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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篇小说〗躺椅

分类:当代 更新时间:2023-02-11 15:06:10

王秀梅,上世纪70年代生,2001年开始创作,在《当代》、《十月》、《青年文学》、《作家》、《花城》等发表中短篇一百万字,部分作品被《小说选刊》、《中篇小说选刊》等转载,出版有《大雪》等长篇小说六部,中短篇小说集《春天到了,赵小光!》,曾获第二届齐鲁文学奖,“99”读书人网文大赛金奖等奖,有作品入选年度短篇小说经典,中国作协会员。

1

特快专递的蓝色信封,罗征程是不陌生的,小手指一样精巧的U盘,罗征程也不陌生,但特快专递信封、内装物是一只U盘,这个组合让罗征程陌生。

当然还有新奇。

那就尽快解决这个新奇的问题。这天是星期一,距八点半公司例会还有二十分钟,在例会上说点什么,罗征程已经成竹在胸,不需要打什么腹稿。U盘插进USB插口,打开,整个文件夹里只有一个视频文件,再打开,播放窗口出现了,画面随之而来,罗征程睁大眼,用了接近一分钟,才反应过来,框框里播的是自己的电影。

例会还是照常开了的,自己的电影,罗征程只看了不到两分钟就关了,剩下的时间,用来平复情绪。没有人发现领导跟平常有什么不同。除非天大的事儿,才可以乱乱方寸。

开完例会,罗征程回去研究特快专递信封,不用研究,眼一放上去就看出了特别,这东西没经过邮局,只简单写了罗总收。罗征程打电话叫来今天值班的传达老王,询问这个邮件的来历,老王也说不出什么来,只说今天一早就看到桌子上有这东西,猜是上个班交下来的,就夹在今天的报纸里送了上来。

再找来上个班的人深究此邮件来历,这个周章是肯定不需要的,内中物内容也实在不宜这么做。

罗征程又坐到十点多,就夹着包和邮件,没用司机,自己驾车离开公司。

罗征程去的是闻涛山庄,视频文件里的背景所在地,A座20-8,随身带着笔记本电脑。这次完整看完了自己的电影,罗征程觉得画面质量还不错,只是他和小简的表现不很美。A片没少看啊,怎么轮到自己干那件事,就显得不如人家?罗征程居然把精力空出那么一小块,用来思考了一下这个问题,得出的结论是,他和小简没有做好思想准备。要是准备好了,知道旁边有架摄像机在记录,那肯定会做得很不一般,很有艺术感。他和小简都不是缺乏艺术感的人。

罗征程一直待在闻涛山庄,做了如下几件事情:先是搜检了一遍卧室,重点是床的对面,但是没找着什么摄像机,仿佛那东西隐形在空气里。罗征程没感到失望,这在他的意料之中。现在,普通市场上就可以买到针孔摄像机了,能小到不能再小,在一栋房子里成功隐身,完全小菜一碟。罗征程觉得,要找到那摄像机,非技术手段不行,自己就不去费那个劲了。

这样就到了中午,罗征程叫了个外卖,吃完后,小睡了一会儿,起来后感到精力充沛,就打电话给小简,小简说,你在哪?

罗征程说,你来一下。

来一下的意思就是到闻涛山庄来幽会一下,小简一听,当然愿意,不出半个小时就到了。

罗征程手脚摊得很开躺在床上,小简挤个地方躺下了,躺了一会儿不见有动静,抬头看看,罗征程正纠着眉头,一脑门问题,小简说,想什么呢?

罗征程翻过身子,把小简罩了一大半,小简以为他要行动,却听他说,小简,这屋子里还有只眼睛在看着咱们,你怕不怕?

小简只当罗征程在开玩笑,四下里看了看,说,哪有人啊,不就咱俩吗?

罗征程朝床对面很宏观地看了一眼,说,在那里。

床对面最显眼的摆设是一个电视柜,上面放着一台电视机,旁边地上摆着一盆花,再后面是一面墙,墙上挂着一幅画。很简约。但小简还是没从罗征程的视线里得到任何启示,她说,哪里啊?

罗征程就转移了目标,从床头柜上提过笔记本电脑,放视频给小简看。小简以手捂嘴,一副天哪的表情,问,谁干的?

罗征程说,那只眼睛呗。

小简茫然地看了看对面,忽然醒悟过来,说,幸好还没脱衣服!就爬起来跑客厅去了,在客厅里叫罗征程,出来嘛!

罗征程跟了出来,说,谁知道这屋子里藏着几只眼睛呢,说不准客厅里也有。

小简说,太可怕了!我们走吧!

当然是要出去谈事情的,罗征程说不知道屋子里藏着几只眼睛,不是说着玩的,他的确心里没底。

罗征程把小简带到车里,点着火,边开边说,小简,事情是这样的,我们被盯上了。据我分析呢,对方盯上的是我,而不是你。当然,盯上我是有企图的,具体欲置我于何种境地,目前尚不明确。但有一点是肯定的,对方开始行动了,先拿这U盘震慑我一下,潜台词是,注意啊,我来了。

小简说,怎么办?

罗征程说,小简,我们该结束了。

小简说,不!

罗征程深深看一眼小简,说,那房子归你。

小简说,我不要,我就要你!

罗征程说,我们再来往下去,还得出大事。

小简说,已经让人家拍下来了,现在分手,不也于事无补吗?

罗征程说,别任性!我爬到这一步容易吗,多少人想我死,你也想我死吗?

小简立马就不说话了,以此表示她没有再任性。停了一会儿,小简说,你还在因为套子的事记恨我,不放心我。

罗征程把车停在路边说,这里有公交站点,我先走了,你好好想想吧。那房子现在怎么说也值五十万,过几天我就过户到你名下。你跟了我两年,也没损失什么,咱们肯定是回不了头了,好聚好散吧。

2

罗征程早有解决掉小简的意思了。来往三年了,多热多甜,也早就淡下来了。不过,淡下来是产生解决小简之意的一个原因,是次要的,还有一个主要原因,是小简暗地里事先把安全套扎破了三次。

不只是跟小简,就算是跟天底下最美的女人好,底线也是要有的,老婆是老婆,情人是情人,一定要泾渭分明,这是罗征程告诫自己必须要坚守的。为什么要弄这么个底线,原因很俗常,罗征程是官场中人,尽管干的是买卖,但这买卖是公家的,罗征程的身份第一是事业单位一个小官员,其次才是这个事业单位下属一个小公司的小老总。这隶属关系很明了,罗征程给单位干着买卖,赚了钱,给公家创一些效,再装各级头头腰包里一些,最后也装自己腰包一些。可想而知,这买卖不好干,公婆多,红眼人更多,稍有不慎,惹了谁,背后一捣鼓,上级单位纪委部门就会派人来查。

当然,经济上的不慎很可怕,作风上的不慎后果可能更严重,罗征程单位的组织部长,前年就因为男女作风问题,自己从十二楼上跳下来摔死了。吃爬虾是很扎嘴的,但人不能因为扎嘴就不去吃爬虾,玩男女关系跟吃扎嘴的美味有些雷同,怎么办呢,罗征程总结了三条经验,一是讲究点策略,二是小心点,三是要有底线。第三条尤为重要,罗征程觉得干什么事情都要有底线,有了底线,并牢牢把握好这个底线,就不会有什么麻烦。

当然,什么事情都得有基础,底线也是,没有好基础,就谈不上底线的存在,小简就是好基础,刚认识小简的时候,罗征程一眼就觉得小简不是能给他惹是生非的女人,交往几回,就认定了这一点。

