物件。他的身体急急地摆动,每块肌肉都强硬起来,心中的浪潮卷起老高。突然,他哼了一声,身子静住,肌肉慢慢松掉。
第二天,赵伏文来到林心坟前,坐在两棵竹柏之间。他坐了许久,然后与林心说话。他说:“昨夜梦里我想女人了,我知道不好,可没抗住,我拗不过身体呢。”他说:“过几天,村里会多出一个女人,这回不是在梦里。耳朵爷说,这个女人不光养孩子还会养着整个村子。”他又说:“林心,我想告诉你,我挺想你的。我还想告诉你,我心里不安呢,因为接下来我的日子会不一样了。”
十三
云琴回来了。
回来的第一件事是从旅行包里掏东西。她给耳朵爷买了一瓶白酒,说是坐在大酒店里的人喝的;给赵伏文买了一条围巾,说是过些日子暖身子用的。赵伏文说小清明呢?你给小清明买了什么礼物?云琴说我呀,我就是他最大的礼物。说着便抱小家伙。小家伙见自己忽然到了一个不认识的人手中,嘴一扁,哇哇哭了。
晚上,小家伙跟着不认识的人到了一间屋子里,躺在不认识的床上。小家伙好不失意,就用哭声表达不高兴。这样闹了一夜,弄得云琴奈何不得。第二天,她抱着小家伙去找赵伏文。小家伙一见赵伏文,把双手使劲探出去,被赵伏文接了。云琴说:“清明不认我了。”赵伏文说:“得花时间,三个月不见了呢。”云琴说:“看出来了,清明跟你好着哩。”赵伏文点点头说:“我们的关系不错。”云琴说:“我还看出来,这三个月你瘦了不少。”赵伏文说:“瘦了就瘦了,也不算丢了什么,好好吃几顿又回来了。”云琴想一想说:“要不……往后我给你做饭?”赵伏文说:“那倒不用。”云琴说:“我要,从今天开始。”
这天起,云琴给赵伏文做中饭。赵伏文则抱着清明出去转悠,转悠一会儿,远远听到喊声,便回来。饭菜已在桌上摆好,赵伏文坐下来吃喝,云琴给清明喂米糊。待清明喂饱,赵伏文也吃好了。然后云琴一个人将剩下的饭菜吃完,洗了碗筷,带着清明离去。到了傍晚,她又带着清明过来做晚饭。吃过晚饭,她不拖沓,抱着儿子赶紧走人。
除了做饭,云琴也给赵伏文洗衣裳。以前赵伏文的衣裳在身上待得比较久,汗湿了就自然风干,现在不可以了,没穿几天便要撤换。他的床单不知多久没洗了,颜色变得有些暗,被云琴瞧见了,一把扯起扔到洗盆里。
衣裳干净了,脸面手脚也得跟着干净。有一次赵伏文拿着剪刀剪指甲,当左手剪右手时,剪刀忸忸怩怩的不听使唤。云琴看见了,取过剪刀替他剪了。剪完指甲,她又扯过他的脑袋看耳洞,看了一回,兴奋地嚷嚷,说见到一粒大耳屎了。说着便去找了一只耳掏来。赵伏文不让,说自己最怕掏耳朵了。云琴说谁让我见着这粒东西了,见着了不掏出来我心里硌得慌。口气倒像是乞求了。赵伏文只好坐下来让她掏。她把他脑袋使劲扳过来,拿耳掏往耳洞里深入。此时她的腰肢离他的眼睛如此地近,几乎要挨着了。他突然发现,这生过孩子的腰肢不仅是细的,还散着好闻的气味。他的眼睛有点儿慌,闭上又弹开,弹开又闭上。
过了几天,遇上一个日子,是中秋节。这天晚上,云琴多做了两样菜,把耳朵爷和黑狗叫过来一起吃。耳朵爷要喝口酒,从怀里掏出半瓶家烧。云琴说:“我给的那瓶酒呢?”耳朵爷说:“藏起噢,今日还不算大日子,那酒轮不着吃哩。”云琴取了三只杯子,把酒斟上。赵伏文说:“我不喝的。”云琴说:“喝一点嘛,我没见过你喝酒呢。”赵伏文说:“你喝吧,你说过你能喝的。”云琴说:“你不喝我也不喝。”赵伏文说:“冲着孩子,你也该敬敬耳朵爷的,。”云琴说:“那我敬两杯,一杯是敬耳朵爷的,一杯是敬你的。”说着把赵伏文那一杯取在手里,慢慢喝下。过一会儿,又把自己那杯喝了。
吃过饭,赵伏文送老少们出门。月光很好,地上涂了一层淡白。一村子的人和狗在淡白的地上走,脚步竟是轻的。走了一会儿,耳朵爷黑狗到家进去。又走一小会儿,到了云琴家。赵伏文把睡熟的孩子搁在床上,转身要走,被云琴叫住。云琴说:“我送送你。”赵伏文愣一下。云琴说:“今晚上月亮好着呢。”赵伏文不吭声,慢了脚步往外走。云琴跟了出来。两个人一前一后,在地上形成清晰的影子。月色静着,本可以不说话的,但此时两个人反而觉得不说话不好,于是低了头一边走一边找词儿搭话,还没找到,一抬头已到家。这段路太短了。
云琴站在那儿,抿一下嘴说:“你再送我回去。”赵伏文不看她,掉转身子往回走,走了几步,听到后面脚步追上来,还未回头,身子一紧,已被另一只身子箍住。这只身子是柔软的,还带着一股潮湿的气味。赵伏文要稳住自己,却听见自己的喘气声一点点变粗。他转过身去瞧云琴的脸。云琴的脑袋却往前一顶,抵在他胸口。月光照下来,水似的淋在她的头发上。赵伏文抬起手,摸了摸她的头发。云琴身子一抖,静住了。静一会儿,她的身子顺着他的身子慢慢下滑,脑袋靠在他的裆口上。赵伏文身子一下子热了。云琴说:“把我抱起来。”赵伏文想摇头,可双臂已抢了先,一把捞起她的身子。云琴说:“你别站着,你得回家呀。”赵伏文吸一口气,双脚运动起来,一步步移向自己的睡屋。
以后几天,赵伏文跟云琴说了一些坦白的话。赵伏文说:“我知道,这次你回来后一直瞄着我。”云琴说:“你早看出来了?”赵伏文说:“看出来了。”云琴说:“我想收着的,没有忍住。”赵伏文说:“不过比起那一次,你已经收了不少。”云琴说:“哪一次呀?”“就是你出走的前一晚上。”云琴嘻嘻笑了,说:“那个晚上吓住你了吧?”赵伏文说:“那天晚上太突然了,吓我一跳,没想到第二天还丢给我一个突然,又吓我一跳。”云琴说:“留下孩子我是没办法,真的没办法。”
云琴又说:“其实在城里那三个月我心里一点儿不安生。第一周歇口气,第二周就后悔了,第三周开始等你的电话。”赵伏文说:“我可没欠你的电话,你走的时候又没说。”云琴说:“可我心里整天惦记呢,又没法打回来,只能等着。”赵伏文又说:“像以前等方哥那样的等着?”云琴说:“你跟方哥不一样。”赵伏文说:“怎么个不一样?”云琴说:“你实实的,靠得住。”赵伏文说:“靠得住也不一定让人靠的。”云琴说:“我知道你心里瞧不上我。”赵伏文说:“我没有。”云琴说:“我在那儿赚钱,可我不出台。”赵伏文说:“我没说这个。”云琴说:“我说的是真的。”赵伏文说:“我真的没说这个。”云琴说:“那你想说啥呀?”赵伏文想一想说:“我也不知道。”
又过几天,赵伏文说:“算了,咱们结婚吧。”云琴说:“咦……”赵伏文说:“咱们弄个婚礼什么的。”云琴说:“这次是你吓我一跳。”赵伏文摇摇头说:“没有,你没有吓一跳。”云琴说:“你不在意我以前上班的事?”赵伏文说:“嗯。”云琴说:“你不在意方哥的事?”赵伏文说:“嗯。”云琴说:“你不在意孩子的事?”赵伏文说:“嗯。”云琴说:“你不在意……那咱们结吧。”
婚礼是在教堂举行的。按着村里的习俗,时间定在中午。
这是一次没有客人的婚礼,不过他们俩还是一起下山买了些东西,肉菜鞭炮糖果什么的。鞭炮是赵伏文要买的,他说:“鞭炮能闹出动静,好像很多人赶来参加婚礼似的。”糖果是云琴要买的,她说:“结婚就该有喜糖的,没有喜糖,别人以为我们玩家家呢。”
赵伏文把睡屋清洗一遍,又在村中闲屋里寻掏,居然找到一张旧梳妆台,洗净了搁在床边。云琴拿着剪刀在红纸上比划,花了两三个小时,终于剪出一组“双喜”,贴在门上和窗玻璃上。
婚礼那天,天气不错。临近晌午时,赵伏文在教堂门前候着。不多时,云琴抱着孩子走来,身后跟着耳朵爷和黑狗。云琴今天穿着酱红上衣和花呢裙子,脸上收拾得挺明净,头发盘成了髻。快到教堂时,赵伏文燃起地上的一堆柴草,又点着一串鞭炮。鞭炮的脆响把小清明吓了一跳,他扁扁嘴要哭,被云琴止住。云琴搂着小清明从柴草火苗上面跳过。按村里习俗,迈过这堆柴草叫踏红,表示丢掉以前的霉气,走进红火的日子。
一干人进了教堂。云琴把孩子交给耳朵爷,耳朵爷抱着孩子坐在长凳上,黑狗蹲在旁边。今天的婚礼他和它是仅有的宾客,做着证明呢。在耳朵爷与黑狗的目光中,赵伏文和云琴走到圣台前站在一起。赵伏文说:“今天是我和你结婚的日子。”云琴说:“嗯。”赵伏文说:“今天的婚礼简单了。”云琴说:“嗯。”赵伏文说:“再简单也不能少了三拜。第一拜给长辈,耳朵爷就代表了。”两个人弯身向耳朵爷鞠了一躬。耳朵爷嘿嘿乐了。赵伏文说:“第二拜是夫妻互拜。”两个人对着脸躬躬腰。赵伏文又说:“咱俩不信教,可在教堂里结婚,就要得到圣主的祝福,所以这第三拜是给圣主的。”两个人面对圣台上方的圣像,认真地鞠躬。赵伏文说:“今天没有伴郞伴娘,也没有证婚人,但圣主在看着咱们。咱们每人当着圣主的面说一句话吧。”云琴说:“你先说。”赵伏文对着圣像闭上眼睛,轻轻地说:“我过去有错,云琴过去也有错,请宽恕我们吧。我俩今后会好好过日子的。”随后云琴闭上眼睛,说:“往后我会对我老公好的,也会对清明好的,我还要给我老公生孩子。”说完了,弹开眼睛看赵伏文。赵伏文想了想,想不出还有什么程序,说:“就这样吧。”
接下来是去厨间吃饭。赵伏文把准备好的肉菜端上,耳朵爷想起酒来,说:“今日系大日子噢,那瓶好酒我去去拿来。”说着急忙起身出门,过一会儿慢着手脚进门。云琴见他迟疑的样子,问怎么啦。耳朵爷从怀里掏出酒瓶,还是那家烧。云琴说:“那瓶酒藏得太好,找不着啦?”耳朵爷不好意思地摇头,说:“我走到屋里,拿起那酒又放落了。”云琴笑了说:“耳朵爷,你蛮小气噢。”耳朵爷说:“你们不吃酒,系我自己吃的嘛。”云琴看赵伏文,说:“今天这日子,还是不喝?”赵伏文说:“喝点儿吧,不然我都不像新郎倌了。”
三个人开始吃喝。赵伏文喝下一杯,又喝下一杯,脸上渐渐走出红来。云琴稀奇地说:“你脸红了呢。”赵伏文摸一下脸说:“我一喝就上脸。”云琴说:“不光脸红,还浮着伤感。”赵伏文说:“你胡说!”云琴说:“真的真的,你脸上有伤感,没藏住呢。”
正说着,坐椅里的小清明哭了。这是讨吃的声音。云琴把他抱起,拿了米糊喂他。喂了几口,赵伏文说:“给小清明弄点儿好吃的,让他也高兴高兴。”就起身把那包糖果取了来。他拣一颗奶糖剥开,递到小清明嘴边。小清明吮了一口,脸立即活了,不停地往赵伏文手指上凑。云琴看着桌上那包糖果,突然说:“我也要伤感了。”赵伏文说:“怎么啦?”云琴说:“以前村子里结婚,新娘子把糖果往地上一撒,好多人弯着身子抢呢。咱们倒好,买了糖果也分不出去。”赵伏文说:“咱们这婚礼跟别人不一样。”云琴说:“我知道不一样,可我还是不高兴。”赵伏文笑一下说:“分糖算什么难事儿,待会儿我带你去分吧。”
吃完饭,耳朵爷回去了,小清明躺床上睡去。赵伏文携了那包糖果,捏着云琴的手出门。没走几步,云琴便明白要到哪儿去。果然赵伏文的脚步走向林心的坟坡。云琴说:“是去跟林心说一声?”赵伏文说:“是去分糖儿。村里没人了,可有树,我想把糖儿分给村里的树们。”云琴新鲜地说:“这想法倒是有趣。”俩人走到土坡上,赵伏文指着林心坟前的两棵竹柏说:“咱们先分给它们,每棵一粒。”他蹲下身子,在树下扒开一个小坑,把糖果埋进去,然后抬起头说:“用不了多久,树根会把糖分吸走的。”云琴高兴起来,学着样儿给另一棵树埋了一粒糖果。
俩人又走到樟树下。云琴说:“这樟树天天跟我们守在一起,最亲了,送它两颗吧。”赵伏文点点头说:“树有灵性,樟树知道我们结婚,会高兴的。”俩人在树根边挖了小坑,填进两粒糖果。随后两个人往前走,在村里转一大圈儿,每遇上一棵树,就停下打声招呼,送出一颗糖儿。其间遇到一棵长在土墙上的瘦树,他们也不避开。赵伏文抱住云琴的腿托起,云琴在空中把糖果塞入土墙里。
这天下午,两个人分出去五十多颗糖果。
十四
婚后的生活有些不一样。不一样的主要在床上。
先前赵伏文最怕睡前的昏灯时段,除了翻翻书,时间多得花不完。现在身旁多了一只女人身子,一下子忙碌起来。黄淡的灯影里,先是他的手去触碰旁边的身子。旁边的身子经不起触碰,扭动几下便活了。之后他的嘴巴跟上去,在那只身子高高低低的地方游走一遍。经过之处,遇到的总是欢迎和颤动。不多一会儿,那只身子便光亮了,滋润了,像汪着水的井。赵伏文则像一只水桶,直冲冲地扑进井口,淹没在深的水中。
没过几日,赵伏文便知道云琴是贪的。她的身子不胖,却特别地有弹性。这种弹性散发一种气息,表示着潜伏的力气。力气不用掉,她的身子便不容易静下来。有时为了哄小清明入睡,云琴就轻轻拍他的身子。拍着拍着,小清明睡着了,她也睡着了。睡了一个小时,或者两个小时,她醒转过来,那念想还在,就粘住赵伏文身子,把一个晚上备着的力气用掉。在消费力气的过程中,她还喜欢发出声音。有一次她高了兴,挤出嘹亮声响,把小清明吵醒了。小清明没有哭,弹开眼睛,静静地看着她和他。小清明的目光是无邪的未开化的,像是存在又像是不存在,弄得她和他停在那里,躲也不是,不躲也不是。
一天凌晨,赵伏文还睡着,朦胧中觉得自己两条小腿被一只手轻轻地摸来摸去。他以为是云琴的挑逗,慢慢睁开眼睛,却见云琴坐在那儿,研究似的伸着脖子,脸上沾着好奇。赵伏文明白了,自己小腿上的问号吸引了她。这问号的疤痕现在已有点儿淡,在昏黄的灯光下不容易瞧出来。搁在晨光里倒是清晰的。云琴见他醒了,抬起脑袋说:“这是怎么回事呀?左一个问号,右一个问号。”赵伏文不吭声。云琴说:“我见过文身,青龙老虎还有蝴蝶什么的,没见过你这样的。”赵伏文淡着脸,将眼睛闭上。恍惚中,耳边有了轻软的吐气声。云琴贴着他的脑袋,幽幽地说:“你不说我也知道,你是为你那位林心刻的。”
过了两日,云琴收拾房间,在抽屉里瞧见一只牛皮信封,里边塞着一沓稿纸,稿纸间还夹着一张照片。云琴取出照片,见上面一个姑娘正搂着一棵大树,脸上有开心的笑。再看那树,分明是村里的大樟树。云琴又取出稿纸,每一页都写着字儿。她草草看了一篇,里边有好些伤感的句子,像K厅里唱的歌词。
这天晚上,云琴把小清明哄睡,拽着赵伏文出去。两个人走到樟树下,赵伏文刚要坐下,被云琴拦住。她说今天换个地方吧,就引着赵伏文往前走。走了一段路,来到林心的土坡上。赵伏文说:“干吗到这儿?”云琴说:“在这儿坐坐不行呀?”说着扯了赵伏文在两棵树之间坐下。天上有半弯月亮,空气中游动着凉意。云琴说:“说点儿什么吧。”赵伏文说:“你说吧,我听着。”云琴笑嘻嘻地说:“还记得上次我在教堂说的话吗?”赵伏文说:“哪次呀?”云琴说:“结婚那天。”赵伏文噢了一声说:“你说你要给我生孩子。”云琴说:“对,我老惦记着这事哩。”赵伏文说:“那就生一个吧。”云琴说:“不只生一个,我要生两个呢。”赵伏文说:“为什么两个?”云琴说:“生一个男孩,生一个女孩,那多好呀。”赵伏文说:“一男孩加上一女孩再加上清明好像有点儿多了。”云琴说:“不多不多,村子这么大,不嫌多的。再说在这儿谁也管不着,不生白不生呢。”赵伏文呵呵笑了,说:“今天你说这个,什么意思?”云琴说:“没啥意思,我就想呀,我的身子怎么还没动静。”赵伏文说:“这种事着急有什么用?”云琴咧嘴一笑说:“有用的,着急了就有理由来霸占你。”说着用手去摸赵伏文。赵伏文吸一口气说:“在这儿……不行。”云琴说:“有啥不行的,你是怕你的林心看见吧?”赵伏文不吭声。云琴说:“你怕我不怕,我不怕她看见。”她取了赵伏文的手,往自己身上贴。她让这只手从自己的上衣下摆进来,沿着肚皮往上走,停留在乳房上。然后她禁不住哼叫了一声。这一声不响,却把赵伏文叫醒了。他让手离开乳房,回到自己身边,然后猛地站起,闷了头往家里走。
云琴愣了几秒钟,赶紧站起身去追赵伏文的身影。她边走边有些心慌。进了屋门,见赵伏文已坐在床边,气呼呼地扭着头。她走过去坐到旁边,把手搭在他的手上。他把她的手拿开,说:“今天,你是成心的。”云琴不好意思地笑了一下。赵伏文说:“你想让她看见咱们,还想让她听见咱们。”云琴说:“我好像错了。”赵伏文说:“不是好像,就是错了!”云琴说:“你好像生气了。”赵伏文说:“不是好像,就是生气了!”云琴说:“我认个错,你不生气了好吗?”赵伏文说:“林心已经在天上了,你还悄悄跟她赌气,心眼儿也太小了吧。”赵伏文说:“我告诉你,没有林心,我就不会到村里来,没有林心咱们俩就遇不上,你谢她还来不及呢。”赵伏文又说:“人活了些年纪,谁没个故事。你去城里待了几年,见过的人遇到的事都不少,你说了,我听着,你不说,我也不问。我跟林心的事属于过去,得由我自己收着,你别探头探脑地往里看。咱们要做的,是好好过日子,你我得把心思放在日子上。”
赵伏文说过了,气消了一些。两个人熄灯睡觉。暗黑中,赵伏文脑袋被云琴的胳膊绕住。她把嘴巴靠在他的耳边,轻声说:“阿文,我没别的意思,我就想让你对我好。”赵伏文动一下身子,不说话。云琴说:“我知道你对我好,可我还想再好一点。我也知道再好也赶不上你对她的好,可我想有她的二分之一。我有二分之一就知足了。”
云琴的这次闹腾只是小小插曲,被日子一卷就卷走了,而她在林心坟前说的心愿竟很快得到了回应。十多天后,她肚子真的有了动静。
这天上午,云琴下山去了小镇。下午回来,她对赵伏文说:“今天我去了卫生院。”赵伏文说:“去卫生院……你什么意思呀?”云琴说:“我去看医生了。那医生挺有趣的,她对我说,你去跟你家里的说,他要当爸爸了。”赵伏文说:“她说的家里的是我吗?”云琴说:“废话,不是你是谁!”赵伏文嘿嘿笑了:“当然是我了。”
傍晚,赵伏文给云琴打下手,比平时多烧了两个菜。吃饭时,他有些心不在焉,扒了几口,见碗里已空,便去添了一碗。几口吞完,再去添了一碗。待用掉三碗饭,觉得肚子有些发胀,才知道吃多了。他哦的一声打一个饱嗝,对着云琴拍拍肚子,表示要出去散步。他从家里到樟树,绕着樟树走了几圈,又想起去见一见耳朵爷。他走到耳朵爷家推开门,见耳朵爷坐在饭桌前,脸上背着灯光,嘴巴模糊地一动一动。赵伏文说:“耳朵爷,你怎么没喝酒呀?”耳朵爷说:“咋样?”赵伏文说:“今晚上你得喝一杯。”耳朵爷说:“咋样嘛?”赵伏文脖子一伸打出一个饱嗝,然后呵呵笑了,说:“我升级了,我马上要当爸爸了!”
除了高兴,这个晚上赵伏文还伴随着计算。他第一次对日常生活的开支进行了盘点。去年上山,他带着一张银行卡,里头存着一万多元,这是他与林心筹备结婚时留下的余额。按理说山上的花销是很小的,但回忆一下,卡里的钱已少了一半。基本的支出是每周下山一次,取些肉米油盐和日用东西,加上喂养清明和理发购书备用药什么的,再小的雨滴也能把地面打湿。当然云琴手头攒了一些钱,具体数目他没细问。即使她的存钱有点儿可观,但与远长的日子一比,未比让人安心。对付以后的日子,松着身子闲吃总是不可靠的。
睡觉之前,赵伏文发现自己已形成决心。他向云琴宣布:“以后再不能这么闲着了,我得找点儿事干。”云琴说:“什么时候开始?”赵伏文说:“明天。”
赵伏文的决心首先落实到鸡鸭上。他下山买来几只小鸡和几只小鸭。这些小鸡小鸭们声音很嫩,颜色也很嫩。它们往地上一跑,就像是一群鲜艳的颜色在活泼地移动。赵伏文还学习吆喝。他试了几次,最后把嘴巴一撅,抖着舌头,发出一串上扬的颤声。当他第一次用这种声音成功地将小鸡小鸭们召集到跟前时,他像一位军事指挥员哈哈大笑。
弄妥了小鸡小鸭,赵伏文又想到药材。在小镇上,他好几回看到山民挑着各种根藤去中草药铺换钱。既然根藤能换钱,他也可以去挖。他把想法跟耳朵爷讲了。耳朵爷说:“药材我分灵清噢,可惜我无力气哩。”赵伏文说:“你无力气没关系,我有力气。”耳朵爷说:“有力气也无用噢,眼睛要分灵清。”赵伏文笑起来说:“耳朵爷,把你的眼睛借我用一用,用完了就还给你。”
耳朵爷抖起精神,领着赵伏文往村外山坡上转。他走到一丛绿叶红藤跟前,用棍杖一指说:“这系雷公藤噢,把土里的根儿挖起,杀肿杀毒哩。”他走到一群盾牌模样的绿叶前,说:“这系野葛噢,葛根儿杀身体暖,也杀泻肚。”他又找着一种生着紫花的草枝,说:“这叫桔梗,把它的根儿烧汤喝落,杀咳嗽噢。”耳朵爷在动用了许多个“杀”之后,说:“多了记不牢,有这三样东西,你要用掉蛮多力气哩。”
自此以后,赵伏文与雷公藤葛根桔梗打起了交道。他肩挎背篓,手拿柴刀,游走在山坡和溪边,见到这三种藤草,就把柴刀砍进土里,取出根部。回家把根泥抖净,晾在晒筛上。这样攒些日子,见渐渐多了,便装到箩筐里挑下山去。药铺店主是位大嗓门的独眼男子,每回见到赵伏文就嚷嚷:“城里人哩,勤快人哩,你又要让我掏钱哩。”
其实赵伏文换到的钱并不多,他也没有把草药当做多大的事儿。但他感到愉快。在这个秋末初冬的季节里,他实实在在跟大山粘在了一起,或者说,他扎扎实实变成了村子里的人。
十五
云琴的身体先是由冬天包围着的。到了春天,衣裳一脱,身子便显形了。然后那肚子仿佛得了山风的援助,一日追着一日地壮大起来。
天气转热的时候,云琴的肚子快守不住。她给山下的母亲捎了信,让她上来帮几天忙。上山做礼拜的村人带回母亲的回话,说你还是叫接生婆吧,我怕见血呢,上回不知好歹,晕了头不说,还接了一个怪种出来。这话不仅无趣,还有些不善。云琴与赵伏文过日子后,曾下山去看过父母,父母的脸依旧又苦又冷,一下子败坏了云琴的心情。她一赌气,以后也就懒得再理他们了。现在母亲说出这样的话,也不算新鲜,最多让云琴扫兴地跺一跺脚。跺脚之后,她定下主意索性连接生婆也不请了。她跟赵伏文说:“有你就行了。我就不信,你比一个老女人还不如。”赵伏文愣怔着说:“这种事玩笑不得。”云琴说:“谁跟你玩笑了,生孩子又不是第一回,我心里有数。退一步说,真出了啥事,只怕接生婆也拿不出主意。”赵伏文说:“云琴,你成心想吓唬我一回呢。”云琴呵呵笑了。
赵伏文心里有了一块石头。为了对付这块石头,他赶紧下山买了一本女人生育的书。接连几天,他对其中分娩一章进行细致的研读。研读的结果是既明白又糊涂。明白的是拿掉了神秘感,知道一二三四的步骤。糊涂的是搂着一堆名词无法去体会,在脑子里搭不成一个现场。他想,若捧着菜谱,可以边看边动手,好歹能弄出一盘菜来。这本书却不行,哪里去找提前练习的机会。
六月末的一个上午,云琴的肚子隐隐作痛。赵伏文提起神儿,先杀掉一只鸡,特别熬了一碗鸡汤。这碗鸡汤能添加力气,将在云琴需要发力时喝下。又备得洗盆垫布卫生纸剪刀纱布等,还烧了一锅热水等着。到了傍晚,云琴已痛得不能动弹。赵伏文把清明放在椅车里搁到门外,让耳朵爷看着,顺手关上门。闭了门的屋子明显地热,云琴躺在那儿满脸通红。赵伏文想一想,又打开门,推开所有的窗户。
云琴开始叫痛。她的双腿分开竖在床上,不停地晃来晃去。赵伏文想,这叫阵痛。过一会儿,云琴身下涌出一股浊水,湿了一片。赵伏文想,这叫破水。他又想,接下来该是开宫了,从一指开到十指,就可以生了。这时云琴的叫声变得高亢,同时她的手乱乱地探摸几下,抓住了赵伏文的手腕。由于手臂的传递,她的叫声在赵伏文身上窜来窜去。赵伏文想,这样喊叫要用掉很多力气。他说:“你要忍着点儿,现在才是三指,还早着呢。”云琴喘着气说:“我痛!”赵伏文说:“我知道。”云琴说:“我像被人砍了一刀!”赵伏文说:“我知道。”云琴说:“我没力气了!”赵伏文说:“我知道。”云琴说:“我……现在几指了?”赵伏文说:“也就……四五指吧,你得省着力气。”云琴说:“去你的四五指,我……开始生了。”赵伏文探头一看,果然见着一团毛乎乎的东西,是孩子的毛发。赵伏文甩掉云琴的手,扑到孩子跟前。云琴的叫声顿时又升上去。叫声中,孩子的脑袋挤了出来,接着露出身子和双手。那双手得了解放,在空气中快活地划了一下。最后,孩子仿佛用双腿一蹬,让自己跌出口子,掉到垫布上。赵伏文伸长脖子,盯着垫布上血糊糊的东西,眼睛一眨一眨,一时不知该干什么。几秒钟后,他才看到小肚子上的脐带。他伸手取过剪刀,往脐根上剪断,贴上纱布,然后将孩子抱在手里。
云琴松了身子,疲累地将眼睛合上,合上了又弹开,说:“你看仔细了。”赵伏文说:“嗯。”云琴说:“男的女的?”赵伏文说:“女孩。”云琴说:“有什么……不一样的?”赵伏文说:“有一点。”云琴瞪大眼睛说:“哪儿不一样?”赵伏文说:“她不哭。”云琴说:“还有呢?”赵伏文说:“其它没瞧出来。”云琴舒口气说:“你揍她一下,她会哭的。”赵伏文把孩子搂住,腾出一只手来,却不知往哪儿拍。这么小的东西,哪儿都下不了手。正犹豫着,小东西自己先有了行动。她弹一下身子,嘴里突然发出一声细叫。这细叫像是引子,将一股哭声引了出来。哭声很响,汹汹涌涌的。
哭声中云琴合上眼睛,合上了再次弹开。她想起了什么,说:“鸡汤呢?那碗鸡汤呢?刚才怎么没让我喝下?”赵伏文愣了一下,忍不住哈哈笑了。
赵伏文给女儿取名夏子,意思是夏天的孩子。云琴不反对,只是觉得有点儿像日本人的名儿。
云琴紧要时刻没喝上鸡汤的遗憾,在坐月子时得到了补偿。赵伏文把盛着鸡块的大碗搁在篮子里,用绳子系住,吊在清凉的水井内。每次做饭时,他去水井边把篮子提上来,取些鸡块回来做成一道专菜,让云琴吃下。也许就因着这些鸡块,云琴的奶水挺充足,整天鼓胀胀的。夏子究竟是女孩子,吃起奶来不凶猛,文文静静的样子。于是奶水每天多些下来,挤在碗里给清明喝。清明早没了奶水的记忆,现在突然得到可口的饮料,高兴得直哼哼。时间一久,要是一天见不着奶碗,便愤怒地哭。他一哭,夏子醒来了,也会跟着哭。两道哭声哇哇地混在一起,又纷闹又有趣。
夏子五六个月时,开始喜欢听声音。屋外搭话的声音,狗吠的声音,鸟鸣的声音,甚至树枝摇动的声音,都能引起她的好奇和寻找。有时赵伏文坐在樟树下与耳朵爷聊话,夏子的脑袋便转来转去,一会儿看看这张嘴巴,一会儿看看那张嘴巴。星期日上午,教堂那边有歌声传来。夏子瞪大眼睛望着前方,身子不停地扭动,要求赵伏文走向歌声。其实此时上山的村人已逐渐减少,合唱的歌声也有些单薄。但这声音听在夏子耳朵里,仍是复杂而洪大的,因为她从没听过这么多人一齐发出的声响。
夏子满岁时,教堂的歌声更稀弱了。山下早有教堂,对老村子又渐渐淡了牵挂,因此上山礼拜已变得不太重要。礼拜这天,教堂里一般坐着五六个人,多的时候七八个人,他们对着圣像单调地祷告或者唱歌,有时也听一位牧师模样的人说话。此时在显得空旷的堂厅角落里,坐着赵伏文和夏子。夏子是来听声音的,每周一次的声音表演让她感到有趣。赵伏文是来看夏子听声音的,夏子高兴,他也就高兴。
夏子不足两岁的那个春天,云琴肚子又发了芽。有了前两次的经验,这次不用检查便知道是怀孕了。她把消息说给赵伏文,赵伏文静在那儿,脸上神情有些晃。云琴说:“你脸上是高兴还是不高兴呀?”赵伏文说:“是高兴。”云琴说:“可我怎么瞧不出来?”赵伏文抹一把脸说:“其实我是不知道该高兴还是不高兴。”云琴说:“你这么说,高兴也是不高兴了。”赵伏文说:“我是担心。三个孩子,咱们养得过来吗?”云琴说:“我说过给你生两个孩子,我说话要算数的。”赵伏文说:“生孩子又不是生蛋,说来一个就来一个。”云琴说:“告诉你吧,肚子里装着儿子,你不要我要!”赵伏文乐了说:“你怎么知道是儿子?”云琴说:“我心里有数。”赵伏文说:“若是女儿就不要了?”云琴说:“我……不是那个意思。”
接下来的半天,赵伏文坐在院子里掷硬币。硬币升入空中,又一头栽到地上,蹦跳着躺倒。清明与夏子站在旁边,看得咯咯直笑。他们争抢着把硬币拣起,交给爸爸再扔。赵伏文就扔了一次又一次,他有时看到阳面,有时看到反面。晚上吃饭,赵伏文对云琴说:“生吧,把孩子生下来。”云琴说:“你定主意啦?”赵伏文点点头说:“我还给孩子起了一个名字,叫赵所以。”云琴说:“这名儿有点儿怪,不过也有趣儿。”赵伏文说:“还有一个好,男孩女孩都合适。”云琴坚持地说:“不会是女孩的。”赵伏文说:“你倒是凭什么呀?”云琴用筷子敲一下饭碗说:“就凭我能吃,就凭我的肚子特别贪嘴。”
云琴的贪嘴在随后日子里得到了证明。她的饭量变得很大,以前是一碗饭,眼下两碗饭还不够。吃过饭收拾盘碗,见还有些剩菜,便不客气地拨进嘴里。晚上小睡一觉醒来,肚子慌慌的,原来是饿了,只好去厨间烧一碗粉干或者煮两个鸡蛋来吃。现在她对赵伏文常用的话是讨吃。她说:“阿文,你去弄些溪鱼来吃。”赵伏文便去溪边忙碌,花几个小时捉几条小鱼回来。她说:“阿文,你去弄点水果来吃。”赵伏文便满山爬找,摘些青涩的树果回来。她说:“阿文,这些果子没法吃的,你还是下山去买吧。”赵伏文便把药材挑去小镇卖了,再买些水果和点心带回家。云琴把水果和点心藏起,让自己先忍着,忍不住了才拿些出来吃。吃的时候免不了被清明夏子撞见,哭嚷着也要。云琴分一点儿给他们。清明夏子觉得好吃,吃完了用舌头舔一圈嘴唇,然后伸出小手还要。云琴便不乐意了,她举起手掌,把两只小手打了回去。
因为吃得多,云琴的身形发展得很快。五六个月时,她的肚子看上去像七八个月。真到了七八个月,她搬动身子已有点儿困难。这时云琴就气壮地向赵伏文解释:“瞧见了吧,我不是自己嘴馋,我是吃给肚里儿子的。”
云琴的生产是在冬日的一个下午。赵伏文杀了鸡做好一应准备,又在屋子里搁只铁盆烧了炭火。清明夏子见妈妈白天躺在床上,很不明白,不停地问怎么啦。赵伏文告诉他们,这是生孩子。清明夏子看看爸爸脸色,兴奋起来,在屋子里跑来跑去,一边嚷着生孩子啦生孩子啦。赵伏文按住他们,送至隔壁屋子。耳朵爷和黑狗已等在那里。耳朵爷把杖棍横在门口,表示不允许小孩和黑狗出去。
云琴躺在床上不觉得冷。肚子的痛像一张被子盖住她的全身,她开始满头大汗地喊叫。有了上一次的历练,赵伏文不再轻易慌乱。等痛叫叫够了,他把鸡汤端来,对着云琴的口灌下去。鸡汤果然给云琴添了气神儿,她把身上的力气收集起来,往腹部送去。一块东西挤出来,卡在了口子上。赵伏文轻声吼道:“使力,再使一把力!”云琴再吸一口气,好一会儿不肯吐掉。那块东西终于滑出,滚到垫布上,哇地哭了。云琴把憋着的气松掉。赵伏文抱起小小孩子,嘿嘿地笑。云琴说:“咋样?”赵伏文说:“真是个带把的。”
赵伏文把小小孩子放在水盆里,小心地揩洗。还没洗好,听到云琴慌慌叫了一声。赵伏文说:“怎么啦?”云琴说:“好像没生完。”赵伏文:“什么……意思?”云琴说:“还有一个,好像还有一个。”赵伏文探头去看,那口子真的还有动静。赵伏文急急将手中的孩子裹好搁在床上,然后紧紧手,有点儿严肃地站在那儿。云琴嘴巴动了动,说:“还有鸡汤吗?”赵伏文低了声音说:“没了,我没想到。”云琴说:“我饿了,我要吃东西,我吃了东西才有力气。”赵伏文说:“我去拿。”就紧着步子出了屋子,奔到厨间找吃物,找了几找,哪有现成的可口东西。他心里慌了一下,想起熬鸡汤撇下的鸡块,赶紧取来搁在锅里加热。他烧了两把柴,把鸡块盛在碗里往睡屋走。一推开门,听见一阵嘹亮的哭声。他以为是裹布里孩子发出来的,没在意,将鸡块端到云琴跟前。云琴疲软地抬手指指身下,赵伏文蹦一下脚去看,只见一个跟刚才一模一样的小东西趴在垫布上,一边哭一边把手脚划来划去。他的哭声肆无忌惮。
赵所以的名字没有作废。两天后,赵伏文给两个小小孩子取名为赵所和赵以。
十六
清明七岁的时候,夏子六岁,赵所赵以三岁半。
七岁的清明说话有些漏风,嘴巴里像放了一块石子。但这块石子是打小放在嘴里的,家里人听惯了,不觉得有什么。他自己说惯了,也不觉得有什么。
七岁的清明很能跑了。他喜欢在村子里东走西逛,四处张望。遇到水井时,他把脑袋探进去,看会儿自己的脸,然后捡起一块石头丢下去,让自己的脸一阵晃动。有时候碰见墙上的语录,他就停下来,翘起脑袋一个字一个字看过来,看得很不明白。更多的时候,他走进杂草占领的院子,推开一扇扇残破的屋门。屋内的光景总是不好,要么空空的什么也没有,要么摆着一些暗旧家具,上面全是蜘蛛网。有的房顶少了瓦片,阳光漏进来,能看见地上长着几蓬杂草。
清明听爸爸说,几年前村子还不是这样的。爸爸说,屋子里没人,屋子就容易败掉。爸爸又说,村里有那么多屋子,我们住不过来,只好看着它们慢慢败掉了。
但村子里也有许多好玩的。清明比较喜欢爬树。开始的时候,他的双腿夹不住树干儿,没爬几下滑了下来。后来他在耳朵爷那儿讨到办法,用一根麻绳系成绳圈儿,双脚套住贴在树干上,嗖嗖就上去了。然后他坐在树杈上,等着凉风吹来。风一吹来,树叶哗哗地响,他也跟着摇来晃去。几天前,他没事干了,让自己追赶一只花鸡。这只花鸡半大不小的,很傲气的样子,清明便追着它跑,从村子这头追到那头,掉个身子,又从那头追到这头,最后他跑不动了,停住脚步喘气。那只花鸡也站住了喘气,喘着喘着双腿一软,昏倒在地上。要不是耳朵爷知道了,取来木盆盖住花鸡,然后一阵敲擂,那只花鸡只怕醒不过来了。
夏子跟哥哥不同。她也追东西,但追的是蜻蜓或者蝴蝶。蜻蜓的翅膀是透明的,蝴蝶的翅膀是彩色的,都很漂亮。夏子追它们的时候,就张开翅膀,学着飞翔的样子。飞着飞着,她觉出自己的身子轻了,就快活地笑起来。
跑够了,夏子坐到石阶上,静静地听声音。进入她耳朵的有风儿跑动的声音,树叶碰撞的声音,知了的长鸣和鸟儿的叫声。她喜欢鸟叫,啁啁啾啾,咕咕咿咿,唧唧喳喳,每一种声音都挺有趣。有时她也举起脑袋看天空。天空有一块块白云,明明在动着,却不发出一点儿声音。
云琴这几年有长进。她学会了晒腊肉、腌咸菜和做豆腐。晒腊肉比较简单,把肉搁在盆里,倒入酱油黄酒白糖什么的,浸透了,挑到竹竿上去见太阳。腌咸菜比较有意思,把青菜凉蔫了,码在大缸里,码一层撒一些盐,待一层层高上来,就让清明爬上去踩,踩实了,再用石头压上。做豆腐比较麻烦,磨豆子、熬浆、点卤水、压板,一板豆腐做下来,云琴脸上全是汗珠。用手指钩住一甩,地上能形成一条水线。
云琴还想学做衣服,被赵伏文劝住了。自做衣服不仅费时费力,也不见得省钱,还不如去小镇买。小镇那儿的衣裳花花绿绿的,算不上太贵。可惜的是,这几个孩子的衣裳不能接龙,清明不能传给夏子,夏子也不能传给赵所赵以。因此买的衣裳要大一号,穿在孩子身上老松松垮垮的,像是没有膝盖和屁股。
赵所赵以穿的衣裳总是一样。他们站在一起,像两只麻雀或者两只鸡蛋一样让人难辨。夏子心细,能从两张脸上见出区别——她知道弟弟俩的眼睛和鼻子有一点点不一样。清明的眼光粗糙些,就弄不太明白哪张脸是赵所的,哪张脸是赵以的。他带着他们玩,时常手一指说:“赵所你过来。”被指的弟弟摆摆小手说:“不对不对,我不是赵所,我是赵以。”又有一次他呵斥道:“赵以你别动我的弹弓。”闲着手的弟弟便委屈地说:“我没动你的弹弓,我没动。”
有时赵所和赵以也搞不懂自己。赵以摔倒了,抱着膝盖哭起来。赵所在旁边看着,不一会儿就觉得自己的膝盖很不舒服,忍不住也哭起来。赵所正玩着,突然站起身向屋里跑去,原来他肚子不爽,占了马桶。赵以不知道赵所干什么,跟着进了屋子,见赵所坐在那儿,自己的肚子立即闹腾起来。他对赵所说:“你快点儿,我要拉在裤子里了。”两个人玩捉迷藏,玩不出什么悬念。一个藏得好好的,不过一分钟,最多两分钟,就会被另一个找出来。只是有一次,赵所躲在一棵树后面睡着了,赵以捉他不着,没意思起来,很快困了,也趴在石凳上睡去。耳朵爷走过来见着了,说:“这两个屁崽噢,白天困大觉,会梦见臭屁哩。”
天气热了,白天拉得很长。吃过晚饭,离天黑还有一大截时间。赵伏文将竹床板儿搬到樟树底下,架在凳子上。小家伙们在树下跑来跑去,跑累了往竹床上一躺,听大人们说话。听一会儿觉得没趣儿,就嚷起来,让耳朵爷讲故事。耳朵爷的话他们学不会,但听得懂。
耳朵爷常常讲村子的历史。他说这村子有来头,当年南宋的时候,有兄弟俩在朝廷做官儿,本来做得好好的,突然惹了一个姓秦的奸臣,惹不起就躲,只好跑到这儿过日子了。耳朵爷说,从那时算起,村子已活了八百多年。村子十年相当于人的一年,八百多年等于一个人活了八十多岁。耳朵爷咧开嘴巴说:“八十的人噢,牙齿会不牢,一个一个掉落,跟村里的房子一样哩。”
清明不爱听牙齿和房子。他要听打仗的事儿。耳朵爷就说咱们村打过仗呢,当初日本人打败仗撤退的时候,有几个鬼子兵蹿到这儿。他们放了两枪,把全村人都吓跑了,然后抢走粮食和牲口,村子像摔了个大跟头。后来才知道,那几个鬼子不是日本兵,是土匪痞子扮装的呢。耳朵爷说:“那时我系小后生噢,听到日本鬼子双腿抖得响,怕跑不赢子弹哩。”说着不好意思地缩缩脸,嘿嘿笑了。
日本鬼子的故事没有吸引住夏子,她不喜欢打仗什么的。她躺在那儿静静地看天空。天空的星子真多呀——她想数数,可没数几颗就乱了。天空的星子真近呀,近得似乎爬上梯子就可以摸得着。她趁耳朵爷闭着嘴,突然问:“耳朵爷,这些星子到底是什么东西,好玩吗?”耳朵爷看看她,又眯眼看看天空,说:“好东西噢,又水凉又光亮,落在掌里冰块儿一样,不过不能吃哩。”夏子说:“星子……有多高呢?”耳朵爷用手指指村子后面的山影,说:“老高噢,爬上这山顶才拿着,拿着了像摘果子。”耳朵爷说:“你人小噢,踮起脚脚才拿得着。”耳朵爷想一想又说:“星子好东西,一人只摘一颗,多要不得噢。”
第二天,夏子悄悄对清明说:“哥,你见过冰块儿吗?”清明说:“我见过冰玻璃的。”在过年前,天气最冷的时候,山里小沟的水会冻出薄薄的一层冰。夏子说:“我说的是现在。”清明摇着头说:“现在是夏天,夏天不会有冰块儿的。”夏子指着村后的山顶说:“晚上到了那里,就会看见冰块儿。”清明说:“我不信。”夏子眨眨眼说:“告诉你吧,我说的冰块儿是星子。耳朵爷说了,星子放在手里像冰块儿呢。”清明噢了一声说:“我知道是耳朵爷昨晚上说的话,他骗你的。”夏子说:“耳朵爷不会骗人。”清明说:“不骗人又怎么样?”夏子说:“我们去拿星子,耳朵爷说一个人可以摘一只。”清明说:“晚上山里太黑,见不着路呢。”夏子说:“我眼睛好,看得见的。”清明说:“胡说!你看不见。”夏子说:“看不见就想个法子。”清明说:“什么法子?”夏子说:“我慢慢想,我想一个,你也想一个。”
过一会儿,夏子想出来了。问清明,也想出来了,原来是一个法子。去拿手电筒。夏子说:“不过拿手电筒爸爸知道了会骂的。”清明说:“我偷偷去拿,不让爸爸知道哩。”夏子说:“哥,你不简单。”清明点点头说:“我不简单的。”
