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跃斌黑龙江省铁力市文联主席,曾发表小说多篇。
一
伪满铁山包顺天小学操场上立有两根旗杆。东边的一根高,挂的是日本国旗,白布上血着一圆落日;西边的一根低,挂的是伪满洲国五色旗,红蓝白黑遍地黄,憋憋屈屈地蹲在角落。按照学校章程,每天早上,全校师生做的第一件事就是列队观升旗,唱国歌。先升东边的日本国旗,唱日本国歌;再升西边的伪满洲国旗,唱伪满洲国歌。而后,就是向东方鞠躬,拜天照大神;再向西方鞠躬,拜伪满洲国皇帝。王一民说,什么满洲国皇帝?说得好听。不就是日本人操纵的一个傀儡么!
王一民是在心里说这话的。
王一民不想参加升旗仪式,不想唱歌,不想鞠躬,就站在钟下看,像看一个耍猴的,远远地,眯着眼睛,撇着嘴,一手拎着钟锤,一手把着钟。那钟由一段铁轨做成,两尺来长,挂在一棵榆树杈上。榆树已经很老了,弯着腰,朝西伸出一根胳臂,垂在教室的最东边。铁轨钟就挂在胳臂上。王一民是新来的敲钟人。
那时,东方的太阳已升起一竿子高,把老榆树拖出好大好大的一团黑影。王一民影在黑影中。他身材居中偏高,一米七五以上;两条罗汉眉,又浓又黑;一双鸳鸯眼,又明亮又有神。他两眼之间的印堂既宽且平,这样,就显得鼻子有些高。高高的鼻翼下,一张元宝嘴总是抿着,看不出悲哀,也看不出欢喜。
这让横木有些担心。
横木是顺天学校的校长。他年龄与王一民相仿,二十六七岁的样子,身材却比王一民短,充其量也不过一米五六,加之他穿的是一套宽大的军服,两条小腿上又打着绑腿,就显得身材更矮了,冷眼看去,克隆的武大郎一个。如是,在日本国读书时,当横木现任的妻子木村找到王一民,向他哭诉横木像武大郎时,王一民无言以对。
王一民是前几天被横木救下来的。那天午后,日本人抓浮浪,当劳工修铁路,抓住了王一民,正朝大汽车上扔的时候,横木过来了。横木认出了正在挣扎的人是王一民,就慌忙跑过去对那几个日本兵喊,他是我的朋友,你们放了他的干活。日本兵平常都很尊敬横木校长,见横木求情,便放了王一民。横木把王一民带到了学校。他乡遇故知,两个人都很高兴,话说得又老又长。最后,当横木问王一民到铁山包来做啥时,王一民说,他是投奔横木找个工作的。其实,王一民到铁山包是来找北满省委的,结果,北满省委转移了。当他从省委驻地老金沟走进铁山包时,不幸被日本人抓了浮浪。幸运的是,他遇到了横木,一时仓促,便编了个找横木的理由,来应付横木。横木信以为真,就让王一民先到学校敲钟,说是等到新学期开学后再让他讲课。横木还说,课教到一半时换老师对教学不利。这是横木明面解释的原因,暗地里却是横木对王一民怀有戒心。因为当他询问王一民为什么从关里跑到关外,跑到关外这几年又做了什么的时候,王一民却王顾左右,问起了木村。王一民问木村有他的用意,意在提醒横木记住自己的诺言。横木曾对王一民说过,将来不管王一民遇到什么情况,只要王一民找到他,他都会帮忙,全力以赴。
横木是在日本国说这话的,当着木村的面。那时,他和木村和王一民是同学,很要好的。横木深深地爱着木村,爱得死去活来;木村爱的却是王一民,爱得缠缠绵绵。只可惜横木看出来了,王一民没有看出来。横木就找到王一民,说,我爱木村已经爱到发狂了,得不到木村我会死掉的,可木村爱的是你,你说怎么办啊?王一民就笑,有一股艾蒿味,说,你说木村爱我,我怎么没看出来呢?王一民又说,请横木君放心,我的家庭是个守旧的大家庭,我的父母不会同意我娶个日本媳妇的。王一民先说的话是真话,他真的没看出木村对自己的爱情,尽管他朝思暮想,有时梦里呼唤的都是木村的名字。王一民后边说的是假话。他是铁着心肠说这话的。他说这话时脑袋里嗡嗡轰响,像转着一架直升飞机。横木听了便开口大笑,笑得泪流满面。笑过了就去找木村。当天傍晚,木村找到了王一民,脸色灰灰的,眼圈红红的,像是哭过了很长时间。王一民立马明白了横木并没有说谎,自己是犯了一个足以让自己悔恨终生的错误。他沮丧地低下头,为自己的粗心,肠子都悔青了。木村恨了王一民一眼,哽咽着说,横木都跟我说了,说你并不爱我,那是你的本意么?王一民不敢抬头,更不敢回木村的问话。为了朋友,他只有牺牲了自己。木村哇的一声哭了,哭得泪水满面。就在这时,横木跑了出来,将木村揽在怀里,对王一民说了那番话,信誓旦旦。
早会散过,横木去找王一民。那时,王一民刚刚敲过上课钟,朝敲钟人草屋走去。在门口,他听见后边有脚步声,急匆匆的,一回头,目光就与横木对视了。
横木皱皱眉,问,一民君,你的,为什么不参加早会?
王一民转头瞭了一眼那根铁轨,说,我是敲钟的。
横木说,敲钟的,也要仪式的参加,只要是学校里的人,统统地参加。
王一民说,我怕误了敲钟。
横木摇摇头,两只眼睛眯成了一条线,说,这理由的不是,一民君。我们是朋友,说话可以开诚布公。你不向东方鞠躬,作为日本人,我的理解。可你不是满洲人么,为什么不向西方行礼?
王一民暗自吃惊,想,这日本同学,好厉害啊。王一民心里这么想,面上并不表现出什么,他掂掂手里敲钟的锤子,说,你说错了,横木君,我是中国人。一字一板。
横木摇摇头说,一民君,单凭你这句话,我应该先送你到矫正院去,让你接受接受教育,等你思想转变后,再接你回来。
王一民斜了横木一眼,说,如果你不相信我,我还是走人吧。
横木说,我不让你走。你是一个人才,我期待你思想转变后再为我们效力。何况……横木沉吟了片刻,又吞回了想说的话。他想说的是,我要是不留你,连木村都不会饶过我。但他没有说出口。横木是个妒嫉心强又爱面子的人,让王一民知道木村心里还有王一民,他受不了。
王一民脸色铁青,两腮激烈地搐动,像是触了电。同学四年,他知道横木的性格,话说出口,十头老牛也拉不回头。他不再说话,只是看横木,两眼像两把刀子,寒光飒飒。横木便有些心虚,懦懦地说,一民君,你如果后悔,现在还来得及,只要你说一句话。从内心讲,横木对王一民并不欢迎。这原因也并非是怕木村旧情萌发,再与王一民擦出感情的火花。他深知自己的妻子,典型的三从四德贤妻良母,是那种一旦选择了就永不背叛的女人。他担心的是王一民,怕王一民来历不明给自己带来麻烦,也怕在自己手上毁了王一民,对不起王一民,对不起木村,也对不起自己的良心。因此,他想把王一民送到大荒地矫正院去,考验考验教训教训。王一民自然明白横木的用心,但他认为横木这样做是太狠毒了一些。他这样想,脸上乌云密布。横木见了,以为王一民是后悔了,就抬头看王一民,两眼眯成了一条线,等待着王一民向他低头。王一民却佯作不见。其实,那一刻他是想起了姜团长。
一个月前,抗联三师郑主任到了独立二团。团长姜玉国见郑主任来了,阳光着一条又黑又瘦的脸,咧开大嘴说,你来得正好。我们刚好打了一只狗熊,我去给你焖熊掌,让和民先陪你说会话。和民就是王一民,在抗联队伍里,他瞒了自己的真实姓名。这样的事很普遍,在当年敌强我弱的形势下,只有保护好自己,才能更好地打击敌人。