在看女人这件事上,罗征程自恃眼光毒辣,一眼看个差不离,这个试验用在小简身上,基本算得上非常成功。从一开始交往,罗征程就没用得上跟小简约法几章,双方都有家庭在身,罗征程偶尔问到小简的家庭,或是小简的丈夫,语气丝毫没有妒意,就像一个长者在关心一个晚辈,又像一个领导在关心一个下属,还像一个朋友在关心一个朋友。而小简呢,给罗征程的感觉是,她对那个情敌也丝毫没有妒意,相反,还尊敬有加。作为一个女人来说,这似乎显得不可思议,罗征程认为,这正是他看上小简的原因所在。

这样,他们两个人很纯洁地好上了,小简从不对罗征程进行物质上的索求,甚至当罗征程对她施以小恩小惠,她都接受得有些勉强,甚至还会找个机会回报一下。比如说,罗征程刚跟小简好的时候,看到小简在用一部挺旧的手机,就用了一个婉转的方式,假意跟小简打赌,如果小简输了,他就负责输给小简一部手机。赌局的中心事件跟小简家门口一个铁路涵洞有关,罗征程说那涵洞十几年前就存在,小简则坚持以前没有那么一个涵洞,她这么说是很笃定的,因为两年以前,她亲眼看着工人如何在她家门口做了一个涵洞,又如何在铁路线下面挖出一个口子,一点一点地挖深,一点一点地用顶进机把涵洞顶进去。而她搬到那个小区有六年了,她怎么会不知道那个地方以前究竟有没有一个小涵洞呢!为了求证,小简跟很多老人打听涵洞的事情,结果让她百思不得其解,居然那个地方果真一直有一个小涵洞,等于说,工人们只是在原址上把那个小洞洞拓展了,进行了一下很技术性的工程改建。小简输了,罗征程就按照赌局的规则,送给小简一部手机。小简接受得很勉强。以后,罗征程仔细观察了小简,他不敢肯定小简对物质没有欲望,但至少肯定她在自己身上没有物欲。但怎么说罗征程也是个男人,而且是个干买卖的商人,一毛不拔肯定显得没有风度,就偶尔送点小东西,不很贵的施华洛世奇水晶项链,玉器,或者干脆两条床单,一箱子冬枣什么的,小简对这些东西倒也欣然接受,偶尔回馈给罗征程一双袜子,一条腰带。

总的来说,小简是值得赞美的,她对罗征程不存在的物欲,还有给罗征程的无限自由,都标明她是个通情达理善解人意的女人。小简从不像别的女人那样,成天电话短信不断,相反,她总是静静等待,罗征程有一次故意试了试,半个月没给小简电话,小简忍不住了,打来一个,表示不安,说做噩梦了。也仅限于此。对罗征程的家庭来说,小简是个没有半点危险信号的人。

这样的日子过着过着,有一次,罗征程也看不出来小简是有意还是无意,忽然摸着罗征程的鼻子眼睛说,很想有一个跟罗征程的孩子。你说,要是咱们两人的孩子,他该有多聪明啊,小简这样憧憬着,让罗征程忽然警惕了起来。

小简还很年轻,刚刚二十八岁,还没有孩子,第一次那么说的时候,罗征程还只是以为小简在表达女人喜欢孩子的天性,直到小简又说过两次,罗征程才警觉起来,跟小简很严肃地谈了一次,说,我们好归好,但是要有底线的。小简嘟囔着说,我只是那么说说而已嘛。

但是有一次完事之后罗征程去冲澡,脱套子的时候,忽然注意到那玩意儿似乎有点漏,脱下来好好看了看,是破的,不易觉察的小孔,一看就属于人为破坏,就拎着它回房去问小简,小简无话可说,干脆招了,说,我爱你,就是想有一个你的孩子,我不要你负一丁点的责任。

罗征程说,你干过几次?

小简说,三次。

罗征程马上就想,这个女人不能要了。三次,前面两次自己都蒙在鼓里,这次即便发现了,但难保以后。

当晚罗征程就义愤填膺,提出分手,小简几乎是惊慌失措了,说以后再也不那么做了,要是知道罗征程反应会如此激烈,她是绝对不会这么做的。我没想到你会这样激烈地反对,小简说。

罗征程过了一段忐忑不安的日子,有一天小简打来电话,小心翼翼地说,危险解除了,罗征程才放下心来。

接下来的日子,小简不敢给罗征程电话,时间长了,发条短信,语气也是小心又小心的,几乎是咬着牙根在忍辱负重,目的就是为了挽留住罗征程。罗征程狠着心,大约有半年多没有约会小简,小简竟然就能忍下半年,似乎只要罗征程还肯回复她的短信,即便冷硬,即便不见,也表明他们没有结束。

说实话,小简这么忍,罗征程有时候也觉得她挺不容易的,但她咬着牙根忍辱负重的感觉又太让罗征程难受了,何况,难保这女人还会出其不意做出什么别的事情来。半年多没有约会,如何解决掉这个女人跟自己的关系,成了罗征程一段日子以来总是萦绕脑际的问题。

这样一来,神秘的U盘带来危险讯号的同时,也带来了另外一种讯号,罗征程觉得是时候利用这个U盘,顺水推舟,解决掉跟小简的关系了。

3

特快专递送来一个U盘,这当然只是一个讯号,只要罗征程有普通人的智力,就知道接下来还会有别的事,比如敲诈勒索那一套。罗征程当然具备这个智力,并且远远不止具备这个智力,他已经找了私家侦探,打算对付这个自作聪明送来U盘的家伙。

按照正常思维来推断,罗征程觉得自己八成要遭遇敲诈。敲诈并不可怕,罗征程认为那些被敲诈了的冤大头,是因为自己太蠢,怨不得别人。罗征程不相信,就没有办法对付区区一个敲诈犯,这社会上能人多了去了,敲诈犯会能到哪里去?真要是能人,就用不着敲诈了。

于是罗征程部署好了一切,静等敲诈犯出招。这期间,罗征程稍加留意了一下自己的家庭,准确说,是稍加留意了一下老婆米红。

罗征程的老婆米红,如果需要用一句话来概括,应该用成功女性,如果用两句话,那就是事业上的成功女人,家庭里的贤良妻子。无论从长相还是人品,这样评价这个女人,一点也不为过,小区里的居民,还有学校里的老师同学,都这样认为。是了,米红是一名大学教授,在某个学术领域里,她占据着足够高的地位,是他们学校的学术招牌。这样一个成功女性,在小区里呢,每天素着面进进出出,每一个跟她相遇的人都不自觉地喜欢对她微笑,那些在家里被琐事和丈夫搞得很不顺心的主妇,也喜欢跟她唠叨一下。总而言之,米红这个人在所有人眼里就是一个光环等身,永远都不会发火,不会出错,不会有什么意外的女人,很有气场。重要的是在家里,这个女人永远都不对罗征程吆五喝六,或者唠唠叨叨,更不对罗征程问三问四,偷看手机,偷查衣物。罗征程觉得,这个老婆很给他争脸,很让他省心。

这样说来,罗征程跟小简好的那个底线,一部分来自于罗征程自己的理智,另一部分,应该算是米红自己挣来的。这样一个老婆,除非刻意跟她找茬,才会干起架来,而有点理智的男人都不会那样去干。

相当长一段时间,罗征程空闲的时候,细细想起来,也是知足的,家里红旗不倒,家外彩旗招展,公司那边呢,小钱赚得也顺溜。至于时常萦绕脑际的解决掉小简这个小烦恼,宏观看起来,也是可以忽略不计的。

不过呢,商人是相信某些看起来有些玄乎的说法的,比如好坏不过三年,现在罗征程就觉得应验了。从他顶起公司这个门头,跟小简好,到现在正好过了三年,小U盘就送来了,这意味着,好运可能该停一停了。是啊,这三年,无论从哪个方面来考评,都是满满当当的。过于满当了,能不来点霉运吗,这个世界上本来就没有什么一劳永逸的好事。

怎么办,兵来将挡,水来土掩,罗征程自恃是个聪明男人,只要不是天要塌了,地要震了,有什么事不可以摆平呢?能把老婆和情人关系摆到这地步,两个女人本身素质高固然重要,最重要的不还是罗征程拿捏得好,掌控得好吗?笨男人能做到这步吗?哪个不是闹得鸡飞狗跳?