吃过晚饭,清明溜进爸妈睡屋把手电筒取出来。好不容易等到天黑,上空有了星星,兄妹俩悄悄往村后奔去。上了山路,两个人才松口气,把脚步拍出声响来。山路是一条窄的石径,有些陡,一级级地挺用力气。但俩人拿着电筒,兴致正好着。周围那么黑,他们的脚下却总有一团亮光,他们看着自己的鞋子一下一下放进亮光里。
走了一段路,两个人的兴奋淡下来。又走一段路,两个人身上有了汗。夏子说:“哥,我累了。”清明说:“嗯。”夏子说:“哥,我走不动了。”清明说:“我知道了,你不想爬了,你想回去。”夏子说:“我没有想回去,我想坐一会儿。”清明挥挥手说:“那坐吧。”两个人在石阶上坐下。夏子说:“哥,歇着的时候不要用电筒。”清明把电筒关了。电筒一关,四周暗淡了许多,似乎也寂静了许多,夏子说:“哥,我害怕。”清明用手拍拍腰说:“不怕,我带着弹弓呢。”夏子说:“我的害怕只是一点点。”清明说:“嗯。”夏子舔一下嘴唇,说:“哥,我有点儿渴。”清明说:“你不要老说话,你老说话就会口渴的。”夏子便不再说话。
兄妹俩接着往上爬。爬了一会儿,上方出现了一块浓黑的顶影。那顶影衬在天空里,像是粘在一起的。夏子叫起来:“山顶山顶。”清明把电筒的光往上送去,光柱一下子爬上了山顶。兄妹俩的手脚活跃起来,两个人很快变得上气不接下气。
兄妹俩终于站到了山顶。他们一边喘气一边仰起脑袋看天,天很近,比站在村里近多了。那些星子很亮,亮得快要滴下水来。夏子抬起手臂划一下天空,看看清明。清明也抬起手臂划一下天空,看看夏子。他们从对方的脸上证实了自己的判断。这个判断就是星子们看起来很近,其实还是有些远,哪怕几只手臂连一起也够不着呢,夏子突然说:“耳朵爷坏,耳朵爷骗人。”夏子说:“哥,我想哭。”清明说:“你先别哭,我还有一个法子。”夏子说:“什么法子?”清明从裤腰里拽出弹弓,指着星子说:“我用弹弓弹它,兴许能打到它呢。”夏子顿时瞪大了眼睛。清明拉开皮筋,对准星子打出一颗石子。石子扑入空中又落回地面,在他们身旁蹦跳着。清明不服气,又捡起一颗石子打出去。这颗石子钻入天空,一下子变没了。清明夏子赶紧仰脸,他们看到一颗星子似乎晃动了一下。
赵伏文云琴坐在樟树下与耳朵爷闲话,闲话了许久,见不着清明夏子的影子。云琴警觉起来,让赵伏文去把他们喊回来。赵伏文就起身对着周围叫了几声,没得到回应。他走远一些路再喊,仍没听见应声。赵伏文赶紧回家取手电筒,抽屉一拉开却是空的。他愣了一下,想起昨晚清明夏子鬼鬼祟祟的样子,心里一紧有了问号。
赵伏文把问号拿到樟树下一说,云琴急了。她倏地站起身,嘴里说去找去找去找。耳朵爷也站起身,颠着脚步去了家里又走出来,手中多了一只手电筒。他说:“拿这把电筒捉那把电筒,捉着那把电筒就捉着崽子们啦。”赵伏文说:“我不知道往哪儿找呢?”耳朵爷指指背后的山影说:“那边你走走先。”
赵伏文往后山奔去。半小时后,他在山腰望见一只浅黄的亮光。那亮光有气无力地停在那里,几乎要淡灭了。赵伏文提一口气向亮光跑去。很快他看清楚了,亮光的后面是同样有气无力的清明,清明的旁边是萎着脑袋的夏子。夏子看见爸爸,傻了两秒钟,然后跳起来,蹿到爸爸怀里。赵伏文把女儿放回原地,生气地说:“你们俩在干什么?”夏子说:“我们歇一会儿呢。”清明点点头说:“嗯,我们走不动了。”赵伏文说:“我问你们到这儿干什么?”夏子说:“耳朵爷说得不对,他骗人。”清明摇摇头说:“不算骗人,我的弹弓都打着了。”夏子还想说什么,被赵伏文止住。赵伏文大声地说:“你们看看我,我都急成什么样子了。”他把电筒倒过来,照了照自己的脸。他的脸上挤满了汗水。
十七
赵伏文对云琴说:“你给孩子们每人缝一个书包。”云琴说:“干什么?”赵伏文说:“孩子们该上学了,他们什么都不懂。”云琴点头说:“孩子们的心越来越野,是该收一收了。”赵伏文说:“我想好了,我自己教他们,我要当一回人民教师。”云琴呵呵笑了:“你这也叫人民教师?”赵伏文说:“我的儿子我的女儿当然是人民。”
赵伏文下了一趟山,买回粉笔、作业簿、铅笔和课本。课本他想了许久才选定,是一本《三字经》。至于黑板,他把一扇门板刨平,刷上黑漆便成了。教室则落在教堂里。教堂三四年前已闭门了,村人们做完最后一次礼拜,把教堂钥匙交给赵伏文。她们说,你先收着,过些日子我们再来。日子过了一些又一些,她们再没有回来。丢了人气的教堂日渐憔悴,显得越来越旧色,不过比起村里的其它屋子,仍算留着一点神气的。
赵伏文把教堂的门打开,换了空气,又擦洗一遍,然后对着侧墙摆好桌椅,再架上黑板,一个教室便有模有样了。赵伏文看着教堂,心里有点儿喜欢。
九月一日那天早上,赵伏文把四个孩子一齐拍醒。孩子们弹开眼睛,想起今天是上学的日子,脸上立即新鲜起来。他们早听爸爸说上学是件有趣的事情。
吃过早饭,孩子们背上书包来到教堂,见爸爸已等在那里。赵伏文让孩子们坐下,便开始说话。他说:“同学们……”孩子们咯咯笑起来。赵伏文说:“不许笑!从今天开始你们是学生了,是学生就应该称同学们了。在城里,长到七岁都要去上学。”夏子说:“爸爸,我还不到七岁。”赵所说:“我也不到七岁。”赵以说:“我也不到七岁。”赵伏文说:“不到七岁也可以上学的,另外,在教室你们要叫我老师,出了教室才叫我爸爸。”孩子们又咯咯笑起来。
赵伏文说:“今天第一堂课,先教你们写自己的名字。”他把四个名字写在黑板上,说:“你们平时把名字叫来叫去的,可谁也不知道自己的名字怎么写。”他指着一个名字对清明说:“这是你的名字。因为你是清明那天生的,就叫赵清明。”他又指着一个名字对夏子说:“这是你的名字。你是夏天生的孩子,所以就叫赵夏子。”他又指着剩下的两个名字,对赵所赵以说:“这是你们的名字……”赵所说:“我的名字少一个字。”赵以说:“我的名字也少一个字。”赵伏文说:“你们是单名,本来就一个字的。”赵所说:“为什么我是单名?”赵以:“为什么我也是单名?”赵伏文说:“名字又不是零食,少一个字吃不着亏,叫起来顺口就行了。”清明说:“爸爸……”赵伏文说:“要叫老师。”清明说:“老师,我看出来了,四个名字的第一个字是一样的。”夏子说:“我也看出来了。”赵所赵以说:“我也看出来了。”赵伏文说:“看出来了就好,你们记住了,你们都是我生的孩子,所以跟我的姓,都姓赵。”夏子说:“可是妈妈说,我们都是她生的。”赵伏文说:“你们是妈妈生的,也是我生的。”清明说:“我不明白。”夏子说:“我也不明白。”赵所赵以说:“我也不明白。”赵伏文敲一下桌子说:“你们不明白的事多着呢,所以要上学。上了学,许多事就慢慢明白了。”赵伏文又说:“往后每天上午都是上课的时间,你们不许睡懒觉,谁睡懒觉我打谁的屁股。”夏子说:“老师也可以打人吗?”赵伏文说:“老师不可以打人,但我在家里是爸爸,爸爸当然可以打你们屁股的。”孩子们互相看看,吃吃笑了。赵伏文指着黑板说:“现在,你们把自己的名字认准了,然后给我抄二十遍。”
以后每天上午,孩子们都到教堂听赵伏文讲《三字经》。赵伏文讲完了,孩子们就一起诵读,让声音在教堂里撞来撞去。下午则自由活动。
一天下午,清明在村子里自由活动时,遇见墙上的标语。这条标语五个字,他认出了其中的两个字。这个发现让他高兴,他叫来了夏子。夏子见着标语,也认出那两个字,一个是“融四岁,能让梨”的岁,一个是“百而千,千而万”的万。夏子说:“前面三个字我不认识。”清明说:“我也不认识,可我知道是一个人的名字。”夏子说:“你怎么知道?”清明说:“说自己多大岁数的当然是一个人。”夏子眨眨眼,觉得清明说得对。清明又说:“我七岁,你六岁,这个人一万岁,很老了。”夏子说:“比耳朵爷还老吗?”清明点点头说:“还要老很多很多。”夏子想一想,想不出比耳朵爷还老很多很多的人是什么样子。
晚饭时,夏子问爸爸那个把岁数写在墙上的人是谁。赵伏文傻了半天,才明白她说的是村里的旧标语。赵伏文说:“那个人是毛主席。”夏子说:“毛主席是谁?是村里的吗?你认识吗?”赵伏文说:“他不是村里的,我认得他。”夏子说:“那他为什么把名字和岁数写在咱们村里?”赵伏文说:“不光是咱们村里,许多年前中国的每个地方都写着他的名字,每个人都希望他活得长命。”夏子说:“现在他在哪里?他一定是个很老很老的爷爷了。”赵伏文说:“他已经死了。他没有活到一万岁,他一百岁也没有活过去。”这时清明捡起另一个话题。他问爸爸:“你刚才说的中国有多大?”赵伏文说:“中国是一个国家,大着呢。”清明说:“到底有多大?”赵伏文说:“这么说吧,很多个村子、小镇还有城市凑在一起,才凑出个中国。”清明说:“什么是小镇?什么是城市?”赵伏文说:“小镇有很多人,还有楼房和卖东西的商店。城市的人比小镇还多,高楼和商店也更多了。”清明说:“那高楼有多高?商店里卖的什么东西?”赵伏文说:“你的问题越问越多,我要是答下去,连饭也吃不成了。”赵伏文说:“这样吧,明天上课我给你们讲讲城里的事儿。”
第二天上午,赵伏文撇开《三字经》,先讲起城里的事儿。他说城里的楼房有几十层高,像一座小山,上上下下却不走石级。他说城里的商店很大,可以走许多时间,买的东西放在推车里。他说城里的人不想走路了,就坐在大大小小的汽车里,小的汽车坐几个人,大的汽车能装进好几十人。他说城里的人不想自己做饭了,便到饭馆去,饭馆里有许多菜,要吃什么说一声就行了。
赵伏文把话停下来的时候,四个孩子一片寂静。过一会儿,夏子怯怯地说:“爸爸……”清明说:“要叫老师。”赵伏文摆摆手说:“现在没讲课文,你叫爸爸吧。”夏子说:“爸爸,在城里你最喜欢做什么?是爬高楼吗?”赵伏文摇摇头说:“不是。”赵所说:“是不想走路吗?”赵以说:“是不想自己做饭吗?”赵伏文说:“都不是,在城里爸爸最喜欢去电影院看电影。”夏子说:“什么是电影?”清明说:“什么是电影院?”赵伏文说:“电影院是一间大屋子,坐在里边关了灯,就可以看一块大白布。大白布上有好看的风景,还有许多人儿。”赵所说:“那些人为什么要待在白布上?”赵以说:“他们为什么不下来?”赵伏文说:“他们下不来的,他们只能待在白布上。”夏子说:“那他们在做什么?”赵伏文说:“他们也逛商店坐汽车,还去饭馆里吃饭。”清明叫起来:“我知道了,白布上的人是假的。”赵伏文点点头说:“是假的,把灯打开,白布上的人都不见了。”赵所赵以同声说:“他们哪里去了?”清明说:“你们什么都不懂,那些人是假的,哪儿都去不了。”夏子想一想说:“我不明白。”赵所赵以说:“我也不明白。”
吃过中饭,赵伏文往村子里转悠。眼前的房子是越来越残旧了,但不少窗户还剩留着玻璃。赵伏文把玻璃一块一块卸下,攒了有十来块,拿到水井边洗净了拿回家。又抓一把锅灰溶成墨水,再削一根竹签,便可以在玻璃上勾勒线条了。赵伏文不会弄画,试了几次擦掉,才渐渐找到手感。他画了高楼商店汽车,想一下,又画了村子里的一些东西。晚饭时,他向孩子们宣布:“晚上要放一场电影。
赵伏文的宣布让孩子们格外兴奋。他们用平常一半的时间把饭吃完,然后在院子里跑来跑去,又不时望天,恨时间过得太慢。天终于黑了,赵伏文拿着玻璃和手电筒走向教堂,孩子们好奇地跟在后面。进了教堂,赵伏文让孩子们面墙坐好,熄掉电灯,对着玻璃摁亮手电筒,墙上立时出现一个长方形的图案。孩子们不吭声,在黑暗中瞪着眼睛。赵伏文说:“这是楼房。”孩子们呀了一声,开始去数楼层,还没数好,墙上的图案换了一个。赵伏文说:“这是汽车。”孩子们又呀了一声。清明说:“汽车里装着许多人,怎么见不到呀?”赵伏文说:“汽车的门关着,当然见不到了。”清明指着圆圈说:“这是什么?”赵伏文说:“这是车轮子,像是人的腿,走路用的。”夏子说:“汽车会说话吗?”赵伏文说:“汽车不会说话,但会叫唤。”赵伏文学了一声车喇叭,孩子们愣一下,咯咯笑了。
放完城里,又放村子里。孩子们不再陌生,见到一个图案,喊一声:“水井!”又见到一个图案,喊一声:“大樟树!”喊完了,还觉得有些不过瘾。赵伏文把电筒交给清明,伸出两只手掌在电筒前结在一起,墙上便跑出一只狗头。这只狗头静一会儿,突然不停地动着嘴巴,像是在大声嚷嚷。孩子们笑起来,说是黑狗呢,又纷纷伸出手去学仿。墙上一时群影乱舞。
放完投影,打开电灯,赵伏文让每人说一句感言。赵所说:“电影真好看。”赵以说:“明天我还要看。”清明说:“城里比咱们村热闹。”赵伏文说:“夏子,你呢?”夏子说:“我想看到真的楼房和汽车。”
现在赵伏文知道,对孩子们来说,村子外的见闻比《三字经》更有吸引力。
赵伏文决定带清明夏子去看看小镇。他对清明夏子说:“小镇没有城里好,但人和房子也不少。以前没带你们去,是因为你们走不动路。现在你们的腿有劲了,不怕石阶了。”他又说:“咱们的学校再小,也要组织活动,这次去小镇算是一次秋游吧。”几句话说得兄妹俩心里怦怦直跳。
第二天清明夏子早早起了床。吃过早饭,赵伏文把晒干的药材装进箩筐,便招呼清明夏子上路了。路上清明夏子一边跳跃着身子,一边不停地问着小镇。赵伏文说:“我先不说,到时候你们自己用眼睛看。”又说:“其实你们都去过小镇。”清明夏子吃了一惊。清明说:“我没去过。”夏子说:“我也没去过。”赵伏文说:“清明是因为生病发烧去的,那时才几个月大,当然记不住了。”夏子说:“那我呢?”赵伏文说:“你去的时候也大不了多少,老在我背上趴着睡觉。”夏子嘻嘻笑了,说:“我不记得了。”
出了山,夏子正要走不动,爸爸停住了脚步。三个人等着。不一会儿,远处跑来一样东西,渐渐变大了,原来是车子。夏子跟着爸爸清明上了车。车子里有好些人,都不认识。他们看她一眼,就不看了。车子很颠,她的屁股像在跳舞。车外的树会跑步,一溜烟地向后跑去。车子还时不时叫唤一声,发出不好听的声音。夏子不吭声,心里说这车子挺有趣的。
到了小镇,车子停住。夏子下了车,一眼见到很多人。她有些慌,攥住爸爸的手。爸爸因为挑着担儿,手还有别的用处,就让她的手捏着他的衣角。她放心了许多,边走边看。她看到路边有许多敞着门的屋子,屋子里摆着花花绿绿的东西,一些人走进走出。路道的空中拉着很长的红布子,上面写着一些字儿。一辆两个轮的车子气呼呼地在身边跑过,一下子蹿远了。地上坐着一位脏衣服的爷爷,一动不动,跟前放着一只碗。一位走着路的叔叔把一块东西举在耳朵边,自己跟自己大声地说话。夏子的眼睛快忙不过来了。
到了一间房子,爸爸把担子卸下。这间房子堆着许多药材,里边有一位伯伯,他只有一只眼睛。夏子没见过一只眼睛的人,心里有点儿怕。一只眼睛的伯伯把爸爸挑来的药材放到屋子里,说:“是你的孩子?以前无见过哩。”爸爸说:“他们是第一次来小镇呢。”夏子心里说不对,我是第二次来,只是头一次记不得了。一只眼睛的伯伯看了看夏子,说:“这孩子眼睛圆溜溜哩。”又看一看清明的嘴唇,说:“可惜哩。”爸爸不吭声。一只眼睛的伯伯又说:“要看洋医生的,早做手术才对,拖久了不好哩。”爸爸笑笑。
离开药材屋子,爸爸说:“走,咱们逛商店去。”夏子就跟着爸爸看一间间摆着各样东西的屋子。后来到了一间放着书本的屋子,爸爸说:“你们每人挑一本吧。”夏子很高兴,挑了一本全是彩色图片的书。清明挑了一本,也是彩色图片的。走出书屋子,爸爸问兄妹俩还想干什么。夏子这时有了便急,就红着脸说:“我想小便。”爸爸便领着兄妹俩去找地方,找了一圈,来到一座有两个小门的房子前。爸爸说:“你得自己进去的。”夏子便一个人跑进去,等放松了身子出来,爸爸和清明却不见了。她在原地转一圈身子,哪个方向都没有爸爸和清明的影子。她往前跑了几十步,想想不对,又跑回来。夏子心里乱了,不明白爸爸和清明为什么要撇下自己。她嘴一扁,使劲要忍住,两颗泪珠还是掉了下来。
这时爸爸和清明从房子的另一个小门出来了。爸爸看看她的脸说:“哟,一转眼就哭鼻子了。”夏子收住泪,心里又委屈又不好意思。她说:“你们去哪里该告诉我一声的。”清明说:“我们也小便,急着呢,来不及告诉你。”爸爸说:“眼泪掉到地上捡不起来,只好用别的法子补上了。这样吧,我给你们买一样好吃的东西。”清明说:“什么东西?”爸爸说:“你们的嘴巴怕不怕冷?”清明说:“不怕。”夏子说:“我也不怕。”爸爸便不说话,领着兄妹俩走进一间卖吃的屋子。屋子里一个人从四方柜子里拿出两支尖溜溜的东西递给清明夏子。夏子拿在手里咬一口,嘴巴一歪,好冰呀。冰过之后,又觉得特别鲜甜,忍不住又咬一口。爸爸说:“好吃吗?”夏子点点头,清明也点点头。爸爸说:“这是冰激凌。”
许多天里,夏子一直丢不开冰激凌。那冰甜的感觉,那融化的感觉,让她禁不住地一次次回味。她跟清明说:“我喜欢冰激凌。”清明说:“我也喜欢。”她说:“可是我忘了那味道了。”清明说:“我也忘了。”过一天,夏子说:“我记起那味道了。”这一次清明没跟上,他说:“我没记起来。”夏子说:“你把眼睛闭上,想想那天的事情,就记起来了。”清明闭上眼睛想了一会儿,说:“我记起来的是你在哭鼻子。”夏子不高兴了,说:“我找不着你们才哭的,不哭爸爸还不给买冰激凌呢。”清明说:“可你在我脑子里一哭鼻子,我就记不起冰激凌了。”夏子想一下说:“你记不起没关系,那天的冰激凌不是最好的。”清明说:“为什么不是最好的?”夏子说:“爸爸说了,城里的冰激凌比镇上的冰激凌好吃。”清明点点头说:“爸爸这话我也听见的。”夏子说:“下次让爸爸带咱们去城里玩,再吃一次冰激凌。”清明说:“爸爸才不会带咱们去。”夏子说:“为什么?”清明说:“爸爸说过,城里远着呢。”
赵伏文对云琴说:“你的儿子女儿得寸进尺,想去城里玩了。”云琴说:“小崽子嘛,开了奶就停不住嘴。瞧他们俩,下一趟山兴奋得跟猴似的。”赵伏文说:“也许我得把话说回来。城里空气不好,城里噪声很大,城里人弄不懂,城里让人烦着呢。”云琴说:“你这么一说,他们会以为你编理由不让他们去呢。”
赵伏文静一下,叹了一口气。云琴说:“我知道你为啥叹气——不知不觉,孩子就大了。”赵伏文说:“如果没有孩子,我会把城里忘了,至少想把城里忘了。谁知这么过着过着,又记起来了,孩子们提醒着你呢。”赵伏文又说:“这些天我在想,咱们的孩子怎么办?老在村里待着,好像不对,他们会变成野孩子的。再一想清明,他的嘴也是个事儿,总得想法子早点儿做手术的。”赵伏文用手摸摸自己脑袋,说:“可是要带着一家子人去城里,这个想法一露头就吓人一跳,所以我是想也不愿意去想。”
十八
在夏子还惦记着冰激凌的时候,天下起了雪。
雪是夜里开始下的,没弄出一点动静。天亮时,村子已白成一片。
村子好几年没下雪了,赵伏文早上打开门时,吃了一惊。回头唤来云琴,云琴也高兴地呀了一声。又去孩子睡屋,把被窝里的四只身子一一拍起。清明夏子隔着窗户看外面,眼睛立即睁圆,脸上溅出了欢喜。赵所赵以一见世界变了样,吓得差点儿要哭,看着大家的神情,才跟着快活起来。
赵伏文不上课了,让孩子们去玩雪。孩子们在雪地里追着跑,跑一会儿,又捏了雪球扔对方。清明力气大,总能让雪球在夏子身上或赵所赵以脑袋上开花。夏子不服气,悄悄绕到清明身后将一把雪放在他脖子上。赵所赵以也不服气,颠着屁股去逮清明,没跑几步,赵所先摔倒了,跟着赵以也跌在旁边。两个人以为手脚要痛,等一会儿没等到,便我看看你你看看我,咯咯笑了。
正闹着,他们看见爸爸拿着一把铁锹出现了。他走到土坡前面停下,弯身做起什么。孩子们跑过去围住爸爸。赵所说:“爸爸你要干什么?”赵伏文说:“我要堆一个雪人。”赵以说:“雪人是什么?”赵伏文说:“过一会儿你们就知道了。”孩子们便不再问,使劲盯着爸爸手里的铁锹。那铁锹很勤奋,先是把雪归在一起拍成一坨雪堆,然后划拉几下,变成了身坯。身坯不停地往上长,不一会儿出现了胸部,接着出现了脖子。最后,脖子顶起了一颗脑袋。这个脑袋长着一张瓜子脸,下巴还有一颗痣。清明说:“我看出来了,是个女人。”赵所赵以一起点头说:“对的。”夏子说:“她长得好看。”赵所赵以又一起点头说:“对的。”夏子说:“爸爸,她是谁?”赵伏文取下自己的围巾,搭在雪人脖子上,说:“她是位老师。”清明说:“也是教《三字经》的?”赵伏文说:“她是音乐老师,就是教唱歌的。”清明说:“也是在教堂里唱吗?”赵伏文摇摇头说:“城里的学校跟我们这儿不一样,有专门的音乐教室,教室里有钢琴,老师坐在钢琴前边弹边唱,学生们跟着学。”夏子说:“她唱得好听吗?”赵伏文说:“好听。”夏子说:“她会唱什么歌儿?”赵伏文说:“很多,赶上下雪天,她会唱《雪绒花》或者《铃儿响叮当》。“夏子说:“我想听她唱歌。”清明嘻嘻笑了,说:“她是雪人,张不开嘴巴。”赵伏文说:“这位音乐老师以前答应过,要教你们唱歌的。你们闭上眼睛,脑子里想着好听的声音,也许就听见她唱歌了。”四个孩子一齐闭上眼睛,过一会儿,又慢慢弹开。清明说:“我没听见。”夏子说:“我也没听见。”赵所赵以说:“对的,没听见。”赵伏文沉默一下,挥挥手说:“没听见就算了。”
孩子们散开,绕着雪人跑来跑去。赵伏文往土坡上走几步,站到两棵竹柏之间。竹柏年轻挺拔,撑起一伞白雪。赵伏文开始给土坡铲雪。他把一批雪拨向左边,又把一批雪拨向右边。不一会儿,他的脑袋冒起一缕烟气。
这时他的衣角被拽一下,回头一看,是夏子。夏子轻声说:“爸爸,刚才我撒谎了。”赵伏文直起身子说:“撒什么谎?”夏子说:“刚才我听见了。”赵伏文说:“你听见什么啦?”夏子说:“我听见了钢琴声,还听见了歌声。”赵伏文说:“你怎么听见的?”夏子说:“我闭上眼睛,远远看见城里的一个教室。那个教室很漂亮,是粉红色的,钢琴声和歌声从教室的窗户里跑出来,好听呢。”赵伏文呵呵笑了,伸出手拍拍夏子的脑袋。
夏子叫上清明一起去找耳朵爷,问怎样才可以到城里玩。耳朵爷说:“你们讲讲,为啥走城里噢?”清明说:“城里比镇子好玩,地方又大,可以玩上好几天哩。”耳朵爷对夏子说:“你呢?”夏子说:“城里有好吃的冰激凌,还可以去看音乐教室,粉红色的。”耳朵爷不明白地点着头,说:“这个想法好。”清明说:“怎么才去得成嘛?”耳朵爷说:“我有一个法子噢——生病。”清明夏子瞪大眼睛。耳朵爷说:“生了病噢,阿文就带你们落去看医生,镇子里医生不好,就走城里看。”清明说:“那怎样才得病呢?”耳朵爷说:“生病不易呢。我老噢,牙齿无了,脚上力气找不回了,可身子骨不肯坏。你们屁大崽子,沾不牢病哩。”清明夏子一起说:“那怎么办呢?”耳朵爷嘿嘿地笑:“这就是讲噢,崽子们一时走不了城里嬉。”
清明夏子从耳朵爷家出来,走到樟树下。樟树下与别处不一样,只留着一层稀稀的薄雪。兄妹俩有些沮丧,双脚对着薄雪踢来踢去。踢一会儿。清明眼珠子转了一下,说:“有了。”夏子说:“什么有了?”清明说:“我有一个办法,咱们自己让自己生病。”他这么一说,夏子也把眼珠子转了一下,说:“怎么自己让自己生病?”清明说:“我找到一个法子——雪地里冷,站久了就会冻出鼻涕。”夏子说:“可是我怕冻。”清明说:“那咱们不小心摔倒了,摔出血来。”夏子说:“可是我怕血。”清明说:“你怕这个怕那个,生不成病的。”夏子说:“你再找一个嘛。”清明使劲在脑子里找,很快又找到一个。他笑嘻嘻地说:“你怕不怕吃虫子?吃了虫子也会生病的。”夏子不好意思再说怕,说:“什么虫子?”清明说:“蚯蚓也行,蜈蚣也行。”夏子叫起来:“我怕。”清明说:“那就蚂蚁吧。”夏子说:“这时候没有蚂蚁的。蚂蚁怕冷,早躲起来睡觉了。”清明说:“咱们找找看。”
兄妹俩说干就干。他们挨着树根蹲下,抹去薄雪,往里扒了两下。土里真的出现一只蚂蚁,懒懒地爬着,提不起精神的样子。清明让夏子看着,自己奔回家从厨间取了一粒肉屑,喘着气跑回,搁在蚂蚁的路上。那蚂蚁正东张西望,突然遇上一块肉团,激动得有些茫然,它用身子撞了撞肉团,哪里撞得动,便转过身向一个方向跑去。过一会儿,那个方向开来一支蚂蚁队伍,它们围住肉团拉拉扯扯。清明提起腿,一脚踩下去。
清明这一脚让蚂蚁们死的死,伤的伤,还有一些仓皇逃走。清明把死伤的残体拣在掌心,伸到夏子跟前。夏子说:“我要比你少吃。”清明说:“我七岁吃七只,你六岁吃六只。”夏子慌着脸点点头。清明便点了七只放到嘴里,伴着口水吞下去。接着夏子伸出舌头,让清明取六只放上。她一缩舌头,一下子把东西咽下。两个人静了几秒钟,相互看看。夏子说:“你肚子怎么样了?”清明说:“没怎么样。”夏子说:“我的肚子里有蚂蚁在爬。”清明说:“你胡说!蚂蚁已经死了。”夏子说:“可我肚子里一动一动,像有人在挠痒痒。”清明高兴地说:“那是你开始发病了。”
两个人跑回家找到爸爸。夏子说:“爸爸,我病了。”清明点点头说:“她病了。”赵伏文说:“怎么啦?”夏子说:“我肚子不舒服。”清明说:“她肚子像有人在挠痒痒。”赵伏文说:“肚子里挠痒痒,这个没听说过。”夏子说:“我是真的。”赵伏文说:“有没有拉肚子?”夏子说:“没有。”赵伏文说:“有没有痛?”夏子说:“有一点点。”赵伏文想一下说:“你这是肚子里有气,给你烧一碗药汤喝下去就好了。”夏子大声说:“我不要药汤,我要去城里看医生。”赵伏文研究着女儿的脸说:“为什么想着去城里看医生?”夏子说:“我肚子里不是有气,是虫子在爬。”赵伏文说:“什么虫子?”夏子看看清明,清明迟疑地说:“是……蚂蚁。”赵伏文说:“你吃下蚂蚁啦?”夏子承认地说:“嗯。”赵伏文对清明说:“你也吃下啦?”清明说:“嗯。”赵伏文瞧着他们,忍不住呵呵笑了。他说:“其实蚂蚁也是药,吃了刚好治肚子痛的。”
转过一日,天放晴了。太阳照在屋脊上,化开的雪水从屋檐落下。同时屋内也不寂寞,嘀嘀嗒嗒响起漏水的声音。赵伏文一时没有办法,他只能把两只脸盆分别搁在自己睡屋和孩子们的睡屋。
孩子们的屋子挤着三张小床,分别睡着清明、夏子和赵所赵以。现在,那只脸盆就搁在夏子的小床外侧。临睡前,云琴把三张小床的被褥巡查一遍,又叮嘱夏子管好自己的手腿。
灯熄了,黑暗中响着水滴撞击脸盆的声音,叮咚,叮咚。孩子们大着眼睛,一下一下数着滴水声,数到三十多下时,赵所赵以睡着了,数到四十多下时,清明也睡着了。夏子没有数数,她在被窝里琢磨一件事——她要在脑子里画一张城里的画儿。她在脑子里铺开一张纸,画上一间卖冰激凌的商店,画上一辆车子,又画上一间音乐教室。不知过了多久,她看见自己跳到画纸上,找到了那间商店。她取了一只冰激凌边走边吃,刚刚吃完,一辆车子开过来让她上去。车子把她带到了音乐教室门口。她听见教室里传来好听的声音。她高兴地去拍门,门没拍开,自己一屁股坐到地上。地上好冷呀,让人很不舒服。她想爬起来,试了几次没成,她的身子像是被冰冷的地沾住似的。
第二天早上,清明起床了,赵所赵以起床了,夏子没有起床。清明看看夏子的床,只见那只脸盆歪着身子,里边的水没有了。清明想推醒夏子,碰碰她的脸,愣了一下。他让赵所赵以也去碰碰夏子的脸。赵所赵以就每人伸手碰一下,然后看着清明。清明说:“是不是很烫?”赵所赵以一起说:“对的。”
清明跑去叫爸妈。赵伏文云琴来了,摸摸被褥,湿冷湿冷的,再摸夏子身子,热烫热烫的。云琴把夏子抱出来,塞进清明的被窝里。夏子弹开眼睛,问:“我怎么啦?”赵伏文说:“你病了。”夏子说:“怪不得我很难受。”停一停,有些高兴地说:“爸爸,这一回是真的。”赵伏文点点头说:“这一回呀,你真的要喝药汤了。”
赵伏文取了一把葛根熬好,给夏子喝下。夏子开始没完没了地睡觉,从上午睡到中午,从中午又睡到傍晚。期间吃下一碗粥,在肚子里存了几分钟,又哇哇吐出。她的体温不肯退去。
晚饭夏子仍没有食欲。赵伏文又烧了药汤让她喝下,然后把她抱到自己卧室去睡。夏子睡得并不安生,身子不停地翻来覆去。云琴用毛巾蘸了水敷在她额头上,然后坐在旁边,不安地看着女儿。女儿的脸此时白得像一张纸,嘴唇却鲜艳的红着,鼻翼吃力地一扇一扇。她的模样仿佛一下子小了很多,小成一个两三岁的孩子。云琴心里禁不住一阵阵地难过。
天黑了,夫妻俩坐到床上,把女儿护在中间。夏子慢慢睁开眼睛,看看爸爸又看看妈妈,嘴巴动了动。云琴说:“怎么啦夏子?”夏子说:“我跟你说一句话。”云琴说:“你说吧。”夏子说:“这是一句悄悄话。”云琴就把耳朵凑过去,夏子轻轻说了句什么。云琴说:“我知道了,你先睡吧。”夏子调皮地看爸爸一眼,闭上眼睛。不多时,她又睡着了。
云琴说:“知道夏子说什么吗?”赵伏文等着。云琴说:“她说妈妈你跟爸爸讲,明天带我去城里看医生吧。”赵伏文一笑,不吭声。云琴说:“如果烧再退不下去,明天真得去看医生了。”说着慢慢红了眼睛,叹口气。她一叹气,赵伏文也跟着叹了一口气。云琴说:“我叹气是觉得对不住孩子。你呢?”赵伏文说:“我想起清明三个月大的时候,也是发烧,我把他抱到小镇里。”云琴说:“这是七年前的事了。”赵伏文说:“时间真经不起算呀。”云琴说:“若从你上山算起,该有八年多了。”赵伏文说:“这八年像做了一个梦,梦里有了你,有了四个孩子。”云琴说:“还有耳朵爷和那座土坡。”赵伏文说:“现在这个梦只怕是挺不住了。”云琴沉默一会儿,说:“你真觉得挺不住了?”赵伏文说:“你看看孩子们,这么想去城里。去了城里,梦就不是梦了。”云琴有点儿茫然地说:“日子过着过着,好像突然就不知道怎么过了。”赵伏文说:“咱们让时间逼着了,因为时间让孩子们长大了。”
这一夜,夫妻俩迷迷糊糊地不敢睡熟。天亮时,云琴摸一下夏子,没摸到烫热。她有点儿吃不准自己的手,就推醒赵伏文。赵伏文也摸一下,摸到一手的高兴。夏子的烧真退了。
十九
夏子病好了。过一些日子,耳朵爷却病了。他的病与黑狗有关。
跟前些年相比,现在耳朵爷的眼睛有些干,力气小了许多,但他的手脚退步得不多,仍能做饭什么的。赵伏文云琴几次让他停灶,过来一起凑饭,被他挡住了。他还是乐意自己给自己烧一锅饭,高兴了,多吃几口,不高兴了,少吃几口,顺便也喂喂黑狗。有时起了兴致,还可以喝一杯家烧。
这一天,耳朵爷又遇上兴致,就喝了一杯。一杯喝完,觉得不够,又添半杯。一杯半的酒让耳朵爷的身子活泛起来,胃口也趁机打开。他盛了一碗米饭来吃,未吃几口,一团饭块从嘴边溜走,掉到脚旁的黑狗尾巴上。黑狗在用餐时间总喜欢在耳朵爷身边走来走去,等着剩饭剩菜,不料今天还没收餐,尾巴先被砸了一下。它一看地上,散着几颗饭粒,舌头一卷收进嘴里。又一看自己尾巴,上面沾着一小团白饭,就扭头去吃,竟吃不着。这时耳朵爷弯下了身子。他认为这团饭不算剩饭,是不小心掉下去的,得自己捡起来吃。他的手伸出去,黑狗尾巴一扭到了那边。他的手探到那边,黑狗尾巴一摆到了这边。耳朵爷不高兴了,嘴里骂了一声。黑狗不怕骂,但心里惦记着饭块,起身便溜。耳朵爷拿起杖棍追出门去。黑狗跑到院子里,有趣地盯着耳朵爷,它当然觉得耳朵爷追不上自己。但此时的耳朵爷不是平常的耳朵爷,他身上有一杯半酒呢。这酒力让他提起劲儿,颠着碎步紧随在黑狗后面。黑狗在院子里跑一圈,他跟着跑一圈。黑狗再跑一圈,他也再跑一圈。终于,那团饭块离开尾巴掉到地上。耳朵爷停在那儿,一边喘着一串串的气,一边矮下身子捡起饭块,胜利地塞进了嘴里。
当天晚上,耳朵爷觉出身子不对劲儿。鼻子呼呼地响,仿佛还继续着白天的喘气。嗓子眼儿巴着痰,轻易吐不出来。身上的力气似乎丢掉许多,躺在床上懒得动弹。只有费力咳嗽时,他的腰背才拱在半空,身子变得很硬。咳嗽一完,一个人便软下去,像一堆泥。
第二天上午,耳朵爷没有力气起来。到了中午,还是起不了床。这时黑狗生了纳闷。它站在床前瞧一瞧,又想一想,便跳出门跑到赵伏文家门口,一声声的吠叫。吠叫声首先引起清明奇怪,提示给了爸爸。赵伏文急忙随黑狗去耳朵爷家,进门一看,吓了一跳,问怎么啦怎么啦。耳朵爷的手抬一下,又放下来,说:“不算事噢,系无气力了。”
赵伏文转身回家叫上云琴,又拿了一碗米饭和菜汤来。云琴将一勺饭塞入耳朵爷口中,那口中一动一动地咽不下去。好不容易咽下去,却不肯再要第二口。赵伏文说:“要不要熬点儿药喝?”耳朵爷点一下头说:“烧碗桔梗汤噢。”云琴赶紧回去烧了,过一会儿端了来。这一回耳朵爷攒着劲儿喝了三四口,再喝,多半溢出嘴外。耳朵爷乐一下脸,慢慢地说:“喝水的气力我也无哩。”赵伏文云琴没了办法,只好让耳朵爷歇着。
过了夜起个早,赵伏文云琴赶去耳朵爷家,只见他静在床上,脸上干干的,眼睛慢慢地一眨一眨。赵伏文问咋样了,耳朵爷蠕动着嘴表示一夜没睡好。他说:“怪了噢,怎感出冷清了,记起亲戚和邻舍了,一个一个在脑里过。”他又说:“我晓得的,记起他们不算好,系我不长远了。”他停一停,攒了力气说:“叫他们走来,看我一眼。”耳朵爷这么一说,赵伏文云琴都有点儿愣。再看看他的模样,心里就酸了。
夫妻俩一商量,让云琴下去叫人。过了中午,云琴回来了,带来一队村人。村人们进了村子,七嘴八舌地说话。赵伏文很快听出,他们有些是耳朵爷的族亲,有些是村里的热心人,其中一位还是村长。那村长见到赵伏文,伸出手很用力地握一握,又叫一声“静了静了”,带头走进耳朵爷屋子。耳朵爷床前突然便多了密密的一圈人,他们安静地瞧着耳朵爷。耳朵爷的脸亮了,眼睛也大了。他一张脸一张脸看过去,看完前面一排,又换上后面一排。都看完了,耳朵爷说:“好!”想一想,又说一声:“好!”这时村长说话了。他说耳朵爷你是村里的五保户,你的事就是村里的事哩。他说耳朵爷你放心吧,你有啥想法我们不会不办的。村长说话时有些难过,他一难过,大家也难过了。村长扇扇手,示意别打扰耳朵爷,到外面等着。大家到屋外待了一会儿,一些人抽起烟,一些人起身去看自己老屋。过了片刻,看老屋的人回来了,说房子没人住真是不行,才几年就没了样子,看都没法看了。他们笑一笑说,这村子像耳朵爷,老得没力气了。
临近傍晚时,云琴动手给大家做饭。一下子来这么多人,顾不上讲究,只能烧一大锅饭,再弄些咸菜扁豆搁在桌上。村人们端着饭碗散在院子里,一边吃着一边打量屋里屋外。孩子们把脑袋聚在窗户内,好奇地盯着他们。村人们生了感慨,你丢一句我扔一句,表达着对赵伏文一家的不明白。表达完了,又去说耳朵爷的事。他们说等了一下午,耳朵爷还好好的,看来耳朵爷不急着走呢。他们说耳朵爷不着急,咱们也不能着急,不要弄得催着他似的。这么说着,便是要下山了。
吃过饭,村人们又一齐去了耳朵爷家。村长凑到耳朵爷跟前,说了一些话。又有几个人近上来,也说了一些话。然后大家出了屋子,拉成一溜长队,慢慢向山下走去。村子又回到原样。
经过一阵热闹,耳朵爷却不一样了。第二天早上,他坐起来穿上衣裳,慢慢下了床。当赵伏文过来时,耳朵爷已拄着拐杖立在门口。黑狗在他身旁转来转去。赵伏文暗吃一惊说:“你……你怎么起来啦?”耳朵爷嘿嘿一笑说:“无事噢,气力又回来了。”
耳朵爷好了起来。每天上午,他携着杖棍来到樟树下,一坐就是小半天。赵伏文和孩子们去教堂上课,把热闹也带走了。耳朵爷只能一个人默坐着。黑狗找不到新鲜事儿,也卧在耳朵爷身边。耳朵爷就伸出骨瘦的手,往黑狗脑袋上缓缓捋着。
这时耳朵爷会记起上次生病时的场面。他在脑子里找那天的一大群脸。他找到了村长,找到了堂房侄儿,还找到了两三位族亲。有几张脸依稀记着,又吃不准。那天来一大帮人,他没料到。料到了也没用,脑子顾不过来。往前算多少年,他家里从没一下子来这么多人。他喜欢这情形呢。
过几天,耳朵爷想到了生日。他算一下,不几日就是八十三满岁了。此前许多年,他从没惦记自己生日,就是八十整寿那天,他也没跟赵伏文说起。可是现在,耳朵爷起了念头,想给自己过过生日了。
耳朵爷找赵伏文说话,嘱他下山时捎几筒面条上来。耳朵爷没提生日,只是说自己贪嘴想吃面条。过两日赵伏文下山,给他买回四筒面条。赵伏文心想吃完这些面条,耳朵爷身上恐怕又多了几斤力气。不料这想法只保留了一夜。第二天,耳朵爷又巴在床上起不来了。赵伏文过去一看,见他闭着眼静着脸,身子一动不动。赵伏文吃一惊,叫了两声耳朵爷。耳朵爷慢慢张开眼睛,盯着赵伏文说:“我的气力又无噢。”赵伏文说:“没事的,躺一会儿力气又回来了。”耳朵爷说:“你走去把云琴叫来。”赵伏文赶忙回家叫来云琴。云琴近到床前,说:“耳朵爷,我给你做点儿面条吃?”耳朵爷摆摆头。云琴说:“那你想吃点儿什么?”耳朵爷说:“你落去噢,叫他们上来。”耳朵爷说:“他们系谁,我有些记牢,有些记不牢。你脑子灵清噢,把他们一个一个叫上来。”耳朵爷又说:“你同他们讲噢,我不好了,想看见他们哩。”说完了定定地瞧着云琴。云琴点点头。
云琴把赵伏文拽到外边,说怎么办。赵伏文说:“耳朵爷说叫就叫呗。”云琴说:“可我看耳朵爷还不到那个时候。”赵伏文说:“不管怎样,看一回总少一回了,再说你刚才点了头。”云琴不再说什么,收拾一下衣裳就下山去了。
过了半日,云琴带上来一行人影。人影有些稀,近了一看,只四个人,其中有那位村长。一干人进了屋子。耳朵爷听见动静,扭一下身子差点儿要坐起来,被村长一把按住。村长说耳朵爷我们来了。耳朵爷不说话,脸上却浮起些亮色。他盯着上方,一张脸一张脸看过去,看完四张脸,还要看别人,目光落空了。耳朵爷的脸淡下来,说:“还有人伐?”村长说:“他们忙噢,叫不齐哩。”耳朵爷慢慢点点头。村长说:“耳朵爷你感觉咋样了?”耳朵爷不吭声。村长说:“你要给我们留些啥样话嘛?”耳朵爷说:“我不要讲话噢,我听你们讲话哩。”村长不明白,目光看赵伏文。赵伏文说没什么,他就是要听你们聊天呢。村长便不多问,掏出烟递给赵伏文。赵伏文摆摆手。村长就与其他几个人抽了。屋子里生出烟雾,跟着话也多起来。正散淡地聊着,听见耳朵爷叫了一声“云琴”。云琴凑到耳朵爷跟前。耳朵爷说:“我有面条噢,你烧起,给大家吃。”云琴便去了。
