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事族网 首页 排行 分类 书单 专题 用户中心 原创专区
故事族网 > 当代 > 当代2010年3期 > 〖中篇小说〗腿里的蛇

〖中篇小说〗腿里的蛇

分类:当代 更新时间:2023-02-11 15:25:43

桢理四川人,居武汉。2004年开始文学创作。出版有长篇小说两部,中篇小说选集一部。另有中篇多部散见于各文学期刊。部分小说被选载或收入选集。

郑玉在桃源镇采访的时候,遇到了一个插曲。采访对象要她超越采访,帮助他。这是一位参加工作不久,又有很大理想的小记者求之不得的事情。

在省城,也就是女孩子的工作单位所在地,市民已经把记者、城管和中国足球队员,并列称为三种人,差不多人人喊打;在桃源,老百姓看她的目光,还像看观音。

这真让人感动。

其时女记者面对男英雄,正想到一个词——葱管。对方笔直纤细,洁白如玉的一个鼻子和十根手指,给人印象深刻。即使在教授中,能长十一根葱管的男人,也不多见。何况,他只是一个施工员,更让人好感翻倍。

钟文明成为见义勇为的英雄,是两年前的事了。那时他在县城的一家私立建筑公司搞现场管理。有天下午,一块预制板从几米高处滑落,砸在了他的下半身,把他砸成了终生坐轮椅的人,和一个不能再做男人的人。工友们把昏迷的他送往医院后,纷纷作证,那一秒多时间内,钟文明除了大喝一声“闪开”外,还一把推开了自己一个手下、该工地上年龄最小的泥瓦工。泥瓦工不到十四岁,是劳动法界定的童工。出事后,老板就地把他打发回了家,自己则代替被救的男孩子,向县城电视台绘声绘色讲述了事情的经过。那男人在镜头前抹着眼泪说,舍己救人的钟文明同志,永远是我们大发建筑公司的骄傲!

这句话后来刷在了他们工地的围墙上,醒目地震慑着路上的行人。

在信息摄取过量的公众看来,此事也许不算新鲜。对于当事人来说,却不啻是人生最大的转折。钟文明很久以后还有点迷糊加虚脱,一个人的时候,老学电影里的镜头,使劲咬手背,咬出一个椭圆的“手表”后说,痛了,痛了,我真的残废了。

口气很奇怪,猛一听起来,倒像是欢欣。

他住院期间,接受了省市各媒体共八次采访。出院回桃源镇后,又接受了县里和乡里各一次采访。加起来,刚好十次。十次后生活像打完水漂仗的池塘,归于家长里短。后来的一年多,除了亲朋好友还记得这个事,连镇上十米开外的邻居,也很少提起了。所以两年后的今天,省报记者郑玉因为做《英雄们,今安在》的大型选题,登门采访他,不仅令照顾他的姐姐慌张跑出去,说要到镇外三里的舅公家,捉虫子养的乌骨鸡煨柴火慢汤,款待女孩子(尽管女记者按照职业道德,一再企图阻止力气像牛一样大的钟大姐冲出门去),就连跟颁发见义勇为证书的副市长握过手的英雄,都像没见过世面的人一样,激动得清鼻涕直流。

郑玉体贴地掏出一包餐巾纸,撕开递给他,眼睛却尽量不看最大的那个葱管。而另外十根小葱管,一直在深蓝色的毛巾被上不停揉捏。毛巾被好像很久没洗了,搭在英雄萎缩的双腿上,灰蒙蒙的深蓝凸显了葱白。

你的皮肤真好。女孩子突然冒出一句,作为从“过去”转入“今安在”,或者刹住什么的引子。

嘿嘿,天天在家捂的。钟文明终于轻松了一些,葱管们放开了毛巾被。

郑玉又说,看了我们主任两年前写的报道,你当时说,嫂子人美心更美,在医院的几个月,端屎端尿,比七仙女还善良。女记者话还没说完,背后的光线却突然一暗,一股鸡屎混合口臭汗臭,伴随喧闹杂乱,铺天盖地而来。她转头一看,原来是钟大姐提了一只活蹦蹦的鸡子,杵在堂屋门口,大声说,不要提那个婊子,世上最毒,就是妇人心!

最大的葱管像开闸的泄洪口,一瞬之间,仿佛涌出了一个男人所有的生命汁液,也没能阻止姐姐翻云覆雨的嘴唇。两姐弟的长相反差太大了。女记者在心里问自己,这是不是民间传说的男生女相,女生男相?

在传说中,两种相都是好命的相,可面前的人却在愤怒控诉他们的命运。

显得弱势的弟弟表现出来的是一种无奈。他哗哗流着眼泪,哗哗流着鼻涕,虚弱地喊着,姐姐,姐姐,不要说了。这是记者,说了什么,都会被写在报纸上的……

做姐姐的便停下控诉,转过头来,顿号似的呵斥他,闭嘴,我就是要跟记者说,我要让全世界的人都晓得,那个婊子的心,有多黑。

姐姐,姐姐,你还是不要说吧,我……我……我还没想好……我……我……

钟文明的虚弱阻拦,竟有了点怂恿和怂恿之后又害怕的意思,至少女记者觉得。做姐姐的果然就更加铁了心,又呵斥他说,其实我也没想好!只是记者同志都亲自上门了,证明老天爷就是要让我胸口这闷气出出来,给我伸张正义。这是天意了,我还怕什么!

女记者注意到,她说了“我”,而不是她弟弟。

水性笔犹豫着,没有写下什么。双脚绑了谷草扔在角落的鸡,却继续挣扎乱叫,像在对抗他们的话。钟大姐突然想起什么似的,停下嘴,走过去,一脚把鸡子踢进了厨房,哐当关上门,然后端了个小板凳,迅速走过来,啪嗒一下,坐在了郑玉旁边不到两尺处,把刚才断掉十几秒的话头,重新捡了起来。记者同志,那个婊子对我弟弟,简直是惨无人道。

呵呵,钟大姐,能不能不说那个词,直接说对方名字。郑玉微微侧了侧身子,温和地提醒旁边的“铁塔”(对方那个男相里面,包括一米八左右的身高,黝黑结实的肌肉,超过正常范围至少百分之五十以上的体重等等,难怪女记者想到了铁塔。)

可以,可以,不过,要是不说婊子,我……我就好像说不下去了。

好,好,那你说。我也不是外人。以后,要是有别的记者来采访,还是说对方姓名才好。

我明白,我明白。谢谢记者同志。我就是晓得你不是外人,才这样说的。钟大姐说完,趁势推了一下郑玉。很家常,很亲热的轻轻一推。

但是,在接下来两个多小时的控诉中,她一直在不停地推着郑玉。她的肩,她的胳膊,她的乳房的上方。

女记者开始还显出了一些不适应和挣扎,不过,她想到以后跑基层,可能还会碰到更多一边说话,一边推你碰你的女人,也就忍了下来,算是工作之初的一种磨练。

而那个故事的男主角,见义勇为的英雄钟文明,却一直在旁边嘤嘤哭泣,间或响亮擤着鼻涕。他无助地看着口才了得的姐姐,像看着大人在切自己六指的孩子。知道该切,顺从伸了出来,放在砧板上,却又好像不知道切对了没有,或者,切了后会不会溃烂一样。唯一没考虑“痛”似的。好像六指已经打了麻药。

郑玉倾听记录之余,也不得不发现,那个最大的葱管,真是矿藏太丰富了。尽管,她在钟大姐叙述的三分之一、二分之一,甚至四分之三处,自己的鼻子眼睛,也贡献了不少矿藏。

地上一片白花花的餐巾纸团,分布有致,天然成图,里面暧昧不清地藏着若干合理而肮脏的东西。那毛巾被的皱折里,也分担了一些。唯有钟大姐面前,什么都没有。

作为一个优秀的记者,同情心也许是最紧要的。郑玉刚安慰完自己,那个钟大姐却想起什么似的,急刹车般,猛地停下了所有反复翻转,曝光,咀嚼的细节(关于另外一个女人的若干细节),大声道,哎哟,都一点过了,记者同志,我这就去煨鸡汤。女人立马站了起来。郑玉也就站了起来,一合本子说,不行,我还有事。

鸡汤到底没有喝成,女记者却了解了一个并不新鲜的故事。一位身有残疾的英雄的伴侣,推卸了她应该负的责任。

只是这个推卸,来得太早了一些,按照以往的经验,至少要在五年甚至十年以后,正义和善良的激情,才会被日复一日残酷的生活消磨掉。等到那些本来的伴侣,或者男人成为英雄后出于崇拜主动上门要求做伴侣的女人决定逃离,被抛弃的一方一般选择的是隐忍,甚至不知真假地说着感激,说对方“的确不容易”。所以,这个普通的不义故事里面,又有两个不普通。那就是对方选择下手的时间太快(据说出院就开始了),出手太直接(那若干叙述的生活细节就是证据),由此激起了另外一方的愤怒。

尽管这愤怒,是由姐姐来表现的。

郑玉说有事情要处理,其实也是莫名地要“逃离”。逃离葱管,餐巾纸堆,还有鸡汤,或者铁塔,甚至无数的碰和推。她自己也说不清。来之前,女孩子已经在电话里很干脆地推掉了县里、乡里一切对口部门的接待。连住的桃源招待所,也是自己的差旅费支出。这让她显得像来挑桃源毛病的包青天。实际上,她不过是来宣传一个人,歌颂桃源的人杰地灵。

郑玉在弥漫着一股霉味的房间里给自己泡了碗方便面后,决定了一个事实——不把那个派生出来的故事写进稿子。她吃完面坐在手提电脑前,还是按照主任的意思,在文章里暗示读者,英雄在和谐社会的大怀抱里,如鱼得水,生活充满希望。为了曲折表现这个意思,她在倾听中敏感接收到,钟文明回乡后,也有过几次到舅公家的养鱼塘钓鱼的事。这是一个腿残人最佳的运动方式,也是他们热爱生活,热爱自然和人民最好的证明。尽管花鲢白鲢们最后是舅公的网打上来的,但钟文明毕竟笑了,而且吃了红烧鱼头,顺便还喝了柴火煨的乌骨鸡汤。

