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绛祖籍江苏无锡,生于北京。1932年毕业于苏州东吴大学。1935—1938年留学英法。1949年后在中国社会科学院文学研究所、外国文学研究所工作。著有长篇小说《洗澡》,散文《干校六记》、《我们仨》等。
我常记起我上中学时,听爸爸讲留日学生把留日学生监督的辫子剪下,系在长竹竿上示众的故事。故事很有趣,可是爸爸只不过讲讲而已,并没有写文章记下这件事。他讲得活灵活现,好像他当时在座客中亲眼目见的。其实他这个时期正和同在日本留学的雷奋、杨庭栋创办介绍先进思想的《译书汇编》呢。(参看朱正《鲁迅图传》——广东教育出版社二〇〇四年版二十六页)
剪辫子的故事很可能是我自己记的。文章从未发表,稿子却不知去向了。要寻找失去的稿子,白费工夫,不如重新记述一遍。说不定失物在不找的时候,往往意外发现。
我细细想来,故事好像是章宗祥讲的。他是当时的稳健派,我爸爸是激烈派。但他们两人一直是同窗好友,直到章宗祥订立了二十一条卖国条约以后,爸爸才和他疏远。当时有资格参加这个宴会的,该是专和官方结交的章宗祥。
这大约是一九〇二年的故事。原留日学生的监督任满回国,显然还要升官。接任的监督当然要设宴欢送。而这次接任的新监督,恰恰又是旧监督的亲信。这位亲信又和旧监督的如夫人有私情。筵席进行得十分酣畅,满堂欢声笑语。离任监督的如夫人忽盛装出场,当着满堂贵宾,向离任监督叩了个头,说:“恭喜老爷高升了!小妾(我记不真她是否自称“小妾”)跟老爷来此多年,习惯了当地的人情风俗,舍不得离去。求老爷就把小妾赏给新任老爷吧。”离任的监督虽很意外,但毕竟是老官僚了,极为老练世故,立即满面笑容,命新任监督和他的如夫人双双对他叩头成礼。
留日学生得知此事,愤慨地说:“他倒便宜,既得美缺,又得美妾,该给他点儿颜色看看。”他们开会策划,定下办法,分头执行。他们每组二人,共三组。第一组负责买一把锋利的大剪刀。第二组买一枝长竹竿,以便把新任监督的辫子系在竹竿顶上。第三组负责在天亮之前,把系着辫子的竹竿竖立在官邸大门前。
这三组学生当夜要混入官邸,想必事先贿赂了官邸的管事人员。这件事最关键的是剪辫子。剪辫子由张继动手。我当时年幼,只记得张继一人的名字。别的名字都不知道了。这群学生一到日本,就改穿西装和皮鞋了。剪辫子的一组,先在新任监督卧房外脱了皮鞋、悄悄掩入卧室。新婚的一对新人香梦正浓,张继的同伴揪出长官的辫子,张继手拿锋利的大剪刀,一下子把辫子剪下。两人拿了辫子,赶紧溜出卧室,准备把剪辫子的剪刀及早藏在没人能找到的地方。张继的同伴却很好奇,要回卧室再看一眼。他们不及脱鞋,就穿了皮鞋大模大样地跑到寝室门外,只见这位监督大人正照着镜子哭呢!如夫人在旁安慰。辫子立即交给第二组,又转交第三组。天蒙蒙亮的时候,新任监督的辫子已竖立在官邸大门前了。当然也立即被官邸的办事人员拔掉了。
这件事,日本人会一无所知吗?但他们一定不便公布。而留日学生竟敢对管束他们的监督如此无理,满清政府必不会轻饶。
中国社会科学院近代史所说,我父亲一九〇二年回无锡创立了励志社。我认为这事不可能。因为我父亲是一九〇二年卒业的,怎么在卒业前夕回国?近代史所说,他们有确切的证据,没有错。我至今不知他们有什么确切的证据。这是国家大事,无论在日本或国内,必有可查的档案。我记的是幼年在家里听到的故事,没有资格要求调查档案。但愿有关方面还是查案一番。当时闹事的学生一定受到满清政府的惩罚,不参加的学生也不会豁免。那群留日学生很可能都被召回国内受训斥,我父亲或是回国以后无事可做,就创立了“无锡励志社”。
二〇〇九年十二月
责任编辑于敏
分类:往事 作者:杨 锋 期刊:《当代》2009年3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