听了姜团长的话,郑主任就嘿嘿一笑,很灿烂地说,来得早不如来得巧,早就听说姜团长拉杆子前是名厨,看来我还真有个口头福啊。说完,意味深长看了姜玉国一眼。姜玉国并没有看出什么,说完话就走了,去给郑主任焖熊掌。要不怎么说当局者迷呢,姜团长没有发觉,旁观者和民却感觉到了。和民禁不住地想,这是怎么一回事呢?郑主任平时没有这种眼神啊。他这样想着,便问,郑主任,你到二团是有什么重要的事吧?郑主任点点头,又朝姜团长走的方向盯了盯,很严肃地说,我来传达师部的命令,今天晚上由你动手解决了姜玉国。和民脑袋顿时大了,头皮麻木,周身上下哆嗦成一团。太出乎意料了。怔了好一会,他才醒过神来,说,郑主任说的是笑话么?郑主任沉着脸说,这种事还有开玩笑的么,我再重复一次,这是命令。和民耷拉下来脑袋,好半天也说不出话。郑主任等得不耐烦了,拍拍和民的肩膀说,你,和民同志,横竖得表个态吧?和民踢踢脚下的积雪,硬硬地说,我不干。玉国是团长,我是副团长。让副团长干掉团长,这算怎么一回事呢?郑主任嘴角一撇,说,我再重复一遍,这是组织决定。和民说,组织决定也得有个理由吧?郑主任说,我让他打大塘镇,他不肯。下级不服从上级,这还不是理由么?和民摇头,说,不打大塘镇我也是同意的。我认为姜团长说得有道理。我们抗联打到今天,剩下的人已少得可怜了,我们不能拿鸡蛋碰石头,用几十人去打几百人。听和民这么说,郑主任咬咬牙,用力抠下一块老榆树皮扔在地上,斜眼审着和民说,你可别忘记了,你是从小日本回来的。他说这话时,右手正扶着一棵老榆树。老榆树的皮裂得像张开的一张张嘴,大大小小,郑主任抠下一块树皮,就像撕开了一张嘴。和民盯着郑主任扔到地上的榆树皮,明白那是给自己看的,意思是假如不听他的话,他也会处理掉自己,像抠树皮一样。和民心里没鬼,便不惧怕郑主任的威胁。和民从容地说,我从日本回来怎么了。你考察也考察了,考验也考验了,我对党也没有半点保留。不管如何,单凭这一条理由,我是不会执行你的命令的。郑主任翻翻眼皮,缓了缓口气,说,还有一个原因,师里怀疑姜玉国是内奸。你也算老党员了,应该清楚,我们抗联的事,大多都坏在内奸身上了。我们今天不痛下决心解决姜玉国,也许明天就会被他干掉。和民不以为然,说,自打投入抗日联军,姜团长可立了大功,说他是奸细,要有可靠的证据。
郑主任恼了,说,你是党员,和民同志,一切行为要从党的利益出发,不能感情用事。否则的话,后果不堪设想。郑主任说到这儿,盯了和民一眼,看和民无动于衷,以为和民没有听明白自己的话,又补充说,你要记住,和民同志,你是从日本国留学回来的,这也是对你的一次考验。和民说,我不能做这件事,我也反对做这件事。郑主任抬起右脚,狠狠地跺了跺,说,你要是不干掉他,我们就要考虑处理你了。说完,一抬手,又抠下了一块树皮,扔在和民脚下,像是扔下一块生死牌。和民的脚下就掠过一股冷风,从下到上,很快透过了全身。他已明白了郑主任的用心,也清楚了自己目前的处境,只好退一步问,这事,师长知道吗?郑主任听出了和民的动摇,拍拍和民的肩膀,说,你放心,这事是我与师长共同定的。和民说,让我再考虑考虑吧。郑主任说,还考虑什么,等一会儿出发,姜玉国打头,你跟住他,趁他不注意,就执行了。要记住,这是组织的命令,是不容置疑的。另外,我也可以坦率地告诉你,我跟在你的身后,而我,是带着师部的警卫班来的。说完,郑主任回头向林子那边瞭了一眼。顺着郑主任的目光,和民就看到有几个战士站在林子外,正朝他们这边警惕张望。郑主任微微一笑,说,走吧,我们到姜玉国那边看看,别让他产生疑心。记住,这是对你的一次考验,真的很严肃,也很残酷。不过,我们没办法啊,同志。说罢,他站在原地,示意和民先走。和民略一迟疑。郑主任又是一笑。他明白和民是防备自己了,就走到了前边。跟在后边的和民迅速思量着取舍,脑袋里变换着蒙太奇,像演电影似的。最终他横下了一条心。
饭后,队伍出发了。像往常一样,和民走在前头,姜团长走在第二位。在穿越一片老树林时,和民蹲了下去,装作系鞋带。这样,姜团长就走在前头了。走在第三的郑主任见和民蹲了下去,知道和民要动手,就站住脚,横起一条右胳臂,示意他身后的人收住脚步。和民回头看郑主任,心存一线侥幸,希望郑主任能收回成命。郑主任却右手握紧拳头,朝下砸了两砸。这意思是再明了不过了。和民一咬牙,举枪扣动了扳机。枪响人倒,倒在地上的姜团长艰难地回过头来,惊愕地瞪着和民,只说出一个字,你……和民站起身,泪水盈眶,回头看着郑主任,哽咽着说,把……姜团长的尸体埋上吧。郑主任推了他一把,说,走,对待内奸,我们不能有半点的同情。和民摇摇头,说,我总不相信他是内奸。郑主任笑了,说,同志啊,你的脑袋里缺根弦啊。说完,郑主任好像很随意地用右手食指捅了一下和民的脑门。和民的脑门立马穿过一股冷风。就在那一刻,和民决定离开这支队伍,找北满省委去,再换一个战场。
当天晚上,借查岗的机会,和民走出了密营。那时,大森林里漆黑一团,有小风从林间掠过,发出飕飕的响声。和民带着自己的警卫员小蚱子,走到那棵老椴树下,找到了姜团长的尸体。他闭上眼睛,先稳定了一下自己的情绪,而后跪了下去,用两手扒拉着落叶,一边掩埋团长,一边低声倾诉:玉国啊,姜团长啊,你不能怪我啊。这是郑主任下的命令,我不能违抗啊。黄泉之下你如果有知,就在那儿等着我吧,到时我会把事情的来龙去脉都讲给你听。和民一边哭泣,一边叨唠着。小蚱子一边流泪,一边帮着掩埋姜团长,手里乱扒拉着落叶,一句话不说。他无法明白,郑主任为什么要杀姜团长,而杀姜团长的人又是副团长。
确定不会再看见姜团长的身体了,和民站起身,抬头望着黑蒙蒙的树冠,如痴如呆。小蚱子也立起身,搓着两手,抬头看着和民,能看见的也只是副团长一个高翘的下巴,不停地抖动着,抖动着。过了好一会,和民低下头,对小蚱子说,你回密营吧,我不能回去了。记住,如果郑主任问你,你就说和民走了。临走时让我告诉你,他不是逃兵,只是换了一个战场。
小蚱子眨巴眨巴眼睛,问,能不走么?
和民摇摇头,说,孩子,你现在还小,懂得的也少。如果我再呆下去,下一个挨黑枪的就是我。听我的话,把我的枪带回去。等我走一会,你再开两枪,回去就说,你见我走了,开枪想打死我。说着,和民把手中的盒子炮递给小蚱子。
小蚱子的泪水就哗哗流下了,说,要不,我跟你一起走吧?
和民摇头,说,不要说傻话了。听我的话,我走了,看不见我的影子时,你就开枪。
小蚱子问,能告诉我你要上哪去么?
和民沉默一会,道,我听说北满省委在铁山包的北山里,我去那里找北满省委,向省委汇报这里的情况,再向省委请求,留在那里和省委一起活动。记住,这些你知道就行了,对任何人都不要说。
小蚱子说,我记住了。
和民回头看了小蚱子一眼,突然抱住了小蚱子。
小蚱子就感到有一股泪水淌到了自己的脸上,热热的。
和民松开两臂,抬手抚摸了一下小蚱子的脸蛋,转身走了。背后传来了小蚱子的哭声,呜呜咽咽。走出十几步后,和民回过头,说,小蚱子,开枪啊。
二
大荒地矫正院是一所大院,像一座小城,四四方方。院墙是用土伐子垒成的,一块块大小有如长城砖。土伐子也是一种砖。只不过这种砖是由草皮砌成的。在北大荒,千百年的荒草地上,野草们一年年地疯长,一年年地枯死。地面上的叶啊,花啊,茎啊,果啊,最终都变成了黑土。而地面下的那些根则编织成一团团的网,纵横交错,盘根错节,扯成一米多厚的网络。这土有如水泥,根如钢筋,用快锹切成一块块的大砖,有骨有肉,再一块块垒起来,要比垒城墙容易得多,当然也没有城墙牢固。
矫正院里有五趟草房,每趟都是十五间。这些房子都是用拉合辫拧成的,冷眼看去,与一般民居相同,黄墙黄草,但仔细看去就会发现,每趟房子非但开着十几扇门,而且,每两扇门中间,高出门楣之上,还有一扇小窗户,窗户上安着铁栅栏。这让人想到监狱的望风口。其实,矫正院名义上关的是思想犯、政治犯和经济犯,目的只是帮助他们更新思想,而实际上关在里边的人与监狱里的犯人没什么两样,差别只在没有镣铐,又有一点自由。
除了五趟草房,矫正院里还有四栋砖房。四栋砖房一律红砖红瓦,与五趟草房形成鲜明的对比。草房显得卑微,晦气;砖房显得狂妄,霸气。这种狂妄霸气还表现在它的位置上。四栋砖房全横在大院前部,左两栋,右两栋,居高临下,像庙里的四大金刚。
横木对王一民似乎还算够朋友。他在走出矫正院时嘱咐院长黑男,说王一民是自己的老朋友老同学,刚从日本国回来,说他只想让王一民在这里吃吃苦,换换脑,再把他领回去。黑男只是笑,咧开大嘴,眯着眼睛,并不说话,心里嘲笑横木:你这个书呆子啊,横木。你以为矫正院是戏园子啊,说进就进,说出就出。凡是进矫正院的,三个月五个月能出去就算皇恩浩荡了,还想几天出去,做梦吧。