不需要更多的点,也不需要更多的想像和添油加醋,仅仅这些,足够完成主任赐给钟文明的版面,不超过一千字的方块。郑玉把稿子发回去后,想了想,又给主任的邮箱补了一封信,说自己要晚几天回去,算出差算请假,都行。

她当然是留下来帮助钟文明的。

按照钟大姐提供的地址,郑玉很快找到了郑琼花在县城的住址。

这是一个水泥和石块砌成的平房,躲在一长串跟它一样的敦实、但不太成方圆规矩的平房中间。水巷子在县城的名声并不太好,它孤零零丢在城的边缘。里面的住户,也几乎百分之百是挤不进县城的临时居住者。水巷子的名声,被他们中部分人过于自由的生活带坏了。郑玉关于水巷子的知识还是来自钟大姐。钟大姐说,县城人都说,水巷子的人把你卖了,你还帮他数钱。这话似乎让钟大姐找到了某种铁证如山的东西。

郑玉在水巷子四十五号前,看到了整条巷子唯一抢眼的东西。一盆开得非常艳的粉红香水月季。绿叶红花被朴实地安排在屋外的墙根,阳光静静照耀着,竟有种很细节,很时光缓慢的意思。然后,郑玉就看见了她要找的女人,英雄的前妻子。她穿着颜色混沌的旧棉绸睡裙,披散着长发,手里拎着塑料花洒,正出门来浇花。郑玉忘记了先介绍自己,却直接问,你没去纸箱厂上班?那女人就说,今天我倒班,休息。郑玉就说,看来我运气很好。女人就放了花洒,淡淡说,进屋坐吧。

好像她早就知道郑玉是谁,也好像她早知道对方这个时候要来找她。

郑玉在小小的堂屋坐定下来,才问,你知道我?那女人就摇摇头,说不知道。郑玉就很诧异了,是不是经常有记者,或者什么组织,比如残联的人来找你?那女人还是摇头,说没有。郑玉就叹口气说,这就奇怪了。叹完,才想起介绍自己,掏出记者证,递给对方,要她看。那女人却摇摇头不看,说你都讲了,还看什么,未必我还不信你。说完,她自己也端了个小竹凳子,在郑玉对面坐了下来。然后很镇定地低下头,寻找着睡裙上面的头发,线团之类,一一摘下来,裹成小球球,放进旁边茶几上的垃圾小桶里。既不看郑玉,也没想到要起身给郑玉倒杯水什么的(更不用说煨乌骨鸡汤了)。郑玉看了她半晌,竟感觉到了跟门外的粉红香水月季一样的气场。很细节,很缓慢。在某些地方,比如中国的成都,或者欧洲的布拉格,这种东西也被命名为小资。

小资?郑玉环顾了一下四壁空空,却分外干净的租住屋,又看了看对面一直低着头的,刚走出田野的农妇,竟在心里莫名地笑了。笑过,却突然放下之前的一切意气纠结,平静得跟门外的月季花似的。她清了清嗓子,说,郑琼花同志。

跑基层几个月后,女记者就知道了农妇们最肃然起敬的称呼方式。她掏出纸笔,做出很正规的样子,说郑琼花同志,我想问问,你为什么要跟钟文明同志离婚?

女人霍然抬起头来,说我,我没有要跟他离呀,是他们,他们一定要跟我离。

郑玉吃了一惊,呆了半晌,才又问,那,你为什么在离婚的时候,要把钟家唯一的骨血,哦,就是你们的女儿带走呢?你明明知道,他不能生育了,而你,你还能。女记者说完,狐疑地打量着对方若隐若现的胸部,臀部,还有散乱的头发。

那女人又从细节和缓慢的状态中一惊,竟说,我可没有男人哈。现在还在做尼姑呢。是他们不要女儿的。

郑玉没想到,一个初中没毕业的人这样敏感,把她心里一闪的念头都回答了。她有点尴尬,不知道该说什么,想了想,才讪讪重复了一句,你说是他们不要钟中的?

钟中?不,她现在已经改名字了。跟我姓,叫郑玉。

郑玉?女记者睁大了眼睛。

是啊。玉石的玉。我希望她能够成为一块美玉……我……我只有她了……

话还没完,门口就突然出现了一张雪白的、小小的脸,仿佛冲出胞衣的嫩嫩蘑菇头。妈妈,我回来了。女孩子看起来只有七八岁。那女人竟又一下从缓慢和细节中,进入了被针刺了,被开水烫了的状态。

郑琼花不等女儿话音落地,就弹跳起来,一把把女儿拉出门外,用身子挡着女儿,不让郑玉再能看见第二眼。母女俩窃窃说了几句什么,女儿就被鸽子样放飞了出去。郑琼花紧张的样子,好像坐在里面的是拉登,是来绑架她女儿的。这令郑玉非常不愉快。

做母亲的拎着孩子的书包刚进屋,郑玉就冷着脸站了起来,一边装本子和笔,一边说,看来,事情没有我想像的那么简单。我本来是来劝你们和好的。

和好?郑琼花脸上出现了一种奇怪的笑。这令女记者更加恼火。她甚至有点怒气冲冲地走出了门,刚走两步,却想起什么似的,突然回过头来,说,你,对了,你最好给女儿重新取个名字。女人不置可否地看着她,不说话。

在郑琼花来不及探照的感觉方向上,对方隐隐约约叫记者。天下所有记者都一个名字似的。她并不晓得人家跟自己女儿重了名。郑玉感到更气恼了。她一走进巷子,就找了块闲置的预制板,狠狠踢了一脚(当然,她嗷嗷叫了)。

在诊所给脚指头敷药的时候,女孩子再次痛得大叫。这名字和碘酊的双重刺激,足以令她确定:自己一定要留下来主持正义,做观音。

之前,郑玉赶往县城找郑琼花前,其实很兴奋。

女记者跨出门又特意弯了回来,拉开旅行包,掏出一瓶小小啫喱,走到镜子前,非常细心地塑造着她的短发。其实她一直是素面朝天,不好打扮的。她拈着自己的发丝,犹如奔赴战场的男人:手指上夹个烟卷,或者别的(总之一定是具体的东西),心也像轮船扎了锚似的镇定。

女孩子参加工作后第一次领工资,首先去报社门口超市买的,就是啫喱。她晚到二十三岁,才彻底想对付短发上面那些刺猬般的东西,让它们卧倒埋伏下来。而在学生阶段,当早自习或者晚自习,郑玉抱着一捧书,头发七翘八拱地冲进教室时,男生暗地里给了她一个外号——怒发冲冠。

女生们一直帮男生隐瞒着这个外号。尽管她们努力在往相反的方向(简单说,就是淑女的方向)走,她们却乐得郑玉终于走向了另外的目标——假小子,或者男人婆。谁叫郑玉父母都是教授,而且都是正教授呢。女孩子求学过程中,一直是班上第一号来自书香门第的学生——人也不能把好处都得全了。

是的,作为一个女人,郑玉一直是凌乱粗糙的。雀斑和黑头在脸上大张旗鼓摆着;好像世上的衣服,只有牛仔裤和厚薄不一的T恤加风衣;头发从来没有超过两寸。她不是不知道自己没有女人味,可能是她研究女权主义的母亲从小就唠叨,女为悦己者容,是可耻的。母亲不仅也凌乱,还有腰臀不分的肉身。这是因为她研究学术之余,每每想要节食,都骄傲地阻止了自己。母亲深深相信,她和女儿都有绝对的自信不在乎外表。

只有来自底层的妇女,才追求美貌。母亲轻蔑地说。

瘦小的父亲似乎从来没在意妻子的话。他整天钻在他那图书馆一样、排排书架列队、不得不动用了专业建筑师来计算承重,差点压塌楼板的书房里,直到肝硬化去世,都没有弄出一部自个满意的作品。他很沉默。不沉默的时候会对着一本书,或者一部电影,甚至一朵野花唏嘘,并且幼稚地以为没有人知道那些唏嘘(用跟钟文明一样洁白细腻的十一根葱管)。郑玉几乎记不起父亲一生说过什么。从做父亲的角度来衡量,他大多数时候像是一个关于“父亲”的幻影。这个外星人去世的前几天,却突然在医院里对女儿说,孩子,我有个秘密要告诉你,我一直希望,你成为一块真正的美玉。郑玉就说,你不是在幼儿园的时候,就说过了吗?父亲就很惊讶,说我说过了,我怎么不记得?郑玉就说,是呀。我读大班的时候,有一天你来接我,牵着我的手,在路上说的。对了,当时天上还有个喷气式飞机在飞,拉了好长一条白线呢。做父亲的听了,就非常茫然地看着女儿,半天说不出话来。

郑玉没有对父亲说,在看到那架喷气式飞机前,她就用自己的方式在成为她的“美玉”。打班上一切欺负弱小,或者不听话的男生女生。打得小朋友们最后推举她当了班长。这个班长,竟从幼儿园当到大学毕业。不过,小学以后她学会了用嘴皮子代替拳头,她甚至在放学的时候,有在乱哄哄的人群中寻找差生家长的习惯。她找到他们后,一般这样说,某某今天上课打瞌睡了,晚上让他早点睡。她说完就溜走了,泥鳅一样,又去寻找别的家长。被批评的大人都对她既感激,又敬畏,还觉得非常有趣。他们总说,看她小大人的样子,到底是教授的女儿。

这似乎成了一种兆头,预示她日后要靠企图干预什么来吃饭。

女孩子刻意回避了不去跟父母讨论自己的人生方向,也就是那个“美玉”的具体意思。他们以为她晓得,他们要她做学科带头人那种。她却害怕他们晓得,她从小就希望不要跟他们一样,一辈子坐在房中,蜷在书里,让体型过于硕大,或者过于干枯,让时光在原地打圈圈。那是她的噩梦。

等她报名考了报社,母亲才恍然大悟。那个女权主义研究者已经有点说不出话来。她舌头打结了。原来,你,你没有准备读研究生?她说到一半,就在女儿冷静精明的目光前刹住了。做母亲的猛然发现,自己一直认为毫无发言权的丈夫,如果还健在,他的气场会促使她说出那些压在舌苔下面的词语。