像罗征程预料的一样,家里没有失火,米红照样气场十足地在学校和家里撑着一小片敞亮亮的天。儿子在贵族学校上学,寄宿,很少回来。儿子当然也出息得很让家长满意,帅且不说,精灵十足,很会看老师脸色行事,受宠得很。

米红没有一点点收到了什么异常物件的迹象,罗征程留意着米红,也留意着家门口的邮箱,每天回家就打开邮筒检视一番,除了米红订的报纸和杂志,没别的异常物件,也没有邮递员摁门铃要求签字领东西。家里的防盗门把手上没别过什么东西,门缝里也没塞过什么。除了这些,罗征程每天都登录邮箱和QQ。通讯方式不就这么几种吗,直接去送,或者采用信件,网络,手机。敲诈犯再能,也得在这几样里选择一样。

4

等了几天,还是罗征程的手机出现了异动,一条陌生短信,内容很简单:三十万,三天后,晚上八点,西炮台山纪念碑下,你一个人来。

时间,地点,形式,都讲清了。来而不往非礼也,罗征程肯定得回复一下:我想知道,我什么地方冒犯了您?

对方没有再回复,罗征程也没有再追问下去,说起来,尽管充满不可预知性,甚至可能充满危险性,但这终归也是个游戏,是游戏就得有规则,对方不说,他再追问也没用,反倒显出了胆怯。还是要让那家伙感觉到他的气度和胆识。

不过,三十万的确不是个小数目,公司无论如何不是他罗征程自己的,是公家的,财务账那可不是闹着玩的,当然,一点缝隙也没有,那不可能,但是得费点周章。三天的时间,用来费费周章还是够了的。

罗征程没敢费太大的周章,自己掏了大部分腰包。他把钱都装到一个黑色小箱子里。装钱的时候罗征程有点不解,不知道敲诈犯为什么不要求银行汇款,非让他弄这么个箱子,搞得像地下党接头。罗征程准备好了钱,跟私家侦探联系了一下,设想了以下几种可能和应对措施:

一、敲诈犯去赴了约,并现了身。那么,就由罗征程负责根据现场情况,对埋伏在暗处的私家侦探发暗号,逮住那家伙。私家侦探会带上几个道上混的兄弟。罗征程愿意跟敲诈犯找个地方坐下来,好好谈一谈,钱是小事,罗征程打算把这三十万拱手奉送,只是得谈出个结果来,必要的时候,采用一下武力。

二、敲诈犯有可能会采取其他交易方式,比如,让罗征程把钱扔进某个垃圾桶,或者埋到某棵树下,如果那样的话,罗征程就乖乖照办,然后先行撤退,由私家侦探的人逮住那家伙。这个设想里面还要套上两个设想,一是敲诈犯亲自去取钱,二是敲诈犯买通别人去取钱,比如捡破烂的小孩,街上乞讨的傻子。那样的话,就不能轻易逮人了,就要暗中跟踪,顺藤摸瓜。

当然,也要预想一下后果,比如,第一个设想,如果逮住敲诈犯,就要预想到那家伙还有同伙,一看情形不好,就马上发布罗征程的电影。第二个设想,如果让敲诈犯在暗处发现罗征程的人在暗中跟踪,也有可能立即发布罗征程的小电影。

总之,一切设想都存在风险,一切都要见机行事。不入虎穴,焉得虎子,罗征程倒是希望交易尽早进行,讳疾忌医要不得。只要让他跟那家伙见了面,他就掌握了对局面的掌控权,他自信有这个智力和能力。

晚饭没有回家吃,半下午罗征程给米红打了个电话,说有应酬,米红在电话那端顿了顿,好像有话要说,犹豫了一下又没说。

罗征程捕捉到了米红的这一下犹豫。自从收到U盘,罗征程对米红注意多了,要知道,米红的任何表现现在都有可能与U盘有关,作为跟这一事件密切相关的另一个人,米红也随时可能受到那小东西的骚扰。罗征程问米红,老婆,有事吗?米红说,没事,你忙吧,罗征程问,真的没事?米红说,真没事。说完就挂了电话。

以米红的性格,很少有这样欲言又止的情况,罗征程尽管有些狐疑,还是决定先去干相对重要些的事情。

罗征程不早不晚八点登上了西炮台山顶,在纪念碑下站住了,左手提着那个很显眼的箱子,右手拿着手机,耐心等待。时间一分一秒过去了,罗征程从没觉得时间像今天这样过得如此之快,又如此之慢,期间他拒听了所有跟勒索不相干的电话,只接收短信,共有五条短信在昏黑的山顶跳出来,闪出蓝莹莹的光,其中有一条来自他老婆米红,内容是,你在哪儿?今天是结婚二十周年纪念日,我买了蛋糕,一直在等你庆祝呢。

原来是这样,罗征程一下子明白米红半下午时的欲言又止了,他想,米红这个女人哪,永远都是这么识大体。倏忽间,罗征程激情澎湃起来,更坚定了一辈子为米红而守住底线的想法。他当然不能肯定在以后的生活里就不会有别的女人出现,但无论什么女人,都无法撼动米红是他老婆这个事实,他要想方设法保全由米红掌握一半的家。

罗征程没有回复米红的短信,看了看时间,已经是九点半了,一个半小时,在一个没有灯光没有人声的夜晚的山顶度过,什么事情也没干,什么话也没说,在罗征程的感觉里,似乎几辈子都没有过这样宁静的时间和空间了,有那么几个瞬间,罗征程的思维甚至游离开来,忘记了此行的目的,不知道游离到哪里去了,总之大脑忽然空了,让罗征程感觉如入化境。

可以说,罗征程是恋恋不舍地离开山顶的。米红来过短信之后,罗征程从化境里返回来,意识到这个敲诈犯有些过分,就给他发了条短信:您没有守约。对方很快来了短信,你不是一个人,你违反了游戏规则。

罗征程站在黑茫茫的山顶朝四周看了看,纪念碑小广场上只有他自己,周围山坡上遍布着青松翠柏,不能肯定敲诈犯此刻到底躲身在哪里。看来,这不是个一般的敲诈犯。罗征程不得不放弃,给那很早就兢兢业业隐身于不知何处的私家侦探发了短信,就先撤了。

出师不捷,三十万居然这么不容易送出,罗征程有一种受挫感。但家里还有内容在等着,罗征程调整好情绪,若无其事地面对米红。

米红的表情说明,她没有受到U盘的侵犯。罗征程放下心来,在一片祥和的氛围里,切了蛋糕,有滋有味地吃了一块。上床以后,考虑到日子的特殊,还考虑到米红的识大体,又奉献了一下身体。其实米红对这方面已经没有多少想法了,四十三岁了,完成这样一个即便简化到极限的过程,肢体方面也是有些吃力了,反应也远远不入境。罗征程想,就当是个仪式吧。