过一会儿,云琴从家里端来一脸盆冒着热气的面条。大家拿着碗围成一圈,捞了面条呼呼地吃。云琴问耳朵爷吃不吃。耳朵爷摇了头,脸上安静着听别人吃。大家吃完了,咂咂嘴,把空碗咣咣当当放在空脸盆里,然后站到床前。村长说:“耳朵爷,我们把面条吃了噢。”又说:“肚子饱了正好走路,我们要落去了。”耳朵爷嘴里有话要说,一时想不起,只好点点头。村长几人转身便走,走到门口,耳朵爷已想起什么,喊了一声。村长几人赶紧回身,听耳朵爷讲话。耳朵爷说:“面条味道好伐?”村长几人一齐说:“味道好哩。”耳朵爷满意地扇一下手,表示放他们走。
村人们走后,屋子里静下来。耳朵爷想:今日过得不一样,我生日呢。
耳朵爷过完生日,又下床了。
但是这天下午,耳朵爷走到樟树下时,一屁股坐在地上起不来了。这时赵所赵以正在旁边嬉玩,见耳朵爷坐地上半天不肯起来,便好奇地凑上去。赵所说:“耳朵爷你为什么坐在地上?”赵以说:“耳朵爷你为什么不坐在石凳上?”耳朵爷昂一昂头,说:“崽子们嬉去噢,我在这儿歇歇脚哩。”赵所赵以听懂了,便去了远处玩。过了好一会儿,他们追闹着跑回来,见耳朵爷还坐在地上,忍不住又上去问话。赵所说:“耳朵爷你为什么还不起来?”赵以说:“耳朵爷你的脚还没歇够吗?”耳朵爷叹口气,说:“这一回气力真丢无了。”又说:“崽子们快去噢,把你爸你妈叫来。”
赵伏文云琴快步过来,问怎么啦。耳朵爷说:“我想站起噢,无用。”夫妻俩使力搂了耳朵爷身子,抬进屋子搁到床上。赵伏文说:“你歇着吧,歇一会儿就好了。”耳朵爷说:“这回不一样哩。”云琴说:“有啥不一样,吃点儿东西,力气就长出来了。”说着回家取了一碗米饭来,用开水泡了,喂给耳朵爷。耳朵爷吃下去半碗。
这天夜里,耳朵爷肚子起了便意。一块东西不讲道理地往屁股挤去。耳朵爷不能让这块东西留在床上,就挣扎着爬起。爬了几下,人出去了,腿脚跟不上,身子就倾在了地上。他有些不服气,对着双腿狠扇几巴掌,结果把自己扇痛了,也没扇出气力来。
第二天一早,黑狗睡醒过来,一眼瞧见地上的耳朵爷。黑狗弄不懂耳朵爷玩的啥花样,站在旁边眨着眼儿思想。耳朵爷软软地抬一下手,指指自己的裤裆。黑狗还是不明白,心里已急了。它转身跑开,先叫来云琴。云琴一看情景,让黑狗再去叫赵伏文。很快赵伏文来了。夫妻俩合力将耳朵爷搬到床上。这时两个人都闻到了一股冲鼻的臭味。耳朵爷无力地看一眼黑狗,说:“这狗东西噢,懂不得我想法哩。”他喘口气,难为情地说:“我本想让它吃掉屎橛,再走去叫你们的。”
经过一夜折腾,耳朵爷身子似乎变小了。他盖着被子,被子只凸起瘦瘦的一条。他的眼皮没力气撑住,只好耷拉着,这样周围全是暗色,就容易睡觉。他迷迷糊糊睡了一日。第二天上午,他听到动静睁开眼皮,看见云琴在收拾屋子。他静默一会儿,唤了一声。云琴走过来,凑在他跟前。耳朵爷轻着声音说:“面条还有无?”云琴说:“有的。”耳朵爷说:“你再落去噢,把他们叫上来。”云琴不吱声。耳朵爷说:“这回叫了,下回再不叫了。”云琴瞧着耳朵爷,他的脸又黄又小。她点点头。
云琴下了山,许久回不来。太阳在上方待够了,慢慢向西移去。赵伏文有点儿急,让清明下去看看,不过不能下得太远。清明高兴地去了,过一会儿,又高兴地跑回来。他大声说:“我已经看见妈妈了。”赵伏文说:“几个人?”清明说:“就妈妈一个人。”赵伏文心想儿子眼力还是不够,就等着。等了片刻,云琴出现了,真的只有一个人。赵伏文迎上去说:“怎么啦?”云琴说:“他们不肯来了。”赵伏文说:“好歹叫上一两个嘛。”云琴摇摇头说:“一两个也叫不动了。”赵伏文愣一愣,丢了口气。
夫妻俩走进耳朵爷屋子。耳朵爷听见响声,眼皮抖了一下弹开。他的目光在赵伏文云琴身边看来看去,没遇到人。耳朵爷说:“云琴噢,你没落去?”云琴说:“我落去了。”耳朵爷说:“落去了咋样不见人哩?”云琴迟疑一下,坦白地说:“他们忙呢,没时间上来。”耳朵爷说:“同他们讲噢,我倒床上爬不起啦。”云琴说:“我讲了。”耳朵爷说:“你还同他们讲噢,这回叫了下回再不叫了。”云琴说:“我也讲了。”耳朵爷不吭声了,脸干干的,无力地闭上眼睛。闭上的眼睛似乎不安生,动了几下,慢慢溢出一滴水,窝在眼角。赵伏文有些不相信,近前了看。看清楚了,心里一阵难过。他转身出去,把孩子们唤了来。
孩子们来了,在床前站成一排。赵伏文说:“耳朵爷,他们不来,咱们也有人呢。”耳朵爷睁大眼睛,把四个孩子看一遍,然后说:“清明噢,你把脸摆近一点。”清明把脑袋移到耳朵爷跟前。耳朵爷点点头,说:“夏子呢?”夏子也把脑袋凑近了。耳朵爷又点点头,说:“剩下两个崽儿呢?”赵所赵以挤到前面。耳朵爷说:“分不灵清你两个崽儿噢。”赵所说:“我是赵所,他是赵以。”赵以说:“我是赵以,他是赵所。”耳朵爷咧嘴一笑,说:“看灵清你们的脸了,你们去嬉噢,”
孩子们跑开了。耳朵爷指指手,让赵伏文云琴搬来凳子坐到跟前。耳朵爷说:“我让崽儿们出去嬉,怕他们看到我咋样死哩。”云琴说:“耳朵爷,你别胡说。”耳朵爷说:“我没胡讲噢,我晓得自己无日子了。”赵伏文说:“耳朵爷,咱们讲些别的吧。”耳朵爷点点头说:“我系要讲讲别的。我想过了噢,这山岙里到底过不长的,你们还是落去的好。我无掉了,村里少一个人更冷清了,崽儿们要找闹热呢。”耳朵爷又说:“找闹热系按小的讲,按大的讲,落去系给崽儿们找前程。你们得为崽儿们想着以后的日子哩。”赵伏文说:“你讲的道理我们懂。等你好起来,咱们细细商量这件事。”耳朵爷摇一下头说:“这回好不起啦。你们一家子人噢,已让村子多活了几年,也让我多活了几年,我心静伏哩。”云琴说:“耳朵爷,你讲得太多会累着,歇一会儿吧。”耳朵爷不吭声了,眼皮盖上又抬起,说:“我要吃杯酒呢。”
云琴赶紧去倒了一杯家烧端来。耳朵爷盯着杯子,缓缓地说:“云琴早日带上山的那瓶酒,我一直藏放橱子里,今日吃一杯噢。”云琴愣一下,转身去橱子里找,果然找到了。这是一瓶并不太贵的酒,当初云琴顺手买了,算是给耳朵爷捎一个高兴,不想被他宝贝成这样。云琴换了酒,将杯子靠到耳朵爷嘴边,慢慢倒进去。耳朵爷嘴巴动了动,一部分液体滑出嘴角。他要抬起手去堵,抬到一半,终于没有力气,放下了。他无奈地缩缩脸,说:“真好酒噢,可惜哩。”说过了,收起眼睛,脸一松,脑袋歪向一边。
云琴惊叫一声,丢掉手中杯子,捏紧了赵伏文胳膊。两个人瞪着眼看耳朵爷,只见他的上唇慢慢提起,露出几点牙齿。再看他的长耳垂,竟一下子缩上去,短了许多。
云琴哭了起来。
二十
耳朵爷也葬在樟树边的土坡上。
赵伏文花一天时间,在离林心十来米的地方挖了一个坑。坑的大小刚好放一只棺材。棺材在耳朵爷屋子里搁了好些年,已褪了漆色,显出笨重来。夫妻俩费了大劲,合力将空棺抬到土坡,落进坑内,然后赵伏文背来耳朵爷,让他躺在棺肚里。在此过程中,黑狗在旁边帮不上忙,一直傻傻地瞪着眼儿。
合上棺盖后,云琴叫来了孩子们。孩子们站在坑边,望着黑色的棺木,心里又害怕又奇异。赵伏文打开那瓶耳朵爷遗下的白酒,沿棺盖周围撒了一圈。完了他用铲子往坑内填土,土块在棺盖上敲出“咚咚”的声音。很快,棺盖被灰土包围了,只露着一小块黑色。这当儿黑狗叫了一声,跳入坑内,身子一卧,护住了那块黑色。赵伏文停住铲子,望着黑狗。黑狗也仰起脑袋望着赵伏文。赵伏文叹了口气,说你上来吧,让耳朵爷好好歇着。黑狗低了脑袋看一看那块黑色,跳了上来。赵伏文甩一下铲子,一片灰土往前一扑,那块黑色不见了。
这时赵所赵以忍不住说话了。赵所说:“爸爸,土搁得太多,耳朵爷会听不见我们说话的。”赵以说:“对的,我们也听不见耳朵爷说话了。”赵伏文不吭声,仍一下一下挥着铲子。旁边夏子的脸慢慢红起来,突然大声说:“你们什么也不懂,什么也不知道。耳朵爷死了,耳朵爷没了,耳朵爷再也不会说话了。”这么说着,她嘴巴一扁,呜呜哭了。夏子一哭,清明也哭了,赵所赵以愣一下,跟着哭了。之后是黑狗,呜咽一声,两行眼泪淌了下来。
第二天,赵伏文在村外林子里找到两棵小竹柏,移种到耳朵爷坟前。
往后几日,赵伏文有空了就到土坡上坐一坐。他坐在两座坟之间。他的左边,是两棵大的竹柏。他的右边,是两棵小的竹柏。跟他一块儿坐着的还有黑狗。黑狗没了耳朵爷便没了活络,整天安静地默想着。
赵伏文坐着的时候,也在安静地默想。他想耳朵爷闭眼前的那几句话。他想去城里的事儿。
下雨了。
梅雨季节的雨,细柔而顽强,把日子一天天占满了。
孩子们上午上课,下午待在屋子里。开始时,清明夏子轮流讲故事,赵所赵以做听众。讲着讲着,故事便少了。清明或者夏子一开口,赵所就说:“这个我听耳朵爷讲过的。”赵以说:“对的,我也听耳朵爷讲过的。”清明就挠脑袋,夏子就眨眼睛,可挠了半天或眨了半天也找不着新的故事。清明夏子这才明白,他们的故事大多是耳朵爷掏给的,没有了耳朵爷,日子里便丢掉了故事。
孩子们没了兴致,不知道接下来干什么好。夏子凑到窗前看天空。天空灰灰的,全是雨丝,雨丝没完没了。夏子还留意到,窗台上石头间长出了一株草叶。夏子觉得,自己心里也湿湿地想发芽呢。
这天上午,孩子们照例去教堂上课。第一节课本来是语文课,却被爸爸加老师赵伏文变成了数学课。赵伏文说:“今天我考你们一道题,从咱们山上走到山脚下需要多少时间?”清明说:“我知道,是一个多小时。”夏子说:“让赵所赵以走,两个小时也走不到呢。”赵伏文说:“这就是说,按快的算,也要一个小时。那么从山下到小镇需要多少时间?”清明说:“走路还是坐车?”赵伏文说:“是坐车。”清明说:“那我知道,少不了半个小时。”赵伏文说:“从小镇到大镇呢?”清明摇摇头说我不知道。夏子和赵所赵以也跟着摇头说不知道。赵伏文说:“我知道你们不知道。告诉你们吧,坐车是一个小时。再从大镇坐车到一个地方,是两个小时。”赵伏文停一下,说:“我问你们的是,从咱们家到我说的那个地方,需要多少时间?”孩子们算一下,高声回答:“四个半小时。”赵伏文说:“再加上等车的半个小时呢?”孩子们说:“是五个小时。”赵伏文点点头说:“五个小时很短,短得仅够你们睡一觉。五个小时又很长,长得可以改变你们的一生。”孩子们不明白地看着爸爸。赵伏文笑一下说:“我决定了,咱们花五个小时去那个地方。”清明说:“那个地方是什么地方?”赵伏文说:“城里。”清明怔一下,高兴得跳起来。夏子怔一下,也高兴得跳起来。赵所赵以见清明夏子跳了,也让屁股离开凳子跳了几下。
夏子瞧着赵所赵以跟着兴奋,心里不踏实了。她问爸爸:“这次咱们几个人去城里?”赵伏文说:“一家人都去。”夏子说:“那玩几天呢?”赵伏文说:“不是玩几天,而是天天待在那里。”清明有些明白了,说:“爸爸,你是说咱们要搬家?”赵伏文说:“对,是搬家。”清明说:“那什么时候走呢?”赵伏文说:“等天晴吧,天晴了咱们就走。”
孩子们开始等天晴。
一日,两日,三日,天不愿意放晴。
让孩子们宽心的是妈妈。妈妈在不声不响地收拾东西。过一天,妈妈屋子里会多出一个鼓鼓的袋子。再过一天,袋子旁边又多出一只鼓鼓的包袱。这些袋子和包袱加起来,造出了出远门的气氛。这种气氛让孩子们的心一跳一跳的。孩子们不明白的是,妈妈收拾出那么多东西,她的脸上却没有太多的高兴。
雨终于停住。天又阴了一天,才透出亮光来。亮光一出,下山的日子便挡不住了。晚上,孩子们得到通知,让早些上床睡觉。孩子们知道这是什么意思,兴奋得只怕自己睡过头。
第二天,孩子们早早醒了,起床出门,一眼看见爸爸和黑狗静静地待在院子里。孩子们心里马上有了问题。他们问爸爸黑狗去不去城里。赵伏文摇了头,说黑狗不肯去呢。
对于黑狗,赵伏文伤过脑筋。黑狗一辈子未离开村子,带它去城里吧,不只不习惯,恐怕城里也容不下它。留它在村里吧,那等于让寂寞慢慢取走它的命。犹豫之下,他征求黑狗的意见。黑狗用哀伤的眼睛告诉赵伏文,它哪儿也不去,它要与耳朵爷守在一起。赵伏文便叹了。
现在,黑狗是来送行的。
吃过早饭,云琴最后一次洗过碗,一家人便出了门。赵伏文把两只大袋子系在一起,挎在肩上,手里还拎了一只。云琴一手拎着包,一手牵着赵所的手,赵所的手又牵着赵以的手。清明夏子走得最快,往前走一段路便等着,等看见后面的人影又提起劲儿往前跑。黑狗随在赵伏文旁边,默默地走。
走了片刻,村子看不见了。赵伏文挥一挥那只空闲的手,说:“留步吧。”黑狗不言语,脚步也不停下。又走一段,赵伏文说:“天下没有不散的筵席,你回去吧。”黑狗哀哀地应了一声,却不肯歇步。
赵伏文想一下,撩下袋子,在路边的一棵梨树上摘下两只枝条。枝条上有白花。赵伏文把枝条递到黑狗跟前,说:“你还有事做呢,现在你把这树枝送到坟上去,一个坟放一只。”黑狗听懂了,用嘴巴衔了枝条,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赵伏文。赵伏文抬手捋一下黑狗身子,说去吧去吧。黑狗掉了头,撒腿往回跑数十步,身子一拨转过来,一动不动地站着。
赵伏文低了头往下走。走出很远,猛一回头,看见黑狗还静静地站在那儿,嘴里衔着枝条。
两个小时。半个小时。一个小时。两个小时。外加半个小时。由于赵所赵以的加入,本来五个小时拉成了六个小时。
这天,一个世界与另一个世界的实际距离是六个小时。
六个小时,让上午变成了下午。下午的阳光有些晃眼。
站在车站外的广场上,清明夏子的第一感觉是自己身子变小了。眼前的一切似乎都不真实。那楼房像砖头一样竖在空中,风一吹要倒下似的。路很大,却不能走人,上面的车子像弹弓打出的石子窜来窜去。路旁立着高高的大画儿,上边有好看的人儿在笑着。不远的地方,没有溪水却架着一座桥,人们离开地面在空中走路。
清明夏子正惊奇着,赵伏文一抬手拦下了一辆出租车。初来乍到,最简单的安顿办法就是奔老城区租一间房子,然后再做打算。出租车司机下了车打开后备厢,把赵伏文的行李放进去,一抬头,瞧见旁边站着一溜儿人。他愣一下,说:“这么多人坐一个车?”赵伏文说:“他们都是孩子,挤一挤嘛。”司机不吭声,打开后备厢取出行李搁在地上,跳进车子一溜烟开走了。
赵伏文还要拦,被云琴挡住了。她说叫两辆出租还不如坐公交呢。一家人便向公交车站走去。因为是起点站,等车的人不少。赵伏文让孩子们互相捏着手,排队等着。车子来了,许多人挤上去。云琴在前面开道,把手拉手的一串孩子牵进车厢。赵伏文拖着行李跟了上去。
车子开动了,走道上站满了人。赵伏文把行李叠在一起,双手护着,生怕袋包滚将下来。云琴的双手则攥紧头顶的吊环,双腿绷得笔直。笔直的双腿正好被赵所赵以抱住,一人一条。车子一摇晃,赵所赵以的脸就在妈妈的腿上碰来碰去。有人见了,站起身让出座位。云琴说声谢谢,把赵所赵以抱上空出的座位。
清明力气大些,比较深入地钻到了里边。他第一次坐这样的车子,又好奇又憋闷。周围全是大人,自己像是掉到了井里。他慌慌叫了一声夏子,得到夏子的应答。他放了心,脑袋探索着看窗外。窗外的景象出现在几只身体的缝隙间,一闪一闪的。
车子停住,车门嗤的一声打开。旁边的几只身子移过去,出了车门。清明不愿意落后,跟着走出车子。然后他回过身子,等着家里人从车门出来。但没等他们现身,车门又嗤的一声关上了。他的身子一下子硬住,愣愣地看着车子向前驶去。
第一个发现不好情况的是夏子。她不明白清明为啥先下车,又碍着人多,就轻轻叫一声爸爸。赵伏文扭头说怎么啦。夏子说清明下去了。赵伏文没听清楚,再问。夏子说:“我看见清明走出车子了。”赵伏文一惊,探头看窗外。窗外人车繁杂,哪里有清明的影子。赵伏文回身对驾驶员说停车。驾驶员不吭声,摇摇头。赵伏文说我的孩子一个人下去了。驾驶员又摇摇头。赵伏文愤怒起来,大声说:“我孩子还小,他第一次到城里。”驾驶员看着前方,平静地说:“你不是第一次到城里吧?中途下人我会被罚款的。”赵伏文一时说不出话,鼻气变得很粗,呼呼响着。
车子驶入前方停靠站,赵伏文奋力将行李弄下车,云琴携孩子们慌慌地跟下来。云琴说怎么办呀。赵伏文说别着急别着急,自己心里已晃得厉害。他想报警,觉得一时还说不清楚。他想拦出租车赶去,又怕清明追着公交车跑,反而遇不上。他吸一口气,对云琴说:“你们在这儿待着,我顺来的路走回去。”
赵伏文沿着人行道大步往回走。走着走着,清明以惊恐暴哭的造型在他脑子里跳出来。他甩一甩头,加快了脚步。他的走变成了跑。他使力摆动双臂,眼睛盯着前方,嘴里喷出一串串的热气。路道上的行人对突然出现的奔跑者感到惊讶。他们以为遇上见义勇为什么的,再一细看,分明是一个人在跑,心里便一阵阵糊涂。
跑到一个路口,赵伏文远远瞧见一只小的背影在走动,像是清明。赵伏文松口气,脚步却不肯慢下。一辆面包车从小道里冲出来,嘎的一声在他前头刹住。赵伏文吓了一跳。面包车里伸出一只脑袋,恨恨地说了句什么。赵伏文说对不起对不起,越过车头往前跑。待跑近了,才觉出那背影不像。一搭那小肩,转过一张小方脸。小方脸说:“你是谁?为什么拍我?”又说:“你的脸上怎么这么多汗?”
赵伏文撇下小方脸继续跑。汗到了他眼里。他擦一下汗,眼睛少了模糊。这时他看见前面站台上站着几个人。一辆公交车来了,那几个人跳上去。站台上空了,又似乎没空——竖牌边巴着一个小人儿。赵伏文冲过去,一把掀起小人儿的脸。清明,他的儿子,正一抽一抽地哭呢。
二十一
赵伏文一家在老城区的一条巷子里租下一套旧房子。房子不大,两个睡屋加一个厨间饭厅,租费竟要七百元。用了一番口舌,杀掉五十元。
云琴在下山前盘点过手中的存钱。原先她攒着一笔钱,加上赵伏文不多的那点钱,在山上过日子倒也宽心。但日子里毕竟扎着一堆人儿,再简单也得吃用穿戴,八年的细水长流,把存钱一点点漏掉了。赵伏文时常晒些草药去卖,那也只能算是取些碎钱补贴家用。如此一算,可用的余钱连一万整数也够不着。拿这点钱在城里安放一个家,然后去对付像浪头一样涌来的日子,想一想心里就虚了。
所以眼下最紧要的不是打量和消化城里这些年的变化,而是马上去找一份工作。
这天上午,赵伏文去了单位。从外表看,单位似乎没变,还是那样安静或者说萎靡。赵伏文在远处站一会儿,走到传达室,让看门老头儿给老克打了电话。老克出来了,见着赵伏文,公事公办地说:“你找我?”又说:“什么事?”赵伏文咧嘴一笑说:“老克。”老克愣一下,慢慢地说:“伏文?”赵伏文点点头。老克说:“是我眼力不好还是你攒了年头?猛一看都认不出来了。”赵伏文轻笑着。老克说:“你小子这几年哪儿去了怎么成这样子了?”赵伏文不吭声。老克噢了一声说:“咱们上楼说去。”赵伏文说:“不了,我就借你到门口说几句话。”老克说:“那好,咱们找个地方坐一坐。”
老克引着赵伏文到附近一家小茶馆。俩人坐下要了茶。老克眯眼瞧着赵伏文,说:“你小子到底从哪儿冒出来了?吓我一跳!”赵伏文摸摸脸说:“变化总是别人先瞧出来的,看来我老了很多。”老克说:“不是老了是沧桑了,你让我突然想起一个人。”赵伏文说:“谁?”老克说:“牛虻。”赵伏文嘿嘿笑了。老克说:“牛虻突然消失了,又突然出现了,成了一个革命者。你呢?成了老板还是什么?”赵伏文说:“我什么都不是。”老克说:“当初你离开单位时,真把大家闹爆了。有人说你下海去做生意,有人说你奔了京城什么公司。”赵伏文说:“我为什么离开单位,你应该知道的。”老克说:“我知道你是为了林心,可也不至于扔掉单位呀。”赵伏文说:“老克,有的时候,单位什么的并不是最重要的。”老克说:“可你支出的成本显然高了。你知道吗?你走后单位并没有马上丢开你,先为你做了事假,我也到处联系你。这样拖了一年,单位才把你除名了。说到底,是你自绝于单位。”赵伏文点点头说:“我不怪单位。”老克说:“刚才一见你,就知道你没混成个趾高气扬的大人物。八年了,你在哪里?”赵伏文说:“以前的事我能不说吗?我就想说说现在。”老克:“你要说说现在的什么?”赵伏文说:“我想请你帮我找份工作。”老克说:“你不会妄想重回单位吧?”赵伏文说:“我不会往这儿想,我只想找一个能赚钱的事儿做。”老克叹口气说:“伏文,我不想说你什么。过去你有过去的难处,眼下你肯定也有眼下的难处。”赵伏文说:“你能这么说,我高兴。”老克说:“先别说高兴,我还要讲的是,现在找份合适的差事并不容易。”赵伏文说:“我知道我知道。”老克说:“这事儿不能太着急,得花点儿时间去找。你要是没地方住,先上我家住几天。”赵伏文摇摇头说:“我租了房子。”想一想又说:“我结婚有孩子了。”老克说:“是吗?这可是好事。”赵伏文说:“我有四个孩子呢。”老克以为自己听错了,说:“你说什么?”赵伏文笑一下说:“我有四个孩子。”老克盯着赵伏文,深吸一口气,又慢慢吐出,说:“伏文,你总喜欢让人大吃一惊。”
俩人歇了嘴,捧着杯子喝茶。过一会儿,老克说:“老婆孩子的事你不说,我也就不问,毕竟每个人都有自己的活法。”停一停又说:“我记起一份差事,倒是现成的,不过不一定合适。”赵伏文说:“你说你说。”老克说:“咱们单位不是管着许多寺庙吗?这些年旅游观光的人多了,寺庙里的人手就不够了。”赵伏文大了眼睛盯着对方。老克说:“前些天遇见一个寺庙的主持,他说很想接纳一些佛学院学生来做导游讲解,一时找不到。”赵伏文明白了,说:“我又不是佛学院学生,我也不可能剃度了去住庙里。”老克说:“这只是一份工作,可以每天上班下班。你看几本书,记些佛说因缘,应该很快能应付的。不过有一点,你得去掉头发,这样才像样些。”赵伏文呵呵笑起来。老克说:“不是让你正式剃度,俗家弟子也可以理光头嘛。”赵伏文摆摆手说:“刮了脑袋去寺庙上班,这一想就觉得怪怪的。”老克想像一下,说:“是有些怪怪的。”赵伏文说:“有点儿像行为艺术。”老克就乐了,说:“那好,咱们不谈这事了。”
两个人又说一会儿话,起身告别。走到茶馆门口,老克想起一件事,说替你留着职务的那一年,虽扣了工资,应该还发给一些钱的。赵伏文意外地高兴,忙掏出银行卡抄了卡号给老克,嘱他帮着把钱打入卡里。
回到家,赵伏文把寺庙招人的事一说,云琴忍不住笑了。她说在哪个山头唱哪首歌,你那个原来单位与寺庙打交道,自然会想出这种剃光头的事。赵伏文又把单位留着余钱的事讲了,云琴也高兴。不过她说:“这自然是一笔小钱,咱们还得赶紧找事做。”
往后几天,赵伏文提着劲儿找工作。先买了几份报纸研究招聘广告。他把沾着文秘、管理、接待字眼儿的电话号码抄下来,然后一个一个打过去。再溜达到街上,一家一家找职介所。职介所告示牌上总放着一大堆工作,保姆服务员电工搬迁工,有时还有会计股票操盘手什么的。但稍一琢磨,哪个都不适合他。他既不能是电工搬迁工,也做不了会计或者股票操盘手。这样一想,他有点儿茫然起来。有时候,职介所的职员会上下打量他一番,然后说你应该能干技工吧。赵伏文赶紧摇头说不会。职员就说你的样子像呀,粗中有细的。这时赵伏文便知道,自己的模样虽未靠近山民,也已进化到技工,可以在劳力者与劳心者之间行走的,只可惜自己没有手艺。
找不着工作,时间就有点儿多。清明夏子见爸爸有空闲,就跟他商量上学的事。夏子说:“爸爸,我要上学。”清明说:“我也要上学。”赵伏文点点头。夏子说:“那什么时候上学?马上吗?”赵伏文说:“不能马上,你们得等上一段时间,等到秋天。”清明说:“我比夏子大,能早点儿吗?”赵伏文说:“那也不行,秋天才有新学期。”清明说:“我是急性子,不高兴等呢。”赵伏文呵呵笑了:“那也得等!”
笑过之后,赵伏文忽然有了不安。这不安其实早就石头似的塞在他心里。这块石头就是,孩子们还没有户口,而上学必须捏着户口。
赵伏文把不安说给云琴。云琴叹了气,说我知道这事一准儿会跟咱们过不去。赵伏文说过不去倒不一定,不过一定是很烦心的。云琴说那我找人打听打听,看看会怎么个烦心。下一天,云琴出门了,在外边待了大半天才回来。一进屋,就端起杯子咕咚咕咚地喝水。赵伏文说:“怎么样?拿到什么说法啦?”云琴擦一擦嘴,脸上浮起笑意。赵伏文不解地看着她。云琴说:“我把社区干部吓得差点儿摔一跟头。”赵伏文说:“怎么回事?”云琴说:“今天我留了意,特地找一个远的社区去打听。那社区干部说话倒也干脆,说你孩子有出生证吗?我说没有。她说有准生证吗?我说没有。她说那你有结婚证吗?我说没有。她说那你有丈夫吗?我说这倒有。她说有丈夫就好办,先去领张结婚证,再去罚些钱,户口就有了。我说不止一个孩子哩。她瞪我一眼,说还有一个,那得掏大钱了。我说不止两个。她叫起来,你生了三个?我说我生了四个。她就笑了,说你别跟我抬扛。我说不是抬扛,是真的。她认真看看我,脸上慢慢变白了,说话也有些哆嗦。她说你住哪儿?快告诉我。我见她吓成那样,就说我替别人打听呢,跟你这社区没关系。她这才松口气,自己拍自己的胸口。”赵伏文忍不住也笑了一声,说:“如果真在她那个社区,会怎么样?”云琴说:“她说她是个五好社区,最怕这种事了。”赵伏文想一想,说:“讲来讲去,要落户口就得拿钱罚款。”云琴点头说:“那叫交纳社会抚养费。”赵伏文说:“一个孩子交多少钱?”云琴说:“我问了,她说这说不好,得到计生办去商量。”赵伏文说:“那不是去商量,是去自讨没趣呢。”
停一停,云琴说:“这么一打听,我心里想钱了。回来的路上,我走着走着,脑袋上突然飞下一只袋子吓我一跳。我想这不是天上掉下一袋子钱吧?定定神儿一看,是楼房上丢下的一袋垃圾。”赵伏文不吱声。云琴又说:“又走着走着,遇到一家彩票点,我想应该买上一些,没准儿几天后就能戴着口罩去领大奖呢。可我又吃不准得大奖的那几个数字,心想还是先回去问你吧。”赵伏文让自己笑了一下,说:“可惜,我的数学也不好。”
二十二
既然逮不住工作,另一种可行的办法是自己给自己分配工作,譬如开个小店什么的。可开店需要本金。老单位的钱补回来了,不过不多,跟原先的余钱加一块儿,也不过两万元。两万元是个缩头缩脑的数字,在这城里敢碰什么店呀。
扎手的事儿被云琴按住。这天云琴出门,捎回一脸的兴奋。她冲赵伏文说:“知道我今天去哪儿啦?”赵伏文摇头。云琴说:“我又去彩票销售点了。”赵伏文眨眨眼儿,心里跳起一个念头,赶紧又压下去。云琴说:“我没买彩票,却中了奖。”赵伏文松了脸说:“什么意思呀?”云琴说:“我把销售点给盘下来了。”赵伏文不说话,看着云琴。云琴开始噼噼啪啪地说话。她说体育彩票的销售算是专营,专营自然就值钱,谁拿着谁赚人民币。她说那店主家里有人生病,应允把卖彩票的活儿转给咱们,咱们交他一些钱。我算了好几遍都是划算。赵伏文插嘴说:“你倒说说怎么个划算?”云琴说:“我跟他讲好的条件是,电脑咱们用着,一年交他一万,房租也是一万,这样两万元就占下一个店了。”赵伏文动一下嘴巴未开口,听见云琴又说:“我知道你还想问什么,告诉你吧,那店主拿出一张纸在我跟前写写画画,说一年后你这两万少说也变成四五万,多说就不知道了。”
一个小店就这样被云琴兴冲冲地拿下,从此赵伏文有了差事。每天上午,赵伏文准时来到这间小小的店屋,坐在专用电脑前,为不时现身的彩票男女打数字。说起来,现在的彩票种类还真不少,有6+1、30选7、20选5,还有大乐透、七星彩,还有双色球、足球彩票。赵伏文花了好几天时间才弄明白。明白以后,就讲究起来。每次开了奖,他把中奖数字填在墙上的各种表格里,这样店屋的墙壁上就驻扎着密密麻麻的数字,像一群群列队操练的士兵。这些数字经常吸引一些人翘首研究,期望在迷乱的八卦中,找到通往一夜暴富的暗道。
在小店里,赵伏文能见着各种各样的彩迷,他们对人民币有着热爱或者玩笑的态度。一对似乎是热恋中的年轻男女经常捏着手来店里,嘴里说得了五百万就挥手分开,各走天涯。一位出租车司机下班时会特意拐过来,声称今天几次撞见相同的车牌号码,这号码保准是中奖的数字。一个单位门卫老头没有文化,却喜欢琢磨数字,单位的人就托他来买彩票,说中了奖各分一半。当然,中奖不是容易的事情,但经过长时间的体会,拆解的数字就靠谱一些,大奖拿不到,小奖偶尔能猜中。中奖之后,他们会冲赵伏文说几句好话,或者扔给他一包好烟。赵伏文不抽烟,便让云琴拿去换成香皂什么的。
不过很多时候,小店是冷清的。到了中餐和晚餐的点儿,云琴会把饭送来。赵伏文吃完,云琴便赶紧回家。所以每天的大部分时间,小店属于赵伏文一个人。一个人待着,日子就显得特别的瘦长。有时遇上下雨天,上门的人很少,他就举起脑袋,长久地看天空飘下的雨丝。
尽管这样,赵伏文心里是安定的。
夏天过完了,清明夏子又开始嚷嚷上学的事。赵伏文让云琴守店,自己去跑学校。好的学校不敢奢望,只好往弱小学校里找。找了大半天,找到一所小巷里的学校。学校看上去有些营养不良,那校长却长着一张胖大的脸,脸上摆着犹豫。回店里跟云琴一讲,云琴先有了信心,说你还得去校长家里一趟,谦虚一些,再捎点儿东西。赵伏文身子缩了缩,说还是你出动吧,我来看店。云琴没有退让,当即买了两条好烟去找校长的家。
晚上赵伏文早些打烊回家,进门见云琴已在。赵伏文问怎么样。云琴说校长脸上找不着犹豫了。赵伏文想像着云琴谦虚地站在校长跟前的样子,有些幼稚地问:“他是校长,见到香烟有没有不好意思?”云琴说:“他来不及不好意思呢。他只说孩子读书是好事嘛,还拿什么东西来呀。我没理他,拔腿就走。”赵伏文呵呵笑了。
从此清明夏子成了胖子校长的学生。夏子读一年级,清明插班读二年级。
赵伏文对清明的插班并不担心。经过山上的调教,他已有些基础,能够对付学校的课本。他不放心的是两个孩子突然遇上那么多的同学和老师,会不会不知所措。
开始的情况挺好,两个孩子背着书包出门,又背着书包回家,有空了就叽叽喳喳说班级里的事儿。过一些日子,清明的话变少了,脸上一暗一暗的,像是心里装了心事。又有一天,他把额头上一道血痕带回家。云琴见了,问怎么回事。夏子说我哥打架了。云琴问为什么打架,夏子说不知道,清明则抿着嘴巴不肯说话。云琴冷了脸,也不说话。吃饭的时候,清明的眼泪突然流了下来。他盯着饭碗,愤怒地说:“他们拿我的嘴唇开玩笑,他们还拿我的说话开玩笑,他们讲了很多难听的话。”顿一顿又说:“我不让他们讲,他们偏要讲。”
云琴送饭到店里,把清明的事跟赵伏文说了。赵伏文沉默半晌,说:“这些年咱们习惯了清明的说话,但别人听着会别扭,看来清明的嘴不能再拖了。”云琴说:“有了钱才可以说这话的。”赵伏文说:“不管怎么样,得先让清明去看看医生。”
到了星期六,赵伏文带清明去儿童医院。先挂了外科,进去一问,原来不对,得看整容外科。赵伏文有点儿晕,领着清明楼上楼下地跑了十分钟,才找到整容外科。接诊的是一位矮胖医生。他双手拿住清明的脸,细细看了一回,说:“中度损裂,中度。”赵伏文说:“手术……难吗?”矮胖医生说:“手术不难,难的是如何降低疤痕的显现度。”赵伏文说:“那什么时候做最好?”矮胖医生笑一声说:“婴儿的时候最好,可这孩子不是婴儿了,所以现在是越快越好。”赵伏文迟疑一下说:“我还想问一下费用。”矮胖医生说:“这是小手术,一两万块钱吧。不过这说的是一期,以后还要做二期三期修复,直到几米之外轻易看不见疤痕为止。”
走出医院,赵伏文对清明说:“听见了吧?这是小手术。”清明说:“嗯。”赵伏文说:“等爸爸攒够了钱,就过来给你做。”清明说:“那什么时候攒够钱?”赵伏文说:“也许半年,也许稍长一些。”清明想一下说:“半年时间不长的。”赵伏文点点头说:“不长的。”清明说:“我可以把这事儿跟同学说吗?”赵伏文说:“可以的。你跟同学们说,这是爸爸答应的。”停一停,赵伏文又说:“你还可以跟同学说,手术做着做着连疤痕都找不到了,这是医生答应的。”
在来来往往的彩票男女中,有一位年轻女人比较招眼。这位年轻女人每周来两次,每次都打两组固定的数字做6 1。以赵伏文的判断,一组应该是她的生日,另一组呢,可能属于她丈夫或男友的生日。由于她每次来都带着精致的脸妆和随意的睡衣,赵伏文就觉得她要么是新婚者要么是同居者。
这个年轻女人来多了,与赵伏文稔熟起来,便喜欢三言两语搭些话。她没抖搂自己身份,但嘴里时常蹦出老公。她说老公也算是混场面的人,可脾气不好,见她买彩票什么的就烦。她又说她每回买彩票都是偷偷的,不让老公知道,知道了肯定挨一顿骂,说是白白丢钱。赵伏文说你花钱又不多的。年轻女人说他就那样,有时豪爽得要命,有时尖薄得好笑。赵伏文说这两串数字是你和他的出生日期吧?年轻女人笑一笑点了头。她说得把运气往自己身上沾,信不过自己那还信谁呀。
这天,年轻女人又来了,一边搭话一边让赵伏文打那两组数字。跟往常一样,赵伏文把一组数字打三行,把另一组数字打两行,然后将彩票交给她。她瞧了瞧,说:“你把我老公生日打错了。”赵伏文探头一看,两行的18都按成了81,就取过来重打。年轻女人迟疑一下说:“算啦,错就错了吧。”赵伏文说:“改一下很方便的。”年轻女人取回彩票,一撇嘴说:“错了也是缘分,没准儿错出个好事来呢。”赵伏文笑一下,不再说什么。
年轻女人走后,赵伏文很快把这事忘了。这种随手的差错太平常了,不算什么。但第二天,他脑子一跳,不得不把这事拍醒了。让他脑子一跳的是开奖的结果。结果显示,中奖数字的前六位包含在那年轻女人老公的生日里,也就是说,如果他没按错数字的话,那年轻女人拿下了两个一等奖——紧随特等奖后头的大奖哩。赵伏文盯着数字看了又看,发了好一会儿愣。愣完了,又去算失去的奖金。一个一等奖三十二万元,两个便是六十四万元。六十四万元能让那年轻女人一头栽进幸福,也能捎带着让小店红火一阵子呢。
中午,那年轻女人穿着睡衣来了。赵伏文扭一下身子站起身,脸上沾了歉意。年轻女人把目光搁在赵伏文下巴上,像是看他又像是没看他,说:“我的运气是不是特别不好?”赵伏文动一动嘴巴,不知说什么好。年轻女人说:“我的号码守了那么长时间,本来赶上了这一次。”年轻女人说:“我本来能让老公高兴的,老公高兴我会加倍高兴的。”年轻女人又说:“可是我现在很难过。我很难过你看出来了吗?”赵伏文轻轻点点头。年轻女人说:“我会忍不住的。你知道我怎么忍不住吗?”赵伏文轻轻摇摇头。年轻女人说:“我会忍不住把难过告诉我老公的。”赵伏文叹一口气,说:“对不起。”年轻女人说:“你不用叹气,这口气该我来叹的。”她重重叹了口气。
叹过气的年轻女人转身离去。赵伏文让身子矮下去,坐回椅子上。他的手放在键盘上,沮丧地弹敲着,屏幕上爬出一行长长的1818,像一串挑逗人的项链。他盯着屏幕,不解似的想,明明是18,干吗要打出81呀,干吗呀。停一会儿又想,跟年轻女人说一声对不起还是不够,该多说几声的。
正呆坐着,他突然使劲一眨眼睛,把自己眨醒了。他又看见了年轻女人。他不仅看见了年轻女人,还看见了年轻女人旁边的一位男人。
男人显然很生猛,满脸痘子红红的,唇上胡子硬硬的。他眯起眼睛看了看赵伏文,又转着身子看了看屋子,然后一甩手,将墙上的中奖一览表哗地撕去。熙熙攘攘的数字拥到地上。年轻女人耸一下肩膀,对赵伏文说:“你知道的,他是个脾气不好的人。”赵伏文说:“对不起。”男人回过身子,拿出一只拳头砸在键盘上,屏幕上跳出几个没头没脑的数字。年轻女人说:“没办法,他生气了。”赵伏文说:“对不起。”
这时男人用很大的声音说话了。他说:“18是18,81是81,你他妈没近视吧?”他又说:“你是彩票店又不是派出所,干吗改我生日?你脑子进水了吧?”赵伏文脸色暗下来,心想我刚才说了两声对不起,加上先前的一次已经三次了,我可以不说了。赵伏文说:“请你嘴巴控制一些,这事说到底不是我的错。”年轻女人呀了一声说:“我每次每次每次都用18的,难道是我的错啦?”男人双手一捞,抱起电脑举在胸前,说:“你他妈再敢说一句你没错,我就把电脑丢下去。”赵伏文盯着他,鼻气呼呼响着,胸膛一起一伏的。
店门前已聚起一批看热闹的人。有人见情况发展了,就走进来劝架。他对男人说:“不管谁的错,电脑总没错吧,你砸电脑干什么?”他又对赵伏文说:“你也不用把鼻气呼得这么响,人家丢了那么多钱,没法不生气的。”年轻女人说:“我们也不是要他赔五十万六十万,我们是觉得晦气,心里堵得慌。”劝架的人说:“这就好办了。咱们商量商量怎么去掉晦气,把运气捡回来。”
劝架的人让男人放回电脑。两个人开始商量捡回运气的事。劝架的人说了许多话,男人也说了许多话,商量的结果是赵伏文拿出八百元买鞭炮在店门口放。劝架的人说:“能不能再少一些?”男人一劈手掌说:“一分钱也不能少了。”劝架的人对赵伏文说:“那就这样吧。你别不高兴,把这钱花了,店里没准儿就火了。”
半小时后,店门口出现了鞭炮。鞭炮像一条超长的蛇盘踞在地上。一只打火机凑过去,鞭炮猛地响起。一街人的注意力被调动过来。人们不仅听到噼里啪啦的声音,还看到一阵阵烟雾从地上升起。不少人以为彩票店中了大奖,一打问,没有。不信,再打问,原来如此这般。人们就觉得有趣又无聊,等着那鞭炮响完。那鞭炮偏不轻易响完,挺顽强的样子,不肯歇息的样子。同时一股火药味儿腾开来,占领了街道。有人不耐烦了,拨了报警电话。
过了几分钟,一辆警务摩托车开来,跳下两位穿警服的人。他们拿照相机拍下还在闹腾的鞭炮,然后穿过烟雾走进彩票店。他们带到店里的第一句话是:“怎么回事?不知道禁放鞭炮吗?”
两天后,原先的店主来到店里,严肃着脸与赵伏文谈话。
店主说:“我突然收到公安的罚款单,使劲吓一跳。去了一问,才知道你惹了鞭炮。警察瞪着我说,光天化日之下你也太嚣张了,不拘留你算你撞上好运了。你瞧瞧,我明明在家里待着,还说我嚣张,我明明拣了个罚款,还说我好运。”
店主说:“我想了一下,店里出什么事还会扣我脑袋上,谁让我是店主呢。我还想了一下,拿一份彩票专营权不容易,我可不能一不小心弄丢了。我又想了一下,反正我老婆身体已好起来,我也不能老在家睡大觉,该回来做事了。”
店主说:“我这样说好像不讲道理,其实不是。我这个人不光说话很客气,做事也很客气。我会把剩下时间的上交金和店租结算给你。这么一说,你觉得我还是讲道理的吧?”