可是他不在了。

做母亲的势单力孤地看着女儿迈着富有生命力的步子,提前走出了学院的象牙塔。又看着她一年后,去了桃源镇。但她不知道她在那里,想做另一个郑玉的观音。

郑玉在县城和桃源镇之间来回跑了几次,运用软硬兼施、旁敲侧击、穷追不舍等问话方式,终于从三个当事人那里,了解到了离婚的大致过程。

钟文明从医院出来后,家庭生活出现了很多矛盾。钟文明认为郑琼花打扮得花枝招展是想红杏出墙,郑琼花却说自己是为了让对方赏心悦目;钟家所有人认为没有性生活的婚姻必然破裂,郑琼花认为这样想侮辱了她的人格;钟家于是在他们婚姻发生变故前,提前做准备,委托老姑娘钟大姐介入了弟弟的生活,并且掌管了弟弟的伤残赔偿金三十万元(被大发公司宣传到全世界都知道的那三十万)。一家三口的生活,变成了一家四口,形成了两派势力。生活中的每件小事,都成了拉锯战,哪怕一盘菜放盐还是放醋。做女儿的因为从小由妈妈一人带大,自然跟父亲有点疏离。当钟中,也就是后来的小郑玉只要一看见父亲蒙着毛巾被的双腿,就尖叫着躲开后,做父亲的和他的姐姐,情感都受到了极大的伤害。他们认为,孩子每次的尖叫,不过是母亲内心最真实的反应。为了让生活更加清洁,简单,姐弟俩拥抱着哭泣着商量了好一阵,终于痛下决心,把他们早就知道的惨痛结局,人为提前了。

把母女二人赶出钟家时,即使是出事前钟文明交回来的两万元家用,姐弟俩也一并要了回来(用一个残疾人在道德上的先天权力)。事情仅仅如此,也就罢了。郑琼花母女离开钟家不到半年,钟大姐却突然查出了高血压、高血脂等好几种病。女人捏着病历,踉跄奔走在回家的路上,才恍然大悟,四十七岁的自己,根本不可能陪三十八岁的弟弟走完一生。她在半道找了个岔口,走到小镇外的河边坐了大半天,最后终于撕了病历,丢进了清澈的小河,决定剩下的日子里,无论如何,也要把钟中追回来,给弟弟求个保障。只有亲生的孩子,才能伺候父亲一辈子。钟大姐为自己的弟弟抹着眼泪,也为自己伟大无私的姐弟情抹着眼泪。她永远想像不出,世上还有比自己更爱弟弟的姐姐。尽管她曾经清走了弟弟身边另外的亲人,也掌管了弟弟的全部财产。

可是,钟文明姐弟却完全没有想到,即使诉诸法律,即使后来开价至五万元以上(更多,就超过所有人的心理承受能力了),郑琼花也不愿放弃女儿的抚养权。她拿出鱼死网破的勇气,说自己就是终生不再嫁人,也决不放弃最爱的女儿。钟大姐却说,她不相信一个骚货不愿意嫁人。她不过是故意报复他们。

不管是报复还是别的,每月回来一次的钟中因为了解了对她的争夺,再也不愿来看父亲了。郑琼花说,他们亲眼看见的,我没有空口说白话哈。孩子一看见父亲,就像要疯了一样,吓得发抖,不停尖叫。孩子要真的疯了,怎么办?钟大姐却说,这么小的孩子,我还没听说有疯了的。都是当妈妈的教唆的,演戏!我弟弟行动不方便,她们不来,他就看不到孩子。我们已经没有精力去打官司了,我们只希望,每个星期,或者每个月,至少能看到孩子一次。我们都退步了,还不行吗?郑琼花却赌咒发誓说,记者同志,真的是孩子不愿意。孩子都要疯了。我要撒谎,天打雷劈。

而那个英雄,还是每次都哭泣,每次都不停擦葱管,丢餐巾纸。他说记者同志,我已经好几个月没看到女儿了。过去在外打工,忙着挣钱,没看见也不觉得。后来出事了,人也蒙了,以为孩子是残疾人的包袱。现在姐姐帮我一分析,我才晓得孩子是我真正的依靠啊,比那三十万元还管用。我越分析,就越想看到孩子。我每天想钟中,连吃饭都没有滋味,一天哭好几次。我现在才发觉,自己好爱她。没有她,我……我活不下去了……

做姐姐的就走了过来,帮他掖了掖毛巾被,说文明,你在讲什么,你不是现在,你一直都很爱女儿。你过去是怕自己拖累她,才让她跟着妈妈走的。

是吗?弟弟停止了哭泣,可怜巴巴看着姐姐。姐姐就说,我这辈子,什么时候骗过你。你当时就是这样想的。弟弟沉吟了半天,才说,姐姐,原来我比我想像的,还更爱她。

郑玉这个时候就叹口气,站了起来说,法院那边我跑了好几趟,他们维持原判,也是因为你没有生活自理能力。估计想把孩子要回来,很难了。我还是回县城,劝她们经常回来看你。钟文明同志,其实按照法律,不管孩子抚养权判给谁,还是两个人的孩子。郑……哦,不,钟中永远是你的女儿。

钟大姐就在旁边大笑了起来,高声说,怎么可能?记者同志。我们这里只要离了婚,孩子判给谁就是谁的了,永远都跟另外一方没关系了。你这种说法,我还是头次听见呢,太可笑了。

再次坐在郑琼花租住的小屋,郑玉面前多放了个凳子,上面有个黄色的塑料杯子,里面装着凉白开。郑玉借喝水的机会打量了一下对面的女人。她感觉她像沉默的火山,看起来寂静,实际能量都在里面储积,排队等候,寻找出口。

郑玉没有时间跟她斗了。报社那边已经在催她去采访邻县的一个小康村。从情感上说,郑玉不赞同无性婚姻,尽管她从没看父母亲热过。甚至在想像中,都无法让他们亲热。犹如想像一只麻雀和一条鲫鱼的爱情。不过,他们一样陪伴了一生,相安无事。另一方面,她也赞同法律。只要女方有抚养能力(尽管只是私人纸箱厂工资七百多的临时工),孩子当然是优先判给母亲。

郑玉放下杯子说,郑琼花同志,事情我也了解得差不多了。客观说,你和钟家的矛盾,也不是哪一方的责任。现在我们不讲对错了,只讲良心。请你看在残疾人的分上,经常带孩子回去看看父亲。听说都四个多月没见到了。残疾人心理很脆弱,不要弄到出什么事,你也负担不起。过几天我就要走了。我已经委托残联的同志陪你一起去,给你壮胆,好吧?

女人沉默着,低头不说话。郑玉看她样子,晓得她根本不会执行。

郑玉有点恼火了,提高了声音说,你也是个读了点书的人,知道现在没有谁能绑你去,连法院也不会为这点小事,耗费人力物力,强制执行。你晓得法院还有很多大事要处理。我只是说,你也是个人,请你讲良心。讲良心!

女人也就抬起了头来,也大声说,什么良心!光对残疾人讲,不对孩子讲吗!你知不知道,只要说去见那包谷儿……

郑玉呵斥,看你是怎样教育孩子的!

女人就红了下脸,咽了口口水,继续说,好几次说第二天要回去,郑玉就发高烧了。有次烧到四十度。你还小,你不懂心疼孩子,别看你是个文化人。

郑玉就更恼火了,我就是因为心疼孩子,不要让她从小学会恨,才管这事的。我并不只是为了钟文明。谁都看得出来,孩子是被你吓成这样的。是你,是你在背后把孩子的父亲,说成了魔鬼。你以为全世界都是傻瓜,看不出来!

我没有,我没有。我还劝过她去,免得那老妖婆总到纸箱厂来闹。我这个当妈的,软硬对她都不行。你知道什么!你啥记者呀?这样冤枉人!算了,算了,我懒得接待你了。你走吧,我们家的事,不要你操心。你走!

那女人终于抖起了狠,站了起来,做出逐客的样子。

郑玉被臊着了。她想了想,也站了起来,显得很镇定地,冷冷说,好,我走,不过,你不要以为,你可以无法无天了。我去别的地方采访完了,还回来。我还不相信,这个世界没有王法,没有正义了。我就是要管到底。要是你一意孤行,最后你可以看到,全国人民都会站在你的对立面。

女人恨恨看着她,眼里像要流出血似的。她咬着牙说,我晓得,我在电视里经常看到,你们这些报纸,就是最大的是非婆,可以管很多事。正说着,那小女孩子又回来了(这可能跟桃源出发到县城的班车时间有关)。郑琼花刚听见背后喊了声“妈妈”,马上就停止了跟郑玉的对峙。女人立马闭了嘴,倏地转过身,飞快拉了女儿,跑出了门。眨眼就不见了。

这一次,连她自己都跑掉了。郑玉叹口气,只好帮她掩了门,还去隔壁找邻居帮忙看着家,才讪讪离开了。

第二天早晨,下了点小雨,窗外的法桐叶子在青灰的晨气中,显得有点愣怔。郑玉刚收拾好行李,就听见有人笃笃敲起了房门。她以为是县委宣传部派来送她的司机,一拉开门,却看见郑琼花穿了一身素净的灰色连衣裙,笑吟吟站在门口。

你怎么来了?郑玉有点惊讶。

我跑了好几家宾馆,才找到这里。那女人又自作聪明地回答了女记者心里的疑问。

我是说,找我有事吗?对了,别站门口,进来坐。郑玉把她引了进来,安排在了窗户边的椅子上。自己则在床上坐下,跟她面对面。

她也不给她倒水。

郑琼花却一反常态,很谦恭,很讨好地说,记者同志,我,没有,没有事。只是昨天听说你要走了,来送送你。嘻嘻,对了,我一直都还没有问你的名字呢?

郑玉淡淡说,我叫郑玉。

女人就尖叫起来,郑玉!是哪两个字?