5

闻涛山庄的房子,罗征程说到做到地过了户,以后那房子就跟他没关系了。罗征程给敲诈犯发了条短信,告诉了他这件事,顺带告诉他,自己跟小简也没有关系了,安在那房子里的机关,针孔摄像机之类的东西,是不是可以处理掉了。对方说,市面上有种设备,类似于红外线扫描仪,用它就能找到摄像机。

这事处理起来相当简单,摄像机就安装在墙里,肉眼看不到,红外线一照,就现了形,抠掉就OK了。罗征程抠掉那玩意儿后,敲诈犯发来短信,让罗征程把那三十万放好,随时听候调遣。

罗征程把防盗门换掉,新钥匙还有房产证之类东西一起装到信封里,打电话给小简,约见面,也没说去哪,只说让小简在家等着。

罗征程开车去小简家,在楼下掉好头,小简早在阳台上看着了,几秒钟时间就跑了下来。罗征程把车开出小区,没去咖啡厅之类人多的地方,而是一路朝东,开到海边。已经是深秋了,晚上的海边没有什么人,有利于罗征程控制场面,因为小简很有可能失态,她委曲求全,忍辱负重,换成别的女人,早就撑到极限了。

事情到了极限就要让它发作。如果小简发作了,那正好,乘势一拍两散,不能含糊。罗征程下定了决心。

车停在一个海边小广场上,熄了火,罗征程把信封递给小简,说,房子过了户,摄像机拆掉了,防盗门换了新的,全部六把钥匙都在这里面,我没留。你喜欢去住,就搬去,不喜欢,就卖掉,自己支配吧。

小简说,不这样行吗?我不要房子。

罗征程说,必须这样。我们不可能好一辈子。你是工薪家庭,日子过得也挺紧,好歹这样也可以补贴一下你的经济。当然,我不是拿这房子来打发你,是给这份感情一个善终,你要理解。

小简说,为什么不能好一辈子?

罗征程说,你见过有好一辈子的情人吗?无论什么感情终究都是会结束的,我们都是聪明人,不要让它走到不可收拾那一步。

小简说,你不再爱我了。

罗征程用沉默来回答小简的这句话。

小简又说,你不再爱我了,而我还爱着你。

罗征程说,小简,无论什么样的爱到最后都是要消逝的,只不过时间早一些晚一些而已,你不是那种不明事理的女人。

小简不再做声了,好半天。没有发作。罗征程想,小简终究是小简啊,自己当初没有看错,这女人牙齿掉了也不会吐出来,把血水喷到他脸上。罗征程硬着心,不去想小简内心在经受什么样的煎熬。

场面是不需要控制的,这样坐了有一个多小时,罗征程发动了车,小简没有异议,罗征程就把小简送回了家,小简没有拿信封,罗征程强行把信封塞到小简怀里,在车里坐着,看她走进黑漆漆的楼洞,然后等着小简亮阳台的灯。以往每次罗征程送小简回来,都要看她亮起阳台灯再离开,小简胆小,丈夫一年里有大半时间出差在外。

但是这次,小简迟迟没有去开阳台的灯,罗征程就只有把车开出小区,想了想,不太放心,就把车停在外面,一个人又走了回来,绕到小简家楼后。小简家住在二楼,似乎什么灯也没开,从厨房窗户里看不到一星光亮。罗征程在楼前楼后慢慢走了几圈,竖着耳朵,没听到什么动静,比如东西砸到地上或玻璃上的声音。

最后,罗征程还是硬着心离开了。从他跟小简好那天开始,他就没迈过小简家门槛一步,尽管小简的丈夫几乎算是长年不在家。这是他的底线,他清楚地知道,有些底线如果跨过了,就是自己在找自己的麻烦。

回家以后米红已经睡了,罗征程决定不睡到米红旁边,他有说梦话的习惯。罗征程睡到了儿子的房间,迷迷糊糊刚睡过去不久,手机发出短信提示音,打开一看,是小简。深更半夜发短信来,在小简,这还是第一次。小简在短信里说,知道我在哪吗?

罗征程问,在哪?

小简说,涵洞里。

罗征程问,在那干吗?

小简说,什么也不干,就是坐着。

罗征程头大了,因为他太知道那涵洞的深浅了,像口井那么陡不说,中间还拐了一个弯,没有灯,视线极其不良,不少出租车都不愿打那走。罗征程每次开车从那经过,都要小心又小心。此刻小简坐在那里,黑乎乎的,车子开下去,即便有车灯也不可能拐着弯照到小简,一旦司机开得快,很可能反应不及,撞到小简。

就是说,小简用短信让罗征程知道她回家后没出什么意外,同时又让罗征程想象到了其他意外发生的可能性。

去,还是不去?去就意味着妥协,不去就要承担一些风险。这个女人,就是跟别的女人不同,她不跟他闹,就用古怪的方式自虐。看来,不只是素质低的女人会让男人头疼,通情达理的女人一旦做起什么事情来,违反常态,更让男人头疼。罗征程加剧了跟她决断的想法,就狠下心来,把手机关了。

以对小简的了解,罗征程觉得,她比一般的女人有理性,还不至于真坐在那里自杀,也就是自虐一下,目的呢,也不会很明确,如果能以此挽回罗征程,那自然更好。

6

罗征程的估计没错,小简没出什么事。坐在涵洞里的第二天早上,罗征程特意开车从小简单位门口转着走了一下,看到小简从公交车下来,穿过马路,去了单位。远远地看起来,小简只是神态有些疲倦。小简的工作,也是多半时间要用来对付办公室里那些人模狗样的同事,生存艰难,即便夜里坐在涵洞里痛不欲生,第二天也还要照常上班,强颜欢笑。罗征程在心里叹了一口气。

但罗征程还是理智地告诉自己,这个女人跟自己没有关系了,他要对付的事情还很多,当下要全力对付敲诈犯。而且,怎么说呢,他之所以被敲诈,难道不是拜小简所赐吗,如果没有小简,他怎么会被敲诈呢?作为一个男人,有这样的想法,说起来也的确是不够男人气,但是此刻用来坚定不再理会小简的决心,还是有点用处的。一个男人跟一个女人好以后出现了霉事,不是女的错,也得坚决分开,否则,会越来越霉下去。做了几年生意,罗征程也相信这些说法了。

当天下午,敲诈犯又发来短信,要罗征程晚上带着三十万去一度影院。去了以后一看海报,是外地来了个话剧团。影院里是放大片还是演话剧,对罗征程来说都不重要,重要的是他手里的箱子,还有将要来跟他交接这箱子的神秘朋友。

挺幸运的,罗征程买到了敲诈犯指定的座位,后面倒数第二排,角落的位置。私家侦探还有他的人马呢,还是来了,不过,是分散买票进去的,罗征程觉得敲诈犯再能,也看不出那么多人里,谁跟他是一伙。照此说来,影院这样的地方,跟西炮台山相比,更有利于伏击一些。不过,从另一面看,阻碍也更大一些,人多,不便下手,并且影院里还有持电棍的保安。

舞台上演员个个嗓门洪亮,罗征程把手机调成震动,握在手里。来过几条短信,但都不是敲诈犯的,罗征程有一搭没一搭地看着话剧,居然回忆起跟老婆米红恋爱时,也来这家影院看过一场话剧的事情了。他朝旁边看了看,旁边坐着一个女孩,怀里抱着一个袋子,散发出一阵阵爆米花的香味,女孩边吃边看话剧,嘴巴一刻也不闲着。当年罗征程也给米红买过爆米花,不过米红不好意思吃,很僵硬地抱着一抱爆米花直坐到最后。跟小简好了之后,有时候小简也提出去看场电影,都让罗征程否决了。罗征程觉得可笑,看电影都是什么年代的事了,他一个四十多岁的中年男人,成功男人,还去什么影院!