二十三
没有了小店,日子又变得虚飘起来。
赵伏文在家里待了两天,又开始想法找工作。这次他调整思路,打印了个人简历,又附两篇以前写的抒情小文,往人才市场上送。人才市场说,怎么跟你联系呀,得有电话号码的。赵伏文让云琴找出原来那只手机,买了一张神州行卡,天天等着。又知道这样等着太渺然,便每天出去买回一份报纸,在“招聘天地”里寻寻捡捡,遇到有点儿靠谱的,就打个电话问一下。
有一次云琴拿着报纸看,看着看着脸上突然有些飘忽。她放下报纸,转着身子找水喝,喝下一大口水后,又拣起那张报纸贴近了看。赵伏文注意到了,问她瞧见什么好工作啦。云琴说没有没有。
吃过午饭,赵伏文想小睡一会儿。刚躺下,云琴走过来坐在床边,手里捏着那张报纸。赵伏文说:“你到底看见什么了?”云琴说:“你自己看。”赵伏文顺着她的手指往报纸上看,不是什么招聘信息,而是一条书画展览的预告消息。赵伏文不明白。云琴说:“你再看看。”赵伏文定定神儿,看到了“方吾心书画展”的字样。赵伏文还不明白,正要说什么,脑子一闪明白了。他坐起来,看着云琴说:“是那……方哥?”云琴说:“就是他。”赵伏文说:“嗬,在这儿撞见啦。”又说:“办书画展了,挺出息的嘛。”云琴说:“我想找他。”赵伏文说:“你什么意思?”云琴说:“我找他要清明的抚养费还有治疗费。”赵伏文说:“不要。清明是咱们的孩子,咱们自己养着。”云琴摇摇头说:“我刚才想了,他就该出些力,他不能像个什么事也没有似的。”赵伏文说:“我不乐意跟他沾上边儿。”云琴说:“我也不乐意,我是为了清明。”这么一讲,赵伏文不说话了。云琴又说:“那天翻出手机时我就想到去找他,今天在报纸上撞见,我更不能放过他了。”赵伏文说:“你准备怎么不放过他?拽住胸口吵一架?”云琴说:“我不会,我要带上清明让他看一眼。我就是要他拿钱儿。”停一停,云琴又说:“这不是人穷志短。”
按报纸上的提示,第二天上午云琴携清明来到展览馆。
展览馆门口拉着红幅,摆着花篮,挺招眼的。进了大门,厅堂已聚着许多人,有的凑近脑袋扯话,有的弯身往签到本上写名字。厅堂迎面立着宽大牌子,上头站着一溜儿金字。牌子的下面是红色地毯,地毯上候着待剪的长条红布。清明没见过这种场面,又稀奇又怯缩,拽住妈妈的衣摆不放。云琴引着清明走到靠墙的椅子坐下。她的目光开始在厅堂里飘来飘去。
很快,她的目光停住,停靠的地方是一位中年男人。中年男人穿着体面西服,胸前别一朵红花,脸上摆放着微笑。云琴对此微笑太熟悉了。多年之前,这微笑整天在她的眼前晃来晃去,塞满了她的日子。后来,这微笑学着气球啪的一声破裂,消失在空气中,而那炸烂的皮囊,则掉到了记忆里。
八年了。没错,整整八年了。八年的日日夜夜,实实地长在了清明身上。八年的日日夜夜,虚虚地又像是做了一个梦。
云琴让清明静着别动,自己站起来,硬着身子向那个面带微笑的男人走去。走近他时,她放慢了脚步,一步两步三步,她从他眼前飘了过去。然后她刹住脚步,转身走回来。这回她掉头看他。她的眼睛跟他的眼睛碰了一下,不过他的目光只在她脸上打一个滑,撇向了旁边。他没认出她。是的,他没认出她。云琴吸一口气收在胸间,走回座位。
开幕仪式开始了。红地毯上多出一排人,每个人的胸前都插着一朵红花。有人在麦克风前说话,说了一大串词后,点出“方吾心”的名字。许多人拿起手鼓掌。那个叫方吾心的男人在掌声中走向麦克风。好几只照相机凑到他的跟前。他微笑着大声讲话,他的嘴里隔几秒钟就蹦出一个“感谢”。
云琴的思想有些飘移。飘了几分钟回来,见红地毯上好几个人拿着剪刀剪红布。红布断开,开幕式结束了。所有的人移向旁边展示厅。清明也要跟着走,被云琴按住。云琴说:“咱们不走,咱们在这儿等着。”清明说:“等什么呀?”云琴说:“等一个人。”清明说:“等什么人?”云琴想一下说:“这个人得管你叫儿子。”清明看一眼妈妈,咯咯笑起来说:“我爸管我叫儿子,他在家里呢。”云琴说:“这个人不是你爸。”清明说:“不是我爸,还要管我叫儿子,妈妈你骗人哩。”云琴说:“清明你听着,我今天把你带到这儿来,就是想让一个人叫你一声儿子。为什么要这样,你肯定不明白,不明白没关系,在心里慢慢想着。”这么一讲,清明不言语了,眼珠子茫然地卧着。
过了片刻,展厅里的人陆续走出。那方吾心时不时出现在门口,说些送别的虚话。厅堂里的喧闹渐渐散去。瞅着一个空当,云琴唤了一声“方吾心”。方吾心站在那儿转几下脑袋,走到云琴跟前,说:“是你叫我吗?”云琴不吭声,淡了脸看他。她想我不相信,你就认不得我了。她的感觉是对的,那方吾心认出了她。他慢慢地说:“是你?”云琴说:“是我。你接着一定会问你怎么在这儿。”方吾心一笑说:“那我不问这个。我问……你还好吧?”云琴说:“我不说这些虚话儿。我给你介绍一个人。”她把清明拨到前面。清明抬起头,方吾心低下头,两个人相互看了好几秒钟。云琴说:“这就是你的儿子。”方吾心说:“什么儿子?”云琴说:“你的儿子。”方吾心的笑意消失了,脸上肌肉跳了一跳,说:“你胡说!”云琴说:“我没有胡说。”方吾心说:“你今天来什么意思?要搅场吗?”云琴说:“八年了,你就不想看一眼自己的孩子?”方吾心说:“我会有这样一个儿子?我会有这样一个莫名其妙的儿子?笑话!”云琴说:“你别激动,要比激动我会多出你好几倍。”方吾心扭头看一眼周围,轻了声音说:“说吧,你到底想干什么?”云琴摸摸清明的脑袋,说:“本来想让你叫一声儿子的,看来你不乐意。”清明说:“我不要。”又大了声音说:“我不要他叫!”方吾心说:“我讨厌这样的场面!如果没其它事。我走了。”云琴说:“我当然还有事——我还得跟你要钱。”方吾心嘶声笑了。云琴说:“你别这么笑,你根本不用这么笑。你以为我讹你吗?”方吾心说:“其实我已经猜出来了。”云琴说:“姓方的,你听着,我要的是孩子的抚养费和手术费。”方吾心说:“这个费那个费,除了滑稽,我什么也听不懂。”云琴盯着方吾心,一字一句地说:“你闭上眼睛,姓方的,你闭上眼睛想几分钟,就什么都懂了。”
方吾心没有闭上眼睛,但真的静了脑子在想。想一会儿,他脸上出现了轻描淡写。他说:“不就是要点儿钱吗?我可以答应的。”不等云琴说话,他又说:“可我现在没带钱,一星期后你再来吧,还在这儿——不过你不用带这个所谓的儿子。”
从展览馆出来,云琴捏着清明的手走在人行道上。天已起了寒意,路边卧着一些落叶,大的车子开过去,将叶子扇得一扑一扑的。走着走着,清明突然抬起头,愣怔着说:“妈妈,你哭了。”云琴说:“我没有。”清明说:“你有的。”云琴抬手擦一下眼睛,手背上已沾了水。清明说:“妈妈你为什么哭?”云琴不吭声。清明说:“是因为那个人不叫我儿子吗?他不叫我才高兴呢。”云琴还不吭声。清明不知再问什么好,低了头跟着走。过了一会儿,云琴停住脚步,蹲下身子对清明说:“清明你记住,你只有一个爸爸,就是赵伏文。“清明奇怪地看着妈妈,点了点头。云琴又说:“我哭是因为我是女人,女人是可以偷偷掉眼泪的,你不要告诉爸爸。”清明还不明白,但又点了点头。
一周后,云琴再次来到展览馆。那展厅敞着半扇门,门内空荡荡的,有三五个人在拆卸挂匾,方吾心站在那儿划着手指挥。云琴敲敲门,里边的几只脑袋转过来又转回去,只有方吾心的脑袋没有转回去。他硬一下身子,走了出来。
方吾心说:“来啦,挺准时的嘛。”云琴点一下头。方吾心说:“展览弄完了,今天撤展呢。”云琴不吭声。方吾心说:“才卸了一部分匾子,大都还在墙上,要不你参观一下?”云琴一愣,赶紧摇头:“你给钱吧,拿了钱我就走。”方吾心说:“你这么在乎钱?”云琴说:“是。”方吾心叹口气,说:“在乎钱可以堂堂正正地说,不应该那么做,明白吗?”方吾心紧接着说:“我是说上次你没必要带着一个孩子来,还是那么一个裂嘴的孩子。”云琴的脸腾地烫了,她忍了忍,说:“方吾心,你给钱吧!”方吾心说:“你好像生气了,你现在很容易生气嘛。”云琴说:“我再说一遍,你给钱吧!”
方吾心让云琴等着,自己进了展览厅。过一会儿,他出来了,手里拿着两块木匾。云琴瞥一眼木匾,脸上搁了问号。方吾心说:“说实在的,我想过给你现钱的。后来又一想,不能给你现钱。给你现钱,便显出我欠你的债,似乎我承认了什么,就该付这个费那个费的。”方吾心又说:“所以我想了一个变通办法,送你两幅书画,同样是钱,却是赠送给你的。”云琴说:“我不要书画。”方吾心说:“如果你缺钱,把它们卖了,马上换成钱。”云琴说:“我不要换来换去的,我要现钱。”方吾心把手中的木匾拎在空中,说:“这算是一幅书法上品,别人问价,你可以开六千元。这幅山水画,四尺的,怎么也得一万往上靠。”说着将匾子递给云琴。云琴不接,说:“你这样拐一个弯子,就觉着不亏心就不欠我什么啦?”方吾心说:“要是你觉得不够,我还可以拿一幅来。”云琴眼睛一热,抢过匾子丢在地上,说:“姓方的,我不是来要饭的!”方吾心蹲下身子摸一下匾子,说:“这是艺术品,请你尊重些。”云琴大声说:“姓方的,我明明不是来要饭的!”方吾心不再理她,站起身回了展厅。云琴低了头看着匾子。她身子静着,胸口却一起一伏的。
过了好一会儿,云琴才把自己的气调匀。看看展厅的门,已严实地闭着,再推开很没有意思。云琴弯身捡起两块匾子,用胳膊夹住,慢慢走出展览馆。
傍晚时分,云琴把匾子带回了家。清明夏子在做作业,赵所赵以在等饭吃,见妈妈搂着东西进门,都围了上来。云琴拨开众孩子,把匾子搁在墙根。孩子们就蹲在墙根歪着脑袋看。看得不舒服,就自作主张把匾子搬到床铺上。
赵伏文正在淘米准备做饭。云琴过去替下他。赵伏文说:“拿到钱啦?”云琴说:“没有,他不给。”赵伏文说:“没有还买东西。”云琴说:“是方吾心的字画,说是可以换钱的。”赵伏文就走到床边看匾子,看过了不说什么,径自去了另一个屋子。
赵伏文一离开,夏子对清明说:“爸爸看了匾子一句话也不说,不高兴呢。”清明说:“我看出来了。”又说:“我看着这匾子也不高兴呢。”夏子说:“你为什么不高兴?”清明说:“我知道这是谁的东西。”夏子说:“谁的?”清明在两只匾子上分别找到了“方吾心”三个字,说:“就是这个人,我讨厌他。”夏子好奇地瞧着那个名字,说:“你为什么讨厌他?你认识他吗?”清明说:“我认识他,可为什么讨厌他我不说。”夏子说:“你可以说的。”清明摇摇头说:“我不说。”这时赵所听见了,也劝哥哥:“你最好说说。”赵以说:“你不说我们就不知道了。”清明说:“我还是不说。”夏子只好说:“不说就算了。”清明想一想说:“我不算,我要把这名字抠下来,我不要这名字待在家里!”夏子说:“这可不行,抠了匾子就不好看了。”赵所赵以点着头说:“就不好看了。”清明严肃了一下,说:“那我说给你们听吧。妈妈让这个人管我叫儿子,他不叫,妈妈就哭了。”
清明这么一说,夏子和赵所赵以都发了愣。怎么会发生这种事呀?三个人想了一下,没想明白,又想了一下,还没想明白。夏子说:“那你抠吧!”赵所赵以点着头说:“你抠吧!”几只脑袋一齐凑到字画跟前。清明把手指靠近“方吾心”,一使劲,抠了下来。然后他的手指挪到旁边匾子,让另一个“方吾心”也离开了纸面。
二十四
赵伏文没找到差事。差事让云琴先遇上了。
这天吃过中饭,她上街去找那个叫做“空中春天”的老地方。老地方还在,门面整过容,但“空中春天”四个字没有变。进去到总台打听,报了几个名字,居然有一个名字还在。等了一会儿,那个名字来了,见着她一时认不出,认出了就有些惊讶。两个人叽里呱啦啦说了好半天。
回到家,云琴告诉赵伏文自己找到工作了。赵伏文问是啥工作。云琴说:“也不是什么好差事,就是一服务员,端茶递瓜子什么的。”赵伏文说:“茶馆?”云琴说:“差不多吧。”赵伏文说:“什么叫差不多呀,是就是,不是就不是。”云琴坦白地说:“不是茶馆,是KTV。”赵伏文愣一下说:“你想做以前那种事儿?”云琴摇头说:“不是不是,我是干服务员,挣一份工资。”赵伏文说:“每月给多少钱?”云琴说:“一千二。”赵伏文说:“一千二也不行,我不能让你去那种地方。”云琴不吱声了。她明白,这事儿她不能跟赵伏文辩嘴。
晚饭时,有人敲门进来,是查水表的。他拿手电筒照一下水表,便走了。吃过饭,孩子们散去,赵伏文默默坐在桌边。云琴慢慢地收拾碗筷,等着赵伏文说话。果然,赵伏文开腔了,说:“有一句成语叫坐以待毙,说的就是现在的我。”云琴说:“解释解释。”赵伏文说:“那水费单、电费单,还有房租费,都是一颗颗打来的子弹。”云琴说:“这话听着倒有趣。”赵伏文说:“一点儿也不有趣。我有些窝囊有些残废了。”云琴说:“阿文你别这么说,咱们谁找到事做都是一样的。”赵伏文说:“既然一样,我替你去那个地方做事好了。”云琴乐了:“拉倒吧,你以为那服务员谁想当就能当呀。”赵伏文默着脸不说话。云琴说:“其实在那地方也没什么,就是赚点儿辛苦钱呗。”又说:“我又不是以前的我,我知道怎么去应付的。”赵伏文叹口气说:“你真要去就去吧,只是想起来有点儿堵心。”云琴说:“堵心也是一时的。你什么时候找到合适的差事,我那边就撤回来,这样行了吧?”赵伏文嘴巴动了动。云琴说:“你说什么了?”赵伏文说:“我也不知道自己想说什么。”
云琴到底去了KTV上班。每天吃过晚饭,她将自己收拾一下,便匆匆出门,夜里十二点左右回家。因为睡得晚,上午就有权利拖觉,常常十点钟才起床。起床后又赶紧忙碌,做饭洗衣服什么的。赵伏文也不能闲着,揽下买早点、去菜市场、调度孩子等活儿。他还想多干点儿什么,譬如夜里去接云琴,马上被否定了。云琴说不要不要,家里有四个孩子,你得看着他们。赵伏文觉得,一份工作让云琴起了劲头,也让日子活络多了。
云琴跟赵伏文撒谎了。她去KTV干的不是服务员。端端茶水递递瓜子,工资到不了一千二。即使拿了一千二,也对付不了房租、学费和一家子的吃吃穿穿。要让全家六口人的日子湿润起来,两个一千二都不够哩。这一点她算得过来,赵伏文也算得过来。既然到了这地方,她不会端着身子,绕开钱走路的。
但云琴自己对自己是有说法的。她不是八年前的轻嫩女人了,她的心子和身子已归属赵伏文,所以她得设立原则,或者说她得设立底线。一句话,她的身体不能随便得没谱。
不过,她的脸印着岁月,她的身子生养过四个孩子,这是藏不住的——与一群没心没肺的年少女子站在昏暗光线里,远看还混沌着,近看便比出来了。她的嗓音本来不咋样,现在空缺了这么些年,对流行的歌曲都陌生着,要靠歌声打场面更不可能。她想了一遍,找不出自己身上可依靠的长处。唯一能指望的是歌厅生意兴闹些,自己跟着沾光。
云琴就是携着这种心神儿走进包厢。第一个晚上,她陪同的是一位长条脸中年人。他似乎对女伴并不讲究,瞧着一排小姐一指手挑了她。云琴有些高兴,动作很快地为长条脸男人点歌。长条脸说我不太会唱,你先唱吧。云琴点一首早年的歌,轻着嗓子唱了。包厢里有四个人,掌声稀稀落落响了几下。长条脸说:“操!你的嗓子有点儿锈,该上上油了。”云琴不好意思地笑。她一笑,长条脸的鼻眼也舒软了。随后别人在唱,长条脸把手抚在她的腿上,她允许了。过一会儿,长条脸的手环住她的腰肢,她也允许了。再接下来那只手要往她胸口转移,她不允许了。她把那只手拿开。那只手不甘心,停一停又卷土重来,被她坚决挡住了。长条脸有点儿惊讶,被赶回的手愣在半空中。云琴赶紧把麦克风塞到那只手里,让他唱歌。他唱的时候,另一对男女起身跳舞,跳着跳着消失在旁边的小隔区。隔区里有不知内容的几分钟。一支歌结束,隔区里的男女又飘然而出。
过不多久,那一对男女合唱一首情歌。长条脸拉起云琴跳舞。跳的是两步舞,无非搂了身子挪来挪去。挪到隔区边,云琴的腿抵住了。长条脸用一用劲,推不动,再用一用劲,还是不动。长条脸明白了,松了手脚回到沙发。云琴一声不吭跟到他身边,把手搭在他膝盖上。长条脸点一支烟吸了几口,转过脑袋对她说:“你跟别的小姐不一样哩。”停一下,他又说:“我可以换了你的,想想算了。”
这第一次的表现虽然生涩,却为以后日子定了调子。接下来的好些个晚上,云琴吃力地与各种各样的人周旋。有的人自傲,过不了她的尺度,便淡着脸冷落她。有的人粗鲁,视她的身体为阵地,拿双手不停地进行争夺。有的人有维权意识,不高兴了就叫来妈咪论理。为此妈咪没少训导她。妈咪说:“你是过来人了怎么反而少女起来?你把现在当做啥年代了?你晕不晕呀?”妈咪说:“傻子都知道舍不得孩子套不住狼。身体是革命的本钱,不下本钱能赚到人民币吗?”妈咪又说:“说到底,也没怎么了你呀。不就是让人家热热手吗?又拿不走什么!”
妈咪训导的时候,云琴不顶嘴,一副静心听讲的样子。可听完便过了,她不会改变什么。渐渐地妈咪失了耐心,客人点台时不再用力推荐她。那些老客自然也想不起二次用她。不少个晚上,云琴夹在年少的女伴们中间,走进包厢站立亮相,接受客人们的挑选。在进进出出几个包厢之后,身边的女伴越来越少,而她却像米粒里的石子,留在了筛孔上面。这样的晚上,她便是坐不上台了。
云琴开始想些办法自救,譬如喝酒。她的酒量谈不上好,也不算差。在包厢里逮住机会,她就与客人玩猜骰子,输了喝一杯。客人们此时都有些豪爽的,赢了便坏坏地笑,败了一口吞下。那杯子小,又喝的啤酒,并不觉得困难。你来我往中,空瓶子不知不觉多了起来。这么闹闹地玩着,客人就容易忘了她的身体,有时得了高兴,还夸几句她的酒量。而此时若交给她一首歌,她的嗓子也仿佛“上了油”,声音大胆起来,挺高的曲调也敢爬上去。另外,因为酒的推动,包厢的消费撒着欢儿往上蹿,这让妈咪的脸变得温软。
这样的努力,让云琴的处境稍好一些,不至于被挤到角落里去。
云琴上班以后,赵伏文也挪动了作息时间。以前在山上,从来都是早睡早起,现在做不到了。晚上安顿好孩子们上床,他就坐在被窝里翻翻闲书和报纸,或者迷迷瞪瞪地想些杂事。一直等到云琴开门进屋,他才松了身子昏然睡去。不过这昏睡并不踏实,过了半小时或一小时,云琴拾掇好了躺进被窝,他便醒了。这时他身子静着,也不弹开眼睛,只让鼻子去闻。他常常能闻到汗馊味儿、烟味儿甚至狐臭味儿什么的。这些气味儿来自云琴的头发。
赵伏文知道,云琴在KTV里的身份也许不是服务员。那个地方的特点是混沌,是闪烁。混沌闪烁之中,啥事看上去都是可疑的。赵伏文并不愿意去揭开可疑的盖子,因为这种证实过程显然是很无趣的。他宁愿相信云琴在认真做着服务员,身上的气味是端茶水时远距离沾上的。
又过一些天,云琴把酒味儿带回了家。酒味儿是从云琴嘴里冒出来的,比较霸道,很容易盖住其它气味儿,成为主旋律。好几次,云琴进门打一嗝儿,主旋律立即在屋子里飘来飘去。又有一次,云琴回到家不打嗝,只是慢着动作洗脸洗脚。洗脚的时候撑不住,竟坐在小椅子上睡着了。过了许久,赵伏文朦胧中一伸手,摸了个空,便起来看究竟,只见云琴的脑袋歪着,嘴里呼出沾着啤酒味儿的颤声。
下一天,赵伏文向云琴讲起昨夜的醉态。他说:“我不明白,做服务员也能喝酒?”云琴说:“客人让喝,拗不过只好喝点儿,那地方就这样。”赵伏文笑一笑说:“服务员能喝酒,我是第一次听说。”云琴说:“你没听说的多了,现在这年头,啥事都在变。”赵伏文不言语了。过了半晌,他说:“以后别喝了。”
云琴似乎听进去了,歇了两天酒。第三天夜里,赵伏文靠在床上半睡半醒,突然听到房门砰地打开,跟着又传来一声闷响。赵伏文跳起来出去一看,见云琴坐在地上,一脸的酒红。赵伏文说:“你怎么啦?”云琴说:“我以为屁股下面有椅子,坐下去才知道没有哩。”赵伏文说:“那你起来呀,老坐着干吗?”云琴撒娇似的说:“阿文你帮帮我,我怎么找不着力气了。”赵伏文拽起云琴,放在椅子上。云琴笑了说:“原来椅子在这里呢。”又说:“阿文你拿毛巾来,帮我洗脸。”赵伏文取来热水,用热毛巾给云琴擦了脸。云琴说:“我还要洗脚。”赵伏文又帮着给洗了,然后拿她的手臂绕住自己脖子,一起到了床上。到了床上的云琴有些快活,一条腿搭在赵伏文身上,说:“今天我有一点点高兴,知道为什么吗?”赵伏文不搭腔。云琴说:“告诉你吧,他们说我喝得好,给了双份小费。”赵伏文仍不吭声。云琴说:“阿文你为什么不说话?你应该表扬表扬我的,你表扬我一下嘛。”她这样说着,脸上舒舒地不想睡。但她眼皮撑不住了,缓缓落下,弹开,又缓缓落下。
赵伏文凝着身子,一股啤酒的气息在他鼻尖上飘来游去。这气息再加入云琴的呼气,有点儿像一瓶啤酒摇晃后使劲往外冒泡沫。赵伏文闭一下眼睛,他能感觉到这泡沫越冒越猛,越冒越多,几乎要盖住自己的身子了。他喘几口气,再轻吼一声,双手抓住被子奋力一掀,被子一下子蹿到地上。
没有了被子的云琴慢慢弹开眼皮,说:“原来被子掉地上了,阿文你去捡回来。”赵伏文不动弹。云琴说:“阿文你怎么不听话?我怕冷呢。”赵伏文沉着脸说:“怕冷可以钻到男人怀里呀。”云琴醒悟地说:“我明白了,你想当被子盖住我。”赵伏文说:“云琴,你有些无耻了。”云琴笑一声说:“要说无耻也是你先起的念头,其实我今天有些累,不要呢。”赵伏文说:“你……怎么会这样!”云琴坐起来,说:“不这样那怎样?你想耍什么新花样?”说着她的手往赵伏文身上触摸。赵伏文把她的手打开,跳下了床。云琴以为他去捡被子,不想他绕过被子去了厨间。云琴缩缩身子,不明白地等着。很快赵伏文回来了,嘴巴使劲鼓着。云琴乐了说:“你要吃就吃我好了,干吗还先去偷吃什么东西……”话未说完,她脸上一凉,赵伏文嘴里的水扑向她的鼻眼。云琴打个冷颤,眼前一阵雾飘开,出现了赵伏文愤怒的脸。云琴愣了几秒钟,有些明白了。她不说什么,一只手抹一把湿淋淋的脸,另一只手将被子拉回床上。
但赵伏文要说话了。他说:“现在你脑子回来了吧?回来了就说点儿靠谱的话。”云琴说:“你……你生气啦?”赵伏文说:“我没生气,我想听你说话呢。”云琴说:“你要我说什么?”赵伏文说:“说说你的服务员工作,说说你是怎么为人民服务的。”云琴说:“我不想谈这些,我困了。”赵伏文摇摇头说:“你不困,你现在红光满面,脸上全是精神哩。”云琴说:“我知道你怪我又喝多了。本来今天我没打算喝的……”赵伏文说:“我不怪你,我只想问一件事儿,一份小费多少钱?”云琴大了眼睛盯着赵伏文。赵伏文说:“一百?两百?三百?”云琴默着脸低了头。赵伏文说:“说个数嘛,也让我开开窍。”云琴抬起头说:“既然你已经知道,我就没什么可说了。”赵伏文说:“怎么没什么可说?今天晚上拿两份小费的故事就值得一说。”
云琴不说话了,身子一仰要躺下。赵伏文一把将她拽起,让她看着自己。赵伏文说:“可惜刚才你没瞧见自己欢喜的样子,你的脸上都开花了。我他妈的真不明白,拿两份小费就可以高兴成这样!”云琴长吸一口气,说:“两份小费有什么不好,我为什么不能高兴一下。”赵伏文说:“那也不要在我跟前高兴呀,你应该把笑脸留给客人,譬如方哥什么的。”云琴说:“赵伏文,你提他有意思吗?”赵伏文说:“没有方哥还有张哥王哥哩,他们挺不错的,他们的钱闲着他们的手也闲着……”云琴说:“赵伏文,我不许你这么说我!我没有做对不住你的事。”赵伏文点着头说:“我知道这没什么的,你只是每天让男人搂一搂,你只是每天换一个男人。”“你混蛋!”云琴叫了一声,眼中慢慢泛起泪水,在眶子里满着,一晃一闪的。她说:“赵伏文,我就是没啥对不住你的!”停一下,她又说:“赵伏文,你要揪住自己头发好好想一想!”说完了抽一下鼻子,身子滑进被窝。
赵伏文还要再吵,已经没了对手。他坐在那儿,瞪着眼看被窝,被窝里一动一动地在抽泣。他拾起枕头扔到对面,熄了灯躺下。暗色中他听见自己的鼻息又短又粗。他知道自己仍在生气。不对,不是生气是愤怒。这愤怒很硬,硬得像一只拳头,在胸口碰来碰去。过一会儿,硬着的愤怒弥开,变成了一阵雾。这阵雾从脚心开始,一寸寸地往上走,飘过大腿、腹部和胸部,漫进他的脑子。
二十五
云琴休息一天,照常去上班。不过经过这么一折腾,酒收住了。客人若起了兴致要喝,她就耍些花样绕着走,不敢真扎进去。
场子里的生意虚看火闹,实则勉强。女伴们走了一些,又来了一些。新来的都是鲜嫩的主儿,又活泼得没规没矩。云琴夹在其中,本来就缺少艳丽,现在丢了酒的援助,连气势都没了。说到底,这是靠年龄行走的场子。
好些个晚上,云琴的心情禁不住地摇摆。有时她挺不服气,觉得自己还没老到什么程度。有时又认为自己是一只用旧了的麦克风。
这天晚上,云琴在候客室里坐着,旁边散着几位挑剩的女伴。云琴以为今晚坐不上台了,心里有些暗淡。这时妈咪在门口招手,说有人特意点她的台。云琴赶忙跳起。进了包厢,只一位客人。走近了看,是一张长条脸。云琴拿出笑脸说:“来啦。”长条脸点点头。云琴要帮长条脸点歌,长条脸摇了头,说你唱吧。云琴就取了一首熟歌,涩着嗓子唱。唱完了,掌声不起。云琴说:“我唱得不好,嗓子没拽开呢。”长条脸不吭声,瞅着她。云琴说:“我再唱一首。”长条脸慢慢地说:“你还记得我吗?”云琴心想总是老客吧,就老到地说:“看着特别面熟哩。”长条脸说:“那天晚上也是在这个包厢,我听你唱了一首歌,先说一声操,然后说你的嗓子生锈了该上油了。”云琴恍惚一下,想起来了。那是上班的头一个晚上,她嗓子生,又使劲护着身子,惹了他不高兴。云琴说:“你这么一说,我记起来了。”长条脸说:“有好些日子了,我也还记得你。”云琴笑了说:“知道我唱得不好还点我。”长条脸说:“唱得好不好其实无所谓,反正唱不过歌星。”云琴说:“那你补点儿掌声,我接着往下唱。”长条脸就提手拍了两下,云琴点歌再唱。云琴唱的时候,长条脸点了一支烟安静坐着,不近她的身子。
第二天,长条脸又来了,还点云琴的台。云琴说:“这地方你常来?”长条脸说:“也不常来,来多了没啥意思。”云琴说:“怎么没啥意思,这么多小妹尽着你挑,皇帝似的。”长条脸嘿嘿笑了,说:“操,这么淡的灯光里,怎样的小妹都差不多的。”停一下,又说:“不过你有些不一样。”云琴说:“我怎么不一样?”长条脸说:“头一天,我就领教过了。”云琴笑一笑说:“我还不知道你怎么称呼呢。”长条脸说:“我姓宋,宋祖英的宋。”云琴说:“宋哥,瞧你的样子,大老板吧?”长条脸说:“小老板,赚点儿小钱度日子。”云琴说:“宋哥好像说虚话嘛。”长条脸不明白地看着她。云琴说:“小老板爱伙在一起,大老板喜欢独来独往。”长条脸又嘿嘿笑了,说:“我偏不是大老板,我偏一个人来,犯错啦?”云琴说:“错倒没错,不过一晚上就一个人陪着唱,我唱不过来呢。”长条脸说:“那就别唱了,咱们喝茶,听宋祖英的嗓子。”云琴见他说的不像玩笑,便真的调出原唱。两个人坐在那儿,一张嘴喝着茶,一张嘴抽着烟喝着茶,听了宋祖英的,又听了张惠妹陈慧琳周杰伦的。
第三天,长条脸还来,仍是喝茶听原唱。云琴有些不自在了。她说:“没见过你这种客人,花钱买个包厢喝茶。宋哥你有什么妄图吧?”长条脸说:“没有没有,我不喝酒不搓麻,总得找个地方打发时间。”云琴说:“你……不喜欢在家里待着?”长条脸说:“在家里没事做,容易闲得慌——你不会不喜欢我点你吧?”云琴说:“我可没这个意思,我是心里不踏实。”长条脸说:“瞧瞧我的手,离你有一米远,我动都没动你嘛。”云琴不好意思了,往他身旁挪一挪,说:“正因为这样儿,我才觉得你有啥事儿。”长条脸停几秒钟,说:“看来瞒不过你,我还真有点儿事儿。”云琴说:“那你说嘛。”长条脸搓搓手说:“我操!这事儿不太好说。”云琴心里晃一下,长出了警惕。长条脸摸出一支烟放在嘴上,说:“你把声音按小了,咱们慢慢说。”云琴把声音关掉。
长条脸说:“头一回见你,你管着自己身子,挺放不开的。这种地方你这样的小姐不多。我心想,操,又不是小姑娘,装什么纯呀。虽然不高兴,算是记住了。”长条脸又说:“过了些日子,我要办一件事儿,找来找去找不到人,只好撒开思路往这地方想,这一想就想起了你。你还别说,碰一次面就在脑子里存下你,这也是缘分。”云琴不吭声,糊涂又奇怪地盯着长条脸。长条脸说:“我找了你妈咪,她说你这人挺规矩的,还生过孩子。我心里说,操,生过孩子好。”云琴忍不住拉长了脸,说:“你什么意思嘛,绕来绕去的?”长条脸说:“这事儿得扯出我老婆。”他猛吸一口烟,慢慢吐出一团白雾,说:“我老婆不生孩子,结婚十多年了,连个孩子的屁影儿也见不着。上医院一查,是个歪毛病,那条什么输卵管堵住了。”云琴说:“我还是不明白,你跟我说这个干吗?你应该找医生说去呀,赶紧吃药打针什么的。”长条脸说:“针没打药倒吃了不少,全是中药,一袋一袋的,可怎么也吃不出曙光来。两个人终于灰了心,想找一条别的路子。什么路子呢?就是领养一个孩子。”云琴心里怦地多跳了一下,一个念头闪进脑子:他怎么知道我不止一个孩子?长条脸说:“后来再一想,发现领养孩子不好,不沾一点儿血脉不沾一点儿基因。操,好不容易挣些钱,倒留给一个不相干的人,这亏吃大了。这么一琢磨,还得再找路子。什么路子呢?就是我自己做一个孩子。”云琴猜谜似的瞪着长条脸。长条脸说:“但做孩子光我一个人不行,还得找一个人——一个女人。”长条脸把话打住,眼光瞥一下云琴,挪到了地上。
云琴愣了半晌,回过神来:“你想打我的主意?”长条脸点点头。云琴说:“操!你脑子进水啦?泡出这么个馊主意。”长条脸说:“我会给一笔钱,你还可以谈条件。”云琴呵呵一笑:“谈条件呀?现在我有一个条件,就是你把今天的小费给我,我走人。”长条脸说:“我可以给一个不错的数字,十六万。”云琴说:“我讲过了,我不跟你谈什么条件!”长条脸说:“这不包括营养费住院费。”云琴眨眨眼:“你说得这么周全,我倒怀疑起你是不是想泡我,拿着借口先占我的便宜。”长条脸说:“这几天你看见了,我连你的腰都不碰一下。现在有技术了,可以试管,我的东西和你的东西只在玻璃管碰面。当然,如果你乐意,也可以不要试管……”云琴说:“我不乐意!”长条脸说:“那就试管。”云琴说:“试管我也不乐意!”长条脸吁口气说:“我其实是个粗人,可这几天雅雅的。我想把这件事说好了。”云琴说:“宋哥,你要想我还这么叫你,就把这念头拿掉。你可以找别人,但想把我扯进去,没戏!”长条脸不言语,拿出手机按几下,云琴的手机铃声响起。云琴手指一弹,把铃声掐掉。长条脸说:“我把手机号码留给你了。我不着急,我可以等。”云琴说:“你等吧,你等到的只能是一个屁!”
晚上回家,云琴没什么感觉。长条脸说得稀奇,着实让人心跳了一回。但心跳过了,心里反而踏实了。原来长条脸这几天闷在包厢里,奔的是这妄图。用一句成语说,水落下去,石头冒上来。这石头虽冲着自己,到底是不相干的,砸不到自己。
云琴洗漱过了,上床熄灯。黑暗中她眼睛亮了一小会儿,很快闭上了。一夜无梦。
第二天八点钟云琴醒来了。她翻一个身,要跟往常一样再睡一会儿回笼觉。迷糊之中,脑子里有一个数字伸一伸懒腰,站了起来。是十六万。她嘟囔一声,让数字从脑子里走开。但数字不走开。它安静地从近处溜达到远处,又从远处溜达到近处,散步似的。
云琴卧在床上,没有再睡着。
过了十点钟,云琴才起来。赵伏文已办好买菜洗菜等预备活儿,正想着找点儿别的事做。云琴见到了,说:“没事干吧?给你一道算术题。”赵伏文说:“说来听听。”云琴说:“交给你一个十六万的数字,你使劲想一想,都能干些什么?”赵伏文不屑地说:“是脑筋急转弯吧?让清明夏子去做还差不多。”云琴说:“不对不对,这是手机上的调查题,说是对一些家庭进行随机调查。”赵伏文说:“既然是调查,为什么是十六万而不是六十一万?”云琴说:“人家怕给出六十一万把你吓住哩。”赵伏文说:“反正是想想,不如让我想得畅快些。”云琴笑了说:“那你先想十六万嘛,觉得不畅快,再琢磨琢磨六十一万。”
这么说过,云琴去了厨间,赵伏文就真的拿出一张纸,坐在桌子前写写画画。过了片刻,他写好了。云琴近到跟前看那白纸,上面写着:
16万元=22年房租(600元/月×12×22)
16万元=全家10年饭菜(900元/月×12×10) 10年衣被(5000元/年)
16万元=一个孩子手术费 4个孩子6年教育费 电影 冰激凌 公园
16万元=2个孩子户口(社会抚养费8万/人)
16万元=男女主人欧洲旅游1次(5万) 全家国内旅游2次(2万) 小排量汽车1辆(9万)
16万元=男主人浪迹天涯3年
16万元=男女主人在林心村一辈子
赵伏文解释说:“这是按低标准设计的,用的是眼下不变价格。本来还要写上两项,想想算了。”云琴说:“哪两项?”赵伏文说:“一项是买房子,恐怕还拿不下一个房间,只好逃开。另一项是男主人养一位小蜜,我吃不准这笔钱够养半年还是一年。”云琴咯咯笑了,说:“你想得倒美!又是小蜜,又是浪迹天涯。怎么不把这两项合并,带着小蜜去浪迹天涯呀?”赵伏文说:“肥水不流外人田,我还是带着女主人去欧洲旅游吧。”云琴说:“一次欧洲旅游够全家吃几年的,你还真舍得?”赵伏文说:“你不想去就算了,我一个人去,你在家带孩子。”云琴说:“凭什么我在家带孩子?”赵伏文嘿嘿笑了,说:“在家也亏不了你,带着孩子们去看看电影,上上公园,玩好了再去吃一顿。”云琴说:“吃馆子爽嘴,只怕把兔崽子们惯坏了,吃了一顿还想吃第二顿。”赵伏文豪爽地用手掌一劈,说:“想吃第二顿就让他们吃去……”
夫妻俩正说得热闹,赵所赵以跑进来了。赵所说:“有一个人进咱们家了。”赵以说:“对的,是个女的大人。”赵伏文云琴迎出去一看,门口站着女房东。女房东先搭两句虚话,然后说:“刚好路过这儿,就想着把下一个半年的房钱给收了,省得过几天再跑一趟。”云琴说:“时间……到啦?”女房东说:“你算算,过几天就到了。”赵伏文说:“那我先不去欧洲了。”云琴想笑,忍住了。女房东说:“什么意思嘛?”云琴说:“没什么没什么,只是我手头没有现钱哩。这样吧,你把卡号留下,我马上去银行打给你。”女房东便把银行卡号写在纸上。
女房东走后,云琴换了衣服准备上街去银行。赵所赵以嚷着也要去。赵伏文也不想憋在家里,说要去就一块儿去吧。云琴平常不太乐意跟赵伏文一起上街,怕万一遇见KTV的客人,她不认识别人别人认识她,一不小心造出尴尬来,但今天见赵伏文的兴致挺好,就不忍挡了他。
夫妻俩领着赵所赵以出门,出了巷子,挤上公交车去闹市区。下了车走几步,遇见一家银行。云琴进去把钱打给房东。办完了出来,赵伏文问卡里还有多少钱。云琴说:“这卡里的钱刚长些上去,马上被什么事给扒了,总是这样。”赵伏文叹口气说:“看来我怎么也得找个事做,哪怕摆个小摊,挣它千儿八百的。”云琴说:“你出门做事了赵所赵以怎么办?叫个保姆来还是上幼儿园?反正你挣的钱刚好还给别人。”赵伏文不言语了。他心里明白,自己找工作越来越没谱了。挣大份的工资,哪儿找去?挣小份的工资,就替不下云琴。替不下云琴,便只能天天在家窝着。云琴见赵伏文默了脸,岔开话题说:“咱们不说钱了,咱们逛一会儿街。”
一家人就在街上闲走。赵所赵以已认识一些字,对路上遇到的熟字格外亲热。他们每走过一家商店,就冲着店名念念有词。他们说:“百……大……”赵伏文说:“百货大楼。”他们说:“老……山……”赵伏文说:“老香山药店。”他们说:“子……子……”赵伏文说:“傻子瓜子。”然后,他们指着一个店名说:“这儿有一个字认识,天……”赵伏文说:“天阁食府。”
这时,“天阁食府”的大门里出来一位女人,走过赵伏文又走回来,说:“赵……伏文?”赵伏文愣一下,缓缓地说:“季西红。”那女人说:“哎呀赵伏文,真的是你你哪儿去了多少年没见啦?”这么嚷过,看一眼云琴和孩子,点点头。赵伏文把云琴介绍了,又指挥赵所赵以叫阿姨。赵所说:“阿姨好。”赵以说:“阿姨好。”季西红说:“怎么一模一样?”赵所说:“我们是双生子。”赵以说:“我们生日在同一天。”季西红咯咯笑了,说:“赵伏文你挺有本事,一生就俩。”又说:“你的尊容变大了,有点儿饱经风霜的样子又有点儿营养不良的样子。”赵伏文说:“你的样子倒停在八年前了。”季西红说:“嗨赵伏文,你挺能夸人的嘛。”她迟疑一下,说:“能跟你说几句话吗?”说着往旁边移几步,赵伏文跟过去。两个人站在一起说话。说了一小会儿,季西红挥挥手走了,赵伏文踅回来。云琴说:“瞧你们,玩什么神秘呀?”赵伏文说:“她问林心骨灰的事,觉得在你跟前不方便提起。我跟她都说了。”云琴说:“她做什么的?”赵伏文说:“早就嫁到法国了,赚了些钱,每年回来待些日子。她说她没有孩子,她说瞧着这两个孩子就知道咱们有福气。”云琴说:“你没说咱们有四个孩子?”赵伏文说:“我没说。”云琴说:“那她为什么不生个孩子?”赵伏文说:“她没说。”云琴丢口气,说:“这世上的事呀,就喜欢倒着来。她一个有钱人,没个孩子。咱们搂着四个孩子,却搂不着钱。”
这天晚上,云琴没有出门。她想一个人清静着,就早早上了床,一动不动地卧着。
半夜时分,云琴一侧身,手脚勾住赵伏文,嘴里掉出几个字。赵伏文朦胧中问她说什么。云琴说:“我要!”赵伏文清醒过来,探探手,摸到的是一条光溜溜的身子。赵伏文响应了,起身盖住云琴。云琴受到压迫,腰子使劲扭来扭去,好像要学着泥鳅滑出去。赵伏文就拼命紧住她,同时把粗气喷到她脸上。云琴说:“射我!”赵伏文便射了。
疲惫过后,赵伏文松了手脚很快睡去。睡了似乎不长时间,他又被云琴推醒,赵伏文嘟囔一句,说又怎么啦。云琴说:“我还要!”赵伏文不明白地说:“刚才你已经高兴了。”云琴说:“我还要高兴!”赵伏文说:“吃了一顿还想吃第二顿,你怎么学贪嘴了。”云琴嘻嘻笑了,用手去摸赵伏文的物件。赵伏文已很久没做高兴两回的事了,脑子里有些懒,但那物件却经不住撩拨,傻头傻脑地英雄起来。他刚想动作,云琴已翻过身,坐在他的上方。他弹开眼睛,看见暗色中两只白亮的乳房活泼地兔动,一上一下,一上一下。他闭住眼睛,则看见自己像一只船躺在水中,周围海浪卷起,一下一下拍过来。然后,他先听见云琴杂乱的喘气声,再听见她忙乱的碎语声。云琴说:“射我!使劲射我!”云琴说:“你把我射满了!”