郑玉又淡淡说,跟你女儿一模一样的两个字。

真的吗!女人又尖叫了,试图站起来似的。她屁股离椅子一寸,却又坐了下去。哎哟,我们真是有缘哪。看来,我今天过来送你,是送对了。

我不是说了,我还要回来的吗?郑玉冷冷说。

阿玉……阿玉,请让我像叫女儿一样叫你(郑玉皱了皱眉头)。阿玉,我这么早来,就是要跟你说,我想通了,我会劝郑玉,不,劝小郑玉回去看她爸爸的,您不用操心了。

我怎么相信你?你不是说孩子根本不听你的吗?

我能,我能。我有办法了。我可以找她班主任帮忙。孩子最怕她了。

算了,什么都别说了。我们每个人,都尽自己的心做事吧。

郑玉说完就沉默了,有点忧郁地看着对面的女人。那女人的眼睛却很惶恐地看着她。

半晌,椅子上的人咳嗽了两声,竟急急说,这……这点小意思麻烦您收下。郑琼花说完,就起身扑了过来,把一个东西猛地塞到郑玉手里,然后,她迅速走向了门口,慌慌说,阿玉,一路顺风,祝您好人有好福!

事情发生在短短几十秒之内,郑玉感到自己被一股强大的力量袭击了(是那种夜市上写着“金毒药”,或者“夜巴黎”之类的水货香水的味道),然后又被强大地抛弃搁浅了。

郑琼花都走到房门口了,女记者才反应过来,她手里被塞进了一张钞票——一张一百元的,裹成筒状,半新不旧的,散发着猪油,或者大葱气味的人民币。

郑玉脑袋一嗡,马上追了上去,要把钞票还给郑琼花,郑琼花却坚决不收回。于是,两个人在房门口“打”了起来。

就像女记者通常看见的,那种好客的家庭主妇在公汽站送客人时,一定要在汽车开动前,把车票钱突然塞进客人的荷包。如果对方也恰好是热情崇礼的家庭主妇,两个人就会因为车票钱“打”起来(哪怕是几元几毛)。这种礼节性的妇女扭打,肢体动作都比较夸张,暗劲十足,一边你来我往地胶着战斗,一边还要假意虎着脸,呵斥对方——不要推了!再推我就要生气了!

郑玉真的在“扭打”过程中,虎着脸呵斥,不要推了!再推我就要生气了!

对方也就在“扭打”过程中,假装虎着脸说,再推我也要生气了!

郑玉一听,就发狠甩掉那女人的手,捏了人民币在自己手上,举在胸前,喘着气说,郑琼花同志,你有什么资格生气!你完全是在侮辱人。你以为钱可以打瞎一个记者的眼睛吗?

她本来想说“一百块钱”的,那数字到嘴边,到底吞下去了,只说了“钱”。

那,那你……你要多少?郑琼花看出对方是真生气了,也害怕起来。她嗫嚅着问,情急之下,竟又把对方没说出的话回答了。

告诉你,给座金山,这个事情,我也管定了。郑玉冷着脸说。

郑琼花呆呆看着女记者,想了想,脸也慢慢冷了下来,然后,她很勇敢地抬起下颌,刷地抢回了郑玉手上的钱,乜斜着女记者,低低说,没想到你这么小,良心就被狗吃了。她一说完,就哗地转过身,噔噔走了。甚至刻意走出了一种类似坚强和高贵的东西。

郑玉看着对方远去的背影,有点哭笑不得,我……我良心被狗吃了?嗤。

关于“郑玉”这个名字,女记者从来没跟自己的父母深入讨论过。她其实一切事情都很怕跟父母讨论。她晓得自己的问题会像魔术师手里的绳子,不断地拉出白旗,红旗,蓝旗,拉出兔子,鸽子,玫瑰花,拉出台下越来越大声的尖叫。甚至,让人很担心全世界都被魔术师的绳子串了起来。或者,那绳子还会拉出另外一个她。郑玉真怕啊。她不跟父母讨论,却猜了个七七八八。她的训诂学家的父亲,一生是在故纸堆里,走古人制造的迷宫。如果她的名字是他取的,那这个“郑玉”,八九不离十跟郑国某个很生僻的,关于玉的典故有关。这典故,一定还跟象征、人格等若干与玉风马牛不相及的东西有关,还跟他父亲暗暗自矜的男性知识分子的眼泪有关。甚至跟他父亲发现鲜有人了解这个典故后的骄傲有关。她庆幸看到飞机的那天,匆匆打断了他。也可能是他晓得那天的女儿,还听不懂这个曲里拐弯,藏了太多东西的典故。但是,如果,这个名字是她的母亲取的,那恰好相反,母亲终生要做的,不是要走别人制造的迷宫,是自己一直在用抽象的、舶来的词语和概念,制造巨大的迷宫。做女儿的长大后的某一天,很惭愧地在书房里,从一种奇怪的角度去理解了自己的母亲。她惊讶地发现她一切具有冲击力的,佶屈聱牙的,所谓女权主义的文字里,都在控诉,自己作为一个女人,是如何地希望半夜一翻身,她的大腿,能搭上另一条强健的大腿。

这个发现太荒唐,太不孝道了。它难堪得足以成为她带进坟墓的终身秘密。

而那个小郑玉,也许她不用问,就晓得这个“玉”的意思,就是要竹枝化龙,要上重点大学,要嫁另外一个阶层的男人,要把晚年的母亲接进电影里才能看见的豪宅养老,要睥睨把她们赶出了家门的人,等等。

只是不知道为什么,最有底蕴和最直白的名字,竟殊途同归了。

女记者自己的“玉”,却是以为自己更多地接受了西方的人文思想,以为自己最愿意为一切弱势群体热心奔走。尽管,坐在车上假装欣赏县城街道和人群的她,并没有发现,自己没有跟父母,或者跟郑琼花仔细交谈,就这样武断地认定了他们那个“玉”,恰好是最不人文的表现。甚至,她没有跟报社每个同事接触,就深深以为自己在他们中最特立独行,也是玉上有瑕的事情。

她没有这样想。她的思绪,总繁忙飘荡在世上一切需要她关怀的人身上。也就是说,她从不分析自己。车的前头,县委宣传部派来的司机一边开着车,一边热情地介绍着风土人情,她在后面嗯呀哦的,却根本没有听进去。

郑玉,郑琼花,钟文明,钟大姐,犹如落入四个角的星星,联系牵扯起了一种命运格局,等她去解读,等她去干预。

车拐进了一条小马路,郑玉一看见前面的红鱼路小学,就猛然下了决心似的,前倾了身子,大声命令,师傅,我还要去办点事,过几天再走。麻烦您把我的行李运回宾馆,放在总服务台。我就在这里下车。

司机刹了车,有点惊讶。他回头看了看女孩子,才问,那些东西,也放总台吗?他早上过来接她,把县里送她的一大包土特产,也带了过来。这个县的人民跟世上所有的人民一样,为打发千百年漫长的日子,琢磨出了一些稀奇古怪的东西。大多跟吃有关。比如,把鱼放馊了晒干了吃,把豆腐搞霉了再放进地下埋个十天半月什么的。其中还要穿插一些严苛的,不知道有没有用的条件。好像一种酒一定不能让处女膜破了的人来酿一样。这些迂回曲折制作出来的东西,就叫做土特产。为了解释看起来有些变态的它们,人民又发明了一些传说和典故,赋予它们文化的内涵。过去在别的县,女记者收到土特产的时候,还会收到很多印着传说和典故的精美印刷品。而这天,司机说完后,却下车绕过来,从裤子荷包里掏出几张折叠成豆腐干的A4打印纸,递给她说,这是我们部长昨天晚上亲自打的,是袋子里那些东西的最佳烹调方法,她怕您回去不知道怎么煮。郑玉吃了一惊,接过来就扑哧笑了,说,部长……嘻,真是的。说完,她更想马上下车了。

记者证在学校比在个人那里,管用得多。郑玉一亮出它,就受到了符合自己隐性期望值的待遇。不过,这“玉”一般的待遇,毕竟跟郑玉的“玉”理想恰好相悖。女孩子在内心羞愧地按下了它们。

校长如临大敌地调兵遣将,整个学校似乎骚动起来(尽管在校长的命令下,连树上的麻雀都选择了跟骚动相反的方式,回避到了天远地远)。一切不过是为了腾出一个房间,一段时间,腾出指定的人(也就是小郑玉的班主任),满足女记者的谈话要求。

班主任在开始之初,也惊讶女记者和女孩子的重名。郑玉嗯了一声,脸上现出淡然的神色,班主任就不再把名字的话题深入下去了。这是个三十四五岁的妇女,看得出来,是思虑过重,脾气不好的类型。过于强的责任心,消耗了她的能量,使她保持了少女一般的清瘦。仿佛她晓得自己有种让人想冲动认错的气质,所以又剪了时尚的波波头,穿了韩版的可爱型衬衣,化解了它们一些。

在校长特意让出来的单人办公室里,班主任童老师好像听说世界末日来了一样,把眼睛瞪得赛铃铛,听完了钟家的故事。郑玉在叙述中看见对方不断张合的嘴唇,以及起伏不均的胸脯,甚至屋子里显而易听的重重呼吸声。简直有点怀疑,那女人是以夸张的手法,表达她对自己话语的彻底重视。

但是,她又发现,自己好像错怪对方了。女孩子为自己的刻薄感到了羞愧(尽管只有一秒钟)。童老师是真的震惊,愤怒。还有哀伤。因为,她在女记者话语的若干地方,都痛苦地流下了磅礴而隐忍的眼泪,间或还插嘴说,怎么可能呢,这孩子除了爱撕本子外,我一直没发现她别的缺点。

爱撕本子?女记者也停了下来。童老师就说,是啊,三十页的本子用到最后,总是只剩十几页。只要被老师打了叉,或者自己写了个错别字的那页,一定要撕掉。怎么批评都改不了,全班就她本子最薄。

郑玉就说,真奇怪。嗨,算了,先不说本子的事了,我们还是说主要的。她看见童老师点了头,刚舒展的眉毛重新皱起,刚收的泪光重新闪起,她就很受鼓励地,又说了下去。十五分钟后,郑玉看了看对方手里已经绞成一根棍子的餐巾纸,说事情就是这样,我很想从孩子这里找到切口,把事情解决了。

童老师一听,大大出口气,方才解放了自己沉重的悲伤和沉默。她说,好,我一定尽力配合您。不过,首先,我还是要向您道歉,是我工作没有做到家,才让我们的英雄,受了这么大的委屈。我……我太对不起人民教师的称号了。我向您道歉!