横木猜不出黑男的心事,却看出了黑男脸上的诡谲,心里就有些后悔。可事已至此,他也只好让王一民在这儿呆几天了。仅是几天而已,横木想,又能如何呢。有我的面子,黑男总不至于像对待其他人那样对待王一民吧。他这样想,就跟黑男说,别给一民君编号了,过个三天五天,我就来把他领回去。按规定,凡进矫正院改造的人,都编成号,就像军马场里的军马,区分只是军马的号码烙在臀上,而矫正院里的人刻在心里,叫在嘴上。平常时候,监管人员喊人,被监管的人之间互相称呼,就喊多少多少号,而不喊名字。时间一长,甚至住在同一屋里的人相互之间也很少知道对方的姓名,只知道对方的号码。
横木刚走,黑男就让一个警察把王一民带到515号监室。警察让王一民跟着他走,从第一栋草房走到最后一栋草房,最西边的一间。王一民这才明白,前边的5,是第五栋房的意思;后边的15,是第十五间屋的意思。
在515房门前,那警察收住了脚,一捂鼻子,回头对王一民说,你自己进去吧。说完,扫了王一民一眼,迅速走了,像躲避瘟疫一样。王一民盯着那警察的背影消失在房转弯处,这才轻轻地拉开了原本裂着一条缝的房门。
屋子里黑咕隆咚,什么也看不清,只有一股尿臊味腥臭味呛鼻而来,浓浓的,潮潮的,熏得王一民一阵眩晕。他用手捂住鼻子,站在那里适应了一会,再睁大眼睛,才看清屋里的状况。对面是一排板铺,铺上乱堆着一堆堆稻草,有的厚些,有的薄些,说黄色不是黄色,说黑色不是黑色。在这些杂草之上,胡乱扔着一些破麻袋,破洋灰袋子,还有一些破被烂衣。大铺的西侧,屋子的最里边,站着一个木制马桶,上边没有盖子。尿臊味腥臭味就是从那里发出来的。王一民皱皱眉头,再仔细看,就发现马桶里侧,板铺的最西端,躺着一个人,伛偻着身子,像个大虾,正瞪着一双小眼睛打量着自己,幽幽的,像两点鬼火。王一民慢慢走过去,问,你叫什么名字?那人觑了王一民一眼,说,我叫311。王一民说,我是问你姓什么,叫什么。王一民的气势和不容置疑的声调让那人敬畏。那人坐起来,耷拉着脑袋,连看也不看王一民,嘟嘟哝哝地说,进这疙瘩的人,哪来的姓名,都是叫号。他抬起头来扫了王一民一眼,说,你是从哪疙瘩来的?王一民初见那人的面目,心里咯噔一跳,以为是遇到鬼了。那人的脸是黑的,像是屋里的地皮;两只眼睛深陷着,像是骷髅。最可怕的是他的声音,有气无力,像是刚从地缝里钻出来的一股阴风。他倒吸了一口凉气,说,我是从小学校来的,呆几天就出去。那人阴森森地一笑,说,出去?别做梦娶媳妇了。自打我进了这鬼地界,只见过人进来,还没见过人出去呢。说罢,拍拍大铺,又说,来,坐一会吧,等到明天,想坐一会的工夫都没有了。王一民看了看零乱的铺,咬咬牙,坐了下去,歪头问311:这里的人呢?311说,都出去趟地去了,得等到天黑才能回来呢。王一民听了,心中疑惑,就说,都趟地去了,我怎么没看到这院里有牲口棚啊。那人一笑,哑哑地说,牲口,这里边的人不都是牲口么,人一进了这鬼地界就不是人了。王一民不再问话,身子一仄,躺在了铺上。
屋里渐渐暗下来了。从小窗户透过的一缕光线打在脏乱的铺上,留下一小块亮光,也不十分明亮。有一只蚊子飞来飞去,追着那亮光,哼哼叫着,好像要从那亮光处钻出去。
这时,从大门外传来了一阵脚步声,纷纷乱乱。听到声音,311一骨碌从铺上下了地,回头对王一民说,开饭了,你跟我去吃饭吧。王一民睁开眼睛,眯了一眼311,说,我不想吃,你自己去吧。311一笑,说,能不吃就不吃吧,这疙瘩吃橡子面窝窝头,吃了屙不下屎来,憋得人嗷嗷直叫唤。说罢,就匆匆忙忙走出了门。
听311的脚步渐行渐远,王一民躺在铺上思前想后,怎么想都是凶多吉少。也不知过了多长时间,门外传来了脚步声。他知道那些人已经吃完饭了,就坐起身,眼睛扫着门外。这时,就有几十个人走了进来,陆陆续续,长长短短,大大小小,个个都摇摆着身躯,耷拉着脑袋,有进气无出气的样子。再看这些人穿的,则更是花哨,有更生布的,有麻袋片的,也有的人干脆就穿着一条短裤,露着黑黑的脊梁、黑黑的腿。
那些人看见王一民并不显得惊奇,也无人问他是从哪里来的,又是做什么的,仿佛他是个熟人,或者是与己不相干的一个人,如同屋子里的那只蚊子。他们只是乱糟糟地上铺,各找各的位置,躺着,卧着,趴着,坐着,有的长吁短叹,有的翻来覆去,有的唱唱咧咧,有的鼾声大作。更有的人好像嫌这屋里不热闹似的,嘣嘣地放着响屁,大大小小,长长短短,还夹杂着挠痒痒的声音,咔咔嚓嚓,听得王一民身上泛起了一层鸡皮疙瘩。王一民就问身边的311,那些人身上有什么,挠得这样响。311脸一黑,说,这疙瘩的人个顶个生着疥疮。你刚进来是好人,过了三天五天也会长的。王一民听了,后背便一阵阵发痒。这时,就有一个人走到他的铺前,将一根竹筷子递给他,说,你给我抠抠屁眼子,我都要堵死了。王一民翘起身子,问,为什么?他的意思是说,满屋子的人,你为什么找我。这时,躺在他旁边的311就说,这是这疙瘩的章程,谁后来谁就做这事。他们说话时,那人已撅起屁股,两手撑地,将两瓣黑黑的尖尖的屁股对着王一民,说,煞个愣的,你还想憋死我咋地。王一民皱皱眉头,下了地,又撅着腰,闭着嘴,眯起眼睛,一点点地给那人抠肛门。那人不断地吭哧着,很舒服的样子。过了好一会,王一民才从那人肛门里抠出来一个小粪球。令王一民奇怪的是,从那人肛门里抠出的粪并不臭。他这样想着,又小心地抠了起来,足足用了一个时辰,抠出来的也不过十来粒粪蛋。
第二天,天还黑咕隆咚的,王一民就被一阵钟声敲醒了。再看看身边,人们已纷纷起床,慌慌张张地朝大门里的空场跑去。很快,在几个警察的吆喝下,所有的人站成了十五个纵列,眼睛都朝北看着,齐刷刷的。王一民正在想这些人在看什么,只见黑男走到了队伍前边,两手叉腰,先咳嗽两声,又高喊一声,全体立定,现在由我宣读《矫正辅导院令》:第一条,矫正辅导院以使拘置人体得建国精神,振起勤劳之气风,精励作业,磨炼其心身,急速更生为健全之国民……黑男扬着沙哑的声音,一字一板地背着《矫正辅导院令》。听训诫的人却无精打采,一个个像是幽灵,又像一根根木头戳在那里。队伍中有谁放出一个响屁。好像是为了呼应似的,又有人跟着放屁。黑男听了,也佯装没听到,继续讲自己的。总算听黑男喊完了,人们纷纷地涌向饭堂。王一民领到了一碗盐水煮黄豆,一个窝窝头。窝窝头是二合面的,一半玉米面,一半橡子面,黑不黑,黄不黄,有一股霉烂味。王一民拿在手里,半天下不得口。再看看身边的人,都在低头吃自己的那份早餐,一个个狼吞虎咽,像是抢来的,又怕被别人抢去,谁也不瞅谁,谁也不同谁说话,像一群哑巴。
还没等所有的人都放下碗筷,外边又响起了哨声。听到哨声,所有的人都放下手中的碗筷,吃完的,没吃完的,纷纷朝门外跑去,像屋子要坍了似的。王一民刚吞下半个窝窝头,正迟疑时,一个警察已挥起手中的藤条,朝他抽来。他下意识地用胳臂一挡,藤条抽在他的右手背上。他额上青筋暴跳,就想同那警察理论,却被311拉住了衣襟,也不容他分说,拖着他就朝外跑。他们刚站进队伍里,队伍就出发了,每个队跟四个警察,朝大荒地走去。
大荒地东边是连绵起伏的群山,近处绿,远方蓝,再远的地方变成淡蓝,变成灰白,曲曲折折,高高低低,绕着重重雾气,山天一色,混混沌沌。大荒地矫正院就坐落在荒地西部,再朝西些,就是铁山包县城,隐隐约约,罩在一片烟雾之中。
犯人们干的活是开荒种地。他们每五个人分作一组,前边四个人背绳子拉犁,后边一个人扶犁。地是清朝镇边军扔下的撂荒地,已撂荒几十年了,上边蓬勃着蒿草。草皮很厚,草根也很硬。拉犁的人弯着腰,头几乎贴上了地皮,肩上的麻绳深深地勒进皮肉,像长江上古老的纤夫,一脚脚艰难地前行,步子稍有迟缓,就会遭到警察的喝骂、鞭子的抽打。