罗征程四下看了看。他记得当年影院远没有现在这样富丽堂皇,他跟米红两人坐下后才发现中间的扶手掉了,罗征程一看没有扶手,心里就有些念头动来动去,但是一碰到米红的胳膊肘,米红就打哆嗦。

回忆还是很美好的,但这场短暂回忆进行到这里的时候,忽然跟什么东西发生了轻微的碰撞,罗征程的思维遇到了某种重叠的感觉,他定下心来理了理思维,发现那种重叠感来自于屁股底下的座位。是的,如果罗征程没有记错,此刻他坐着的位置,应该就是当年跟米红约会时坐过的同一位置,只不过,当年是冷硬的木质椅子,两张椅子中间的扶手还断掉了,现在呢,已经换成沙发椅了,厚厚的海绵,蓝色的天鹅绒椅面,从里往外透着一种柔软和温暖。旁边那个不停吃着爆米花的女孩,让罗征程想起当年坐在那里的米红,就是那样的年龄,含苞待放。

罗征程为这种巧合感到万分的不可思议,继而对敲诈犯生出了疑问,他发短信问对方:为什么指定我坐在这个座位上?敲诈犯没有回复,罗征程就心猿意马地看了会儿话剧,可惜他实在对那玩意儿不感兴趣,并且觉得演员们嗓门过高,长久地听,对耳朵实在是种摧残,就不耐烦了。恰在这时敲诈犯来短信了,内容跟上次差不多:取消交易,因为你不是独自一人。

罗征程简直有些恼火了,摁了一条短信打算质问对方怎么这么肯定我不是一个人?但想了想又删掉了,没发送。

罗征程把箱子直接提回了家,觉得很疲倦,倒下就睡了。第二天早上,吃饭的时候,罗征程看着米红,想着一度影院关于座位的神秘巧合,心里又产生莫名的不安与狐疑。他对米红说,老婆,记得当年咱俩谈恋爱时去看电影的事情吗?

米红说,怎么了,忽然想起这些事情?

罗征程说,可能是怀旧吧,人老了。我记得,我们座位中间的扶手掉了。

米红说,多久以前的事了,我早忘了。

米红安静地喝着豆浆,跟往常无异。罗征程想,也许座位的事情真的只是一种巧合,我是让敲诈犯弄得神经过敏了。

饭吃完了,罗征程拿起包刚要走,米红忽然正色问罗征程,老罗,屋里那箱子是谁的?罗征程说,朋友的,暂时在家里放几天,米红警惕地说,里面是钱?罗征程说,是,米红说,赶紧给人家啊,别出什么事。

是啊,罗征程想,我也想赶紧送出去啊。现在罗征程不心疼这些钱了,赶紧送出去,不要让那家伙这样牵着鼻子走来走去,花钱消灾吧。

可是罗征程想得挺美的,似乎那家伙是罗征程肚子里的蛔虫,知道罗征程这样想,就偏偏不想让他这么容易卸下这副担子,罗征程刚到公司,就收到短信:你一而再违反游戏规则,现在我不要钱了。

罗征程回复道,那你想要什么,请说。

敲诈犯说,随时等我短信吧。

罗征程说,最好先告诉我一下,好有个准备。

敲诈犯说,不用准备。

罗征程说,我看,钱也准备好了,还是给你吧,咱们约个时间见面,好好谈一谈,可以吗?我保证就我一个人。

敲诈犯说,少啰嗦!现在知道害怕了,早干什么去了?

箱子看样子是送不出去了,罗征程还想游说敲诈犯答应收下三十万,但是人家不再回复了。

新一轮等待开始了,罗征程告诫自己要沉住气,不能乱,乱了就要坏事。还是那个策略,兵来将挡,水来土掩,罗征程不信区区一个敲诈犯就能控制了他的人生。是啊,人生,多重要的一个词,他罗征程的人生只能由自己来说了算。

比方说小简,她在罗征程生活里存在过一段时间,罗征程要带着她走多远,是一步,还是两步,朝什么方向走,得自己说了算。

又过了几天,这几天敲诈犯那边倒是没有什么动静,家里这边,米红要出差,去昆明开一个学术讨论会。米红买了一只大箱子,收拾好了行李。罗征程面上很平静,心里却很庆幸这学术会开得太是时候了,自从敲诈犯不要钱了,罗征程就加大了对邮筒的监控,现在米红要去出差了,敲诈犯从她身上打主意的可能性就暂时不存在了。家庭是不能破裂的,家庭破裂了,罗征程在单位的名声就要臭,名声臭了,前途就完了。

7

星期一早晨上了班,刚开完交班会,秘书小李告诉罗征程,外面有位女士自称是罗征程的大学同学,正等着呢,罗征程说让她进来吧。

进来一看,居然是小简。罗征程几乎要惊诧了,小简竟然也能干出找上门来的事情?是他罗征程过去看扁了小简,还是小简脱胎换骨了?

小简也不说话,坐在罗征程对面,不是谈判的架势,也不是哭诉和质问的架势,平静得可怕,似乎什么都没想,又似乎正在酝酿某件天大的事情,罗征程过去从未见过小简这副样子,简直称得上高深莫测。

什么事情一高深了,就有震慑力了,罗征程迅速决定不对小简咄咄逼人,那种态度现在使,不敢预计有什么后果。罗征程尽量温柔,问小简:小简,有事吗?

小简拿眼看着罗征程,表情依旧平静得可怕,说话的时候,唇角微微动了动,牵出一缕似是而非的笑纹,说,晚上十二点,涵洞下面见。

罗征程说,小简,开玩笑吧,去那干吗?有什么事就说嘛,我一定倾力相助。

小简已经站起来了,居高临下地又看了一眼罗征程,就飘然而去。

罗征程自恃对小简是了解的,简直从头发梢了解到毛细血管,以过去这种了解,给她八辈子,她也不会找到罗征程的单位里来。现在罗征程完全摸不着头脑了,他坐在办公室里回顾小简惊鸿一瞥的造访,确信小简真是脱胎换骨了,单是那眼神,罗征程就参悟不了了,别的就更不用说了。

不管怎么说,罗征程挺恼火的,小简这么做,严重打击了他的自信,过去小简何曾给过罗征程一点难为啊,那个习惯把一切委屈都嚼碎了自己吃掉的女人!

罗征程没开车,打车去了小简家门口的涵洞。小简家所处的位置在城市东南角,有些偏僻,午夜时刻的涵洞很黑暗很安静,没什么人。罗征程下了车,没看见小简,就摁亮手机,朝涵洞里面走,打算穿过涵洞,看看小简是不是在另外那头等着。没想到在涵洞深处拐了弯,却看到小简坐在那里,一个瘦削的后背,影影绰绰的,如同鬼魅。

小简听见脚步声,头也没抬,说,坐吧。小简熟悉他的脚步声,这个念头一闪之间,罗征程感动了一小下。

可是,怎么能坐在这里呢,不像话的。罗征程说,开什么玩笑啊小简,起来吧,别受凉。

小简扭过头来,罗征程多少有些适应了涵洞里的黑暗,他让小简冷峻的眼神吓了一跳,不由自主坐了下来,说,好好我坐,有话想说是吧?