第二天,云琴打长条脸的手机,告诉说她答应了他。长条脸在手机里嘿嘿笑了,说了声操!云琴说:“姓宋的,你先别高兴,我对你还不放心。”长条脸说:“你讲吧,讲讲怎么才能让你放心。”云琴说:“你得把咱们的事写在纸上,有字为证。另外把你老婆请出来,让我看着她对这事点个头。”
吃过晚饭,云琴照常出门,但她没去KTV,而是去了一家茶室。在茶室里她见到了长条脸和他的女人。那女人长得不差,白白净净的,就是有点儿瘦。她坐在一边,脸上涩涩的,不愿意多搭话。云琴想对她说:“我只许试管,我不会让你男人碰我半下的。”可云琴没说。云琴又想对她说:“我替你生下孩子,将来你得对他好,不许随随便便打骂他。”可云琴还是没说。云琴嘴巴动了动,只说了一句:“咱们写字据吧。”
长条脸从兜里摸出一张纸抖开,是写好的协议,云琴取过来先粗看一遍,又静着心细看一遍。协议上写着十六万代孕费分四次支付:先预付一万,诊断怀孕后付两万,孕满六月再付三万,产后付清十万。云琴扫长条脸一眼,心想你倒想得周全,一点儿亏都不吃。长条脸似乎看出云琴的心思,讨好地说:“上头还写了营养费。”云琴说:“营养又不是给我,是给孩子的。”长条脸又说:“上头还写了住院费。”云琴说:“住院是为生孩子,不然我去医院干吗?”长条脸嘿嘿笑了。云琴说:“还有两件事你们得答应我。”长条脸说:“你说你说。”云琴说:“第一件,生男生女怨不着我,你们不能介意。第二件,怀着孩子期间,不许你们来我家串门探看,真有啥想法就发条短信息。这事儿我得先瞒着,不能让家里人知道的。”长条脸点点头说:“这一件两件的我都答应了你,咱们干起来吧。”
二十六
云琴接纳了长条脸的“东西”。
接纳手术安排在中西医结合医院。她先做身体检查,再吃促排卵药丸,然后被医生取出卵子拿到实验室的玻璃管里,那儿已有几位激动的精子在等候。四天后,发育最好的一只胚胎中得头奖,离开玻璃管进入她的体内。
在这段时间里,云琴晚上照常出去上班。到了寒冷时节,KTV里暖烘烘的,生意便繁闹起来。云琴每天都能轻松地坐上台。这样过了一星期,云琴让赵伏文去儿童医院办清明的事。赵伏文有些纳闷,问有钱啦?云琴说钱我想办法凑,清明的嘴最好在假期里做,不然拖到下学期又得请假耽误功课。赵伏文觉得有道理,就带着清明去儿童医院再做一次检查,并约了手术时间。
寒假的第二天,清明住入医院。又过一天,清明被推入手术室。手术不算太复杂。赵伏文在手术室外候了一个小时,便见清明推了出来。他的嘴还搭着纱布,唇内用一种叫唇弓的玩意儿护着。医生说,不能让孩子的手抓挠唇区,这样待上一周便可拆线。医生又说,得吃一周的流食,再吃一周的软食,注意别吃烫的东西。
赵伏文在病房里按医生说的去做。他给清明喂牛奶或者蛋汤或者米汤,弄得清明老起尿意,嘴里还呃呃地说饿。晚上待清明睡着了,就用绳子把他两只手腕绑上,另一头系在自己手上。夜里清明一动弹,赵伏文便醒了,不给他挠痒的机会。
云琴白天里会匆匆赶过来看一眼,又匆匆回去。家里搁着三个小人,离开久了不行。夏子倒挺懂事,但管住两个小顽皮还差些力道。每天吃过晚饭,云琴早早打发赵所赵以上床,待他俩入了觉,又叮嘱过夏子,才出门赶去赚包厢里的钱。
好在这样的日子不长。一周后,清明出院了。到家一进门,先撞见赵所赵以。赵所赵以身子停在那儿,眼珠子变圆了。赵所说:“你不像我哥哥了。”赵以说:“对的,你脸上不一样了。”这时夏子也出来,见着清明抿了嘴笑。赵伏文说:“夏子你笑什么?”夏子说:“哥哥脸上好看了。”赵所赵以点着头说:“好看了。”赵伏文说:“你们几个听着,清明这是第一次去医院,以后还要去,去了就带着漂亮回来,到时候可别见着一小帅哥还问这是谁呀。”孩子们嘻嘻笑了。笑声一起,清明用手挠了挠脑袋。他有点儿不好意思了。
又往后几天,家里进一步鲜活起来,因为春节快到了。这是孩子们第一回在城里过年,眼睛里挤满了等待。他们先是等来新衣裳——云琴给每人添了一套衣服。接着等来好吃东西——云琴连着拎回几袋油油花花的年货。赵伏文说:“又是穿的又是吃的,挺花钱的吧?”云琴说:“衣裳有贵有便宜的,咱们尽找便宜的买。吃的东西不算贵,花两三百元能拣回一大堆。”又过两天,云琴让人搬回一只大纸箱,拆开一看,是一台锃亮的电视机。孩子们围着电视机探头探脑,把前前后后瞧了个遍。云琴说:“这是借的钱,明年再还上,我想再怎么也得把年过好。”赵伏文不吭声了。
南方的春天来得早,过了年迈出去十几天,天气便暖和起来。清明夏子收住懒觉,又开始每天早起去学校。云琴却似乎春眠不觉晓了,困劲儿越来越重。
这天上午快靠近中午了,云琴才懒懒地起床,刚穿好衣服,脖子一伸发出一声干呕。赵伏文听见了,说怎么啦?云琴说没什么。随后用午饭,云琴吃着吃着喉咙里一阵闷响,赶紧捂着嘴巴跑去卫生间。赵伏文有些纳闷,待云琴出来,问她是不是感冒什么的。云琴说没有没有。赵伏文说:“没感冒就是有了。”云琴说:“有什么呀?”赵伏文说:“赵所赵以的弟弟或者妹妹呀。”云琴说:“不会吧。”想一想又说:“明天我还是去医院做个检查。”
转过一天,云琴捎回一张医院单子交给赵伏文,说:“你这张破嘴,还真让你说着了。”赵伏文瞧着单子说:“真有呀?”云琴点头。赵伏文苦笑一声,说:“这个姓赵的,抓钱不行,造人还挺有本事。”云琴说:“那请姓赵的说说怎么安排这位小人儿。”赵伏文说:“还用说吗?让这小子没来得及姓赵就没了。”云琴说:“你轻巧一句话,我得受一次罪。”赵伏文说:“我倒乐意替下你去受罪,可我帮不上忙呀。”云琴抬手打一下赵伏文,说:“你们男人呀,横竖都是赚的。”这样说过,云琴答应忙过这几天,就去医院把肚子撤了。
随后一些日子,云琴晚饭后仍去上班,上班回来倒头便睡。赵伏文心中不忍,想一想又觉得不解。他说你再忙也得顾着身子,不能老携着肚子跑来跑去。云琴说等等吧,再等几天。
几天后一个晚上,云琴下了班草草洗过,投到床上刚要躺下,被赵伏文拦住。赵伏文说:“我想跟你谈谈。”云琴说:“谈什么呀?困死了。”赵伏文说:“我觉得你有想法。”云琴说:“什么想法?”赵伏文说:“你想把肚子里的孩子留住。”云琴愣了愣,说:“没有呀。”赵伏文说:“你有。”云琴说:“这些天KTV生意挺好的。”赵伏文顾自说:“我在想,你为什么要留着孩子?”云琴说:“生意好我只好先忙着了。”赵伏文说:“可我想不出来。”云琴用手拍拍赵伏文的脸,说:“再等等嘛,再等几天。”说着把身子滑进被窝。
第二天上午,云琴照例晚起,离了床铺去卫生间洗脸照镜子。照镜子的时候,突然看见自己肩膀上长出赵伏文的脑袋。云琴笑了说:“玩什么呢?”赵伏文不笑,直直地盯着镜子。云琴说:“怎么啦?”赵伏文说:“我在看我的脸。”云琴沉默一下说:“你的脸有些灰,好像没睡好。”赵伏文说:“再看你的脸,瞧瞧上头有什么?”云琴说:“什么也没有。”赵伏文说:“我看到了一个字,这个字读骗。”云琴诧异地扭过脸,看着赵伏文说:“阿文你说什么呢?”赵伏文说:“你我都知道,咱们是用套儿的,不用套儿也算着时间。”云琴说:“时间也有算不准的,谁没个不小心的时候。”赵伏文说:“要说不小心也是我的不小心,我他妈不小心让自己当了一回傻子!”云琴嘴巴张了张,一时说不出话。赵伏文说:“云琴我告诉你,你拿钱给清明做手术,我脑子里就搁了问号。过年你往家里搬电视机,我又添了一个问号。”赵伏文停一停,说:“现在我才明白,那些钱是用身子换来的。不仅身子,还是用肚皮换来的。”云琴愣着脸,半晌才说:“你拿着这种口气,是不让我说话了。”说着低了头,走出卫生间。
赵伏文硬着身子站在那儿,心里却蠕动着想干点儿什么。他慢慢转过脑袋,一眼见着镜子里的自己。自己的脸的确有些灰,上面还隐隐有一个字,那个字读“傻”。赵伏文慢慢摘下挂镜,猛地往地上一抡,砸出一声脆响——圆的镜子剩下一半镜面,另一半镜面碎成几块躺在旁边。赵伏文弯身捡起一块碎片。这块碎片月牙形儿,像一片温柔的小镰刀。赵伏文记起自己腿上的问号疤痕。他突然想重温一下刀子在皮肤上划过的痛感。这样想了,他捏着碎片的手就使了使劲,一阵燃烧的感觉在手指上点着。他看见那拇指和食指各自爬出一挂血,汇到手掌上,然后一滴一滴坠到地上。
云琴在门口惊叫一声,冲了进来。她一边取下赵伏文手中的碎片,一边说你干什么呀干什么呀。赵伏文不吭声,淡淡瞧着自己举在空中的手掌。云琴跑出去又跑回来,手里多了创可贴和纱布。她拿创可贴捂住伤口,再用纱布裹上,然后取了毛巾擦去手掌上的血迹。做完这些,云琴才说:“阿文你别这样,有啥事拿话来说嘛。”但赵伏文不想说什么话了。他跨出卫生间,进了睡间,把身子往床上一扔,打开手脚形成一个大字。
云琴跟进来站在床边。她沉默一会儿,开始说话了。她说:“本来想晚些时候跟你说的,今天告诉你了吧——肚子里的孩子的确不是你的。”她顿一下,说:“可事情不是你想的那样。这孩子是玻璃管里做出来的,我的身子没让别人碰半下。”云琴慢着话语,说了长条脸,说了协议,说了医院里的试管。云琴说:“我不想这么做的,可我没办法,我舍不下那钱。眼下赚钱不容易,别看每天晚上我出去上班,其实在那边我是过气的人,赚不了太多的钱,可家里这个那个的得要多少钱呀。“云琴又说:“这种事有些离谱,我不敢跟你商量,一商量这事儿准丢了。夫妻俩坐在一起谁抹得开这个脸?可丢了不行呀,对咱家来说,这好歹是个机会,至少能让孩子们过上一段像样的日子。还有,这些话我压着没说,不是想骗你,我是一时说不出口,就想着把肚子养大了再跟你说。”
赵伏文听得有些呆。事情跟猜想的有点儿一样,又很不一样。他想我得坐起来,我得说几句话。他动一动手脚,坐了起来。坐起来后,又不知说什么好。他胸脯起伏几下,愤怒地挤出一句:“为了钱,你是什么跌脸的事都敢做呀!”话说出口,自己都觉得站不住气儿。静一会儿,他看见云琴的眼眶慢慢红了,随后有两行泪水滑了下来。赵伏文手指痛了一下,跟着心里也痛了一下。他又很想做点儿什么。他紧一紧脸,一把扯掉食指的纱布。血水立时渗了出来。他走到墙边,用食指在白色墙面上划了几个红字:真他妈的!
日子一天天过去,云琴的肚子慢慢攒成形儿。当形儿掩不住时,她便不去上班了。不去上班的云琴回到以往的作息时间,每天在家做着家务。
那长条脸老惦记着云琴肚子,时不时会发来短信息探问情况。云琴有时不搭理他,有时也回他一条短信息。收到短信息的长条脸自然高兴,一高兴便买些吃的喝的寄来。这样每过十天半月,云琴便会听见敲门声,推门进来的是速递公司的小伙子,手里拿着一只包裹。云琴把包裹里的东西挑拣分开,一些给自己吃,一些给孩子们吃。孩子们吃着这些稀奇东西时,小脸会跟着嘴巴一起快活。做不到快活的是赵伏文。他在旁边看着,总是一声不吭。
赵伏文知道,自己心里有些空。因为云琴在家,他闲余的时间多出来不少。有时他觉得憋闷,就愿意一个人出去走走。去的地方没有准头。有几回他从小街走到大街,然后站在天桥上看来来往往的车子。后来觉得没意思,就随意拣一辆公交车上去,坐到终点又坐回来。再后来,他去了公园。公园不收门票,又不嘈杂,倒是个不错的去处。
有一天,赵伏文爬上公园里一座小山丘时,发现了一棵樟树。这棵樟树比村里那棵小了很多,但在小山丘上仍显出高大,散发着熟悉的清香气味儿。赵伏文一下子喜欢上了这棵樟树。他摸了摸树干,绕着走了两圈,然后靠着树干坐下。这一坐坐了近一个小时。
回到家,赵伏文向清明讨教上树的技法。清明说用一只绳圈套住双脚,搂住树身子一搓一搓就上去了。赵伏文在脑子里演习一遍,觉得这办法只适合身子细长的树。他再想一想,想出另一个简单的办法。下一天,赵伏文携着一长一短两根绑着的木棍来到公园。他让长短木棍挨着树干立住,登楼梯似的往木棍上踩两级,双手揽住树枝一用劲,将身子提到树杈上。
上了树的赵伏文被绿色的叶子和黄绿色的小花所包围,鼻子一吸,全是淡淡的木香味儿。他找一个位置坐着,手脚静了下来,心也静了下来。透过树枝,能看到远处的高楼和高楼上的广告牌,但那些似乎跟他无关了。现在,他的思想是休闲的,可以什么也不想,也可以不着边际地瞎想,慢慢飘到很远的地方。
这天下午,赵伏文在树上待了许久。
二十七
云琴的肚子引来了社区干部。社区干部说:“你的肚子怎么回事?”云琴笑了,说:“我有老公,老公把我肚子变大了,不可以吗?”社区干部问她的户口。她说我的户口在村里,我老公的户口在城里。社区干部说那你拿来看看。云琴把赵伏文的户口簿找出来。社区干部看了看,见不在自己社区,就松了口气。社区干部又说:“有人说你有好几个孩子?”云琴说:“这话你信吗?”社区干部说:“我迷糊呢。年纪轻轻的,怎么会有好几个孩子?”云琴说:“告诉你吧,这几个孩子都是亲戚朋友的,他们见我老公有文化没工作,就把孩子放这儿托管,也让我们赚点儿小钱。”社区干部说:“你这些话我可不信。”云琴说:“不信才好呢,你替我老公找个工作呀。”社区干部说:“现在工作可不好找,我儿子大学毕业两年了,还在家待着……”社区干部停一下,说:“怎么扯到找工作上去了。”云琴吃吃笑了。社区干部说:“算啦,我也不问这几个孩子是谁的了,问明白了我担当不起。我倒指望你老公早日找到工作发了达,然后领着你们投奔好的去处,省得我提心吊胆的。”
社区干部走后,云琴把话学给赵伏文,说社区干部指望你发达呢。赵伏文淡了脸说:“她这是看走了眼,咱家要发达呀还得靠你。”又说:“往小里说,就是孩子们的零嘴儿,不也得靠你吗?”云琴不敢接话了。这段日子赵伏文容易生闷气,一生闷气便出门闲逛,说是去公园坐坐。云琴又记起,赵所赵以近几天时不时会念叨零食,因为有些日子不见速递公司的小伙子登门了。
云琴算一算,那长条脸出现松垮迹象已有一个月。短信息少了,字里的语气也淡了。云琴回送一句短信息,他不再很利索地回复。按说肚子到了这月份,该是进补营养的时候,可他对包裹的事似乎也突然忘了。云琴想,是不是他弄到什么生意单子,把心思都搁到那上面去了。云琴又想,若真在赚票子倒也好,自己肚子快凑足六月,他又该掏钱了。
云琴让自己主动出手。她给长条脸发了短信息,长条脸没回。她又发了一条,好半天才收到一行字:我想跟你见面说话。云琴不高兴了,说好养着肚子期间不碰面的,怎么一脚把规矩踢开了。她想一想,忍不住打了长条脸的手机。她说你怎么回事呀!长条脸嘿嘿嘿地干笑。云琴说你是不是想见见肚子?那我发照片过去呀。长条脸说不是不是。云琴说那你到底啥意思?长条脸说我有情况。云琴说有情况电话里说嘛。长条脸说情况比较大,这手机装不下呢。云琴说你他妈开啥玩笑!
云琴只好去了。去的仍是第一次见面的茶馆,不过这回长条脸女人没来。长条脸一个人等在一间包厢里。
云琴在长条脸对面坐下。灯光暗淡,轻缓的音乐响着,别致的茶杯立在桌上。这差不多是玩情调的男女约会了。云琴有些不自在,说:“你有什么事赶紧说吧。”长条脸说:“你站起来,让我看一眼肚子。”云琴站起又坐下。长条脸说:“不小了。”说着掏出一支烟塞到嘴里,又摸出一只打火机。云琴说:“不许抽烟,肚子里有你的货。”长条脸没理会,啪的一声点着烟,嘴里吐出一团散乱的白雾。云琴不高兴了,说你怎么这样呀!长条脸慢慢又吸一口烟,说:“操!这话从哪儿说起呢?”云琴说:“又来这一套了——八成不是什么好情况。”长条脸说:“其实不是我有情况,是我老婆有情况。”云琴眨眨眼说:“不会是你老婆不快活,要跟你闹离婚吧?”长条脸说:“不是,太不是了。”他嘴巴往旁边一撇,撇出一丝笑意,说:“以前别人有这么一说,我还不信。”云琴说:“什么一说?”长条脸说:“说是不会生孩子的女人先抱养一个,养着养着自己的肚子突然也会开窍,有人管这个叫抛砖引玉。”云琴点点头说:“我们村里也有这讲法,不过说不上到底灵验不灵验……”云琴猛地刹住话,警惕地说:“你什么意思嘛?”长条脸说:“自打你怀上孩子后,我老婆比以前兴奋多了,在晚上喜欢闹腾,有时候把我累得像地主家的长工。做完了长工我倒头就睡,我老婆还不肯歇息,把屁股翘得高高的……”云琴红一下脸说:“说这些有趣吗?”长条脸说:“怎么没趣呀?有一句歌词说得好,不经历风雨怎么见彩虹。经过床上的风雨,有一天我老婆突然起了恶心,把一口酸水吐在地上。我开始以为是她胃里有什么毛病,去医院一查,嘿嘿,是肚子有动静了。”云琴愣怔着说:“你是说……你老婆有喜了?”停一停又说:“怎么会这样?”长条脸说:“那天我也在想,操!怎么会这样?”
云琴手捧茶杯,慢慢喝了几口,说:“那你说咋办?”长条脸说:“我不能同时有两个孩子。”云琴说:“怎么不能?我们村里养两个多的是。”长条脸说:“那是在村里,这儿是城里。我老婆是有单位的人,被政策管着呢。再说了,到时候我老婆养着自己的孩子,怎么会有心思去伺候另一个跟自己没关系的孩子。”云琴说:“可咱们有协议,不能说停就停了。”长条脸说:“协议里说,遇到特殊情况双方可以协商解决。我老婆的肚子就属于特殊情况。”云琴说:“这就是说,你老婆肚子装的是玉,我肚子装的是砖?”长条脸摊一下手说:“没办法,这算是天意。你我的缘分只好打住。”云琴说:“你别跟我扯什么缘分!”长条脸说:“好,我不说了。”他从衣兜里掏出一小沓钱,放在桌子上,说:“这是五千元,你去医院做掉,咱们就算两清了。”说着掐掉烟头,似乎要走的样子。
云琴说:“等等,这么点儿钱就想把我打发掉?”长条脸说:“你还想怎么着?”云琴说:“是你扔掉协议,你该拿出剩下的钱。”长条脸说:“这不可能!你想想吧,你已经得了三万元,比上班划算多了。”云琴说:“姓宋的,我肚子里装的不是一块砖头,是一个孩子。一个孩子在肚子里装六个月,我容易吗?”长条脸说:“可我呢,花了钱什么也没得着,我的钱像是丢到了水里。”云琴说:“我他妈不是水!”长条脸嘿嘿一笑,说:“你要是水倒好了,我还可以跳进去洗个澡。可你不是,我连碰你一下也没有。我要是拿着三万元去别的地方,可以碰多少女人呀。”云琴说:“你、你这说的是人话吗?”长条脸说:“那我往人话上说——说真的,瞧着你的肚子,我也有点儿舍不得,可舍不得也得舍,有舍才有得嘛。”长条脸又说:“说白了,咱们只是一桩生意买卖,买卖不成情义在,改天你上班,我去了还点你的台。”说完了,他站起身冲云琴耸一下肩,出了屋子,出门后又伸回脑袋,说:“今天的单我埋了。”
云琴有点儿茫然地坐在那儿。她瞧不见自己的脸,但知道自己脸上傻傻的。屋子静了,音乐明显起来——是钢琴曲,叮叮当当地挺抒情。过了半晌,云琴抓起杯子,一小口一小口地喝水。水喝完了,她回过神似的拿起手机,在显示屏上打出几个字:“你是个混蛋!”她摁一下,又摁一下,又摁一下,都发给了长条脸。她一气发了十多次。
云琴回到家,一张脸紧紧的。赵伏文瞧见了,问怎么啦。云琴把事情说了。赵伏文愣了两秒钟,忍不住哈哈笑起来。他问:“那个人叫什么?”云琴说:“他姓宋。”赵伏文说:“这个姓宋的脑子里肯定长了一条虫,明明自己老婆是行的,还把心思花在别的女人身上,这叫什么?这叫种了别人的地荒了自己的田。”赵伏文又说:“现在姓宋的自己田里长出庄稼了,咱们应该为他拍两下掌。只可惜你没能将好事进行到底了,这叫什么?这叫半路上杀出个程咬金。”云琴说:“冒出这事儿,你好像挺高兴的。”赵伏文说:“我只是觉得挺有趣的。”云琴说:“我心里难受着,你还觉得有趣。”赵伏文说:“难受什么呀!接下来几个月把肚子拖来拖去才难受呢!”云琴说:“你是说要拿掉肚子?”赵伏文说:“拿掉!”云琴说:“可我总觉得便宜了那姓宋的。”赵伏文说:“不让他占便宜的最好办法是毙了肚子,这叫什么?这叫消灭敌人的有生力量。”
既然要消灭敌人,就不打无准备之仗。夫妻俩准备了一天。下一天是周六,清明夏子正好可以守在家里。夫妻俩起个早,把孩子们的早餐备在锅里,便出门去医院。
他们坐的是公交车。此时车厢里人不多,声音也不多,只有一只车载电视播着广告。夫妻俩不看广告,就把目光转向窗外。这是辆新车,窗上装着浅蓝色玻璃。浅蓝色玻璃有些暗,上面流动着街上的商店、汽车和人,同时映现着跟前两张淡淡的脸。赵伏文看着这两张淡淡的脸,不吭声。云琴看着这两张淡淡的脸,也不吭声。但他们都知道对方看了自己。过一会儿,云琴朝玻璃哈一口气,上头出现一小块雾气。云琴伸出手指,在雾气上划了一下,又划了一下。
到站了。夫妻俩下了车,慢慢往前走。他们看到了医院大楼。这时赵伏文想起什么似的,问:“你说你肚子里的是男孩还是女孩?”云琴说:“不知道。”赵伏文说:“你猜猜。”云琴说:“按着感觉,好像是男孩。”赵伏文说:“噢。”走了几步,赵伏文突然又说:“昨晚上我跑出一个梦,梦见你肚子里是女孩。”云琴暗一下脸说:“可男孩女孩又有什么关系呢?”赵伏文点点头说:“是没有关系。”
俩人走入医院,进了挂号厅。时间挺早,窗口前已排了几队人。赵伏文让云琴在旁边坐着,自己站到队伍的尾巴等候。候了片刻,窗口的小门打开,队伍慢慢往前挪。轮到赵伏文了,他转过头看云琴一眼,很快撤出来。他走到云琴跟前,手里没有挂号单子。云琴说:“怎么啦?”赵伏文叹口气说:“我看出来了。”云琴说:“你看出什么啦?”赵伏文说:“我看出你并不高兴拿掉肚子。”云琴吃惊地瞧着赵伏文。赵伏文说:“也许咱们不用太着急,咱们至少还可以等一等。”云琴沉默一下,说:“说实话,我有时觉得太应该拿掉肚子了,有时又觉得不应该拿掉,可是我说不好为什么不应该拿掉。”赵伏文说:“那咱们凑凑理由,看看能不能说服自己。”
俩人出了挂号厅。赵伏文引着云琴在院子里走一段路,进了一幢大楼。大楼前面有一座小花坛。俩人在花坛边坐下。赵伏文说:“你先说吧,说说不应该拿掉的理由。”云琴说:“我还是觉得便宜了那姓宋的。我肚子已凑足六个月,他该补我三万元的。再说我已经怀了一回,是他自己撇开协议,余下一大半钱他也该给我的。”赵伏文说:“你是说想拿到钱得留着孩子?”云琴说:“对。”赵伏文说:“还有吗?”云琴说:“男人哪知女人养肚子的苦,养了这么长时间,怎么能说不要就不要了呢。”赵伏文点点头说:“你说的这些理由听起来都没错。”云琴说:“你呢?你也说一个理由。”赵伏文说:“昨晚我做了梦,我不光梦见你肚子里的孩子,还梦见了林心。”云琴眨一下眼,盯着赵伏文。赵伏文的手抬起来,指了指大楼,说:“林心就是从这上边跳下来的。”赵伏文的手放下来,指了指地上,说:“她躺在了这里。”赵伏文又说:“那时,她肚子里的孩子突然没了。”
赵伏文不知道,在今后漫长的日子里,自己会怎样回忆医院里的这个决定。但他肯定不会忘记,这个决定与一个梦有关。这个梦很简单,里头有一个林心双手捧脸仰起脑袋的特写。赵伏文记得,林心的这个动作出现在第一次离开人流手术室的时候。那天他俩为避开熟人,一早来到一家城郊医院。她进了手术室,他等在外边。十多分钟后,林心出来了,脸上涂着一层白。说自己决定留下孩子。当时赵伏文懵了,问为什么。林心抖了抖嘴唇,一时接不上话。过了半晌,她才轻着声音说:“刚才我看见邻床取下来的肉囊了,那肉囊有手脚有脑袋,脑袋上还长着毛发。”然后他俩默着脸出了医院在街上走。走着走着,林心突然刹住脚步,脸上出现了伤感。她说:“大小是个人儿,怎么说没就没了呢。”她抿一抿嘴,又说:“那人儿太小,不会说话,不然他会抗议的。”赵伏文见她认真的模样,劝了说:“别这么想嘛,不是所有胎儿都应该生下来的,那些被手术掉的一般属于父母快活时的意外。”这时林心抬起脑袋看一眼天空,又用双手捧了自己的脸,说:“我相信,人间的一切意外都是上天的有意安排。”
林心的这句话让赵伏文使劲愣了一下。
多年之后的这个早上,林心的这句话连同她说话时的神情一起来到赵伏文的脑子里,来到她自己跃身躺倒的地方。
但是。
但是离开那个梦回到眼前时间里,赵伏文又感到多么的堵心。肚子里的孩子是在一张纸上诞生的,既然在纸上开始,就应该按纸上的条条款款进行到底。赵伏文已经做到默默接受了。可现在条款突然停住,不进行到底了,这等于把尴尬和不公塞给肚子里的孩子。赵伏文可以同意不打掉孩子,允许孩子跟这个世界见面。问题是,孩子真的生下来,他又不知道如何应付局面。在摇摇晃晃的日子里再塞进尿布、哭声和一连串的麻烦,他想起来便茫然地发慌。
这是个累脑子的问题。一个人的脑子不够用,他拿话儿问云琴。云琴说:“难不住的,大不了找个人家送掉。”云琴的想法比较简单。她觉得既然姓宋的让她上了车,就不能中途抛锚,该把孩子生下来。把孩子生下来,就得使出力气跟姓宋的要钱。要到了钱,她先依着协议走,将孩子交给姓宋的。姓宋的不要,那就找一户称心人家,让孩子过好日子去。
许多时候,简单的想法最有劲道。
二十八
太阳很大。云琴打着花伞出了巷子,走过小街,上了一辆公交车。虽是周末,车厢里的人仍不算少。有人见着她的肚子,站起让了座位。她说了声谢谢坐下。车子里有冷气,容易让人静下来。她心里开始盘算与长条脸的过招。与长条脸过招肯定不是件轻松活儿,刚才赵伏文要陪着一块儿去,她没让。她说那一对男女见我一个女人家,兴许会起些善心。她嘴里其实还留着一句话——一个男人带着老婆去跟另一个男人摆肚子和钱的道理,这算什么事呀!
按包裹寄单上写着的地址,长条脸住在一个叫假日家园的住宅里。云琴下了车,拦人打听两回,找了好一会儿才望见“假日家园”四个字。云琴走进院子,掏出纸条对楼号,很快对上了一幢楼。她走到楼门前,伸手要按门呼,一转念停住了。过了片刻里面有人走出,云琴顺势进了门,坐电梯上九楼。电梯门裂开,她出来在一扇门前定定神儿,摁了门铃。
门打开一半,里边站着长条脸。云琴冲长条脸一笑。长条脸吃一惊,说:“是……你。”云琴没搭话,径自脱了鞋子进门。门内是一个挺大的客厅,摆着肥大的沙发。云琴在沙发上坐下。长条脸说:“瞧你的模样!你想干吗呢?”云琴说:“你先给我倒杯水,我渴死了。”长条脸取来一杯水,云琴咕咚咕咚喝下,然后用手背触一下嘴角,说:“我没拿掉肚子,我想留着。”长条脸说:“留什么留!我说过,我不要了。”云琴说:“你不要我要,肚子长在我身上,我说了算。”长条脸紧一下脸,慢慢地说:“我知道,你今天是来要钱的。”云琴点点头说:“对。”长条脸用手一指她的肚子,说:“要命有一条,你拿去好了,要钱没有。”云琴说:“这条命我要,你的钱我也要。”长条脸说:“操!你他妈在要挟我吗?”云琴摇着头说:“我在跟你说道理。我身上带着协议呢,你按协议上写的给了钱,我马上走人。”云琴又说:“协议上说,你还得付我三万元,然后再付我十万元,一共十三万元。”
这时卧室门口出现一只身影,是长条脸女人。她穿着一件孕妇裙,肚子饱满得刚好能看出来。她打量云琴一眼,转向长条脸说:“不是了了吗?怎么闯上门来了?”云琴说:“咋说了了呢,孩子在肚子里待六个月,才半途上哩。”长条脸女人说:“现在你别拿孩子吓唬我!汽车火车中途都能下你为什么不能下?”云琴说:“话不能这么说,怀孕不是坐车,你也是女人,你也怀着孩子……”长条脸女人一甩头说:“你别拿你肚子跟我肚子比!我肚子正儿八经的,你的不是!”云琴睁大眼睛瞧着她。半年前在茶馆见面时,这个女人坐在灯影里,低了头一声不吭。现在,她肚子拱起来了,整个人也抖起来了,像一只兴头正好的母鸡。云琴说:“我肚子也装着你男人的东西,怎么就不是正儿八经了?”长条脸女人说:“那可没准儿,天天扎在男人堆里,撒向人间都是爱,指不定是谁的呢。”云琴的脸腾地烫了。她嘴巴动了动,一时说不出话来。半晌,她才慢慢站起来说:“你这样说是不得好报的。先有我的肚子才有你的肚子,我的肚子没了,你的肚子也不一定留得住。”长条脸女人脸上白了一下,说:“你这个……女人,你给我出去!”又冲着长条脸叫道:“你让她出去!”长条脸近一步云琴,说:“我老婆让你出去,我也想让你出去,你他妈总不会赖着不走吧?”云琴说:“说实话,我也不乐意见到你们,见到你们我会很烦,可是我没有办法。今天先到这儿吧,改日我再来,来了再跟你们要钱。”长条脸说:“操!”
从长条脸家出来,云琴心里塞着难过。她上了公交车靠窗坐下,脑袋抵着玻璃闭上眼睛。她在心里对自己说,你这是撒赖讹别人的钱吗?她看见自己摇了摇头。她对自己说,那姓宋的老婆这样埋汰人对吗?她看见自己摇了摇头。她对自己说,你觉得协议上的字可以不算数了吗?她看见自己想一想,再次摇摇头。这样摇过三次头后,她心里气顺了些。她弹开眼睛,默着脸看窗外。窗外滑过一家服装卖场、一家咖啡吧、一幢写字楼。写字楼的墙上挂着一块律师事务所的牌子。云琴念头一闪,心里有了主意。
车到站头,云琴下了车往回走,很快找到“律师事务所”的牌子。她进了写字楼,按着指示牌上到三楼。三楼有一溜子房间,其中一个房间敞着门,里边坐着一位戴眼镜的胖律师。云琴站在门口咳了一声。胖律师抬一抬头,说进来进来。云琴走进去坐下。胖律师说:“是官司的事吧?说来听听。”云琴就把自己和长条脸的事简单说了一遍,然后指出:“姓宋的不按协议走,他不付给我该得的钱。”胖律师说:“等等等等,我还没太明白。”他问了几个问题,云琴一一答了,又拿出协议放在桌上。胖律师上下扫几眼协议,说:“代孕的事听说过,这代孕协议我是第一次看到。”又说:“你们这种自由人之间的行为,尚无法可依,法无禁止即自由。”云琴说:“什么意思呀?”胖律师说:“意思是你和那男人之间的行为算不上错,法律管不着你们。”云琴说:“就是说我怀孕的事没有错?”胖律师说:“对,但正因为无法可依,你们之间的代孕协议也不具有法律效力,属于无效合同。拿着无效合同去起诉,法院一般不会受理的。”云琴有些懵,说:“协议上我签了字,那姓宋的也签了字的。”胖律师说:“皮之不存,毛将焉附。”云琴说:“什么意思呀?”胖律师说:“意思是说整个协议都属于无效,签字又有啥用呢。”云琴说:“那我不能打官司了?”胖律师说:“可以打,但不是告那姓宋的男人,是告做代孕手术的医院。”云琴又不明白了:“什么意思呀?”胖律师说:“咱们国家有一个管理办法,管不着个人,但管得着医院。医院做这种手术将受到惩罚。”云琴摇摇头说:“去医院我是自愿的,我不想跟医院过不去,我只想让姓宋的拿出钱来。”胖律师耸耸肩说:“这我就没办法了。”云琴说:“你是律师你应该有办法的。”胖律师笑了起来,说:“我是律师可我没办法。”云琴叹了口气,站起身往外走,走了几步,被胖律师叫住。胖律师说:“要不你跑一趟妇联,兴许在那儿你能拿到些帮助。”
胖律师的话提醒了云琴,她决定去试试。她倒了两次车,花了大半个小时,找到挂着“妇联”牌子的办公楼。办公楼里有很多女人,其中一位短头发的大姐接待了她。大姐说:“我问你,你肚子里孩子用了谁的卵子?”云琴说:“那姓宋的老婆输卵管塞住了,当然用我的卵子。”大姐说:“可你说她老婆怀孕了。”云琴说:“后来她又通了。”大姐说:“一会儿不通一会儿通,不会是那男人成心骗你的身子吧?”云琴说:“我做了试管,我没让他沾身子。”大姐说:“没沾身子就好。现在的男人呀,为了把女人搞到手啥事都干得出来。”云琴同意地点头。大姐扫一眼她肚子,又说:“现在的女人呀,为了把钱搞到手也是啥事都干得出来。”云琴赶紧说:“这件事我没有错。”大姐说:“还说没有错,都这么干社会不乱套啦。”云琴说:“可刚才律师说我没有错。”大姐说:“律师是站着说话不腰疼,要是这也没错,那让他自己老婆替别人生一个去。”云琴不想把话扯到太远,就收回来说:“那姓宋的还差我的钱,你们能不能帮帮我?”大姐说:“帮你去要钱?”云琴说:“嗯。”大姐说:“你先帮我想想,别人听说我们帮你要到钱了会怎么反应?”云琴不吭声地瞧着大姐。大姐说:“她们会说,哟,没想到用肚皮挣钱来得这么快。她们会说,我也要找一份这种差事,反正有妇联撑腰哩。然后呢,街上莫名其妙的大肚子会多起来,挺着这些大肚子的女人还挺高兴,因为她们兜里都揣着一张拿钱的字据……”云琴说:“你到底什么意思嘛?”大姐说:“对不起,我们不可以帮你这个忙。”
转过几天又是周末,云琴再次出门去长条脸家。不过这回她带了一杯水和一包饼干。她想今天我要在他家多坐一会儿,到了中午,我吃我自己的东西。
云琴到达假日家园时,身上携着一批汗,衣裳领口已湿了一片。她坐电梯上了九楼,摁长条脸的门铃。门上的猫眼暗了一下,但没有动静。云琴抬手又摁,在门铃顽强响了差不多一分钟后,里边终于响起长条脸女人的声音:“怎么又是你?”云琴说:“我说过我还会再来的。”长条脸女人说:“我不欢迎你!”云琴说:“我知道你不欢迎我,可这么个大热天,你总得让我进门歇口气。”长条脸女人说:“你以为我脑子里出汗了,会放你进门?”云琴说:“你不让我进门没事儿,但你得让我肚子进门,肚子里的孩子是你们家的。”长条脸女人说:“别再提你的肚子!我给你一句话,你最好马上扔掉肚子,然后到男人爱去的地方挣小费去。”这句话说过,屋内响起脚步声,她似乎走开了。但云琴不能让自己的话停下来。云琴说:“你说这话是扔掉良心了。我挣不挣小费跟你们没有关系,可我的肚子跟你们有关系,你们不能把有关系的用一句话打发掉。”云琴说:“我也给你们一句话,你们不付给钱,我每星期都来。一次不给,我来两次。两次不给,我来三次。你们会看见我的肚子一次次大起来。”云琴又说:“今天我带了饼干和水,我就在你们家门口等着。我不信你们一天都不出门。”
云琴说完了,得不到声音的回应。她知道屋里这对男女一时不会搭理自己了。她回头看了看,墙边有一只木头鞋架。她退后一步,让屁股搭坐在鞋架上。楼道安静并且敞亮。从玻璃窗望出去,能看见住宅区里一块休闲绿地。绿地上矗着许多树,树旁边有一条人造溪流。绿地那头,摆着一个网球场。绿地这头,是不大的游泳池。游泳池里晃动的多是小孩身子,静了耳朵,能听见一阵阵细脆的嘻笑声。云琴心里飘起些难过。同样放暑假,同样待在大热天里,清明夏子别说游泳,连游泳池都没打过一眼呢。他们到底跟城里孩子不一样哩。
时间过去一截。云琴从挎包里掏出水杯润了嗓子,又取出饼干慢慢地吃。吃了几片,肚子里忽然一动,像是挨了轻轻一拳。她想,这饼干不爽口,准是小兔崽子记起先前的好吃东西,有些不高兴哩。又想,不高兴也怨不着我,姓宋的断了邮寄,现在又不让我进门,你该冲他拳打脚踢才是。
云琴有点儿困了。她把没吃完的饼干收起,让脑袋倚在墙上,慢慢合上眼睛。迷糊了不知多少时间,也许是一小会儿,她被一声惊叫拽醒。她弹开眼睛,见门缝里闪一下长条脸女人的脸,又啪地关上。随后屋内响起长条脸女人气急败坏的声音:“你还赖在这儿,真是有点儿不要脸了!”云琴说:“该说的是你的脸,你的脸闪一下又缩回去了。”长条脸女人说:“你到底想干什么!”云琴说:“我要跟你老公说话。”长条脸女人说:“我老公不在家!”云琴说:“那我跟你说话。”长条脸女人说:“我不跟你说话,我要出门!”云琴说:“出门就把门打开呀!”长条脸女人说:“你走开我才把门打开,我讨厌见着你。”云琴说:“你是心虚,你怕见着我。”长条脸女人静一下,说:“我不想再听见你的声音了。你不走开是吧?你等着,会有人让你走开的。”云琴笑了说:“叫你老公快点儿回家吧,就说我在家门口等急了。”
屋内又没了声响。云琴坐在那儿,安静地等着,过不多久,她的目光投到电梯跳动的数字上。数字跳到9时,电梯门打开,出来的不是长条脸,而是两位穿着黑色制服的保安。打头的保安说:“是你吧?”云琴说:“是我什么?”另一位保安说:“是你骚扰这位业主吧?”云琴说:“骚什么扰,我在这儿等人哩。”打头的保安说:“家里有人,你还在门口待着,这不是等人!”另一位保安点着头说:“家里没人才叫等人。”云琴说:“我没抢没偷在这儿坐着,这也不行吗?”打头的保安说:“《物业管理规定》第六条说,无关人员不得随意出入住宅小区。”云琴说:“我不是无关人员。”另一位保安说:“主人家不让你进门,你就是无关人员。”云琴说:“我跟你们说不清楚,你们走开吧。”打头的保安说:“我们要你马上走开!”另一位保安说:“你身子不方便,我们可以扶着你走。”两个人站到云琴的左右,云琴说:“你们想干什么?”打头的保安软一下口气说:“这位妹子,对不住了。我们也没办法,拿工资养家哩。”另一位保安说:“他家里有老婆孩子,我家里有七十岁的老母。”说着两个人架住云琴的胳膊往电梯里走。云琴左右甩一下,哪里甩得掉。恼怒中她嘴巴活跃地动着,却跑不出话来。在踏进电梯的当儿,她才一扭头,冲长条脸的房门高叫一声:“操!”
云琴出了院子,向公交站头走去。正是阳光凶猛的时段,云琴心里装着气恼,就觉得更热了。她想走得快些,脚步沉沉地老跟不上。
到了站头,刚好一辆公交车驶来。云琴逃也似的爬上去。车厢里的冷气让她松了口气。她坐下来,心里禁不住地飘出伤心。大半天的守候,连长条脸的面也没见上。不但没见上,还被当做无关人员送出了院子。她怎么是无关人员呢?就算那屋子的门一百次不打开,就算那长条脸一百次不见她,她也是有关人员哩。
她这样想着,就在胸间攒了一口气。这口气哀哀的浓浓的,像一团哭声。她拿手摸摸肚子,然后低了头,把这口气丢在肚子上。
车子到了云琴下车的站头。驾驶员按响报站声。云琴站起身走到门前。车子稳住后打开车门,云琴往前走一步,一阵热浪扑到脸上,呛了她一口。她脑子恍惚一下,身体停在门口。车门哧的一声合上,夹住了她凸出来的肚子。她全身一紧,乱乱地叫了一声,又叫了一声。车内有人喊夹住了夹住了。车门又哧地分开。云琴脱离出来,一脚迈到站台上。
车子走了。云琴从惊吓中回过神儿来,急忙用双手抱一抱肚子。肚子里有一股隐痛在轻轻挪动。云琴慌慌地歪了脑袋,像是要用耳朵去听肚子里的动静。过了几分钟,隐痛渐渐淡去。她定一定心,又站一会儿,才慢慢向家里走去。
到了家,云琴一气喝下一大杯凉茶,然后说一声累,上了床躺下。躺下还来不及想什么,脑子已朦胧着睡去。睡了不知多久,她被一阵尿意搅醒。她起身去卫生间坐下,一低头瞥见内裤上布着几粒血点。她愣了一下,忙对着血点细看,同时心里水泡似的冒出不安。
云琴回到床上,叫来赵伏文,说出血了。赵伏文问怎么回事。云琴把车门夹住肚子的事说了。赵伏文说:“要不要去医院查一下?”云琴说:“应该不用吧。”赵伏文说:“那你好好躺着,躺上一夜兴许就没事了。”
可是到了晚上,云琴渗出的血愈发多了。一块卫生巾垫进去,不一会儿就染透了。赵伏文说:“准备去医院吧。”云琴想再等等,说:“出点儿血怕什么?我每个月都要出血的……”话没说完,见赵伏文已走出门。很快,赵伏文把一辆出租车叫到门口。
云琴被赵伏文扶着上车。清明还没睡,一声招呼,孩子们涌到了门口。赵所赵以有些害怕,说干什么干什么?夏子说:“妈妈这是去医院。”清明说:“去医院是为了生孩子。”赵伏文扇扇手,让孩子们回去睡觉。
出租车出了巷子往医院走。半路上,云琴下身一热,一团血涌出来湿了坐垫。赵伏文忙用纸巾去擦,哪里擦得净,倒弄了个双手沾红。出租车司机瞧着倒车镜,垂头丧气地说:“这很难洗的。”又说:“洗干净少说也得十五元。”赵伏文说:“我们给钱我们给钱。”
车子抵达医院时,云琴双腿已找不到力气。赵伏文把云琴抱进妇科楼,被医生接去送入手术室。过一会儿,一位护士出来,让他去挂号缴费。赵伏文办完手续,把单子拿到医疗室。一位医生已等在那里。医生说:“这是你的第一胎吗?”赵伏文不知该不该摇头,就笑了一下。医生说:“挺可惜,已听不见胎音了。”赵伏文的笑硬住,说:“你是说……孩子有点儿麻烦?”医生说:“不是麻烦,是已经死了。”又说:“死胎搁在肚子里是很危险的,得马上用催生素。”说着递过一张纸,让赵伏文签字。赵伏文脑子已经懵了,纸上的字看不进去。他说:“你们用催生素为什么要我签字?”医生说:“催生素倒没什么,主要是胎儿死了。你不签,我们就不能用。”赵伏文把字签了。
赵伏文在手术室外等着,等了很长时间,突然听见手术室内响起婴儿的啼哭声,赵伏文心里一松,原来孩子没死呢。他刚要站起来,见手术室门里探出护士脑袋,叫了一个名字。一个男人奔过去。护士说:“生了,男孩。”男人脸上的笑爆开。护士又叫一个名字。赵伏文也奔过去,说是我。护士说:“你再去签字。”
赵伏文走进医疗室,见一张纸已放在桌上,旁边站着刚才的医生。医生说:“催不下来,我们准备用宫颈扩张术。”赵伏文看着医生,不说话。医生说:“你快点儿。”赵伏文还不说话。医生说:“你快点儿签呀。”赵伏文拿起笔签下。
赵伏文又等。时间像是过得慢,一看挂钟,却已十一点。十一点的夜存不住热,但赵伏文身上的汗水仍一批一批地渗出。他想,在山上不用医生,也能顺溜儿生下四个,到医院怎么生不下来了呢。他又想,那孩子可怜,不甘心被拖出来呢。
这时护士又叫他的名字。他再次奔进医疗室,见那医生站在那里,手里捏着一张纸。赵伏文恼怒地盯着医生。医生说:“弄出来了。”又说:“没用了。”赵伏文说:“大人呢?”医生说:“还好,就是出血,出了很多血。”赵伏文说:“止住,你们得给我止住!”医生说:“我们准备用血管结扎手术,你还得签字。”赵伏文抢过纸划了名字,把笔扔在桌上,大声说:“你们不能老让我签字!”他说:“你们得拿出好办法!”他又说:“我不想再签字了!”