太阳越来越高,拉犁的人越来越累。王一民早上没吃什么东西,连累带饿让他感到随时会摔倒在地。他盼望着休息,看身边没跟警察,就问旁边的人,说,都快晌午了,怎么还不歇气呢?那人瞭了他一眼,像看一个外星人,愣眉愣眼地说,歇气?不到吃晌你还想歇气,你以为你是地主啊。王一民心里不舒服,听那人嘲弄自己,但又不想同那人争执,便苦苦一笑,说,这也不把人当人看啊。那人一脸无奈,说,人,什么是人啊,这疙瘩只有牲口没有人。王一民还想问点什么,就听右侧不远处传来哭叫声。寻声望去,王一民就看到一个警察正在打一个人。那人倒在地上,抱着脑袋,翻来翻去,而其他的人,仍旧拉着犁杖,继续朝前趟着,不闻不问。耳听得那人的呼喊声越来越微弱了,王一民扔下肩上的绳子,跑到那警察前,横起一条胳臂,喊,别打了,再打就打死人了。警察斜了王一民一眼,骂,他妈拉个巴子,哪一脚没踩住冒出个你来管闲事。说罢,挥起枪把又照王一民抡来。王一民闪身躲过枪把子,再一抬手就去夺那警察的枪。两人扭成了一团。这时,几个警察纷纷跑了过来。内中一个警长见是王一民,就喊,别打啦,别打啦,他是横木校长的朋友,我们还是把他交给黑男吧。说罢,让两个警察把王一民押回了矫正院。
院长黑男听完汇报,冷冷一笑,对王一民说,你的,王一民,很勇敢,我的很佩服。不过,为了你的思想,也为了你的勇敢,我也想再考验考验你。说罢,就喊人将王一民带进了刑讯室。
主讯人是黑男。黑男与横木不一样。横木是文人;黑男是武夫。横木人个头虽小,但长得文气;黑男则长得五大三粗,大眼睛大鼻子大嘴岔,说起话来,大声大气。从表象上看,横木给人一种聪明的样子,心计好像更多一些。毕竟是文人么。而实际上,比起黑男来,横木的心眼要少得多。黑男是那种脸上笑着脚下使绊子的人物,在他那副粗野村人的皮囊里,装着一肚子花花肠子。黑男知道横木还想用王一民,也想给横木一个面子,开始时只是好言相劝。黑男说,我们的惩戒犯人,你的为什么要出头?王一民眼睛扫着墙上贴的《思想矫正法》,说,按照你们的《思想矫正法》,只有被矫正人危及了别人的安全时才可使用枪械。那人并没有危及别人安全,所以,你们用枪把打他是违法行为。听王一民这么说,黑男下意识地看了一眼《思想矫正法》,点点头说,你的很不一般,我的敬佩。可你也应该知道,这法是满洲国的法。你让我执行满洲国的法,只有承认你是满洲国人。如果那样的话,我现在就可以放你回学校。王一民一昂头,说,我是中国人。黑男说,那么,我也只好帮你矫正矫正了。看在横木的面上,先给你来点轻的,上上大挂。他的话音刚落,就走过来两个日本兵。一个将王一民的两臂扭到背后,一个捆住了王一民的双手,然后,两个人又把王一民吊到一根横木上,两脚离地一尺左右。这样,王一民的身体就成了弓形,头和脚下垂,背部高高弓着。黑男并不问话,只是坐在对面守着王一民。以他的想法,像王一民这样的读书人,吊个三五分钟,人也就服软了。
屋子里静悄悄的,只有王一民粗重的喘气声和汗水落地声。喘气声一声接一声,汗珠时断时续,时间一分一分地过去。王一民的喘息变得如蚊子一样微弱,汗水也停止了滴淌。黑男看看表,已然过去十三分钟了。他皱皱眉,知道自己的企图破产了,便吩咐日本兵给王一民解绑。黑男不想发生意外,也不想让王一民身上带伤,那样的话在横木面前不好交待。松绑后的王一民站不住脚,一头扎在砖地上,周身颤抖不已。黑男咧嘴一笑,说,看来一民君是冷了,再给你来点辣的暖和暖和身体吧。他说话的声音很温和,不像从他那粗壮的躯体里发出来的,也不像是在施刑,倒像是在观看一部影片,而且是一部喜剧片。两个日本兵闻言,立刻架起了王一民。黑男则端起一碗辣椒水,笑眯眯地走到王一民面前,左手掐住他下巴,右手朝他口里灌辣椒水。王一民的脸扭来扭去,想极力挣脱黑男的手。黑男微笑,又用左手捏住了王一民的鼻子。王一民的脸因憋气而涨紫,最终不得不张开了嘴。黑男哈哈大笑,趁机把那碗水灌进了王一民的口中。一阵剧烈咳嗽后,两股血水从王一民鼻孔里流出来。黑男翻了翻白眼球,说,怎么样,这个滋味不好受吧?王一民白了黑男一眼,并不回话。黑男眼珠转转,一时无语。他怎么也想不通,这个看似文弱的人,怎么会有这么硬的骨气。这让他想到王一民不是一般人物,便琢磨着用什么手段逼使王一民说出真话。这时,从门外闯进来横木,他的后边跟着木村。
横木是被木村逼着来要人的。
那天吃饭时闲话,横木跟木村说起了王一民的事,气得木村当时就丢下饭碗,一边哭,一边数说横木。木村说,想当初在国内,一民爱我爱得死去活来。后来听说你爱我,人家忍痛割爱了。为此,你还说过不管到什么时候你都会帮助人家的话,哪曾想,你不帮助人家,反倒把人家送到那鬼地方去,难道你的良心被狗吃了。木村说的王一民爱她爱得死去活来是临时编的,为了救王一民,她也想不出别的办法,就信口胡诌,像饥不择食慌不择路一样。横木却当真了,抬手抽了自己一个耳光,说,我明天一早就去大荒地,无论如何,也要把一民君领回来。木村说,我也跟你一块去。横木说,你一个女人家,怎么好去那种地方。木村反驳说,我连满洲都跟你来了,还有什么地方不能去呢?今天你让我去我去,你不让我去我也去。木村是板着脸说这话的,话说得很果断,声色俱厉。这让横木目瞪口呆。横木无法理喻,一向温文尔雅小鸟依人的木村今天何以如此专横、一反常态。但他明白,明天不带木村去大荒地,这日子也就过散伙了。
看到横在砖地上吐血水的王一民,横木两只眼睛直了,一时间手足无措。木村慌忙蹲下身去,用自己的衣袖给王一民擦嘴角的血迹,一边抹,一边哭泣。王一民见木村眼皮红肿,眼睑暗出一圈黑影,心酸成了一团,想,怎么几天工夫,竟把木村憔悴成这个样子。他的眼前浮现出初到铁山包时见到的木村的模样。
那天,从横木办公室出来,横木说他要到天福号饭庄参加一个婚礼,让王一民先去自己家看木村。王一民找到了木村家。一阵急促的木屐声响过,明眸皓齿皮肤细嫩的木村打开了门。看到木村还像当年一样青春靓丽,王一民先是兴奋而后是惆怅,心里泛出一种说不出的味道,五味俱全。木村看到王一民则惊愕地退后一步,一脸狐疑:她没有认出王一民。王一民抿抿嘴唇,压住自己的情感,故意调侃地说,怎么,是不欢迎啊,还是认不出来啊?木村说,您是谁啊,听声音怎么这么熟悉?王一民无奈,只好说出自己的名字。木村摇摇头说,真的是一民君么?听声音是,看人怎么不像啊。说完,她揉揉自己的眼睛,再睁开时,禁不住“啊”了一声。她知道自己是失态了,就整整衣襟,哽咽着说,里边坐吧,请里边坐吧。说着,拉过王一民的手泪水夺眶而出。王一民周身掠过一阵颤抖,又轻轻地把手抽了回来。木村的脸顿时红了,像醉了酒的杨玉环。她躬下身,侧身让王一民进屋。进屋的王一民扫了一圈简陋却干净的客厅,一时间找不到自己坐的地方。跟进来的木村说,你坐下嘛,随便坐哪儿都行啊。你不要客气么,你这么客气让人家心里不好受。王一民再巡视一遍内室,退后几步靠门坐了下去。见王一民落座,木村轻轻一笑,轻盈出了客厅。很快,木村从厨房端来一杯热水,躬身放在王一民面前,说,做梦都想不到你能来,真是喜从天降啊,可你怎么成了这个模样,像个乞丐。王一民说,我让土匪劫了,真的是靠乞讨才到了铁山包的。木村眸子黯淡,脸上愁云堆积,沉吟了片刻,说,一民君,恕我直言,我原以为你是在国统区呢,没想到你会到满洲来。王一民瞧了木村一眼,说,我也没有想到我会到关外来,鬼使神差吧。木村听了,便觉两颊发烫,胸口怦怦乱跳。她误解了王一民的话,以为王一民是为她而来。要不怎么说是鬼使神差呢?她这么想,禁不住窥了王一民一眼。王一民感觉到了木村眼睛里的信号,心里酸楚,面上却糊涂出一团笑,说,我来找你们是想找个差事混口饭吃的。木村说,来了就好,差事也不难找。不过,我得先给你找几件衣服换了,你先将养几天后再工作也不迟么。说罢,站起身来,拉开了壁柜。王一民盯着木村的背影,浮想联翩,但他无论如何也没有想到,再见面竟是在矫正院里,竟是木村给自己揩脸上嘴上的血。