小简却不说话了,罗征程偷眼打量一下,觉得小简简直有一副视死如归的气质,看看这陡峭的涵洞,跟小简的气质一配,几乎就像个坟墓了。要在往常,小简哪敢有这举动,即便有,罗征程也早就捏着她的手腕,把她拎起来,蹾到马路边上了。可现在罗征程不敢妄动,觉得还是静观其变为好,谁知道假如他拎起小简来,明天小简会不会二度造访他的办公室。小简太明白他的软肋了,过去他们好的时候,他没什么软肋,现在情况显然不同了,要识时务。

于是罗征程就这么陪小简坐着。不知道坐了多久,从马路上开来一辆车,拐下了涵洞,罗征程坐在地上,感到车轮摩擦地面的声音异常巨大,简直像有一万吨,轰隆隆地辗了过来,不由自主抓住小简的胳膊,说,快起来,有车来了!

没想到小简坚如磐石地坐着,那么瘦削,力量却很大,罗征程拉了一把竟然没有拉起来,相反,小简拽了罗征程一把,喝令他说,坐下来!罗征程不知道怎么,一下子重新跌回到地上去了。

涵洞很窄,小简坐在墙边,罗征程贴着她坐在里侧,危险系数比小简大。就在几秒钟之内,后面那辆车辗过来了,拐弯了,灯光刷地打过来,车发出一声怪叫,紧贴着罗征程的胳膊肘子过去了,哧的一声,罗征程感到衣服袖子被刮破了。

车在前面停下来,是辆出租车,司机探出头来,气急败坏地骂:脑子有病啊?要殉情啊?到马路上直接找辆车撞上去不就完了?妈个逼的!

罗征程不敢回嘴,感到心还悬在嗓子眼里没落下去,出租车开走了,罗征程还在琢磨司机说的那句话,要殉情啊?莫非,小简拉自己来,深更半夜坐在这危险的涵洞里,是因为活够了,想死,拉自己一道?罗征程扭头刚打算问小简,却看到小简一脸轻松地站起来,拍拍裤子上的土,再次飘然而去,连看罗征程一眼都没有,转眼就消失在涵洞里,朝小区方向去了。

似乎小简让罗征程那么陪她坐着,就是为了等一辆车到来,让他惊魂一下子。罗征程摁亮手机,迫不及待地让微弱的光照着,离开涵洞,走上马路。看看手机,凌晨一点半了。马路上依然没有什么人,路灯不怎么亮,昏昏地照着,也没有出租车经过。罗征程只好朝另一条大街走,走了大约五百米,终于走到车水马龙的大街,才打了个车,回了家。

简直难以想象,罗征程夜里被噩梦光顾了,梦里可不像刚刚过去的现实那么有惊无险,罗征程让那辆车辗着了,那家伙像万吨怪物,一口就鲸吞了他,车过去之后,罗征程看到自己被辗成了一张饼,血和肉还有骨头都服服帖帖地摊在涵洞地面上。而小简,冷冷地两肘交叉抱着,俯视着变成一张饼的自己。

冷酷的女人!罗征程指着小简骂,把自己骂醒了,身上没有汗水,一片鸡皮疙瘩。

8

罗征程备受熬煎,一方面是小简脱胎换骨成冷面杀手,时不时给他来点惊魂,继那次涵洞事件之后,罗征程又受邀去那个要命的地方坐过三次,每次都是等有车来之后,小简才心满意足地离开,罗征程后来都有些变态了,只要一坐到那个涵洞里就盼望后边赶紧开一辆车来,车开来了他就可以离开了,当然得担风险。不过每次罗征程和小简都是有惊无险,遇上的几个司机技术都不错,只是罗征程得挨不少的唾沫星子。大晚上的,挨些唾沫星子罗征程也不在乎。

怎样应对这种局面,罗征程不是没想过,有一次打定主意使美男计,想用温情软化小简,结束这让他头疼的冒险,再这样下去,罗征程在公司里开会可就不会一点方寸都不乱了。可是小简不吃他那一套了,罗征程给小简发短信,说,下班后来一下。离小简下班时间还差半个小时,罗征程就先去了闻涛山庄,A座20-8关着门,罗征程挑选的防盗门紧紧地闭着,把他拒在门外,于是罗征程只有在门口等着,边等边生出一些懊悔,怀疑自己是不是这件事做得有点欠考虑,原本觉得孤注一掷是解决问题的最佳方案,现在看来这样很不妥,六把钥匙全给了小简就是一个证明,把自己的后路堵死了。

小简下班时间过了半个小时,即便路上堵车,也早该到了,可是小简没到。又等了半个小时,还是没有人影,罗征程这才放下架子,给小简发短信:怎么还没到?没想到,小简却没回音。

同样的尝试又有过一次,结果一样。罗征程不得不相信,小简真的不吃他那一套了。他又尝试在涵洞里搂抱小简,但是奇怪,小简身上像附了什么咒语,一挨近小简,罗征程就害冷。他平生第一次对女人这种动物产生了怀疑:过去他所掌控的那些东西,都是真的吗?还是他根本就什么都不曾掌握过,一切都是暂时的,假象?

另一方面,罗征程给敲诈犯准备的那些现金,真的派不上用场了,人家不要了。但千万不要以为人家不要钱了,罗征程就可以消停了。对于敲诈,罗征程还能有个大概的心理准备,而对于不是敲诈的折磨,罗征程就没有经验了。

说折磨一点也不为过,罗征程此后遭遇到的种种,足以用这个词来概括。总结下来,罗征程在敲诈犯的调遣下,做的都是一些莫名其妙的怪事,比方说,被要求在南大街上步行,从海港路拐上南大街,一直向东走,走到南大街与大马路的交汇处,再折回来,向西走,走回南大街与海港路的交汇处。本来以为在这条路上会遇到什么事情,比方忽然蹿出几个人,把自己修理一顿。然而,事实上却没有什么事情发生,车水马龙,人来人往,没人注意到罗征程跟旁人有什么不同。罗征程正在疑惑这究竟是怎么回事,敲诈犯又来短信,要求他再向东走上一遍。来来回回,罗征程走了五遍,累得够呛。算起来,只有当年跟米红恋爱的时候走过这么远,那时候是头脑发热。在不发热反倒冷静异常的情况下,这路程简直算得上长途了。

还比方说,罗征程昨天忽然被要求骑自行车下班,头天夜里下了场雪,罗征程在公司接到敲诈犯的短信,不得不安排人去给他买自行车。当天罗征程就骑了自行车下班,多年没摸那玩意儿,手生了,摔了两跤。今天早上,罗征程又在众目睽睽之下骑着自行车晃晃悠悠去公司上班,员工们大眼瞪小眼,不知道领导哪根筋不对劲了,私下里议论说,领导是不是在忆苦思甜。

还别说,罗征程骑着自行车上下班,倒真的忆苦思甜了,想想当年,刚结婚的时候,连房子都没有,在幸福七村租了一间十平米的南厢房,每天早上跟米红一起骑着自行车上班,大雪的天,从来不坐公交车。罗征程有一天骑着骑着,忽然心血来潮,骑到幸福七村去了,只是到底时间久了,记忆模糊了,七转八转的,没找着原来租屋所在的那条胡同。七村当然已经没多少当年的样子了,现代化多了。罗征程给米红打了个电话,说,我正在七村呢,骑自行车来的,米红说,是吗,去那干吗,罗征程说,不干吗,随便转转。又问,你在那边怎么样?米红说,挺好的。

罗征程把自行车支在雪地里,人在车旁边站着,抽烟,一边听着那边米红的声音。米红的声音此刻让罗征程感到有些陌生,他知道,那不是移动信号的原因,而是因为越来越多的巧合。

是的,巧合太多了,如果说一度影院被指定的座位真是一种巧合,那么,接下来的这些跟当初他们夫妻生活有关的事情,被要求在南大街步行,大雪天里骑自行车上班,难道都是巧合吗?罗征程被动身陷的这场敲诈,现在看来,倒更像一场精神折磨。罗征程不敢想象这场折磨与米红有关。