女教师说完,就刷地站了起来,向郑玉鞠了个标准的九十度躬。郑玉也就惊得站了起来,有点不知所措的样子。

女记者想,自己的语言其实非常客观,节制,对方怎么会这么武断地判断出,自己是在批评小郑玉呢?她正纳闷着,女教师却已经风风火火走到了门口。她一边走,一边说,您稍坐,我马上把她找来。

话音还没落,人就不见了。

小郑玉再次出现在面前,女记者又想到了刚冲出胞衣的蘑菇头。她的小小脸蛋和细长脖子,那么洁白,那么柔嫩,简直有种能把周围背景褪到黑暗里去的感觉。郑玉不由得心疼起这个跟她同名的小女孩。她在心里决定,无论如何,她也要帮助“小蘑菇头”(她已经给了她这个爱称),指导这孩子走一条高尚的人生之路。

现在是三人对六面在校长办公室了。两个大人坐着,一个小女孩子缩在角落瑟瑟发抖。童老师恨铁不成钢地看了她的学生一眼,清了清嗓子说,郑玉,哦,不,郑玉同学,你认识这位阿姨吗?女孩子抬起头,怯生生看了眼一脸亲切的女记者,点了下头,又马上勾下了头。童老师继续说,记者阿姨今天带来一个消息,说你已经四个多月没去看你爸爸了,而且,你爸爸是个残疾人,还是舍己救人的英雄,是不是?女孩子不敢抬头,也不敢点头了,却把头勾得更深了。小身子有点发抖。

郑玉,抬起头来!童老师突然一声暴喝,大小郑玉都吓得抬起了头,挺直了腰杆。女记者看见,那个跟她重名女孩的眼睛里,一瞬之间,汪满了泪水。

Stop!童老师看来很崇拜日韩剧里的麻辣教师,竟开始学着她们,用英文暴喝了。做班主任的非常强硬地命令道,把眼泪收回去,好好回答我的提问,否则,把整本书抄十遍。

小郑玉于是按照老师的要求,努力仰起小蘑菇脸,拼了老命忍泪水。

郑玉一直听报社同事说,现在的小学老师特别狠,只要孩子犯点错误,就把家长叫去,一训训几个小时。也许是现在的孩子太难管,也许是现在的家长太关注教育把老师给宠的。总之,同事说,小学老师都跟灭绝师太似的。郑玉倒是真的见识了,那会儿流着善良的眼泪,唏嘘不已,把餐巾纸痛苦地绞成一根棍子,沙哑着嗓子,对她鞠躬致歉的童老师和这会儿挥舞着砍刀,大喊“八格牙鲁”的法西斯(这是女记者的幻觉),是多么不同呀。也许,就是要一点狠劲,才镇得住四十几个小皇帝的堂子吧。

童老师的声音还在继续,好,我现在数一二三,三声以后,眼睛上要彻底干透,然后,老老实实回答记者阿姨的所有问题。我开始数了,一……二……

小女孩子慌着用手背擦着眼泪,眼睛惊恐地偷看老师,偷看郑玉。郑玉心都碎了。

“三”还没有出口,女记者刷地站了起来,冷冷说,童老师,我先把她带出去,单独谈谈,好吗?

女孩子一直埋着头,走在郑玉后面。女记者几次回身牵起她的手,她都很狡猾地滑了出来。这让郑玉有了点惆怅。她带着她,闲闲在街头走了半天,问了些不着调的话,才灵光一现,说,那,阿玉,我们到河边公园去走走吧。她曾看见那里有孩子们喜欢的旋转木马。

不是节假日,时间又早,旋转木马好像专门在等着她们两个人。郑玉几乎没有问小蘑菇头坐不坐,就买了两张票说,我们一起坐,还是分开坐?小郑玉也没有想到还有可以不坐的选择似的,有些羞涩地微笑说,分开坐。

女孩子指了匹白马,让郑玉把她抱了上去,同时还帮女记者指了匹棕马,要她跟在自己后面。原来,她不像看起来那么柔弱和没有主见。

木马旋转了起来,一上一下,一前一后,在巨大的阿拉伯风格的大伞下,两个骑手模拟着草原上的驰骋。配乐是《红蜻蜓》。正是小时候父亲带郑玉去骑木马时的背景歌曲。多少年了啊,竟然在另外一个地方,又出现了。

晚霞中的红蜻蜓,请你告诉我,童年时代遇见你,那是哪一天?

晚霞中的红蜻蜓,请你告诉我,采撷桑果放入竹篮,难道是幻影?

一曲下来,女记者竟找到了从来没有过的,无法命名的诸多情绪,繁复交杂在一起。令她走神,令她羞愧。多愁善感一直是她瞧不起父亲的隐秘原因,今天,她在歌曲中发现了跟父亲的相通后,却分外觉得,对不起那飞走的红蜻蜓了。

郑玉怔忡之间,却猛然感到一只小手拉住了她。旋转木马早停了下来,女孩子站在地上,仰着脸,手正伸出来,轻轻拽她。

哎哟,你怎么自己下来了。郑玉慌忙滑了下来。小女孩子不说话,却面有得色地看着她。

两个人的手一旦拉上了,女记者就不愿意放下来。她说,走,阿姨带你吃冰激凌去。女孩子就说,好。一大一小慢慢走在河边的林荫道上,背影仿佛母女。郑玉正在心里斟酌思想工作类的词语,那小女孩子却突然问,阿姨,你刚才为什么哭了?郑玉一惊,停了下来,望着她笑,嘻,你说什么,我哭了?女孩子就用手指了她的脸说,眼泪水还在呢。郑玉一抹,果然弄了一手的潮湿。郑玉就有点不好意思了。她放了对方的手,掏出餐巾纸擦着,自我解嘲地笑着。她一直以为自己是男人婆,是跟感性无关的啊。

那女孩子就又很认真地问,您害怕了?郑玉愣了一下,马上就说,是呀,是呀,我刚才是害怕了。

机灵的女记者借着这个话头,趁势蹲了下来。她注视着面前这个小瓷人,假装无意地,轻轻问她,你有没有害怕的事?女孩子就说,有哇,有哇。比如,狗,蛇,魔鬼,童老师……说到这里,她笑着吐了下舌头。女记者就一把抓了她的胳膊,急切问她,宝贝,你是不是很害怕你的爸爸?女孩子一听,就愣住了,然后她马上低下头,又不说话了。那样子,好像昙花一现的灿烂,重新归于萎靡;又像做了天大的坏事,被人赃俱获,拿了个正着。

女记者赶快把她拉到旁边的条椅上坐下,她感觉小蘑菇头的手又在她的手中挣扎了。不过,孩子到底没有扭过大人。

两个人排排坐在人迹稀少的河边树林,郑玉看了看天,又看了看旁边一直低着头看小草的女孩子,清了清嗓子,然后很沉着很严肃地说,郑玉同学,你马上就要上三年级了,而且,你还是少年先锋队的小队长。你也明白,老师,还有我的提问,不是你不回答就能过关的。这好比在考场上答卷子,不回答,是不行的。你……毕竟还想回学校读书,是不是?

女记者对自己的威胁红了下脸,偷看了对方一眼,然后又温柔下口气,继续说,阿玉,告诉阿姨,你怕不怕你爸爸?

小蘑菇头点了点头。

为什么会怕?他打过你,骂过你?他对你不好过?

小蘑菇头又摇了摇头。

那就奇怪了。你为什么要怕自己的爸爸呢?世上的小朋友都知道,爸爸是最亲的人,何况,你还不是普通的小朋友,你是二年级二班的小队长啊!

这个身份让小蘑菇头微微一震。她想了想,终于抬起了脸。不过,女记者看见,女孩子的眼睛里,已经又蓄满了泪水。阿姨,她哑哑喊到,我不是怕爸爸,我是怕他的腿。

为什么?你应该怜惜,心疼他的腿啊?

不,女孩子痛苦地喊道,我老觉得那里有魔鬼,还有蛇,要跑出来咬我。

那是你的幻想。

不,老师,不,阿姨,我夜里老做这样的梦。

郑玉看着她痛苦的眼睛,隐忍着颤抖的小身子,呆了半晌,才抚了她的背说,宝贝,原来是这样。看来,阿姨应该带你看看心理医生。

不,我不看。小郑玉抖开了大郑玉的手。

看不看,以后再说。阿玉,今天咱们撇开魔鬼不谈,我只是要请你想想,你害怕一些幻想中的东西,很可怜。但是爸爸的腿断了,爸爸很痛,爸爸更可怜。是不是?爸爸没有腿了,你还不愿去看他,爸爸就成世界上最可怜的人了。你想想,要是一只小鸟腿断了,我们都会心疼地帮它包扎,可是爸爸的腿断了……

我不会帮小鸟包扎。要是小鸟腿断了,它就应该去死。我决不会帮它包扎。女孩子打断了她。

郑玉张大了眼睛,丫头,你,你说什么,你说小鸟应该去死?要是你……对不起,阿姨只是假设,假设你的腿断了呢……

我一定去死。女孩子很坚定地说。

女记者倒吸了口凉气,你……你为什么有这样的想法?这想法太……太不可思议了……

女孩子就又打断了她,他们再也变不回原来的样子了,为什么不去死?

女记者越来越冷了,阿玉,阿玉,你这么小,开口闭口死,你懂不懂什么叫做死?

孩子就低下头,掰着指头,盘成老姜的形状,闲闲说,就是消失了,不见了嘛。

消失?女记者有点冷笑似的,消失到哪里?