嚷完了,他突然叫住转身要走的医生。医生说:“你还想说什么?”赵伏文轻了声音说:“那胎儿……是男孩还是女孩?医生说:“女孩。”
二十九
云琴没有让赵伏文再签字。在那个趔趔趄趄的夜晚,她最终稳住了脚步。不过显然她不算胜出,因为她的身体发生了变化——她肚子瘪了下去,六个多月的辛苦像一阵风消失在空气中。
云琴在疲累中昏睡一夜。次日早上醒来,她哭了。她边哭边对赵伏文说话。她说昨天还好好的,现在肚子一下子弄没了。她说肚子没了就讨不着钱,这太便宜那姓宋的了。她又说要是那姓宋的老婆不撵我走就好了,要是我打个车回家就好了。哭完了,她脸上安静一会儿,然后说:“我算出来了,这孩子在我肚子里待了六个月十二天,一百九十二天。”
赵伏文去问医生:“昨晚的孩子哪儿去了?”医生吓了一跳:“什么孩子?”赵伏文说:“肚子里的胎儿。”医生笑起来说:“那算什么孩子!我们已经处理掉了。”赵伏文说:“怎么个……处理?”医生一撇嘴说:“这你就别管了,我们该怎么处理就会怎么处理。”赵伏文还想再问,被自己劝住了。他不愿意听到一个让自己更加难过的答案。
云琴在医院住足三天,便不犹豫地回了家。在医院是休养,在家也是休养,不同的是家里有孩子,还有不花钱的床。
短短三天,钱像一碗水咕咚咕咚往医院的喉咙里灌。舒坦了的喉咙吐出一张账单,上面写着一个八千多元的数字。赵伏文拿着账单,脑子有些迷糊。他问云琴,这单子该不该让公交公司买一部分。云琴说不是部分是全部,再加一车子的道歉。可问题是她记不住车牌号,也没留意那司机长一张怎样的脸。她能说清楚的只是时间和27路车。
赵伏文连着去了两次公交公司,找到车队长、经理和总经理。他们脸上摆着客气,嘴上却不松一丝劲儿。他们说问过那天当班的几位司机,没有一个人能记起这件事儿。他们说这种事得有证人,我们找不着,要不你帮着找找。他们又说其实车门夹着人是平常事儿,招呼一声打开就是了。赵伏文说:“你们说的这些全是脚后跟想出的屁话!”这么说着,赵伏文心里知道已没了指望。
云琴在家里躺了几天,手术伤口是愈合了,却又冒出其它不好的症状。先是眼皮少了力气,累累的不愿意弹开,随后是嗓子眼儿像有什么异物堵着,使劲咳了又咳不出什么,就是觉着不畅快。赵伏文认为这是身子虚寒的表现,就变换着买了黑豆、牛奶、鲫鱼做了吃。吃了一些时日,果然好了些。云琴觉得不能再在床上躺下去,便打起精神去上班。上班第一日,遇上几位外地客人。云琴把背景音乐放大,让自己唱得省力些。不料一张口,嗓子涩涩的,到了要紧处,别别捏捏地拿不住劲儿。外地客人歪着嘴巴笑了,说你们这儿的层次真不咋的。云琴以为是久不上场、嗓子腼腆的缘故,也不在意。第二天上班,嗓子却更加不争气,发出的声音像在砂纸上走过,没一点儿弹性。客人一听就让她走人。
云琴只好待在家里养嗓子。养嗓子是闲事儿,少说话就是了,可她偏偏老出故障。先是喝水呛着了,脖子一伸引出一串咳嗽,把脸都咳红了。接着又不小心用牙咬了两回舌头,痛得嘴巴歪来扭去的。又有一次,她正收拾饭桌,手中的两只碗一打滑,在地上砸出两声脆响。云琴站在那儿有点儿发愣,她觉得两只碗是它们自己跑到地上的。
云琴对赵伏文说:“我这是怎么啦,好像身上哪儿都不听使唤了?”赵伏文说:“我觉着,你这是月子没坐好。”云琴说:“我这不算坐月子。”赵伏文说:“怎么不算?六个月的肚子没了就得坐月子。”云琴不吱声了。赵伏文明白她的心思,说:“你在家慢慢把身子补上,我出去找活儿干。”又说:“我在家待烦了,也该轮到我出把力了。”
这次赵伏文总算让运气向自己挪了一步。他没费周折就遇到了一份工作,是一家集团公司的企业报。
赵伏文按着报纸上的招聘启事打去一个电话。对方说你带几篇文章来面见一下。赵伏文手头哪有什么文章,有的只是山上写的散乱文字。无奈之下,他择了两篇带去。招聘的人与他聊过几句,便拿起文字看。赵伏文第一次将这些文字示人,心里免不了忐忑。过了十分钟,对方抬起眼睛说:“嘿嘿,你这些文字有点儿意思。”又说:“行了,你来上班吧。”
于是赵伏文把日子划给了公司。公司是一家生产皮鞋的民营企业,拥有二十个车间和三千名工人,每天用掉的牛皮加起来,据说能铺出一条小街道。端着如此架势的厂子,自然也喜欢制造些热闹,譬如鞋样设计大赛啦,代言明星新闻发布会啦,还有文娱活动献爱心活动啦等等,更不要说每天来参观考察的。赵伏文的工作就是拿着笔和相机,东张西望地出现在这些活动场所。凑完了热闹,他就写些报道文字,又挑出几张可用的照片备着。等攒足一个月,再拼成报纸版面哗哗印出,送给那些有关或无关的人看。
企业的活儿讲究紧凑。赵伏文起先有点儿混沌,学着苍蝇东扑一下西蹿一下,被指点或呵斥了几回,才渐渐进入轨道。入了轨道,他不再觉得这份差事有多难。
难的仍是云琴的身体。现在她的耳朵开始了鸣叫,时常发出风吹过的呜呜声。她双腿的力气也越来越少,走路容易发飘。一次她上街买菜回来,走着走着身子一歪,倒在了地上。她生气地往后瞧瞧,以为有人推了她一把。可周围是一片空地,半只人影也没有。她傻了半晌,爬起来慢慢走回家。这天晚上,云琴将白天的恐惑带入了梦里。夜半时分,她身子挣扎着扭来扭去,把赵伏文弄醒了。赵伏文赶紧也推醒她。她喘着气弹开眼睛,慌慌地看着赵伏文。赵伏文说:“做梦了吧?”云琴嗯了一声,说:“我胸口憋得慌,呼口气儿怎么一截一截的。”赵伏文说:“从噩梦里出来都是这样的。”想一想又说:“要不去看看医生,弄明白到底怎么啦。”
云琴只好又去医院跟医生打交道。
她先去妇科。医生检查了一回,说你的伤口好的,没啥问题。云琴说那我怎么会这样呀?医生说生殖器以外的事我们管不着,你得去内科。云琴又去了内科。内科医生很忙,跟前扎着一堆人。云琴等了一个小时才轮到与内科医生说话。说了不到三分钟,内科医生便坚定地指出:“你的病不简单,应该去看神经内科。”云琴说你这儿不是内科吗?内科医生说:“我这儿是呼吸道,可你的病远远不止呼吸道。”云琴一阵心慌,茫然中扶着楼梯爬上爬下,终于找到神经内科。这回接待她的是一位小个子医生。小个子医生开了两张单子让她去做检查。检查完了回来,小个子医生挺认真地撕下一张纸,举在云琴眼前让她吹气。云琴提一口气使力吹去,那张纸不过一尺多远,却平静不动。小个子医生眨两下眼睛,瞧着云琴。云琴慌了脸说:“我的嘴巴也没力气了。”小个子医生收起纸张,叹口气说:“一个人连嘴巴都没力气了,身上哪个地方还会有力气呢?”云琴说:“医生,我到底是什么病?”小个子医生沉吟一下。云琴说:“没关系的,你跟我说明白。”小个子医生说:“你这是典型的重症肌无力。”云琴说:“这算什么病呀?”小个子医生说:“这么说吧,人身上有许多根神经,其中包括支配肌肉收缩的神经,现在你这方面的神经不管用了。”云琴说:“我……我怎么会惹着这种病?”小个子医生说:“这种病一般有个诱因,像你这情况,也许早潜伏在身上了,因为胎儿引产不当,勾了出来。”云琴说:“这病很麻烦,是吗?”小个子医生说:“有些麻烦,主要是没有特效药,得靠慢慢调理。所以遇到这种病,我一般建议去看中医。”这么说着,小个子医生还是开了些药丸,并叮嘱说:“以后你到医院得有人陪着。”
从医院回来,云琴软在了床上。以前只觉得身子虚,不认为是病,可以强撑着。现在医生一宣判,身上的气泄掉,全身哪儿都没了力气。晚上赵伏文回家,听云琴一说,一张脸硬住。过了半晌,他才说:“既然说中医好,那赶紧去看看吧。”
云琴在床上躺了两天,找回来一些力气,然后由赵伏文陪着去看中医。那中医是个慢性子,慢腾腾开了药方,又慢腾腾地说,这病急不得,你先吃一个月试试。于是一大袋中药跟着俩人回了家。此后日子里,厨间里的药罐再没休闲过。上午的某个时候,它沸腾一次,晚上的某个时候,它又沸腾一次。屋子里的药味儿久久不散。而赵所赵以也学会了提醒妈妈。他们说:“妈妈,药汤开始扑通扑通了。”他们说:“妈妈,药汤扑通累了。”他们说:“妈妈,你可以喝药汤了。”然后他们苦着脸,看着妈妈把药汤喝下去。
但药汤没能挡住云琴的病变。她的情况越来越吓人。每天上午,经过一夜休息,她还能起来活动活动,勉强做些家务活儿。做了一些时间,她的身子开始发凉,眼皮禁不住地往下滑。她不得不把自己放在床上。
天气转凉了,日子往深秋里走。云琴一天中卧床的时间越来越长。一到下午,她的身子瘫了似的不知动弹,尤其是双腿,好像不是自己的。有好几次,她觉得冷,用被子捂着身子,捂了好一会儿,一抬眼看见一只脚还露在外边——这脚呀,已不懂得个冷暖。又有一次,她的脚背不知怎么沾上一粒菜屑,被一只蚂蚁嗅到气味儿。它顺着气味儿爬上去,发现了吃食。它赶紧爬回去,告知别的蚂蚁。别的蚂蚁又告知别的蚂蚁。不一会儿,一队蚂蚁爬上床铺,来到云琴脚背摆开阵势,开始了搬运工程。这时云琴刚好在动脑袋,突然瞥见自己的脚有些异样。定睛一看,她惊叫了一声。叫声唤来了赵所赵以。他们好奇地瞧着妈妈的脚背,咯咯笑了,然后把菜屑拿开。众蚂蚁这才失望地鸣金收兵。
这个下午,云琴因为被蚂蚁欺负而跌了心情。她想,又不是在山上,还养着这么多蚂蚁,什么破房子呀。她想,这病再坏下去,自己只怕要变成一具活尸,由着动物崽子们啃咬了。她又想,自己变成活尸那是老天跟我摔脸子,摔脸子我没办法,可这个家怎么办孩子们怎么办呀?
一缕阳光透过窗帘的缝隙投进屋子,在床上形成一块光斑。光斑慢慢移过来,逗留在云琴脸上。云琴的脸因为湿着,被映得一闪一闪的——原来她早已哭了。
三十
云琴躺倒后,家里的阵脚有点儿乱。赵伏文倒是奋勇起来,每天赶早起床,先做早饭再去买菜,然后追着钟点去公司。公司有些远,白天的时间都得交出去。清明夏子的学校比较近,这些日子中午放学便赶回家。开始的时候,云琴撑着身子做饭烧菜。实在撑不住了,只好用电饭锅焖饭,烧菜的差事则交给夏子。于是夏子中午放学回家把书包一扔,大孩子似的站到厨台前。可她毕竟不是大孩子,很多时候不知从哪儿下手。云琴便在床上一句一句的传授。同样的菜料同样的步子,经了夏子的手,味道不一样。吃了几回,赵所赵以先是认为不好,后来认为很不好。赵所说:“没有妈妈做的好吃。”赵以说:“对的,也没有爸爸做的好吃。”
到了休息天,屋子里的秩序才得到改善。赵伏文会多买两样菜,并且尽量烧出些花样,让孩子们边吃边不住地点头。然后他把几天攒下的衣裳洗了,在门口挂成一长溜儿。如果天气好,他还会搀着云琴到门口晒晒太阳。晒着晒着,云琴心里会渗出难过,说:“我这身子不知道能不能好起来呢。”赵伏文说:“会好起来的。”云琴又说:“我丢了力气不要紧,我难过的是咱家的日子也跟着没力气了。”赵伏文笑了说:“可我有力气呀,别看我一身瘦肉,我用用劲儿,能把日子拨弄精神了。”
这样的话说过不久,赵伏文在公司遭到了拨弄。
应该是国庆节的前一天吧,公司里来了一群气宇轩昂又嘻嘻哈哈的人。一问,是市书法家协会的。再一问,原来书法家们被公司请来搞联谊活动。所谓联谊活动主要是吃一顿饭,然后弄个笔会留下些笔墨,日后装裱了挂在公司各处,算是添些文化味儿。赵伏文匆匆吃过午饭,便拿着相机赶到会议室。会议室已摆开桌子和纸墨。因为是午休时间,还招引了一些瞧新鲜的男女。不一会儿,书法家们来了,每人择一张桌子铺了宣纸开写。先写留给公司的,再写赠给公司老总们的。赵伏文早存了心眼儿,看落款名字里有没有“方吾心”。走了一圈,没有见着,心里安定了些。这时书法家们写好该写的,似乎还有些余兴。围观的男女们便趁机索讨。尤其一位厚眉长发者,说是书协主席,字写得的确润眼,站在旁边打主意的人就多些,特别是一位搬迁新居者和一位基督信徒,求字的态度相当执着。主席见避不过去,便默着脸写了几幅。赵伏文不想伸手凑这个热闹,只在一旁端着相机拍照。
书法家们把字写完,众人散去,活动就算结束了。赵伏文照例写了一篇报道,又选了一张照片存在电脑里。半个月后,出报时间到了。赵伏文把电脑里的各种活动赶在一起编成版面,送顶头主管审读。审读没啥问题,之后便是下厂印刷、发行寄送。过了两天,有人眼尖,拨来电话说书法家活动的报道有错。赵伏文赶紧把报道看一遍,看不出什么差错。电话里说你看看照片呀。照片上长头发的书协主席在做挥笔动作,似乎也没什么不对。电话里说你再看上边的字。这回赵伏文看出毛病了——原来书协主席写出的字是“十字宝架”,而且那支笔还在往下写。赵伏文呀了一声,直骂自己粗心。骂过之后,又觉得这毕竟不算大错,不用太在意的。又过两天,那书协主席闻知此事,挺不高兴地打了老总手机。他说我们搞的是国庆联谊活动,怎么弄出个基督十字架啦?他说那么多照片哪张不能用,偏要用这一张,这不是扫我的脸吗?他又说扫我的脸没关系,稍带着还扫书法家协会的脸嘛。听这么一说,老总连忙送出一迭声的对不起。老总很久没这样向别人道歉了,放下手机越想越不高兴,先骂一声娘,然后发话让赵伏文走人。
赵伏文走的时候,到财务室结算工资。公司多给了半个月的钱。赵伏文突然觉得有点儿可惜,在公司待了两个多月,刚有些感情,却灰溜溜离开了。不就是一张照片吗?犯得着这样飞起一脚,把他当做一只废皮鞋甩出门外。这么想着,他心里漫开一团难受的雾气。回到家,云琴挺纳闷,说今天咋这么早回来了?赵伏文挪开目光,说出来办事,办完事就不回公司了。云琴噢了一声,沉默着不再言语。过了片刻,她说屋子里憋得慌,扶我到门口坐坐。赵伏文就搀了云琴到门口坐着。这时是下午两三点钟的光景,太阳不错,还有点儿风。风一吹,地上有残纸尘土飘起。赵伏文说:“这儿不好,我扶你到公园坐坐,反正今天有的是时间。”云琴说:“我哪里还挪得动呀。”赵伏文说:“我背你。”云琴说:“不要不要,怪难为情的。”
话这么说,云琴心里其实挺想去,毕竟她在屋子里窝得太久了。赵伏文叫来赵所赵以,叮嘱在家好好待着,等哥哥姐姐放学回来。赵所赵以懂事地答应了,然后站在门口,望着爸爸搀住妈妈慢慢走出巷子。
出了巷子,云琴双腿软得不听使唤了。赵伏文蹲下身子,将云琴驮在背上。两个人绕在一起走到公交站头,上了车子,过一会儿又下了车子,走向公园。路人有不少眼光看过来。云琴心里又羞涩又难过。她说:“咱们该打个车的。”赵伏文说:“老公背老婆,别人是看着咱们眼红呢。”
进入公园,赵伏文背着云琴走上小山,来到樟树下。云琴坐在树下草地上,喜欢地说:“这地方好,还有一棵樟树哩。”赵伏文指着樟树说:“有时候我会爬到上边坐坐。”云琴说:“你爬一个让我看看。”赵伏文转身去草丛里拿来一样东西,是两根绑在一起的木棍。他让木棍靠着树干,脚一蹬蹿上去,坐在树杈上。云琴咯咯笑起来,说:“想不到你还有这身手。”赵伏文说:“不高兴的时候在树上坐一坐,心里会舒坦些。”云琴说:“我知道你今天心里不高兴。”赵伏文从树上下来,说:“我不干了,我把公司一脚踢开了。”云琴愣一下,说为什么呀。赵伏文把事情说了一遍。云琴叹口气说:“又是什么写字的书法家。”
赵伏文在云琴身边坐下。两个人望着远处。赵伏文说:“我有点儿想山上了。”云琴点点头说:“山上的日子简单,不闹心。”赵伏文说:“那时候山上只有一位耳朵爷,可我跟很多人在一起似的。现在城里人挤着人,我却觉得孤零零的。”云琴说:“你这是玩感慨呢。”又说:“咱们离开村子多久了?”赵伏文说:“一年半。”云琴说:“我怎么觉得很久了,两三个一年半似的。”赵伏文说:“你这也是玩感慨吧?”云琴说:“不是,我是说真的。你瞧瞧我的脸,一年半里老掉三四岁还不止呢。”赵伏文沉默一下说:“咱们老快点儿没关系,问题是孩子们也长得快。”云琴说:“孩子们长得快应该高兴才是。”赵伏文说:“可想想他们以后的日子,我心里找不到一点儿高兴。”云琴说:“以后的日子先不去想。”赵伏文说:“可是过一天,以后的日子就离咱们近一天。”这么一说,云琴不吱声了。
静一会儿,赵伏文说:“想想真是对不住孩子们。好的学校、做作业的安静房间、动脑子需要的牛奶,咱们一样都没给他们,就是户口也没给他们上。没上户口等于没有身份,一群活蹦乱跳的孩子,居然连个身份还没拿到。”云琴丢口气,说:“怪我身子,真气人。”赵伏文说:“要怪也是怪我,我一个男人,真他妈没用!”云琴说:“阿文你再挺一挺,挺过这段日子,等我身子好起来,我就去挣钱。”停一停,又虚了声音说:“阿文你说,我这身子啥时能好起来?”
赵伏文往后一靠躺在草地上。他眼睛望向了天空。天空白乎乎的,跟村子里的天空很不一样。他说:“有人说,上天给人关上一扇门,就会打开一扇窗户。咱们家的门一扇一扇关上了,可窗户老没打开。”云琴说:“啥意思嘛?你是说我身子好不起来?”赵伏文说:“你的身子会好起来的。”他停一下说:“可你的身子不是窗户。”
赵伏文决定去卖报纸。既然不能编了只好去卖。卖报纸本儿低,好歹也算是跟文字打交道。
赵伏文不知从何下手,便拨了电话向报社发行部打听。发行部的人说,卖报工也要招聘的,不过现在早招完了。赵伏文又跑了几家街头报摊,一边买报一边套话。报摊的人说,你说啥?审批手续呀?没那么尊贵,留个心眼儿对付好城管就行了。
赵伏文到废品回收站买回两只车轱辘和几块木板,花一天时间敲敲钉钉,装搭成推车模样,又用一块旧床单穿戴打扮一下,一辆活动售报车就诞生了。接下来的每天凌晨,他起早快走二十分钟,在批发站拿到报纸,又花二十分钟走回来,然后把售报车推出巷子,停在街口的路边。在售报车的周旁,停留着老资格的饭团车和水果担子。售报车的出现,显然是对往日格局的小小改变,一些匆匆走路的行人会突然停下来,掏出一只硬币换成一份报纸。一些买饭团的人也会把找回来的零钱丢到报车上,顺手拿走报纸。
几天以后,赵伏文便领略了辛苦。每天起早不用说,还得时时守着摊子,肚子饿了就买一只饭团对付过去。因为老候在路边,容易沾灰,一张脸便显得很旧。一天里又说不上几句话,只能淡淡地呆坐着。
但赵伏文并没有感到不快。他毕竟懂得琢磨,过不多久便知道哪种报纸该多进一些哪种报纸该少进一些。遇到重大新闻,他会贴出一张白纸写上提示。这样卖况就不会太差,只要不赶上下雨什么的,下午三四点钟便可以收摊回家。他又做了一只木盒子,把收来的钱放进去,每天收工时把盒子里的钱数一遍,能数出好的心情。
当然心情也有不好的时候,譬如不小心收进一张假币啦,譬如赶上城管的人来工作啦。城管的人一来,推车和担子们会做群兽散,逃进小巷小道。别人一逃,赵伏文也慌乱地跟着逃。逃了两次,赵伏文不想逃了,他要与城管的人讲讲道理。他对城管的人说:“你看看我卖的这些,都是正儿八经的报纸,我合法经营呢。”城管的人不禁笑了,说:“你连经营许可证都没有,还敢说合法经营。”赵伏文说:“那我现在就向你申请经营许可证。”城管的人说:“我兜里有经营许可证,就掏出来送你一个。可我没有,我管的是路道,你占着人行道呢。”赵伏文说:“我这算不上占道,人来人往地也没见到碍着谁了。”城管的人说:“强词夺理了吧!你这种不算占道,这辆车也不算是执法车了。”赵伏文一看旁边候着的写有“城市管理”的卡车,就知道自己得赶紧走了。
不过下次城管的人来,赵伏文仍扎住不离开。城管的人说:“嗬,你挺镇定的嘛。”赵伏文说:“我没办法,别人把担子躲到巷子里,待会儿还可以挑出来卖。我这报纸有时间,过了上午就不好卖了。”城管的人说:“你这叫给个鼻子就上脸,给点儿波涛就汹涌。”赵伏文说:“我没汹涌,一份报纸赚一两毛钱,小浪花都不是。”城管的人生气了,说:“你跟我玩幽默?告诉你,我们再怎么文明执法,忍耐也是有限度的。”赵伏文说:“上几次我听你们的,把报纸推进巷子里,结果到了晚上收摊还卖不完,回家分给家里人看,每个人分到了好几份……”话没说完,城管的人围了上来。赵伏文连忙攥住车把,率领报纸们仓皇撤离。
经过几次冒险的对话,赵伏文明白拧着干是不行的。不过只要态度收一点,离开快一点儿,城管的人总归不会跟自己过不去。好在城管的人并不勤奋,有时一天来一次,有时好几天也不见影子。
又过些日子,天气渐渐冷了,上午的阳光变得重要起来。赵伏文摆摊的街口还算不错,八九点钟便能晒着太阳。太阳一晒着,身子舒坦多了。
这天上午,太阳照例来到赵伏文身上,他的肚子却不舒服起来。一股活气在腹内周游一圈,找不到出处,转而向屁股逼去。他坚持一会儿,抵挡不住,便跟旁邻的摊主交代一句,匆匆向公厕奔去。公厕有点儿远,一路上肚子颇受挤压。
十分钟后,赵伏文从厕所出来,紧迫感已离开身子,脚步也从容多了。他向自己的街口走去,迎面接着上午的阳光。阳光让他眼睛花了一下,他没有看见属于自己的报摊。不光自己报摊,其它摊位也不见了。恍惚之间,他以为自己走错地方了。但过了一秒钟,也许两秒钟,他明白过来,因为他看见一辆写着“城市管理”的小卡车向前驶去。
赵伏文没有多想,提起身子就向小卡车跑去。但他跑得快,小卡车跑得更快,不一刻就没了影子。当他以为追不上的时候,小卡车停了下来。赵伏文赶紧又追,追了数十米,绿灯亮了,小卡车又向前蹿去。赵伏文就这样被小卡车牵引着,在路上忽慢忽快地奔跑。他的身形吸引了不少行人的目光,也吸引了一位交警的目光。交警手臂一伸,拦住了鲁莽的长跑者。交警严肃地指出,跑步应该在体育场内而不是在汽车们的旁边。
赵伏文身子一斜,拐上人行道。他的脸上出现了汗珠,鼻孔和嘴巴一齐喷着粗气,一股蒸汽在脑袋上腾起。小卡车已经不见,赵伏文慢下脚步,但没让自己停下来。他的目标变成了城管中队办公室。
城管中队驻扎在一座三层小楼里。走到跟前,赵伏文一眼瞧见一楼车库停着那辆小卡车。他拉一拉铁栅门,门锁着。他上了二楼,顺着走道走过去,又走回来。他不知道该进哪间办公室,又该怎样介绍自己。正难受着,见卫生间里走出一个人,长着一只熟悉的脸。赵伏文心里几乎亲切了一下,凑上去搭话。熟悉的脸没有理他,走几步进了办公室。赵伏文跟进去,说:“是我,是我。”熟悉的脸说:“我知道是你。”赵伏文说:“刚才我去厕所了。”熟悉的脸愣一下,不高兴地说:“我去厕所怎么啦?”赵伏文说:“不不,是我去厕所了。刚才你们搬我报摊的时候,我去厕所了。”旁边一位胖子城管咕咕咕笑了起来。
熟悉的脸说:“想要回那辆推车是吧?”赵伏文点点头说:“还有报纸。”熟悉的脸说:“我告诉你,一点儿门儿也没有。”赵伏文说:“门在你们手里,钥匙一开就行了。”一旁的胖子城管又咕咕咕笑起来,说:“他还挺幽默。”熟悉的脸一撇嘴巴说:“那我给你一把钥匙。”赵伏文不敢高兴,静了耳朵听。熟悉的脸说:“罚款三百元。你掏钱,我给车。”赵伏文吃了一惊,说:“一份报纸赚一毛,我一天卖三百份才赚三十元。”熟悉的脸说:“对你这种钉子户,不重罚是不会长记性的。”赵伏文说:“我不是什么钉子户,也不需要啥记性,我只记得家里有个生重病的老婆,还有四个要吃饭的孩子。”熟悉的脸说:“你还忘了一句。”赵伏文说:“什么?”熟悉的脸说:“家里还有一位八十岁的老母。”胖子城管再次发出青蛙般的笑声。赵伏文生气地说:“我说的都是真的。”熟悉的脸说:“我也已经把话说明白了,你到门口琢磨琢磨去吧。”赵伏文不出去,说:“过了时间,我的报纸就是一堆废纸,连擦屁股纸都不如。”熟悉的脸说:“你不出去是不是?”赵伏文说:“算我求你一次。”熟悉的脸说:“你不出去……我也没办法。”胖子城管点着头说:“我们在抓作风整顿,对人要客客气气。”熟悉的脸说:“我做到客客气气了吧?”胖子城管说:“你还应该请他坐下。”熟悉的脸就对赵伏文说:“请你坐下。”这样说过,两个人不再搭理赵伏文。他们一个拿起报纸,一个在摁手机。
午饭时间到了,熟悉的脸打电话叫来两碗排骨面。两个人坐在办公桌前呼呼地吃。吃完了,熟悉的脸对赵伏文说:“你怎么不来一碗?肚子不饿?”赵伏文赌气地说:“我没钱,我装钱的木盒子还在你们车上。”熟悉的脸对胖子城管说:“他说他有钱盒子呢。”胖子城管对赵伏文说:“我有一个办法,把钱盒子里的钱交罚款。”赵伏文不吭声。胖子城管说:“不吭声就是默认。”说着起身去了楼下,过一会儿回来,手里拿着木盒子。他把木盒子打开,反身一扣,桌子上蹦跳着十几只钢镚。一只钢镚趁机逃下桌子,滚到沙发下面。熟悉的脸说:“他妈的才这么点儿!”胖子城管说:“不能说他妈的,要用文明用语。”他把钢镚划进木盒子,丢给赵伏文。赵伏文矮下身子,把手臂使劲伸进沙发底下,掏出那只逃跑的钢镚。
熟悉的脸和胖子城管开始午休。熟悉的脸在办公室下铺一块布,躺了上去。胖子城管则把身子搁在沙发上。两个人一前一后响起呼噜声。呼噜声一种细长,一种短促,混在一起很不好听。赵伏文在呼噜声中静静地坐着。过了五分钟,又过了五分钟,他站起来,将手中的木盒子对准最大一块窗户扔了过去。随着一声脆响,玻璃在地上散开。胖子城管吃一惊,跳坐起来。熟悉的脸也吃一惊,跳坐起来,脑袋碰到了桌子。熟悉的脸说:“他妈的!”胖子城管说:“别说他妈的,要用文明用语。”
二十分钟后,赵伏文被一辆警车带到派出所。他坐进审讯室,与两位警察聊话。警察问一句,他答一句。回答了不到十分钟,警察把谈话笔录递给他,让他按手印。赵伏文不按。警察说:“你不按,就证明你刚才说的全是谎话。”赵伏文只好按了。警察又给他和木盒子拍照,完了又跟他要身份证。他没带身份证,警察要他报号码。他报了。
做完这些,他被挪到一间空静的接待室。警察让他脱下鞋子和袜子。赵伏文不明白。警察说:“让你脱你就脱。”赵伏文只好脱了。警察拿着鞋袜出了门,留下他一个人。
赵伏文呆坐着,等警察回来。过了许久警察没回来。他的脚冷缩起来,一种说不出的难受。他盘起腿,把裸脚压到腿下。压一会儿,腿感到了吃力,他只好又把脚拿出来。脚一冷,把饿意引了出来,饿意又把干渴引了出来。他摇摇桌上的一只暖瓶,空的。暖瓶旁边有一只杯子,杯中有一截水,也不知道干不干净。赵伏文抓过杯子,咕咚两声喝下。
又过了许久,仍不见警察现身。赵伏文有了便意。他踮着脚在冰凉的地上走几步,拧开门锁,居然开了。门外是一条走道,走道通着下楼的楼梯。他没有去楼梯,而是东张西望地找卫生间。他找到了,匆匆进去,又匆匆出来。出来时遇见一位年轻女警察。她心不在焉地低头扫一眼他的赤脚,走了过去。赵伏文回到房间,突然想,他们拿走我的鞋袜,是怕我擅自下楼走出去呢。想到这一点,他没法不生气,生气中又培养出伤心。有那么一刻,他想抓起木盒子朝桌上的暖瓶扔去。但他不敢。
天开始暗淡,一个下午过去了。赵伏文肚子里有一股慌慌的虚气在游走。他知道这是饿过头的感觉,想一想,又觉得不是。如果不是,那便是怯意。他不愿意地想,自己开始担心了呢。
门终于推开,做笔录的警察走进来,丢给他鞋子。一只袜子从鞋窝里跌出来。警察说:“走吧,你该回去了。”赵伏文抬起脑袋,看着警察。警察说:“就你这点儿破小事,我们不留你了。”见赵伏文不动弹,警察说:“走呀!我得赶紧下班了。”
赵伏文搂着木盒子出了派出所,来到街上。这不是一条闹街,但街面仍流动着不少车子和人。赵伏文顺着人行道慢慢地走。他的脑子有点儿木。他想既然是破小事,干吗让我在房间里待那么久?他又想,待着就待着,干吗还让我脱了鞋子,好玩吗?这样想着,他心里塞满了憋屈。憋屈中又惦记起家,一天没回家,家里不知道乱成啥样子,云琴又不知道急成啥样子。他让自己加快脚步,但眼下的双腿虚飘着,用不上劲儿。他对自己说,我一天没吃饭呢。他又对自己说,我他妈一天才喝两口水呢。这么提示着,他的腿一软,蹲在了地上。他瞧瞧身后,有一棵小树,便挪动身子靠小树坐下,然后把木盒子搁在旁边。
天还没暗透,路灯发着淡黄的光。赵伏文坐在那儿,很想睡一觉。但又知道不能睡,他得回家。困乏中他脑子朦胧起来。他依稀看见靠着的这棵小树变成大树。是的,一棵大的樟树。樟树发出一股清新的树香,这股树香又将他引到一个远的地方。远的地方有一长溜石阶,沿着石阶一步步走上去,他望见了熟悉的村子……
一个蹦跳的声音响起,把赵伏文从朦胧中拽出。他弹开眼睛,见脚边木盒子里多了一只东西。稳稳神儿细看,是一只钢镚。他盯住钢镚,不明白似的,心里已突然慌乱起来。这时又有一个人走过,往木盒子丢了一只钢镚。钢镚弹出来,躺在地上。那人弯腰捡起,投回盒子,然后直起身子走了。
赵伏文吸一口气,却忘了吐出来。他手一伸,将木盒子抓到怀里。他低头瞧着两只钢镚,钢镚也静静地瞧着他。过一会儿,他眼睛一热,泪水扑出来,一滴一滴投在木盒子里。
三十一
赵伏文回到家,一家人都在着急。云琴问收摊为啥这么晚,赵伏文不答话,草草吃点儿东西倒头便睡。第二天上午他没出摊。云琴正奇怪着,赵伏文把昨天的事儿说了。云琴躺在那儿,半晌发不出话儿。赵伏文说:“我想回山上。”云琴叹了口气,说:“我知道你一不高兴,就会念叨山上。”赵伏文说:“这回是真的。”又说:“咱们回去过以前的日子,你在山上养着,空气好,我还能给你采药什么的。”云琴说:“孩子们呢?”赵伏文说:“我决定了,送人。”云琴说:“什么?”赵伏文说:“把孩子们送到更好的家庭。”云琴说:“在派出所待了几个小时,你脑子吓瘸了吧?”赵伏文说:“我就知道,我的话你会听着突然。”云琴说:“这样的馊主意,亏你想得出来。”赵伏文说:“其实有这想法不是一天两天了。自打你肚子里的胎儿变成医院里的垃圾,我就开始冒出这个念头。”云琴说:“胎儿和孩子们有啥关系?”赵伏文说:“那几天我突然觉得自己应该想一想,怎样才对得住孩子们。”云琴沉默一下,慢慢地说:“阿文你别这么说,咱家日子是不好,但孩子们能吃苦。”赵伏文说:“能吃苦还不行。咱们把孩子们一个个生下来,不光喂饱肚子,还得给他们该得的许多东西,可我给不了他们。”赵伏文说:“别的不说,孩子们一天天大着,还没有户口,没有户口日后上初中就没有学号,没有学号就没法考试升学。这些事儿再不想办法,只怕就晚了。”云琴嘴巴动一动,没说出话来。赵伏文又说:“那天我说过,咱家的门一扇扇关上,可老打不开一扇窗户。现在我知道了,把孩子们送出去,兴许是上天留给咱们的一扇窗户呢。”云琴说:“赵伏文,你说得有模有样,我一点儿不觉得你有理!”停一停又说:“虽然你没有道理,可你把我说难受了。”
一整天,云琴卧在床上不安着,屋子里时不时响起吃力翻身子的声音。到了下午,赵伏文端来药汤,云琴撑着坐起来,却不看药汤,说:“我有话问你哩。”赵伏文说你问吧。云琴说:“你想送掉几个?”赵伏文不吭声。云琴说:“几个嘛?”赵伏文说:“咱们把家挪到山上,那就一个也不能带回去。”云琴暗着脸说:“我知道你会这么说。”赵伏文说:“按你的说,该把谁留下,把谁送走?”云琴摇摇头说:“我不知道。”赵伏文说:“把清明送走?”云琴说:“清明身世不一样,嘴上又有毛病,把他送走,显得咱们偏心了。”赵伏文说:“把夏子送走?”云琴说:“夏子最体贴人了,又特别懂事理,我怎么舍得她走。”赵伏文说:“那么赵所赵以?”云琴说:“他俩这么小,离了咱们怎么行?别说真送出去,想想心里就疼了。”赵伏文叹口气说:“你说的都对,我心里想了,也疼。”云琴说:“不光疼,我还恨你。”赵伏文说:“我也恨自己。”云琴说:“我不能让你这么做。”赵伏文说:“我也劝自己别这么做。”这么说过,两个人不言语了。
云琴把不好的情绪攒到晚上,又攒到夜里。夜半时候,赵伏文醒来,听见云琴哭了。哭的声音先是轻的,慢慢高上去,又低下来。低下来是为了叙述。她需要一边抽泣一边对赵伏文说话。她说我记着孩子们怎样从我身上掉下来呢,清明是在清明节晚上,我第一回生孩子,心里特别慌,我娘来了,她让我屙干屎似的用劲挤,我挤呀挤呀终于挤出一声哭叫,当时我昏了头,心想我嘴巴会哭叫怎么下身也会哭叫呀。她说夏子生在夏天,天特别热,我身子出了汗像躺在水里,你端来鸡汤舍不得喂我喝,说要紧时候再喝,还让我先省着力气,那时我肚子痛得像被人砍了一刀,哪里还顾得上省力气,只想着把刀痛赶出肚子呢,结果孩子出来了鸡汤还没喝上。她说生赵所赵以最险儿,生完一个把力气都使完了,可肚子怎么还有动静,这时你去拿吃的,把我一个人撂在那里,我慌得每块骨头都塞满了泡沫,没办法我只好骂人,骂你也骂孩子,骂着骂着把孩子骂下来了,然后我脑子起了一个念头,还好,亏得我有两只乳房呢。这么说着说着,云琴又把哭声升上去。她说:“我知道说这些没啥用,我劝不了你。你没法子,我也没法子,咱俩谁也拗不过日子。”她又说:“可是赵伏文,你他妈给我记着,女人跟男人到底不一样哩。”
星期天上午,阳光挺好的。赵伏文把孩子们召在一起,先问大家到城里多久了。孩子们点着指头说一年半了。赵伏文又问:“当初到城里来,你们最想做的是什么?”清明说:“看电影。”夏子说:“看音乐教室。”赵所赵以一齐说:“吃冰激凌。”赵伏文说:“你们说的都对。到城里后,除了在学校可以见着音乐教室,咱们把其它的忘了。现在你们想起来了,我也想起来了。所以今天呀,我带你们去看电影,还去吃冰激凌。”孩子们互相看看,嘿嘿哈哈笑起来。
赵伏文带着孩子们去了电影院。因为是第一次看电影,小嘴巴们拦不住地要说话,但走进放映厅,嘴巴们静下来,让给了眼睛们。孩子们看见厅子很大,像一座大屋子,屋子里有许多椅子。这不算稀奇。稀奇的是银幕,说是一块布,比山上教堂的墙壁大上十倍还不止。
正东张西望着,灯光暗下来,银幕上出现了画面。画面里有一匹马,从银幕这一头跑到那一头,跑近了,原来马背上有一位大胡子。大胡子刚要擦一擦汗,枪声响了。子弹在空中划来划去,其中一颗子弹变成很大的镜头,慢慢向眼睛飞来。赵所赵以吓得缩下脑袋,子弹从脑袋边擦了过去。待他们再抬起眼睛,那颗子弹已打进大胡子的胸口。大胡子从马背上掉了下来。赵所赶紧问爸爸:“这大胡子是谁?”赵以也问爸爸:“他死了吗?”赵伏文轻声说:“电影院里不可以说话,只能拿眼睛看。”赵所赵以只好收起嘴巴,用眼睛看银幕。好在银幕上不光有子弹,还有草地,还有咧着嘴巴开玩笑,还有一只降落伞。那只降落伞又白又漂亮,在风里飘着,像一只很大的蘑菇种在空中。
看完电影,孩子们的兴致正好着,被赵伏文领去吃冰激凌。他们去的是肯德基,所以不光吃了冰激凌,还吃了汉堡包和薯条。清明对汉堡包最亲热,几大口下去,手里的东西便不见了。然后他舔着手指头,脸上有点儿发愣。夏子往嘴里放冰激凌时,舌头冷得躲来躲去,很快适应了,就觉得好吃。赵所赵以吃到一半,目光被玩乐角里的滑梯引了去。那里有一群小孩在嬉玩。赵伏文说你们想去就去呀。俩人便跑了去,去了一会儿,却吵闹起来。原来其他小孩没看出赵所赵以是两个人,认为他们前后乱跑不好好排队。赵伏文只好走过去平息纠纷。赵伏文一走,清明忍不住拿起赵所的汉堡包咬一口,觉得不公平,又拿起赵以的咬一口。夏子见了,要批评清明。清明的脸便扭来扭去,意思是自己肚子比赵所赵以大了一倍。
吃过兴奋的午餐,孩子们出了肯德基跟爸爸回家。不想爸爸走一会儿,在一家店屋门口停住。孩子们举起脑袋,看到了“照相馆”几个字。孩子们杂着声音问:“咱们干什么?是来照相吗?”赵伏文点点头说:“你们几个,还没正儿八经照过相呢。”孩子们紧张起来,随着爸爸走进拍摄室。还好,屋子里的摄影师挺幽默,几句话把孩子们逗轻松了。孩子们站成一团,严肃地望着照相镜头。摄影师说:“哼哈,我想买你们的笑,多少钱呀?”孩子们都乐了。拍完合照,赵伏文又让清明夏子单独拍了一张。赵所说:“我也要一个人拍一张。”赵以说:“对的,我也要一个人拍一张。”赵伏文说:“你们的照片洗出来会乱,还是一块儿拍一张吧。”赵所赵以就紧挨着坐在一起。摄影师说:“哼哈,照相机分不清你们俩,急得快哭鼻子了。”孩子们又乐了。
一家人出了照相馆,又走在街上。拐过一个街口,有一片街心休闲区。休闲区里有拥挤的花草,还有几张长椅。赵伏文在一张长椅上坐下,说:“你们也坐下,我有话跟你们说呢。”四个孩子便挤在赵伏文的两旁。赵伏文说:“今天看了电影,吃了肯德基,又拍了照片,高兴吧?”几只嘴巴同时说:“高兴。”赵伏文说:“可惜妈妈没一起来,她没得着高兴。”赵所说:“妈妈身体不好,不能坐在电影院里。”赵以说:“对的,妈妈也不能走路。”赵伏文说:“妈妈的身体一时半会儿好不起来,怎么办呢?我跟妈妈商量好了,准备回山上村子里去。这样对妈妈养病有好处。”停一下,又补充说:“对我的身体也有好处。”清明说:“爸爸你身体怎么啦?也有病吗?”赵伏文点点头说:“我也病了。”夏子说:“爸爸你……什么病?”赵伏文说:“跟妈妈一样,也是没力气的病。妈妈是身子无力,爸爸是心里无力。”孩子们睁圆了眼睛。赵伏文说:“这种病一时跟你们讲不清楚,你们不用怕。到了山上,爸爸妈妈的病都会好起来的。”
赵伏文说:“现在的问题是,你们怎么办?你们哪个愿意回山上过日子?”赵所说:“过几天?”赵以说:“是一个星期吗?”赵伏文说:“不是几天,也不是一个星期,是很久很久。”赵所说:“那我不愿意。”赵以说:“我也不愿意。”赵伏文说:“赵所赵以说了不愿意,清明夏子还没说,没说我也知道你们心里不愿意。不愿意是对的,那里没有学校,也没有电影院没有肯德基,你们说愿意我也不会答应。”赵所赵以见答对了问题,嘻嘻笑起来。赵伏文说:“接下来就遇到另一个问题,离开了爸爸妈妈,你们在城里的日子怎么过?谁供你们读书谁给你们做饭?”赵所赵以想了几秒钟,把脸想严肃了。他们觉得这个问题不好回答。清明说:“爸爸你快说有啥法子。”赵伏文说:“我想了一个法子,就是给你们每个人找个新家。”赵所说:“新家在什么地方?比家里好玩吗?”赵以高兴地说:“我喜欢去好玩的地方。”夏子气恼地看着赵所赵以,说:“你们什么也不懂,你们什么也不知道——新的家没有爸爸妈妈,爸爸妈妈丢下我们不管了!”赵所赵以一下子愣住。停一会儿,赵所说:“爸爸妈妈不会丢下我们的。”赵以说:“对的,不会的。”夏子说:“你们去新家好了,我要跟爸爸妈妈到山上去。”清明说:“我也跟爸爸妈妈回去。”赵伏文说:“胡说!怎么说着说着,你们两个大的还不如两个小的懂事。看来你们是要使性子呢,可在这件事上,谁也不许使性子!”