木村拭净了王一民脸上的鲜血,起身见横木还站在那里发愣,便气咻咻地说,你还站在那里做啥,快点扶一民君回家啊。横木如梦方醒,蹲身两手抱住王一民的肩膀,用力拖起了王一民。不料黑男却挡了过来。黑男说,你们不能带他走。横木横横眼睛,问,为什么?黑男说,据我的分析,你的这位同学不是一般的人物。他的思想复杂,骨头也硬。一般的国民达不到这种程度。他的有红胡子(日军对抗联的诬称)的嫌疑。横木不以为然,说,听你话的意思,我是在庇护红胡子了?黑男一笑,说,这与你无关。作为矫正院的长官,我要让他再呆一些日子。横木说,我不同意。说罢,拖着王一民朝外走。黑男并不回答,只是退后一步。这时,就有三个人走了过来,一人拉开横木,两人架起了王一民。横木的脸红得像关公,狠狠地斜了黑男一眼,问,你到底想怎么样?黑男一笑,说,你放心,我只是让他在此多呆一些时日,考验考验。横木看看呆若木鸡的木村,再看看无动于衷的王一民,说,一民君,请你相信我,我的绝没有害你的意思。他的话是说给王一民的,也是说给木村的。王一民点点头说,我相信你。如果可能,你最好给我找个医生,我的手腕好像脱臼了。事情到了这种地步,横木知道再想带走王一民是不可能了,便对傻在一边的木村说,我们先走吧,过个十天八天的,我再来接一民君。木村说,一民君要是回不来,我就回国。她的声音很细,像是蜻蜓点水,但横木听了,如同五雷轰顶。直到此时,他才明白,自己把王一民送进矫正院是办了一件大蠢事。
王一民再醒来时,发现自己躺在铺上,身边坐的是311。311见王一民醒了过来,脸上现出了欣喜,说,你想要点嚼嗑么?王一民答非所问:现在是什么时候了?311说,谁知道呢,估摸着也快吃晌了吧。说完,打了一唉声,又说,可你也是的,管那么多闲事干啥?在咱这疙瘩,是爹死了娘嫁人,个人顾个人。不过,从这件事上,也可以看出你是一个好人,一个有大志向的人。王一民一笑,问,你怎么知道?311说,我从你的面目可以看出来。能告诉我,你以前是干啥的么?王一民反问一句,你不是说在这里什么也不许问么?311说,你和别人不一样,别人进了这里,都成了哑巴,都成了牲口。你不是,你还是人,还是那一撇一捺。王一民苦苦一笑,说,我是教书的。311的眼睛就睁大了,说,教书先生怎么也进来了?王一民说,他们说我是思想犯。咋回事?311问。王一民说,他们让我说我是满洲国人,我说我是中国人,他们就把我送到这里来了,说我是思想犯。王一民把自己的情况说给了311,他觉得这人还算明白事,就用力撑起半个身子,瞭了311一眼,问,能告诉我你是因为什么进来的吗?为什么别人都出去干重活,你却可以留在院里干轻活呢?王一民虽然认定311是个好人,可他又弄不明白311为什么可以不出力,便想趁这个机会打探一下。以他的估计:如果311是好人,那么就会直来直去说明原因;如果311是坏人,那么就会编一个理由,说得天花乱坠。结果,311听了王一民的问话,头立马耷拉下去了,两手捧腮,两条胳臂肘架在大腿上,默不做声。看他那尴尴尬尬吞吞吐吐的样子,王一民知道他有难言之隐,便也不想再问了。不料,311却哽咽着说,我和你不一样,我不是思想犯,不是经济犯,更不是他妈的什么政治犯,我只是……说到这儿,311停顿一下,咬咬牙说,你是有韬略的人,又古道热肠的,我敬重你这样的人,也就把实话告诉你吧。我的老婆被黑男占了。我去找黑男要人,那狗揍的就舞马扬枪地把我关了进来,说是看在我老婆面上,让我打扫打扫卫生,倒个尿桶什么的。311说,声音惨淡,看了王一民一眼,又说,这事太砢碜了,我从来没有跟别人叨咕过,白瞎一个大老爷们儿了……311还想嘱咐王一民,让他别跟外人讲,再看看王一民,又把想说的话吞回去了。他心里明白,像这样能干大事的人,嘴巴上都站着把门的。王一民瞄了一眼311,知道他还想说什么,便说,你放心,我不会跟外人说的。311点头,刚想再说点什么,就听到外边有脚步声朝这边响来。他翘起头,就见横木走了进来。横木后边还有一位医生。只不过那医生并不进屋,一脚门里,一脚门外,穿着白大褂,肩上背着一个皮包,上边有一个鲜红的十字。
横木走到王一民的头前,两只手拉住王一民的右手,说,一民君,真的对不起,很对不起了。事情到了这个地步,也是我所想不到的。我能做的,只是给你找来个医生,看看病。说着,一挥手,让那个医生进来。医生迟疑片刻,还是走了进来,皱着眉头走到王一民面前,放下出诊包,让王一民解开衣服。王一民挣扎两次,没有坐起来。横木连忙弯腰去帮王一民。旁边的311见了,也爬上铺,扶着王一民坐在了炕上。
王一民腕上的伤很重,又青又肿,却没有伤着骨头。医生给他上了药,收拾好背包,眼睛看着横木。横木的脸暗得像抹了一层灰,立起身形说,一民君,你好好养伤吧,等到伤好的时候,我一定把你带回去。王一民抬头,说,我还有一件事想求你。横木问,什么事,能办到的,我的一定办。王一民说,昨天有个人被打得不轻,我想求这位先生也给他看看。横木沉吟片刻,说,他在哪间号子里?王一民摇摇头,把目光移向311。311说,615住在三号房。不过,他今天早上又被押着上地了,你想找也找不到。王一民瞥了横木一眼,说,你看看,这就是你们的矫正院,这就是你们的王道乐土,把人打个半死,还要逼人干活。横木脸上一阵热一阵冷,慢吞吞地说,你们中国有一句老话,叫做泥菩萨过江,自身难保。我想一民君到了今天这个地步,还是自己多保重吧。王一民目光注视着横木,揶揄地说,记得在大学的时候,你总是说,一个人活在世上,不为社会做事,不为别人做事,就跟动物一个样。不知你现在还记得不记得。看在我的面上,横木,就去看看那人吧。横木躲过王一民的目光,说,你的行为又让我想到了一句中国的老话,叫做江山易改,禀性难移。说罢,拉过王一民的手说,一民君,你千万要保重啊,你要是有个三长两短的,木村会吃了我。王一民说,多谢你们的关照,我会好好活着的。听了这话,横木嘴角露出一丝笑意,又说,你放心,我会一如既往地帮助你。王一民说,还有那个615,你一定跟院里说一声,让那个人也歇几天。横木说,这事我可以办,但能不能办成,也不好说。王一民笑,说,只要你想办,我想会办到的。但不管办到办不到,我都会感谢你的。
送走横木,311对王一民说,你真是个好心人。不过,有时候好心也会办坏事。王一民一怔,知道311是话中有话,反问,你这话是什么意思?311回头朝门外窥了一眼,吞吞吐吐地说,我看那615不像个好饼。你别瞅他穿得滴溜破烂的,脸魂儿画得像个花狗腚,可他身上的肉白得像他妈个老娘们儿。我就掰扯不明白,一个出苦大力的,上哪儿能养出这一身白膘。311的话让王一民频频点头,就暗暗地责怪自己:你怎么如此粗心,你怎么就没有注意到这样的蛛丝马迹呢?他思索一会,又问,615是什么时候来的?311说,大估景你们俩是前后脚,你来了他也跟腚来了。王一民听了,心里也就有数了。
第二天上午,王一民觉得身上轻松了些,便伏在铺上抓虱子。矫正院里的人瘦,虱子却肥,一个个鼓鼓的,亮亮的,无需用指甲掐,只要用拇指和食指肚一辗,虱子就会皮肉分家,在指肚上留下一摊血迹。看到一个个虱子在手指间辗破,王一民感到惬意。想象之中,那一个个虱子都成了日本兵,都倒在了他的枪口下,让他萌生出一种报仇雪恨的快感。就在这时,他听到两个人的脚步朝这边走来。他把目光移向门口那边,就看见一个警察带着一个人走到了门前。走到门口的警察并不进屋,只朝屋里伸了下长脖子,说,你有功了,给你派了个小博役侍奉你。说罢,返身走人。王一民再看进屋那人,竟然是小蚱子。他有些不相信自己,揉揉眼睛再看,不是小蚱子又能是谁呢?便颤着声音说,你……怎么也来了?小蚱子刚进屋,一时看不清炕上的人,就顺着声音问,你是谁啊?王一民说,我是和民。此时,小蚱子听清了声音,也认出了王一民。他一声不吭,踉踉跄跄跑过去,抱住王一民的头嚎啕大哭。王一民的泪水也流了下来。但他毕竟是冷静些,就捧起小蚱子的脸说,别哭,别哭,这里还没有人知道咱俩的关系,别让人碰到。听王一民这么说,小蚱子吞下自己的哭声,呜呜咽咽地说,真没想到在这地界见到你,像做梦似的,真没想到……他一边说,一边往起抬王一民,好不容易,才将王一民扶坐起来。坐起来的王一民将小蚱子揽在自己怀里,轻轻拍着小蚱子脊背,说,告诉我,你怎么也到了这里?他们可都好么?