到我看不见的地方。

阿玉,你根本就不懂死。我跟你说,死不是消失,不是看不见,是眼睛,鼻子,嘴巴,全部烂掉,臭掉,是全身化成灰,埋进泥土里……是……是这个世界上,再也没有这个人了。郑玉想到父亲,哽咽了一下。

小蘑菇头抬起头,慢慢张大了眼睛和嘴巴,看着她。

郑玉突然低低问,你是不是叫你爸爸去死?每天都叫他去死?女孩子点了点头。郑玉就叹口气,说怪不得呢。刚说完,她的手机就响了起来。

女记者听从班主任的请求,带着女孩子刚回到校长办公室,就发现了对方那控制不住的兴奋。童老师的眼睛比她们走之前亮了一百倍似的。

做班主任的想说点什么,又突然发现学生还倚在门边,怯怯望着自己。女人就说,郑玉,你马上回教室去,我要跟记者阿姨谈点事。

孩子应声就消失了,快得像魔法杖点走的。童老师却转过头,满面桃红地问沙发上的郑玉,记者同志,不,记者老师,你们谈得怎样?郑玉淡淡说,不怎么样。童老师就不合时宜地大笑了两声,很快活地说,我早料到了。这些小毛头,可不是那么容易对付的。她拉了个凳子坐到女记者旁边,凑近她,压低声音说,我搞了个特殊的班会,麻烦您参加一下。郑玉不经意地缩了下身子,说,我还有事。童老师就又逼近了一点,说,要不了多少时间,也许只要二十分钟,主要是为了帮助郑玉……郑玉同学。

女记者听到后面半句话,想了想,就说好吧。

其时正是上课时间,走廊上没有人迹。班主任一边窃窃跟郑玉说着话,一边把她往自己的班级引。郑玉在简短的谈话中,知道童老师是想通过班会的形式,让全班同学,都来帮助“思想有问题”的小郑玉。女记者正想说点什么,童老师却转过身,把手指竖在嘴上,无声地对着她“嘘”了一下,郑玉就晓得,目的地已经到了。

二年级二班教室临走廊的一面,有扇低矮的、巨大的窗户,童老师在到达窗户前两步处,突然停住了脚步。她回头看了女记者一眼。这一下,不用“嘘”,女记者也明白了她的意思,她不想让学生知道她们来了。童老师要暗中观察孩子们在自由状态下的真实个性(呵呵,这本来是女记者小学班主任的把戏啊,多少年了,跟那个《红蜻蜓》一样,还活在别处)。可是,顺从停下来的女记者分明从闹哄哄突然转为安静的教室,明白学生早就发现她们了,为什么童老师还要那么弱智地认为,人家没有发现呢?

郑玉有点哭笑不得地看着童老师躲在窗户旁边,倾斜身子,悄悄窥视着鸦雀无声的教室,犹如革命电影里进二退一,正在跟踪的地下党员。她越过班主任的肩膀,却看到小郑玉好像非常惊恐地坐在第五排正中的位子上,头发散乱,脸上有抓痕和泪痕,很显然被人打过了。而前面的黑板上,有非常专业的粉笔艺术体,写着几个大字——感恩的心(当然是童老师的杰作)。“心”字周围,又用粉红和大红,画了很多拟人化的心脏。它们或流泪(鲜血样的红泪),或蹙眉,或长了两个狠狠下撇的嘴角。那些假装正在看书学习的孩子(尤其是男孩子),都越过书本,用幸灾乐祸的目光,看着失魂落魄的小郑玉,又转过眼,顺便看了看那些粉笔画的心脏。

难道,她因为父亲的事,被同学集体欺负了?

女记者刚揪心一想,那童老师却突然取消了地下活动,很正常地在教室外面现身出来。她假装刚刚抵达,不看教室里的孩子们,却往前面一指,回身对郑玉说,您看像不像?我可是在网上查了新闻图片,再根据您的叙述,以及我的想像,设计出来的。

郑玉看见,走廊深处,有个女学生推着轮椅走了出来(帮助他们出场的大人退了回去)。轮椅上坐着一个皮肤白皙的清秀男生,仿佛还流着鼻涕。他远远望着两个大人,笑得很灿烂,很骄傲。那男孩的腿上,盖着一床深蓝色的毛巾被。

轮椅还在哗哗前行,郑玉却头一嗡,一个箭步奔上去,把它拦截在了二年级一班和二班教室中间的无窗地带。郑玉回头问童老师,这是干什么?童老师就礼貌地走过来,跟她解释说,是这样的。我设计了一个情景剧,目的是用直观的教学方式,加强教育的效果。晓之以理,动之以情。郑玉不耐烦地挥了挥手,打断了她。女记者指着停下来的轮椅上的男孩子,想问什么,又不知道问什么,唾沫咽了几咽,自己要被自己口水哽死似的。那童老师就宽容地微笑了一下,亲切地擦身越过记者,一边用餐巾纸帮男孩子擦鼻涕,一边说,是这样的,他扮演的,是郑玉同学的父亲,除了这个剧,我还安排班上的几个干部写了简短的话,在短剧的后面,上讲台去发表对这件事情的看法,共同帮助郑玉同学。

她们正说着,教室里却此起彼伏喊了几声,童老师,童老师,郑玉昏过去了!女记者一听,惊得马上停止了对话,一转身,快步冲进了教室。那个时候,所有装作看书的孩子都解除了伪装,蚂蚁一样,乱哄哄涌在教室的中后段。

她看不见她的小蘑菇头。

小郑玉躺在校医务室静静流泪,等待妈妈的时候,大郑玉终于跟童老师发生了冲突。她非常直率地指责,童老师的班会,太操之过急了。她说童老师根本不懂儿童心理。毕业于地区师范学院的童老师深受伤害,她告诉女记者,师范类的专业课,就是教育学和心理学。而那些文化课,反而不叫做专业课,叫做基础课。外柔内刚的童老师没有控制好自己,她甚至忘记了郑玉是握有舆论权,县领导都要让三分的无冕之王,她杵她说,那你来学校当老师试试看。

这句话后面的意思就很丰富了,弄得女记者最后说话的腔调,也变得很丰富。校长及时出面劝阻了她们,但在女记者冲出红鱼路小学的时候,没有人去送她。

这是郑玉来到世上最大的一次滑铁卢。她过去一直以为自己很成熟,也绷着成熟的神经,做成熟的样子。无论在学校还是报社,她总被人感觉是最阳光,最葳蕤,最有办法的生命,如今在小小的县城,却遭遇了自己为鱼肉的感觉(也许该捂嘴不说的是,她过去一直以为,世界在她面前,是供她解剖的鱼肉)。

这感觉真的很不好,它促使女孩子在县城乱窜了好几条街道,然后又找了仿肯德基店,假麦当劳店,一气乱吃了不少不健康的食品。令她母亲大呼“My God”的食品。

快黄昏的时候,女孩子才蔫蔫地回到了宾馆。她刚掏出房门卡要往匙孔里插,斜刺里却突然冲出了一个人,扑通一下跪在地上,狠狠吓了她一跳。

时间不到三秒,她就看清楚了,原来是郑琼花。郑琼花给她磕了个头,又磕了个头,然后用哭嗓说,记者大人,求求你,不要再去学校了。你要再去学校,我们就只好离开这里了。我家里还有七十岁的老母在村里,我们要走了,谁每个星期去看她。郑玉也不喜欢到外地去,一说去外地,孩子就发抖,她还太小,不喜欢挪窝。她喜欢这里的凉面,还有,还有麦芽糖,南门桥的万花筒也喜欢。不要去了,不要。

郑琼花还在语无伦次地说着,走廊里却跑过来两个保安,不由分说地,左右夹了她的双臂,把她拖了出去。郑琼花在保安的夹肢窝里哑了一会,却在走廊拐弯处,最后伸出头来,大大喊了声,记者大人,放过我们吧!我们不喜欢到外地去生活。放过我们吧!

这呐喊中再没有哭音了,倒显得很理智。郑玉突然明白了,原来她是故意来酒店造舆论的。她也是自己的无冕之王。

走廊安静了半天,郑玉才回过神来。对方不哭了,她却想哭。女记者一边乱开门,一边想,本来自己是来帮助人民的,刚才的一幕,却好像她成了恶霸地主。

真他妈的。她踢了屋子里的椅子,床,甚至落地灯。然后,她就突然想起了自己一直厌倦、逃离、看不起、放不下、打断骨头连着筋的母亲。她花了不少的长话费,急急向母亲叙述了事情的整个经过。这是她有生以来,第一次向母亲求助。即使仅仅三岁,在寒冷冬天玩盆子里的水打湿了衣襟,她也只是浑身发抖地,默默看着母亲(母亲总说她的眼神很神秘)。

意外的母亲在电话那头拼命压抑住狂喜,用很理智很知性的声音,对远方陷入混乱的女儿说,孩子,中国有句古话,清官难断家务事。这是事情的关键。还有一点,我想告诉你的是,在社会后天的道德规范确立之前,谁会喜欢生命的残缺呢。那个和你同名的女孩子,正是不懂得身体残缺和精神残缺的区别,她毕竟还小啊。

郑玉哦了一声,她的母亲就及时挂断了电话,很优雅地。她不能让女儿的软弱过多找到依靠。她终生有暗中训练她的责任。然后,那个女权主义研究者就挺了腰臀不分的身子,踱到自家窗前,眯起眼睛,深沉地注视着暮色中的教职员工宿舍区。

那些明亮而繁忙的厨房。那些暧昧不清的卧室。

十一

女记者回到桃源镇,很委婉地向钟文明表达了小蘑菇头母女的境况(糟糕的是,这境况主要是精神上的,似乎超过了英雄姐弟的理解能力)。男人有了一刻的静默,然后,他突然哗哗推着自己的轮椅,迅速撞向了青砖砌的墙壁。

钟文明用手,甚至用头狠狠敲打着墙壁,大哭大闹起来,不,不,我一直在等你带来好消息。你答应过我,肯定有好消息。你骗人!骗人!你是省报记者啊,你连省长都经常见到,你有什么办不到的啊……你骗人。

那个最大的葱管,一瞬之间,仿佛又涌出了所有的生命汁液。

郑玉惊得目瞪口呆。她感到英雄的所有动作,语气,都仿佛是电影里某些画面的翻版。但那些画面所表现的,并不是英雄,而是另外一种人。女记者迅速意识到,钟文明比较前段时间,已经越来越戏剧化了——他终于把自己想像成了世界上最不幸的人(如果之前仅仅想像成一个弱者,或者一个普通不幸者的话)。

难道是我让他发现了命运的不公,并且迅速养大了它们?