罗征程还想跟米红说几句,以便尽可能搜集到一些能解决他内心狐疑的信息,但米红那边可能挺忙的,没说多少,就挂了。

9

敲诈犯又让罗征程干了一件事,给了罗征程一把钥匙,不知道是什么时候放到了地下室,从门缝里塞进去的。

罗征程拿到了钥匙,按照短信指示,来到一个小区,进入一栋房子。小区就在闻涛山庄前面,隔了一条很窄的小街,房子都比较旧,其间穿梭着一些乱七八糟的人,多数都是附近市场开门头房做买卖的。无疑多数业主都搬走了,腾出旧房来出租,敲诈犯显然也是租民之一。

按照短信指示,罗征程来到北边凉台,凉台其实是这家的厨房,不过久已不动烟火了,灶台上蒙着一层灰,窗上挂着窗帘。厨房窗户上挂窗帘,显然别有用途,就是为了便于偷窥。罗征程摆弄了一会儿望远镜,对了,窗帘掩护着一架工艺先进的望远镜,很好用,焦距是早就调好了的,罗征程把窗帘拉开一条窄缝,视线伸出去,一下子就看到了闻涛山庄A座20-8。

20-8窗上挂的是纱帘,小简买的,薄如蝉翼,看起来很美,对于一架技术含量很高的望远镜来说,却如同虚设。

此刻A座20-8静悄悄空荡荡的,罗征程看着看着,觉得心头生出一丝荒凉来,再看着看着,眼前仿佛有了幻觉,看到自己把小简第一次带进这房子里时的景象了,小简很害羞,总要拿什么东西盖住自己。看着看着,还看到跟小简争吵,再看着看着,似乎还看到小简背着他,偷偷拿一根针去扎套子,扎完以后,又装到盒子里。罗征程使劲在幻觉里去看小简的表情,觉得小简当时真是很阴谋。

敲诈犯的意图显而易见,让罗征程亲临其境,体会一下偷窥20-8的感受。那么,这究竟是不是米红的意思呢?米红发现了20-8的秘密,她无数次在望远镜里偷窥罗征程,现在,又让他本人在这里体会某种感受吗?罗征程还是不敢相信这事跟米红有关,仅凭那些巧合来做这样的推断,可靠吗?然而,不做这样的推断,那些巧合又如何解释?罗征程陷入从未有过的惶惑和不自信。

现在罗征程无计可施。照目前的情况,他不能去问米红,一切都还停留在猜测阶段。罗征程在租屋里熬着,一边理头绪,一边偷窥闻涛山庄A座20-8,现在,他也很想窥到小简在那里出现。但是罗征程没有窥到小简,更多的时候,他在偷窥别的房子,有时候也能偷窥到一二景致。

终于有一天,罗征程偷窥到了小简,小简在A座20-8里无所事事地走来走去,在床上躺着,还到窗户边上站着,朝外面看,罗征程下意识地躲了一下,望远镜看得真近啊,罗征程简直是在跟小简对视。

小简什么也没干,呆了一会儿就离开了。罗征程还想偷窥到小简在A座20-8里出现,甚至神经质地希望最好能偷窥到她背着他在那里上演什么私情,那样就好办了。可是小简此后很多天没再来。

几天以后,罗征程鼓起勇气下楼去找物业。真相也许是可怕的,不管那个幕后的神秘朋友是不是跟米红有关,甚至就是米红,面对都是必需的。

在物业管理办公室,罗征程被告之,是个姓黄外号大牙的水果贩子租了这房子,有好几年了,该贩子就在附近市场卖水果。

罗征程来到市场,询问一个卖水果的黄大牙在哪,对方说,黄大牙早不在这个市场干了,罗征程问,那他去哪了?贩子说不知道。

回去的路上,罗征程打了电话给私家侦探。

10

有段日子没有小简的消息了,罗征程感到轻松了不少,不用再深更半夜跑到涵洞里面坐着惊魂了。不过,忽然间从一种紧绷的状态里松弛下来,也不是件什么好事,罗征程觉得哪里都不对劲。小简倒是很能绷,自从罗征程提出分手,小简只在叫罗征程去涵洞的时候,才来过短信,其他时候,没有一点消息。

罗征程不知道小简葫芦里在闷什么药,有时还开展一些不祥的想象,比如小简在涵洞里一个人坐着,后面开来一辆车,终于把小简撞着了。这样想象过几回,罗征程就给小简发短信,得到的回复是沉默,又打手机,倒是接了,只说了一句话,我在昆明。基本算是语焉不详。

然而昆明这两个字让罗征程害怕了,因为米红在昆明啊!小简她要干什么,是去找米红和盘托出这段私情,再跟米红来一番谈判甚至决斗吗?这个女人,这下真让罗征程开了眼了,原来并非表现得那般柔顺乖巧,相反,个性强得如此可怕!罗征程很自卑,一直以来,在跟小简的关系上他自恃运筹帷幄,实际上,小简把他当成盘干粮他才是盘干粮,不把他当干粮,他连个豆粒都不是。

罗征程再打电话,小简就不接了,发短信过去,也不回。罗征程无奈只得甩出糖衣炮弹,给小简发了条近似于短篇小说的短信,回顾他们过去的情分,让小简不要置他于不可收拾的死地。还说,其实我是爱你的,只是让你扎套子扎怕了。我也知道你不会再扎套子了,回来吧,你一走,我才知道失去你很不好。

对于罗征程这个伎俩,小简大约是一识就破,又或许是彻底凉透了心,横竖就是不予理睬。关于小简在四季如春的昆明此刻正在干什么,罗征程无从猜想,只能给米红打电话,一探究竟。

米红电话里的语气跟往常没什么变化,仿佛昆明那边没什么异常发生。然而,这并不意味着危机可以就此解除,小简还待在那里,不知归期。

这样又过了几日,罗征程的电子邮箱里忽然来了一封很特殊的电子邮件,主题写着:小简。附件很大。罗征程打开邮件,才知道那么大的附件原来是照片,数数,一共是二十三张。

罗征程所有的自信,都在打开那些照片之后,哗的一声溃退了。小简多残酷啊,大老远地跑到昆明去,竟然拍到了米红跟别的男人幽会。米红不是在昆明开学术讨论会吗,她经常去全国各地开这样的学术会议,她高屋建瓴地把持着她所在那个领域的某些方向,她所到之处,无不掌声雷动,簇拥者众……这样一个在特殊领域有着公众身份的人,白天开着学术会议,晚上秘密地跟情人约着会,想想吧,怎么想象得出?罗征程简直宁愿怀疑那些照片是小简用电脑合成的。

小简一直在昆明呆到米红的学术会议结束。那几天罗征程跟小简达成了难得的默契,除了源源不断的照片,仿佛小简钻到罗征程脑子里看到了他的想法似的,不知道通过什么渠道,了解到了此男是米红大学同学,准确说是大学同学兼初恋情人。这一点,米红从来没对罗征程说过,罗征程认为像米红这样的女人,在认识他之前是没有恋过爱的。

关于米红跟此男是从什么时候重续前缘的,他们两人秘密保持情人关系长达多久,这是个谜。小简只知道此男从另一个城市来到昆明,专程跟米红约会,度过短暂的甜蜜时光之后,两人在火车站依依惜别,此男乘火车先行离开,当时米红的会议还剩一周。

罗征程以拳痛击电脑桌,把玻璃桌面砸裂了,第二天又去买了个新桌子。小简不再有邮件了,她此行的事情已经干完,此刻正在返回的飞机上。关于她到底是如何得知米红秘密的婚外情,从而不惜请假跑到昆明去拍第一手证据,这一点,对罗征程来说是个谜。而且,小简做了这样一件事情用意何在,是为了让罗征程对米红死心,最好离婚,然后,还是觉得小简好,回过头来再跟小简破镜重圆?