小蚱子用手背抹抹眼眶,说,自打你走了后,郑主任就领着我们去打大塘镇,结果中了小鬼子的埋伏,我们的人都让小鬼子给包渣了,只剩下了我一个。王一民的心口就像扎下了一把刀,疼得他直皱眉头,沉默了好一会,问,那么郑主任呢?小蚱子摇摇头,说,别提他了。只有他先跑了。我估摸着他是跟小鬼子串通好了,把咱们队伍带到大塘镇让小鬼子打。王一民脸上烧起一片大火,大火烧得他口干舌燥。王一民又悔又恨,呆了好一会,才恶狠狠地骂,这败类,这个民族败类,看来他杀姜团长也是早有预谋的。骂完,王一民伸手抚着小蚱子的乱发,问,那么,你是怎么跑出来的呢?小蚱子抬头,说,师长见中了埋伏,就用一个猪槽子盖住了我,嘱咐我一定要找到你。谁知,人他妈的倒霉喝口凉水都塞牙。我好不容易走到铁山包,还没有进城,就碰到一伙警察狗子。他们说我是红胡子,我说我是找我爹的。他们也整不明白,就把我当浮浪抓起来,送到了这疙瘩。听了小蚱子的叙述,王一民沉默了好一会,说,进了这鬼地方,你要加点小心。今后,我们之间都要装作互不认识。小蚱子点点头,说,那我们住在一起,平常也不说话么?王一民说,不会的。你只是暂时在这儿呆一天,等到天黑时干活的回来,那个看守长会给你编个号,再送你到别的监室里去的。他们这里的规矩,是新来的不能分到一个屋。
三
矫正院里天天进活人,也天天往外抬死人,有的是病死的,有的是饿死的,也有的是憋死的。矫正院里天天吃橡子面窝窝头,又缺少蔬菜,时间一长,几乎所有的人都大便干燥,体质弱一点的,往往就挺不过去,最终被抬出大院,扔到院后的荒草地上,任野狗撕扯,养得那些野狗肥肥的,每日在草甸子摇来晃去,甚至大白天看见活人,也敢咬上一口。
王一民总想摆脱这种状况。他曾想过组织这里的人逃跑,但在分析这些人的情况后又放弃了。高度的扼杀,残酷的统治,把这里的人都变成一个个会说话的工具。他们明知道自己有今天没明天,但仍然逆来顺受,活一天算一天,好死不如赖活着,谁也不想冒风险,当出头的鸟,除非他们知道即将面临死亡。王一民也想过带小蚱子逃跑,但成功的希望也是微乎其微。别的不说,就连院里的狼狗院外的野狗都躲不过去。经过一番深思熟虑之后,他决定找黑男谈谈,钻《思想矫正法》和《矫正辅导院令》的空子,争取改善难友们现有的生存条件。
晚上,王一民走进了黑男办公室。黑男见王一民进屋,心里吃惊,但脸上并不表现出来,像是早已预约好了的,并很难得地做出了一个让座的手势。
王一民也不客气,坐下来就讲自己的来意,开门见山。黑男撇嘴一笑,说,你的心肠好,很有人性,我很佩服。可我为什么要听你的呢?黑男心里想,这个王一民,看他非同一般,果然是非同一般,自己来到矫正院一年多,别说犯人来找自己,就连见到自己大气都不敢喘,他竟敢来找自己,并且是来讲条件。王一民当然也料到了找黑男谈判对自己不利,但为了给苦难弟兄争取点可怜的人权,他别无选择。王一民说,我认为这不是听不听我的问题,而是你执不执行法令的问题。按照你们的《矫正辅导院令》第一条之规定,矫正院的任务是“使拘置人体得建国精神,振起勤劳之气风,精励作业,磨炼其心身,急速更生为健全之国民为目的。”按这条院令,你们天天给我们吃橡子面,损害了我们的身体,这达不到健全国民的目的。王一民的一番话让黑男始料不及,一时间无言以对。王一民则穷追不舍,说,请黑男院长想想,我说的有没有道理呢?黑男眯起眼睛,强词夺理,说,《矫正法》所说的健全的身体,是指思想方面的,而非肉体方面的。王一民反唇相讥,说,如果一个人连身体健康都没有了,还哪来的精神健全呢?这就像皮和毛的关系,皮不存在了,毛还能有么?所以,我想仰仗你的力量,改善我们的饮食。黑男的鼻尖沁出了汗水,急中生智,他想到了另一个理由。黑男说,现在是非常时期,我们大东亚圣战各方面都吃紧,供应一时间保证不了。所以,你们应体谅我的难处。我想,等到战争一结束,你们的生活条件会有所改善的。王一民冷笑,反驳黑男说,如果现在的状况不改变,这里的人将会很快死光。等到你说的时候到来,这里恐怕是一座空城了。黑男两腮抖动,像是神经质。他想到了对手很难对付,却没有想到对手这般厉害,他也真的对付不了眼前这人。图穷匕见,他索性耍起赖来,说,这事我说了不算,你有能耐,到新京去。我只知道看管你们、改造你们,让你们尽快成为良民。其他的,我管不着。说罢,他站起身,做出了送客的架势。王一民说,我现在就走,可你应该想想,就目前的情况看,这里的劳动力已大打折扣,这对生产也是一种影响。黑男说,这个,用不着你操心,我的会有办法的。话说到这个份上,王一民知道已没有再谈的必要,便起身朝门外走去。他刚走出门口,黑男又喊他。王一民回头,黑男笑笑,说,一民君,说句心里的话,我的真佩服你。我真心地希望你能同我们一条心,为我们服务,那对你是大大的有好处的。王一民嘲弄地说,我现在不是为你们服务么?黑男说,我的意思是,你能帮我们做那些苦力的思想工作,让他们好好干活,多多地出成绩。那样的话,你的功劳也就大大的。我的也会很快放你出去。王一民说,我能做的,我一定会做。你放不放我,那是你的事,与我无关。但是……另一个问题是……黑男皱着浓眉说,你是个聪明人,一民君,我的要警告你,希望你不要做危害我们利益的事,更不要组织那些支那人来同我们作对。如果那样的话,吃亏的将是你自己。我了解你们支那人,用你们的一句俗话,就是炒豆大家吃,炸锅一个人的事。王一民回头,想说点什么,意识一转,他又打消了这个念头,心想,这个猪头,倒提醒了我,我为什么不多想办法,再做做这些人的工作呢。他这样想着,回去的路上,就琢磨着可利用的人。他首先想到了小蚱子,而后就是311。
黑男嘴上不肯服王一民,但心里还是认为王一民说得有道理。他不想让矫正院里的人都倒下,或者都死掉,那样将对自己不利。这样,第二天早上,王一民再走进饭堂时,发现每人分的那个二合面窝头,已是玉米面多,橡子面少了。这让王一民感到欣慰,看到工友们狼吞虎咽的情形,他的眼睛湿润了。
转眼间,到了铲玉米的日子。铲地的人一人抱一条垄,一字儿排开,从北往南,各自铲各自的那条垄。他们个个光着布满疥癣的脊梁,脊梁上纵横着挠出的一条条血线,新的旧的,紫的红的,像是黑土地上蠕动着的一条条蚯蚓,弯弯曲曲,粗粗细细。
地铲到中腰时,王一民听后边有人小声招呼他。他回头,认得是615。615两眼笑成一条线,说,别铲得太快了。给小东洋干活,不打勤的,不打懒的,专打不长眼的。你没看那帮鳖犊子都在地头上躲太阳么,我们趁这工夫正好磨洋工。听615说这些话,王一民轻蔑地一笑,想,耍戏法的上来了,只可惜我先知道了里边的把戏,再看戏法也就没什么意思了。他这样想,扫了615一眼,说,你这个人胆子可不小,敢跟我说这些话,就不怕我告发你么?615谄媚一笑,说,你不是那种人。王一民说,我不是那种人又是什么样的人?615说,就冲你敢站出来为咱哥们儿打抱不平,我就断定你是个好人,是一个干大事的人。王一民斜了一眼615的胳臂,哈哈大笑,问,你能跟我干什么大事,我倒想跟你干点大事。615一脸疑惑,说,我能干什么大事?王一民说,你看没看到,所有干活的人都光着膀子,只有你一个人穿着布衫,这说明你是一个知道保护自己的人,只有这样的人才能干大事。615笑笑,一脸真诚地说,实不相瞒,咱过去在抗联里干过。不过,这事我只能跟你说,再也不敢跟第二个人讲了。说罢,左看一眼,右看一眼,身后看一眼,又诡秘地说,我们在这里呆下去只有死路一条,要想不死只有一条路。王一民佯装出一脸惊愕,说,你想跑,能跑得出去么?615脸上落下一层灰,说,想跑,也不能一个人跑。我听说开春那阵儿有两个小生荒子跑了,还没有钻进林子,就被狼狗掏了。说罢,一挤眼睛,落下两滴眼泪。王一民说,听你这么说,如果是大家一齐跑,就能跑了?615摇头,说,那也不行。王一民问,为什么?615说,你没看到么,咱们这疙瘩三面都是岗地,一马平川,想跑,只能朝东跑。可往东跑,过了林子,又有一条警备道。那条警备道上有炮楼子,看得老远,还没等你跑过警备道,人家用机枪一突突,也只是死路一条。王一民故意问,听你的意思,是想跑也跑不了。那么,你跟我说这些话还有什么意思?615眨巴眨巴眼睛,说,也不是不能跑。但跑,得有人接应,里应外合。说罢,用眼睛余光瞥了王一民一眼,像是无心。王一民像是没看出来,认真地说,我们这些人都关在大墙里,谁来接应啊。615长长地叹了口气,说,我说的也是这个意思,要是能有人同抗联联系上就好了。王一民脸上就现出一片惊慌,说,你不是说你是抗联的么,那你为什么不找抗联呢?615叹了一口气,说,我们的队伍被打散了,我同他们失去了联系。王一民就摇头,说,你当过抗联,有这么大胆子。我胆子小,可不敢。615耷拉下头,想了想,说,我说这些你千万可别对外人说啊。我早已脱离抗联了,他们抓我的理由是经济犯,是因为大年三十吃了一顿大米饭。说罢,又往后瞅了瞅,说,别说了,狗已跟上来了。