四个孩子静了脸,不安地瞧着爸爸。赵伏文缓一缓口气说:“这世上的人呀,谁都会顾着自己的孩子。你们想想,连狗呀猫呀这些动物都舍不下崽子,何况会哭会笑的人。可怎么顾着自己的孩子,会有好些种做法。一种做法是让孩子老跟父母待在一起,过无忧无虑的日子。另一种做法是放你们出去,投奔好的前程,日后活出个人模狗样来。第一种做法自然最好,很多很多人都这么过的。可咱们家不行,爸爸妈妈出了力淌了血,把该做的都做了,还是不行。既然不行,咱们只好挑拣第二种做法了。”赵伏文说:“这做法当然让爸爸妈妈伤心,可爸爸妈妈实在不能留在城里了,留在城里只能拖着你们,让你们越来越跟城里的孩子不一样。城里的孩子怎么样的?应该穿着像样的衣裳上着像样的学校,家里有干净宽敞的房间,房间里有许多书,有做作业的桌子和电脑,周末不上学了,可以去学画画去学唱歌,也可以去玩公园去吃肯德基。可是这些我都不能给你们,到城里一年半了才让你们看一回电影吃一回肯德基。清明夏子也许会说,我们就不要这些东西,我们乐意一家人待一起过眼下这种日子。这想法也不算错儿,但我更想告诉你们,回家翻一翻《新华字典》,查查“尊严”这个词儿。眼下的日子会让咱们家慢慢丢掉那种叫做尊严的东西。”
赵伏文又说:“今天我把要说的跟你们说了,有些话不一定好懂。接下来几天,你们有空了就把这件事掏出来想想,要往亮处想,得把自己想高兴了。我呢也要使劲跑跑脑子,我把脑子跑趴下了,也要给你们每个人找着好的日子。”
三十二
赵伏文要找方吾心。方吾心不好找,赵伏文想到了书协主席。
在一个叫做文联的单位里,赵伏文见到了那位书协主席。书协主席不认识他,以为他是书法爱好者什么的。赵伏文说我不是什么书法爱好者,我是被书法挤掉的失业者。就把丢工作的事说了。书协主席记起这事儿,有些警惕地说:“你找上门来什么意思?”赵伏文不好意思地说:“我打听一朋友呢,他叫方吾心。”书协主席松了脸,说:“方吾心我知道,你找他干吗?”赵伏文说:“好久没联系了,想找他的电话号码。”书协主席扫他两眼,找出一本通讯录,报了一个电话号码。
赵伏文把电话打到方吾心家里。方吾心说:“哪位?”赵伏文说:“我是……云琴老公。”方吾心说:“云琴是谁呀?我不认识!”把电话挂了。方吾心想不到他会说不认识云琴,刚要生气,突然记起云琴在K厅的名字叫王丽。赵伏文又把电话打过去,说了王丽。对方愣了一下,怒气冲冲地说:“你怎么把电话打到家里,你想干什么?”赵伏文说:“我想约你聊几句话。”方吾心说:“跟你有啥好聊的,我和你没任何关系。”赵伏文说:“你跟我是没啥关系,可你跟我儿子有关系。”方吾心说:“你是不是又想要钱什么的?”赵伏文说:“不是。你别把什么事都跟钱扯在一起。”方吾心说:“我很忙……”赵伏文说:“如果不答应,我还会电话找你。不是骚扰,是恳求。”方吾心沉默几秒钟,说:“好吧。”又说:“我下午要去一趟新华书店,你在书店门口等我吧。”
下午,赵伏文带着清明一起去。路上,赵伏文告诉清明去见的是谁。清明说:“我知道。上次妈妈带我去见他,说他会叫我儿子,他没叫。”赵伏文说:“他迟早会叫的。”清明摇摇头说:“我的爸爸是你,我不许别人叫我儿子。”赵伏文说:“我是你的爸爸,他也是你的爸爸。”清明说:“爸爸,你是不是想把我借给他。”赵伏文笑起来说:“不是借给他,是让你跟他生活在一起。他会对你好的。”清明说:“为什么是他?为什么不是别人?”赵伏文说:“现在你还小,以后你会明白的。”清明不吭声了。
到了新华书店门口,方吾心还没来。赵伏文对清明说:“待会儿他来了,你指给我。我不认识他呢。”清明点点头。过一会儿,一个男人匆匆走近,不上台阶拐了过来。不等清明说话,赵伏文一眼认定了他。他的脸与清明有着相似的地方。他看一眼赵伏文,又看一眼清明,看清明时眼睛诧异了一下——显然他注意到了清明修补过的嘴巴。赵伏文说:“认识一下,我叫赵伏文。”对方说:“说什么事吧。”赵伏文说:“就站这儿说?”方吾心说:“别绕来绕去,我忙。”赵伏文说:“云琴……就是王丽病了,差不多瘫在床上。”方吾心沉默一下,说:“什么病?”赵伏文说:“医生说是重症肌无力,就是身子无力气。”方吾心说:“是不是让我帮着找药什么的?”赵伏文摇摇头说:“这种病没啥特效药,主要是吃些中药,慢慢养着,所以我们想离开这儿回云琴原来的村子。”方吾心疑惑地盯着赵伏文。赵伏文说:“那村子在山上,废掉没人了。我们可以回去,孩子不能回去。”方吾心明白了,说:“你想把孩子塞给我?”赵伏文说:“这孩子本来就是……”方吾心大声说:“你别说本来本来的,我知道你们这种把戏!”赵伏文说:“刚才你过来,我一眼认出了你。为什么?因为你跟清明像。”方吾心说:“我跟他像?笑话!我怎么看不出来!”赵伏文想一想,从兜里掏出一张小照片。照片上清明因灯光的作用,嘴巴的疤痕淡了许多,跟方吾心似乎更相像些。赵伏文把照片递给方吾心,说:“我知道这种事不是一下子就能决定的。这是清明的照片,你拿回去细瞧。”方吾心愤怒地一挥手,照片飘落在地。他说:“你别打扰我好吗?我家里也有老婆孩子!”赵伏文说:“我没办法。”方吾心说:“你没办法我也没办法!”
两个人说话的时候,清明走开几步蹲在地上。脚边躺着一片小木屑,清明捡起来在地上划来划去。他一边划着一边听两个大人的声音。爸爸说一句,那个男人就气呼呼地说两句。清明早瞧出来了,爸爸说这男人会对自己好,可他的样子一点儿也不准备对自己好。清明还明白,爸爸不要自己,这男人也不要自己,他们在推来推去。一想到自己正被两个大人推来推去,清明突然伤心起来。他把木屑扔到一边,站起身子往前走。他不知道该去哪里,他要让自己走到一个看不见爸爸和这个男人的地方。
赵伏文正说着话儿,一扭头,没看见清明,往另一边一扭头,也没看见清明。他停住说话,转一圈身子,眼睛里有许多人影,就是没有清明。他赶紧往前跑几步,停一停,又往前跑几步。
方吾心站在那儿,离开好像不对,不离开好像也不对。这时他注意到地上的那张小照片。他捡起来看,照片里的男孩严肃着,严肃里又有一些腼腆。方吾心心里摇晃一下。不能否认,男孩的鼻眼尤其脸的上半部,跟自己真的像。
过了片刻,赵伏文奔回来。他匆匆问一句清明回来没。方吾心摇摇头。赵伏文紧着脸唉了一声,转身又跑开去。方吾心知道现在走掉肯定不合适了。他也选了一条街向前找去。街上的人不少,人影挡着人影。他不停地东张西望,见着儿童商店、游戏机房什么的还拐进去看一遍。这样走一会儿,遇到一位熟人。熟人问他怎么啦?他说找人呢,一边用手比划清明的身高,突然记起照片,忙拿出来给熟人看。熟人说没见着,又问这是谁呀?方吾心说是朋友的孩子,说着又往前走。现在他把照片捏在手里,走一段路就逮住一位路人打问。路人看一眼照片,都摇了头。
方吾心想到了警察。他掏出手机拨了110。110让他原地等着。等了几分钟,一辆巡车开来跳下两位警察。警察看了照片,说知道了。警察说这事儿其实不太好办,又不是绑架什么的,我们不能专门出动警力。警察又说:“现在的小孩聪明,没准儿过一会儿就打你的手机,或者你回家一看,孩子已在你老婆怀里撒娇呢。”这么说过,他们跳上车子一溜烟跑远了。
方吾心顺着街道往回走。不过现在他脑子里多了一个女人。这个女人卧在床上。这个女人很瘦。这个女人的眼睛无力地一眨一眨。方吾心突然对警察生了气。他想,都瘫在床上了,还让孩子跟她撒娇,这不扯淡嘛!
回到新华书店,方吾心远远望上,见那台阶上坐着一只小的身影。方吾心愣一下,近几步再看,正是清明——他把胳膊支在膝又把脑袋放在掌上。方吾心松一口气,走到清明跟前说:“你爸还在找你呢。你怎么到处乱跑?”清明抬一下头又收回去,不说话。方吾心一时也不知说什么好。过一会儿,他蹲下去,坐在清明旁边,问:“你今年多大了?”清明轻声说:“九岁。”方吾心不吭声了,只是慢慢叹出一口气。两个人默默坐着。旁边有人走过,奇怪地瞧一眼他俩。
过了十多分钟,赵伏文也跑回来了。他脑袋上冒着热气,鼻孔一扇一扇的,像是有许多生气的话要骂。清明站起身子,嘴巴一扁,声音没出来,泪水先掉了下来。赵伏文啥也不说了。他松了脸,手一伸把清明揽到身边,然后冲方吾心点点头,准备要走。
方吾心慢慢站起来,拍拍屁股,说:“要不,先做一个亲子鉴定吧。”
亲子鉴定说简单也简单,在医院抽了血,把血样送到司法鉴定中心,一周后便出了结果。结果当然没啥可说的。
鉴定单子出来后,方吾心露一下脸,便没有了动静。赵伏文把云琴的手机放在兜里,生怕不留神儿漏掉铃声。到了周五傍晚,铃声突然响起,一听果然是方吾心的。方吾心说想跟清明单独待两天。赵伏文问怎么个待法。方吾心说我拉他出去玩一趟,看看能不能聊得起来。放下手机,赵伏文跟清明说了。清明不愿意一个人跟别人出去,可对坐车子出去玩又挺向往。他犹豫一下点了头,然后小心着问:“我管他叫什么?”赵伏文说:“随便,你叫爸爸也行,叫伯伯也行。”清明大声说:“我不叫爸爸!”
第二天上午,赵伏文把清明送到巷子口,方吾心车子已等在那里。赵伏文拉开车门,让清明坐进去。清明望一眼方吾心,又回头望一眼赵伏文,脸上有点儿慌。赵伏文冲他鼓励地笑了笑,关上车门。
车子开走了,赵伏文脸上的笑意慢慢淡掉。他心里长出了不安。这是清明第一次离开父母去一个陌生的地方,虽说只有两天,但他要是不快活,时间会加倍拉长的。
回到家,赵伏文在云琴的床边坐下。云琴说:“走啦?”赵伏文说:“嗯。”相互便不再说话。不说话是因为两个人的心思都有点儿晃。前些天,赵伏文动议把清明交给方吾心,云琴是表示反对的。她对方吾心有气。可气归气,细想一下,还真是方吾心最合适,毕竟清明是他精血做成的。问题是方吾心肯认下清明吗?清明与方吾心处得来吗?云琴使劲想了几回,还是想不好清明跟方吾心待在一起的情形。
到了下午,两个人的心神再也守不住。云琴让赵伏文发条信息问问。赵伏文就写了几个字发给方吾心。过一会儿,信息回来了,上面写着:爸爸,我是清明,伯伯教我发短信了,我好。赵伏文嘿嘿笑了,把手机拿给云琴看。云琴说:“你问他在干什么?”赵伏文又发过去问。清明马上回了话:在热水的地方,住在干净的屋子里。赵伏文不明白,啥叫热水的地方呀?云琴想一想说:“他说的应该是温泉,这姓方的倒会挑地方。”
吃过晚饭,赵伏文忍不住又发去一条信息问情况。清明回复说:洗了澡,伯伯说水不是烧的,是地里冒出来的,我好奇怪。赵伏文交代说:晚上早点儿睡,睡前再发短信给我。过了片刻,清明把短信发过来了,说:我和伯伯没睡,我在开车,去看热水。赵伏文吃了一惊,赶紧按几个字追问。清明回信说:我写错了,是他在开车。”赵伏文松了脸,说给云琴,云琴也乐了。两个人觉得清明还会有话要说,便静了心等。等了半小时,手机嘟的一声,果然又跳出清明的话:这里晚上像白天,好多人看热水,热水真是从地里吐出来的。赵伏文瞧着屏幕,说:“清明好像挺高兴的。”云琴说:“他新鲜着呢,又是看温泉又是玩手机的。”停一下,又叹口气说:“当初为了等这手机的短信,恨不得天天骂娘呢。”
下一日傍晚,方吾心准时将清明送回来。赵伏文到巷子口去接。看得出来,清明的脸上摆着满足,方吾心的气神儿也不差。方吾心向赵伏文提议,刚好到吃饭的点儿了,一起到外头坐坐。赵伏文答应了,将清明送回家又走出来,坐进方吾心的车子。方吾心将车子拉到一家小海鲜馆,要了一间小包厢。两个人面对面坐下,他们之间摆着几盘菜和一瓶葡萄酒。方吾心说:“能喝酒吗?”赵伏文说:“一点点。”方吾心说:“其实我酒量也不好,今天我是想说话。不喝几口酒,我说不好话。“赵伏文说:”那你多喝点儿,我来就是听你说话的。“方吾心嗯了一声,真的把注意力放到酒上。他夹一口菜喝一口酒,仿佛催着自己完成什么似的。待瓶子里的酒剩下一小截时,方吾心松了脸,开始说话了。他说:”我瞧出来了,你是个好人,可你活得不好。“赵伏文说:“在城里,我是个多余的人。”方吾心说:“为啥说你是个好人呢?因为你没把我当成一个敌人。”赵伏文笑了一下。方吾心说:“现在这年头呀,最方便盛产敌人。近的人很容易变远,远的人不容易变近。你我这么远的人能坐到一块儿,怎么说也是好事儿。”赵伏文不吭声,听着方吾心把话头儿甩开来。方吾心说:“那天跟你见面,我不觉得自己与孩子的事有啥关系。后来他走丢了,我在街上找,找着找着猛地发现,其实我已经跟他连在一起了。后来再想想,想明白了,儿子就是儿子,一万年也是儿子。”
方吾心夹了一片菜叶放在嘴里吞下去,说:“儿子九岁了,离十八岁成人还有九年。前九年你把他养了,我得用行书给你写一个字,好!可光为别人叫好也不行,我该揽下剩下的九年。我不能再让他跑到人群里不见了,我还得用行书给他写一个字,家!”方吾心说:“到了新家,儿子不仅要换一个爸,还要换一个妈。这个妈前几天听说突然冒出一个小儿子,当然不高兴。不是一般的不高兴,是十分的不高兴。她的身上也一下子没了力气,在床上不吃不喝地躺着。”方吾心又说:“这里的细节我不想多说。反正她躺了两天,总算把脑子躺平静了。她给自己找到一个接受的理由。她说反正女儿上大学了,家里少着人呢。说实在的,这女人不坏,坏的是我。”
两天后的傍晚,赵伏文按约定把清明送去。
方吾心要车子来接,被赵伏文挡住了。他带着清明上了公交车。清明静着脸不说话。他知道今天意味着什么,一路上紧紧攥住爸爸的衣角不放。到站下了车,赵伏文把手搭在清明肩膀上慢慢走近一住宅小区。在小区门口赵伏文打电话给方吾心。方吾心出来,让赵伏文进去坐坐。赵伏文摇摇头说我回去了。他用手摸摸清明的脑袋,转身就走。走了几步,突然想起什么,又返身回来,对方吾心说:“孩子嘴巴过些日子得再去修补一下,医生说的。”
赵伏文又慢慢走回车站,上了公交车。车上电视正在播放歌曲,声音模糊。赵伏文有点儿累,便闭上眼睛。车子每隔几分钟,就会打断歌声,呆板地报着站头。很快,他的站头到了。他身子扭一下,却没起来。他懒得动弹。他想就这么多坐一会儿。
车子往前走,离开了闹区。车厢里的人渐渐稀少。接着,车厢里的灯也熄了,车子像是掉进暗色里。赵伏文坐在那儿,脑子淡得睡着了似的。他只感觉到车子一跳一跳。
这个晚上,赵伏文一直坐到郊外终点,又坐回来。
三十三
十天前,赵伏文开始找季西红。找她的理由只有一个,她没有孩子。
季西红不好找。算一下,上次在街上遇到她已快一年,当时匆匆搭几句话,没有留下什么联系方式。
赵伏文去了她的原单位,想探问一点儿线索。原单位说,这么多年了,她早在巴黎混成贵妇人了吧。赵伏文说,她每年都回来的。原单位说,回来肯定也忙,哪里还有闲心惦记我们这种穷单位呀。赵伏文又打电话向老克求助。老克说我又不认识这个季西红,你怎么找上我啦?赵伏文说你帮着找个华侨打听打听。老克说你又不是不知道,咱们管着和尚道士还有牧师,华侨那是侨办的事。赵伏文说那你去侨办问问,你们吃官饭的人容易说上话。老克嘿嘿笑了,说你这么急着找季西红,想打什么花主意呀。赵伏文就不再说话,心想老克不知道,现在跟他说电话的这个人早已忘了开这种玩笑了。
过两天,老克回了消息,说我真给你打听到了。他说我找了侨办的老宋,老宋找了一位侨眷,侨眷把电话打到法国的姐姐,姐姐说这个季西红有点儿认识,听讲每年这时候都会回国待些日子,今年也不会例外吧。赵伏文说她知道季西红的电话吗?老克说她不知道,要知道她还得问别人,这就绕得太远了。赵伏文想想也是,为一个电话号码,弄出的动静已经够大了。老克说那老宋挺仗义,反正上班也闲着,就又找人打听,这回打听来的有用消息是,那季西红爱吃金粉面,金粉面数天阁食府做得地道,她要是回来待着,就会时不时上那儿吃一顿。老克最后说:“天阁食府你知道吗?”
赵伏文当然记得上回跟季西红相遇就在天阁食府门口。现在的问题是,怎么才知道季西红会在某个时候突然想起要吃金粉面。
吃午饭的时候,赵伏文去了一趟天阁食府。他在大厅转一圈,回到门口的服务台。服务台小姐问他吃饭还是订餐。他说我在找人呢。把找的人说了一遍。服务台小姐说你找的人我没留意,要不你去问问服务生吧。赵伏文就去问服务生。服务生也说不记得。赵伏文说你好好想一想嘛。服务生说你去点菜区瞧一瞧,那儿一大盆活虾你能认得哪只是哪只吗?一天里吃饭的人比一盆虾儿还多呢。赵伏文正哭笑不得,另一位服务生插嘴说:“你说的是一位三十多岁的高个子女人吧?”他用双手在空中比划一下,说这女人穿得挺时髦,最爱吃金粉面。赵伏文说对对,她是我的朋友。那服务生说这些日子她来了几次,可时间没准儿。赵伏文说麻烦你留意一下,见着她了就给我来个电话。他把手机号码写在纸条上,将纸条和一张钞票悄悄塞给那服务生。
三天后的一个中午,那服务生突然打进手机,说那位吃金粉面的女客人来了。赵伏文出门叫了出租车,又在车上准备着见面时要说的话儿。到了餐馆,报信的服务生用手一指,赵伏文见到大厅里一位女人的背影。赵伏文朝背影走去,走到近旁刚要说话,才发现那张脸不是季西红的。那张脸奇怪一下,警惕地瞧着赵伏文。赵伏文说一声对不起,乱着脚步走回来。报信的服务生凑上来说不是吗?赵伏文说不是不是。报信的服务生说那你朋友到底长得咋样的?赵伏文嘴巴动了动,不知怎么说才对。报信的服务生说:“你讲不准,我下次怎么给你打电话呀?”赵伏文叹口气走到门口,不甘心似的站在那儿。他看见餐馆大门不时有人进去,又有人出来。
往后几天,赵伏文都要在午饭时间赶到天阁食府,先在大厅转一圈,然后站到门口等一会儿。等人的时候不算辛苦,但特别无趣,还不能分神儿。他的眼睛得时时勤奋着,在各种女人的脸上跳来跳去。他知道这么等着有点儿笨,也许什么也等不到。可只要等着,总多一点儿胜算。
清明离开家后,赵所赵以不安了好几天。他们挺纳闷哥哥送了人为啥就不能回来。他们让爸爸去跟哥哥说一声,坏孩子才老不回家。赵伏文告诉他们,哥哥现在有了新家,得天天在那儿吃饭睡觉,不可以乱跑的。赵所赵以便有些明白,明白一会儿又忘了。每回遇到玩具摔坏了需要修补时,或者游戏想不出好花样时,赵所会说:“等哥哥放学回来。”赵以就点头说:“对的,让哥哥掏办法。”
可到了放学时间,回来的只有夏子没有清明。夏子现在少了清明搭伴回家,心里常常丢了什么似的——到底丢了什么呢?一时说不好。反正许多时候她觉得自己应该生气。她对爸爸说:“那个人在学校门口把清明装进车子,开走了。”赵伏文说:“清明的新家离学校远,用车子接是应该的。”第二天,夏子对爸爸说:“我瞧见那个人的脸了,跟清明的脸一点儿也不像。”赵伏文说:“清明是小孩,小孩的脸跟大人的脸再像也是不一样的。”下一天,夏子又对爸爸说:“那个人在校门口叫唤清明,不用嘴巴用车喇叭,难听死了。”赵伏文说:“你别老是那个人那个人的,他是清明的新爸爸。”夏子说:“可我没听见清明叫他爸爸。”赵伏文说:“过些日子,清明会改口的。”夏子摇摇头说:“我不喜欢清明改口,我不喜欢清明管那个人叫爸爸。”这么说着,她眼眶红了。
季西红是在一个雨天出现的。
这天中午赵伏文照例在天阁食府候着,候一会儿看看吃客少了,准备要走。这时天阴得撑不住,突然下起了雨。赵伏文没有带伞,就站在门口的圆柱边看雨丝。正无趣着,街上一辆出租车停住,递来一声叫唤。叫唤是给服务台小姐的,意思是请用伞接一下。服务台小姐听懂了,举了伞走过去。出租车门打开,出来一位女人。赵伏文眼睛睁住了不敢眨,那不是季西红是谁?怕认错,又用手抹一把脸。待那女人走近了,赵伏文唤一声“季西红”。
季西红掉过脑袋,找到了声音。她愣一下便笑了,说怎么是你?如果没记错,上次咱们也是冷不丁遇上的。赵伏文说是去年,也是在这餐馆门口。季西红说是的是的,咋这么巧?你也经常吃这家馆子?赵伏文摇头说:“我想找你,在这儿等了好些天了。”季西红吃一惊,说咱们到里边说去。
两个人进了餐厅坐下。季西红说你什么事呀,这么急着找我?赵伏文有些局促,说你先吃吧,不能饿着肚子听我扯话。季西红说一块儿吃点儿吧。赵伏文摇摇手说我吃过的。季西红就点了两样小菜和一份金粉面,然后听赵伏文说话。赵伏文低着声音说了一些话,停一停,又说了一些话。季西红听得有点儿呆,心里已明白了。她说:“你那两个小男孩我见过,挺好的俩小子,怎么舍得送掉?”赵伏文说:“不是儿子是女孩。”季西红说:“你还有个女孩?”赵伏文这才想起没把这一点说清楚,赶紧把夏子的照片掏出来。季西红细细瞧了,说:“一看就是懂事的孩子。”赵伏文说:“不光懂事,还聪明,有艺术细胞,喜欢听好听的声音。”季西红笑起来说:“你说的这些像是说林心似的。”她看一眼照片,说:“你还别说,这眉眼真的有点儿像林心呢。”赵伏文脸上亮了一下,不再说话。
“可是,”季西红说,“我的有些事也得跟你们说说。”她的脸跳出一笑说:“去年遇到你的时候我还没孩子,现在我有了。”赵伏文稳住脸,慢慢地说:“你生啦?”季西红说:“我可没生孩子的命,是领养的,一个四岁女孩,特好玩。”赵伏文心里摇晃几下,一股气缓缓泄掉。季西红说:“我这么一说,你肯定挺失望的。”赵伏文承认地点点头,说:“不过也没什么,你有了孩子我该高兴的。”季西红眨眨眼说:“你的样子变了,你的性情没变,你还是认真。”赵伏文不吭声。季西红说:“太认真的人活着总是累的。”赵伏文懊丧地一笑,说:“我是个没用的人,我总是做不好事情。”季西红说:“别说丧气话。日子又不用花钱去买,还有的是。”赵伏文摇摇头说:“我觉得,我的心已经退休了。”季西红乐了说:“赵伏文,你的口气像是准备退隐的高人。”赵伏文说:“不讲这个了,我等着见你不是为了讲这个。”季西红说:“你……等了几天?”赵伏文说:“十多天吧。”季西红说:“就这么傻傻地等着?”赵伏文说:“我没别的办法。”季西红叹了口气。
赵伏文站起身准备要走。季西红晃晃手制止他。她说:“你这个人呀,脑子就是学不会拐弯。我说过拒绝你的话了吗?领养孩子可以一个,也可以是两个。”赵伏文慢慢坐下。季西红说:“其实一个家庭一个孩子不见得好,有伴儿的孩子更容易快乐。”一抹快乐从赵伏文的脸上跑过。季西红说:“你女儿叫啥名儿?”赵伏文说:“夏子。”季西红说:“名字不错,我喜欢这孩子。”赵伏文说:“你这么说我很高兴。”季西红说:“不过这事儿不算小事儿,我得打电话跟我老公谋划谋划。他这个人呀,有时候挺好说话,有时候拗得很。”赵伏文说那好,我等你回话。他留下夏子的照片。
季西红的回话挺快。第二天吃过晚饭,赵伏文的手机响了。季西红告诉说已经跟老公通了两回电话,他同意再收养一个孩子,但希望是男孩。赵伏文说:“夏子可不比男孩差。”季西红说:“我跟老公说了。我说这女孩长得乖巧,挺讨人喜欢的。我老公说家里放着两个女孩总不如有儿有女的好。”又说:“我老公到底是喜欢男孩,我说不过他。”赵伏文沮丧地说:“可惜他见不着夏子,见着了也许会改变主意的。”季西红就笑了,然后说:“没办法,这就是缘分——你要是不介意,我愿意在你那两个小男孩里选一位。”赵伏文不知说什么好。季西红说:“要不你考虑一下,再回我的信。”赵伏文静了几秒钟,说:“不用考虑了,按你说的做吧。”
放下手机,赵伏文把变化跟云琴说了。云琴躺在那儿,说:“能去法国是好事,可赵所赵以怎么能分开呢?”赵伏文默着脸不吭声。云琴又说:“阿文你想想,赵所赵以分开过一天吗?没有,半天也没有。”赵伏文又不吭声,过一会儿,嘟囔了一句。云琴说:“你说什么?”赵伏文说:“下次见面,两个孩子她都喜欢上就好了。”
赵伏文带赵所赵以去见季西红。
季西红住在一家商务宾馆里。赵伏文敲门时,季西红正在做美容,脸上贴着一张白膜。门一打开,赵伏文吃一惊,赵所赵以吓得往他身后躲。季西红赶紧取下白膜,把他们让进门。门里是一间客厅,里头又有一间睡屋。季西红解释说,原先也租过房子,因为时间短,又麻烦又不划算,最近几年回来就住这种商务宾馆。赵伏文问她回来一般待多少时间。季西红说一两个月吧,不一定。
赵所赵以经过短暂的怯静,开始活络起来。他们窜来窜去,看了睡屋和卫生间,又研究了落地灯和壁柜。他们还对电子秤感兴趣,每人上去站了两回,让秤的指针一会儿跑出来一会儿又跑回去。做完这些,他们被赵伏文叫到沙发跟前。赵伏文说:“你们不能光顾着玩儿,阿姨想跟你们说说话儿。”赵所赵以静了眼睛看季西红,等着她开口。季西红说:“我先问你们,你们都会些什么?”赵所说:“我们认识许多字儿。”赵以说:“对的,我们跟许多字儿是熟人。”季西红说:“你们上学啦?”赵所说:“以前上过,现在不上了。”赵以说:“对的,我们在村子里上过学。”季西红稀奇地说:“你们村子里还有学校?”赵所说:“我们的学校在教堂里。”赵以说:“上课时我们管爸爸叫老师。”季西红明白了,说:“原来是这样。”又说:“你们还会什么?”赵所说:“我会讲外婆与狼。”赵以说:“我会讲农民与蛇。”赵伏文插进去说:“不是农民是农夫。”赵所说:“农夫就是农民。”赵以说:“对的,你上次说过的。”季西红咯咯笑起来说:“你们讲的那个教堂我早就知道,我还知道你们的村子叫林心村。”赵所咦了一声说:“你没去过你怎么知道?”季西红说:“有个阿姨去过,她告诉我的,那时你们还没生下来呢。”赵所吃不准生下来以前的事,只好让自己点点头。季西红转过脸,对赵伏文说:“你知道吗?那个叫林心的村子这些年一直在我脑子里挂着,我不明白为什么林心死的时候还惦记着这个村子。”她静一下,说:“现在我明白了,那村子是个好地方,怪不得你想回去。”赵伏文一笑,不吭声。季西红又说:“这些年我走了不少地方,但总是躲不开热闹。在法国时我会念叨这个城市,觉得这个城市挺好。回这个城市待着,又觉得也没什么劲儿。也许我该羡慕你,有那么一个静的地方可以去。”赵伏文摇摇头说:“不是的。村子没你想的那么好,丢了人气,败得不成样子了。我要回去,已经不是你那个意思了。”季西红说:“我明白你的话。人其实就是活一个心境,自己的心境只有自己知道。我在法国,也不是你想像的那个样子。”
赵所赵以见两个大人尽说些不好懂的话,有点儿不高兴了。赵所说:“阿姨,你知道我们很多了。”赵以说:“我们对你知道得还很少。”季西红笑了说:“你们想知道点儿什么?”赵所说:“你原先住在什么地方?”赵以说:“你也有村子吗?”季西红说:“我没有村子,我住在一个叫巴黎的地方。”赵所说:“巴黎远吗?”赵以说:“巴黎好玩吗?”季西红说:“巴黎说远很远,说近也很近,在地图上一量,也就一手掌。”她用手掌比划一下,又说:“巴黎可好玩了,有一座很高的铁塔,还有一座圣母院,是很有名的教堂。”赵所说:“这个教堂跟我们村子里的教堂一样吗?”赵以说:“巴黎有电影院肯德基照相馆吗?”季西红说:“你们问题太多了。你们有两张嘴巴,我只有一张嘴巴。”赵所赵以嘻嘻笑了。季西红说:“对小孩子来说,巴黎是个好地方。那儿的地下有火车,开得飞快。街面上呢,有许多人跳舞画画还拉小提琴。对了,巴黎还有迪斯尼,小孩子最喜欢去那个地方,进去玩一天还不想出来。”赵所赵以瞪着眼睛,认真地看着季西红。季西红又说:“不过那儿人讲的话你们听着一定很奇怪,那儿的人说谢谢不说‘谢谢,说‘没戏。那儿的人说你好不说‘你好,说‘笨猪。”赵所赵以咯咯笑了起来。
季西红对赵伏文说:“我真的不知道该带谁走,赵所还是赵以?两个小子一样好玩一样机灵,我连哪个是哪个都认不准,也就谈不上更喜欢哪个一些。”季西红又说:“我知道你的意思,你想让我把两个孩子一起带走,可这不行呀。不光我老公那儿通不过,家里有两个孩子确实也够了。我是喜欢到处跑的人,我不想因为孩子变成个全职太太。”季西红最后说:“所以呢,哪个孩子你来定,定下了赶紧办手续,我在这儿待不了太久的。”
三十四
赵伏文不知道该把谁交给季西红。谁去谁留,总得有个理由吧,可他找不着。他连个瘦弱的理由也找不着。后来他想,赵所是哥,赵以是弟,哥得让着弟哩。这一念头把事情定了。
定下赵以后,跟上来的是一系列手续。先签收养协议,再办母子关系公证。最有难度的是补取出生证明,一件挺虚飘的事,季西红跑了几天,竟然给办出来了。
之后是签证。因为小孩签证可以不用面见,季西红把相关材料寄给上海的法国领馆。赵伏文对签证的事不懂,也不好意思多问。倒是季西红看出他的担心,安慰他说:“老外讲人道,不喜欢把母子打散的。”
等待签证的日子里,赵伏文的心思挪到夏子身上。他一边着急一边茫然,不知道怎样才能替夏子找到合适的人家。这时候又插进一件事情,清明跑了回来。
这天下午放学,夏子背着书包回家,进了门,脸上搁着诡秘的笑。赵所赵以站在那儿,猜不出姐姐为什么高兴。正要发问,见她身后闪出一个人影,原来是哥哥。赵所赵以嘻嘻笑了。
这时赵伏文不在家,云琴躺在床上。她听到动静,唤一声清明,身子生出力气坐了起来。清明跑进来,叫一声妈。云琴轻轻笑着,一时竟说不出话,只是上上下下把清明瞅一遍。过了半晌,她说:“去,给我拿杯水来。”夏子就跑去把一只杯子端来。云琴喝了几口水,开始问清明情况。她问得很细,不仅一二三,还四五六。清明一句一句答了。
过一会儿,赵伏文回来了。他见到清明高兴一下,马上把笑脸收了起来。他问清明为什么回来。清明说:“我想家了。”赵伏文说:“你回来跟那边的大人讲了吗?”清明点点头说讲了。赵伏文说:“你回来我们很高兴,可你以后不能老想着回来。我的话你能明白吗?”清明说:“明白的。”赵伏文说:“那留下来吃饭吧,吃过饭就走。”清明小心着说:“我想和夏子赵所赵以一起过一个晚上,明天回去。”赵伏文说:“不行的,吃了晚饭我送你回去。”
晚饭的时候,手机铃声响了。赵伏文拿起一听,是方吾心。手机里的方吾心着急地喘气,说清明放学后不见了,找了一圈没找到,是不是到你那儿去了?赵伏文赶紧说几句话,让对方定心。放下手机,赵伏文把筷子一拍,不吭声地瞪着清明。清明知道惹爸爸生气了,目光躲进碗里,扒饭的速度一下子变得很慢,夏子赵所赵以也不吭声,眼睛们拨来拨去,看看爸爸又看看清明。过了半晌,赵所说:“爸爸你很生气吗?”赵以说:“很生气就不吃饭了吗?”赵伏文想说我肚子让气塞满了哪里还塞得下饭。他忍住了。赵伏文又想说我不光生气我还要骂人呢。他又忍住了。他缓了脸说:“我本来准备生气的,现在忍住了。”又说:“你们别看着我,赶紧吃饭吧。”
吃过饭,赵伏文送清明出门。天已黑了,巷子里有一盏暗淡的灯。走过灯的时候,清明停住脚步,轻声说:“爸爸,我错了。”赵伏文点点头。清明扭一下身子说:“爸爸,我今天回家是想告诉你一件事。”赵伏文说:“什么事?”清明说:“我准备……管伯伯叫爸爸了。”他停一下,说:“但叫他爸爸之前,我要先跟你说一声的。”赵伏文闭着嘴巴,喉结提起又缓缓放下。他把手搭在清明的肩膀上,两个人紧挨着往前走。出巷子的时候,赵伏文抬手碰了碰眼睛。他发现手背是湿的。
赵以的签证比想像的顺利,等不到十天便签了下来。拿到签证后,季西红第一时间打电话预订了机票。她想赶回巴黎过圣诞节。
在准备出行的那几天里,赵以觉得自己应该高兴。他对姐姐说:“我去的地方说远也很远,说近也很近。”夏子说:“到底有多远呀?”赵以用两只手在空中比了一小截距离,说:“在地图上,就这么远。”赵以又问爸爸:“那个玩一天还不想出来的叫什么?”赵伏文说:“迪斯尼。”赵以说:“对,我要去迪斯尼玩两次,每次玩一天。”赵以又跑到妈妈跟前说:“那个地方好玩着呢,车子都在地下跑,地上就留出来给大家跳舞画画。”云琴正靠在床头,一听这话就笑了,说:“地上那么大地方,光跳舞画画用不完哩。”赵以点头说:“对的,地上还放着铁塔,还有大教堂。”
赵以不拿高兴的话跟赵所说,他怕他伤心呢。刚知道一个人去那个巴黎时,赵以懵了,赵所也懵了。两个人一起去问爸爸,提了许多个为什么。爸爸说了好些话,意思是你们俩从小待在一起,但人总是要长大的,长大了就要学会一个人待着。爸爸还用了一句话,天下没有不散的什么。爸爸的话让赵所赵以似懂非懂。赵以对赵所说:“没关系的,我去看看马上回来的。”为了不让赵所吃亏,他又说:“这次我去,下次你去。”
但赵以很快觉出了不对。明明是高兴的事,爸爸妈妈的脸上却藏着伤心,这伤心他看出来了。爸爸妈妈还对他特别的好。这种好应该是分摊到姐弟几个身上的,现在暂时都给了他。赵以不安起来,悄悄问了姐姐。姐姐说:“你都六岁了还什么都不懂!爸爸是把你送给人家,你去了就不能回来了。”赵以一下子慌了。
接下来的时间里,赵以陷入了困境:去还是不去?不去会丢掉地下火车、迪斯尼和大铁塔大教堂,去了会离开爸爸妈妈姐姐还有赵所。要是只离开几天就好了,再加几天也还可以忍一忍,可去了不回来,那就不好,而且是很大的不好。赵以从来没遇到一个如此挠头的问题。他还认为,这个问题只能够他一个人去想,别人帮不上忙。他好几次脱离赵所,悄悄地进行思考。这种思考让他眉头紧收,话也变少了。他看起来有点儿严肃。
经过一天的思考,赵以拿定了主意:不去那个巴黎了,跟赵所待在一起。
主意定下后,赵以又烦恼起来。他的主意跟爸爸的主意不一样,两个主意打起架来,他的主意肯定打不赢爸爸的主意。他想跟爸爸说道理,又怕说不过他,反而把自己的心思漏了出去,弄得不好自己会哭起来,流许多眼泪鼻涕。
赵以把主意和烦恼跟赵所说了,赵所马上也跟着烦恼起来。两个人一起烦恼了小半天,一时捉不住好的办法,只好又去找姐姐。夏子说:“装病呗,病上几天就拖过去了。”赵以说:“怎么装病?我怕装不像呢。”夏子记起在山上得病的事儿,说:“你床上有冰水就好了,身子沾上冰水会发烧的。”赵以说:“我床上没有冰水。”夏子说:“我知道你没有冰水。没有冰水可以不盖被子,不盖被子你就着凉了。”夏子摇摇头又说:“不对不对,你睡着了,身子自己会躲到被子里去。”这样说过,她也想不出办法了。
不过姐姐的话让赵以开了窍。他想,没有冰水有开水哩,身体沾上开水也会生病的——他在电视里见过这样的事。这天中午吃过饭,赵以嚷着口渴,让爸爸倒了一杯开水。他把杯子端进睡屋,搁在床上。杯子里跑出很烫的蒸汽。他伸出右手,试探着往杯子中碰。似乎还没碰到,他的手已缩了回来。赵以不高兴了,在心里骂这只手胆小鬼。他换了一只手,慢慢往开水里凑,不想这只手更胆怯,半路上就停下来了。赵以在生气中做出一个决定,让两只手一起干。他右手拿起杯子,举在左手上方,然后闭上眼睛,让杯子一歪身子——在开水跳到手上的同时,他听到一声长长的嚎叫。嚎叫的声音很难听,明明从自己嘴里窜出来,却好像不是自己的。
赵以的手被开水烫伤后,季西红赶过来看他。赵以的手伤不算严重,可敷上药膏裹上纱布,就很像受伤的样子了。季西红看过了便着急,因为再过两天就是出国日子,明天得启程去上海。在这么短时间里让赵以的手痊愈是不可能的。当然也可以带伤上路,可那样显然不能让人放心。季西红当场把电话打进机场售票处,要求改签航班。售票处用肯定的口吻说,圣诞节期间的航班均满座,要改签只能延至元旦过后。季西红关掉手机,做了个耸肩动作,表示无可奈何。无可奈何了一会儿,她突然想到赵所。她把赵伏文拉到一边,说:“看来赵以一两天里好不起来了,不过我有一个对付的办法。”赵伏文说:“什么办法?”季西红说:“让赵所替下赵以。”赵伏文发着愣说:“你是说你把赵所带走?”季西红说:“对。”赵伏文说:“可你……办的护照是赵以呀。”季西红说:“护照是死的人是活的。赵所摇身一变,就是赵以了。”这么说着,她高兴起来——她甚至为自己灵机一动生出的主意感到一点点得意。对她来说,选择赵以或赵所其实是一样的。
做出这个决定后,季西红心里踏实了。她走到床边,跟躺着的云琴说一些话,然后到另一间睡屋,跟夏子说一些话。这是她第一次见到夏子,却有一种熟悉的感觉。出门的时候,季西红对赵伏文说:“夏子这孩子,神情真的有点儿像林心呢。”赵伏文淡笑一声。他的心思还在赵以换成赵所的事情上。季西红说:“去看过林心的父母吗?”赵伏文摇摇头。季西红说:“他俩的年龄还不算太大,就是有些寂寞,你带上夏子去看看他们吧。”赵伏文点点头。点过了头,他心里暗吃一惊,这是季西红给出的一个点子呢。
因为手伤,赵以获得了和爸爸妈妈一起睡觉的权利。他躺在床的中央,左边是妈妈,右边是爸爸。这种温暖又安全的感觉好久没遇到了,赵以暗暗感到高兴。这一夜,他睡得特别香甜。
第二天醒来,爸爸已不在身边,妈妈让他自己料理自己。赵以穿好衣服,到另一间屋子去见赵所。赵所不在,夏子也不在。今天是休息日,夏子的书包还撂在床上。赵以咦了一声,猜不出俩人哪里去了,只好自己去厨间拿早点吃。
过了很久,太阳爬得老高,爸爸才回来。他的身后跟着姐姐,姐姐的身后却没有赵所。赵以问姐姐:“赵所怎么没回来?哪儿去了?”夏子说:“在那个季阿姨宾馆里玩呢。”赵以记起季阿姨有趣的房间,也想再去玩一次,但看看自己包裹着的手,就不说什么了。
一整个下午,赵以散了精神。没有赵以,他不知干点儿什么好。脑子里想起什么话,刚要对赵所说,发现身旁没有人。手里拿着东西,刚要递给赵所,发现旁边是空的。这样茫然着等到天黑,仍不见赵所的影子。
赵以又问姐姐:“吃晚饭的时间到了,赵所怎么还不回来?”夏子说:“我也不知道。”赵以说:“赵所会不会贪玩忘了时间?”夏子说:“不会。”赵以说:“赵所会不会走丢了找不到家?”夏子说:“不会。”赵以说:“赵所会不会……”赵以抓抓脑袋,想不起要说什么了。夏子的眼睛突然红了,说:“告诉你了吧,赵所不回来了。今天不回来,明天后天大后天永远不回来了。”赵以吃惊地看着姐姐。夏子说:“你不去巴黎爸爸就让赵所去了,爸爸说巴黎是个好地方,爸爸说这就是命。”夏子又说:“本来爸爸不让我马上告诉你的,现在我没忍住……”话没说完,赵以哇的一声哭了。
哭声中赵以奔出家门,向巷子跑去。跑出去几十米,他停住了。巷子里很暗,他有些害怕。他收住哭声,慢慢走回来,靠在门边。他在那儿静静地站着。爸爸走过来,说了一些话,他没听。姐姐走过来,说了一些话,他也没听。
他在听赵所呢。虽然赵所不在身边,可赵以知道,只要使劲地静着耳朵,就能听见他的声音。果然,过一会儿,他听见赵所叫他的名字。又过一会儿,他听见赵所在轻声说话。赵所说:“我在路上,可我不是回家哩。”赵所又说:“等你的手好了,你去找那个叫巴黎的地方。”
三十五
这天吃过晚饭,赵伏文带着夏子去探望林心父母。
夏子不知道去见的是谁,问爸爸。赵伏文说:“是一位阿姨的爸爸妈妈,你该叫阿公阿婆的。”夏子又问为什么去见他们。赵伏文就把林心的故事说了一遍,只是中间省去自己的角色。夏子边听边记起村子土坡上的那两棵树,心里忍不住地生出难过。
到了林心房子的楼下,赵伏文抬头看那只曾经熟悉的窗口。那窗口应该挂着湖绿的窗帘,灯光一亮,会变成翠草色。可现在那窗口暗黑着,见不出窗帘是否换了颜色。旁边的两只窗口亮着,透出的灯光却似乎有些寂寞。这么些年过去,赵伏文不知道林心父母是否乐意接见他。他甚至担心,林心父母是否还住在这儿。
担心很快消失了。上了楼敲开门,门内站着的正是林母。她看清是赵伏文,脸上愣了两秒钟,慢慢退后一步,表示可以进去。赵伏文领着夏子走进去,见林母林父硬硬地站在那儿,脸上又警惕又淡漠。看得出来,经过一长串的岁月,他们明显老了不少,气神儿也泄掉许多,但他们对赵伏文的态度似乎没有松掉。
林母先开了口,说:“你来干什么?”赵伏文说:“来看看你们。”林母说:“我们有什么可看的!你不是在那小村待着吗?”赵伏文说:“我在那儿待了好几年,孩子大了只好回来了。”林母瞧一眼夏子,不吭声。赵伏文说:“现在我还想回小村去,可孩子不能回去。”林母说:“你的事我听不懂,也不想听懂!”赵伏文叹了口气。是呀,九个年头,要说清楚得花些时间,可他们不想听,他也就不说了。赵伏文对夏子说:“跟阿公阿婆说句话。”夏子就对着林母林父脆声说一句好,想一想又说:“我知道你们的故事,爸爸跟我说了,我心里很难过。”林母紧一下脸,淡淡地说:“你们走吧,我们现在安静惯了。”林父说:“我只说一句,以后不许敲我们的门了!”