女人到底是种什么动物,她简单的时候,能简单得像个白痴,可是她复杂的时候,高深莫测得像个大海。罗征程彻底服了。

罗征程陷在诸多他自己制造的假想里,难辨对错。然而,事实证明,小简是个多么有个性的女人啊,她怎么能容许罗征程用俗常的逻辑去猜想?总之从昆明回来之后,小简彻底不再打扰罗征程了,包括深更半夜的涵洞惊魂。罗征程当然是极想跟小简联系的,最好能找个安静的地方,闻涛山庄A座20-8最好,没有别人打扰,一边怀旧,一边推心置腹地谈一谈。谈谈米红的昆明,谈谈小简的思想。然而小简可不打算配合,她干净利落地换了手机号码。

罗征程着急得要命,因为米红快回来了,她跟情人是怎么一回事,这关系到她到底是不是在这场敲诈事件里扮演了某种角色,她用意何在。罗征程很想从小简那里探出一点有用的信息,他干脆在涵洞口子那里等小简,小简下了公交车,经过罗征程身边的时候,眼梢瞟都没瞟一下罗征程,罗征程叫道,小简,小简像没听见似的,罗征程跟到小区门口,遭遇了两名保安,小简说,这个人企图骚扰我。罗征程只得悻悻离去。

11

事实证明,小简去昆明弄到米红婚外情的资料,不是为了打倒米红,而只是为了打倒罗征程,让他难受。难受去吧,孤家寡人。

罗征程的确挺难受的,不单单因为老婆出轨事件本身,更多在于这事件的侧面效应:彻底颠覆了他对过去四十四年人生的基本认识。他本来认为那段人生挺不错的,并且它是在他的运筹帷幄下才那么不错的,可现在看来根本不是那么回事。而他又不承认他傻,笨,呆,没有运筹帷幄的能力。

这些都是宏观上的难受,具体到目前的难受,还在于米红就要回来了,他将怎么迎接这个出轨的妻子,迎回来以后,还会发生什么事情。照现在看来,他的感情生活是失败的,那就必须正视一个问题,是全盘失败到底,还是挽留一点什么。

就在罗征程为此愁肠百结的时候,私家侦探终于找着了绰号大牙的水果贩子黄某。黄某跑到另外一家市场去卖菜了,其实离这个市场也没多远。黄某龇着大牙,问罗征程找他什么事,罗征程说,打听个事,黄某说,是关于房子的事吧,罗征程说,是啊,你怎么知道?黄某卖起关子,很神秘的样子,说,不告诉你,罗征程说,那你能告诉我什么?我想,你应该能告诉我望远镜的事吧,黄某说,什么望远镜,我不知道,罗征程说,你租屋里的望远镜,你不知道谁知道?黄某说,哦,我知道了,那不是我的,你是要问谁从我手里转租了房子的吧,我就知道你要来问,罗征程说,谁租的?黄某说,一个女的,罗征程问,什么样,黄某说,四十岁左右,挺有文化的样子,给我看身份证了,姓米。

结果就是这样,罗征程终于面对了他企图拒绝承认的现实。一时间,罗征程脑子乱糟糟的,那水果贩子见罗征程半天没动静,打算开溜,罗征程及时喊住了他,说,等等,那女的什么时候租的房子?黄某说,两年前,一次交了两年的房租,我算算,对,下个月就到期了。罗征程说,你刚才说,你知道我要来问,什么意思?黄某说,我也不知道啊,是那女的这样说的,罗征程说,那女的还说什么了?黄某说,没说什么,就说到时候可能会有人来问关于她租房子的事,我问她,要是那人问了,我说还是不说,她没答复,我就猜,她的意思是说也可,不说也可,那我就说呗。

不得不承认,这是一个经过精心策划的事件,学术带头人米红,不仅把她那个领域的事情搞得得心应手,别的领域,也策划得有眉有眼,罗征程觉得,她比他眼前这个私家侦探要有谋略多了。事实上,从送给罗征程那只U盘开始,米红就一直在用怀旧的方式暗示罗征程。看起来,整件事情是从两年前就开始策划的,两年里,罗征程竟然无知无觉,一步一步顺着米红画的杠杠走,没有一脚走偏,甚至连黄大牙这个脏兮兮的水果贩子都在等着他来,他不跟个傻子一样吗?想到这里,罗征程差点背过气去。

罗征程晕头转向,不知道该去哪,该干什么,腿脚无力,只得就近去米红租的房子里休息。米红也不知道从哪买的望远镜,此刻连那玩意儿都似乎写满嘲笑。罗征程又坐到望远镜后面,看对面的闻涛山庄A座20-8,体会着米红多次坐在这里,偷窥自己丈夫跟情人约会的景致,体会了一会儿,很悲哀地发现他从心里打算原谅米红了,包括她的这场充满谋略的算计,她的出轨。

其实,最关键的问题是,罗征程如果不原谅米红,又能怎么着?况且现在是考虑原谅不原谅的时候吗?现在,他罗征程才是砧板上的鱼,米红还将怎样拿他下刀呢?他罗征程的时代已经过去了。或者可以说,他根本就不曾有过自己的时代。

没有人给罗征程支招。罗征程把自己关在米红租的房子里苦思冥想,想了两天。想着想着,忽然看见小简在对面房子里出现了,刚想给小简打个电话,又看见跟进来一男一女,两人转着脖子四处打量房间,小简则动手清理一些东西,首先把床单拽下来,又把枕头扔下来,想了想,在房子里消失了,留下那一男一女继续到处乱转。片刻工夫,小简又回来了,这次跟进来一个男的,提着几个肮脏的编织袋子,在小简的指挥下,把床单枕头杂志报纸甚至水果盘所有东西统统装进袋子里,最后还把窗帘也够了下来。小简仰着头,叉着腰,看着窗帘弄下来,皱着眉头,拿手扇了两扇,估计是有灰尘落下来了。

罗征程觉得那两面窗帘落下来,就像落下了两片帷幕,心里苍凉了一下。就这样,他眼睁睁地看着那个家空了,收破烂的心满意足地背着几个硕大的编织袋子离开了,上上下下跑了好几趟。从望远镜里看一男一女和小简的表情,罗征程觉得八成双方成交了,小简把那房子卖了。

罗征程觉得,小简凭空得了几十万,挺好的一件事情。

后来,罗征程离开望远镜,躺到一把躺椅上休息。望远镜旁边放着一把躺椅,太空铝的架子,深蓝色的棉麻布料,椅背经常跟头接触的部位,布料磨得都有些毛了,由此完全可以推断出它的使用频率。罗征程坐上去,把头搭到椅背上,觉得很舒服,非常适合闭着眼睛思考一些问题。这两天,罗征程在这间房子里苦思冥想,这把躺椅付出了汗马功劳。

罗征程想,米红大概也是常在这把躺椅上坐着想事情吧,想他对她的欺骗和背叛,精心策划这场敲诈加精神折磨案。她头部接触椅子的部位,布料都毛了,让罗征程忽然想起“铁杵磨成针”那句古语来。

罗征程想着想着,就收到了米红的短信,米红说,我明天的飞机,下午三点到。

责任编辑洪清波

分类:中篇小说 作者:王秀梅 期刊:《当代》2010年2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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