吃完晚饭,天已经放黑了。311在扫院子,见王一民走了过来,便朝王一民摆了摆手。王一民知道311是有事,便装作漫不经心地走到了311身边。311回头看了一眼,说,你防备点615,那小子吃人饭不屙人屎,今儿个我看到他去黑男屋了,说不定就是日本人的眼线呢。王一民说,白天那工夫,他还劝我找个机会逃跑。311说,别听他扯犊子。我是这疙瘩的人,这地界的情况再熟悉不过了,要想跑,也只能等到庄稼稞子都长起来的时候,要不,只能是死路一条。王一民点点头,说,我也是这么想的,谢谢你的提醒。311说,谢什么谢,我这个人就是这个德性,谁对我好,我就是扒出心来给他吃都不嫌疼。对了,我还忘给你说了,今儿个下晌那个日本娘们儿来了,好像跟黑男撕巴起来了,把黑男脸挠扯得像血葫芦似的。后来那个日本校长也来了,嘀里嘟噜地骂了黑男好一会,最终领着日本娘们儿气囔囔地走了。听完311的讲述,王一民已知情况不妙,焦急地问,他们是因为什么打起来的?311摇摇头说,那谁知道呢。其实,不但311,就是黑男身边的日本人,也不知道木村与黑男厮打的原因是因为黑男图谋不轨,欲强奸木村。
原来,从矫正院回家后,木村总嫌横木对王一民的事不积极,横木气不过,就说,你要是不相信我,你自己去找好了。木村一赌气,真的就到矫正院找黑男。
黑男一见木村进屋,眼睛就放亮了,话说得轻飘飘的,像空中飘着的云。黑男说,真想不到,我们的美人能来找我,我想我会为你的光临而睡不着觉的。木村脸一红,心跳得像打小鼓。看黑男的眼色,她害怕;听黑男的话,她厌恶。她想转身立即走人,可再想想来找黑男的目的,也只好忍了。木村说,黑男院长知道,王一民和横木和我都是同学,而且,据我所知,他真的是一个好人,完全不用矫正思想,请黑男院长看在我们的面上,放了王一民。黑男对木村的话不置可否,目光却从木村的脸上摸到胸上,又从胸上摸到大腿上,周身每一个细胞都躁动着情欲,嘴角流下了两行涎水。木村从黑男的目光里看出了黑男的居心,心突突乱跳,好像有非分之想的不是黑男而是她木村。但她又不想得罪黑男,只有硬着头皮说,黑男院长,你是不是能放了王一民啊。黑男目光色着木村,答非所问:木村你真是漂亮啊,可惜啦,可惜嫁给了横木,一朵鲜花插在牛粪上了。黑男说着,朝前走了一步,黄脸对着白脸,用一种不容置疑的口吻说,要放王一民也可以,不过,作为交换,你得给我一样东西。木村一时犯傻,认真地问,黑男院长想要什么东西呢?只要我有的,都给你。黑男两眼就色眯眯了,脸几乎贴到了木村的脸,说,你说话可要算数啊。你不知道,我连做梦想的都是你啊……说罢,伸开双臂便将木村抱在怀里,一张大嘴肆无忌惮地亲木村的脸。直到此时,木村才知道黑男想要的是什么。她周身哆嗦成一团,一边拼命地朝外挣扎,一边说,不,不……我不要……你放开我!到口的肥肉,黑男是不会放手的。他一用狠,便将木村放倒在沙发上,右臂肘压住木村的上胸,左手扒木村的裙子。木村伸出两手乱抓乱挠,一把把奔的都是黑男的脸。恰在此时,横木突然撞门进屋。横木看见木村被压在沙发上,先是一怔,而后气呼呼地猛扑过去,薅起黑男的脖领子就是一个大耳光子。黑男两眼金花乱迸,愣眉愣眼地看着横木,半天没有醒过神来。突然,他踉跄到办公桌前摸出了枪。这时,看事情闹大了,那些原本隔着窗户观风景的日本人纷纷跑进来,拼死拼活拉开了黑男和横木。
四
大荒地的庄稼一天天疯长着,大豆将要封垄,玉米已高齐人腰,王一民组织人逃跑的愿望也疯长起来。他已不对横木抱有希望。其实,自打进矫正院那天起,直到黑男对木村施暴,他对横木都是半信半疑,尽管他对横木的人品一点也不怀疑,而且他的背后还有一个木村。但我们毕竟是两个敌对国家的人,而且,横木又极其爱国,他是不会为了朋友而牺牲国家利益的。王一民平时就这么想,等到发生了黑男欲强奸木村的事件,他便对横木保他出院不再抱有一丝幻想。他现在唯一想的就是逃跑。他相信他能带这些人跑出去,哪怕是跑出一部分,跑出几个,也比全死在这里强。为此目的,他默默地准备着,不动声色。就在这节骨眼上,矫正院里开始流行虎列拉(霍乱)。
最先患上虎列拉的是88号。他住在二号房。患病之始,他只是屙肚子,只是屙,一天到晚脱几十次裤子,甚至刚穿上又要脱下来。任是如此,监工也没有让他休息。他是被人抬回来的。抬到号里依然是屙,屙得同号的人再也不能容忍了,只好把他拖到屋后的草地上。再过了一天,88号开始大口大口地吐,先是吐肚子里的渣滓,而后是水,再以后是泔水,像血像脓,有血有脓。到了第三天,人已瘦得两眼外突两腮深凹脸色铁青的88号在抽搐中死去。
88号死后的第二天,两个抬他的人得了同样的病;第三天,那几个拖他的人也出现了类似病状。这时,人们开始害怕了。因为有人认出了这种病叫虎列拉,传染力极强,只要患上,是再也不会好的。
看守长向黑男汇报院里流行虎列拉时,王一民也在场。王一民是主动找黑男的。他找黑男是向黑男汇报615的言行,意在借刀杀人,清除行动时的障碍。黑男并不理会王一民的告密,但他很愿意同王一民谈谈。黑男心中想:既然已确定王一民不是抗联人员,那么,还是早点把他放出去好一些。这样,可以给横木一个人情,也为自己多多少少挽回一点面子。从内心深处讲,黑男想占有木村,却不想得罪横木。
看守长看了王一民一眼,没把王一民当回事。他想,他用日本话向黑男汇报虎列拉,这对王一民来说如同鸭子听雷。黑男则是一时糊涂忽视了王一民的存在。他知道王一民在日本国留过学,却没有想到他会不会日本话。黑男听了看守长的汇报并不上火,只是轻描淡写地问看守长:你的说,我们现在的怎么办?看守长说,现在事态严重了,我们再不采取措施,恐怕矫正院里的人将会死光。黑男瞟了看守长一眼,不满意地问,我的是问你怎么办?看守长吞吞吐吐地答,我想……也只有把那些患病的人,拉到外边统统埋了。黑男摇摇头,说,不行。你说的不行。这不是彻底解决问题的办法。我的命令是哪间号子发现了虎列拉,就将哪间房门钉死,一个人的也不能放出来。看守长听了这话,脸色惨白,再也说不出一句话来。
王一民听了这话禁不住心头怦怦乱跳。他不担心他和小蚱子。他住的515和小蚱子住的111都没有发现虎列拉。他担心的是那些发现虎列拉的号房,如果按黑男的意见,那些号房里的人将面临灭顶之灾。王一民想,他有责任去解救那些人。如此,当看守长走后,黑男再同他谈话,希望他能放弃自己的立场时,他装作活了心,搓着两只手说,我感谢你的关怀,请你允许我再想想。黑男龇牙一笑,说,我知道你们读书人爱面子,我就等你几天。不过,我的可以坦率地告诉你,这对于你而言,是最后一次机会了。
第二天早饭前,王一民利用解手的机会找到小蚱子,将黑男的计划告诉了他。小蚱子顿时脸色煞白两腿发飘,说话也结巴了:那……我们……该怎么办?王一民说,逼上梁山,现在只有一条路了。小蚱子摇头,说,想逃,太难了。王一民说,难,我也知道难。可只有逃跑,才有他们一条活路,才有我们一条生路。我想好了。今天晚上我们分头行动。你负责你那栋监号,剩下的四栋由我和311负责,通知大家今天半夜听到我的喊话,一齐砸门朝外跑,能跑出去几个算几个。否则,等到明天早上,什么都来不及了。另外,你告诉615号里的人,如果615不吭声,就先别动他,以免打草惊蛇;如果他有动作,就闷死他,杜绝后患。