女记者怔忡之间,钟大姐飞快从厨房里跑了出来(当然,她只是在里面做自家两个人的午餐)。铁塔样的女人仿佛不费吹灰之力,就把弟弟与墙壁分了开。她呵斥道,你干啥!你对得起我一天三顿给你做饭吗!你对得起我端屎端尿吗!钟文明听了,就嗷嗷两声,趁势扑进姐姐的怀抱,停止了对女记者的控诉,继续哭泣着。

他不再用词语说话,只用哭声。世上最凄惨的哭声。做姐姐的就叹了口气,掰开他泥里雨里,额头上已经有些血迹的脸看了看,对郑玉说,记者同志,你怎么不把他拉开,要撞昏了……唉,算了,我不说了。我只说,我弟弟本来过去都绝望了,认命了,自从你来了,看,看你干的好事,你看,你把一个好端端的人,弄成什么样了。我现在天天劝他,他都不听了,非要把钟中要回来。

女记者就嗫嚅着,半天才说,我……我……不是你们请求我帮忙的吗?她显出了从来没有过的笨拙。钟文明听到这里,却一下止了哭泣,抬起头来转向郑玉,看着她。那英雄抹了把脸,吞了口唾沫,斗狠般,低低说,记者同志,我想好了,如果你帮不到我,我就自己来。我也是条汉子,别看我瘫了。我可以给各个部门写信求救。给纸箱厂写,给红鱼路小学写,给县长写,我甚至可能给胡主席写。我秋菊打官司,孟姜女哭垮长城。我还要买台电脑上网,到网上去写。我要让全世界人民都站在我这一边,共同声讨郑琼花。我,我还不要她带女儿来看我了,我要彻底把女儿要回来,天天放眼前看着。实话告诉你,我不把钟中要回来,死不瞑目。对了,你,他用指头点着郑玉说,你可以走了,我自己来。记住,我不是一般人,我是英雄,英雄。

姐姐,送记者大人走!钟文明大声喊。

郑玉惊讶而尴尬地看见,男人的眼睛里闪烁着希特勒那种目光。他本来就皮肤苍白,眼窝深陷,眉毛压眼。他本来就徘徊在忧伤与疯狂之间,是她推了他一把。

女记者几乎被撵了出来。

这日子真是变得比剥光衣服还难受。她本来以为自己是侠客,却在四面八方,都成了小人。她本来以为自己智能高超,足以对付高知分子(比如她的父母)和底层社会,却不小心发现,仿佛人人都比她聪明。她还是黄毛丫头一个。这比芙蓉姐姐接受自己不美的事实,还让人钻心地疼痛。

郑玉都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回到县城宾馆的。女记者刚走上宾馆大门的台阶,四下里却涌出几条汉子。那些汉子都背着鼓鼓囊囊的黑帆布通勤包,有的手里拿着本子和笔,有的胸前挂了个相机,还有个只是拿了把花雨伞。不过,他们从四下里突然出现,神兵天降般把女孩子围起来的情景,倒又是像极了某些电影画面。

是电影比照生活,还是生活比照电影,或者,是电影和生活相互影响了。郑玉正在发呆思考,就听见那些汉子噼里啪啦,纷纷自报了家门。原来他们都是郑玉的同行,当地县市报纸电视电台的记者。毛毛一数,好像有五六个人,个个都把名片递了过来(相比省报的男记者,他们的手指短促而粗壮)。

郑小姐,您能说说您是怎样在帮助钟文明父女团圆的吗?

郑小姐,他们具体见面的时间,确定了没有?到时一定通知一声,我们也要去采访啊。

郑小姐……郑记者……

郑玉好想好想本性彻底发作,跟他们好好打一架,但她又深知得罪记者的利害。她想了想,就挂了苦笑在脸上,恳求说,各位大哥,我还有点事,改天再约,好吗?对了,我一定告诉你们时间,一定。她说完,就把他们手上的名片割韭菜一样收了,兔子撒腿般,迅速撤向了宾馆的深处,完全不管后面此起彼落的叹气和招呼。

女记者一进房门,马上就拨通了那个送菜谱的宣传部副部长的电话。她喘着粗气,择其要点,结结巴巴把自己遭遇的困难说了。她说她工作还没做到头,她要求县里能够继续帮助钟文明父女。她撒谎说省报有非常重要的采访任务要她离开此地。她在电话里代替钟家提前对各级领导表示了最诚挚的谢意。好像她是钟文明的亲妹妹,小郑玉的亲姑姑。

女部长在电话那边微笑着(郑玉感觉到了),平静听完她火热得语无伦次的叙述,半晌,才温婉地感谢了郑玉。好像她是钟文明的亲姐姐。女部长说,小郑,这种家务事,由组织来出面,就太可笑了。正是有你这样有良心的,关心人民疾苦的大记者到来,这个事情,才出现了曙光。不用怕,小郑,我们会在背后支持你。采访任务完成后,你可以继续回来操作。这个事情,我还不允许别人插手,专门留给你操作。我正打算以此为突破口,好好宣传,树立一种新的社会风尚,一种高贵的道德情操。女部长突然问,小郑,你看了今天的报纸吗?郑玉警觉反问,什么报纸?女部长就说,当然是我们县的报纸。你好好看看。看了再跟我沟通。其实,你是这方面的专家,一看就明白我要干什么。这个事情只是个引子。我那个庞大的宣传教育计划,可能还需要你聪明的头脑,帮我点化一下。

郑玉一放下电话,就马上通知客房部送了张当天的报纸来。服务员一转脚,郑玉就赫然发现,第二版上印着她和钟文明的大幅照片(幸好这一步还没有小蘑菇头的)。旁边的主题是——让世界充满爱,副标题是,美女记者人美心更美,为弱势群体热心奔走呼告。而在版面右上方,不经意的地方,有“和谐社会新风尚系列报道”的小小字样。那小字旁边,还有又像红旗,又像彩带的专门LOGO。

郑玉差点昏倒。她呆了半晌,才急急忙忙拨通了母亲的手机。不凑巧的是,高雅的女教授正在菜市场跟鱼贩子讨价还价。母女二人都意识到了这不是深入对话的时机,做母亲的就说,简单讲,有什么事?郑玉就说,妈妈,我被绑架了。话音一落,那边突然传来哗哗啦啦的水声和旁人的惊呼声。郑玉马上高声纠正,说我是打比方,打比方哈。

十二

当天晚上,郑玉没有如约打电话,向母亲深入请教。她甚至带着一种自虐的快感,把母亲的手机和座机暂时设为了拒绝呼入的号码。她知道母亲会有多么担心。但她仿佛觉得,自己是为大半辈子没有性生活的父亲,做最后的审判。当然,也将是唯一的一次。

哦,父亲常年沉在书桌阴影下的双腿里,也有蛇吗?

女孩子在初夏的夜晚,紧闭门窗,把自己全身脱光,粽子一样严实包在被子里面,连头部也囊括在内了。而过去,她是最怕深入沾染宾馆寝具的。母亲也多次叮嘱她自带床单被子出差,如果不是这建议太具有不可操作性,她早就照办了。现在,这个连沟沟壑壑都紧裹的身子,看起来像一个巨大的,白色的,瑟瑟发抖的蚕茧。

她忘记了这是千百人用过,还可能发生过很多不敢琢磨的细节的被子。

早上五点过的时候,女孩子全身大汗地从被子里钻了出来。她听见县城远处有了隐约的鸡鸣。她冲进卫生间,痛痛快快大洗了一番,走出来的时候,已是早上七点。她打开窗户,一阵微凉的晨风吹来。她打了个寒噤,切切实实感到,全新的一天开始了。

然后,女孩子出了宾馆,循着街道,问了路人,找到本地最出名的口水凉面馆,填饱了肚子。又在街沿边,叫挑担子卖麦芽糖的老汉,给自己敲了整整一斤糖,攥在手里,又往南门桥赶了去。

没想到,南门桥的万花筒,已经不是郑玉童年时那种变出四方连续、二方连续图案的万花筒了,不是《红蜻蜓》一样不变的了。女记者通过窥视孔,看到里面不断更换的,竟然是各位明星的相片。周杰伦,蔡依林,甚至还有潘长江。

女孩子感到了犹豫。还有别的吗?她问。老板就说,只有我们文具巷有,全都一样。老板说完,又补充了一句,这种就是最高级的了,你还想要哪种?女记者吞了吞口水,说不出话来。

她知道郑琼花这阵轮到夜班,她果然在水巷子香水月季旁的屋里,又看到了她。不过,粉红的月季变成了金黄色。不知道是不是那盆,还是她看错记错了。

女记者主人样,自己找凳子悄悄坐了,把手里的麦芽糖和万花筒悄悄放在茶几上(她过去狮子样勇往直前,第一次送礼讨好人,还有点害羞),然后,她对着一直低头织毛衣不理她的郑琼花说,对不起,可能我还是太年轻了,本来一片好心,要帮助双方的,没想到,好心办了坏事,反而让你们增加了烦恼。

郑琼花变得深水静流般,不动声色。

女记者又说,我这次是真的要走了。走之前,麻烦你做通女儿的工作,我带你们去看一趟钟文明。

女人还是织毛衣。

女记者又说,你看报纸没有,不去是不行了,全县的人都晓得你们不去了。我要走了,口水都会淹死你们。

女人就停了手上的活,抬起头,愤愤说,既然全县的人都晓得了,我们更不去了。

原来她已经看了报纸,或者看了报纸的邻居工友,已经告诉了她,或者怎么样她了。女记者就说,你不要面子,小郑玉还要嘛。

女人便一下站了起来,扔了毛衣在椅子上,大声说,少来!你既然把我们母女逼到这一步了,我走,我们走,走了让你们现世报,还不行吗?实话告诉你,大记者,这几个月孩子没去看她爸,除了不愿意,也有别的原因,并不等于她永远不去。好了呢,现在你两头一挑拨,事情闹这么大,想整死我们一样,我还真不服气了,我还偏不去了。实话告诉你,过去离婚的时候,他们钟家出了十几个包谷儿在法庭外杵着,秋风黑脸的,都没吓倒我。我是吓不倒的!