父女俩出门下楼。夏子边走边问爸爸那阿公阿婆为什么这么不高兴。她说:“他们好没礼貌,连招呼我们坐一下都没有。”赵伏文正不知怎么回答,眼前一暗,灯光突然熄了。赵伏文捏住夏子的手,探摸着走下楼梯。出了楼门,见外边一片漆黑,这才知道是停电。
赵伏文没有马上走。他站在那儿,默默地瞧着楼房。楼房先是暗黑着,形成一只巨大的影子,随后影子里出现了应急灯或蜡烛的亮光。这些亮光不停地占领着一只只窗口。没多久,浅淡的亮光蔓延开来。
不过,灯光并没有蔓延到林心家。她家的三只窗口固执地不肯亮起,连一点暗光也没有。
赵伏文脑子里冒出一个念头:他们也许太寂寞了,寂寞得更愿意待在黑暗中。这么想着,他心里有些难受。这时夏子提醒地碰碰他。他拉了夏子往外走。走到小区门口,听见旁边便利店里有人在骂娘,意思是这几天老停电,市长的心思是不是跑到二奶身上去了。那人一边说着,一边掏钱买蜡烛。赵伏文心里一动,也走进便利店,摸出钱买了两支蜡烛。
赵伏文牵着夏子走回刚才的楼下,说:“你看见了吧,阿公阿婆的家还黑着,他们也许是没蜡烛了,你给他们送去。”夏子说:“可那个阿公说了,不许再敲他们的门。”赵伏文说:“他这样说是因为心里难过,并不是真的对我们生气。”夏子点点头,接过蜡烛往楼门里走。楼门里很暗,夏子有些害怕,忍住了。她顺着楼梯一步一步走上去,认准了门站住,伸出手拍了拍。不知为什么,门没开。她使出力气又拍了两下。门开了,门边站着那位阿公。他凶凶地看向她脑袋上方,目光扑了个空,然后落到她的脸上。他说:“你干什么呀黑灯瞎火的还来敲门?我讲过不愿意再见到你们我的话你没听见吗?”夏子慌慌地把两支蜡烛举在面前,说:“我是送蜡烛来的。”又说:“我们看见你们家老黑着灯,一定是没蜡烛了。”这么说过,她看见阿公静着身子盯住蜡烛,半晌不说话,好像一下子忘了要做什么。
放学回家,夏子对爸爸说:“今天放学遇见那阿公阿婆了,他们说刚好路过学校,我跟他们说了好几句话。”赵伏文说:“他们怎么知道你学校的?”夏子说:“不知道。”停一下,她马上想起来了,说:“那天送蜡烛的时候,阿公问我名字年龄还有学校,我都说了。”
第二天放学,夏子说:“我又遇到阿公阿婆了,他们站在学校门口。”赵伏文说:“他们跟你说些什么?”夏子说:“他们说我的声音很像小时候的她,就是你故事里的那个林心阿姨。”
下一天,夏子带回一只好看的铅笔盒,说:“这是阿公阿婆送给我的,我不要,他们硬塞到我书包里。”又说:“他们说爱听到我的声音。”赵伏文说:“你让他们想起以前了。”夏子有些明白又有些不明白,说:“让他们想起以前好不好?”赵伏文说:“好,因为你让他们想起的是以前高兴的事。”夏子点点头说:“怪不得,他们还让我周末到他们家里玩呢。”
到了周末,夏子没有去阿公阿婆家。她被赵以缠住了。
赵以手伤好起来后,开始寻思找赵所。他先跟爸爸要一张地图。赵伏文卖报纸时捎带卖过本市的旅游地图,家里还剩着几张。他找出一张交给赵以,想知道他干什么。赵以不说,只问咱们家在哪里。赵伏文在地图上一点,说在这里。
赵以把地图铺在床上,趴着脑袋做研究工作。地图上的字太多了,有的认识有的不认识,很容易花眼。赵以把拇指按在家的位置,抻开手指划一周,在地图上形成一个圆圈。他顺着这个圆圈一路找过去,又一路找回来,没见到要找的地名。他有点儿纳闷,那个季阿姨明明说过那个巴黎在地图上只有一掌远的。
赵以把地图翻过来,上面也有一个图。他又撑开手指划一圈,瞪着眼睛继续找。找了大半圈,两个可爱的字突然跳进他的眼里——巴梨。赵以认识这两个字,嘴巴的巴,梨子的梨。他想,找了好半天,原来巴梨躲在这儿呢。他咯咯咯笑了起来。
夏子放学回来,赵以把自己的发现告诉了她。夏子看一眼地图,说:“错了,这张地图上面的地方全在城里。”赵以说:“我说的是后面。”夏子翻过来说:“这是郊县图,离赵所的地方还远着呢。”赵以摇摇头说:“你说的不对!季阿姨的话你没听见,她说巴黎只有一手掌远。”夏子说:“她说的巴黎不是你这个巴梨。”赵以说:“就是这个巴梨,嘴巴的巴,梨子的梨。”夏子说:“你光知道吃,我不跟你说了。”赵以说:“我不是想吃东西,我听见赵所说话了,他要我去找他,他说在这个巴梨等我。”这么一说,夏子不吭声了。她知道赵所赵以跟别人不一样,他俩不在一起的时候能在心里说得上话。夏子想一想说:“你想让我跟你一块儿去找赵所对吗?”赵以说:“对的。”夏子说:“可爸爸不会答应的。”赵以说:“我们先不让爸爸知道,找到了才告诉他。”夏子说:“去那个巴梨要坐汽车,坐汽车要花钱。”赵以说:“我有钱的。”他从裤兜里抓出一把钱,摆在床上——这是他过年时攒下的全部家当,一共五只一元的钢镚。夏子说:“这钱不够的。”赵以提醒说:“你的兔子也有钱。”他说的是夏子的贮钱罐,是用饮料罐子做的,上边贴了一只长耳朵兔子。夏子摇着头说:“兔子的钱我才不花呢。”又指着地图说:“再说我还是不信赵所会待在这个巴梨。”
夏子的话让赵以难过。这天接下来的时间,赵以锁着眉头,不再跟任何人说话。他显然生气了。晚上,他早早上床,身子在被窝里翻来滚去。过了好一会儿,他的被子才静下来。这时夏子也上床准备睡觉。她看见赵以的脑袋缩进被子里,总觉得哪儿不对头,就又下床去打开被头。被头一打开她吓一跳。她看见赵以睡着了,眼睛却淌着泪。她想去叫爸爸,临时转了念头,拿来纸巾替赵以擦泪水。泪水刚擦完,新的泪水又慢慢渗出,聚成一粒水珠。夏子知道,赵以在梦里想赵所了。
第二天醒来,赵以突然发现姐姐变了主意。她凑到他的耳朵边,悄悄地说可以带他去那个巴梨。赵以心里又高兴又奇怪。
吃过早饭,姐弟俩携着地图溜出门。他们乘公交车到汽车站,然后两个人买了一张票坐上去巴梨镇的长途车。这是夏子第一次像个大人似的出远门,心里放着紧张,脸上就显出严肃了。赵以则不停地扭动身子,眼睛笑眯眯地看窗外。窗外有田地,有屋子,还有许多站得笔直的树。它们全向城里的方向跑去。
过了近两个小时,车子驶进一个车站。姐弟俩随着众人下了车。
这是一个热闹的镇子。一眼看去,房子跟城市里一样多,就是没那么高。街道也跟城市里一样多,就是没那么宽。不那么宽的街道上全是人和车子。车子有汽车摩托车,还有红篷三轮车。三轮车很灵活,在人们之间游来游去。
为了证明这个镇子就是季阿姨说的地方,按赵以的想法,要先找到大铁塔和大教堂。夏子先问了一位扎辫子的姐姐,那姐姐稀奇地说:“什么大铁塔大教堂,我第一次听说呢。”夏子觉得这姐姐懂的事情不多,就找一位戴眼镜的叔叔再问。戴眼镜的叔叔说:“教堂倒有几个,不知道你说的哪个?大铁塔嘛,你说的是那个吗?”他指了指远处站立的一只铁架,上面挂满了电线。夏子知道这叔叔说得太不对了。
赵以眼珠子左右挪动几下,改变了思考方向。他认为也可以先找地下开车的地方。这一回夏子问了踩三轮车的叔叔。三轮车叔叔爽快,说:“有这地方,给两块钱我带你们去。”又说:“大人要四块钱,我看你们是小孩,才收两块钱的。”夏子就掏出两块钱交给那人,和赵以坐上三轮车。三轮车奋力地跑一会儿,猛地停住。三轮车叔叔指着一幢高楼的地下入口,说:“瞧见了吧,就是这儿。”夏子赵以下了车往那入口走进去,果然见里边有很多车。一辆车响几声喇叭,从身边开过去。两个人正要高兴,突然被一声叫喊止住。叫喊是从一位老伯嘴巴里跑出来的,他说:“这是谁家的孩子,怎么在停车场乱窜,不要命啦!”
两个人从地下停车场回到地面。夏子说:“现在你知道了吧?这个叫巴梨的地方根本就没有大铁塔大教堂,也没有地下开车的街道。”赵以说:“那天我听见赵所说话了,他让我到这个地方。”夏子说:“可是赵所在哪里呢?你跟他能说上话,就告诉他过来见我们。”赵以说:“现在说不上话了。”夏子说:“那怎么办呢?这地方这么多人,怎么找他呀?”赵以说:“你想想办法。”夏子说:“我没办法。”赵以说:“你有办法的,因为你是姐姐,还上了学。”夏子不吭声了。她想一会儿,还真想出一个办法。
夏子领着赵以到一家打字店,花一元钱打了一张纸,上面写着:找人——找一个跟我一模一样的男孩。姐弟俩走到一个热闹地方。夏子让赵以站在那儿,把白纸举在胸前。
白纸吸引了路上的眼睛。一些眼睛远远看一眼,马上走了过去。一些眼睛凑过来琢磨白纸上的字。琢磨一会儿不很明白,就开始发问。他们问赵以:“你是谁呀?为什么要找一模一样的男孩?”他们问:“跟你一模一样的只有你自己,你怎么能自己找自己呢?”他们还问:“找人都要当面酬谢的,你们有钱吗?”对这些问题,夏子站在旁边一一做了回答,有的答得好,有的答得不好。答得不好的,人家不满意地撇撇嘴,走了。答得好的,人家满意地点点头,也走了。没有一个人愿意多停留一会儿。
不知站了多久,太阳爬到头顶上,身体的影子缩成一小团。赵以难受起来,对夏子说:“我肚子饿了,很饿很饿。”夏子去买了两只包子,一人一只吃下。吃完了赵以又说:“我嘴巴渴了,很渴很渴。”夏子兜里的钱不多了,舍不得买饮料,让赵以忍着。赵以忍了一会儿,忍不住。夏子便向一个路人打听哪里有不花钱又干净的水。那个人抬手指了一个方向,说那边有个水井。夏子就拉着赵以去找水井。走了好一会儿,又问了两个人,才在一条巷子里找到那口水井。井台上有人在洗什么,旁边搁着一只盛满水的水桶。姐弟俩跑过去,轮流把脸埋在水桶里,久久不肯抬起。
喝过水,赵以不乐意再去站街,说自己累了。姐弟俩在路旁的石阶上坐下。夏子说:“这样找不着赵所的,你闭上眼睛再听听,看看能不能听到他说话。”赵以便闭上眼睛静着。过了半晌,他弹开眼睛说:“赵所不跟我说话,我什么也听不到。”夏子说:“我听到声音了。”赵以稀奇地说:“你听到赵所说话啦?”夏子摇摇头说:“我听到的是许多人在唱歌。”赵以把耳朵用劲竖起来,说:“我耳朵里怎么没声音?”夏子说:“明明有的,是教堂里的歌,跟山上听到的一样呢。”赵以愣了一下,高兴地说:“原来大教堂在这里。”
夏子领着赵以朝歌声走。拐过一条小巷,歌声渐渐变大,连赵以都能听见了。再走一小会儿,眼前出现一幢房子,房顶站着一只红色十字架,十字架下面写着“以马内利”四个字。房子不算大,但挺白净,比山上的教堂精神多了。房子的门开着,能看见里边有许多排长椅,长椅上的人在齐声唱歌。夏子捏着赵以的手走进去,坐在最后一排椅子上。
这时歌声停住,一个穿长袍的人在讲台上说话。他的声音不紧不慢,仿佛在讲一个故事,只是听不太懂。说完了,歌声又响起。歌声由许多只嘴巴唱出,却不杂乱,反而显得平和,平和得像山里的轻风在耳边跑过。歌声中,赵以的脑子变得很静。他的眼皮慢慢盖下来,弹开,又盖下来。他睡着了。
让人高兴的是,睡梦中赵所又跑来跟他说话了。赵所说你来巴黎了吗?赵以说来了。赵所说那你在哪里?赵以说我在教堂里,听唱歌呢。赵所说你遇见季阿姨了吗?赵以说没有。赵所说季阿姨是个好人,遇见了要听她的话。赵以说好。说过这些话,赵所转身要跑开。赵以说你去哪里?赵所不再答话,只是往前跑。赵以就在后面追。两个人的距离越来越近。赵以伸手拽他的衣角,手探出去,却抓了个空。
赵以醒了。他弹开眼睛,看见歌已唱完,大人们正纷纷往外走。姐弟俩站起身,也准备往外走。这时一个瘦瘦的女人脱离人群,走了过来。她和气又奇怪地看着姐弟俩,开始与夏子说话。说了好几句话后,她的脸上似乎还摆着许多不明白。
这时赵以瞅空插了一句话。他问:“阿姨,你叫什么?”女人说:“我姓季,你们叫我季阿姨吧。”
三十六
大半天里赵伏文云琴都在着急。
上午的什么时候,赵伏文突然觉出屋子里没了夏子赵以,问云琴,云琴说我不知道哩,你赶紧到小街上找找,兴许他们瞧什么热闹去了。赵伏文连忙出门,先在巷子周围找,然后出了巷子在小街上找。小街平淡得跟平常一样,没啥可留住孩子的。赵伏文焦急中想到了学校。也许学校周末有啥趣味活动,夏子带了赵以一起去开心。这么想着,他快步去夏子学校。学校远远地闭着大门。走近了问门卫,门卫用劲地摇脑袋。赵伏文只好转身往家里走,指望一进门就撞见俩兔崽子,然后气急地骂上几句。不想踏进门未见孩子,却一眼瞧见云琴坐在地上,脸上挂着无奈的苦笑。赵伏文知道云琴心里起了急,想下床去门外看一眼,只是力气跟不上了。
赵伏文把云琴扶上床,一看已过了午饭时间,要去厨间做点儿什么。云琴说还吃啥饭呀,你得再出去找。赵伏文在脑子里东奔西突地想,忽然记起了季西红住过的宾馆,说不定赵以念着赵所,以为季西红还住在那儿,就拖夏子找去,怪不得他要了市区地图呢。这个猜想让赵伏文又匆匆出门。到了街上,手机响了,是一个陌生女人的声音。她说我姓季,还说你的孩子在我这儿。赵伏文说你那儿是哪儿?女人说巴梨。
在那一刻,赵伏文有些恍惚。女人姓季,但不是季西红。孩子在巴梨,但听着像是在巴黎。
到达巴梨已是傍晚。天暗下来,整个镇子显得有点儿面目不清。赵伏文走在街上,心里渗出些难过。刚才在长途汽车上,他闭着眼睛似在打盹,脑子却一步步往九年前的小镇进发。那次他为了体味林心的心境,游走在小镇的街头小巷,猜想着林心的身世,设计着她为啥被父母丢弃的种种可能。那本是一次安静有趣的旅行,现在从回忆里浮出来,却沾着湿漉漉的伤感,仿佛对着风景的摄像镜头,被忧郁的雨点打湿了。
九年的时间,让小镇变得不一样,也让自己变得不一样了。
赵伏文按那季姓女人提供的地址,先找着一条旧式小街,再找到一扇门。门敲开,里边站着一位有些干瘦的女人。赵伏文正要发问,女人身后蹦出夏子赵以,兴奋地叫着爸爸,抱住了他的腿。赵伏文用双手摸着两只小脑袋,把准备好的感谢话跟女人说了。女人也说了几句客气的话,意思是别谢我,要谢就谢我主,是我主指引孩子走进教堂与我相遇的。
这样搭过一些话,赵伏文领着孩子要走。女人说:“这个时间了,吃过饭再走。”赵伏文摇摇头说:“我们还是赶回去。”女人说:“会饿着孩子的,再说我已烧了一半,很快就好。”这么一讲,赵伏文不好推辞了,只是心里过意不去。女人不再说话,引赵伏文进客厅坐下,又泡一杯茶递上,自己去了厨房。
赵伏文喝着茶,一边打量着客厅。客厅不大,已显出旧色,不过还算干净。沙发前摆着一张长条茶几,茶几玻璃压着几张照片,全是一个男孩,小学生的模样。赵伏文坐一会儿,站起来踱到一间小屋子门口。屋内小床上盘坐着夏子赵以。他们一个捧着一本彩色图书,一个在摆弄一架机器人玩具。看来他没来的时候,孩子俩已在这间小屋子里找到自己的乐趣。
不多时间,女人做好饭菜,招呼赵伏文和俩孩子坐到饭桌前,她自己则取一张凳子,离了饭桌坐到旁边。赵伏文不好意思起来,说:“你怎么不吃?”女人说:“我不饿,你们吃完了我再吃。”赵伏文只好埋头扒饭,扒了几口,想起茶几上的照片,说:“你孩子呢?怎么不见他回来吃饭?”女人稍稍沉默一下,说:“他在他爸那儿,不回来。”赵伏文明白似的说:“他爸在外地工作呀?”女人说:“不是的,他在这个镇子。”她停顿一下,说:“我们……分开了。”赵伏文吃一惊,不知说什么好了。他低头吃几口,又觉得不该沉默着,就说:“你的孩子,挺可爱的。”女人嗯了一声,说:“他读二年级,别人都说他聪明。”又低了声音说:“每一个月,我看他一次。他们不让我多看。”赵伏文岔开话题问:“你做什么事的?”女人说:“我在学校门口开个小店,卖些学习用品啥的,这样周末可以关门去做礼拜,下午放过学没事了,也可以去。”女人想一想,又补了一句,“我开店的那学校,不是儿子上学的学校。”
吃过饭,赵伏文觉着光说几句感谢的话不够,便掏出一点钱放在饭桌上。女人把钱拿起来,塞回夏子的衣兜里。赵伏文有点儿不知所措,说这怎么行。女人说:“我好久没这么做饭了,能做这一顿饭,我心里高兴。”
赵伏文领着夏子赵以出门。女人跟了出来,手里打着电筒。走到小区门口要分手的时候,女人迟疑一下,引赵伏文往旁边走两步,说:“这两个孩子很乖,你不能把他们送给别人。”赵伏文愣了愣,一时不知怎么应答。女人又说:“孩子是主的恩赐,不能放开不管的。”
回到家里已九点多钟。云琴见了夏子赵以又高兴又生气。说过几句话,两个孩子困得直打哈欠。云琴让俩人赶紧上床睡觉。
孩子睡下后,云琴催着赵伏文说情况。赵伏文就把那姓季的女人讲了一遍。云琴说:“原来是离婚女人。为啥离的婚?”赵伏文说:“这倒不知道。”云琴说:“就凭一个月只让她看一次孩子,我想那丈夫也不是个地道男人。”说完她叹了一口气。赵伏文说:“你这口气是送给那女人的吗?”云琴说:“不是,我从那女人想到了咱们自己。”赵伏文说:“你想到什么啦?”云琴说:“那女人指望着一个月多见一次孩子,可咱们把孩子一个一个送了出去。”这么一说,赵伏文不吭声了。过了半晌,他也滑出一口气。
在叹息的同时,赵伏文心里存着一种预感。他觉得事情并没有结束,那姓季的女人不会像电影里的群众演员,出现一下就过去了。
两天后的下午,赵伏文正在给云琴熬药,敲门声响了。赵以跑过去开门,又跑回来说:“是季阿姨。”赵伏文连忙迎出去,见那姓季的女人站在门边,脸上涩涩的,有一种打扰别人的不安。未等赵伏文开口,女人说:“我来看看孩子。”
赵伏文把女人引进卧室,与云琴见面。女人之间容易搭话,两个人聊了几句,彼此自如起来。那女人说:“你们还不知道我的名字吧?我叫阿萍,季阿萍。”云琴说:“噢。”女人说:“这两天没睡好,心里想着一件事,也不知道合不合适?”云琴说:“你说吧。”女人说:“你们真的想把小男孩送掉?”云琴看一眼赵伏文,赵伏文冲女人点点头。女人低了声音说:“要是真送掉,能不能送到我家来?”赵伏文正不知怎么答话,云琴笑了说:“你有自己的孩子。”女人说:“那孩子离我越来越远了,每回看过他,心里就难过,然后好些天心里空落落的。”云琴说:“其实你还是惦记自己的孩子。”女人说:“你的孩子交给我,我也会当做自己的孩子。”停一停,女人又说:“我想过了,要是收养不合适,那就寄养好了。孩子我替你们养着,养多久都没关系。什么时候你们想要回孩子,我给你们送回来。”云琴赵伏文互望一眼,没有马上说话。过一会儿,赵伏文说:“这事儿我们得商量一下。”
女人知趣地起身出门,到了另一间屋子与赵以待在一起。赵以一个人正闷得慌,见有人跟自己说话,高兴起来。他问:“我没告诉你我家住这里,你怎么找到的?”女人说:“你没告诉我可你姐姐告诉我了。你姐姐呢?”赵以说:“她上学去了。”女人说:“那你就一个人玩?”赵以说:“嗯。”他想起什么,说:“你那个机器人好玩,可惜没带过来。”女人说:“你想玩就上我家去。”赵以摇摇头说:“我爸爸妈妈不让我出去玩了。”女人说:“要是他们同意呢?”赵以说:“那我上你家玩一天,玩一天就回来。”他想一想又说:“我还会去教堂,坐在那里睡一觉。”女人说:“为什么呀?”赵以说:“上次我在教堂里睡觉,见着赵所了,我们说了许多话。”他站起来,在一只桌屉里拿出一张照片给女人看。他说:“这是赵所,这是我。”女人说:“一模一样,我看不出来谁是谁呢。”赵以点点头说:“别人也这么说,可我们自己没有一次弄错的。”女人就笑了,说:“我知道赵所在很远的地方。”赵以说:“远没关系,我们会在梦里遇上的。”女人说:“你经常做梦吗?”赵以说:“有时候做有时候不做,拿不准的。”他沮丧地说:“这两天没有梦,跟赵所一句话都说不上呢。”
两个人正说着,赵伏文出来招呼一声,女人又走回夫妻俩的屋子。赵伏文说:“我们商量了。”女人有些紧张地低了头。云琴说:“我只问你一句,你真的会对赵以好吗?”女人抬起头说:“救主爱人,我必爱人,救主爱小孩,我也必爱小孩。”云琴说:“有你这句话,我应该放心了。”赵伏文说:“只是赵以这一关还得过,让他离开我们不容易的。”女人说:“这个我有办法。”她补充道:“我是说,我会慢慢来。”
姓季的女人所说的办法就是将赵以送来送去,渐渐地适应。
在以后一段时间里,赵以先是被女人接去住一天,第二天送回来,在家里住两天后,又被女人接去,这回住了两天。这样来来回回地送,赵以在女人家待的日子一次比一次添加。
女人来的时候,不留下吃饭,也不多言语,逗留的时间总是很短。不过每回她都会在云琴床边坐一会儿,说一些宽慰和劝导的话。女人说话时,脸上挺安定。她看上去没有很多的文化,话语里却沾着气神儿。不过说完话,她马上显出不好意思的样子了。
女人走后,云琴轻轻的叹息。她对赵伏文说:“我不知道她说得对不对,我心里挺受用的。”过了片刻,她又说:“以前在山上,我对村里人上教堂看不上眼的。现在活了些年头,才明白他们上教堂有啥好处——把心安置好了,不容易的日子就容易对付些。”
这些天,赵以心里在打架。在季阿姨家待着,他会念想家里。在家里待着,他又惦记那个叫巴梨的地方。
季阿姨家里有机器人玩具,有好看的图画书。季阿姨对他也很好,经常给他做可口的东西吃。可季阿姨再好也好不过爸爸妈妈。季阿姨的好掰着手指头能一一数出来。爸爸妈妈的好怎么数也数不够的。
可待在爸爸妈妈身边,他心里也做不到踏实。他知道爸爸妈妈在城里待不住,马上要回山上去。他知道爸爸妈妈不会让自己跟着到山上去。他还知道爸爸妈妈这样做,是为了对自己好。知道了这些,他对家里有点儿慌。
更没趣的是,也不知为什么,这些日子待在家里他老不做梦。不做梦就遇不上赵所。有一天夜里,他终于做了一个梦,梦里有好几样动物,还有一位叫奥特曼的机器人,就是没见着赵所。早上醒来,他对自己很生气。
所以赵以在家里待不过两三天,心里便会起痒痒,想到巴梨去。去了那儿,要做的一件要紧事就是跟着季阿姨上教堂。季阿姨和其他人坐在前边,他一个人坐在后面。季阿姨他们先听一个人说话,然后会一起唱歌。歌儿唱的什么,他听不懂,可他觉得好听。歌声中他脑子会乖乖地安静下来,身子变得很轻很轻,不一会儿便飘进梦里。梦里舒舒柔柔的,是个好地方。在那儿他和赵所凑在一起,玩以前玩过的游戏,说许多有趣的话。有一次,赵以说:“咱们说说看,咱们现在是不是都一样。”赵所说:“我待的地方叫巴黎。”赵以说:“我待的地方叫巴梨。”赵所说:“我这里有一个教堂。”赵以说:“我这里也有一个教堂。”赵所说:“现在我跟季阿姨住一起。”赵以说:“跟我住一起的也是季阿姨。”这么说着,两个人咯咯咯笑了起来。
从教堂出来,赵以问季阿姨:“为什么听着你们唱歌,我就容易遇得见赵所?”季阿姨蹲下身子,瞧着赵以的眼睛,说了一句他不太明白的话。她说:“因为这儿歌声是有翅子的。”
三十七
学校搞文艺演出,每个班得供一个节目。老师说夏子嗓子好,让她唱一首歌。
随后几天放了学,夏子留在教室里跟着老师呀呀啊啊,很快学会了一首歌。然后她把这事告诉了爸爸,要他去学校听她的歌。她说:“教室黑板上写着通知,让家长去看演出呢。”赵伏文说:“我可以不去吗?你在家里给我唱一遍,我就算听过了。”夏子说:“那不一样,在学校里有麦克风还化了妆,唱的比家里好听。”赵伏文就答应了。
演出那天,赵伏文去了学校,跟着一大团学生家长走进一间阶梯教室。教室比较简陋,密密麻麻全是矮小的椅子。赵伏文瘦,勉强把屁股放进座位,一些胖子家长放不进去,只好坐在走道的台阶上。嘈杂声中,大家把脑袋朝向前边。前边有一个不大的台子。
演出开始了。台子上先出现十来个男女学生。他们跑来跑去,手里晃着一团红布,嘴里发出嗨嗨嗨的声音。嗨完了下去,换上来一位小平头男生和一把小提琴。小平头拉了一支挺不错的曲子。随后出场的是夏子。夏子扎着两条小辫子,脸上红扑扑的,嘴巴一动一动,唱的是一首跟蝴蝶有关的歌儿。歌声中,一只蝴蝶进入一扇窗户,在屋子里飞来飞去,给屋子的主人带来了欢喜,也带来了回忆。夏子的声音又水又脆,挺好听。歌唱完,很多人拍了掌,赵伏文也拍了掌。
赵伏文又坐一会儿,因惦记着云琴,起身往外走。快到门口时,他突然瞧见走道旁的林父林母。他愣一下,俯下身子跟他们招呼。林父林母似乎有点儿不好意思。林母说:“我们路过,进来看看。”赵伏文找不到话儿,便说:“你们看吧,我先走一步。”林父林母说哦哦。赵伏文就接着朝外边走。出了门,被追出来的声音叫住,是林母。她慌乱而认真地盯着赵伏文说:“伏文,我要跟你说一句话。”赵伏文说:“您说吧,我听着。”这时有人从旁边走过。林母收了脸,等旁人走远了,才开始说话。她说:“我们挺喜欢夏子这孩子。”她说:“我们考虑了好些天,想让夏子上我们家住去。”她又说:“她可以想住多久就多久。”
两天后,夏子住进林家。她睡的是林心房间。房间收拾过了,有干净的空气,还有一张宽宽的床。夏子躺在床上,闻到了被子的太阳味儿;撒欢打一个滚儿,够不着床沿呢。她没法不满意。
她开始管林父林母叫爷爷奶奶。
夏子的到来,真的像一只蝴蝶飞进窗口,给屋子的主人招来了欢喜。每天早上,林母早早起床给夏子弄早点,牛奶鸡蛋油条什么的。吃过早饭,林父伴着夏子出门,坐一段公交汽车。此时城市刚开始忙碌,空气还新着,一老一少坐在一起,感觉也是新的。下了车,夏子跑进校门,林父则步行回家,正好当做了晨练。
因为路有点儿远,午饭夏子在学校里吃。下午放学,她自己坐车回家,林父等在站台上接她。
晚饭比较讲究。林母会在桌上摆放好几样菜,让夏子多吃。她说:“午饭粗糙了,长身子还得靠这顿晚饭。”夏子胃子小,提着劲儿也吃不了太多。林父就倒一杯白酒,一边吃菜一边说些闲话。饭桌上有酒有闲话,气氛便活了。
周末的时候,林父林母领着夏子一起上街。他们去步行街,买夏子中意的衣裳。他们去新华书店,找夏子喜欢的图书。路上遇到熟人,熟人一般会注意到夏子,问这是谁的孩子。林父林母嘿嘿笑着,不积极应答。熟人若问第二遍,林母就轻着声音说,这是我孙女呢。
冬至到了,按习俗要吃汤圆。林母买来糯米粉,做成一只只汤圆。锅里的水开了,汤圆们纷纷跳下去,翻腾几下,便被捞上来放入一只大碗。大碗里有豆沙粉,汤圆们打一滚儿,就沾上一层香黄。把这香黄的汤圆咬在嘴里,夏子还没笑,嘴巴自己先笑了。林母说:“这叫擂沙汤圆。”林母又说:“吃了这擂沙汤圆,你就长了一岁。”夏子说:“你们吃了也长一岁吗?”林母说:“我们是老了一岁。”林父说:“我们剩下的岁数越来越少了。”夏子想一想,说:“岁数要是能送人就好了。我剩下的岁数很多,送爷爷奶奶每人五岁,我长大了,你们也年轻了好多。”林父林母愣一下,呵呵笑起来。
显然,夏子虽不能送出岁数,但让屋子里的空气年轻了许多。
又过几天,林父林母敏感地觉出,夏子人小,心思却不小。
家里的煤气用完了,搬送工把煤气罐送来,搁在门边便走了。林父林母一人捏住煤气罐的一只耳朵,吃力地往厨房抬,步子晃来晃去。夏子看见了,说:“要是我爸在就好了,他一个人拿得动。”家里的日光灯老了,要换一根新的。林父把凳子放在桌子上,双腿小心地站上去。林母在旁边扶着凳子,脑袋翘得老高。林父一摇身子,林母嘴里便嚷着小心小心。夏子在旁边想帮忙,一时插不上手。她说:“我爸在这儿才好呢,很高的地方他一跳就上去了。”
有一回林母问了夏子:“你爸爸为啥要回山上去?”夏子说:“因为妈妈病了。”又说:“爸爸在城里找不到工作。”说过这两句,她又茫然着说:“我不知道呢。”林母说:“你爸在山上都干些什么?”夏子说:“他教我们识字,到山上挖药根儿,有时也到山坡上坐着。”林母说:“什么山坡?”夏子说:“就是樟树旁边的土坡,他在那儿栽了好几棵树。”接着说:“两棵是为耳朵爷栽的,还有两棵已长高了,是为林心阿姨栽的。”林母说:“你知道林心阿姨?”夏子说:“以前不知道,现在知道的。”林母叹口气说:“林心小的时候,跟你有点儿像哩。”夏子就笑了一下。林母又问:“你爸爸就……一个人在土坡上坐着?”夏子说:“嗯,他爱一个人坐那儿静脑子。我记得一天晚上有月亮,他不让我们出屋子,他自己在那儿坐了很久呢。”林母沉默半晌,又叹了口气。
夏子每天放学回家,都会马上做作业。做好了,把作业本放在桌子上等候检查。做检查工作的是林父。他喜欢看语文作业本上的造句通不通顺,或者点数学作业本上有多少只优。有一次他看见关于“盼望”的造句,夏子写着:我现在住爷爷奶奶家里,我盼望爸爸妈妈也搬过来一起住。林父心里一愣,把这句话说给林母。林母说:“夏子想父母了。”林父沉吟着说:“我怎么觉着还有另一层意思。”林母说:“什么意思?”林父说:“这孩子鬼灵,八成是想通过这种方式把不好说的话告诉我们呢。”
过了几天,林父又在作业本上看到一行关于“可以”的造句。夏子写道:明天是元旦,爸爸妈妈的房子租期到了,我不知道爸爸妈妈可以住哪里。林父瞪着这句话,眼睛少眨了好几下,然后拿作业本给林母看。林母看一遍,嘴巴动了动,不知讲什么好。两个人坐在那儿,静默了好一阵子。
吃过晚饭,林父林母看一会儿电视,准备上床睡觉。睡觉前,林母巡一下屋子,发现夏子的房间还亮着灯。推门进去,见夏子裹着被子盘腿坐在床上,眼睛睁得挺大。林母哟了一声说:“你怎么还不睡?打坐念经呀?”夏子不吭声。林母说:“躺下睡觉,赶紧的。”夏子轻着声音说:“奶奶,明天元旦了。”林母摸一下夏子的脑袋,说:“大人的事情大人想办法,你一个小孩子别操心了。”夏子说:“爸爸妈妈没地方睡,我睡这么大的床,睡不着。”林母说:“你这孩子……”不知怎么说了。夏子说:“奶奶,你能不能让爸爸妈妈来这儿住?他们睡这张床,我睡地板上。”林母说:“你爸爸妈妈有自己的主意。”夏子说:“我要爸爸妈妈改变主意,我不想让爸爸妈妈回山上去。“林母说:“夏子,你是个孩子,你不能想得太多。”说着又让夏子躺下来。夏子静静地瞧着林母,说:“奶奶,我想哭。”不等林母说什么,夏子又说:“不过我会忍住的。”
林母把灯关掉退到门外,想离开又不放心,就在那儿站着。没多久,屋子里的灯再次打开,发出一些声响。过一会儿,灯又熄灭。林母犹豫一下,决定还是进去再瞧一眼。她轻轻推开门,暗色中床铺像是空的。她吃一惊,伸手摁开灯,只见被褥已拽到地板上,夏子眯着眼睛安静地躺在那儿。林母愣了几秒钟,心里说:“这孩子……”
第二天早上醒来,夏子弹开眼睛,先看见奶奶的脸,然后看见自己躺在地板上。她恍惚一下,有些不好意思。这时奶奶说了一句话,说得挺快。夏子觉得自己没听明白,让奶奶再说一遍。林母说:“今天呀你去看看爸爸妈妈,要是那边不能住了,就搬过来住。”夏子怕被睡梦留住似的,赶紧从被窝里跳出来,说:“奶奶,真的吗?”林母说:“不过以后呀你真的要天天睡地板,可不许不高兴。”夏子使劲地点头。林母说:“你瞧瞧自己的脸,都乐成什么样子了。”夏子就去看镜子,镜子里的小脸快活得像是变大了。
吃过早饭,夏子背着书包高高兴兴去上学。第四节课上完,她放弃学校的午饭,奔出校门往家里走。她边走边练习跟爸爸妈妈说的话。她要说:“我有一件高兴的事,你们猜猜是什么?不对。也不对。告诉你们吧,我给你们找了一个住的地方。”她要说:“我到奶奶家的第一天,就觉得睡觉的床好大呀,让爸爸妈妈来睡才好呢。”她要说:“我用了很多法子,想让奶奶爷爷同意你们过来一起住。现在他们点头了,你们也不用回山上去啦。”
夏子走过小街,来到巷口时,禁不住快了步子。她的身子跟着跑动的双脚,移过整条巷子,然后喘着气站到自家门口。平常喜欢开着的门今天关着。夏子抬手使劲拍门,门开了,里边站着一位男人,却不是爸爸。夏子愣了愣,说:“你是谁?”男人说:“你是谁?”夏子说:“我找我爸还有我妈。”男人说:“你爸是谁还有你妈是谁?”夏子不理他了,冲进门去。但门内的模样让她一下子傻住——床铺突然没了,桌子突然没了,屋子里空荡荡的,只有一个女人蹲在地上收拾乱乱的垃圾。
夏子呆呆地在屋子里走一圈,然后对着那男人要问什么。她巴张了张,话没说出,一股哭声先扑了出来。
三十八
赵伏文背着云琴从“三卡”车里下来,站在山脚下。他翘起脑袋,看见一条拉链似的石径伏在山间。一种久违了的感觉从心里走出。
人的改变有时很难,有时很容易,容易得只需要四个小时。四个小时前,他俩坐在公交车上穿过上班高峰期的城市,眼睛里装满了楼房、汽车和人。四个小时后,楼房汽车消失了,人也消失了。
但现在赵伏文必须找到一个有力气的人,把云琴背上山去。
赵伏文先拦住一个骑自行车的男人。男人说:“不行哩,我得赶日头呢。”他的脑袋摆向后面的车架,车架上有一只篮子,篮子里搁着一爿粉鲜的猪肉。赵伏文的目光又在田野里找,很快捉住一只身影。走过去一看,是一位年已半百的菜农。菜农问给多少钱。赵伏文说了一个数字。菜农说:“不少哩。”又说:“可惜我力气不够用哩。”赵伏文正觉得无趣,菜农扔了锄头,跌跌撞撞往远处跑。过一会儿,菜农又跑回来,身后随着一位嫩脸小伙子。菜农喘着气说:“这是我儿子,我让他把这钱赚了。”小伙子看看坐在一旁的云琴,脸一下子红了。他有点儿不好意思。
不过接下来的时间,小伙子肯卖力气。他驮着云琴时,手脚先有些硬,慢慢活顺了,走得便挺快。赵伏文拎着行李包裹随在旁边。为了让小伙子轻松些,云琴不时跟他搭几句话。很快云琴知道了他刚高中毕业,在家里闲着,准备年后去城里打工。小伙子说村里只要有点儿力气的,都进城去了,城里的钱好赚。然后小伙子含糊地说一句,意思是你得了啥病。云琴说:“我这是没力气病。”小伙子不明白地问:“病了那还上山干吗?山上又没医院。”云琴一笑说:“这事儿你得问他。”小伙子扭头望向旁边的赵伏文。赵伏文不想讲虚话,说:“山上有村子,我们准备在那儿住下养着。”小伙子使劲愣一下,说:“你们说幽默话哩,山上早没村子了。”
这么走走说说,又歇息好几回,花了近两个小时才到达村子。
走近村子时,三个人都吃了一惊。小伙子吃惊的是山上竟然还有这么个村子,不是说早废了吗?赵伏文云琴吃惊的是村子废成这个样子,像是快没有了。
一路进去,杂草从两边侵入,小道瘦成了细条儿。道旁一堵石墙垮掉一截,乱石上爬满了绿苔。教堂的门缺了一块,上边织着一张细密的蜘蛛网。踏进原先的住房,院子里早被青草占领,青草又黄了。屋顶的瓦片逃走一些,引进一束束光线,倒使屋子内比原来亮堂了。亮堂中可看见地板裂开一条长的口子,里头长出几棵半人高的野草。
云琴坐在屋子门槛上,忍不住笑了。她说:“赵伏文,我倒要看看你能在这儿待多久?”
赵伏文花了几天时间收拾屋子。他爬上屋顶,把瓦片一张张摆好。他撬掉几块腐朽的地板,用好的木片补上。他把潦倒的窗户扶直,钉上塑料膜。厨间里的灶台塌了一角,用泥石糊好。菜刀锈得丢了本色,找一块青石磨亮白了,拿去割院子里发黄的杂草。
然后,赵伏文来到旁边的土坡上。土坡上的两只坟堆因为长满杂草,显得有些模糊,但每只坟堆前的两棵竹柏仍醒目地站守着。在耳朵爷的坟堆边,奇怪地凹下去一个坑,上面撒着沙土树叶和一团黑色。凑近了细看,那黑色干干的,分明是黑毛。赵伏文暗吃一惊,忙用手抹开沙土树叶,黑毛扩展开来,变成狗的身形。赵伏文深吸一口气,半晌才慢慢吐出。原来这样。怪不得这几天未见黑狗的动静,想必村子没人后,黑狗太孤独了,又不愿意出走成为野狗,就在主人的坟边自刨一个坑躺下,伤心而安静地随主人而去。从盖着的沙土树叶看,黑狗在这儿至少躺了一年了。
赵伏文在土坡上坐下。他的周旁躺着三条生命,这三条生命都曾在他身边鲜活地存在过,之后通过不同的路径来到这同一个地方。也许这就是上天的安排,它让一些生命死去,再让一些新生命接力似的活着。世间无序,上天有意哩。
赵伏文在那儿坐了许久,然后站起身用手捧来泥土撒在黑狗的身上。不多时,凹坑不见了,上面形成一个土堆。
第二天赵伏文起个早,从山上挖来两棵小竹柏,栽种在黑狗的坟堆前。
日子渐渐正常起来。
赵伏文依着以前的做法,时常出门去采些药草药根,弄回来晒在院子里,待攒多了便挑下山卖给草药铺,再换回些日常用品和一两本闲书。没了孩子,白天空余的时间太多,赵伏文就拿一本闲书坐在云琴旁边翻看。看到有趣处,也会说一些给云琴听。
有一次下山买闲书时,遇到一本关于肌无力的医书。医书上说,肌无力的康复除了静心休养,也可用草药促进之。书上列出草药若干,并配有彩图。往后日子里,赵伏文就按着书上的文字图片在山坡岩头上找,找齐了几样,便杂在一起烧熬,最后形成一碗药汤。云琴对着药汤有些嘀咕,说你又不是医生你也敢开药方。赵伏文说喝了总比不喝好,再说那些医生有啥用,这么长时间也没让你好起来。云琴想一想,找不到反驳的话,就端着药碗咕咚咕咚喝下。有了这药汤的支持,待在山上就多了一分根据,日子似乎也踏实了不少。
不过还是觉得时间太多,尤其是没法看书的晚上。赵伏文只好每晚赶着自己上床学会早睡。
早睡也不是容易的。特别是云琴,白天在床上躺够了,这时找不着睡意。找不着睡意就找赵伏文搭话。俩人一搭话,说不过三句便落到孩子们身上。云琴嘴里开始跑出一串问号,譬如赵所在外边过得惯吗?赵以听不听话?清明写字长进了没有?夏子待在那儿安不安心?赵伏文说:“说多了说不过来,得一个一个地说。”云琴说:“先说说赵所吧,他去的地方远。”赵伏文说:“赵所在那儿好着呢,吃穿就不用说了,季西红也会疼着他。”云琴说:“可季西红还得打理生意,没法天天在家照料他的。”赵伏文说:“你傻了吧,季西红家里已有一个女孩,现在又添上赵所,自然会雇一个保姆。”云琴说:“这倒也是。按年龄里算,赵所明年该上学了。”赵伏文说:“季西红家里不缺钱,会使劲供他读书,读完了小学读中学,读完了中学读大学,读完大学就成一个帅小伙了。”云琴说:“赵所读完大学,咱们也老了。到时候见了面,不知道他还认不认得我,那会儿我脸上的皱纹数都数不过来呢。”赵伏文说:“认倒认得,只是说不上话。”云琴说:“为啥?”赵伏文说:“他说一口的法语,你听不懂。你说的中国话,他也听不懂呢。”云琴说:“我说的中国话他敢听不懂?听不懂我揍他!”说着便笑了。
两个人静下来,似乎要在暗黑中回味方才的想像。过一会儿,赵伏文听到了抽泣声。他以为听错了,用手去摸云琴的脸,竟摸到湿湿的泪水。赵伏文说:“怎么啦?刚刚还说得高兴。”云琴说:“咱们说了这么多,还抵不上一句话:赵所是别人家的孩子了。”停一停,云琴又伤心地说:“将来有一天真能见上面,别说揍他,叮嘱的话都轮不上我说了。”
尽管这样,夫妻俩还是喜欢上了这种带有猜想的谈话。第二天晚上,两个人把话题放在赵以身上。对于赵以,云琴首先感到的是不安。她说:“赵以本该去巴黎的,却去了小镇子,想起这个我心里就难过。”赵伏文说:“只要那季阿姨肯花钱供赵以上学,总会有高兴的时候。”云琴说:“什么叫……高兴的时候?”赵伏文说:“我老在想,上天既然造了两个一模一样的人,即便分开得很远,迟早也会遇到一起的。”云琴说:“你是说很多年后他俩会碰面?”赵伏文说:“会的。”云琴说:“那时候呀要是真碰上面,俩小子会怎么样?我是说他俩脸上会跑出什么神情?”赵伏文说:“你自己想想。”云琴静一会儿,说:“我不能想,一想我又得流泪了。”
下一个晚上,两个人说到了清明。对于清明,夫妻俩放心些,毕竟他有生父伴着。只是对他学写字这件事儿,俩人有不同的看法。云琴觉得清明性格有些野,写字时会扎不住心。赵伏文认为清明因为嘴巴的缺陷,终究会在手上下功夫。他说:“一个人有短处,就会从其它方面拱出长处的。”
又过一日,夏子出现在夫妻俩的夜晚里。夏子是个舒服的话题,容易引起好的情绪。他们说着夏子的懂事,说着夏子的精灵,说着夏子能听懂鸟语的耳朵,又说着夏子水水脆脆的嗓子。说着说着,他们都不吭声了。不吭声是因为他们心里有了难过。难过又让他们忍不住想要掉泪。
夫妻俩就这样在快活和流泪中度过一个个夜晚。夜晚是没完没了的,孩子们的谈资也是没完没了的。很多时候,他们嘴中的孩子似乎没有送掉,而是外出读书或游玩一段时间。可总有一个时间点,他们会念头一转,从心里冒出痛的东西。这时,云琴忍不住会说:“咱们也许不该让孩子们离开的。”赵伏文就说:“我还是那句话,咱们没办法。既然上天帮着咱们把这些孩子生下来,咱们就得设法让他们活出个样子。”云琴说:“什么样子?”赵伏文说:“跟别人家孩子一样的样子。”
不知是草药养人还是时间养人,转过年,天气渐渐变暖,云琴的身体也慢慢好了一些。
每天上午攒够了精神,云琴就下床走动走动,做些不掏力气的轻活儿,譬如收拾屋子或者帮着烧饭什么的。
过些日子,云琴走出了院子。她喜欢溜达到樟树下,站在那儿看村子。村子老了,老得不成样子了,可村子周围的山依然好。一眼望去,远远近近都是绿,绿中还有一团团的红。用鼻子使劲一吸,全是树和花的气味儿。
又过些日子,云琴记起那姓季的女人引导的话,就去教堂坐一坐。教堂虽然破旧,可椅子还在,教台墙上的十字架还在。云琴不懂教堂里的一切,但她愿意坐在那里,一会儿远一会儿近地想些事情。这时她发现,自己心里是安静的。
当然,她心里也有不安静的时候。
一天,云琴正在厨间做些闲活儿,胃里突然起了一阵恶心。她愣一下,赶紧奔到洗槽边,双手搭在墙上想让自己缓下来。但胃里一股气冲上来,顶得她伸长脖子打出一串难听的声响。云琴被自己的声音吓住,尖着嗓子叫来了赵伏文。赵伏文见云琴傻傻地立在那儿,有些纳闷。云琴说:“我吐了。”又说:“我是不是有了?”见赵伏文不明白,她又说:“我他妈的是不是又怀孕了?”赵伏文似乎还不明白,眨一下眼,又眨一下眼,静在那儿。过几秒钟,他嘿嘿笑了。笑过两声,他眼里有了泪花。
写毕于2008年6月2日
改毕于2008年7月1日
责任编辑洪清波于敏
分类:长篇小说 作者:钟求是 期刊:《当代》2008年5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