夜深了。矫正院里一片沉寂,只有一只猫头鹰躲在大院西北角的一棵老榆树上,一声声叫着,像哭泣似的。各个号子里的人都准备好了,他们单等王一民的呼喊,一个个提心吊胆,又兴奋异常。
将近子夜,大院外传来了汽车马达的声音,由远及近,由轻到重,声音格外清晰,格外刺耳。再过一会,只听铁门咣当咣当两声响,就有两辆汽车开进了大院。车停处,从车上跳下来一个个日本兵,荷枪实弹,又很快地分散到各栋监号前,面对号房,端着大枪。那时,王一民两手攀着窗户正朝外观察着。目睹这突兀其来的变故,他的心立马凉了,周身战栗,像是打摆子,手一软,人就从窗户上摔了下来。
第二天早上,日本兵嘴戴口罩,手拿铁钉,按着看守的指点,逐间钉死了发现虎列拉病人的号房。顿时,前院后院哭喊声连成一片,此起彼伏,惊天动地。那些侥幸出来的人,一个个耷拉着脑袋,走进饭堂,默默地吃饭,一点声音也没有,像一屋子哑巴。尽管窝窝头随便吃了,盐水汤也换成了小白菜,但人们已吞不下去了。他们也没心思再去干活,又不能不去。人走在大荒地的路上,个个里摇外晃,胡思乱想——想自己会不会得上虎列拉,想自己会不会被钉死在号房里。
王一民没有想这些问题。王一民想的还是怎样逃跑。只是,事发突然,他已难想出两全其美的办法。如果冒险领导其他人跑,他想,被钉在号房里的人已绝无生理;再退一步想,即使要带这些人跑,他们面对的将是日本鬼子的宪兵队、伪警察的警备队,能跑得出去么?越想头越疼,越想心里越没底。不知不觉,王一民的两个手掌已是水淋淋的了。
时间一天天过去,被钉在屋子里的人的呼喊声越来越少,越来越弱。最后,只剩下了615的哭泣声,有气无力,阴森恐怖,像是从地缝里钻出来的一股阴风:我是警务科特务股的李文普啊,我是你们派进来的……我死得冤枉啊……
仅仅过了五天,所有关起来的人声全部绝迹了。城里来了一伙穿白大褂戴头盔的人。他们把一具具尸体拖出监室,像拖死猪一样,又码在大荒地上,像码木拌子似的,堆成一人来高,再洒上汽油放火焚烧。顿时,大荒地上空浓烟滚滚,空气里流动着难闻的味道,矫正院里死气沉沉。
死的人死了,从肉体到精神;活着的人只剩下一个躯壳,如同行尸走肉。谁也不敢朝死屋里看,尽管里边已消了毒,又被当了军火仓库。311也被赶到拔大草的队伍里来了。就在焚人的当天晚上,黑男又找到311的老婆发泄。311的老婆说黑男身上有一股死人油味,黑男一气之下把她掐死了。
王一民知道最后的时刻到了。矫正院为防止犯人逃跑,规定玉米长过人腰就不再驱赶犯人下地。这天深夜,王一民拉醒了311,贴着311的耳朵说,我们应该行动了。311抹抹红肿的眼睛,立时精神来了,说,跑吧,只要你嚎一嗓子,我们都跟你跑。他们说话的声音很细,细得像土棚上游荡的蜘蛛丝。尽管如此,还是惊动了号子里的其他人。他们纷纷爬到王一民这边来。有的喘粗气,有的喘细气,有的屏息敛气,一双双眼睛都盯着王一民,幽幽的,亮亮的。王一民扫了四周一眼,说,明天薅大草,大家都盯着点我。我先朝西跑,把那些狗引走。你们见那些狗追我去了,就跟小蚱子朝东跑。记住,一定要跟小蚱子跑,他会把大家带到一个好地方去。王一民说,眼睛熠熠闪光。他知道,这些人一旦逃跑成功,大多数将成为抗联的新生力量。311的眼圈湿了,他拉着王一民的手说,要不,变个招数吧。我朝西跑,你领着大家朝东跑。所有的人都知道,朝西跑是朝城里的方向跑,只能是死路一条。王一民狠狠地握握311的手说,不行,这事得按我说的办。事到如今,我也不跟你们打诳语了,我是抗联的。周围就是一阵啧啧声。311破涕为笑,喷着一口臭气显摆地说,这个,我早就约摸到了。但是我不说。这叫做茶壶里煮饺子——心里有数。见大家的情绪高涨起来,王一民悬着的心落了地,便嘱咐周围的人说,不管你们中间谁跑出去,等到光复那天,就说有个叫王一民的抗联,为救你们牺牲了。
自打决定带领院里的人逃跑,王一民就抱定了必死的决心。他觉得只有这样,才对得起九泉之下的姜团长。他恨自己盲目地听从命令杀害了姜团长。这成了他的一块心病,压得他每天晚上都做噩梦。他无法原谅自己,只想用一死来洗刷。但他又不想窝窝囊囊死去,他还想多抓几个垫背的,消灭更多的小鬼子。因此,他命令自己要跑回矫正院,调虎离山,再趁院里没人的工夫,利用日本人新存进院里的炸药,索性把那个地狱炸了。除此之外,他也不想留下一个内奸的罪名。他一点也不怀疑小蚱子能说明事情的真相,他只是担心小蚱子会发生意外,便棋多一着,对室友说了那番话。说完这些话之后,他笑了起来。其他的人瞅他无缘无故地笑,面面相觑。就是王一民自己,一时也说不出自己发笑的原因。
第二天,王一民一边薅着大草,一边接近小蚱子,问,你那边的人都布置好了么?小蚱子点点头。王一民就把行动方案跟小蚱子说了一遍。小蚱子听了,头摇得像个拨浪鼓,说,还是由我把那帮狗引走吧。王一民说,这事就这么定了,你也别再争了。但是有一条你必须得听我的,一定要活到光复,证明打死姜团长是郑主任让我做的。听到这话,小蚱子已明白王一民是不想活了,心一酸,呜呜地哭了。王一民也伤感地说,别哭了,小蚱子。你年纪还小,将来还有很多事要你去做。记住我的话,一定要跑出去。说完,王一民抬起头,望望远处那些无精打采的看守,冷冷一笑,提醒小蚱子说,注意,我要行动了。说罢,他猫着腰,撒腿朝西跑去。看守们看到王一民跑了,一齐呐喊着,纷纷追向王一民。小蚱子见看守们追王一民越来越远,便高举双臂狂喊,弟兄们,快跟我跑啊。喊罢,猫腰朝东跑去。他的身后是311,311身后是更多的人。原本追王一民的看守们看更多的人朝东跑去,又呼啦啦掉头追去。
所有的人都朝东跑,奔活路;只有王一民朝西跑,投死地。当王一民跑到矫正院大门时,正碰到黑男领着十几个鬼子兵也跑出了大门。王一民便手指前方,大声喊,快追啊,那些人都跑了。黑男听了,竖起大拇指说,你的,良民的大大的,等我的回来放你。说罢,抛下王一民,带着鬼子朝大荒地那边追了过去。
眼看黑男一伙跑进了大荒地,王一民狰狞一笑,返身进了大院。在饭堂门前,王一民见三个工友正怔怔地看着他,就大声说,快点,快点,马上到大荒地那边追人,这是黑男院长的命令。那三个人你瞅我一眼,我瞅你一眼,而后,都朝大门外跑去。王一民快步走进饭堂,从灶膛里抽出一根燃烧着的松木拌子朝门外走去。他最初的打算是点着房子。走到门前,他灵机一动,将木拌放下,又重新走进饭堂,找到大煤油桶,先放倒,然后转动,让油桶滚洒出一条油线,一直流到那根熊熊燃烧的木拌上。刹那间,地上的火烧起来了,火就油势,油借风势,蓬蓬勃勃,轰轰烈烈。王一民看着越烧越旺的大火,并不跑开,而是坐了下去,盘着两腿,叉着双手,心定气闲,俨然一尊雕塑。
只是一会时间,整个矫正院变成了一片火海,浓烟滚滚,大火熊熊。此时,王一民脑海里转换着一个个人像,像特写镜头,走马灯似的,一会是姜团长,一会是横木,一会又是木村。想到木村,王一民嘴角现出一丝苦笑,下意识地朝大门口望了一眼。顿时,王一民目瞪口呆:他分明看到一群人已跑到大门外,而跑在最前边的竟然是木村。木村长发飞扬,像一面黑旗,脸被大火映得通红,两只手朝院里高高摇着,朝他呼喊。王一民听不清木村喊的是什么,他只想多看木村一眼。这样,他又看到了横木。
那时,横木紧紧抱着木村的腰,脸因为恐怖而变形,头越过木村的右肩朝院里看着。横木也喊着什么,王一民同样也听不清。但他心里充满感激,便抬起右手向他们打招呼,算是告别,就像他们在日本时的某一次分手。不过,这一次是永远——他的身后传来了惊天动地的一声轰响:火药库爆炸了。
责任编辑谢欣
分类:中篇小说 作者:王跃斌 期刊:《当代》2010年4期