郑玉就讨好地说,看得出来。

女人又气得愣怔半晌,然后想了想,很心烦似的,哗哗冲进了堂屋旁的卧室,从里面放话出来说,算了,你本来也是个外人。我不想跟你说,你走。你快走吧。

郑玉也站了起来,在堂屋里有点凄惶地转了转,想了想才说,琼花姐,不要生气了。这个事情,算我对不起你。你一走可以了之,我却不能了,你帮帮我,我也帮帮你。

里面闷闷说,你能帮我什么,帮倒忙还差不多。黄瓜才起蒂蒂,装什么老姜。

这句话点到了女记者最大的痛处,她恨不得冲进去扁那女人。不过,她到底忍住了,为了大局,个人的,钟文明的,宣传部长的,甚至省报的,或者社会风气的(呵呵,女孩子还是习惯以为真理和正义在握)。郑玉用几乎是就义般的口气,继续耐心劝说对方。她说琼花姐,我知道你要走,但肯定还没有很好的去处,是不是?还很害怕背井离乡,是不是?我告诉你,我可以帮你。如果你走之前,愿意带着孩子跟我一起去看她爸爸,照几张相,我可以帮你在省城找到住处和工作,还可以帮你女儿联系上学的事。当然,工作只是什么营业员、推销员、美容助理之类,房子是平房,房租也需要你出,学校当然不是重点。但是我保证你们母女能够在省城生存下来。只要你保密,不告诉任何人是我帮你逃走的。说实话,我也不愿蹚这个浑水了。

女记者竟然说了“逃走”这个词,她自己,甚至郑琼花,都没有发现。

里屋沉默了。外间就抓紧机会说,我要是说话不算数,不帮你,你可以到报社来闹。你不是很会闹的吗?你一闹,领导一批评我,我就害怕了。明白了吗?

里屋更加沉默了。外间就赶紧补充了一句,我最多给你两天时间考虑。

女记者一说完,赶紧走了,好像那个郑琼花已经答应了。她生怕她反悔似的。

十三

没有用到两天,一切迎刃而解。郑琼花母女去看钟文明的日子,飞快确定了下来。好像力量的各方,都希望尽快画上句号。只有钟文明姐弟以为这是个逗号。

在女记者的努力下(主要是以照顾孩子心理为借口),这个事情排除了别的人参与。比如宣传部,比如各媒体,比如钟文明的娘家残联等等。出发那天早晨,郑玉看到了,除郑琼花母女和她外,只有宣传部派来的那个司机和童老师(据说小郑玉最后投降,有一半是童老师的功劳,另外一半,当然是她的妈妈)。

上面包车前,女记者想伸手去牵另外一只手一直牵着自己母亲的小蘑菇头。那孩子却躲瘟疫一样,惊恐躲到了郑琼花身后。她穿着童老师指定的,喜气洋洋的红色连衣裙,脸色却对比得很苍白。女记者明白,她与她的隔阂,再次放大膨胀了。幸好以后在省城,她还有机会跟她重修旧好。而孩子的母亲,却在上车门的瞬间,悄悄侧身对女记者说,我很不容易的。郑玉就淡淡说,我晓得报答你。

一路无话。先前热情如火又冰冷如水的童老师,现在也跟郑玉保持了礼貌的距离。

车停在钟家一百多米远的马路上,从马路有一条小路直通钟家后门。他们刚下车,就发现钟文明姐弟已经一高一矮,造型成雕像般,等待着他们了。最让女记者头大的却是,姐弟俩旁边,还站着一二十个邻居,男女老幼,一律沉默着讪笑。

小蘑菇头一看这阵势,就马上一扭头,转身又跑上车,死活不愿下来了。大人们只好重新上车,苦苦劝说。即使母亲百般恳求,童老师千种威慑,也无济于事。最后没有办法,郑琼花只好尝试去抱她。孩子却又踢又咬,使出了罕见的野蛮来抗拒,力气比郑琼花还大似的。

童老师非常恼火,她吼道,郑玉,你要是不下车,就不许回学校了。

孩子就说,不回就不回。

童老师就说,小毛头,我还不信我们几个大人,还弄你不下去。司机同志,你们男同志力气大,来帮个忙。童老师说着就走过去,推开郑琼花,要自己去拖她的学生下车。这个时候,女记者醍醐灌顶,不知道为什么,竟突然认为,宣传部和媒体的介入,其实是红鱼路小学的计划(某个工作计划中的一环)。女记者想到这里,就有点愤怒了,她也变了野蛮的样子,冲了上去,一把推开童老师说,孩子不愿意下去,就不下去。我去把他爸爸推过来,隔着车窗看看就行了。话音刚落,大家却感到了不对劲,面包车周围一下变得闹哄哄的。原来,是钟大姐推着弟弟,以及后面跟着的一大群看热闹的人,主动走过一百多米长的小路,来到了马路边上,面包车下。

车上静了下来,车下也静了下来,舞台让给了父女俩。大家看见,钟文明十根小葱管捏着一大把餐巾纸,不停地擦着最大的那个葱管。他涕泪四流,在车窗下面仰望着女儿的半个脑袋,凄切地呼唤——

女儿啊,宝贝啊,你终于回来了,回来看你世上最可怜的爸爸了。女儿啊,宝贝啊,你知不知道,爸爸有多想你啊,为什么你到了家门口,都不愿意下车来看爸爸一眼啊……

仿佛天地都沉默了,只有马路上偶尔飞驰过去的汽车,与他的声音伴奏。无论是车上还是车下的人,却都没有陪伴他抹泪。或者是大悲看起来有点像大喜,大家都挤不出眼泪来。

女儿啊,宝贝啊,爸爸需要你的爱啊……

钟文明还在呼天抢地,一切都像在背某部琼瑶剧的台词。女记者私下了解过,过去的钟文明,情感是十分内敛和羞怯的,“爱”字都说不出口。现在,他爱的表达也破了胆似的。犹如一个处女泼了。

女记者冷冷下了车,对着他说,钟文明同志,你先停下听我说。钟文明马上止住了悲声,凄凄惨惨看着郑玉。他听见她说,钟文明同志,不要把自己想成世上最可怜的人。这个世界上,每分钟就有好些个人饿死,把自己想得太悲惨,对你的身体不好。她刚说完,却看见郑琼花已经把女儿拖了下来。那女孩子不再反抗,却半躲在母亲背后,瑟瑟发抖,而母亲的目光,却仇恨地看着前夫,好像要杀死他似的。

人群嗡嗡响起了杂音。这个时候,那个钟大姐就开口说话了,她说钟中,既然你下来了,就跟爸爸抱一个,今天抱一个就算了,以后……

她的话突然被一辆呼啸而过的警车打断了。大家只看见她嘴皮动,也不知道后面说的是什么。

警车过了,大家才听见,小女孩子也在母亲后面哭了。她一边哭,一边喊着,不,不抱,不抱。小身子瑟瑟发抖。那个宣传部派来的司机实在看不过去了,便从车窗伸出头来,说,不抱就算了。部长要我马上回去,就这样吧。那个……那个啥英雄,今天你就忍了吧。

这个时候,童老师却拿着相机,从车上跳了下来,对大家说,来都来了,一定要跟爸爸抱一个。她转向郑琼花母女,大声说,你们这个样子,太丢红鱼路小学的脸了。来,今天一定要把功课做完了才走。郑玉同学,郑玉同学,Stop!抹了眼泪,过来抱爸爸。

人群喊了起来,过来抱一下,抱一下嘛。自己的亲爸爸嘛,未必还害羞!

郑琼花就挺身说,她怕他的腿,她说里面有蛇。女记者到此也彻底服了气,她赶快装上笑脸,帮着请求,童老师,今天就放过她吧。

做班主任的于是狂笑了两声,说太可笑了,怎么会有蛇?枉自你上了两年学,我白教你了,一点知识都没有。郑玉!童老师走过去,一把拉出女孩子到人群中间,大喊了一声,抬起头来!女孩子惊得马上抬头,惴惴看着她的老师。然后,那个多次被评为“百年树人优秀骨干”的女人就一跨步上前,猛地掀开了钟文明腿上深蓝色的,肮脏的毛巾被。

看看有没有蛇!看看!女教师大声说。

一瞬之间,女记者听见了女孩子的尖叫;接着,她看见小蘑菇头瞅个缺口,飞快冲出人群,转身跑向了马路的深处;再接着,女记者又听见了郑琼花的尖叫,还听见了钟文明和他的人群此起彼伏,交叉重叠的尖叫;又接着,女记者就看见马路尽头,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飙出了好几辆车。

仿佛马路刚才的静默,只是为了此刻的爆发。

蓝天上白云朵朵,有马,有象,还有小狗的窝。那个跟她同名的小姑娘穿的是红蜻蜓一样的红连衣裙。她奔跑的姿势昂首挺胸,像世上最勇敢,最骄傲的战士。她显得快活无比地冲向了它们。她要切断它们!

它们是——

拖着钢筋的大卡车、合着窗帘的双层旅游车、裎亮乌龟一般的奥迪车,以及违规载了一车唱着《香水有毒》的村姑的农用小四轮车。

黄的车。白的车。黑的车。看不出本来颜色的车。

责任编辑周昌义

分类:中篇小说 作者:桢 理 期刊:《当代》2010年3期

目录
设置
设置
阅读主题
字体风格
雅黑 宋体 楷书 卡通
字体风格
适中 偏大 超大
保存设置
恢复默认
手机
手机阅读
扫码获取链接,使用浏览器打开
书架同步,随时随地,手机阅读
收藏
换源
听书
听书
发声
男声 女生 逍遥 软萌
语速
适中 超快
音量
适中
开始播放
推荐
反馈
章节报错
当前章节
报错内容
提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